趙輝崔 顯 艷
摘 要:《左傳》第一次將上古原始敘事文體的粗線條記事加以細化,完整地記載一個史實、事件產(chǎn)生發(fā)展的全過程,從而開創(chuàng)了“言事相兼”的敘事文體體式?!蹲髠鳌返倪@一敘事特征,其內(nèi)在成因是對“禮”的記載:作者自覺地將“禮”作為記述歷史的中心視點,以事明禮,使《左傳》始終參照禮來記事;而“禮”以過程和細節(jié)表現(xiàn)其意義,要求記錄者對事情的本末和細節(jié)特別關注。禮儀的言行相兼及記言明義,使得《左傳》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采用事必兼言的寫作手法,由此形成了言事相兼的全新敘事體式。
關鍵詞:左傳;禮;敘事體式;言事相兼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6—0223—06
《左傳》開創(chuàng)了“言事相兼”的敘事文體體式,第一次將上古敘事文體的粗線條記事加以細化,完整地記載一個史實、事件產(chǎn)生、發(fā)展的全過程,從而使《左傳》具備了敘事文體的各種要素?!蹲髠鳌返倪@些現(xiàn)象,以前的學者已給予了充分注意;但對《左傳》為何要將事件細化加以記述,為何能突破古史言、事分離的傳統(tǒng),卻少有闡述。本文將從“禮”入手,對《左傳》這些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進行探討。
一、《左傳》的禮學歷史觀
早期中國的史官與巫一體,職掌主要為卜筮祭祀,大概也有記事的職責。陳家夢《史字新釋》說:“余初以卜辭及周文獻,皆稱祭祀為有事,而卜辭‘大史、‘史、‘御史所掌者皆祭祀?!雹倏芍檀忿o中的史職為禮官。根據(jù)《周禮·大史》和《周├瘛お小史》對他們的職掌明確的記載看,周代的史官亦是禮官,《禮記·王制》說“大史典禮”,當是不假。故可以肯定《左傳》的作者同時具有史官和禮官的身份。
說春秋禮崩樂壞,那是相對于嚴格的西周禮樂而言。從《左傳》、《國語》和對春秋時代的其它歷史記載看,禮依然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時人探討國家、家族和個人的成敗,都多以禮為出發(fā)點。如《左傳》僖公十一年載內(nèi)史過說:“禮,國之干也?!Y不行則上下昏,何以長世?”襄公三十年載子皮之言:“禮,國之干也?!闭压吣贻d孟僖子之言:“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昭公二十五年載子大叔之言:“先大夫子產(chǎn)曰:‘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Y,上下之紀,天地之經(jīng)緯也,民之所以生也?!闭压贻d晏子言:“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并。”成公十三年載孟獻子言:“禮,身之干也?!笨芍诋敃r人的觀念中,禮為國家興衰的根本,國家按禮行政就會興盛,無禮則會敗亡;禮在人們的觀念中仍普遍地占有支配地位。
任何史學家的歷史觀和反映的歷史都是時代的,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總是史家歷史觀形成的溫床?!蹲髠鳌返淖髡呒葹槎Y家,生活于春秋戰(zhàn)國之交,自然也就不免以禮去考察春秋各國的成敗。盡管有不少人說《左傳》“廢君臣之義”,但從《左傳》“君子曰”那些作者的議論中,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對禮的執(zhí)著。在《左傳》的作者看來,禮是人類社會的最高法則。國家的興衰,社會的秩序,家族的傳承,都由領導階層能否按禮行事決定著,行之則興,違之則敗。這一觀念,在《左傳》中一再被演繹。如襄公二年君子曰:“禮無所逆?!辈⒁对姟分械摹盀榫茷轷?,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偕”來說明事事守禮,便能得福多多。襄公四年又有君子引《志》來強調(diào)違禮必然帶來災禍,說“多行無禮,必自及也”。程水金認為,《左傳》的作者將禮作為“君、臣、民三者之間權(quán)益與義務均衡關系的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②,是很有見地的。
《左傳》的禮學歷史觀,體現(xiàn)在它對整個春秋歷史的記敘中,具體表現(xiàn)在三方面:
(一)家國興衰由禮。史家取舍題材,多從自己的歷史觀出發(fā)。對照作者的思想觀念可以看出,《左傳》對他人話語的反復引說,正表現(xiàn)出作者對他人觀念的肯定。前文所引《左傳》對內(nèi)史過、子皮、孟僖子、子大叔、晏子、孟獻子有關禮為立國與立身根本的話語,已可看出《左傳》以禮為歷史的中心視點。而《左傳》所記各國具體的歷史事件中,作者的這一歷史觀也貫穿始終。如莊公十年載齊國滅譚,作者總結(jié)其原因說:“齊侯之出也,過譚,譚不禮焉;及其入也,諸侯皆賀,譚又不至?!惫数R師滅譚,過不在齊,而在“譚無禮”。記宋昭公之敗時,作者將所有的原因也都歸于昭公無禮。文公八年載,宋襄夫人借戴氏之族,殺宋昭公之黨,作者認為其根源在昭公對宋襄夫人“不禮”。文公十六年,“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也因為“昭公無道”而“宋公子鮑禮于國人”:宋發(fā)生饑荒時,公子鮑“竭其粟”借給百姓,對老人“無不饋飴”,并“時加羞珍異”,盡事“國之才人”,極盡全力體恤親屬。襄公七年,鄭僖公被臣下弒殺。作者記述道,鄭僖公作太子時與子罕適晉,對子罕“不禮”;與子豐適楚,對子豐“不禮”;至其即位朝于晉時,又對子駟“不禮”,以至將一再進諫的侍者殺死。作者通過這些記述,表明鄭僖公滅亡的原因在于不以禮行事。僖公十二年載:“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王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jié)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管仲受下卿之禮而還?!弊髡哒J為管仲有禮,“讓不忘其上”,因而“管氏之世祀也宜哉”。
譚之滅,宋昭公之敗,鄭僖公之死,管氏之世祀,其全部原因并非有禮、無禮一言可以盡之,但作者都將其歸結(jié)于當事人無禮或有禮,這正見出作者守禮則興、違禮則敗的歷史觀。
(二)邦交和惡由禮。春秋時代,諸侯相爭,外交往來成為各國成敗的一個極重要因素?!蹲髠鳌吩谟浭龈鲊鴼v史的興衰時,非常注重考察各國外交。在記敘外交事件時,作者也將禮作為處理外交關系的根本原則。在隱公三年記載周鄭交質(zhì)后,作者以“君子曰”提出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原則:“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闭J為國家之間一切按禮行事,也就不會發(fā)生爭斗。
作者的這一觀念,在《左傳》中一再借他人之言表述著。隱公六年鄭伯前往京城朝見周王時,“周王不禮”。作者記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善鄭以勸來者,猶懼不蔇;況不禮焉?鄭不來矣?!闭J為即便是天子對于諸侯,也必須以禮相待。僖公七年,魯國與齊國盟于甯毌,商量討伐鄭國。管仲對齊侯說:“臣聞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饼R侯于是修禮于諸侯。鄭伯使太子華聽命于齊,對齊侯說,違背齊侯命令的是洩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并表示愿意以鄭為內(nèi)應,攻下三族。齊侯將許之。管仲曰:“君以禮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之謂信。違此二者,奸莫大焉?!弊髡咭钥隙ǖ膽B(tài)度記述這些,體現(xiàn)的正是他以禮作為邦國紐帶的思想。
《左傳》中觸目可見的對所記事件的直接評說,則更加充分表現(xiàn)著作者的這一歷史觀。隱公十一年,魯與齊、鄭伐許,許被占領。鄭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復奉其社稷。作者贊揚道:“鄭莊公于是乎有禮”;“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后人,可謂知禮矣”。隱公八年:“齊人卒平宋、衛(wèi)于鄭。秋,會于溫,盟于瓦屋,以釋東門之役,禮也?!蔽墓拍辏骸扒厝藖須w僖公、成風之襚,禮也。”文公十二年:“郕伯卒,郕人立君。大子以夫鐘與郕邽來奔,公以諸侯逆之,非禮也?!毙哪辏骸肮褒R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公伐莒,取向,非禮也。”如此等等,無不是作者的這一思想的表述。
(三)戰(zhàn)爭勝敗由禮。春秋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列國爭斗多以戰(zhàn)爭的形式進行,故《左傳》記戰(zhàn)爭的文字不少。對戰(zhàn)爭的成敗,作者注意到了雙方力量的對比、民心的歸向、外交手段和戰(zhàn)爭策略的運用,但也將禮的實踐作為戰(zhàn)爭勝敗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如記晉楚城濮之戰(zhàn),作者在僖公二十七年便交待晉選元帥郤縠,是因為郤縠“說禮樂而敦詩書”,并以倒敘的手法交待晉文公回國后采納子犯的建議,教化國民“知義”、“知信”,“大搜以示之禮,作執(zhí)秩以正其官,民聽不惑”。表揚晉以禮為政,民知禮義。記楚帥子玉時,作者特借蔿賈之口,交待子玉“剛而無禮”。僖公二十八年記戰(zhàn)爭過程,作者又借子犯再次交待“子玉無禮”,并記晉在先軫的“定人之謂禮。楚一言而定三國,我一言而亡之,我則無禮,何以戰(zhàn)乎”的勸說下答應子玉的要求,說明晉師有禮。當曹、衛(wèi)與楚斷絕關系,子玉怒而追晉師,晉師退,軍吏認為這是晉軍的恥辱時,又記子犯說:“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避之,所以報也?!笔緯x有禮。當晉侯登有莘之虛觀師時,又通過晉侯的話,交待晉軍將士“少長有禮”。顯然,作者反復交待楚之無禮、晉軍有禮,在于告訴人們,禮是戰(zhàn)爭成敗的一個關鍵因素。其它如記秦晉殽之戰(zhàn),作者一開始就借王孫滿之口,交待“秦師輕而無禮”,又記先軫言“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將秦敗的原因歸于秦之“無禮”;鄭宋大棘之戰(zhàn),宋師敗績,鄭俘獲華元、樂呂等二百五十人及甲車四百六十乘。作者在尋找宋人失敗的原因時,也將其歸結(jié)于“失禮違命”。
政治、外交、戰(zhàn)爭與家族之間的爭斗構(gòu)成了春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左傳》將其成敗都歸結(jié)到禮這一點,可知禮是作者考察歷史的中心視點。
二、《左傳》敘事的細化與禮
《左傳》為《春秋》之傳,但二者不僅歷史觀不同,而且記事方式也不同:《春秋》簡潔,《左傳》繁細。對《左傳》與《春秋》敘事不同的原因,前人有過討論。杜預《春秋左傳序》認為,原魯《春秋》有違周禮,孔子“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zhèn)味酒淝Y,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刪原魯《春秋》而成《春秋》。似乎原魯《春秋》文本繁雜,孔子刪繁以寄禮法,故有孔子《春秋》之簡潔?!蹲髠鳌返淖髡呤鞘饭?,身份與孔子不同。史官記事,必“廣記而備言之”,“將令學者原始要終,尋其枝葉,究其所窮”,故《左傳》其文繁細。
杜預從《左傳》為史的角度來說明《左傳》文繁的原因,有一定的道理,但卻沒有涉及根本?!蹲髠鳌酚浭碌姆奔殻饕憩F(xiàn)為記事注重事情的過程和細節(jié)。而注重事情的本末和細節(jié),關鍵的原因還在作者的禮學歷史觀。因為歷史觀是史家考察歷史的原則和出發(fā)點,決定著史家記述歷史的角度和方法。當《左傳》的作者將禮作為歷史視點時,便會自覺地將禮作為標桿,以禮為參照去反映歷史。
《左傳》的禮學歷史觀,決定了《左傳》的“以事明禮”。據(jù)說孔子作《春秋》,是因為他認為禮“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深切著明”③。故“以事明禮”比空談禮義更能說明禮在社會生活中的價值。當史家以“事”來為明“禮”服務時,禮也就在史的寫作過程中獲得了對敘事角度和方式的支配地位。由于禮借人們的行事(禮儀)而得以表現(xiàn),故《左傳》記事也就自然會在極大的程度上以禮儀為參照;而作者對于禮儀過程的熟悉,也使得他熟練地把禮的禮儀表現(xiàn)形式引入《左傳》的敘事。
禮是以細節(jié)的過程表現(xiàn)意義的。禮源于原始宗教禮儀。在原始宗教中,任何儀式都以一個完整的過程表現(xiàn)著,而這一過程又以眾多的禮儀細節(jié)連結(jié)而成。由于原始宗教的每一儀式都以表現(xiàn)特定的意義來達到特定的目的,意義與儀式混為一體,目的通過具體儀式而實現(xiàn),因而,儀式與意義具有嚴格的對應性。儀式的一定行為細節(jié)過程和物品的形態(tài)、數(shù)目、位置、色彩、高低等均表現(xiàn)一定的意義;儀式一定的行為細節(jié)構(gòu)成和形態(tài)、數(shù)目、位置、色彩、高低的改變都會導致其過程的改變,而過程的改變又導致意義的改變。因而,原始宗教儀式對所用物品、數(shù)目、擺放的位置、人的一舉一動等等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如納西族祭天,要先念《祭天除穢》等四部經(jīng)文除穢,然后由專門負責祭天事宜的兩人在祭臺的左邊立天樹(一黃栗木),右邊立地樹(一黃栗木),中間立一勝神之樹(柏樹)。三棵樹前要放九個“高魯”(勝神之石),三個為一堆。天樹、地樹前各插一根鎮(zhèn)鬼的竹刺“勤”,中間的勝神之樹前插一桿矛、一根頂災木,在木石前供上酒飯。殺豬獻牲之前,東巴要端坐不動,前放一淺圓竹筐,內(nèi)鋪青松針,上放一“董魯”(陽神之后)。④在這祭天的儀式過程中,每一細節(jié)及物品都代表著一定的意義,如果少了任何一個細節(jié)或物品的數(shù)量等,儀式就不完整,就不能達到祭祀的目的。因而,行為的細節(jié)和過程對原始宗教儀式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周禮依據(jù)西周以前的宗教禮儀而制訂。所謂“周因于殷禮”,主要是指宗教禮儀。周之三禮中,《儀禮》與《周禮》、《禮記》互為表里。《禮記》是《周禮》的制度意義的倫理道德闡述,它們共同的意義為《儀禮》的本質(zhì),而《儀禮》則是《周禮》和《禮記》意義的行為實現(xiàn)。秦蕙田《五禮通考》卷首第三寫道,鄭玄《禮序》云:“禮也者,體也,履也;統(tǒng)之于心曰體,踐而行之曰履。然則《周禮》為體,《儀禮》為履。”所謂“《儀禮》為履”,即《儀禮》是《周禮》在生活中的細節(jié)實施。盡管周禮與原始宗教禮儀有許多區(qū)別,但原始宗教一定的儀式與一定的意義的嚴格對應性卻沒有絲毫改變?!墩撜Z·子罕》載孔子言:“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卑炊Y,臣子朝見君主,應先在堂下磕頭,升堂后再磕頭;如果只在堂上磕一次頭,少了在堂下先磕頭這一過程,就不合禮,故孔子說“今拜乎上,泰也”?!抖Y記·禮器》明言:“禮有大有小,有顯有微。大者不可損,小者不可益,顯者不可掩,微者不可大也”;“故先王之制禮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所謂大、小、顯、微,即包括禮儀的過程、物品的形制、多少以及禮儀細節(jié)等所有禮儀的全部。
周禮的這一原則,在《儀禮》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秲x禮》對禮儀的過程乃至衣服、器物的形制、色彩、數(shù)量、配備、花紋等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而它對每一禮的整個過程、細節(jié)不厭其煩的記述,正表明過程中的每一行為細節(jié)對儀式有著重要的意義。禮對儀式的細節(jié)和過程極端重視,如《儀禮》載士昏禮的過程有提親、納彩、納吉、納徵、請期、迎娶、公婆、公婆獻禮等,過程的每一細節(jié)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如“納采”一段不僅規(guī)定了采禮用雁,而且規(guī)定了所用的一切物品,拜、揖、升、降、坐、授、送、出、辭、奠等一切舉動的次數(shù)、方位、次序等,可謂細致入微。如果是在這一文本中加入行為之人名記敘這一事情,稍作修飾,便是一篇記事極為細致的歷史散文。
《左傳》的作者以禮為考察歷史的中心視點,由于禮的細致入微,合禮、違禮又表現(xiàn)在事情的過程以及過程中人們的一舉一動,過程的每一步都影響著事情的發(fā)展。因而,《左傳》要以合禮、違禮來反映各諸侯和家族及個人的成敗,也就必然極為關注事件的發(fā)展過程。
從《左傳》對許多事件來龍去脈的記述來看,也正是為著說明禮在整個事情發(fā)展過程中的影響。如隱公元年記鄭伯克段于鄢,作者要反映的是公叔段違禮而敗,故作者所記事情的發(fā)展都是圍繞共叔段的“無禮”而展開。莊公為太子后,作者記武姜欲改立莊公之弟共叔段以及為之請制、請京,記祭仲所言“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正是說明武姜和共叔段違禮;記“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和公子呂之言,正是要說明共叔段再次違禮;記“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則又是說明共叔段違禮之甚。因為按照禮,廢長立少是違制。莊公即位后為君,共叔段為臣。君令臣恭為禮;共叔段居京非制已是不合禮制,又“命西鄙、北鄙貳于己”和“收貳以為己邑”,并發(fā)動叛亂,更是違反禮制的。如果是像《春秋》以“鄭伯克段于鄢”一言記之,沒有請制、請京、以“西鄙、北鄙貳于己”、“收貳以為己邑”、襲鄭等事件來龍去脈的記述,則共叔段違禮而敗這一根本原因就難以表現(xiàn)出來。再如晉楚城濮之戰(zhàn),如果沒有那些晉人守禮和楚人違禮過程的記述,也就難以見出晉人因禮而勝,楚人無禮而敗??梢?,《左傳》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關鍵在于它要以事情的過程明禮。
《左傳》既以禮為歷史的中心視點,禮又以細節(jié)表現(xiàn)意義,落實在人的一舉一動上?!蹲髠鳌芬憩F(xiàn)禮對國家個人成敗的影響,也必注重細節(jié)。分析僖公二十三年記重耳出亡時幾個非常典型的細節(jié),亦可明顯看出這一點。
重耳過曹時,作者僅記述曹共公在重耳沐浴時“薄而觀其裸”和僖負羈“饋盤飧置璧”與“公子受飧反璧”等細節(jié)。重耳出亡曾經(jīng)狄、齊、衛(wèi)、曹、宋、鄭、楚、秦。過衛(wèi)、鄭時,作者都沒有過多的記述,只以衛(wèi)文公和鄭文公“不禮焉”一筆帶過,結(jié)合過曹時僖負羈之妻所說重耳返國“得志于諸侯,而誅無禮,曹其首也”的話看,可看出作者是以“禮”與“不禮”為記敘重耳流亡的線索。因而,觀裸亦是為著說明曹共公的無禮,“饋盤飧置璧”與“受飧反璧”,也在于說僖負羈和重耳知禮。記重耳在秦時“秦伯納女五人”一段,人物行為的敘述,不僅圍繞著禮而展開,也表現(xiàn)著作者對其行為是否有禮的評述。懷嬴“奉匜沃盥”是說她奉禮周全,并沒有因為重耳的流亡和秦的主人地位而慢待落難的晉國公子;而重耳“既而揮之”,也是說重耳不太知禮。秦晉地位相當,按禮重耳不應“揮之”,所以有懷嬴“怒”;而懷嬴之“怒”和所言“秦晉匹也”也在于說明她知禮。重耳“降服而囚”表現(xiàn)的是他對自己無禮行為的反悔以及違禮后果的明了。秦穆公為君、為主,重耳為客;秦伯賦《六月》,以重耳比尹吉甫,隱言重耳必能歸晉,并對他寄以輔佐周王而立功業(yè)的期望。按禮,大夫(賓)對君(主)所賜應降、拜,君對大夫之拜應辭,然后大夫(賓)接受君(主)所賜。故“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這一細節(jié),也實是依禮而記,旨在說明雙方知禮。其它如僖公二十八年記周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重耳“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將周王所賜記得如此具體,也是因為依禮周王所賜的物品和數(shù)量都有一定的規(guī)定??梢?,禮為《左傳》記事的細化提供了借鑒,《左傳》記事的細化亦是其作者以禮為中心視點、“以事明禮”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三、《左傳》的“言事相兼”與禮
《漢書·藝文志》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可知上古有左史、右史之分,記事與記言分離。王行《半軒集》卷二說:“自左、右史廢后之紀述者,以言與事合而為一。左、右史之體始混。”《左傳》其體是“右史混于左史”,《國語》其體是“左史混于右史”。在《左傳》、《國語》和先秦諸子散文中,有左史而不見右史的記載。而左史在先秦諸子中,唯《韓非子·說林下》說到楚左史倚相,而不見于韓非之前諸子,可推斷右史大概在春秋戰(zhàn)國之交已經(jīng)廢除,其職能已被左史取代?!蹲髠鳌烦蓵谶@一時代,當應是最早“言事相兼”的敘事文本。
《左傳》的“言事相兼”同樣是出于明禮的需要。于事來說,“言”是構(gòu)成事件過程的一個重要方面。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每一事件都不單是某個人的行為,而是涉及多方面。不僅大事需要多方的協(xié)商,就是一些小事,也免不了和他人商討,故“言”是“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還有,很多的“事”因“言”而起,很多的矛盾因“言”而化解,“言”對于事情的發(fā)展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如隱公元年所載,潁考叔的一番話便化解了鄭莊公和其母姜氏的矛盾?!蹲髠鳌芬浭虑榈谋灸匀徊荒苌帷把浴辈挥?。但是,這還只是禮對《左傳》“言事相兼”的間接作用;《左傳》得以突破“言”、“事”分離的傳統(tǒng),禮有著更為直接的影響,這就是禮儀的“言行相兼”和作者要“以言明義”。
《禮記·文王世子》言:“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所謂“禮以修外”,即通過禮來規(guī)范人的外在的言行。故禮的實踐實際上包括“言”、“行”兩個方面。從《儀禮》看,禮儀過程是以言、事合一的形式而進行。雖然這些儀式中的“言”具有很強的程式化色彩,但由于“言”是禮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言”或“言”不當都是無禮的表現(xiàn)。所以,孔子極為注重“言”之場合、聲氣:“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在宗廟朝庭,便便言,唯謹爾”;“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⑤。《論語·先進》載,子路在言其志向時很自信,孔子卻認為:“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因而“哂之”,認為子路所言不合禮義,正說明著“言”對于禮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曰:“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所謂“動作有文”,即以外在的符合禮之義的施舍、進退、周旋、容止、行事為內(nèi)涵;而“言語有章”,即指符合禮義的言語?!抖Y記·冠義》說:“禮義之始,在于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后禮義備?!笨鬃右惨辉購娬{(diào):“無辭不相接也,無禮不相見也。”故君子不僅要“文以君子之容”,還要“文以君子之辭?!雹蕖墩撜Z》一書,便有著孔子對于“言”的許多要求。如《顏淵》:“非禮勿言?!薄蹲勇贰罚骸熬佑谄溲?,無所茍而已矣?!薄缎l(wèi)靈公》:“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季氏》:“言思忠?!笨鬃訉Α把浴边@般重視,正在于為禮對“言”的有著特別的要求。《左傳》既以禮為中心視點考察事情的成敗,當然不僅要記其事其行,也要記其“言”。
從《左傳》所記之“言”看,作者也是以“言”來對禮進行記述和論述,從而反映所記對象是否有禮。如桓公二年,魯取郜大鼎于宋,納于大廟。作者指出其“非禮”后,又記臧哀伯進諫君主應守禮昭德,應“儉而有度,登降有數(shù)”。禮“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fā)之”,規(guī)范百官;現(xiàn)在您“置其賂器于大廟”,是滅德違禮。臧哀伯的這一段話,既論述了器物對應禮的等級制度,也闡述了違禮對于行政的負面作用。作者記這一段話,不僅借臧哀伯其“言”對禮作了相應的闡述,亦是通過臧哀伯之“言”來贊揚他遵循禮。故后文引周內(nèi)史說:“臧孫達其有后于魯乎!君違(禮)不忘諫之以德。”
此外,《左傳》記言,還有一層更為重要的意義,即記“言”以明禮義。禮由禮儀和禮義構(gòu)成。禮儀作為形式具有相對的獨立性,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脫離禮義而單獨存在,因而,禮儀并不一定完全表現(xiàn)禮義。春秋時期,許多的禮儀形式依然還保留著,但其原有的君臣父子的倫理道德內(nèi)涵卻已不復存在。例如依照禮制,周天子每年要在本年冬天的最后一個月行(新一年的)告朔之禮,頒命于諸侯。但魯國從文公開始已不參加告朔,僅以羊為犧牲告于祖廟,這就是空有其儀,而無告朔之實。另外,這一時期很多施禮的行為是虛陳其實。于禮,各種祭祀最重要的原則是“信”。這“信”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犧牲玉帛,不能虛報。如《左傳·莊公十年》載魯莊公言:“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倍遣荒茉p稱功德或國情。如《左傳·桓公六年》載隨國大臣季梁曰:“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臣不知其可也?!薄白J氛o”即不虛稱君主之美;“矯舉以祭”,即“詐稱功德以欺鬼神”??梢?,當時的禮儀已失去了對應的禮義。故《禮記·效特牲》說:“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shù),祝史之事也。故其數(shù)可陳也,其義難知也?!?/p>
禮儀對應行事。禮之儀和義的分離,反映著“事”不可能充分地表現(xiàn)禮之義。所以,史家僅記行事,也就不可能充分地表現(xiàn)禮義,容易造成記事少義的狀況。由于“言”可以通過對禮的直接的闡述,來發(fā)明禮義和所記之事蘊涵的禮的性質(zhì),所以史要表明所記之事的性質(zhì),闡述禮義,就應充分記“言”。
從《左傳》看,許多情況下是先記事,后借事中人之“言”來對禮進行闡述,以言其行是否合禮,從而發(fā)明禮義。如文公十五年載,齊侵魯西邊邊疆,又因曹朝魯而伐曹。季文子由此而發(fā)議論,借《詩》批評齊國的行為不合于禮。說齊“己則無禮,而討于有禮者”,“以亂取國,奉禮以守,猶懼不終,多行無禮,弗能在矣!”在這里,季文子之“言”因事而發(fā),為說明齊之行為的性質(zhì)服務,與“事”相輔相成,對禮加以發(fā)明,闡明禮以天道為本,違禮則家國不保。如果沒有季文子的這段議論,人們就難以僅就所記之事認識到齊國違禮,難以認識禮為天道在人類社會的表現(xiàn)、違禮即違天道的道理。其它如昭公二十六年所載“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的對話,通過晏子之言,就禮對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姑婦關系的要義加以論述,而這些要義卻不可能僅以“事”反映出來,記這段晏子之“言”,便較以事明禮有著對禮義有更為全面、深入的發(fā)明。
值得指出的是,《左傳》的“言事相兼”對本書記事的細化也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皇甫湜《皇甫持正集》卷二《編年紀傳論》認為,史書言、事“合之則繁,離之則異,削之則闕”。雖沒說《左傳》文繁是因為“言事相兼”,但卻肯定“言事相兼”則文必繁細。而繁細的效果往往是積極的:一方面,所記事情的過程很多是通過對話而得以具體。如桓公十一年記楚敗鄖,文章以楚斗廉和莫敖的對話來交待鄖人的駐扎之地和松懈的軍情以及楚人對鄖師的分析、戰(zhàn)斗部署等,借人物之“言”將整個戰(zhàn)爭過程具體化;莊公十年記齊、魯長勺之戰(zhàn),也是借曹劌與鄉(xiāng)人和魯莊公的對話,將戰(zhàn)爭過程的記敘細化。另一方面,許多的具體的典章制度,也是通過所記人物之“言”而得以詳實記載下來,如《左傳·桓公二年》臧哀伯對古代禮制的論述等,這類例子在《左傳》中還有很多,此不贅述。
注釋
①上海考古社刊:《考古》,1936年第5期,第7頁。
②程水金:《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先秦散文發(fā)展線索探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15頁。
③[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97頁。
④和志武:《中國各民族原始宗教資料集成·納西族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48頁。
⑤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57年,第196—199頁。
⑥《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影印本,第410—412頁。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