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雪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明沈周《溪山秋色圖》卷為該博物館亞洲藝術(shù)部重要的藏品之一。1976年,此圖卷被時任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董事會主席Clarence Douglas Dillon(1909~2003年)從Earl Morse夫婦手中購入,并于1979年捐贈給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1984年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之后在1987至2016年間多次在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成為代表該館中國藝術(shù)的重要藏品之一(圖1、圖2)。
此《溪山秋色圖》卷,紙本,淡墨,縱20.6、長640.7厘米,為沈周老年仿倪瓚筆意的長卷,尺幅較首都博物館藏沈周《仿倪云林山水圖》①更長,所繪遠(yuǎn)山、近坡、樹石等景物更加豐富,結(jié)構(gòu)舒朗,用墨簡淡,突出了深秋湖野蕭瑟的意境。此《溪山秋色圖》卷末有沈周、姚綬(1422~1495年)、陶賡、羅振玉(1866~1940年)等4人跋尾,另圖上有孫毓汶、山本悌二郎、穆思3人藏印,是一幅流傳有序的沈周晚年佳作。而圖卷末尾處另一方“蓮生審定”朱文方印的歸屬問題引起了筆者的注意(圖3)。1969年,普林斯頓大學(xué)藉由“趨古:Earl Morse夫婦收藏明清繪畫展”出版了《趨古(In the pursuit of Antiquity)》(下簡稱《趨古》)一書,書中詳細(xì)介紹了此《溪山秋色圖》卷的基本信息,此書作者認(rèn)為此印應(yīng)屬清代詩人項鴻祚(1798~1835年)。②而筆者通過與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明沈周《桃花書屋圖》軸之上印記及文獻(xiàn)資料的對比,認(rèn)為此《溪山秋色圖》卷之上的“蓮生審定”一印應(yīng)屬王懿榮,并且此“蓮生審定”之印與孫毓汶諸藏印一同出現(xiàn),還揭示了孫、王二人通過鑒賞活動所建立的密切的私人關(guān)系,故特撰此文以請方家指教。
圖1 沈周 溪山秋色圖卷引首
圖2 沈周 溪山秋色圖卷局部
項鴻祚,原名繼章,后改名廷紀(jì),字蓮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代詞人。《趨古》一書中認(rèn)為此“蓮生審定”印屬項鴻祚,應(yīng)根據(jù)其字與生辰判定。但此“蓮生審定”若為項氏存印存在著兩個疑點(diǎn)。首先,項鴻祚祖上雖為富商巨賈,但到其輩,家道中落,年僅38歲就窮愁而卒,這讓人不禁懷疑其是否有能力接觸到明代沈周一輩的書畫珍品,更不需提鑒藏鈐印了。其次,觀“蓮生審定”一章的鈐印位置在孫毓汶“遲庵書畫”之右(圖4)。按照通常古書畫鈐印原則左下角為最優(yōu)位置來看,此“蓮生審定”的位置不如孫毓汶收藏章的位置,其鈐印時間應(yīng)在孫毓汶鈐印之后。項鴻祚于1835年在孫毓汶還未成年時就過世了,顯然說明此“蓮生審定”一印不屬于項鴻祚。
而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沈周《桃花書屋圖》軸之上同樣有一枚“蓮生審定”朱文方印,從其篆刻風(fēng)格與外框左側(cè)缺刻來看為同一方印,這枚印記或可為我們進(jìn)一步確定“蓮生審定”的歸屬(圖5)。沈周《桃花書屋圖》軸左下部另三方印鑒分別為“明善堂覽書畫印記”(弘曉,1722~1778年),“楊氏海源閣藏”(楊紹和,1830~1875年),“萊山真賞”(孫毓汶,1833~1899年)(圖6)。筆者曾撰文《沈周〈桃花書屋圖〉流傳考略》一文,③論述此圖應(yīng)是怡親王載垣(爵位繼承自弘曉)因“辛酉政變(1861年)”被牽連之后,家道中落,藏書佚散,隨怡親王府藏書一起被楊氏海源閣收入。因楊氏收書與怡親王府抄家間隔時間并不長,加之項鴻祚活動在錢塘一帶,距離怡親王府所在地北京和楊氏海源閣所在地山東兩地均比較遠(yuǎn),故此《桃花書屋圖》軸中間被項氏收藏的可能性很小。其次,以楊氏海源閣的身份,邀請一位錢塘沒落文人前來鑒賞并鈐“審定”印的可能性極低,況且項氏在1860年前后不過十幾歲。因此,此“蓮生”應(yīng)是與楊紹和或?qū)O毓汶年齡相仿之人鈐印,因而王懿榮的可能性最大。
王懿榮(1845~1900年),字正儒,一字廉生、蓮生、濂生,號古現(xiàn)村人,養(yǎng)潛居士,山東福山(今山東煙臺)人。清光緒六年(1880年)進(jìn)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后任國子監(jiān)祭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進(jìn)北京時,任團(tuán)練大臣,抵御侵略軍,七月京城失陷,投井死,謚文敏。王懿榮好古精鑒賞,工書法,行、楷、篆、隸皆精,乃發(fā)現(xiàn)及收藏殷墟甲骨第一人。在王維樸所撰《諸城王氏金石叢書提要》中記載王懿榮有“蓮生考藏金石文字”“蓮生珍藏”等印記,并記錄了一則王懿榮題記:
公題曰:“借?門叔氏所藏拓本,校補(bǔ)其造象拓本,得諸嘉蔭簃者最匯,故多出兩錄外。戊辰六月(1868年)荷花生日。蓮生?!雹?/p>
此則題記說明王懿榮24歲時便已使用“蓮生”一字,并刻多方印章,雖未記已刻有“蓮生審定”一印,但可以推測王氏或是在之后的時間里刻制了此枚“蓮生審定”印章。
另外,楊紹和、孫毓汶與王懿榮同為山東人,活動年代相似,且皆好古精鑒藏。楊氏海源閣雖地處山東,但楊紹和之子楊保彝曾赴京供職,這就給了三人同在北京進(jìn)行鑒賞活動的機(jī)會。
而上海博物館藏元錢選《浮玉山居圖》的跋尾則進(jìn)一步證實了這個猜測。王懿榮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的跋中稱贊了此畫“意境殊絕”,并言:“今此卷與利津李氏舊藏《弁山雪霽》卷同歸遲庵八丈太夫子(孫毓汶)秘籍。計此二十年間得見霅溪山水卷子者三,深興眼福不淺?!雹菡f明王懿榮是在孫毓汶收藏了此卷之后得見。王懿榮落款自稱“門下再傳弟子懿榮謹(jǐn)記”,說明了王氏與孫毓汶的關(guān)系。孫毓汶愿意拿出這些珍藏書畫給這位門生鑒賞并題跋,可見其對王懿榮的重視與欣賞。
最后,回到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溪山秋色圖》卷,圖卷之上再一次出現(xiàn)了孫毓汶鑒藏印與“蓮生審定”一同出現(xiàn)的場景,不僅證實此“蓮生審定”實屬王懿榮,且再次印證了孫、王二人關(guān)系之密切。
圖3 沈周 溪山秋色圖卷之上的“蓮生審定”朱文方印
圖4 “蓮生審定”印的位置
注釋:
①倪葭《沈周〈仿倪云林山水圖〉的流傳與影響》,《中國書畫》2017年5月。
②Roderick Whitfield: In pursuit of Antiquity: Chinese Paintings of the Ming and Ch`ing Dynastie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Mr. and Mrs. Earl Morse, The 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 1969, Pp51.
③李雪、于成龍《沈周〈桃花書屋圖〉流傳考略》,《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2月。
④王維樸《諸城王氏金石叢書提要》不分卷,民國十九年鉛印盉盦著書本。
⑤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12冊,上海書畫出版社。
圖5 沈周 桃花書屋圖軸之上的“蓮生審定”朱文方印
圖6 沈周 桃花書屋圖軸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