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一
電話響了,是她打的。
我忘了告訴她,或許這個時候,是我故意不想告訴她我在哪里。她一點縫隙也不給我,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走在去老怪家的路上。老怪才從牢里出來,我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過老怪,更不會提老怪坐過牢,而且不止一次。
我不是怕她知道我有這樣的朋友而瞧不起我。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就是這樣,封閉狹隘孤陋,我們似乎只能這樣,沒有什么好羞恥的,只要活著就好。
可是我的朋友,一個一個地都要死完了。老三才死,老飛也死了。就在昨天。
我怕老怪也會死。老怪從牢里回來就病了,他的病需要手術(shù),而他整天躺在床上,吃喝都成問題。他說他沒有錢做手術(shù),活一天是一天,無所謂了。
他的病死不了人,這我知道。我想他的病,主要還在心上。
他的老婆在他回來的第三天,帶著孩子來看他,正式提出離婚。老怪雖不情愿,卻也不含糊。他知道自己無法讓老婆孩子過上好生活,離婚是給他們一條生路。
老怪是準(zhǔn)備好破罐破摔了。
我在電話里告訴他,老飛死了,他不說話,然后他掛斷了電話。
老飛的死是一個謎。
他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他的弟弟在電話里哭著說:“你要為他申冤!”
我無語。
我知道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微不足道。前兩天,我還在為單位集資買房的事焦頭爛額、束手無策。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跟單位領(lǐng)導(dǎo)勾結(jié),明目張膽要生吞活剝我們的血汗錢。而我們幾千住戶,明明遭受了價格欺詐,卻陷入維權(quán)的艱難之中。
老飛弟弟的哭聲,讓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渺小。
我突然就想起了老飛的女兒。心里有個奇怪的想法,老飛的死,會不會與他的女兒有關(guān)呢?我知道這樣想很荒唐,所以也僅只是一念而過。
老飛時常對我說起的女兒,我寧肯相信她是存在的,這對于老飛很重要。每當(dāng)他說起他有個女兒的時候,我總是會認(rèn)真地聽,為此老飛很尊重我。當(dāng)然我也會在腦子里想,給他生下女兒的女人是個什么樣子?那個女人現(xiàn)在也許有著自己的家庭,住在鄰村,或更遠(yuǎn)的什么地方吧。
二
我問老飛的弟弟:“老飛得罪了誰?”
老飛的弟弟說:“村長,我哥活著時揚言要殺村長?!?/p>
我沒有問為什么。這讓我無比傷痛,而她是不會明白的。
電話不停地響。我摁掉了電話。我知道她會問我在哪里,還會很生氣。
她有時候生了氣,還會沖我沒完沒了地咆哮。
平時我都會心平氣和、不厭其煩地解釋,在她怒氣沖天的縫隙里,見縫插針地乞求息事寧人。我怕她生氣,怕她會因為生氣而得病。她真的擠滿了我的生活,擠滿了我所有的空間。我每走一步,她說她都要知道,這是她愛我的知情權(quán),我覺得這似乎也無可厚非。我的一生沒有人這樣愛過我在乎過我,所以我是樂意接受的。有了這份愛,我的生命好像比以前多了些厚度。
可是今天,我卻偏不想作任何解釋,甚至不想聽到她的聲音。
三
老飛的死讓我難以接受。兩個月前我才見過他。他還好好的,每天在小鎮(zhèn)的橋頭賣甘蔗。有一次他還在電話里對我提起他的女兒,說他的女兒已經(jīng)上中學(xué)了,周末女兒會從橋上走過。我倒是覺得挺好的,這樣他賣甘蔗就又多了一點新的盼頭。
他說他賣甘蔗,每周就可以見到女兒一次。女兒有一回朝著他走過去,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他舉起一根甘蔗,他以為女兒會過來。他會把那根最大最甜的遞給她。
我不說話,聽他在電話里高興地嘆著氣。他說可惜女兒轉(zhuǎn)過身走掉了。即使他沉默,我也不打斷他,一直等他自己緩過那口氣來,我才掛斷電話。
四
老飛早在兩個月前就預(yù)設(shè)了自己的死亡,或者發(fā)出了死亡信號。
我給她說過老飛賣甘蔗,她沉默不語;我說有機(jī)會讓你見見我所有的難兄難弟,她還是沉默。我問,你會不會接受我有這些朋友?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人與人之間的一些距離是不需要拉近的,也沒法拉近。
那天,我和她坐在沙發(fā)上說話。我打開微信看見老飛的頭像跳出來,他面容憔悴,神情恍惚。他在照片下面附言說:如果我做了什么,請看在我老母親的份上,原諒我。
一個人注定要死嗎?本來這條微信與他后來的死毫無關(guān)系,卻像是一個擋不住的預(yù)示。像一場演習(xí)。
我們都以為他會去搶人或者殺人,做出讓人難以接受和想象的事來,先廣而告之一下,如果有一天聽到他犯罪的消息,不要感到意外,他事先已經(jīng)告知過我們了。
這條微信,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很久沒有跟他聯(lián)系了。我當(dāng)著她的面,打了老飛的電話。她側(cè)著頭,聽我說些什么。
跟過去一樣,老飛在電話里叫我老師。她說電話漏話,并問我他為什么叫你老師。我說過去我們一起在歌廳唱歌的時候,我教他彈過吉他,他一直叫我老師。我省去了和老飛最初在街頭唱歌那一段,省去了我知道老飛尊重我的真正原因是我相信他有個女兒,并在他每次提起他的女兒的時候,都會認(rèn)真地聽他說。
五
老飛的臉映在雪光里,雪花飄落在我們的頭上。他高興地在雪地里跑幾步跳起來,對著黑暗高聲地叫著。我不可能不相信他有女兒。盡管我知道他并沒有結(jié)過婚,一次也沒有。
這一切說來話長,所以我隱去了。
她只知道我在歌廳唱歌那一段生活,卻不知我在街頭賣藝那段經(jīng)歷。她調(diào)侃我是個賣唱的,是對我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主管身份的另一番肯定。我知道,但我還是會臉紅。
我告訴她,老飛在電話里聽到我的聲音,他非常高興。她問我老飛出了什么事,我說他支支吾吾不說,可能是他母親病了。
她拿過我的手機(jī),認(rèn)真地看老飛發(fā)在微信里的照片。
我說我該去看看老飛了。她說是的,你該去看看他了。
六
老怪從別的城市打工回來的時候,老飛已經(jīng)成為我們的一員。
我約了過去一起搞樂隊的老東、老西、老樂去看老飛。
很多年前,我們從各自的鄉(xiāng)鎮(zhèn)來到城市,在街頭相遇,然后又一起到歌廳唱歌,他們是我的樂隊成員。還有老三,他半年前死了,死因不明。老三比我小一歲,和我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的,從小光著屁股長大,跟著我進(jìn)城闖蕩多年,一起露宿街頭,一起居無定所。
老飛是后來加入我們的。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們就帶著他一起唱。他的聲音有一種黑人靈歌歌手天生的傷感,特別適合在街頭唱,像是老天有意安排的一樣。
可是老飛對老三的死無動于衷,像是聽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死亡一樣平淡不驚。這讓我非常不解。艱難的生活,難道會慢慢將一個人的感情磨損磨舊了,最后讓他變得堅硬而脆弱,如同一只壞死或是被丟棄的牡蠣的殼。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跟我擠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他們才搬出我租住的屋子。
我真的就結(jié)婚了。沒有想太多,有人愿意跟我結(jié)婚我就結(jié)了。和我結(jié)婚最后成為我老婆的女人,是歌廳里專門推銷啤酒的,她那時喜歡在空閑的時候,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在閃爍的燈光下,扭動著身體聲嘶力竭地唱歌。
那個時候,我是多么的虛空寂寞,所有的熱鬧都是別人的,無論我怎么唱,也驅(qū)不散內(nèi)心的漂泊感和孤獨感。
我就是在那些不經(jīng)意的時間里看見我老婆的。我看見她看我,就動了念。我就知道,我告訴她喜歡她,她會答應(yīng)的。我談不上有多愛她,我想有個女人來愛,從那些寒冷的街頭走過,回到不屬于我的小屋子里時,有一個屬于我的女人在等著我。
結(jié)婚后,我有了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老婆的姐夫給我們另外找了一家公司上班,我白天去公司,晚上還去歌廳唱歌。
老飛和老三搬到別的地方去之后,兩個人都沾上了那個東西。過不久他們因為沒有錢,就又都回來了。他們縮頭縮腦地坐在我的屋外,我讓他們進(jìn)屋,他們還假裝客氣。
就兩間屋子,我睡里屋,他們睡客廳。我的老婆受不了,半夜我從歌廳下班回家,她就跟我吵架,把我的衣服從房間里扔出去。開始她還關(guān)著門,后來她就故意要讓他們聽見。我抱住她用我的胸膛去堵塞她的嘴,用我的親熱去軟化她??墒俏页31慌媒钇AΡM,力不從心。
不久,我的老婆就搬到她姐姐那去住了。我去她姐姐家看她,請求她回來,她說你先把他們處理了。
我就又回去告訴他們。他們說找地方,走了幾天就又回來了。
他們一來,我的老婆就又走了。
我被我的朋友粘上了。不是他們不懂事,他們也希望我過得好,可他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只得來我這里借住。他們想著只是借住一兩個晚上,事實上有更多的晚上等著他們。
我的天!
也許他們覺得住在我那里無礙于事,我們關(guān)上房門就可以過我們的生活。我不能告訴他們,我老婆受不了這個,我會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
我總以為他們找到住處,情況就會好起來的,再忍一忍就會好起來的,沒料到,還沒等到這一天,我們可以去唱歌的歌廳,一個一個地垮掉了。
我老婆跟另外一個窮光蛋走了,跑得無影無蹤。
七
老飛見到我們很高興。他把我們帶到小鎮(zhèn)的飯店吃飯,老飛喝了很多酒。
老飛指著街對面的學(xué)校說,他女兒在那里面上學(xué)。
這一次,我沒有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也沒有認(rèn)真聽他說他女兒,我在想著我房子維權(quán)的事。他是在別人相互勸酒的時候,附在我耳朵上說的。我的耳朵被他口里的氣熱沖得很癢。而且他對我的親熱里面有一種過份的曖昧,也許是他喝多了的原因,讓我非常不舒服。
喝完酒,老飛還要求去唱歌。那幾個人不去,招呼也不打,從飯店出來,對著我揮了手,開著車就走了。
他們一向看不起老飛。老飛心里很清楚。老飛本該在家里種地,卻偏要跑出來過一種失敗的生活。他本來也可以靠打工干體力活掙錢,可他偏要選擇唱歌。老飛雖然有一副天生憂傷的好嗓子,可是他的聲音里也有地道的地方口音,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里面都有,怎么糾正都有。
比如“月”亮,他偏要吐成“ye”,比如“過”,他偏要吐成“ge”。這些字音是他身體里帶出來的瑕疵,就像是他的缺陷一樣致命。
也許他就不該在歌廳唱歌,可他偏就要唱。為了能讓他繼續(xù)唱,我們只得采取分小節(jié)完成一首歌的演唱法。老飛玩樂器還不大熟練,他總不能坐在上面不作為。每一次我唱到老飛不會露陷的小節(jié)時,我就停下來讓老飛唱,他的聲音在短暫的時間里非常好聽,可是他卻不能繼續(xù)往下唱,多唱幾句就會露餡,這樣每次演出都處在一種欲蓋彌彰的慌亂之中。
有時候,并不是所有的歌廳都會要我們一起唱的。老飛就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口的石凳上,一直等到歌廳打烊,我們從里面出來。大冬天的,他搓著手,接過我的吉他,然后大家一起踩著積雪回去。
后來我讓他去找別的工作,像老怪那樣去哪家酒店做個保安,起碼有一個基本保障的飯碗抬著。有一個碗抬著,人的心就不會發(fā)慌。
他不聽我的。他們沾上那個東西就更加入不敷出,不僅來蹭住,還找我借錢。我心里想著,以后我還要結(jié)婚要養(yǎng)家生孩子,不情愿把錢花在他們身上??墒敲恳淮慰吹剿麄兯榔べ嚹樀臉幼樱€是忍不住從兜里掏出兩張50的鈔票,雖然我知道那樣做相當(dāng)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每次我都告訴他們是最后一次。他們已經(jīng)害得我沒有了老婆,我可不想永遠(yuǎn)跟他們窮混下去,混得分文沒有一無是處。他們也總是悔恨交加地說,這是最后一次。
八
沒有歌廳可以讓我們唱歌,我們就徹底散伙了。
老飛回到鎮(zhèn)上,靠給人打小工,有一搭沒一搭地過日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偶爾我會因公司的事去到他們的鎮(zhèn)上,就順便看看他。
他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是那些年我在歌廳唱歌時穿的。不唱歌了,那些衣服也穿不出來了。老飛沒有錢買衣服,我給他,他就穿著到處走。
有一次在鎮(zhèn)上,一個巷子里,他坐在屋檐下,穿著白襯衣,領(lǐng)口上紫紅色的蝴蝶結(jié)沒有取下來,乍一看像是他被天外飛來的異物封住了喉嚨。
也許他覺得那樣好看。他的身邊是一堆灰漿,一根剛剛關(guān)掉還淌著水的塑料管橫在地上,我彎下腰就著管子里的水洗了一下手。
那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空氣里有一股濕熱的水泥漿味。他坐在一根扁擔(dān)上,白襯衫已經(jīng)成灰黃色。他看見我,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說:“嘿嘿,你的襯衣。”
他捋了一下衣袖,試圖拍掉上面的泥漿。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地小,也許人老了骨骼和肚子一下都會變大,衣服緊緊地繃在老飛身上。
他如果不說,我還真認(rèn)不出那是我穿著唱歌的衣服。
那時老飛也很想買一件,我制止了他。我說兩個人穿一樣的衣服站在一起,是不是有點傻。他嘿嘿地笑著不說話。
我看著那堵正在砌著的半截墻,站在墻上的人用磚刀劈斷了一塊磚。老飛也看著那個砌墻的人,然后難為情地嘿嘿一笑。
我說我來辦點事。他有點局促,腳不停地在地上瞎劃。我看到他領(lǐng)口至蝴蝶結(jié)上發(fā)黑的一圈汗?jié)n。
九
老飛在我面前打了一個酒嗝,酒氣里夾著他吃了太多韭菜的味道,弄得我的胃一陣不舒服。
我告訴老飛我得走了,她打了幾個電話了。我得快快回到家,然后打開電腦上QQ,她必須每天每時看到我。不然我們又要吵架,我們一吵架就會吵得天翻地覆,讓我痛不欲生。很多次我們吵到了分手。
老飛爬上我的車,他坐在我身邊,他喝得夠多了,酒氣熏天地喘息。
他說:“他們不去唱歌,以為我沒有錢?!?/p>
我不說話,心里想著別的事。老飛從懷里抓出一疊錢,丟在兩條腿中間。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錢,一定是他賣甘庶的錢。然后他將左手抻進(jìn)懷里摸了一陣,拿出另一疊錢,厚厚的一沓,至少有一萬元,舉起來晃了兩下,紅著眼睛咧開嘴巴,試圖笑一下。
我本以為他母親病了,他拿不出錢來,才發(fā)了那絕命一樣的信息。我正為不能給他在錢上做點什么羞愧。
我東拼西湊剛交了單位買房子的錢,貸款也才辦下來,扣除每月還兩千的房貸,我的工資所剩無幾。如果老飛遇到難事找我借錢,我還真的無法幫他。
我問他錢是從哪里來的。
他得意地告訴我,賣甘蔗可掙不來這么多錢。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他說他的土地被征撥了。
我發(fā)動了汽車。
老飛說他準(zhǔn)備蓋房子。是的,他快五十歲了,是該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再看看有沒有女人愿意跟他過日子。這也許都很難,現(xiàn)在的生活不容易,老女人比小女人更難對付。小女人想要的房子和錢還有生活,相比老女人要的要簡單一些。老女人除了小女人想要的,她們可能還會想要你的命,恨不能將你榨干扒盡。小女人也許還會講一點感情,老女人除了現(xiàn)實已經(jīng)一無所有。不過話又說回來,屬于老女人的東西,無論是生活還是生命,可供她們選擇或擁有的越來越少了。
我的車開出了很遠(yuǎn),老飛還站在那里,咧著嘴瞇著眼,他不情愿這樣就散了,高高舉起他的手。那只多長了一根指頭的手,彈琴時他時常感覺羞愧的手,雖然我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那是我非常熟悉的。
他似乎對眼前的一切很不滿意。
他突然大聲喊道:“好吧,再見!”
他的聲音像是從高處撒下來的,很快就隨著風(fēng)散開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老飛歪歪倒倒地朝前走。拐過彎走上他平日里賣甘蔗的那座橋,他就能往村子那條路走,前面那條河一直通往村莊。我記得跨過大片的菜地,老飛家就在高高的石坎上。
我曾經(jīng)背著吉他跟在老飛后面,那時地里的油菜花開得到處都是。他們家的黑狗老遠(yuǎn)就叫著,從土坎上撲過來。我用吉他嚇唬它,老飛嘿嘿地笑,在太陽光下完全地露出他的牙,黑黃黑黃的,和那條狗很像。
我把車開得飛快,開上岔路就上了高速。想著老飛要在河邊蓋房子,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釋然。他還告訴我蓋好房子,他的女兒就可以跟他生活在一起了。
十
老飛的媽媽是個矮個子女人,她站在屋檐下看著我們,她那時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
那天夜里,我跟老飛擠在一張破床上,我用衣服蓋著頭睡去。早晨雞的叫聲是從河對岸傳過來的,像是沾著了河水一樣,有一種清冽的寂靜感。雨也是那個時候下起來的,越下越大。老飛的屋子漏雨,滴滴答答打在一張破舊木桌上。
老飛歪著身子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盆,扔出盆里兩雙長霉的球鞋時,他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把盆放在桌子上面。
雨下了一個上午。太陽出來的時候,老飛爬到房頂上揭去碎瓦片,光就照進(jìn)屋子里來。他的屋子被光那么一照,到處是陰暗的霉菌。
我也抱著吉他爬上屋頂。
我看到了河對岸的村子,彎曲的田間小路上走著的姑娘。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春天的早上。我沒有了老婆,跟老飛一樣窮得沒有出路。我們坐在屋頂上唱歌,他不停地唱,有點醉生夢死,似乎要把這些年在城里沒有唱出來的時間,全部唱回來。
十一
走進(jìn)老怪家住的青石小巷,電話又響起來。電話一響我心里就發(fā)慌。
我說,“喂”。
我們的對話完全在我的想象中,或者根本不用想象。她就會說你在哪里。我扯了謊說去理發(fā)。我不這樣說我們就會吵架。但我能感覺得到即使我這樣說了,她還是生起氣來。
我趕緊說我到理發(fā)店了,就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電話又疾風(fēng)暴雨般響起來。我把電話調(diào)到了靜音。
老怪家門前的石縫里長出來的雜草,讓我有一種隔世感。門虛掩著,透過門縫,我看見屋子里坐著老怪的奶奶。一個睜眼瞎的老太太。
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了。整天坐在石板地上剝豆米,曬黃豆,用一根竹桿子嚇唬雞和鳥。那時老怪的媽媽從外面做活回來,挽著粘滿泥巴的褲腿,走過奶奶身邊時,就丟一把豆莢,她們之間很默契,誰也不需要多說一句話。
老太太顯出一種耳聰目明的樣子,摸索著揀起豆莢,不緊不慢地剝著。仿佛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的時間,供她用這樣緩慢的速度來打理她手里的活。
老怪的爸爸走的時候,老怪才三歲,他的弟弟一歲,他的奶奶哭瞎了眼睛。地里的農(nóng)活靠老怪的媽媽和龍叔。
我記得的龍叔那時已經(jīng)很老了,一條腿跟另一條腿比例失調(diào),所以他走起路來像在跑。他每次跨過老怪家屋門坎時,總是跳著過去的。
老怪奶奶聽到什么動靜都會轉(zhuǎn)過臉去,唯獨龍叔從她面前一高一低地踩過去時,她紋絲不動地坐著,認(rèn)真地揀豆莢。
有時候,我真的懷疑奶奶是能看見事物的。我從她細(xì)致的表情上,猜測她看到的程度。可是從我記事起,她就沒有看到過任何事物。
我叫了聲奶奶。她抬起頭來,面朝著我。多少次面對著她這樣的表情,我都會說奶奶你看得見我。可是她卻會在那樣一瞬間沮喪地埋下頭。
十二
我徑直跨過門坎,爬上歪歪斜斜的木梯子,鉆進(jìn)老怪的屋子。那是一間閣樓,房間很小,有一個斜著的小木窗,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樹林和小鎮(zhèn)通往一座寺廟的土路。
老怪躺在床上,聽見有人進(jìn)來,翻了一個身,他的臉正對著那扇小木窗。我在他身邊坐下,他像是知道是我,閉著眼睛。
我說:“老怪,你起來?!?/p>
他不動。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他說:“你不用管我,生活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老婆帶著孩子跑了,他又生著病沒錢看。
我說:“老飛死了?!?/p>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坐了起來,依然閉著眼睛。他像是久不見陽光的一塊廢鐵那樣,正在經(jīng)歷著銹蝕,渾身散著了一種朽壞之氣。
我加重語氣說:“老飛死了,死得不明不白?!?/p>
老怪睜開眼睛看著我,從我進(jìn)屋來,他第一次在昏暗中睜開眼睛來看我,似要將我看個徹底。
我告訴他這是真的,老飛弟弟說的。
老怪把眼光移到窗外,那條通往寺廟的路上空無一人,一只山羊沿著土坎啃食樹葉。
他忽然說:“死了就死了,那又能怎樣?我還正盼著那一天呢?!?/p>
我說:“我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們不為他討公道,這個世界就沒有人會為他討公道?!?/p>
老怪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一個從大牢里出來的人?什么公道?”
我說也許我們是沒有用的,但無論怎樣,我們得去看看,老飛畢竟曾救過你的命?。?/p>
是的,我們都想起來了,那次老怪電話約好去買那個玩意兒,被幾個人騙到小巷。若不是老飛用身體擋住橫面刺向老怪的刀子,老怪必死無疑。在那次小巷惡斗中,受重傷的是老飛,而老怪也被打得血肉模糊。因為老飛挨了一刀倒地,幾個歹徒以為他死了,慌忙奪路而去。
十三
老怪來找我,他好像突然來了精神。
我是通過廚房開著的窗子,看到他從房子的拐角處走來。
他把一只手背在身后。那時,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他走在一縷昏暗的光里,有一種死而復(fù)生的隔離感。他穿著幾年前的一件灰色西裝,那是他逢著節(jié)日的時候才會穿的衣服。
她在廚房做飯,我們正在吵架。
她說:“房子維權(quán)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講?!?/p>
“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跟你講?!?/p>
“你心里根本沒有我?!?/p>
“這不可能?!?/p>
“你有事瞞著我?!?/p>
“該給你講的我都會講?!?/p>
“什么不該給我講?”
……
我知道她又開始胡攪蠻纏了,她什么都好,就是這一點讓我受不了。
我的頭開始脹大。每當(dāng)她這樣的時候,我知道我們之間又要開始一場無聊的毫無意義的戰(zhàn)爭,可怕的是她會越戰(zhàn)越勇。
老怪走來之前,她摔掉了手中的盤子。我感到頭痛欲裂。
我迎出門去,想堵住老怪。
老怪這個時候出現(xiàn),會讓我和她之間變得不可收拾。我沒法對她解釋老怪來此何干,也不想解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很可疑。為什么我的事,她都要問都要管個明白。
可是老怪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跨進(jìn)門來,他舉起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我看到了那支銹蝕了的火藥槍。
那只被老怪舉起來的火藥槍,是我們少年時到山中打野兔用的。老怪槍法極準(zhǔn),雨天蹲在樹叢里,任何一只小動物都可能會死于他的獵槍之下,真正到了手到擒來的地步。
“你看看,還記得吧?”
老怪的手在空中晃了幾下,眼睛里放出一種幽幽的光,像是蒙塵已久的一個器物,突然間抖露出來。
我很緊張,回過頭去,她隔著廚房的玻璃看著我們。她沒有見過老怪,也沒聽我說起過。天啦!如果老怪執(zhí)意要進(jìn)屋,我跟她之間又會是一場惡戰(zhàn)。
我用身體堵住老怪。我說:“你想干什么?”
他朝后退了一步,郁郁地說:“殺掉那個狗日的村長?!?/p>
我緊張地抵住他說:“你瘋了,到外面去說。”
她從廚房跟出來,站在門口看著我和老怪一前一后地走著。我之所以走在他的后面,就是想擋住他手上的獵槍。我希望她認(rèn)不出來那是一支槍,一只廢掉了的獵槍,被老怪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般拎在手里。
她問我們要去哪里。
我打開車門,將老怪推向后座,然后發(fā)動車,一溜煙開走了。我把車開得很快,她不停地打電話。我告訴她我們出去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問他是誰,你們到底要做什么?
不要問了,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說那我走了。
“好吧,再見?!蔽一貞?yīng)說。
我第一對她說話如此干凈利落,如此理直氣壯。
掛了電話。我像一只氫氣球飛了起來。
十四
老怪問我們在一起多久了。我說一年了。他說你一年換一個嗎?我沉默。
他問我和她怎么樣。我不說話,我想起這一年來,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想著她正在生氣,倒是沒有了先前的不安。我想很快就會過去的,每次吵過架都會過去的,哪怕我們無數(shù)次說過分手,最終我們還是言歸于好。
這次也會如此,只要我給她說幾句好話,她就會讓這件事情過去了。只要我肯放下架子,她都會原諒我的,無論我是否有錯。明明我就沒有錯,還要請求她原諒。這些無中生有的爭吵,無中生有的原諒,搞得我筋疲力盡。
老怪提高聲音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老飛家,我們一定要為老飛報仇。
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老飛住的鎮(zhèn)子開去。
我本來沒有打算去看老飛的,既然老怪說要去,既然我跟她橫豎都難逃一場惡吵,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老怪有些鄭重有些悲壯地看著車窗外的一草一木,他的眼睛里閃著光,他的生命開始活躍起來。也許他又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哪怕短暫,終歸他還是一條站著走路的漢子,為朋友兩肋插刀,終歸是有意義的。
我把車停在老飛賣甘蔗的橋邊,那兒有一堆石頭,去年冬天留在地上燒過的火碳灰還在。天冷的時候,老飛大概會坐在石頭上用柴草取暖。一地的甘蔗皮,也許是老飛幾天前站在那里削的。我的心抽搐地跳了幾下。我回過頭去看老怪,他直愣愣地看著橋頭,一語不發(fā)。
老飛的媽媽冬天用甘蔗皮薰肉,年前他送給我的肉,我還沒有舍得吃完。
我說:“老怪,我們和這個世界有什么仇呢?”
老怪沉默了很久,動了動懷里抱著的破槍說:“如果不是村長殺了老飛呢。”
我們都知道村長殺了老飛的事,只是一個猜測,并沒有事實根據(jù)。
我說:“你還記得當(dāng)初我們幾個人走在這座橋上,老三喝多了,爬到橋上坐著死活不肯走嗎?”
老怪看著窗外,嘆一口氣說:“如果時間能倒回去,我絕對不會沾那個東西?!?/p>
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立刻停住了。曾經(jīng)我們一起走過的路,現(xiàn)在只有我和老怪了。老天有眼,還有老怪跟我在一起。我要回憶的一切,都是與他們的生命有關(guān)的,這就是,要么一起活著,要么一塊死去。
下了車,我讓老怪把那個破玩意放車上,他不理我。我給老飛的弟弟打了電話。我在電話里說,不要告訴他的老母親我們來的事。
老飛的弟弟從遠(yuǎn)處的小路上迎著我們走來,他看著老怪手里的槍,那把銹壞了的槍,就連木柄處都失去了木頭顏色的槍。
老怪裝著沒看見老飛弟弟,他說,走吧走吧。
我們跟在他的后面,跳過幾道溝,來到河的下游。幾只從水里上岸的鴨子,沿著小河堤,搖搖擺擺地走著。
十五
老飛曾放出話來,全村的人都知道,老飛要殺掉村長。
村長想占他的耕地,說是要建造一個度假村,規(guī)劃圖里的紅線,正好把老飛的地給劃了進(jìn)去。劃地給錢就是,問題是村長說老飛的地長年不種荒掉了,村長說不能當(dāng)耕地賠償,只能按荒地算錢。
老飛不服,跟村長討說法。村長說你那是荒地。老飛說是耕地。扯不清。
老飛的弟弟從手機(jī)上找出老飛死后公安局調(diào)出監(jiān)控視頻的照片給我們看。
據(jù)老飛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高速公路上的監(jiān)控視頻顯示,他并沒有喝酒,而他卻是以醉酒猝死定論的。老飛生命的最后時刻走過的道路兩邊長滿了剛剛栽種的白樺樹苗,陽光下的白樺樹林閃著幽暗的藍(lán)光。
老飛跟村長一前一后走著,他快步走到村長身邊,他們并肩走著。老飛的手始終在腰里別著。他們走了一段路,拐進(jìn)村莊的土路之后,他們便走出了監(jiān)控。
老飛的弟弟收起手機(jī)上拍下的視頻照片,指著不遠(yuǎn)處的河灘說:“我們就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的?!?/p>
我突然又想起老飛的女兒。我朝橋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他的女兒是否也知道他的死訊。我悄聲對老飛的弟弟說:“你知道老飛有個姑娘嗎?”
老飛的弟弟不解地看著我。
我說:“老飛說過他有個女兒?!?/p>
我的話讓他感到很突兀。他說:“你說什么?我哥沒有結(jié)過婚,也沒有沾染過任何女人。他其實很可憐?!?/p>
十六
他說他哥死之前的日子,一直在這里磨一把鋼刀,全村的人都聽到了他磨刀的聲音。
他面朝著沙地,鼻口里的血使得他的臉完全變了形。法醫(yī)說他是醉酒而死。他面目全非,兩條腿至臏蓋骨處粉碎性骨折。
他死之前,雙腿已經(jīng)被人打斷。
一陣風(fēng)吹過來,是龍卷風(fēng)。落葉、木屑和廢紙旋在一起,卷過來圍住我。
我知道那是老飛。
我們走過老飛被征的土地,穿過一片雜草叢生的矮樹林,朝著村長家的方向走去。我們沒有說要去找村長,我們只是不約而同地走向那個方向。老飛的弟弟告訴我們,前面那棟白瓷磚紅瓦頂?shù)姆孔泳褪谴彘L家。
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從土路上走上橋,走到老飛賣甘蔗的橋上。
村長,是村長。村長正朝著我們這邊走來。我看見老飛的弟弟臉都漲紅了。
村長跨過河溝,走上稻田間的小路。
青油油的稻田,飛蟲、螞蚱在剛剛抽穗的秧苗里飛來撲去,陽光下熱乎乎的泥氣里有一股稻穗的香味。
好久沒有聞到這樣的香氣了,繞心繞肺地飄浮。
我們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
老怪提前跑到前方可能相遇的地點,躲進(jìn)亂石堆那蓬開著白花的荊棘后面。他迅速地用石頭壘了一道墻,趴在石墻后面。
村長離我們的距離,足可以讓我看清他瞇著眼看我們的樣子。這是一個長著驢一樣長臉的中年男人。
老怪舉起獵槍,瞄準(zhǔn)走過來的村長。
老飛的弟弟問我,老怪要干什么。我看了一眼隱藏在亂石后面的老怪,他閉了一只眼睛,整個面部都抽搐扭曲在了一起。
我突然覺得他的樣子很可笑,我想八成是他在牢里面待出幻想癥了。
我說別理他,他手里的獵槍不過是一個破玩意兒而已,不可能再像當(dāng)年他打兔子那樣神氣了。
一支閑置了十多年的鋼管獵槍,即使還有火藥,也早在時間里失去了效力了,更何況火藥、鐵砂從何而來。
真他媽瘋了,老怪。
十七
我對老怪的舉動不屑一顧,甚至覺得臉紅。他的頭像是被門擠扁了。這么弱智窩囊的事情,也許真的只有老怪想得出來。他是在自我壯膽嗎?
我故意蹲下身系鞋帶,心里想著見到村長后,我應(yīng)該說什么。是啊,我們該說什么呢?問他老飛是怎樣死的?他一定會讓我們?nèi)柵沙鏊?。問他知道老飛揚言要殺他嗎?簡直就是廢話。
我們到底能說什么呢?
我又忍不住去看老怪。其實我也沒有想一定要見村長。我們到底能做什么呢?去看看老飛的墳?zāi)梗灰簿桶残牧藛幔?/p>
村長朝著我們的方向越走越近,雖然他并沒有跟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可是我們很快就會隔著一塊田的距離相互打量,因為我們跟老飛的弟弟走在一起,他心里也一定是警惕的。
村長快走到我們跟前時,他點了一支煙,然后將火機(jī)攥在手里。順著風(fēng),我們能聞到他嘴巴里吐出來的煙味。我不抽煙,可是我第一次覺得那味道真香。
我們停了下來。
就在那一瞬間,一聲巨響,像是發(fā)自我的體內(nèi)。老飛弟弟的手,在空中劃了一下。我應(yīng)聲倒下去。老怪的槍突然炸了,彈藥嵌入我的腦髓。
滿天開出鐵的花朵,金光閃閃,整個天空都紅透了,印著銹跡撒落下來。
村長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跳上另一道田坎,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