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烏 本名郭飛,80后,居黃山,高校教師。寫散文,有散文隨筆刊于《散文百家》《少年文藝》《奔流》《歲月》等刊物,計發(fā)表作品五十余萬字,出版散文集《天亮前醒來》。
1
我躺床上,瞇眼猜了下時間:清晨六點。
窗外的寂靜里,依舊有不寂靜的生命氣息??磥硪恍┦挛镖s在我的前面便醒來了,此時它們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一天的生活。風(fēng)是其中之一,它無處不在,把村莊塞得滿滿的。穿過瓦間的縫隙,它發(fā)出悠長而輕微的尖叫,接著它開始拍打窗戶,玻璃不停地晃動。
對村莊而言,麻雀極有可能是風(fēng)之外的第二個侵犯者。它們在晨間展現(xiàn)出恣意妄為的架勢,仿佛要傾注一切力量把村莊攻陷。朝東飛,朝西飛,朝南飛,朝北飛,麻雀四處亂飛,飛累了,它們就停在門前的樹上,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它們輕盈的身體在極短的時間繁衍出一群又一群的后代,不離不棄,守在這淮河邊的小村里。我敢打賭,麻雀家族的人口總量是這個村莊人數(shù)的好幾倍,這樣的猜測并非毫無根據(jù)。有個冬天,我抵達這里時,正值黃昏,行李箱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滾動聲,風(fēng)吹過田野,稻草人在空地里站著,有只長尾灰喜鵲在它頭頂撒野。于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敏感而警惕,然而在抬頭時,我遭遇到比不安更為令人不安的東西,它像一股冰涼的流質(zhì)物沿后背的皮膚緩緩淌下,最后沁入腹部,讓我想奔跑,想逃。那是眼睛,密密匝匝的麻雀的眼睛,蓬松弱小的身體蹲守在樹枝及電線上,注視我這個突然的闖入者。我大吼一聲,它們像一團黑云朝遠處的枯樹飛去。我曾親眼所見的這一幕,大抵可以佐證我對駐守在這個村莊麻雀數(shù)量的估算,它們比村子里的人多,多出好多。
麻雀的集體狂歡擊碎清晨的寂靜。屋頂、墻面、一棵又一棵的樹是它們的游樂場,跳躍、鳴叫、廝打、翻滾、飛翔,它們用忘我的表演表達出對一個村莊的極端漠視,確切來說,是對那些居住在這里的人的漠視。我隔著窗戶,能嗅到冷漠的氣味,忽然它們提高嗓門,再倏地安靜下來,落在門前的楊樹上。
這并不是和諧的人畜共處的某個早晨。至少她認(rèn)為,這個早晨并不美好。她的一聲吼叫,仿佛是對彌漫在空氣里的冷漠的一種反抗,這些麻雀太膽大妄為。我隔著玻璃窗看到她舉著長長的竹竿敲打楊樹,麻雀四處逃竄,一片片羽毛飄下來,像是它們遺留下來的嘲弄的表情。是的,她被某種東西惹怒,開門后,她把滿腔的怒火燒向樹上的麻雀,結(jié)果就是,她變得更怒了。
2
每年冬天,我都會來到這淮河邊的小鎮(zhèn)上。
我對這里的冬天格外熟悉。太陽從屋后爬上來,穿過屋頂,然后曬到院子里。
此時太陽還未升起,她起得早了些。幾分鐘前,我聽見她從樓上下來,腳步細碎拖沓,急躁里隱藏著衰老的痕跡。這些年,她夜里總是開著燈,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盹。偶爾她還會朝里邊的那張床罵幾句,那里睡著她的丈夫,鼾聲如雷。
這冬日的早晨只是她一生時光里的某個片段,并沒什么特別之處。如果非要對她的一生做個時間上的明確界定,根據(jù)她女兒的說辭:前半生漂泊打工,后半生在家種地。門像她的身體一樣笨重,在打開的一瞬間,光涌進來。防盜用的那根長圓木被她砸向門后,木頭落地的同時,她嘴巴里也蹦出“媽的”兩個字,聽起來惡狠狠的。
無疑,她并未被這個清新的冬日早晨吸引,也并不準(zhǔn)備為新一天的到來感到歡喜。遲鈍與衰老如潮水從遠處涌來漸漸把她包圍,她的目光只聚焦在自己,準(zhǔn)確點說,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此時,她似乎想迫不及待地在開門的瞬間吐出胸中的那股火氣。這些年里,她身邊的一切都可能成為發(fā)泄怒火的對象。在她看來,一切都那么可疑,一切都帶著敵意,一切都令人心煩。
因此,用長竹竿遣散雀群,只是排泄怒火的方式之一。它們逍遙恣意的飛行中有著目空一切的狂妄,這樣的囂張如冬天多日不雨后的干燥氣味,四處彌漫,讓人不那么自在。她要撲滅火焰,讓自己感到舒暢些。竹竿敲打在樹枝上,有鳥群四散的聲音,接著是葉子落地的聲音。一些詞語從她嘴巴里跑出來,我沒太聽明白。
院子暫時沉入寂靜。她快步走遠,打開另一道門,那是廚房的門。在那里,她會為一家人準(zhǔn)備早晨的食物。這些天,家里突然聚集了許多人,這些人是她常年在外漂泊的兒女。此時,她極有可能感到不太適應(yīng),被這突襲式的團聚弄暈了頭,她甚至都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這些已經(jīng)有了兒女的兒女們。
但有一點確信無疑,她沒隱藏好自己的壞脾氣。實際上,她也沒能力藏匿住內(nèi)心隨時就會外泄的火氣。還有一件事讓她感到無能為力,那就是阻止他從屋內(nèi)走出來,或者說叫他停止在自己眼前晃動。
他從大門走出去,伴著一聲咳嗽。在這棟房子里,她和他相依為命,他也和她相依為命。我懷疑他剛才一定是沿著她的足跡走下樓的,當(dāng)然,如果地上有她的腳印的話。這些年,他對她的唯馬首是瞻不是崇拜或心悅誠服的順從,只是無奈的配合及忍辱負重的接受。
他又咳嗽一下,聲音清脆而利落。他偶爾抽煙,聽人說,在村口玩撲克時,他點一支香煙慢慢思考,感覺要用盡全部的智慧打出下一張牌,香煙在指間燃燒,他一點都不急,四周的人總催他快點出牌。往往,那張牌一出手,他似乎就心生悔意。她像一個醫(yī)生,聽到咳嗽自然就會想到抽煙以及那些放在抽屜里的煙盒。她在瞬間組織好語句,動詞、形容詞、名詞、語氣詞統(tǒng)統(tǒng)被用上,這些詞匯仿佛是她口中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集合列隊,最后一齊沖向他。我隔著窗戶,聲音實在太小,最后一句卻格外清晰,那就是:你怎么不去死!
我能辨別出最后六個字的原因是,聽得太多。在短短幾天里,這短小的句子像風(fēng)一樣在院子里刮來刮去。如果它是箭,這院里的一切都無法幸免。
他沉默,沒回應(yīng)。我聽見腳步走向屋后的茅房。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兒女們回來,他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情緒變化。有時,我會以為他在歲月中習(xí)得寵辱不驚的本領(lǐng),任何事情都無法干擾他。他早已習(xí)慣現(xiàn)在的生活,但沒人知道這樣的習(xí)慣是何時養(yǎng)成的。村莊里能陪伴他的人,全是老人,他們討厭他,他也討厭他們,但他們還是會一起打牌,一起埋怨,一起開玩笑,甚至打斗?;氐郊?,我猜他只不過認(rèn)為換個賭場繼續(xù)玩罷了,只是對手變成了她。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兒女們回來,她的臉上有明顯的情緒變化,那是激動的,難以名狀的不知所措。十五年前,我便認(rèn)識她。到如今,風(fēng)吹草動,甚至黃昏落日都會引起她的不快及埋怨。婆婆去世,她好像少了一個對手。村里的游樂場也不太適合她,賭博、抽煙、吹牛逼,這些讓她頭疼。有一段時間,她去跳一種簡單的舞蹈——打錢桿。道具是一根串著一些銅錢的竹棍,音樂起,舞者手拿桿子在身體上下拍打。有天晚上,我也在院子里玩了下,很簡單,幾分鐘就能學(xué)會。后來,那些人都覺得舞蹈步伐過于單一,手上動作乏味,跳著跳著就散了。有人提議花錢去請老師來教,幾個月過去,老師也沒來。
他再次出現(xiàn)在院里,狗開始叫。當(dāng)年,我第一次來這里時,它看起來很小很可愛,現(xiàn)在卻顯得臃腫,老態(tài)龍鐘。幾年前它被壓斷腿,走路困難。對不起,我弄錯了,正在吠叫的不是它,而是另外一只狗。它將取代衰老的它。我曾聽見她吼:滾,賣掉。說這話時,她拿棍子追趕一跛一瘸的它。衰老的還有她自己,但她未必能十分清楚地認(rèn)識這一點。但是,她卻發(fā)現(xiàn)了他衰老的痕跡。他拖沓著腳步走在院子里,棉鞋踩在冬天干燥的水泥上,咯吱咯吱響。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噪音,覺得他太沒精神勁。又是一串說出口后立刻被寒風(fēng)吞沒的話,最后一句,依然是:你怎么不去死!
他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或許她認(rèn)定,這是蓄意挑釁。她的怒火不依不饒地?zé)阉械淖⒁饬Χ嘉诉^來。狗、麻雀、風(fēng)跟他相比,顯得微不足道。昨夜,跟所有的夜晚一樣,不同的是,他們把樓下的床鋪留給了兒女們,自己卻睡在樓上。獨處一室對彼此是種折磨,他在隔壁床瞇著眼睛,她看電視,自言自語。偶爾,他們會討論河灘里的莊稼,說著說著分歧便會產(chǎn)生。她開始罵他,他并不吱聲。當(dāng)然,這一切只是我的推測。這個清晨的氛圍是昨夜的延續(xù),她保留著對他的余怒。在漸漸老去的這些年,她一直懷著對他的怒火。
3
他洗臉、刷牙、換鞋子。她罵罵咧咧催促他,嫌他動作遲緩。摩托車發(fā)動,她坐在后面,雙手抓著他的衣服,他的肩部因她過大的抓力而顯得滾圓。我看著他們出門,至此,這個早晨才算清靜了一會。
少年走到我身后笑笑說:“他們就是這樣,你叨我一口,我叨你一口,奶奶常年就那么一句話,跟玩游戲一樣?!笔q的他似乎早已洞穿他們的微妙關(guān)系。我很欣賞這風(fēng)輕云淡的“叨”字,在一個孩子的意識里,他們活成兩只長嘴的禽鳥,像守在同一屋檐下的雞,又像在草垛里紛飛的麻雀,彼此用羽毛偎依取暖,又彼此用長長的嘴巴爭斗。那時,她侵犯,他反抗,我還聽說他因不忍她的辱罵動了手。再后來,她依舊侵犯,他繳械投降,用沉默抵抗她的辱罵和怒火。從以動制動到以靜制動,我們在這樣的變化里找到某種意味深長的可能。那就是,他捕捉并理解了她的孤獨與寂寥。這院子像一枚掛在高處的巢,高得清冷,高得荒無人煙,就算它陽光富足,終究還是透著一絲涼意。自這家庭建立之日起,她就是號令者,她號令他,號令女兒,號令兒子,甚至有一段時間她還號令過她年老的婆婆。如今她陷入孤絕的境地,像年老的將軍丟失了可供號令的千軍萬馬,他是她唯一的追隨者,是她往日雄風(fēng)的象征物。她要消滅內(nèi)心的孤獨與寂寥,于是她發(fā)明了男孩口中的游戲。這游戲有諸多規(guī)則,但有一條規(guī)則最為重要:她可以不遵守規(guī)則。據(jù)我觀察,她會在游戲中遺忘身體深處的被人遺忘而致的孤寂與清冷,因此,她能得到短暫的滿足。她有時紅臉叉腰跺腳,她看起來像冬日里猩紅的炭火,整個人都在燃燒。他見此就會外出,回來時看到她早已冷卻,悶頭忙家務(wù)。她用游戲打發(fā)孤獨,用游戲消解彼此間的冷漠,用游戲?qū)ふ矣幸馕兜膫€體存在感。小學(xué)老師與赤腳醫(yī)生,她在這些聽起來異常溫暖的職業(yè)里展示過什么樣的個性底色,我不太清楚。那時她是個年輕的女老師,一定領(lǐng)著村里的孩子們玩過不少游戲,跳房、跳繩、踢毽,她在奔跑跳躍里未必能想象當(dāng)衰老來襲時自己會重新愛上游戲。而有些游戲,她一定是忘記了。
八月的一天,我出差路過小鎮(zhèn),在村莊有了短暫的逗留。老鷹來的時候,我蹲在門前的樹下啃著半只西瓜。西瓜是她捧給我的,我說吃不下這么多,她執(zhí)意讓我吃,還說吃不完就扔給雞吃,說完她又轉(zhuǎn)身到廚房拿把鐵勺給我。風(fēng)吹楊樹,葉子沙沙響,夏天里,它們濃蔭密布,簡直把村子給覆蓋了。蟬拼命叫,毫無忌憚,好像它們知道這里沒幾個人似的。鷹突然俯沖下來,朝一只小雞撲去,等我反應(yīng)過來舉著大笤帚去追時,它抓著小雛雞騰上樹梢朝淮河飛去。我為小雞的悲涼命運感到惋惜,她卻十分平靜。這是第三只遭到老鷹襲擊的小雞,她說自己沒力氣,跑不動喊不動,鷹來了就來了。
我不知她能否想起“老鷹抓小雞”這樣的游戲,那時她一定曾領(lǐng)著孩子們玩過?,F(xiàn)在,他是她唯一的對手,他是衰老的雞媽媽,她是衰老的鷹。對峙充斥著他們的后半生,讓她忘記寂寥,趕走日復(fù)一日的孤單乏味。他們也像兩塊堅硬頑固的石頭,沒日沒夜地碰撞摩擦,發(fā)熱生溫,似乎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將余下的生命過得風(fēng)生水起。
摩托車號叫著沖進院子,滾燙的排氣管吐出難聞的二氧化硫,我猜其中還混著他的怨氣。上街買回一天的吃食,這是每日的必修課,家里人多,買的東西也隨之多了。蒜薹、青菜、豆芽、藕、河魚、牛尾、韭菜,還有些專屬于皖北的食物,我并不認(rèn)識。冷風(fēng)吹得她臉色醬紫,跳下車,她又鉆進廚房。間隙里,她吆喝著他洗蔥、殺魚、淘豆芽……他一邊干活,一邊聽她的指揮。所有的時間縫隙都被她塞滿,手頭的家務(wù),嘴上的挑釁,她實在太忙了。
女兒沉默,兒媳沉默,她的兒子也沉默,只有她的孫子毫無心事地在門口玩耍,他抱著籃球在水泥地上拍打,看起來無憂無慮。
4
她知道,我愛吃魚。我也見過她燒魚。
皖北缺少柴木,燒鍋只用豆稈或麥秸。她先往灶里塞草,接著把魚放進鍋里,兩面油煎至金黃,她再給灶添草,油鹽醬醋下鍋,轉(zhuǎn)身她把切好的蔥、姜、蒜撒進去,再加些水,她再添草,罩上鍋蓋,她再添草。有時一股煙沖出來,熏得她咳嗽。小火慢燉,她會不斷掀開鍋蓋,用鏟子給魚肉澆汁。根據(jù)我自己的廚房心得,耐心是烹魚的必需品質(zhì),她做到了。我也承認(rèn),她做的紅燒魚鮮美可口。燒魚時的她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因此我時常想,她是如何按住自己的火暴脾氣在鐵鍋的咕嘟咕嘟聲里安靜下來的?在煙熏火燎的灶臺邊,她表情凝重,一言不發(fā)。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她長嘆一口氣,好似從一場暈厥中剛剛蘇醒。
午飯時分,大家圍坐在一起,男人們準(zhǔn)備喝點酒。他剛把瓶蓋揭起來,她便開始呵斥,從高血壓到心臟病,她給出N多不該喝酒的理由。他不反唇相譏,但也不接受她的意見,自顧自地倒了一小杯酒。這些年她血糖偏高,吃得不多?;蛟S因為這個,她才有更多的精力在餐桌上對我們的吃喝提出要求。她嫌女兒太瘦,嫌兒媳吃得少,就連已經(jīng)超重的孫子,她也覺得他不該聽從自己媽媽的建議去節(jié)食。至于我,她讓我把魚頭吃掉,語氣莊重,有一言九鼎的味兒。在皖北,魚頭一般留給珍貴的客人吃,不過,剛開始我并不明白這些地方說法。
大學(xué)畢業(yè),又在外地生活了多年,女兒似已丟棄曾在這皖北土地上習(xí)得的生活經(jīng)驗,她告訴母親燒菜時要少鹽無糖,土豆不要買特大的,草莓不要買畸形的。說這些時,她根本沒看到母親臉上的微妙變化。我用腿踢她女兒,沒反應(yīng)。她作為母親,沒法忍受這種具有顛覆性的說教與指導(dǎo),不過,她還算平靜,壓著內(nèi)心的不滿只說一句:你吃你的。這些年,我覺察到她跟自己女兒的潛在的敵對局面。她好像認(rèn)為女兒跑到千里之外的皖南工作就是舍棄他們的全部證據(jù),她有時會坐火車去看女兒,路途遙遠,她暈得昏天黑地。住不了幾天,她要回去,夏天她惦記地里的西瓜,秋天她又不放心紅小豆。這些東西,簡直就是拴著她的無形繩索,偶爾,她還擔(dān)心獨自在家的他,說他不會做飯,又不會洗衣服。他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對手,她必須適時關(guān)心他的衣食起居。住女兒家,跟燒魚一樣,她得持有耐心,女兒從手機、電腦、電視甚至同事那里獲取的生活信息,于她來說是顛覆,是破壞,甚至是厭惡。她有時獨自一人在廚房撒氣,惡狠狠扔一句:忘本了。
5
吃完午飯,人變得懶洋洋的,太陽很暖,我們偎在墻根上曬太陽。麻雀很安靜,風(fēng)很安靜,只有陽光是動態(tài)的,慢慢朝西移去。他在屋后弄出響動,她極為不滿,認(rèn)為飯后他應(yīng)該跟風(fēng)一樣保持片刻的靜止?fàn)顟B(tài)。咕咕叨叨一陣之后,她需要看個究竟。
她大聲訓(xùn)斥他,他沉默。幾分鐘后,她一股風(fēng)般回到院子,他跟在后面,推著自行車。老鳳凰比我年紀(jì)還大,來路也頗為傳奇。當(dāng)年,他在市里見義勇為,救了兩個落水中學(xué)生,家長后來竟送輛自行車到家里作為酬謝。那時,他是個未婚青年,父親的突然離世打碎他的參軍之夢。至于他是帶著怎樣的心境過完這平庸的大半生的,在這個彼此未曾真正注視過彼此的家庭里,無人知曉。冬日陽光照在他略微佝僂的背上,他瞟了眼大家,準(zhǔn)備出門。
他跨上車,消失在門前小路的轉(zhuǎn)彎處。他只是騎車去見一群跟他們一起長大一起變老的朋友。聚會地點在隔壁小鎮(zhèn)的一個酒樓里,騎著一輛老舊的車,沒人知道他是否別有用意。她焦躁而無神,好像每一縷陽光都帶著刺。語言的力量因他的不在場而顯得微不足道,她的憤怒、無力、隱憂一點點冒出來,只是無人理會。整個下午,她坐立不安。時間緩慢,她后來安靜了。整理屋檐下曬著的衣物,進廚房準(zhǔn)備晚餐,不時,她會摸出老人專用手機看時間。
她一直都在擔(dān)心。怕他晚餐會喝酒,怕他喝多后跟人發(fā)生爭執(zhí),怕他騎車會摔跤。
晚間,他回來。她依然憤怒,嘴里依舊罵罵咧咧。一切好像又回到前夜。他見了想見的朋友,酒足飯飽,坐在沙發(fā)椅上的他面帶微笑完全忽視了她的嘀咕與辱罵。
我們坐在電視機前,聽她不停地嘮叨,在微信群里討論后,我們決定明天離開。
6
我們準(zhǔn)備離開的這個早晨靜悄悄的。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響動聲,一頭扎進廚房,她心急火燎地?zé)笫澄?。她吩咐他替我們捆扎行囊,自家土地里長出的紅薯、綠豆、大白菜被他整整齊齊地碼在車后廂里。偶爾,她還是會用抱怨的語氣跟他說話,但很明顯,她在試圖控制內(nèi)心的怒火。直到這個兒女們即將離開的有些寒冷的早晨,她好像才警覺起來,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有所收斂,要拿出一副慈愛的安享晚年的母親面孔。我們承認(rèn),她是個還算稱職的母親,只是忍耐能力太差,一點點小事就能點燃她內(nèi)心的火藥桶。
大家起床,穿戴整齊,洗臉?biāo)⒀篮蟀l(fā)現(xiàn)她早已把山芋粥、饅頭、炒蔬菜擺在桌上了,只等我們坐下來吃飯。她不停地詢問女兒,要帶點芝麻嗎?細粉呢?再殺只雞帶著?她的女兒似乎有點不耐煩,一一拒絕。門口的麻雀上下翻飛,她低頭喝粥,偶爾抬頭看下停在院子里的車。我們花八個多小時從皖南開車到皖北,天氣預(yù)報說有小雨,因此回去的路似乎還要漫長些。她告訴我,一定要慢點,一定要慢點,累了就睡覺。我答應(yīng)著起身再去檢查一遍行李,在我將車后備廂合上的一瞬間,樹上的麻雀驚得到處亂飛。她呼他拿長竹竿攆攆,嘴里嘟噥了幾句什么,我沒聽清楚。
一小時后,我開車準(zhǔn)備出發(fā)。隔著車窗,她站在風(fēng)里,嘴里不住說著:走吧,走吧,一定要慢點。出院門,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她拿手指了一下站在自己身后的他,說了什么,我不知道。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