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峰
左嬌嬌 1992年生,廣西大學(xué)在讀研究生,作品見于《意林》《廣西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紅樓微語》《2013中國高校文學(xué)作品排行榜》等,曾獲首屆“意林杯”“尋找張愛玲 尋找三毛”征文大賽短篇組一等獎,第四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小說組優(yōu)秀獎、詩歌組優(yōu)秀獎。
一
許阿良在秋天剛到的時候剪了頭發(fā),距離上次剪頭發(fā)整整二十二天,后腦勺原本堅硬的一片,逐漸偃旗息鼓般地成群趴下。在一個不能讓人有絲毫大驚小怪的下午,烏城的天空飄著軟綿綿的小雨,許阿良背著那個舊得發(fā)灰的帆布包出門了。他在烏城生活了二十年,從三歲的冬天到二十三歲的秋天,烏城在他的腦子里那么小,那是一種五臟俱全的小,一種庖丁解牛的小。
就在下著雨的這一天,他見到了從小就能見到的明美,現(xiàn)在是理發(fā)店的老板娘。如今的明美看上去落落大方,大方到嘻嘻哈哈,大方到在阿查離開后能夠獨(dú)自給某個中年男人剃須時都有說有笑。只是明美還是短頭發(fā),即使她嫁給了阿查也沒能蓄起頭發(fā)。這是許阿良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事,就像他搞不懂女人一樣。不過這種問題想太多也會索然無味,偶爾記起倒是又甜又咸。
那時候明美才十來歲的樣子,在一個夏日的午后,蟬聲都融化在耳畔的時刻,許阿良記得身旁的姑娘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了句,我以后就要嫁給阿查了。阿查是跟著單身的母親剛剛搬來烏城,他穿著灰色的T恤,大短褲下竹竿似的瘦腿像是虎視眈眈的雙眼,但又單薄。這個男孩整個夏天都跟在他母親的身后,沒多久,烏城的楓樹街就多了個理發(fā)店,一個帶著兒子的單身女人開的理發(fā)店。
許阿良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阿查不聲不響融入了他們的隊伍,像是風(fēng)吹過薄霧一般糊里糊涂。再后來就是明美突然在一個黃昏擅自剪了頭發(fā),她特地拿了奶奶丟在角落里生了銹的剪刀,絞斷了自己齊肩的頭發(fā),然后成功地頂著狗啃過一樣的發(fā)型進(jìn)入了阿查家的理發(fā)店。之后她就開始感嘆,阿查的媽媽真好看,跟阿查一樣好看。盡管許阿良糾正了無數(shù)遍,是阿查像他媽媽一樣好看也無濟(jì)于事。自那之后,明美幾乎每個月都要去阿查家剪頭發(fā),然后不忘嘀咕幾句,阿查媽媽的眼睛近看沒那么好看,一邊大一邊小。阿查媽媽的胳膊太粗了,阿查媽媽的腳穿皮鞋不好看,等等。而那個時候的許阿良滿腦子都是孫悟空,都是遙遠(yuǎn)的西天,都是不知所云的“經(jīng)”,他不明白一個筋斗就能解決的事兒為何要跋涉,為何要山長水闊、心驚膽戰(zhàn)地走。即便如此,他也還是陪著黑白電視機(jī)一起熱鬧了整整一個暑假。三打白骨精的時候他差點(diǎn)沒拿爺爺?shù)墓照仍伊似齐娨暎X得自己那一刻最大的讓步,就是沒像楓樹街的女人們常上演的那一幕,扯唐僧的頭發(fā),可惜他總是把光光的腦袋藏在那頂飄著錦帶還閃閃發(fā)光的破帽子下。每次唐僧要變成一鍋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被蜜蜂蜇了一般,又痛又癢。而之后的許多年,他還是會遭遇這樣的時刻,像是明美的愛戀,像是爺爺?shù)碾x開,似乎人生就是又痛又癢。
明美是整個烏城最后一個見到許阿良的人。之后她想起那天竟然忘了細(xì)細(xì)密密的雨,似乎留在腦子里的都是藍(lán)色,那種近乎透明的柔軟的藍(lán)。仿佛是站在海底的某個角落里,腳踩著柔軟的海水,不停張望。目之所及都是那一叢叢海草一般的黑頭發(fā),斑駁矗立在一個圓溜溜的腦袋上,和她撫摸過的眾多男人的后腦勺沒什么區(qū)別。她熟練地拿起剃刀緩緩撫平那些桀驁不馴的頭發(fā),結(jié)束之后,許阿良笑得像是缺牙的孩子,喜悅滲透到空氣里,他摸摸自己的后腦勺,夸明美的手藝要趕上阿查了。明美卻想起奶奶那把銹跡斑斑的大剪刀。剪過蘿卜葉,剪過破布條,還剪過自己齊肩的頭發(fā)。她為愛情拼搏的時候,許阿良還只是個成天嚷嚷著取經(jīng)的小屁孩。當(dāng)她看到許阿良背著鼓囊囊的帆布包進(jìn)店時,她就猜想到他是要自己去“取經(jīng)”了。她不想說破,更不會阻止,就讓他無人問津。
許阿良拍拍脖子里快要刺進(jìn)皮膚深處的斷發(fā),抖了抖衣領(lǐng),低著頭擺了擺,覺得舒適之后就離開理發(fā)店了,像進(jìn)店前打算好的那樣沒有說再見,輕的,重的,緩慢的,急速的,大聲的,小聲的,都沒有。他獨(dú)自一人慢慢走到倉宜車站,出站口停著一輛深藍(lán)色的大巴車,上面的大字不知怎么到他的眼前就模糊了,他走近一點(diǎn)也還是模糊,像是被雨水打濕洇開了一般。他拍拍自己堅硬的后腦勺,然后一蹦一跳地上了車。他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見一只老貓正用右爪在臉上來回磨蹭,它的胡子長長的,向兩邊彎彎曲曲地伸展。小雨打在它周圍的地面,它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后不緊不慢地走了,那一小片地面的顏色也逐漸暗下來。許阿良摸了摸自己的臉,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車子開動了,他終于要離開了。離開烏城,離開明美,也離開爺爺。
阿查失蹤的消息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傳開了,楓樹街的老老少少都在支支吾吾中踴躍著種種猜疑。有人說阿查一定去找他的瘋媽媽了,有人說阿查就是個瘋子,不瘋哪能剃頭把人剃去醫(yī)院?也有人說阿查受不了明美了。但明美像個沒事人一樣,頂著鼓囊囊的大肚子繼續(xù)開門營業(yè),有客人她就剪頭發(fā),沒人她就掃地,反正那種米白色的老式地板磚永遠(yuǎn)都給人臟乎乎的模糊感。明美很奇怪為什么沒有人注意到許阿良的離開,沒幾秒她就想明白了。自從許阿良進(jìn)了楓樹街的衛(wèi)生所,他在烏城就幾乎成了個透明人,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活動,在那個明美不愿再踏足的小山坡活動。
十四歲那年的某天,許阿良曾興奮地拉著明美去過那個小山坡的坡頭,那里正對著衛(wèi)生所的某間手術(shù)室,他指著一個模糊的窗口說:“明美,爺爺告訴我,媽媽就是在那間房里生下我的?!彼淖旖秋@出的弧度看上去竟是那么惡毒。明美指著身后三三兩兩土塊翻新的地方撇撇嘴說:“你真幸運(yùn),沒被埋進(jìn)小土坑呢。”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她徹底放棄和許阿良相依為命的念頭,這個詞在如今即將要成為母親的她看來既蒼白又跳躍。自小她和許阿良就是異類,一個只有奶奶,一個只有爺爺。不過比起許阿良這只癩皮狗,她早就知道,奶奶終有一天要離開,長生不老都是假的,唐僧肉也不過就是普通的人肉,或者說得了不起一點(diǎn)也就是一個長得好看點(diǎn)的和尚的肉。她更清楚即便許阿良找到給她媽媽接生的護(hù)士,找到她睡過的那張床,找到她離開時坐的那輛大巴車,一切依然無濟(jì)于事,他依然要守著一個終究要死去的爺爺。至于奶奶,她很少會提及明美的出生以及那對與自己的生活漸行漸遠(yuǎn)的夫妻,但楓樹街的流言蜚語卻是透風(fēng)的墻,無非就是罪犯的女兒之類。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字眼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課堂上,一向看似乖巧的同桌在明美拒絕借給她橡皮的時候,突然用分貝恰到好處的音量宣告:罪犯的女兒。一瞬間槍林彈雨乘著一群眼神飄過來,飄到臉頰上,鉆到耳后,傳到手心。明美記得當(dāng)時自己用了所有的力氣將手中的新橡皮狠狠地扔向窗外,自顧自地大聲說了句,扔給狗吃都不給你。后來許阿良總是打趣說,橡皮又不是包子??勺阅侵?,明美就只剩下許阿良一個朋友了,他像條老狗一樣黏著自己。明美知道許阿良的爸媽還活著,或者說沒有確切的死訊。那對夫妻生下許阿良之后就各奔天涯了,至于原因,永遠(yuǎn)都是外人更關(guān)心。也就在去過那個小山坡的夜里,明美第一次夢見了那個模糊的女人,她一直笑,甜甜地笑。醒來后她堅定地告訴自己,以后一定要成為一個清晰的女人。
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盯著明美的短頭發(fā),她顫巍巍的眼神,微微抖動的雙唇,干燥得像是兩把炎炎夏日里的稻草。奶奶總是說:美美,你要學(xué)會接受和原諒。這么深奧的話明美聽得厭倦,她所做的就是打算。打算剪頭發(fā),打算嫁給阿查,打算拋棄許阿良,打算成為一個堅定又清晰的母親。所以第一次見到瘦弱的阿查的時候,她似乎就隱約嗅到了命運(yùn)的味道,酸甜中透著一股魚腥味,后來她才知道阿查原本住在漁城,那股魚腥味真相大白時,明美已經(jīng)不在意命運(yùn)的味道了。因為她在阿查進(jìn)入自己身體的那一刻就明白命運(yùn)不是保留自我,而是一種摻雜著痛感的融合。盡管平日里阿查看起來一副怯懦瘦弱的樣子,可是黑夜里的他像是冬眠之后的巨蟒,匍匐在明美的身上,沉重又黏膩。而阿查的媽媽,自從自己嫁過來之后便什么事也不管了,她成日躲在自己的房里感嘆,自己再也不想看別人的后腦勺了,更不想看到地上瑣碎的頭發(fā)。她沉默的時候就將自己的雙手插入頭發(fā)里,來回摩擦。明美覺得那似乎是一種異樣的洗頭手法,說不清,道不明。明美記得阿查在某個下午也長久地沉默了,他坐在自己母親的身邊,聽她的絮語,甚至阿查無端的自說自話也模糊地在明美的耳邊撲閃而過??墒沁@樣的陪伴并不見效,突然在一個夜晚這個女人就瘋了,嚷嚷著要在烏城抓狐貍精,抓到狐貍精就把她頭剃光。那個夜晚她的瞳孔里溢滿了明美忘不了的苦痛。這個被她稱作婆婆的女人,曾經(jīng)穿著碎花裙子飄到了楓樹街,她有烏黑的長發(fā),美麗動人地在街角佇立,她緊緊拉著兒子的手,明美曾經(jīng)那么向往靠近她甚至成為她??墒悄且豢?,這個女人散亂的長發(fā)盤根錯節(jié)地匍匐在脖子周邊,她哭泣號啕,捶打自己,恨不得能夠親手將自己撕扯完畢。她眼眶里都是模糊渾濁的白,她盯著阿查,打量周圍,如同一個即將淹沒的溺水者,抓不住一點(diǎn)具象的東西,只能拼命滑著雙手,企圖掀起最后一絲漣漪。明美聽到狐貍精三個字的時候竟然一瞬間想到了許阿良在自己耳邊念叨大圣三打白骨精的絮語。而阿查就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他甚至忘了看一眼明美。沒過幾天,婆婆的動靜越來越大,她的記憶突然變成了一個篩子,抖落著太多熟悉的人名,街角的鞋匠。隔壁鎮(zhèn)上的攤販,等等,他們像是堵塞的渣滓,一層層被篩出,被過濾。明美看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老女人,除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阿查不許明美靠近母親,他每天往那間小房間送飯,然后端出來一些碎片。三天后阿查將瘋了的母親送回漁城的精神病院。他沒有讓明美一起回去,明美也沒有主動提出來。在漁城待了五天的阿查胡子拉碴地回來了,臉頰像是漏氣的氣球,拖著一層寬松的面皮,老了一圈。到家的那天,明美正在店里給一個小女孩剪頭發(fā),小女孩的手被她母親牢牢地抓著,明美的手如同八爪魚一樣在小女孩的頭上滑來滑去。剛放下剪刀,那個小女孩就從凳子上跳下來。她捏緊的小拳頭不知疲倦地朝明美砸過來,嘴里還念叨著:臭阿姨,破阿姨,你還我頭發(fā),你還我頭發(fā)。小女孩眼淚撲簌撲簌地從眼眶涌出來,她的母親站在一旁尷尬地把女兒往自己懷里扯,明美哭笑不得地看著小女孩。阿查走進(jìn)來的時候誰也沒看,直接鉆到房間蒙頭大睡。第二天繼續(xù)開張理發(fā),明美給他買了一箱啤酒放在廚房里,可他一口也沒喝。他扔了母親用的那套舊剪刀,所有的毛巾都卷成一堆扔進(jìn)了街口那個巖洞一樣的垃圾桶,甚至連她之前睡過的房間也一并清空,像是一個被掏空的雞蛋殼,新鮮又清脆。明美默默地看著阿查忙碌,她不主動搭話,她喜歡看有情緒的人如何安靜地和自己抗衡,因為這種感覺她太清楚了。咬牙的聲音在耳垂下翻滾,指甲對準(zhǔn)掌心時溫度的攀升,忙碌時四肢酸軟后的虛空。人有時候喜歡做些事情給自己看,給另一個自己看。
大約過了三天,阿查主動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把廚房的啤酒退了吧,放在那里占地方。”明美點(diǎn)了點(diǎn)頭,腆著個微微凸起的肚子在小賣部和理發(fā)店之間來回跑了三趟。比起去小山坡,她覺得這種在平地上來回走動的感覺有點(diǎn)像螞蟻,一只孤獨(dú)的螞蟻。晚上吃飯的時候,阿查說了第二句話:“我媽不會回來了?!泵髅涝俅吸c(diǎn)頭,然后垂著腦袋盯著碗里那根細(xì)長的青菜。枯死的綠色泛著點(diǎn)點(diǎn)油光,她突然想,要是被青菜梗死應(yīng)該也挺有趣。之后她便開始慢慢咀嚼那根青菜,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慢。阿查有時候會突然打量起明美的肚子,那是什么樣的眼神呢?瞳孔里有幽幽的光,眼眶里有意猶未盡的色彩,皺起的眉頭將雙眼往內(nèi)收了些許。而每次明美察覺到這樣的眼神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收收自己的小腹,下一秒又立即向前微挺,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特別像駱駝,瘦不死的駱駝。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深夜的時候被阿查的呼嚕聲吵醒,習(xí)慣他的沉默不語,習(xí)慣他一個月消失幾天然后滿身魚腥味地回來。她對狐貍精的故事沒有多少熱情,對阿查的身世也不想去探問,如今的她唯一的打算就是成為一個母親。日益往下墜的肚子讓她覺得釋懷,有人說孕婦的腳會發(fā)軟無力,她卻絲毫沒有感受到,她只覺得餓,怎么吃都吃不飽,那片凸起的肚子圓鼓鼓地如同一個無底洞,看起來陌生又親切。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自己輕輕撫摸那一塊長了妊娠紋的皮膚,溝壑萬千起起伏伏,細(xì)膩的紋路讓她想起西瓜,她喜歡那種低調(diào)沉穩(wěn)的綠色剖開后的鮮紅,紅得如同要綻放。自從明美住進(jìn)理發(fā)店后,阿查最愛盯著明美的肚子看,那種打量的眼神甚至?xí)屆髅啦缓?,似乎自己肚子里住著一個看不見的妖精。
什么時候阿查從沉默變得冷漠呢?明美偶爾會去想,想阿查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又知道多少。她也會想究竟是自己選中了阿查,還是阿查事先就給自己設(shè)了埋伏。她甚至?xí)o端地恨起許阿良,恨他的懦弱,恨他的閃躲。她有時候覺得男人都是小孩,牛高馬大的小孩。她希望自己肚子里住的是個女孩,一個普通得不像許阿良,不像阿查也不像自己的小孩。她應(yīng)該像誰呢?像奶奶吧,那個瘦得像根老黃瓜一樣的老太太,她那么平和嘮叨,滿嘴都是原諒,永遠(yuǎn)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她應(yīng)該比較自在,甚至她微微皺起的眉頭看起來都高尚得諱莫如深,盡管這一切都是表象,但明美還是佩服這種頑固的表象。
二
大巴車路過水洼,路過田野,上了高速。深綠色的護(hù)欄將高山擋在了幾米外,指示牌高大得如同定海神針,荒涼地站在那里,離所有人越來越遠(yuǎn)。許阿良的頭貼著玻璃窗,他看著車窗外的山,突然發(fā)現(xiàn)烏城的小山坡不過就是個小土堆,甚至連小土堆也不是。他閉起雙眼,周圍整群的陌生人圍著他,遠(yuǎn)離他,嘈雜在一瞬間被干掉,被他的耳膜干掉。四個圓滾滾的黑色輪子貼著地面,穩(wěn)穩(wěn)地一圈圈向前。醒來時恍如隔世,戴著黑色邊框眼鏡的司機(jī)頂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根頭發(fā)晃著腦袋和身子朝許阿良走過來。漁城,漁城,一下車許阿良覺得陽光下閃耀的都是光滑的魚鱗,腥味撲鼻的周圍似乎都站著阿查,小時候的阿查,年輕的阿查,中年的阿查,老去的阿查。他們的味道和神情如出一轍。經(jīng)過菜市場的時候,突然幾滴液體蹦到眼眶處,用手抹去,微紅色的血漬看起來新鮮又素雅。許阿良順著眼角的余光轉(zhuǎn)過頭,一個中年大漢正拿著一把薄餅似的刀迅速地給一條胖頭魚去鱗,速度快得看起來都是慈悲。他盯著那個人看了許久,直到那條魚赤裸了一半,大漢將它翻過來,皺了下眉,繼續(xù)去鱗,速度依然很快。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許阿良莫名地戰(zhàn)栗了片刻,陽光下的灼熱似乎都被案板上那條魚的瞳孔吸了進(jìn)去,那種皺巴巴的眼神匍匐在一攤淺淺的血漬里泛著空蕩蕩的光。許阿良將雙臂向內(nèi)收了收,繼續(xù)向前走。
明美口中的精神病院位于鎮(zhèn)子上一個養(yǎng)老院附近,許阿良順利找到了那個斑駁的院子。矮矮的院墻上玻璃碎片棱角分明地生長著,翠綠色的玻璃渣閃著幽幽的光,像是密密麻麻的眼睛,綠油油一片。許阿良站在院子門口,傾斜著身子將腦袋往門里探。只看見幾個老人呆呆地坐在竹椅子上,他們散淡的眼光一圈圈地朝許阿良撲過來然后撇過去,落在哪兒他也捉摸不清。那一瞬間許阿良竟然覺得這些老人像是被子上抖落的螨蟲,看都看不清地曬著太陽。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打消了向螨蟲問路的念頭。自從爺爺去世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老人的味道特別敏感,那是一種忽隱忽現(xiàn)的酸味。記得小時候看到妖精們?yōu)榱顺陨弦豢谔粕獍俎D(zhuǎn)千回,他就問爺爺人肉好吃還是豬肉好吃。爺爺說人肉是酸的,貓肉也是酸的,不好吃。許阿良那時候其實還想問,究竟是人肉酸還是明美愛吃的話梅酸。因為那時候明美總愛含著顆黑漆漆的話梅,似乎怎么都吃不完。她剛含到嘴里的時候總是使勁皺著自己的眉頭,緊緊閉著雙唇,然后驕傲地對許阿良說,酸透了其實就跟苦味差不多。許阿良若有所思地點(diǎn)頭,他其實不懂又苦又酸是什么滋味。離開烏城一年后,他突然在一個寂靜的黃昏時分感覺到舌尖冒出的苦味,夾雜著淡淡的酸味,他突然發(fā)現(xiàn)日子似乎就是這種滋味。那一瞬間他想起十多歲時的明美,她細(xì)長整齊的眉毛,月牙般的雙眸和薄如蟬翼的嘴唇,記憶里那張臉龐上找不到一點(diǎn)鮮艷的色彩,卻讓許阿良覺得她的所有色彩都在骨子里。他甚至在那個恍惚錯愕的夜晚夢見自己劈開了明美的鎖骨,那兩條似斷未斷的骨肉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而那汩汩流淌的鮮血竟顯得那般暗淡。醒來后,周圍的綠色酒瓶在月光下成了會蠕動的綠色昆蟲,圓溜溜的,軀殼看上去清脆無比,似乎走過去跺上一腳還會滲出豐盈的汁液。那時候他眼前再次浮現(xiàn)了明美那破碎的面容,她圓圓的顴骨在眼睛下方的那一小塊城池微微凸起,如同細(xì)瘦的山峰一般凌厲凄冷,卻有著數(shù)不清的堅毅。醉酒的人善于把孤獨(dú)和記憶攪勻然后佯裝果敢堅毅。直到他后來才知道,女人的剛毅是有彈性的,但他也好,爺爺也好,不知所終的父親也罷,都是易碎的,或者說男人的堅毅是直來直去的,他們不懂柔韌,他們?nèi)绯鲆晦H地選擇躲避,選擇忽略或者選擇逃離。誰也不能像明美那樣無堅不摧地過狼狽而真實的生活。許阿良有時候會懷念阿查來之前的明美,為一根棒棒糖笑得前俯后仰,為那塊丟出窗外的橡皮黯然神傷的她心里是通透清明的吧,如今的她笑起來和她的肚子一樣,沉甸甸的,卻又隔著一層皮。有時候人的心就像螞蟥,貪心嗜血,鉆營到深處才有所謂的安全。其實他至今都不明白,明美究竟為何會選擇阿查。他瘦小,沒有王子的禮帽,更沒有白馬,甚至說起話來都像是一管行將就木的牙膏,瑟縮吃力地耗盡所有的氣力??墒敲髅绤s那么義無反顧地奔向他,奔向那家?guī)资椒矫椎睦戆l(fā)店,奔向今后長短未知的歲月。而許阿良卻只能在一旁若無其事地旁觀,甚至充當(dāng)她初吻尷尬后的聽眾。記得那天爺爺已經(jīng)躺到了醫(yī)院最角落的病房,他去醫(yī)院食堂打飯的時候碰到了明美,明美手里拿著一個黑色塑料袋,她朝著正在排隊的許阿良看過來,步子卻停了,許阿良打好飯便朝她走過去。
“給,我奶奶讓我送來的?!?/p>
“哦。是蘋果吧?”
“是啊,不然你以為是石頭???”
許阿良摸摸腦袋,為什么用黑色塑料袋裝的疑惑都哽在了自己艱難卻舒緩的笑容里。只有明美會跟他說這種漫無邊際不著調(diào)的話吧。明美盯著自己,然后聲音瑟縮地湊過來說,阿查昨天親我了,原來接吻就是舌頭打架,我以前都不知道呢。說完她就像只受驚的鳥兒一樣,只留給許阿良一個跳躍遠(yuǎn)去的背影。他呆呆地拿著蘋果,恍惚覺得里面都是泡沫,一會兒又全都變成大石塊。那幾個蘋果在爺爺離開后才開始腐爛,漫長得讓人驚懼。
他記得那年春末,爺爺突然說自己的手指好像冬天的木棍一樣,硬得難受,再后來是整個手臂,直到邁不開步子他才被抬進(jìn)了醫(yī)院。之后的很久,醫(yī)院外的天空和午后成了模糊的夢境,它們大駕光臨的時刻遠(yuǎn)得像是明美的第一次親吻,成了他提都不愿提及的夢。每天晚上陪床的時間如同被拉直的彈簧,讓他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在無止境的河流之中泅渡。一向沉默寡言的爺爺如同變了一個人一樣,閉著眼絮絮叨叨說著酸腐的往事。責(zé)罵時殘存著磨牙咬唇的氣力刺耳又尖銳,后悔時枯黃渾濁的淚珠從眼角艱難地溢出,夢里的絮語突如其來像一記悶棍,敲得許阿良將睡眠丟在深夜無論如何都找不回。對不起許春,對不起老太婆,都怪那個賤女人,要不是她,兒子怎么會走?老太婆的病就是傷心過度??偨Y(jié)起來幾句話的事兒,在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那里卻如同恍惚的梅雨季,霉斑淅淅瀝瀝地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淺了又深,深了又淺。人生的深仇大恨有時候不過就是苦海之中的一塊臭豆腐,即使不去碰,味道卻隔絕不了,且這份折磨比吞下去來得更無止境,像慢性咽喉炎。
許阿良有時候會記起陌生的許春,他瘦瘦的手指和單薄的手掌也曾經(jīng)在他的童年一閃而過,沒什么溫度,因為記憶里他總是皺著眉頭,如臨大敵地在那間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踟躕著。而奶奶就像破棉被一樣撒在床上嘆著悠長的氣。他記得自己那時候發(fā)明的游戲就是蹲在門口,奶奶嘆氣的時候他就鉚足了勁憋氣,每次他都覺得有一種水灌滿鼻腔的酸澀,而奶奶卻不知疲倦地躺著。若是見到許春收好了東西,她就扔藥罐,那些沉悶的中藥撒野般地擴(kuò)散著周身成熟嗆鼻的味道。若是許春又將箱子里的東西放回,奶奶就咕嚕嚕喝完滿滿一碗黑色的藥,然后嘆氣就更有力氣了,那種重重的一進(jìn)一出類似于劇烈的抽搐一般,回蕩在那間暗沉沉的小房間。而爺爺每天就在門口幾米的范圍內(nè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干瘦的身影在樹蔭下時而隱匿時而蹦出。許阿良記得每次奶奶睡著了沒什么動靜的時候他就盯著爺爺晃動的身影,那時候他滿心想著要是奶奶的鼻翼里沒有聲音時,他一定要第一個發(fā)現(xiàn),然后沖爺爺喊:“奶奶不動啦?!笨伤睦镆睬宄?,那是死,是看不見,是被黑色的盒子裝起來,穿一身從頭到腳的新衣服,然后被扔到巨大的洞里,接著那個洞被填平,幾場雨,幾陣風(fēng),幾棵雜草或不知名的小樹就讓那些新土一點(diǎn)點(diǎn)變舊,連同那個人的軀體和歲月。其實許阿良心里隱隱約約地希望奶奶快點(diǎn)不動,快點(diǎn)去洞里,因為他不喜歡這種拉鋸式的拖延,父親的去留,奶奶的去留,其實誰也斗不過時間啊,奶奶能一直扔藥罐到天荒地老嗎?許春離開的念頭會像尸骨一樣爛掉嗎?爺爺?shù)墓照瓤梢陨l(fā)芽嗎?他可以永遠(yuǎn)憋著一口氣活下去嗎?
奶奶疲憊又拖沓的生命終于在那年的初秋松懈了,葬禮上爺爺哭得像是離開了高老莊的豬八戒,單純又徹底。許春就蹲在角落,那雙凹進(jìn)去的眼睛閃著黑色的光,他不停地揉搓自己的頭發(fā),來來回回。那時候許阿良就在想,媽媽會回來嗎?結(jié)果直到奶奶睡進(jìn)了黑土里,那個女人也沒有露面。奶奶死后他總是會夢到越來越模糊的媽媽同奶奶打架,她們互相吐唾沫,互相撕扯頭發(fā)、衣服、皮膚,直到兩個人都赤身裸體也不愿停下來。而爺爺和父親就在旁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又是哭又是笑,而自己就在一旁急得扯頭發(fā),一根兩根,直到天亮醒來,總是恍惚覺得睜開眼之前眼前那密密麻麻的黑,都是自己的頭發(fā)織成的網(wǎng)。
爺爺生病的時候這個夢又回來了,只是這次換成了爺爺和自己。他不明所以地遮擋爺爺?shù)娜^和大腳,而一旁的奶奶、許春甚至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面龐的媽媽都在拍手叫好。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大人會如此狠心,拳頭狠,心更狠。爺爺從醫(yī)院轉(zhuǎn)到殯儀館的時候,他忘了想許春是否會回來。比起土葬,他覺得殯儀館真是神奇,能讓有了酸腐味的爺爺變成一把溫暖細(xì)膩的灰。比起黑洞,比起漫長的沉睡,他覺得一把灰是那么真實又干脆,他甚至覺得這才是擲地有聲的告別,許春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父親,就像他許阿良一樣。當(dāng)他眼睜睜地看著黑得發(fā)亮的棺木被機(jī)械地推進(jìn)爐火之中時,他希望這個過程能夠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惶恐。當(dāng)骨灰盒放到自己的手掌之間時,他看著木質(zhì)的紅褐色骨灰盒,想著爺爺會不會跳出來說:“這火簡直比火焰山的火還燙人啊?!毕胪晁植唤α诵Γ瑩u頭晃腦地試圖讓自己清醒地走出去。他在爺爺變成一捧灰的那段日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清理,奶奶房間的舊衣服、舊被子,爺爺用過的和未用過的拐杖,以及許春房間里僅剩的一些舊書。他有時候會記起那個深夜,半睡半醒之間坐在自己床沿邊的許春,黑夜里窗外透進(jìn)的一絲光亮,蜻蜓點(diǎn)水般照在他的鼻翼上,那些細(xì)微又急促的呼吸聲,伴隨著若隱若現(xiàn)的抽泣聲一點(diǎn)點(diǎn)摩挲。那時候許阿良就在想,若是他睜開眼,會怎樣,不睜開眼又會怎樣,他的腦袋里許許多多的念頭開始相互撕咬。他醉酒一般地囈語。許阿良在離開烏城的前一天晚上,坐在小山坡上的時候終于悉數(shù)清晰起來。原來那個女人離開烏城后再次嫁作人婦了,而許春也去找尋自己的幸福了,烏城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不幸的魔咒。直到他睜開眼時,天色已亮,從此他的生活里只有爺爺,記憶里爺爺似乎是一夜之間,變得異常沉默與柔和。他的拐杖再也不反反復(fù)復(fù)地叩擊院子外的地面,那些如馬蹄一般的回聲,隨著許春的離開也歸于平靜。他很少在許阿良面前提及許春或是那個女人,似乎這些接二連三的變故,就是一日三餐一般的平常而瑣碎,他默默地拿著不多的退休金,給許阿良買夠穿的衣服,夠吃的零食。他時常在房間里練著書法,那些龍飛鳳舞的大字被扔進(jìn)柴火堆里,在那一團(tuán)被封鎖的火光里漫游繼而灰飛煙滅。他覺得爺爺有時候就像太上老君,只是他不會煉什么仙丹。記得孫悟空練就了火眼金睛時,自己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那時候許阿良心里明明知道齊天大圣不會就這么被燒死的,但依舊覺得一股鉆心的灼熱油然而生,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心臟似乎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捏住,就在大圣沖出來的那一刻,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那雙小小的眼睛里時,他一瞬間想到了那些被爺爺扔進(jìn)灶膛里的紙片,它們會在火光之中得到什么呢?他很想問爺爺,寫了些什么,為什么要燒掉。可脫口而出的問題卻變成了,爺爺你想不想有火眼金睛?。亢髞黼x開了烏城,那些瑣碎的言語才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一起靠攏,爺爺說:人啊,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明白,看透了就沒什么意思了,活起來就沒什么神采了。即便那些話一遍遍地在深夜里徘徊,許阿良也依舊認(rèn)為自己并非覺得火眼金睛多么值得羨慕,他在意的是這種補(bǔ)償,類似于苦盡甘來,類似于烈火灼傷之后的饋贈。他隱隱約約覺得人生的平衡需要斤斤計較的量化,虧欠的需要彌補(bǔ),遺憾的需要填充,倘若留下了一個缺口或長出了一塊疤痕,那么這種平衡被打破的結(jié)果就是生活的動蕩,不安穩(wěn),與愛人、仇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的撕扯。最后進(jìn)入循序漸進(jìn)的耗損之中,耐心、對愛的感知、對恨的麻木都將融為一體,最終只能臨深履薄繼而潰不成軍。而他就一直奔波于找尋補(bǔ)償?shù)倪^程之中,像唐僧一樣跋涉、歷劫,并且孜孜不倦地將之視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纳睢?/p>
三
發(fā)現(xiàn)自己例假已經(jīng)兩個月沒來的時候,明美覺得心慌,卻又莫名地鎮(zhèn)定。她特地再次穿上奶奶生前做的那條棉布裙子,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向曾經(jīng)的老房子走去。那個幾十平方米的庭院已經(jīng)荒草叢生了,雖然明美時常會回去看看,但她卻從來不去打理,只是在院子周圍轉(zhuǎn)一圈,甚至連一扇房門都不會推開。她喜歡空氣里潮濕的霉味,喜歡看那些驚慌的小蟲子四散飛離,喜歡那些一天天長高的野草漫過臺階。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荒蕪可以這么美,美到讓她覺得,這個世界是不存在什么恨意的;美到讓她覺得,所有的瑕疵都可以被淹沒;美到讓她覺得,可以包容一切的謊言與真相??墒峭崎_那扇門時,她還是會記起那個秋日的午后,一群身穿藍(lán)色制服的男人,威嚴(yán)又平靜地敲開院子的門;他們筆直又密集移動著的身影,如同一片森林占據(jù)了那個原本就不空曠的院子,然后其中兩個人,用閃閃發(fā)光的銀色鐵圈套住了剛回來沒幾天的父母的手。奶奶將她推回房間,她趴在地上,眼睛緊緊地貼著門縫,那一對瑟瑟發(fā)抖的男女看起來陌生又驚恐。明美一瞬間忘了他們是誰,那樣的五官、那樣的表情、那些瑟縮踟躕的言辭,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遙遠(yuǎn),又那么怪異。明美甚至依稀聽到院子外來自人們嘈雜又熱心的討論,像極了夏日里的蒼蠅,在耳邊盤旋升騰,讓人莫名地厭惡卻又莫名地昏昏欲睡。當(dāng)她醒過來的時候,奶奶正在廚房里忙活,鍋里的白煙夾雜著熟悉的香味,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彌漫,灶膛里的火光印著那一小片墻壁,如同夕陽的艷紅抹在了那里。明美輕輕地走到奶奶身邊扯了扯她藏藍(lán)色的衣角,奶奶頓了一下便轉(zhuǎn)過身沖自己笑了笑。明美在女兒被護(hù)士從自己的下身抽離的時候想起了那個笑容,她覺得這輩子,都不會有人為了掩護(hù)她而露出那樣自然的笑容了。之后耳邊總會有一群居高臨下的大人,故作傷痛地來看望奶奶。他們通常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鄰居,而家里的親戚們卻久未露面,奶奶平靜地接待他們,點(diǎn)頭或搖頭。
明美從未問過奶奶,那個下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走在街道上人們眼神里的愛憐,時刻提醒著她要繼續(xù)驚魂未定,要繼續(xù)畏畏縮縮,要繼續(xù)低著頭。沒有為什么,沒有知情權(quán),沒有刨根問底,她在心里告訴自己,小孩子不應(yīng)該問大人的事??墒撬氩坏降氖?,奶奶那密不透風(fēng)的心在夜晚總會捉襟見肘,她一字一字地訴說著那個破碎的故事,關(guān)于她來不及抱一抱便夭折的小孫女,關(guān)于自己兒子媳婦的委屈與狠心,關(guān)于明美的未來,她所有在白天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擔(dān)憂成就了她的鎮(zhèn)定自若,也成就了明美在夜晚的瑟瑟發(fā)抖以及今后許多年的失眠之夜。她不清楚為什么無辜的妹妹就必須死去,而且兇手就是自己的父母,她突然對“骨肉”這個詞很疑惑,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在哪里聽到過這個陌生又奇怪的詞語。奶奶張牙舞爪地怒吼:“都是你們逼的啊,不給生,我哪來的孫子???”后來明美發(fā)現(xiàn),其實村子里很多莫名消失的夫妻大多都是躲出去生孩子了,他們有的一兩年就回來了,有的五六年才回來,有的帶著幾個小孩,有的則只有一個,但必定是有男孩的。她也曾經(jīng)聽過一些流言蜚語,說什么生了女孩就賣掉或者送人啊,有的賣得高的能賣一萬塊。明美掰掰自己的手指,數(shù)學(xué)老師在黑板上反復(fù)畫來畫去的階梯狀數(shù)量單位只要加上一個零似乎一切就千差萬別了??墒牵闶鞘裁茨??零明明就是什么都沒有,就像來過又不能留下的妹妹,就像明明存在卻見不到的父母,他們也是零嗎?明美有時候會想念那個女人,那個在她生活里沒留下多少印記的女人,甚至最后一次見面時,她在門縫里都未曾見她回頭。
她有時候躺在阿查的身邊,聽他的鼾聲和不自覺的絮語,她就覺得睡眠真是一件讓人驚恐的事,它控制了人的意識,讓所有的嚴(yán)防死守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如同決堤的河岸,一瞬間崩塌瓦解。所以她寧愿自己長久地醒著,也不愿在阿查睡著之前沉睡。阿查回漁城的時候,房間里安靜得近乎荒蕪,她默默地坐在床邊,看著透明的玻璃窗上一只小蟲子爬來爬去。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時間才過去幾十分鐘,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長時間的睡眠對她而言是那么的遙遠(yuǎn)。她忽然想到某個抽象又模糊的下午,她去醫(yī)院看望許老爺子時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許阿良。他的側(cè)臉其實有點(diǎn)像個女人,瘦削的棱角給人一點(diǎn)蒼涼的印象,下巴上零零碎碎的胡茬若隱若現(xiàn),偶爾嚅動的嘴唇,看起來綿軟紅潤,而且那時候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許阿良睡覺時眼睛是半睜著的,那一排睫毛散散地遮蓋著瞳孔,睡相看起來疲軟又溫柔。明美在門口愣了許久才輕手輕腳地朝他走過去,沒有關(guān)嚴(yán)實的窗簾里擠進(jìn)來幾縷光線,照在許阿良的額頭上。明美一瞬間恍惚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像是自己的孩子,她突然想要撫摸他,撫摸他的頭發(fā)、他的臉頰,甚至想把他輕輕擁入自己的懷抱。正當(dāng)她伸出手時,許阿良抬起頭沖自己笑了笑,那種疲憊又自然的笑容在明美的腦子里盤旋了許久許久。每當(dāng)她撫摸自己的肚子時,每當(dāng)她面對阿查的冷言冷語時,她就會想到那個笑容和那個午后。許阿良讓明美跟他去醫(yī)院后面的園子里走一圈,老爺子才鬧騰完,沒那么快醒。其實明美知道,她和許阿良已經(jīng)走上不同的路了,或者說自打一開始他們就注定要走不一樣的路,只是分道揚(yáng)鑣的過程不夠痛快,也不夠利索,于是造就了今天這種尷尬怪異的局面。許阿良面對明美的時候,總有一種孩子般的局促不安,而明美面對許阿良也莫名地覺得眼前的男人瘦小了一圈。這種瘦小讓她覺得很無奈,她也希望眼前那個比自己高大、長出了胡子的男人依舊是那個無法無天的他,但那個下午徹底澆滅了她殘存的幻想。
她告訴許阿良,阿查又吻了自己,還在半夜的時候偷偷敲她的窗戶。眼前的人呆呆地盯著自己片刻,眼神并沒有多少波瀾,只是摸摸腦袋略顯局促又幸災(zāi)樂禍地說:“他也不老實啊?!泵髅佬α?,老實?這是個什么詞語?為什么聽起來像是骨肉一樣諷刺?她繼續(xù)問:“阿良,你有想不老實地去吻的人嗎?”無盡的沉默最后以一句“我要去給爺爺?shù)鼓驂亓恕弊鹘Y(jié)。明美當(dāng)時腦子里一閃而過的是那個夜晚,阿查拽著自己的手往他的下身摸索,直到那堅硬的區(qū)域一點(diǎn)點(diǎn)在自己的手心里膨脹,她覺得自己忘了恐懼,也忘了好奇,一切都是空洞。她只能頓了頓,然后點(diǎn)頭跟在許阿良身后,看他熟練地替爺爺擦拭身體,像是那只被阿查控制的手。當(dāng)許阿良掀起許老爺子的病服時,明美只覺得老人的皮膚真是白凈,雖然起伏萬千,褶皺密布,柔軟地耷拉在骨頭上,似乎稍稍拉扯便能骨肉分離,但那種迷人的白凈卻散發(fā)著生死之間的魅惑,她甚至希望自己的皮膚也能這樣松軟。許阿良送她出來的時候,明美將所有的勁兒都抓在掌心,她問許阿良,你們男人真的可以只愛一個女人嗎?如果只能有一個,你會選擇誰呢?許阿良搖了搖頭,清淺的三個字蹦出來,“不知道。”她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只能孤注一擲了。直到阿查離開之后,她才突然明白,許阿良脫口而出的答案是多么的真心。只是她不會去后悔自己的選擇,畢竟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一個具象又清晰的母親,一個單身的母親,一個理發(fā)店的主人。這些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不會放棄,不會躲避。她清楚地記得,奶奶收拾了大包小包獨(dú)自進(jìn)城,回來之后如同老了十歲。那個夜晚的夢話在明美的耳邊清晰得如鯁在喉。“你們不能不認(rèn)我,我只是想抱個孫子,沒讓你們燙死我的孫女啊,雖然她不健康……”那一刻明美恍惚間明白了,自己應(yīng)該是永遠(yuǎn)地失去兩個人了,或者說,自己只剩下終究會離開的奶奶了。其實哪一種都無所謂,當(dāng)她開始嘔吐的時候她就明白了,只是那時候奶奶已經(jīng)在地下長眠。
每次想到奶奶的死,明美總會覺得倉促,似乎很多事情連奶奶自己都沒想明白,可是她卻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原諒,那種高屋建瓴的語氣在明美聽起來是那么脆弱。奶奶真的以為眼前的女孩揣著仇恨在生活、在選擇,其實真正放不下的是她自己,那些折磨著明美的夢話才最真實地在黑夜里宣告,原諒需要補(bǔ)償,可能也需要一些輕微的安慰性的報復(fù)。這是明美悟出來的,至于奶奶,可能是在企圖說服明美的時候?qū)捨孔约?。這是一個老人的自我救贖,所以在明美看到婆婆瘋掉的時候,她只是覺得,告別波瀾不驚的人生,其實只是將一些不可告人的沉重全部攪拌開,真正獲得救贖的方式往往是極端的,所以奶奶選擇吃下過量的白色藥丸,是因為她無法真正地救贖自己。也正是因為奶奶的離開,才加速了明美嫁給阿查的進(jìn)程??墒撬仓肋@其中的阻力,那個人就是阿查的媽媽。她一直對阿查揚(yáng)言,烏城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是賤貨,是狐貍精,最會勾引男人,娶了這里的女人遲早是要后悔的。明美在阿查的支支吾吾聲中明白了,自己需要破釜沉舟,阿查的軟弱只會讓她的計劃付之一炬。于是在之后的夜晚,明美不再抗拒,她打開自己的身體,緊閉著雙眼迎接另一個阿查的到來??墒敲慨?dāng)阿查閉上雙眼沉醉于自我的呻吟之中時,明美竟然莫名地覺得惡心,像是喝了滿滿一勺豬油,來不及消化就急需吐出來。她告訴自己,其實所有的男人都一樣,他們都沒什么差別,尤其在赤裸的女人面前??墒沁@種自我安慰似乎并沒有立竿見影的作用,于是她想到了許阿良,想到了那個小山坡和那個虛無縹緲的窗口。她從來不敢確定許阿良是否懂得自己,但她知道他不會拒絕,因為他是男人,也因為他是許阿良。明美清楚地記得,自己那天穿了紅色的棉布裙子,上面有奶奶親手繡的杏花,奶奶最喜歡杏花,其實明美知道,真正喜歡杏花的是她的兒子,自己的父親??擅髅朗裁匆矝]有戳穿,她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那條裙子,然后在幾天后如釋重負(fù)地送走了奶奶。那天下午,她摸著周身柔軟的棉布和并不精致的繡花慢慢走向那個小山坡,她拒絕了阿查的安慰,也拒絕了他顯而易見的欲望。到了小山坡的時候,許阿良看著明美,說:“沒事兒,你還有阿查。”然后就坐了下來,明美像是沒聽見一樣也坐在了他的身邊。她將手覆蓋在許阿良的手上,然后將腦袋一點(diǎn)點(diǎn)靠過去。許阿良瑟縮繃緊的身子,像極了冬日里扭曲凍僵的樹枝。明美知道,它們一折即斷。她將自己的唇一點(diǎn)點(diǎn)貼上許阿良的耳垂,然后在他的脖子里纏繞盤旋,直到許阿良扳過自己的臉生澀地貼上來。他是粗魯?shù)?,焦急的,但又是那么的柔軟與溫情,他似乎清楚眼前的這個女人是誰。而阿查每次親吻自己的時候只是閉著雙眼兀自沉醉,他所要滿足與告慰的只是自己,似乎眼前的女人不是明美也不打緊。那個下午,明美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內(nèi)部的豐盈,那是一種被填滿的真實,她不想探索幸福,也不想考慮愛,她只在那一刻放棄了打算,然后繼續(xù)打算。當(dāng)阿查隔天再次進(jìn)入自己的身體時,那種粗魯與野蠻讓明美開始清晰地知道,所謂的選擇是需要付出些許代價的,但這種代價絕不是粗魯與溫柔的抉擇那么簡單,而她可以承受,至少她知道自己是誰,她知道膚淺的自責(zé)與懷念只能斷送自己,像那個看起來從容不迫的老太太。
懷孕對于明美而言倒沒有多少驚喜可言,只是阿查顯得異常興奮。他開始一改往日支支吾吾的樣子,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據(jù)理力爭,他甚至揚(yáng)言,倘若母親不答應(yīng),他就離開烏城,再也不回來。明美不知道那個女人如何放下成見,如何妥協(xié),如何說服自己讓兒子娶一個狐貍精。她只知道自己不再需要通過剪掉自己的頭發(fā)進(jìn)入理發(fā)店了,盡管婆婆的冷眼顯而易見。她記得那是五月的早晨,她收拾了不多的東西在六點(diǎn)十八分和等在門口的阿查準(zhǔn)時出發(fā),這是自己的婆婆強(qiáng)烈要求的,而這些要求的底氣,全都來自街角的那個瞎子胡三。
“我媽說了,胡三伯伯說這個時間過去可以保孩子平安,還說不宜辦酒席,今年五月烏城陰氣重得很,加上你奶奶那事。”明美聽完點(diǎn)點(diǎn)頭,她無所謂,她真的無所謂。盡管她知道那個胡三不過是個色鬼,他的眼睛就是被早些年搬離楓樹街的老吳給弄瞎的。他大半夜爬人家老婆的窗戶,賠了一雙眼睛也無話可說,只能裝神弄鬼地保持顏面在烏城繼續(xù)待下去。至于婆婆為什么會選擇找他算命,明美閉著眼睛都能想到,這不過就是個借口。未婚先孕對于烏城的人來說,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像一個單身的母親經(jīng)營著一家令人想入非非的理發(fā)店一樣。而那天,許阿良還在醫(yī)院的太平間忙碌著,他和明美一樣高中讀了半年就退學(xué)了,一并退學(xué)的還有阿查。許老頭為了這件事惡狠狠地瞪了明美幾次。明美心知肚明,在許老頭眼里,她就是許阿良的絆腳石,可明美不這么覺得,她依舊樂呵呵地喊他許爺爺,然后背地里和心里稱他為許老頭。明美退學(xué)是因為讀不下去,她覺得讀書只會將她推離烏城,至于許阿良和阿查,她選擇裝糊涂。阿查退學(xué)后順理成章地開始接手理發(fā)店的生意,而許阿良就開始在衛(wèi)生所做零工。那時候烏城的衛(wèi)生所總有些因為難產(chǎn)而清理出來的手術(shù)垃圾,各種割下來的腫塊、瘤以及滿盆的血塊,這都是許阿良偶爾會提及卻又不愿多說的。只是明美在許阿良的眼神里,看到了暮氣沉沉的色彩,那種暗沉的衰老讓人懼怕。不同的是阿查,他在理發(fā)店待久了反而日益活潑起來,那種油膩膩的腔調(diào),在明美的耳邊像是旋轉(zhuǎn)的蜜蜂,播撒了一些看似晶瑩剔透的甜蜜。她不得不承認(rèn),奶奶說的,女人的耳根子軟了,雙腿就夾不緊了。當(dāng)時她白了奶奶一眼,然后假裝什么也不懂地晃晃腦袋走開。退學(xué)之后的明美找了家裁縫店學(xué)起了做衣服,她喜歡踩著縫紉機(jī)的踏板,像是在轉(zhuǎn)動卻又一直在原地。每天傍晚阿查都會來看她,有時候給她帶一些洗發(fā)水。那些軟軟的液體散發(fā)著各種水果的香味,每次洗完頭發(fā),店里一起學(xué)縫紉的姑娘就總要打趣地說:“喲,明美家一定是開水果店的吧?!彼犃酥皇前毫税侯^,想著,你們就羨慕吧,我是不會用肥皂洗頭發(fā)了。
四
在漁城轉(zhuǎn)悠了幾天,發(fā)現(xiàn)壓根兒就沒有明美所言的精神病院,那阿查究竟把那個曾經(jīng)照耀了烏城半邊天的女人送去了哪里?他突然覺得一個人的憑空消失簡單到令人嘆息。可下一秒他又釋然了,自己的離開,對于烏城而言不就類似于憑空消失嗎?他決定不再回到烏城,也不會告訴明美這個匪夷所思的結(jié)果,也許明美壓根兒就不在意,又或者,那個清淺的承諾不過就是打發(fā)他罷了。那么也好,就讓阿查繼續(xù)暗度陳倉,也讓他們繼續(xù)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而他自己,就留在漁城,比起烏城,他發(fā)現(xiàn)適應(yīng)一個陌生的地方,遠(yuǎn)比沉淪于滄桑的習(xí)慣要舒適得多,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聲音,總會分散他原本死水一般的注意力,繼而教會他忘卻。他再次回到菜市場,看見一個彪悍的中年男子在熟練地殺魚,他的攤位前擺著一個小木牌,上面簡單的兩個字映入許阿良的眼簾,那是一條平淡無奇卻又恰到好處的路,“招工”。許阿良的腦袋里,突然蹦出了楓樹街的衛(wèi)生所,那個窗口和那片小山坡,他甚至記得第一次掩埋的嬰兒是個早產(chǎn)兒,捧在手里小小的,像一只小貓,她的臍帶軟綿綿地耷拉在鼓鼓的肚皮上,那些似乎還在流動的血漬,染紅了這個尚未來得及掙扎的小生命。護(hù)士將孩子遞給他的時候,說了句:“趕快埋了?!蹦钦Z氣聽起來就像是劃一下火柴棒,點(diǎn)燃了這個黑夜,又轉(zhuǎn)瞬即逝。他當(dāng)時莫名地記起一個生物老師,那個將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有干凈圓潤的面龐,他在那個逼仄的小教室里,用明亮的聲音講述了子宮這個令他神往又尷尬的知識?!白优膶m殿”,他說出了這幾個字,像是讀一首詩一樣滿是不合時宜的柔情,那樣的抒情,許阿良覺得這輩子碰到一次就夠了。他摸著自己手臂上風(fēng)起云涌的雞皮疙瘩,然后看了看書上的圖片,繼而趴在桌上睡著了。那種蜷曲的姿態(tài)讓他度過了一個安穩(wěn)的下午,短暫的夢里那個模糊的女人依舊模糊。退學(xué)之后,他便去了衛(wèi)生所。他想,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子宮能夠清晰地包容他。他看過一些尚未成形的胎兒,那些因為流產(chǎn)或打胎而不被允許出現(xiàn)的生命,在許阿良的手里進(jìn)入了后山那片擁擠的土地。起初面對那些血肉模糊的東西時,他會閉眼,會干嘔,甚至想要拋開。然而捏著鼻子、戴著口罩的日子不知不覺就走了,走得順理成章,走得輕巧。而他自己知道,度他走過這一劫的正是那個模糊的未必能稱之為笑容的笑容。
那是五月的末尾,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住進(jìn)了待產(chǎn)室。許阿良瞟了她一眼。在醫(yī)院待久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那些僅有一面之緣的孕婦竟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甚至到后來,他能從那些夭折的嬰兒身上嗅到他們母親的味道,或者說每個人身上流淌的血液看似相同,味道卻千差萬別,那種腥味聞多了慢慢就能察覺出不同了。這個孕婦穿著一條舊舊的棉布裙,深灰色的棉布裹著那個圓圓的肚子,她的眼角有綿密的雀斑,一個個貼在一起,像是干涸的泥點(diǎn)。她被推進(jìn)生產(chǎn)室也就是一天后的晚上,許阿良就等在自己那間暗房里,隨時準(zhǔn)備去清理那些沾滿血的布條、棉球之類。興許是夜太深,他不知不覺打了個盹。不知是幾點(diǎn),刺耳的喊叫聲穿透那扇木門,直接扣到了他的心臟深處。那是多么陌生而又凜冽的痛感,似乎在瞬間撕裂了包裹著肉身的所有溫度,讓他彷徨又緊張地踱著步子。他太清楚某些哭喊聲意味著什么,他不得不佩服,那些在疼痛中掙扎的女人依舊有那么清晰敏銳的直覺。他有時候覺得所有的產(chǎn)婦都走進(jìn)了生死之間的小小區(qū)域,她們在撕裂的痛苦中摸索方向,預(yù)知生命的到來。作為一個男人,他沒有辦法體會這其中的滋味。那時候的他,甚至還沒有愛過除明美以外的任何女人,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將明美與產(chǎn)婦相掛鉤,她甚至不認(rèn)為明美能夠成為一個尖聲叫喊的產(chǎn)婦。因為許阿良知道比起愛,明美心里裝著困惑,而這些困惑在時間的蔭翳之中慢慢發(fā)酵,變成一種模糊卻固執(zhí)的恨。他有時候也會將明美父母的狠心放到天平一端,繼而去考量許春和那個女人的拋棄。他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的落單從源頭上看,意義難以辯駁,孰輕孰重更是抽象。于是他試圖平和,試圖沉默,直到爺爺?shù)墓腔以谇镲L(fēng)里飛舞,他才覺得整個人清醒了,一種醍醐灌頂一般的明晰,也就是在那個時刻,他有了離開烏城的念頭。盡管他已經(jīng)習(xí)慣甚至愛上那片小山坡,喜歡那些有風(fēng)的寂靜時刻,喜歡自己回憶那個模糊的笑容。他忘不了那個夜晚徹底的呼號和那一聲突兀的哭喊,稚嫩又清脆地劃破了許阿良的人生。他松了一口氣,掏出口袋里的工作簿,翻了翻今天的手術(shù)安排,這是最后一個產(chǎn)婦了,他趴在桌子上,周身被疲憊包裹著??蘼?,又是哭聲,他感覺到冷,一種皮膚的溫度尚存,體內(nèi)卻結(jié)了冰一樣的感覺襲來。醒來的時候,暗房的木門虛掩,裝垃圾的紙盒、蒙了一層灰一般的燈光、木質(zhì)的桌子、灰白的墻壁都原封不動,只有時間糊里糊涂地摸爬滾打了一番。許阿良走出醫(yī)院之后,陽光恍恍惚惚地照耀著大地,也順便照耀了自己。
“阿良,快去一下新生兒手術(shù)室那邊。”四十多歲的吳姐跑了過來,臉色通紅的她一臉沮喪地看著阿良,口腔里沉重的氣息進(jìn)進(jìn)出出?!白蛲砟莻€女的,孩子的臍帶在耳朵那塊纏了一下,怎么都出不來。好不容易給姜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可是孩子一出來,小臉兒紫得不像樣。我看著覺得不對勁,以前跟在我媽后面學(xué),看過那么多小孩,都沒見過臉的顏色紫成那樣的?!边@是醫(yī)院里唯一一個喊他阿良的人,她偶爾會跟阿良拉家常,甚至催他找老婆。雖然愛開玩笑,可是提及生產(chǎn)的事情,吳姐是從不含糊的。她雖然沒有正經(jīng)地學(xué)過生產(chǎn)方面的知識,但她母親卻是烏城老一輩女人心目中的救命恩人。吳姐就是跟在她母親后面學(xué)的接生,后來被楓樹街衛(wèi)生所招進(jìn)來當(dāng)了個助產(chǎn)的護(hù)士,其實就是個空泛的噱頭,畢竟她母親的神話,早已隨著老一輩人的離去而慢慢散去。但吳姐卻著實愛上了這份工作,她喜歡清洗那些新鮮的小生命,看他們瘦弱的小手一點(diǎn)點(diǎn)張開,慢慢舞動,喜歡他們清脆的哭泣聲,喜歡他們屁股后面可愛的“胎兒青”。她有時候會無端地責(zé)怪起閻王來,踢孩子踢得這么重,迎接他們的到來對于吳姐而言格外神圣。許阿良每次都在她的語氣和眼神里,看到一種跳躍著的滿足和幸福,似乎這種幸福填補(bǔ)了吳姐生命里所有的空缺,比如她臉上碩大的胎記,比如她被丈夫拋棄的遺憾,不能成為母親而被人們稱作“石女”的遺憾。如今面對一個在她手里啼哭過的生命就這樣悄然逝去,她的痛苦在烈日下顯得那么滄桑又冰涼。許阿良跟在她的身后來到了那間暗房里,小花布包裹著那柔軟的軀體,燈光照耀下,似乎那些褶皺的棉質(zhì)紋理還在悄悄起伏著,如同呼吸的韻律,如同蝴蝶飛過,如同小小的浪花起伏。許阿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繼而抱起那小小的一團(tuán)。吳姐擦著眼淚,那種渾濁的哀傷在小小的暗房里蔓延開來。許阿良不懂得如何寬慰,更沒有這種徹骨的悲涼,他想,即使是悲傷的表達(dá)與宣泄,男人都遠(yuǎn)不及女人,她們的眼淚看上去沉甸甸的,一顆一顆渾圓地墜落,而他對于哭泣的記憶似乎都干涸了。他將那一小團(tuán)隕滅的生命放進(jìn)一個紙箱里,然后從那扇熟悉的后門出去,鐵制的門銹跡斑斑,綠色的漆已經(jīng)斑駁得凌亂不堪,暗紅色的鐵屑在每一次推開與閉合的運(yùn)動中一點(diǎn)點(diǎn)抖落,如同人的皮屑一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除了許阿良,幾乎不會有第二個人去撫摸它,去聽它嘎吱嘎吱的叫喊,去打量它的殘缺與破舊,有時候許阿良甚至覺得,通往小山坡的路是走向那個女人的路。他邊走邊回憶,那個產(chǎn)婦的樣子清晰得如同被雨水洗滌過,浮腫的臉部輪廓一點(diǎn)點(diǎn)涌入他的心頭,那種近乎堵塞的感覺讓許阿良覺得頭疼欲裂。他選好地點(diǎn)后,輕輕打開紙箱,掀開那塊小花布。那個孩子的小嘴向臉頰兩邊彎曲,那俏皮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她身上沒有一點(diǎn)血跡,吳姐將她洗得那么潔白,她周身的皮膚還未來得及展開,褶皺得那么擁擠。孩子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塊玉,許阿良仔細(xì)看了看,那是吳姐貼身佩戴的那塊彌勒佛,那個笑起來有點(diǎn)像如來的胖佛祖。許阿良不敢再看,他假裝和以往一樣,當(dāng)那個小小的坑被一點(diǎn)點(diǎn)填滿的時候,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許阿良坐在小山坡上,看那個窗口,看那些搖曳的小樹,看身邊這個擁擠的小山坡。他想起明美說的話,“你真幸運(yùn),沒被埋進(jìn)小土坑呢”。
他不禁會想,如果自己從未降臨,又或者也被埋進(jìn)了小土堆,那個女人是不是不會在一個夜晚偷偷抱著未滿月的他離開,又或者許春不會孤身一人帶著三歲的他回來烏城。生命最初的三年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在許春和那個女人的身邊,自己除了啼哭是否還給他們帶去一些歡愉?只是對于三歲以前的時光無從捉摸,那些分明存在過的日子癱瘓一般地凝滯,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疑問只能一點(diǎn)點(diǎn)寂寞地腐爛,在所有如期而至的秋天里,無論豐盛得多么喧鬧,許春還是離開了,老爺子也還是變成了一捧灰,烏城和明美也是一樣,突兀地向自己告別。在最初的幾個夜晚,住在小旅館的時候,許阿良總是會夢見那個小山坡,夢見那些被自己一一埋葬的小生命,甚至那個戴著彌勒佛的小女孩笑著朝自己走來,她甚至開始呼喚自己,她甜甜的嗓音叫著阿良哥哥,她有一次還說:“阿良哥哥,冬天要到了,你見過冬天嗎?”夢里的許阿良除了搖頭什么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敢說,面對那些沒有溫度的小生命,他曾經(jīng)那么鄭重其事,如今離開了,他覺得自己的想念是那么虛偽、那么膽怯,他甚至不敢直視自己對于小山坡炙熱的懷念,因為他不明白自己懷念的究竟是什么。他以為是那些路過自己手中的小生命,他以為是明美溫?zé)崛彳浀拇桨辏詾槭菭敔斅祜w舞的生命??墒堑筋^來,他發(fā)現(xiàn)全都不是,他思念的僅僅是那片小山坡和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所以他選擇了菜市場,選擇了殺魚,他總覺得血腥味會讓自己安心。于是他找到了漁城的那個叫黃四貴的魚販子,住進(jìn)了菜市場附近的小閣樓里。那是黃四貴奶奶生前住的小房子,大約二十平方米,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老式的木制衣柜,窗戶朝著菜市場,能看到那些陳舊的棚頂閃爍著寒磣的光。小閣樓底下的屋子全都出租給了那些菜市場做生意的攤販,至于黃四貴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搬離了這里。許阿良住進(jìn)閣樓的第一個夜晚,那些嘈雜冰冷的夢境暫時地遠(yuǎn)去了,夢里除了明美模糊的話語,其他都是那么澄澈,那是他離開烏城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第二天他便開始試圖成為一個漁城人,成為一個殺魚人。第一次面對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的時候,許阿良無從下手,黃四貴倒沒有想象的那么兇悍,他走過來說:“這殺魚啊,也講究個快,魚的身體小啊,沒法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只能先敲暈,再去鱗,接著就是開腸破肚了。”許阿良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將手在褲子上來回摩擦幾下便操起了黃四貴放在案板上的那根木棍。他鉚足了勁對準(zhǔn)了手下按著的魚腦袋砸過去,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像是不聽使喚一般,沒法好好合作,于是最后那一記悶棍著實落到了魚眼睛上,血肉模糊的瞬間許阿良再次聞到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魚血的腥味不同于那些產(chǎn)婦和孩子的血,似乎更加黏稠,也更為厚重,那種腥味不那么嗆鼻,也沒那么親切。黃四貴看到一旁發(fā)呆的許阿良,笑了笑說:“你怎么跟個書生一樣,殺條魚還這么磨嘰?越慢魚越痛苦,就跟古代那個什么凌遲一樣,做魚片兒就跟凌遲差不多吧。我可下不了那個手?!痹S阿良回過神來,看了看自己左手按著的魚,它幾乎面目全非,卻還在氣若游絲地頑強(qiáng)掙扎,他朝著魚腦袋又是重重的一下。黃四貴點(diǎn)點(diǎn)頭說:“差不多了,忙的時候不能這么磨嘰?!痹S阿良點(diǎn)點(diǎn)頭,開始給手下的那條魚去鱗。那些薄薄的片兒堅硬地發(fā)著光,它們黏膩又整齊,一點(diǎn)點(diǎn)被自己手中的刀子推到前面堆疊起來。翻邊的時候許阿良腦子里閃現(xiàn)出自己給爺爺擦拭身體的時候,那些日子他經(jīng)常夢見許春,他想,我欠你的都還給爺爺了。那時候爺爺?shù)纳眢w那么柔軟,散發(fā)著話梅的味道。如今他的腦子里對爺爺?shù)挠洃浤敲辞逦?,卻又會在某個瞬間全部被過濾掉,什么也記不起來,正如此刻。他剖開魚的肚子的時候,那一條短短的裂口瞬間涌出些內(nèi)臟,小小的一把就填滿了一條魚的生命。那鼓脹著的白色泡泡,柔軟纖細(xì)的腸子和那個青色的魚膽。他記得小時候奶奶在爺爺殺魚的時候總要不停地在周圍念叨,別弄破了魚膽啊,會苦。于是從來沒有嘗過苦膽味道的許阿良不禁會想,究竟有多苦呢?他用舌頭輕輕觸了下,原來這樣酸澀又直接的苦,沒法回味,只能在舌尖翻滾。
五
明美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來理發(fā)的人不多也不少,于是每天她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作為一個母親應(yīng)該給自己的孩子取個什么名字,還有,倘若阿查不再回來,菱芬理發(fā)店該換個什么名字,明美發(fā)廊或是其他什么。這兩個問題她都還沒來得及想清楚的時候,阿查被抓捕的消息就傳來了。那天黃昏的時候,明美正準(zhǔn)備拉上卷門回房間吃晚飯,一輛警車便停在了門口。藍(lán)色制服,整齊挺括,像筆直的大樹朝自己撲過來,所有關(guān)于那個門縫里擁擠的記憶,伴隨著那塊橡皮一起反方向朝自己砸過來。明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松開手,卷門又緩緩向上收縮起來。她拍拍手上的灰然后將雙手輕輕放在肚子上,一動不動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的到來。她事后發(fā)現(xiàn),比起突如其來的消息和那些看似翻云覆雨的記憶,自己肚子里的感覺更為真實,一種沉甸甸的絞痛感,一種充實的下墜感在自己的周身縈繞著。
那個姓吳的警察瞇縫著小眼睛,唇上的胡茬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探出小腦袋,堅硬地看著明美。他揉搓著雙手,盯著那個緩緩向上縮回去的卷門,然后同身后的幾個人一點(diǎn)點(diǎn)向自己走過來。他們走進(jìn)理發(fā)店,像是進(jìn)了一個擁擠的洞穴,瑟縮地坐在那個紅色的絨布沙發(fā)上。其中有兩個人因為坐不下只能站在角落里。明美支著身子站在鏡子前,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站姿讓自己在他們眼里一覽無余,這種被參觀的感覺讓她不適應(yīng),于是她撫著肚子緩緩地坐到了鏡子前的一張轉(zhuǎn)椅上。姓吳的警察開口了,他的自我介紹聽起來正式又突兀,他用兩句話解決了一群人的來路不明?!拔倚諈?,我們是烏城派出所的。今天來問一下黃阿查的情況,你是他的愛人吧?”一并囊括的還有她自己的來路,她思索了一下“愛人”這兩個字,然后努力讓自己點(diǎn)點(diǎn)頭,并且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自然而然。當(dāng)她抬起頭的時候,那個姓吳的警察神色里突然多了一種突兀的柔和,怎么解釋這種柔和呢?類似于對一個寡婦還是一個孤兒?她覺得這種柔和其實充斥了某種不嚴(yán)肅的情懷,類似于不恰當(dāng)?shù)谋鞈懭?,看起來刻意又疏遠(yuǎn)。她的耳朵被一個故事叨擾,那個叫黃阿查的人聽起來陌生又突兀,像是一個路過的人,甚至未曾謀面。明美靜靜地看著那一叢胡茬上下跳動,時而靜止,那些雀躍著的言辭與疑惑無非就是一種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在天邊的故事,想必眼前的這個人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他甚至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要聽一個女人磅礴的哭泣。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黃阿查自己也已經(jīng)交代清楚。我們今天就是過來通知家屬的,當(dāng)然,你也不用灰心,表現(xiàn)好的話,也有提前出來的可能?!闭f完他將一直握拳的手在褲腿上來回舒展地摩擦了片刻,然后生硬地咳嗽一聲便站了起來,其他幾個人也都順勢起立了。他們的告別同到來一樣短暫。明美遲鈍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其實有點(diǎn)困乏了,預(yù)產(chǎn)期越近,她的睡眠就越多,似乎怎么都睡不夠。坐在轉(zhuǎn)椅上的時候她一直用力捏自己的手心,試圖讓自己打起精神,可是她發(fā)現(xiàn)這種做法并沒有太大用處,于是她只能放下自己的眼皮,在低頭的動作里假寐片刻。等到那一行人開著車離開之后,那些干燥的塵土如同整個快要湮滅的黃昏一樣,漸行漸遠(yuǎn)。
明美躺在那張曾經(jīng)擁擠喧鬧的床上時,窗外那墨藍(lán)色的光透了進(jìn)來,她看著那些瑣碎的影子在墻壁上閃爍時,頓時清醒了。那些鉆進(jìn)她耳朵的細(xì)碎情節(jié),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吸鐵石扯出來的鐵屑一般,從各個角落里游移過去。想想阿查的瘋和婆婆的瘋,其實是不一樣的,阿查是在長久的沉默里爆發(fā)的,他在楓樹街的街頭破口大罵時,似乎沒有提及任何人,他罵得那么模糊、那么迷茫,明美覺得那只是醉酒的姿態(tài)罷了。但是,她無意戳穿,她在眾人的拉扯下暫且避開,留下阿查獨(dú)自宣泄。于是人們說,阿查瘋了,因為這一陣子他把許多人的頭給剃壞了,有的剃禿了,有的出血了,最嚴(yán)重的就是鞋匠,他進(jìn)了醫(yī)院,出來的時候白色的紗布還隱約透著血漬和腥味。明美知道,這些人都是婆婆瘋了的時候抖落出來的人,而他們誰也沒有同阿查計較,不知是不愿,還是不敢。好在那些無關(guān)的人并未看出這其中的因由,他們忙著同情明美,忙著回顧楓樹街這對突然闖入的母子過去的種種。在他們眼里,明美并不是個討喜的人,她甚至有幾分冷漠,但是只要聯(lián)想到她特殊的身世,很多東西就被稀釋了,于是明美也成為阿查瘋掉的原因之一。面對這些眾說紛紜的假想與揣測,明美覺得,自己才是一個真正的局外人,她不明白阿查的瘋,就像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冷漠。直到她想起那個姓吳的警察提及的小房子和藥片,她才知道,能解釋一個人瘋掉的真正原因只能是他自己,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幌子,是霧里看花的遮遮掩掩。
“黃阿查是自己來自首的,他稱自己沒有能力照顧母親,只好喂她吃安眠藥。那些安眠藥是他一點(diǎn)點(diǎn)攢起來的,他離開楓樹街以后就去了漁城,我們在一個菜市場后面的老房子里找到了他母親的尸體,那是他們以前在漁城的老家。不過,他之前一直將母親鎖在養(yǎng)老院后山上一個棄置的小房子里,找了一個賣魚的人幫忙照看?!泵髅涝谙?,原來精神病院是個子虛烏有的地方,她突然覺得許阿良真是無辜又幸運(yùn)。他會信以為真地幫自己探望婆婆嗎?他真的指望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叫他一聲干爸嗎?所以男人的心虛決定了他們的怯懦與選擇,正如婆婆抖落的那些名單上的人。不過也好,那些能夠牽扯自己神經(jīng)的人都離開了烏城,離開了楓樹街,她如今要思考的問題就是,換一塊新的招牌,起兩個新的名字。
漁城很喧鬧,道路彎彎曲曲的,沒有女人開的理發(fā)店,衛(wèi)生所后面是一個寬闊的池塘,周圍栽滿了樟樹和柳樹,許多孩子喜歡在樹下玩鬧,他們的笑聲總是回蕩在許阿良的耳邊。他有時候會獨(dú)自在那里散步,漁城衛(wèi)生所總是散發(fā)著消毒水的氣味,那是他以前從不曾注意的味道,甚至覺得陌生。那種清涼凜冽的氣味像是奶奶打碎的藥罐,勁道很足,卻又恰到好處,他有時候會忍不住停下來用力地吸兩口。在漁城待久了,許阿良也慢慢熟練掌握了殺魚的技巧,黃四貴總說:你小子看上去呆頭呆腦的,上手倒還挺快。有時候黃四貴還會拉著阿查陪他喝酒,那種自家釀的白酒看上去渾濁,聞起來嗆鼻,進(jìn)嘴之后倒是有一種干凈利落的辣味。黃四貴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但是許阿良發(fā)現(xiàn),自己很愛和他聊天,或者說聽他講話,那些醉酒之后的絮絮叨叨醇厚又質(zhì)樸,讓他覺得在漁城的日子也慢慢親切起來。有一天,黃四貴被一群警察叫了去,回到攤位以后,他就蜷縮在角落不停地吸煙,一口又一口,足足抽了十多根。那些煙頭散落在地上,冒著越來越空泛的氣味。他搖頭嘆氣的時候旁若無人,那種明晃晃的憂愁第一次讓許阿良明白了年紀(jì)賦予人的哀愁是分門別類的,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將情緒拋擲在光天化日之下。傍晚收攤的時候,黃四貴搭了下許阿良的肩膀說:“走,上你那,喝幾杯。”
那張四方形的木桌子泛著油膩膩的光,即便是斑駁了的桌角也依舊散發(fā)著煙火的氣息。他們就在那盞籠罩著灰塵的日光燈下喝起酒來。破舊朦朧的居所,擁擠卻又簡單的生活讓許阿良覺得手中的酒杯沉重又輕盈,生活的棱角在此時此刻原形畢露。黃四貴幾杯酒下肚后,臉色緋紅,云霞般翻滾的嘴唇悉數(shù)透露了他看似深不可測的憂愁。黃菱芬的死,黃阿查的被捕,一切都是他阻攔不了的悲劇,除了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悲劇醞釀許久再發(fā)生,他什么也改變不了。許阿良像是撿到碎片一樣,將自己在烏城二十年的記憶篩出阿查和他母親的部分,于是他似乎明白了,無論是烏城還是漁城,生活都是一樣,它就是要揀盡寒枝地讓一些冰冷寒涼顯得曲折動人卻又面目可憎。
十八歲的黃菱芬在漁城也曾是小有名氣的美人,她的美并非張揚(yáng)妖冶,而是透露沉靜內(nèi)斂的溫柔。作為哥哥的黃四貴,周圍都有一群男生對自己的妹妹垂涎欲滴,他們蠢蠢欲動的青春期,似乎都期盼著某種看似動人心魄的假設(shè)才能填滿。那是一段荷爾蒙作祟的時光,所有的躍躍欲試只需要稍加鼓動就會破繭。男生對女生突然鼓起來的胸部,某一天突然圓潤的臀部都格外敏感,他們的身體也似乎隨著這種觀察與興奮而發(fā)生了變化。那時候的黃四貴很慶幸,因為妹妹一直都是清瘦且沉默的,她做什么事情都是默默的,像是一只獨(dú)自度過雨天的螞蟻,只需要小小的土穴就可以安身,于是伴隨著其他女生吹氣球一樣發(fā)育的身體,黃菱芬慢慢淡出了男生的視野,黃四貴也稍稍松了口氣。可是,總有一些事情會偏離軌跡,改變生活的原貌,繼而摧毀原本的設(shè)想,對黃菱芬而言就是這樣。那時候,她進(jìn)了漁城的一家理發(fā)店,洗頭妹在那個時候是一個很新鮮耀眼的職業(yè),漁城的女孩似乎都爭先恐后地擠向發(fā)廊。那些瓶瓶罐罐的洗發(fā)水像是王后的毒蘋果,注定是一個公主的劫難。黃菱芬第一次陷入愛河就在那個夏天,那個頭發(fā)烏黑的男生突然闖入她的生活,在閑下來的夜晚給她洗頭。那些觸碰頭皮的瞬間令這個沉默的女生觸電一樣地戰(zhàn)栗,而愛情的降臨在女人這里往往就是短暫又不知所以。黃四貴見過妹妹神采奕奕地將頭發(fā)梳了又梳,她甚至哼著歌兒,那種歡快與愉悅昭然若揭??墒?,當(dāng)黃菱芬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的時候,那雙令她怦然心動的手卻抽離了她柔軟的頭皮,男人對美的探尋總是花樣百出,對新鮮的饑渴真實又卑劣。黃菱芬一度沉默,卻不愿聽從家人的意見去打胎,那時候黃四貴甚至覺得自己的妹妹愚蠢。直到黃菱芬拒絕了一個又一個離婚的男人或死了老婆的男人前來探尋情況的時候,她冰冷的眼神,讓黃四貴恍然間看到黃菱芬隱忍之中的恨意。她不再去發(fā)廊,帶著自己的孩子在家里默默地生活,直到有一天她聽到一些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于是黃菱芬?guī)е畾q的兒子消失在了漁城。
再次見到黃菱芬的時候,那個十多歲的男孩也一并出現(xiàn)。黃菱芬瘋瘋傻傻,而站在一旁的黃阿查竟然絲毫不露慌張的神色,他鎮(zhèn)定地看著黃四貴,似乎覺得,漁城總有一塊收容母親的地方。于是他們來到了養(yǎng)老院后山的小屋子,阿查那時候說,等自己的孩子出生了,他就接黃菱芬回烏城。可是,警察的到來和黃菱芬僵直的身體讓黃四貴發(fā)現(xiàn),逝去的時光是多么深刻地改變著這對母子。他突然覺得扭轉(zhuǎn)乾坤的只有手中的這杯濁酒,這種四兩撥千斤的功效伴隨著灼熱與辛辣一并吞沒在喉管里。他說黃阿查的心里比黃菱芬還要苦,母親刁鉆沉默又尖銳,她甚至說,黃阿查不可能有孩子,想都別想,明美肚子里的絕對是野種。黃四貴提起明美的時候像是提及一種魚一樣平常,這個無關(guān)的女人激不起他絲毫的波瀾,她似乎只是充當(dāng)了阿查悲劇中的一個渺小的配角。黃四貴想不明白的是,如何都不肯拋棄自己骨肉的黃菱芬為何要對阿查的愛情冷言冷語,是嫁接仇恨還是其他,在癡癡傻傻的言辭中,早已找尋不到答案。黃四貴覺得唯有放下,他勸阿查放下,勸那個瘋了的妹妹放下,也勸自己放下,可他發(fā)現(xiàn),到最后,誰都不曾放下。
許阿良在那個朦朧的夜晚,回味著口腔里的辛辣,他忘卻了許春和那個女人,忘卻了爺爺和奶奶,忘卻了所有嘈雜的夢境,卻忍不住設(shè)想,若干年后的烏城,是否真的有個孩子會叫他干爸,他滿身魚腥味回到烏城會是怎樣。
明天的魚,明天的黃四貴,以及明天的白酒,此刻全都近在眼前。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