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志 弘
(香港教育大學(xué) 文學(xué)及文化學(xué)系,香港)
三蘇均著有《六國論》。[1]62—66[2]139—141[3]1247—1248①蘇洵六國文原題《六國》,“論”為后人所加。蘇軾六國文《蘇軾文集》篇名作《論養(yǎng)士》,郎曄本作《六國論》,見郎曄選注、龐石帚校訂:《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北京: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第193—196頁。學(xué)界對蘇洵《六國論》布局謀篇、議論特色及其“末影宋事”[4]引袁宏道評蘇洵,204已有詳論,也有若干比較三篇《六國論》筆法、觀點的著作。*如陳忠義:《三蘇〈六國論〉比較》,《中文自修》,1994年第21期,第20—21頁;陳友冰:《三篇〈六國論〉比較》,《國文天地》,2000年第9期,第75—82頁,按:陳友冰比較的是蘇洵、蘇軾和李楨《六國論》;羅浩波:《大國爭謀前事后師——三蘇〈六國論〉對讀的啟示》,《喀什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5期,第61—64頁;莊國岳:《蘇洵蘇轍之〈六國論〉比較》,《現(xiàn)代語文》(文學(xué)研究版),2007年第1期,第42、61—64頁;袁猛:《試論“三蘇”〈六國論〉的異同》,《蚌埠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第2期,第49—51頁。但宋人是否認同蘇洵《六國論》觀點,蘇軾、蘇轍《六國論》與時政有何聯(lián)系?另外三蘇北宋外交政策主張差異甚大,由此引出他們對“賂敵”的不同評論──這個現(xiàn)象尚不為學(xué)界注意,本文針對這些問題作回應(yīng)。
蘇洵《六國論》見于《權(quán)書》,與《衡論》《幾策》合二十二篇。蘇洵自評“所獻《權(quán)書》……茍深曉其義,施之于今,無所不可”,[1]《上韓樞密書》301雷簡夫云:“《權(quán)書》十篇,譏時之弊;《審勢》《審敵》《審備》三篇,皇皇有憂天下心”,[5]《上韓忠獻書》119蘇洵《權(quán)書》托古述今、譏時之弊的筆法為時人所知。蘇洵《六國論》“賂秦”寄意與《幾策》中《審敵》《審勢》二篇關(guān)系密切,后二者論當世之事,《審敵》篇“賂”字凡14見,文章總歸認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原因是:“匈奴(按:此指遼)……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yǎng)其力……彼必曰戰(zhàn)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盵1]13—14這觀點和《六國論》說秦之大欲類同?!秾弰荨犯赋霰彼巍胺綌?shù)千里,擁兵百萬……如此之勢,秦之所恃以強之勢也”[1]3—4,反映蘇洵認為北宋軍力可與遼對抗,這呼應(yīng)《六國論》說“(六國)其勢弱于秦……(今)茍以天下之大……”[1]63《審勢》認為北宋“習(xí)于惠而怯于威”“惠太甚而威不勝”“弱在于政,不在于勢”,即蘇洵認為北宋賂敵原因在于當政者怠怯——這是政治心態(tài)問題,而非國力不足,故蘇洵說北宋情況是“以弱政敗強勢”。[1]3長此下去,“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1]13—14
《審敵》《審勢》連同《六國論》構(gòu)成蘇洵對北宋外交主要觀點:其一,宋兵力足可抗外敵;其二,北宋怯于外敵,委曲求和,議和并非“勢”不足而是“政”的問題,即“弱政敗強勢”;其三,厚賂使民困乏;其四,賂敵使敵我國力此消彼長;其五,變疾禍小、變遲禍大。
蘇洵“勿賂”和賂敵力虧主張并非廣為認同,如趙翼《廿二史箚記》謂“宋之為國,始終以和議而存,不和議而亡,蓋其兵力本弱”,[6]《和議》553這是宋以后的認識。宋真宗澶淵盟后批評“武臣無事之際,喜談策略,及其赴敵,罕能成功”,斥之“好勇無謀,蓋其常耳”。[7]1528又如同樣論戰(zhàn)國史,楊時說:“全璧歸趙,何益哉”,“古之人有以皮幣、犬馬、珠玉而不得免者,至棄國而逃,況一璧乎?雖與之可也?!盵8]《藺相如論》177也有意見認為,相對于開戰(zhàn)所需軍費,歲幣支出甚不足道。如真宗朝王旦謂“雖每歲賜遺,較于用兵之費,不及百分之一”。[7]1578此外,宋人對貿(mào)易順差課題已有認識,如宣和四年宋昭云:“蓋祖宗朝賜予之費,皆出于榷場。歲得之息,取之于虜,而復(fù)以予虜,中國初無毫發(fā)損也”;[9]53馬擴《茅齋自敘》注:“議者謂祖宗雖狥契丹歲輸五十萬之數(shù),然復(fù)置榷場,與之為市,以我不急易彼珍,歲相乘除,所失無幾?!盵9]96毋庸諱言,宋昭也提到北宋末年“榷場之法浸壞,遂耗內(nèi)帑”,但這是“榷場”管理不善所致問題,不是和議或歲幣政策失誤問題,故他以為“遴選健吏,講究榷場利害,使復(fù)如祖宗之時,則歲賜之物不足慮也”[9]53。日野開三郎、張亮采、陶晉生均指出,不能簡單認為和議納“歲幣”必然致使宋朝整體財政虧損,還須從和議簽訂后北宋榷場收益以及開墾田地得益等范疇全面考慮北宋外交政策利弊*日野開三郎:《五代北宋の歲幣歲賜の推移》《五代北宋の歲幣歲賜と財政》,見《東洋史學(xué)》1952(第5及6輯),第19—41頁、第1—26頁;張亮采:《宋遼間的椎場貿(mào)易》,《東北師范大學(xué)科學(xué)集刊》1957(3),第146—155頁;陶晉生:《遼的對宋政策與貿(mào)易》,《宋遼關(guān)系史研究》,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3年版,第43—56頁。──總之,歲幣之于經(jīng)濟的損益在北宋未成定論。*參見朱瑞熙《宋朝的歲幣》,《疁城集》,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215—233頁。
蘇洵《六國論》以賂秦為六國破滅之道,但蘇軾《論秦》卻說:“(秦)巧于取齊而拙于取楚,其不敗于楚者,幸也?!碧K軾論秦國先之以李信、復(fù)使王翦攻楚,“空國而戰(zhàn)”,其時倘“以久安之齊而入?yún)挶仗撝?,覆秦如反掌也?!睋Q言之,蘇軾認為戰(zhàn)國末年齊國仍有反擊秦國甚至亡秦的機會。《論秦》末后再次重申“秦之不亡,幸也”“始皇幸勝”,[2]141—142反復(fù)論證各國孰勝孰敗,變數(shù)很多。蘇軾對宋代外交的直接評論見于《策斷》和《策略》?!恫邤嘁弧烽_宗明義說“二虜為中國患,至深遠也”。但蘇軾認為遼夏并非為中國之“大患”,并非為中國最憂心之事。蘇軾說:
蓋臣以為當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戎、北狄,而內(nèi)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戎、北狄,不足以為中國之大憂,而其動也,有以召內(nèi)之禍,內(nèi)之民實執(zhí)其存亡之權(quán)。
蘇軾亦說戰(zhàn)國“諸侯割地而求和于秦”,但焦點更在于御敵心態(tài)而不是“賂”所導(dǎo)致的損失。他認為:宋之失策在于失其權(quán),只一味委曲求和,使遼、夏可“持其欲戰(zhàn)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勢”,故“欲權(quán)之在中國,則莫若先發(fā)而后罷。示之以不憚,形之以好戰(zhàn),而后天下之權(quán),有所歸矣”[2]280—283?!恫呗远芬韵挛淖峙c蘇洵賂敵力虧,破滅之道的判斷截然不同:
臣嘗讀《吳越世家》,觀勾踐困于會稽之上,而行成于吳,凡金玉女子所以為賂者,不可勝計……嘗竊怪其以蠻夷之國,承敗亡之后,救死扶傷之余,而賂遺費耗又不可勝計如此,然卒以滅吳,則為國之患,果不在費也。
蘇軾以越國財困力乏,“賂者不可勝計”仍卒以滅吳為證,提出“國之患,果不在費”的結(jié)論。蘇軾認為,越國成功原因在于“內(nèi)外不相擾,是以能有所立”,具體方式是“使范蠡、大夫種二人分國而制之”。針對北宋情況,蘇軾認為北宋政策“最下”的原因不是“賂”而是“過賂”,尤為失策的是“宰相以下,百官泛泛焉莫任其職”,故導(dǎo)致權(quán)責(zé)紊亂。蘇軾認為只要做到“每歲所以饋于二虜者,限其常數(shù),而豫為之備”,并“舉一人而授之,使日夜思所以待二虜,宜無不濟者”[2]228—230??傊K軾引吳越例子,旨在申論修齊內(nèi)政與權(quán)責(zé)分明才是致治強國關(guān)鍵,故刻意淡化外緣因素的影響,并認為“饋于二虜”的歲幣只要限其常數(shù)早作預(yù)備,亦無不可。
蘇轍晚年作《歷代論5燕薊》,開篇首句言“何謂割燕、薊之利?”帶出后晉割地有利北宋外交的新穎觀點。繼之言真宗“知其(遼)有厭兵之心,稍以金帛啖之。虜欣然聽命”,澶淵盟后“北邊之民,不識干戈。此漢、唐之盛,所未有也”。后晉割讓燕云十六州何以有利北宋?蘇轍觀點包括:其一,契丹既得廣袤土地,如“熊、虎之搏人,得牛而止”,“犬羊之心,醺然而足”,已無侵宋之心;其二,和約既成,契丹“俯首奉約,習(xí)為禮義”,較之“漢文帝待之以和親,而匈奴日驕。武帝御之以征伐,而中原日病”,成效尤彰;其三,契丹據(jù)有全燕后,已無南侵意圖,北宋以金帛即已換來太平,是“吾無割地之恥,而獨享其利,此則天意,非人事也”。
蘇轍是否認為應(yīng)恪守祖宗之法一成不變?文章最后一段:“唐天寶之亂,朔方、河隴之兵起而東征,吐蕃乘虛襲據(jù)郡縣……理極而變,部族內(nèi)潰,而唐土遺黎解辮內(nèi)向,中原未嘗血刃,而壤土自復(fù)。”最后延宕一筆:“今吾不忍涂炭生民,而以皮幣犬馬結(jié)異類之歡,推之天理,儻亦有唐季吐蕃之變乎?”[3]1012—1013這段話最關(guān)鍵是“理極而變”四字——此一時彼一時,唐代極亂后壤土自復(fù);北宋情況會否倒過來,遽然生變?
再結(jié)合蘇轍討論“和議”和“歲幣”全部材料綜合分析。元祐二年蘇轍《論西事狀》分析宋夏和議:“雖棄捐金幣,以封殖寇仇,小人謂之失策;而分別曲直,以激勵將士,智者謂之得計。此所謂行事之得失也?!碧K轍不認為可簡單判斷歲幣即為弊政,其中利害,得看執(zhí)政者是否能因勢利導(dǎo)——藉北宋連年恩賜外國,西夏不知感恩,這一極端對比煽動西夏“士民自知其不直”,讓北宋將士更加義憤填膺,由此“皆有斗志,易以立功”。[3]722如此,表面上耗損國力的歲幣,反可成為西夏國亂,北宋眾志成城轉(zhuǎn)危為安,轉(zhuǎn)弱為強的契機。
蘇轍《進策》再次申明“賂敵”反為“勝敵”契機的觀點。文章開篇言“欲民之無貧,則無疾夫無威;欲君之無辱,則無望乎財之不竭”,帶出立君威(兼指國威)與節(jié)儉國庫不可兼得。北宋要“因敗而成功,轉(zhuǎn)禍而為福”就要“因(二虜之賂)而成之,以潛破二虜之國”。具體說,蘇轍主張不僅不是“勿賂”,而是應(yīng)不惜財貨,要賂之益甚,因賂制勝——
臣以為當今之計,禮之當加恭,待之當加厚……務(wù)以無逆其心,而陰墮其志,使之深樂于吾之賄賂,而意不在我……彼怠而吾奮,彼驕而吾怒。及此而與之戰(zhàn),此所謂敗中之勝而弱中之強者也。
蘇轍視“益賂”為勝敵謀略,尤應(yīng)示敵以怯,凡事順敵所求,“無求而言勝之”“無求以言犯之”“以外見至弱之形”,此即“將欲取之,必固予之”[3]1333—1335。蘇轍這策略與臥薪嘗膽近似,但未如勾踐般承受過分屈辱*前述蘇軾《策略》引吳越之戰(zhàn),與蘇轍《進策》均有示弱勝強之說,兄弟之間觀點或互相發(fā)明。,文章承認“已賂”既成事實,故宜順水推舟,把“賂”轉(zhuǎn)換為制敵手段。
結(jié)合上述,蘇轍并不否認和議曾發(fā)揮良好效果,但不認為和議是長治久安之策,他說“理極而變”,遼夏在當世實為國家之患;蘇洵全面否定歲幣政策,以為日削月割是國家喪亡關(guān)鍵,相反,蘇軾不認為歲幣多寡是國之大患;蘇轍更進一步,把歲幣視為驕敵手段,賂敵愈多,敵國愈益怠傲;蘇軾和蘇轍反對的不是“賂敵”,而是賂敵后不思進取、怠惰國政的心態(tài)——他們認為后二者才是北宋積弱主因。上述三蘇對“賂”的判斷評價大不相同,反映他們對于如何解決北宋外交困乏問題各言其志,未曾形成父子兄弟間的統(tǒng)一看法。這種對現(xiàn)世政局理解的差異,又倒過來影響了他們對歷史的詮釋。
蘇軾、蘇轍《六國論》是否與時政有所聯(lián)系?蘇軾《六國論》最可能寫于元符中謫居海南時期,*據(jù)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333頁。大意指春秋末至戰(zhàn)國,諸侯多養(yǎng)士,此皆“天民之秀杰者”,其中雖有奸民蠹國,但“國之有奸”先王不能免,倘鋤而盡去使之失職,這些秀杰有能之士則為國之大患,故“先王因俗設(shè)法,使出于一”。蘇軾以此論證“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惟百姓不致叛亂,正因諸侯“養(yǎng)士”使不失職;反之秦國速亡,是由于——
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2]140
引文關(guān)鍵是“任法而不任人”一句。蘇軾由“因俗設(shè)法”帶出“法”因“人”而立思想。蘇軾評論當世政治及為政之道,屢提及任法與任人準則。如其所擬制誥《王振可大理少卿》(元祐元年)說“任法而不任人,則法有不通,無以盡萬變之情;任人而不任法,則人各有意,無以定一成之論”,接著蘇軾代王者立言,說“朕虛心以聽,人法兼用”,[2]1121提出兼用“人”“法”為當世應(yīng)遵行的準則。元祐三年擬《私試策問》“問:任人而不任法,則法簡而人重。任法而不任人,則法繁而人輕……夫欲人法并用,輕重相持,當安所折衷?”[2]219蘇軾這篇策問內(nèi)容延續(xù)前述制誥提及偏用“人”或偏用“法”之弊,以之為考題,反映他認為人、法并用是當世要務(wù)。《策別課百官二》(嘉祐六年):“夫法者,本以存其大綱,而其出入變化,固將付之于人?!痹倥e唐代行卷取士每能羅致天下賢俊為例,以為“付之于人”正是有唐得人之盛的原因。結(jié)筆云:“如必曰任法而不任人,天下之人,必不可信?!盵2]245文章更強調(diào)“人治”的靈活與重要性。同樣撰于嘉祐六年的《策略三》明言“臣竊以為當今之患,雖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更明確指出當世急務(wù)在選賢任能而不是改革法制。最后說“雖得賢人千萬,一日百變法,天下益不可治”,[2]232,234指賢人不是天下得治的必然保證,惟有配合穩(wěn)定法制,賢人才能發(fā)揮所長。
蘇軾說“一日百變法”時,王安石尚未為相,熙寧變法也尚未開始。王安石變法后,熙寧七年,蘇軾《賀韓丞相再入啟》再提出任法與任人之異,但兩相比較,蘇軾明顯更強調(diào)“任人”好處。他說:“任法而不任人,則責(zé)輕而憂淺,庸人之所安;任人而不任法,則責(zé)重而憂深,賢者之所樂?!庇谷艘蜓埱?,但求無過,只按法度行事而不求進取。相反賢者憂國忘身,如發(fā)揮所長,自可致治,故上位者可“一切不問,而聽其所為;蓋其后必將責(zé)報收功”[2]1344。這篇文字寫于熙寧二年變法之后;他晚年寫作《六國論》則是元祐以后的事了。
上述可見,蘇軾最遲在嘉祐六年(時年二十五)已開始討論任人與任法問題,他年輕時即關(guān)注這課題,時間橫跨熙豐變法,至晚年被謫海南一直如此?!叭朔ú⒅兀戎厝稳耍u任法不用人”是蘇軾貫徹始終的主張。就評述對象言,他以之論斷當世治國之道,亦以此評論六國與秦成敗因由。蘇軾《六國論》未見專門針對變法的諷喻。廣義說,蘇軾《六國論》體現(xiàn)了他致治之本在于用人、不可任法不任人的見解。蘇軾《六國論》并非只“以史論史”,而是由今及古,按他所主張針對北宋的救弊之法,評述歷史成敗。
蘇轍《六國論》為《欒城應(yīng)詔集》五十篇之一,蘇轍《上兩制諸公書》謂楊畋嘉祐五年(時蘇轍年二十二)“取其鄙野文五十篇而薦之,俾與明詔之末”,即《欒城應(yīng)詔集》。[3]389文章大意是:六國較之秦國,其地五倍,其眾十倍卻不免滅亡,原因是六國“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接著蘇轍繼續(xù)分析六國抗秦當行之法,在于洞察韓魏為諸侯屏障,然而六國“貪疆場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3]1247—1248蘇轍與蘇洵均主張六國“并力西向”[1]63,是其相通處,但蘇轍通篇文章未曾批評六國“賂秦”。
蘇轍《六國論》兩次提及“天下之勢”。他翌年所撰《新論》,“請言當今之勢”。[3]《新論上》347文章直接評論當世夷狄之患,質(zhì)疑以有宋大一統(tǒng)局面,“其為有余力也,固亦宜矣,而何至使天下皆被其患?”蘇轍未曾回避北宋和議的歲幣問題,坦言“今也天下幸而無它患難,而唯西北之為畏。然天下之力,亦已困而不能支矣”[3]《新論中》351。但與蘇洵把“賂”視為天下至弊立場大不相同,蘇轍認為北宋“治而不至于安……無急變而有緩病”[3]《新論上》347,原因不在于“賂”而在于“三不立,故百患并起而百善并廢”?!叭涣ⅰ狈种浮疤煜轮簟薄疤煜轮薄疤煜轮敗钡牟恢?,這三個根本問題存在,才派生出未能應(yīng)付和議費用的問題。他說:
一歲之入不能供一歲之出,是非特納賂之罪也,三事不立之過也。故三事立,為治之地既成,賂之則為漢文帝,不賂則為唐太宗。賂與不賂,非吾為國治亂之所在也。[3]《新論中》351
和前引蘇轍《歷代論.燕薊》《論西事狀》《進策》一樣,蘇轍不認為賂敵必然是錯誤政策?!百T”作為謀略,只要運用得宜,也足可成就漢文帝一樣的治世。熙寧二年三月蘇轍《上皇帝書》,重申他認為天下財力匱乏在內(nèi)政不在外患的觀點:“臣謹為陛下言事之害財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費。”倘“三冗既去……雖有西戎北狄不臣之國,宥之則為漢文帝,不宥則為唐太宗,伸縮進退,無不在我”。此引例和他八年前所撰《新論》一模一樣。熙寧二年二月,王安石任參知政事,蘇轍《上皇帝書》不認同“今者陛下……出秘府之財,徙內(nèi)郡之租賦,督轉(zhuǎn)漕之吏使,備沿邊三歲之畜”[3]368—369、379,其針對時政立言毫無疑問。但梳理蘇轍理財觀念形成時間,可知他以北宋“三冗”為大患,“賂與不賂非國治亂之所在”的觀點,最遲在熙寧變法八年前已經(jīng)確立。
蘇轍認為北宋中期天下之勢是什么?《欒城應(yīng)詔集.北狄論》云:
方今天下之勢,中國之民,優(yōu)游緩帶,不識兵革之勞,驕奢怠惰,勇氣消耗。而戎狄之賂,又以百萬為計,轉(zhuǎn)輸天下,甘言厚禮,以滿其不足之意……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國勇健豪壯之氣,索然無復(fù)存者矣。[3]1279
配合前引《進策》“彼怠而吾奮,彼驕而吾怒”論,蘇轍認為兩國交鋒兵力多寡并非勝負關(guān)鍵,強弱乃在于士氣高下。他否定的不是和議或歲幣,而是和議后士民俯首柔服,不能韜光養(yǎng)晦養(yǎng)其士氣。故說“敵國之盛,非鄰國之所深憂也。要在養(yǎng)兵休士而集其勇氣,使之不懾而已”[3]《北狄論》1279。這個觀點和富弼說“澶淵之盟,未為失策。而所可痛者,當國大臣論和之后,武備皆廢”[10]《上河北守御十三策》4232較相似。
蘇轍《六國論》批評六國只顧各自私利未能聯(lián)合抗秦,這確未能和北宋大一統(tǒng)形勢對應(yīng)。但就籌謀百事須從大局考慮言之,蘇轍以“天下之勢”評論當世政事,又以之評論六國史事的策略是其古今政論文尤其是《應(yīng)詔集》諸篇文章的一致之處?!稇?yīng)詔集》中包含“天下之勢”的文句凡19例,除《六國論》《北狄論》各2例,其余引例如下:
篇名引文 (《蘇轍集》頁數(shù))《秦論》惠文、武昭之君,乃以萬乘之資,而用匹夫,所以圖天下之勢,疾戰(zhàn)而不顧其后,此宜其能以取天下,而亦能以亡之也。(1249)《七代論》英雄之士,能因天下之勢而遂成之。天下之勢,未有可以必成者也,而英雄之士,常因其隙而入于其間,堅忍而不變,是以天下之勢遂成而不可解。及夫劉、穆之死,關(guān)中未安,席不及暖,兵不及息,而奔走以防江南之亂,留孺子孱將,以抗四方強悍之虜,則天下之勢已遂去矣。且此惟不能因天下之勢而遂成之也,則夫天下之勢亦隨去之而已矣。(宋武帝)恐夫人之反之于南,是以其心憂懼顛倒,而不見天下之勢……夫有可以取天下之勢而不顧,以求移其君,而遂失之者,宋武之罪也。(1254—1255)《唐論》愚嘗以為天下之勢,內(nèi)無重,則無以威外之強臣,外無重,則無以服內(nèi)之大臣而絕奸民之心。(1259)《五代論》古之圣人,有可以取天下之資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勢而不顧,撫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1261)《進策.君道第五道》臣聞事有若緩而其變甚急者,天下之勢是也。天子者,觀天下之勢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歸者也。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潰潰而不知其所終極,蓋天下之勢已小激矣。(1291)《進策.臣事下第五道》今之官吏,考足而無過,且有舉者,則天子寧有以卻之邪?是不得不從而予之矣。如此則是天子之爵祿,非天子之惠,而天下之勢也。(1309)
上表可見《應(yīng)詔集》反復(fù)申論天下之勢,既議古也論今,由此形成《應(yīng)詔集》論事言大勢、不拘小節(jié)的總調(diào)。和蘇洵把《權(quán)書》《衡論》《幾策》一同獻與有司的方式一樣,蘇轍五十篇應(yīng)詔文是作為一個系列獻與執(zhí)政者的。這樣,當讀者綜觀《應(yīng)詔集》所有文章,會較容易注意到蘇轍以“天下之勢”論事的思維特征。蘇轍《六國論》是這一論述范式之下的一個示例,其范式意義較其所言古事更重要。
按論事須把握天下之勢原則,當蘇轍強調(diào)六國不識天下之勢,就說他們背盟棄約、追逐小利,但求自保;論證戰(zhàn)國后期六國何以尚能將士用命,則說他們乘天下之勢,猶帥其罷散之兵,合縱擊秦,壯懷激烈。蘇轍筆下六國形象如何,是按其意欲表達的天下之勢來書寫的。蘇轍《六國論》與《北狄論》論天下之勢一反一正,作為當世執(zhí)政者當察天下之勢的鑒戒??傊?,蘇轍《六國論》與時政的聯(lián)系不在于六國局勢如何對應(yīng)北宋某一具體國策,而是從更宏觀的層面,告誡執(zhí)政者須知天下之勢,不要因小忘大、疏于慮患。
張方平、雷簡夫均推許蘇洵《權(quán)書》等著作,[5]119;[11]《文安先生墓表》716—719歐陽修謂《權(quán)書》等篇“辭辯閎偉,博于古而宜于今”,[12]《薦布衣蘇洵狀》1698對其《權(quán)書》詞鋒犀利、有用于世十分肯定——這是宏觀評價。至于《六國論》賂秦力虧破滅之道的觀念,今存文獻未見歐陽修等的反饋。歐陽修以蘇洵文薦之于朝,按蘇洵《上皇帝書》自述:
曩臣所著二十篇,略言當世之要。陛下雖以此召臣,然臣觀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詞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1] 292
“特以其文采詞致稍有可嘉”一句,反映蘇洵未因“辭辯閎偉”為朝廷視為治國之才。蘇洵徹底反對“賂”的觀點,甚至未為蘇軾、蘇轍繼承。靖康之難以后,宋南渡文人歸咎國禍因由,絕少提及因和約所致,倒是更懊悔“聯(lián)金滅遼”為大失策,并把靖康之難的主因視為“本于君子小人之混淆,君子常不勝”[13]《與李泰發(fā)端明第二書》1164的結(jié)果。*參見周木強:《歷史意見與時代評價:宋人對“澶淵之盟”的認識》,《安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11期,第89—91頁;馮志弘:《靖康之難的成因是甚么?——從南渡時人的認識說起》,《上海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4期,第94—105頁。南宋以后,特別是明代以后,隨著古文選本愈來愈多,出現(xiàn)了不少針對蘇洵單篇文章的評論。如《三蘇文范》引陶石簣評蘇洵《六國論》“封謀臣、禮賢才,以并力西向,則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可謂至論”,[4]204基本肯定蘇洵觀點。浦起龍說:“若就六國言六國,(蘇洵)不如次公(蘇轍)中肯,而警時則此較激切”,[14] 9從感染力和中肯兩個不同尺度,評論蘇洵、蘇轍《六國論》優(yōu)次。清馬位說:“夫六國俱系封建,非開創(chuàng)者,何得云暴霜露、斬荊棘?(蘇洵)要是借六國發(fā)議,以刺時事”[15]824指出蘇洵引例未盡妥當,惟刺時之意明確。乾隆敕編《唐宋文醇》批語曰:“夫仁宗之所以為仁,而非小賢之所能測者,正在和契丹一事”[16]618此說肯定和議??偠灾?,宋以后論者對蘇洵《六國論》評價意見分歧,未曾形成蘇洵析述六國滅亡之由“具無可辯駁說服力”的共識。
三蘇《六國論》析述史事方式讓人想到克羅齊(Croce, Benedetto)所說的“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17]4就中國文論則與“賦《詩》斷章,余取所求”[18]1239傳統(tǒng)頗可聯(lián)系,差別是“賦詩斷章”截取文句字面義作拓展延伸,三蘇史論按他們欲申明之道,選取有助論證其立場的史例編織故事。
三蘇述古論今見解各不相同,但從評析史事以針砭時弊的策略看,三篇《六國論》筆法并無二致,反映三蘇之學(xué)“皆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3]《歷代論一并引》958的家法。這種為文方式的特征有利創(chuàng)新觀點,見人未見,但不容易全面周到考慮問題。即如林紓說“蘇家文字,喻其難達之情,圓其偏執(zhí)之說,往住設(shè)喻以亂人觀聽”,再細致推敲,“則又多罅漏可疑處”,[19]《述旨》45或說“若蘇家,則好論古人……蘇氏逞聰明,執(zhí)偏見,遂開后人攻擊古人之竅竇”;[20]《論說類》2另一方面,林紓也認同“蘇氏之文,多光芒,有氣概……不戰(zhàn)已足屈人之兵”[19]《述旨》45。郭預(yù)衡提出“某種藝術(shù)性,是和它的思想傾向相矛盾”的命題,并舉蘇軾文為例謂其“往往在表達平庸的思想的同時,卻具有相當?shù)乃囆g(shù)感染力”[21]257。這是否意味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學(xué)術(shù)書寫此消彼長?由此呈現(xiàn)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史學(xué)/哲學(xué))研究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以及古今論者如何詮釋及實踐“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的理念。這些課題仍可繼續(xù)探挖。就語文教育而言,講授三蘇《六國論》時,亦須厘清“雄辯滔滔切中時弊”,與“論證嚴謹說服力強”這兩項常見評語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