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三峽老家來省城定居已二十余年,每天,川流不息的汽車、火車、高鐵、飛機、摩托,在城市生活的樂章里撩撥著便捷但也迷亂的音符。這些次聲波爆棚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如蜘蛛網(wǎng)般“卡”住了我的靈魂,讓我在精神前行的路上磕磕碰碰,于是常?;赝鋵嵲缫褮w不去的故鄉(xiāng),回望一直滋潤我心田的泱泱江河。
從來覺得,我是嗅著水的氣息長大的。
前不久回川東老家,徜徉在高嶺大峽里的寧廠古鎮(zhèn),遇到兒時伙伴的父親陳邦陵大伯。陳伯執(zhí)意留我住一晚再走。老人年近八旬,臉上溝壑縱橫,猶如被千年溪流沖蝕過的巖壁。陳伯精神矍鑠,目光深邃,古銅色的臉龐仿佛打了桐油的木船泛著亮光。那晚我和陳伯父子都喝了不少酒,龍門陣像他嘴里的葉子煙般慢慢升騰。自然,也擺到了我很感興趣的峽江船工。
寧廠鎮(zhèn),是古代川渝地區(qū)著名的大寧鹽場所在地。鎮(zhèn)子依山傍水,吊腳樓、過街樓層層疊疊向峽谷深處延伸。掛在山崖邊的青石板路早已人跡罕至,有一搭沒一搭的在茅草中出沒,宛若一段段被斬得七零八落的死蛇的遺骸。鎮(zhèn)上主要居住著老鹽廠的退休職工和船工,老人們喜歡仰躺在門前的竹椅上曬天陽打瞌睡,守著腳下的河水挨過最后的人生光景。一只狗兒警惕地瞅瞅我這陌生人,又搖著尾巴跑到河邊找吃的去了。
全長三百多公里的大寧河,發(fā)源于陜西終南山,流經(jīng)巫溪、巫山兩縣后注入浩浩長江。昔日的大寧河,亂石叢生,灘多水急,最險處有馬連溪、馬桑沱、水口、天坑灣、叫化洞、白水河、銀窩子等。沿途有很多險灘,對往昔那些過往的船只來說,儼然是一個個生命的黑洞。船行險灘,橈夫子總是站在風口浪尖承擔千鈞壓力,船上旅客和貨物也在他手中一撥一扳中跌宕起伏、死里逃生。
關于橈夫子,葉圣陶先生一九四六年七月刊發(fā)在《文匯報》上的文章描述道:橈夫子,是指木船上劃船推橈的人,因川江和大寧河里的船只多半用橈子,橈子安在船頭上,左一支右一支地間隔著。平水里推起來,橈子不見得怎么重。推橈子的人往往慢條斯里地推著,前面路長,犯不著他太上勁。到了逆勢的急水里,橈子就重起來,有時竟要上百斤。過灘的時候,洶涌之水的力量全壓在橈子上,推橈子的人腳蹬著船板,嘴里喊著“咋咋──嗬嗬嗬”。待過了灘,推橈子的累了,他又慢條斯理地推了。
寧廠鎮(zhèn)陳邦陵大伯的說法有些不同:其實在長江三峽地區(qū),“橈夫子”是對所有船工的統(tǒng)稱,不單指推橈子的人。
陳伯早年在巫溪、巫山一帶是有名的橈夫子,他十四歲就跟父親在大寧河走船拉纖,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當船老大。陳伯在激流險灘里從未失過手,他水性極好,仿佛身上流淌著魚類的基因,我小時候有一天,曾親眼見他從自家吊腳樓跳進河里,撲騰幾下劃到河心,將兩個卡在礁石縫隙差點兒被淹死的娃娃救起。
陳家早年的木船就是他們的家,一個遮風避雨的港灣。船長二十來尺,寬四尺多,載重四五噸。船上配員三人:一駕長、二駕長、頭纖。按水流方向不同,三個人分工有異:上水時,一駕長站在船尾,負責掌舵,他要利用船尾懸掛的木槳和手中的篙桿調(diào)度行船方向;二駕長和頭纖站在船頭,一人一把長篙,手握篙身,腳蹬船頭,乘船時一把一把使勁兒,利用后挫力來推動木船。如遇水的沖力過強或灘道較長,光靠長篙的力量不足以伸到灘頭,立在船頭的頭纖和二駕長就要果斷跳下水,套上纖繩一步一步往前拉船。拉船的纖繩是由十六七股浸過桐油的篾條兒編織成的,長二十來米,拉大船時就換成三十多米的。
大巴山層巒疊嶂,連山如屏。千百年來,木船一直是馳騁于長江三峽的主要交通工具。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陳邦陵這幫巫溪船工,經(jīng)常順大寧河南下巫山,加入長江中游的大型貨運隊伍,走南闖北運輸鹽巴、藥材、糧食、生漆、草紙和各類土特產(chǎn)。他們循著山形水勢,在驚濤駭浪里小心翼翼地闖蕩生存之路。
過去橈夫子地位很低,加上拉纖時總是低頭彎腰,故也被蔑稱為“船狗子”。橈夫子在激流中討口飯吃很不容易,冬天最是辛苦,經(jīng)常天麻麻亮就要起床,隨便就著酸蘿卜吃點兒苞谷飯或嚼點兒窩窩頭,就吆喝一聲起錨開船。往往全家老小累死累活折騰一天才掙三四塊錢,買二十斤洋芋就沒錢買草鞋了。如果趕上領薪水,就去碼頭吃一頓“和渣”,再叫一盤紅苕坨炒老臘肉和燒臘(涼拌豬肉),就算打牙祭。和渣又名菜豆腐,是三峽地區(qū)船上人家的最愛,做法是把泡脹的黃豆磨成漿汁兒,濾去豆渣后倒進鍋里燒開,再放入切碎的青菜葉子。有時候,一大家子和朋友都待在船上,有說有笑,撲通跳進河里抓點兒跳跳魚,撈點兒蝦米、螃蟹、泥鰍,燒一把柴火烤著吃,有酒的就拿出讓大伙兒小酌幾杯,倒也開心。
陳伯說,過去拉船時橈夫子經(jīng)常不穿衣服,春夏更是赤身上陣,腿腳總是赤露或浸在水里,用今天的話說叫“裸奔”。陳邦陵說這也是無奈,除了省布料更為了防病,橈夫子一會兒岸上一會兒水里,衣服在身上干了濕濕了干,行動不便還容易得風濕性關節(jié)炎。不過,雖說是裸著身子,但纖夫大多心地純正,途中遇到大姑娘或小媳婦來趕船,他們總是背過身接上船送上岸,并無邪念。天長日久,船上船下的人都習以為常了。
骨子里燃燒著野性之火的陳邦陵說,他這輩子很有些遺憾,從沒去海上開過船,他很想知道,那遠方大海上的連天波濤跟三峽的驚濤駭浪有著怎樣的氣息淵源。陳伯的職業(yè)之舟,在他五十七歲那年因腰肌勞損和胃病擱淺在了故鄉(xiāng)的埠頭,以后再沒離開過大寧河。我也知道,在三峽許多橈夫子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兩種力量在他們身上激蕩,一種推著他們向外走,一種拉著他們向內(nèi)收,一種力量去遠方,一種力量回原鄉(xiāng)。最后的歸宿,必然是在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中。
“青灘葉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边@句秭歸縣民諺,道出了過去的西陵峽崆灘,是令橈夫子們談虎色變的兇險之地。江流至此,山形突然一收變陡,水勢也跟著險峻。兩岸的山像被刀劍削成似的,直杠杠屹立江中,形成一道曲折狹窄的山門。木船經(jīng)過時,得小心翼翼從山門中擠過去;即便稍碰礁石,也會雞蛋碰石頭般頃刻覆滅,釀成慘劇。
今天的巫峽、西陵峽沿岸,上了點兒年紀的人提起宋三姐無不嘖嘖稱道,說她的船隊每過崆嶺灘都有驚無險,人貨無恙,就像娃娃家打光腳板兒踩走石灘,頂多有些硌人,并無性命之憂。
我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老家編修縣志時,曾多次聽巫山縣地方志辦公室原主任魯良朝講過宋三姐。老魯說,這個活躍于民國時期峽江一帶的船老大是個罕見的女漢子,命運傳奇。
宋三姐名字不詳,祖籍湖北巴東縣。她眉清目秀中略帶棱角,身材勻稱,一雙深邃的眼睛閃爍著峽風的凌厲。這女人愛美,一頭烏黑的頭發(fā)總是梳得光鮮整潔,風情萬種。她平時喜歡穿不同花色的旗袍,那些旗袍是她在重慶找人定做的,但上了船立馬換了個人似的,氣場十足,猶如大船嘩嘩碾過波浪。
喝著江水、逐著江濤長大的宋三姐,不到二十歲就當了船老大。每次過了駭人的激流險灘,她都要樂呵呵抱出酒壇子和橈夫子們慶祝一番。女人喝酒喜歡端起土碗仰頭就灌,三五個男人莫想放倒她。酒高了就放開喉嚨,將一口儺戲唱得有滋有味,千回百轉(zhuǎn)。有時她喜歡掏出盒子炮,朝天上的飛鳥開幾槍,看著它們在噗噗驚飛中栽落或逃離。
峽江的老人說,當年宋三姐的船隊走到哪兒都很拉風。不同于別家的木船多是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打造,三姐的船都是用神農(nóng)架上好的杉木打制的。這種杉木材質(zhì)結(jié)實,有韌性,造出的船吃水淺,浮力大,能載重,劈波斬浪一蕩一滑就過去了。宋三姐最忙碌時搞了四條二十噸位上下的大船,每船有四十多個橈夫子。最大的一艘四十五尺長,七尺多寬,每船隔成六個分艙,即便有一兩艙漏水也不致全船沉沒。
宋三姐的生命之河最洶涌時,是民國二十年代中期。魯良朝講,大約是一九三四年夏天,他姥爺當時才十七八歲,從巫山縣隨三姐的船隊東去武漢,遠遠望去,船隊升起的多重風帆鼓蕩著獵獵江風,仿佛剛打花骨朵兒的荷花,盛開在橙黃色水面上。那天,他們過了西陵峽開到一瀼水(船家俗語:水深浪平)處,正要喘口氣兒,忽然從斜面駛來一艘當時很少見的機動船。船上,七八個蒙面男人揮刀弄棒朝他們大聲嚷嚷。三姐瞅了一眼,知道是遇上“棒老二”(水匪)了。她絲毫沒慌,站出來雙手抱拳,叫聲大哥走船辛苦啦,嗚嗚的江風將她的聲音渲染得有些瘆人,隨即她朝棒老二的船上扔過去幾條“公班土”煙土。這種公班土是當時鴉片中的極品,江湖上很難買到。那煙土盒兒在空中劃出個拋物線,似乎在空中就要溢出香氣來,棒老二老遠就翕著鼻子過干癮。宋三姐請對方過來喝酒,她貌似不小心露出衣褲間別著的一把盒子炮。她這把盒子炮,是德國毛瑟兵工廠制造的一種大肚匣子,配備二十發(fā)彈夾。棒老二的老大看出這女人不尋常,又見她身邊的船員個個像是拼命三郎的樣子,忙嘿嘿一笑俯身作揖,說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誤會,還要跟宋三姐交朋友。之后,這些棒老二果真再沒為難三姐的船隊。
三姐船隊的橈夫子多是孤兒出身,這些長年行走江湖的彪悍男人,心甘情愿跟宋三姐上重慶、下武漢、走驛站、渡卒役、運軍火。船行船停,闖灘斗水,從不“拉稀擺帶”(重慶方言,指做事不靠譜或不講信用)。橈夫子之間互稱“連繩”,意思是上了船大伙兒就是一家人,命運就拴在了一起。
崆嶺灘,位于西陵峽中段。西陵峽以灘多水急著稱,這些險灘,有的是兩岸山巖崩落而成,有的是上游沙石沖積所致,有的是岸邊伸出的巖脈,有的是江底突起的礁石。灘險處,水流如沸,泡漩翻滾,洶涌激蕩,驚險萬狀。很多船只被野蠻的風浪裹挾到崆嶺灘,完全身不由己,一駕長二駕長稍不留神就會讓船兒失控打滑,不是被撞在嶙峋的礁石上,就是被桌子大的旋渦卷走。你想象電影里的綠巨人揮臂扔砸汽車是個啥情形,崆嶺灘的颶風惡浪就是啥情形。但宋三姐船隊如有神力相助,一次次完成刀尖上的跳舞。
“兄弟伙呀,用力拖,攏到地頭有老酒喝……”宋三姐和她的船隊唱著號子,披星戴月,有時趕不到歇腳的碼頭,他們就在船頭把鋪蓋打開睡通鋪,聊幾句葷段子。夜深了,大伙兒的呼嚕聲和船邊映著月光的波濤聲合在一起,傳得遠遠的。
由于時局動亂,加之受官紳惡霸的盤剝,有些心灰意冷的宋三姐把船隊變賣了,在秭歸開了繅絲廠和面粉廠。后來,大約在一九三七年底,三姐當年最賞識、也是對自己曾有救命之恩的一名橈夫子,被秭歸袍哥老大打傷致殘。那袍哥老大平時刁蠻霸道,又有一幫整天揣著砍刀招搖過市的嘍啰。仗義的宋三姐去找袍哥老大理論,卻被對方羞辱一番還遭到輪奸。宋三姐抹干眼淚默默走了,次日一早,她提起盒子炮趕到一家煙館找到仇人,砰砰砰連扣扳機,當場搞死四五個人,自己也在搏殺中被對方嘍啰砍倒了。傳奇女人的生命之舟,在她三十六歲這年傾覆于險惡世道的旋渦里。
當年目睹那場景的人說,當宋三姐圓睜杏眼、滿身是血倒地斃命的一刻,天地為之變色,滿天彤云被突如其來的颶風吹得像長了腳似的亂竄,讓人想到諸神打架狂灑出的片片血痕。數(shù)十只烏鴉嗷嗷驚叫著從巖壁間飛出,閃著綠光的黑羽毛擦過江面濺起水花。江上波濤,也掀起猩紅色刀刃般的亮光,這頗像當年聶政刺殺韓傀后陡現(xiàn)白虹貫日的怪異天象,令人毛骨悚然。
船工們勞碌奔波,當然有歇店住宿的地方,那叫河鋪子。
河鋪子不一定是在水碼頭上,也許是一處住著零星人家的河灘。所謂河鋪子,就是用巴茅草和山竹子編成的小平房,有的做客棧,有的做茶館,有的做小庫房,有的賣吃食。
夏天,當落日熔金、月出東山時,河灘上暑熱散盡,大寧河攜帶著清涼的風兒吹亮了河鋪子的桐油燈盞,燈光從門口溢出,晃到江面上。遠遠望去,一江燈火,蓬蓬勃勃。這時候,有人提著竹籃高聲叫賣,有人走到船邊拉客,茶鋪子里有歌聲、有笑聲、有打情罵俏聲、有猜拳行令聲、也有評書人說得興起時的嘶吼聲。有道是:“有沽酒處便為家,菱芡四時足。明日又乘風去,任江南江北?!?(陸游《好事近》)
我以前在重慶讀大學時,經(jīng)常從巫溪縣城乘船去巫山,每過廟峽,就從船舷望到不遠處那株黃葛樹越來越大。我知道,龍溪鎮(zhèn)又到了。
龍溪鎮(zhèn)是三峽腹地有名的古渡口。這個靜臥于大寧河上游的古鎮(zhèn),有很多苔蘚斑斑的古跡:宋朝時期的“天賜城”,嘉慶年間的禹王宮、寨子堡、擂鼓臺,還有道光年間的堤道、法國教堂、民國時期的碉堡,甚至“文革”時期的批斗臺,都至今尚存。由于不通陸路,山川迢遙,一灣綠水寧靜地呵護著這個老鎮(zhèn)的歷史記憶。
沿河老屋,那一扇扇用竹竿撐起的窗口,依舊半開半掩,是在聽風、聽雨、聽夢,還是在等待另一次久別重逢?
龍溪鎮(zhèn)當年開有許多河鋪子。鋪子門面上大多掛著小布幡。店主大多是橈夫子的女人。女人們平時在鎮(zhèn)上一邊納鞋墊兒一邊賣點兒小食品,她們生命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等候男人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橈夫子管這些女人叫灘姐兒。灘姐心憂自家的男人長年在外,出門便如斷線的風箏再無蹤影。因此她們每次看到男人回來了就欣喜異常。而那些始終等不到情郎的灘姐兒,也樂于把一些陌生俊朗的橈夫子當情郎對待。若對方想留下過夜,她們一般不會拒絕。夜深了,女人的呻吟聲從河鋪子里傳得很遠,攪動一河月光,喚醒東天的一抹艷紅。若是濃情之際女人的舊相好不期而至,女人會不慌不忙地抹抹頭發(fā)瞥他們一眼:去找個家伙兒打一架吧,哪個贏了我跟哪個好。
龍溪鎮(zhèn)河畔那棵千年黃葛樹,神奇得近乎天方夜譚。我聽陳邦陵大伯講,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這棵樹曾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經(jīng)歷了由綠葉變黃、黃葉掉光、發(fā)出新芽、再重新恢復枝繁葉茂的“變臉”過程,濃縮了一年的四季更替,它仿佛在善意地變著魔術(shù),逗樂那些長年辛勞涉險、走南闖北的橈夫子們,猶如一個白胡子大爺,捋著胡須逗樂膝下的外孫。如水年華,在樹皮嶙峋的枝干上刻出苔蘚斑駁的年輪,把今天變成昨天。
龍溪鎮(zhèn)以南十五公里處的大昌鎮(zhèn),曾發(fā)掘出新石器時代、商周時代的珍貴文物。如今,這里已被一幢幢山寨徽派建筑鼓搗成“油漆古鎮(zhèn)”,散發(fā)著峽風很難吹走的商業(yè)氣息。八十年代初我在重慶讀大學時,每次乘船途經(jīng)大昌時都要上岸打尖兒,坐在河邊的長條石凳上邊吃東西邊看船來舟往。石凳光滑冰涼,凳面油亮如鏡,被當?shù)厝朔Q為“美人凳”。
原來,大昌鎮(zhèn)自古是個出美女的地方。不知從何時開始,鎮(zhèn)上一些年輕女子喜歡來石凳上靜坐,她們微托粉腮,對過往客商或淺淺一笑或淡淡一瞥;更多的女子則久坐不走,窈窕的腰肢兒像是與石凳生生連在一起似的。原來,這些女子是在思念自己的情郎,盼著他早些歸來。年年月月,不改初衷。
我一直覺得,那些看似清涼的石凳其實是有溫度的,它的溫度如深藏在山體內(nèi)核的巖漿,總在默默積蓄著能量,或許它是在等待一個熱切訴說的噴火口。朝云暮雨,寒暑更迭,石凳熨帖地感知著遠去橈夫子的生死冷暖,也陪伴著這里的女子流水般逝去的朱顏,更承載了眷屬對男人風里來雨里去的擔憂。九曲十八彎的大寧河,藏著太多噬人的暗礁,有著太多未卜的生死,有的橈夫子回來了,有的卻永遠沒有回來。這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邊城》里那句結(jié)尾:“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也許,峽江男人活著的價值,就是待他們稍稍長大就握著蒿桿、提著鐵錨,匆匆和家人道個別便一腳踏進木船,從此把身影融入江霧河靄中。多少年來,許多船毀人亡的慘劇,是很久之后被過往客商當下酒菜聊擺出來的?!敖煲簧珶o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無數(shù)個月圓之夜,大昌鎮(zhèn)的年輕寡婦沿著茅草叢生的青石板路,走過半拱形石橋,來到河邊洗衣浣紗,一搓一揉中,她們心頭淤積的苦痛貫注在一雙手上,動作越來越急速,最后用鉚勁兒搗衣來砸跑失去親人的悲痛和不安。有時候,秋風蕭瑟的午夜,女人還傻坐在石凳上望著遠方的河面,盼著踏月而來的船帆上捎來一絲男人的氣息……
可惜,大昌鎮(zhèn)那兩個石凳終因舊城改造不知所終。石頭上的故事,也被凌冽峽風吹得無影無蹤。它來不及訴說什么。
“不知遠郡何時到,猶喜全家此去同。萬里王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白居易《入峽次巴東》)一代代峽江船工,為了生計起早貪黑,流血淌汗,前仆后繼,行走江河。而木舟、大船、駁子、劃子,來來往往又不至于翻江倒海——這看似松散的船隊、船幫背后,始終有根無形的繩子如鐵錨系舟般將大家拴在一起。這根繩子,就是幫規(guī)。
對三峽地區(qū)民俗文化頗有研究的重慶市巫溪縣檔案館副館長吳建先生告訴我:晚清和民國時期,活躍在三峽一帶的船隊大致分為八大幫派。船幫是由船主們自發(fā)組建起來的民間協(xié)會組織,主要是協(xié)調(diào)船幫內(nèi)外關系,維護船運秩序和船工利益。
吳建說,清末開始,從宜昌到重慶一帶沿江的每三個縣的船主結(jié)為一個幫,如巴東、秭歸、興山三縣的船舶結(jié)為楚幫,楚幫的船只打的“順”字號旗,奉節(jié)、巫山、大昌結(jié)為巫奉幫,船只上懸掛的是金黃旗;云陽、開縣、萬縣結(jié)成的船幫懸掛的旗號則是三角形鑲黑邊旗;豐都、涪陵結(jié)成的船幫懸掛的旗幟,則是四方形的泡花旗。有了自己的旗號,橈夫子就有了歸宿,有了生活的奔頭。
當年活躍在重慶到湖北的八大幫派,從地域“碼頭”上看有著較明顯的對峙意味,比如,上游的川幫在和下游的楚幫爭斗中大多處于上風,自稱“上江的”,楚幫則被他們稱為“下江的”。按當時道上規(guī)矩,船到“公?!?,一桿纖樁兒豎在哪兒,哪兒就是各自休息的領地。平時船家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來往。當然,如果船隊扎堆又逢過節(jié)啥的,大伙兒一高興,還可以抱出各家的紅苕酒,就著干魚片和燒臘什么的坐在一起燒起篝火,痛飲幾杯,劃拳玩牌,再對著天上的明月說說女人。
十九世紀末,外國機動輪船開始駛進重慶,標志著川江航運的機器時代到來。這股由金屬激起的驚濤駭浪給木船運輸帶來滅頂之災。船幫和船工們莫可奈何,任由木船業(yè)走向衰落,一如洪澇之中的房屋塌方般被水沖走。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峽江一帶的船工們帶著難以言說的心情,終結(jié)了他們手工運船的滄桑使命。
古往今來,千里川江,航道彎曲狹窄,明石暗礁林立,急流險灘無數(shù),船只主要靠人力推橈或拉纖航行,少則數(shù)十人多則上百人的江上集體勞動,只有用號子來統(tǒng)一指揮。于是,峽江產(chǎn)生了許多歌詠船工生活的水上歌謠——川江號子。而崇山峻嶺里的大寧河谷,是川江號子最豐富的地方之一。
長江三峽之所以蘊藏著極豐富的船工號子,跟這個地區(qū)特殊的歷史文脈有太深的淵源。在世界著名的大峽谷中,中國的長江三峽是唯一一座將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和濃郁深厚的文化完美凝聚的峽谷?!度龂萘x》中有四十多個故事發(fā)生在三峽,并留下了眾多的三國遺跡。歷史悠久的巴楚文化,遺存了長江三峽的三大懸謎——懸棺、古棧道、古洞;蕩氣回腸的三峽碼頭文化,更是流傳著被國外稱為中國的“伏爾加船夫曲” 的川江號子……
我從小生活在巫峽以北大寧河畔的巫溪縣城,記得六七歲那年的臘月,我和弟弟跟母親乘船逆河去寧廠鎮(zhèn)看望外公。大寧河沿岸峭壁林立,亂石穿空。這時,木船行至最湍急的剪刀峰下,剪刀峰是一座形似剪刀的山峰,雖然表皮銹跡斑駁,落滿了時間的垢甲,刀刃卻無比鋒利。寒風驟起,瘋狂拍打著船篷。船下驚濤咆哮,像是無數(shù)魔怪齜咧著白牙要吞噬木船。那次行船似乎特別艱難,劇烈顛簸中,連經(jīng)常走水路的母親也嚇得不輕。船篷里,母親抱緊我和弟弟渾身哆嗦,我似乎透過棉襖聽到她心跳咚咚的聲音。船下左前方,三名纖夫前傾身子埋頭拉船,他們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腳上的草鞋踏踩在水中,鞋上不停滴水,纖繩將他們古銅色的肩背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每個人都咬緊牙關走得吃力,船底不時傳來硌在鵝卵石上的摩擦聲,眼看木船“卡”在險灘激流再也上不去……
這時,我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號子聲從前頭拉纖人的胸腔吼出來,眾人隨即應和。那號子聲悠悠蕩蕩,順著寒風在清幽峽谷間回蕩開去。于是,木船像個平時被慣壞了給個糖果果吃就不再胡鬧的孩子,又磕磕碰碰、搖搖擺擺往前走。
我依稀記得,那首號子響起時,一人高聲領唱,眾人高聲唱和。領唱者聲音很大,唱和者節(jié)奏感強。后來經(jīng)母親幫助回憶,又經(jīng)當評書藝人的外公講解,我才勉強弄清楚那些號子是這么唱的——
三尺白布四兩麻,手扒石頭腳蹬沙。一步一拐一把汗,恨不得早點兒就回家……
(領)上坡打赤腳呀,(合)拉纖無奈何。
(領)這是為么子呀,(合)為了好生活呀。
待風平浪靜,看到岸上站著個花衣裳姑娘,橈夫子也不忘來幾句開心的——
(領)小河漲水大河清,(合)打漁船兒向上拼。
(領)打不到魚兒不收網(wǎng),(合)纏不上妹兒不收心。
那些年,我在來來往往的三峽航行中注意到,船工號子,多是根據(jù)江河水勢和明灘暗礁,編創(chuàng)出不同的節(jié)奏和音調(diào),比如船行下水或平水時,船工們唱“橈號子”“二流搖櫓號子”“龍船號子”等,這類號子音調(diào)悠揚,適合扳橈的慢動作;闖灘時,他們唱“懶大橈號子”“起復橈號子”“雞啄米號子”,這類號子音調(diào)雄壯激烈,以適應闖灘需要;上水拉纖時,唱的是“幺二三號子”“抓抓號子”,這類號子旋律性強,為的是緩解緊張情緒,統(tǒng)一腳步。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保ā对娊?jīng)·衛(wèi)風·河廣》)一條大河波浪寬,但用一捆蘆葦做成小船,就能橫渡過去。人的偉力可見一斑。但這種偉力,也如草鞋滴水般滲透著瀝瀝血汗。我讀大學前從沒走出過叢山中的故鄉(xiāng),倒是經(jīng)常去古渡、埠頭和水邊集鎮(zhèn)玩樂,也聽了不少船工號子(還有山里農(nóng)人的五句子歌、薅草鑼鼓)。那些民歌號子,是一代代橈夫子用血汗燃燒出的生命之火,它映照出大江東去、人在路上的倔強生命,也在雄奇山河的跋涉中碰擦出幽默俏皮的火花。峽江號子,更如陽光下的多棱鏡,折射出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和民俗卷軼。這如同巖溶地帶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進入,卻會發(fā)現(xiàn)溶洞寬闊,石筍奇詭,暗河幽深……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保懹巍冻恰罚q月無常,蛻化了山水的偉力,異化了人們的意念。機動船的突進,碾平了人工搖櫓的欸乃和搏命江河的血性。峽江兩岸,退化了昔日的勝境與風情,大三峽也早已縮影成小三峽、小小三峽,它們在大江截流的高大回流中盡失兩岸的秀峻千仞、綠水如廊。于是,萬家燈火取代了闌珊的漁火和孤獨的航標燈,而那些以生命搏生存的橈夫子和撕心裂肺的號子聲,更是漸行漸遠,湮沒在重重疊疊的山巒間,湮沒在流水般的時光里。
李貴平: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專委會委員,成都市錦江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全國多家主流媒體專欄作者。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光明日報》《南方周末》《解放日報》《旅游》《四川文學》《西南軍事文學》《澳門日報》《大公報》等發(fā)表一千多篇軍事述評、散文、游記等。作品獲中國晚報獎、四川省新聞獎一等獎和四川散文獎。出版旅游散文集《山川冷暖》。現(xiàn)供職于華西都市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