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波里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更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
若是過去,像五十周歲內(nèi)退這件事,他肯定會問是誰規(guī)定的五十周歲就得內(nèi)退?有什么政策依據(jù)?還有內(nèi)退后與同級在職的有沒有區(qū)別?其待遇是不是同樣享受等等這些問題,他是肯定要把所有的疑問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現(xiàn)在他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往那種遇事較真的勁頭變成了怕事,什么事都不愿再碰了。
黎波里今年四十七虛歲,到五十周歲還有三四年的光陰,感覺好像還很漫長,可日子過起來就好像是剛剛在吃早餐,眨眨眼的工夫又吃中飯到晚飯了。日子就是這樣在不覺中便一天又一天的一晃而過。其實,那三四年的光陰就好比是眨巴眼的時間,內(nèi)退的日子很快就是擺在黎波里眼面前,可問題是黎波里現(xiàn)在不再管這些事了,好像內(nèi)退和他沒有瓜葛似的。
有同事評說黎波里孬也不孬、精明也不精明、有想法也沒想法這樣一種人。也有同事評說他能忍聲吞聲,聽話,做點兒丁是丁、卯是卯的事。其它就沒別的本事。
黎波里也曉得同事們私下是怎么評說自己的,可他不在乎。他反而覺得自己的那些同事,時刻不忘把自己彰顯得那么精明、那么有思想才是真正的孬哄哄。他認為自己的那些同事沒幾個胸有城府。
這年頭桌面上的大道理要坦然講,桌下的人情世故更要顧及。只要不是槍架在脖子上,沒哪個愿意得罪人。
黎波里起初也覺得內(nèi)退好,他舍得讓位子,反正自己四十好幾了,要是對照條件和硬杠子,想再往上爬肯定是沒指望的,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發(fā)生奇跡,可太陽怎么可能會從西邊出來,又哪里會有奇跡發(fā)生?不如再熬過三四年,把位子讓出來,等到六十歲退休的那天,自己正科任職早就滿足十五周年的要求了,屆時還能享受副處級待遇。這等好事何樂而不為?
可誰能想到“二哥”施懷德堅決反對?局里只施行五十周歲內(nèi)退,不施行高配獎勵政策。弄得黎波里連日來做的好夢被施懷德的“堅決反對”化成灰了。黎波里當時在黨組會上只能做記錄,沒有話語權(quán)。他聽到施懷德的意見后,暗下就在慪氣,可又沒法說出來,只能悶在心里。他當時就恨不得“二哥”突然有那么一天一覺睡過去就不再醒來了,或病死什么的都行??蛇@世事難違呢,從職工年度體檢報告中發(fā)現(xiàn),施懷德身體的各種指標偏偏好得要命,讓黎波里的臆想不毀自滅。
施懷德是局里的二把手,在副職的位置上把持多年了,他先后和多任局長搭過班子。這個人言語不多,悶驢一個。常常在關(guān)節(jié)處不痛不癢一句話,不經(jīng)意中就能斷送人家暗中操作的好事?,F(xiàn)在局機關(guān)部門負責人沒有哪個不怕他,連其他幾個黨組成員也敬畏他三分。黎波里討好過他,可“二哥”施懷德就是不領(lǐng)情,不理會,讓黎波里反而有點兒忐忑不安了。一番利弊權(quán)衡,黎波里曉得胳膊擰不過大腿,硬碰只能是雞蛋碰石頭,不如自己索性裝聾作啞,放乖點兒也不把他當回事?!岸纭?施懷德是個明眼人,他黎波里玩的這點兒小伎倆施懷德一眼就看穿了。好在機關(guān)上下年齡稍微大些的同事們都曉得,正因為施懷德一直不想讓黎波里在局辦主任位子上干,才促使陸續(xù)來履新的局長們反而繼續(xù)挽留黎波里在局辦主任位置上的。這些履新的局長們好像是商量過似的,都勸黎波里要忍,所以黎波里一直像個乖寶寶的樣子。可背里他一直稱施懷德副局長為“二哥”。
黎波里在局辦主任這個崗位上有小十個年頭了。服侍過的一把手,三四年一茬,前后也有三四任了,可局辦主任這崗位還一直是他在干,好像這個崗位是精心替他量身打造的。通常一個單位的一把手換了,辦公室主任肯定也要隨之更換的。偏偏這些陸續(xù)來履新的一把手們,沒有哪個想換黎波里。不是這些來履新的一把手們不想更換黎波里,可以說這些新任局長剛來履職的時候沒有哪個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只是蹲下來一段時間之后,都不聲不響的自動打消了更換局辦主任的念頭。
單位很多人都恨不得把黎波里換掉,黎波里自己也覺得累,也想換個清閑一些的崗位??蓮囊徊缬忠徊鐏砺男碌囊话咽謧兊脑捳Z中,根本就沒聽到過有那么個意思。其實,很多人不曉得,辦公室主任這個角色是不好干的,那些履新而來的一把手們,尤其是外地交流來的,真是不好服侍。首先,工作上的事要做好是辦公室主任最起碼的。其次是工作之外的事,那名堂就多了。僅每天的吃喝拉撒就能搞得你昏頭轉(zhuǎn)向的,不是一會兒缺這個就是少那個,僅這種配東置西的就能夠你受的,更別扯那些五花八門的事了。若是事情辦得稍微有點兒偏差,一聲黎波里主任叫著,再補上那句“這事還理不理呀?”馬上就會讓你暈頭轉(zhuǎn)向。
黎波里主任最怕“這事還理不理呀”這句話,只要聽到這句話,他的腦殼就發(fā)昏,這句話好像就是個套在他腦殼上的緊箍咒。其實,黎波里歷來對局長都是很尊重的,只要聽到局長使喚,他總是習慣性的一口應諾,并小心翼翼的會意似的點著腦袋,即便如此謙恭,局長們卻不從顧及那么多,他們怎么想就怎么講,巧合的是幾任局辦主任下來,沒有哪位局長沒說過這句話。氣得他經(jīng)常在心里嘀咕,若不是還想往上爬爬,才不愿當龜孫子呢。不是有句話說“心里有想法,表面裝慫樣”嘛。有時憋得實在受不了,就怨老祖宗的姓氏不好,什么字不好姓,偏偏姓這么個“黎”字,恨老頭子名字起得不好,什么名字不好叫,偏偏叫“波里”這么兩個字。也難怪這些局長們隨口叫黎波里就說成“理不理”了,真的煩死人。
不過,氣歸氣,說歸說。對局長們交待的事,黎波里可是入心入耳、認認真真經(jīng)辦的,從沒誤過事。興許正是他聽話、認真的緣故,那一茬又一茬的局長們才不肯換他。
其實,黎波里心里是不喜歡局長換來換去的。要曉得換一任局長,他就得要多用一份心思。每來一任新局長,他起碼得要多花心思揣摩局長有哪些僻好,喜歡什么,愛吃什么等等。這些別人不留意的小玩意兒,辦公室主任必須得留心去捕捉。別看這些只是個小玩意兒,可對辦公室主任來說那都是必須要獲取的第一手資料。抓不到這些信息資料,八小時之外拿什么東西和局長套近乎?
黎波里就有這個本事,不管局長怎么換,他都能在極短的時間里捕獲到這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資訊,并巧妙應用在日常工作和事務中。這種本事沒人比他發(fā)揮得更淋漓盡致了。沒有哪任局長不明曉黎波里的一片忠誠和實在。
經(jīng)過幾任局長的拼爭,經(jīng)營效益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效益好了,雜七雜八發(fā)的錢也就開始多了起來。那些背地里曾罵黎波里做人沒尊嚴的家伙,也漸漸地向黎波里討好了,還說黎波里這主任很辛苦,不容易,換個人肯定做不好等等。聽到這些家伙一張嘴能說出兩種話來,黎波里心頭有點兒不是滋味,但確實也覺得有點兒欣慰??梢幌氲侥莻€“二哥” 施懷德,黎波里就不是很舒服。這個喜歡暗里對自己使壞的施懷德,喜好別人都聽從他的,動不動就教人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不過,黎波里沒辦法,他只好聽歸聽,做歸做,背地里是不理睬“二哥”那一套的。
黎波里也曉得被“二哥”施懷德盯上肯定是沒好處,可又不能為怕吃虧就聽任“二哥”施懷德使喚,單位里畢竟是一把手說了算。恐怕這世上找不到哪個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不聽一把手的。
韋局長上任還不到一年,黎波里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他現(xiàn)在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極為低調(diào),再也看不到從前那么張揚了?;蛟S是韋局長對他調(diào)教有方,也或許是跟在韋局長身邊看得多、長見識了。他現(xiàn)在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說話辦事都變得老辣多了。他確實也弄明白了人有想法不是件壞事,但必須要把想法藏匿好,不能讓人窺探揣摩到。不然,一輩子也成就不了什么事。他的這種認識可能是在他多年來的碰碰撞撞中得到的,也或許是從哪里聽來的。
記得那天下午兩點多鐘,也就是說剛上班沒一會兒,局里就召開黨組會研究年度績效工資分配的事。若是對照局年初文件精神,那次黨組會其實根本就沒必要召開??赡苁琼f局長考慮到這文件不是自己拿出來的,擔心出臺之前有不同的聲音,所以特意召開黨組會想再聽聽大家的意見。沒想到大家在會上一致認為要按照文件精神嚴格兌現(xiàn)績效工資分配。績效工資的分配,本身就是件棘手的事,韋局長沒想到大家的意見會如此驚人的一致,這不由讓韋局長暗下好生歡喜,原來并不是自己會前想象的那么難,可能是自己考慮得過多了。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韋局長始料未及,當天夜里十點多鐘,韋局長宿舍的門就被局里的職工敲開了,據(jù)說還有個別部門的負責人也參與其中。開門之前韋局長還以為是有人來串門兒,等打開門見局里來了這么多的職工就覺得不對勁,等聽大家你一句績效工資分配懸殊太大,我一句績效工資分配不公平之后,韋局長一下就反應過來了。他們你一句的我一句的搶著說,讓韋局長沒法子插話解釋。
這時已是夜里快十一點鐘了,韋局長宿舍的樓上樓下、前后左右乃至整個小區(qū)家家戶戶基本上已熄燈睡覺了。可韋局長住的那棟三樓宿舍卻燈火通明,單位那些職工們受情緒影響,說話的嗓門特別大,尤其是在四周一片寧靜的深夜,那說話聲就愈發(fā)顯得響亮。此刻,他們根本就不顧及自己的說話聲是不是影響了別人的休息。不到一刻鐘,韋局長的樓上樓下、前后左右的居民們幾乎都被吵鬧醒了。氣得韋局長不由分說掏出手機打通黎波里主任的電話,他叫黎波里馬上趕到局里,并通知黨組成員到局里開會。
黎波里是在熟睡中被手機吵醒的。他拿過手機一瞧,見是韋局長打過來的,趕緊接聽。
此刻,黎波里還被蒙在鼓里,他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等韋局長告訴他之后,黎波里趕緊起身穿好衣服,就在黎波里出門的時候,老婆說了一句:“你們單位怎么動不動就三更半夜的開會呢?”
黎波里沒接老婆的話茬,也沒吭聲,門一帶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其實,這是韋局長上任來第一次半夜召集開會。
黎波里第一個來到局里,他從辦公室取出黨組會記錄本,就徑直走進會議室,打開燈光,打好開水,坐在他常坐的那個位子上恭候局領(lǐng)導們。十幾分鐘過后,黨組成員們陸續(xù)落座在他們一慣坐的位子上,只有黨組書記、局長的座位還空著,局領(lǐng)導們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沒吭聲,不知道肚子里都在盤算揣摩著什么。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了進來。只見韋局長板著鐵青的臉,大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開門見山就說開了:“開這個會是被逼的。誰在逼我們?是我們這些在座的人。我之所以這么說,得簡要說一下?!表f局長臉色鐵青,很不好看。他端起黎波里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接著又說,“剛才一大撥兒職工,還有部門負責人,一窩蜂的擁到我的宿舍去了,把四周居民們都吵醒了,影響太壞。這里對造成的惡劣影響暫且不說,要說的是我們黨組今天下午剛剛開的會,職工們怎么可能曉得我們黨組會研究的事項呢?還不是在座的哪個說出去的?難怪有人說我們班子有問題,現(xiàn)在看來還真的是有問題,還真有人唯恐局里不亂。在這里我把話挑明,既然組織決定我來這里履職,好壞兩個方面我也都琢磨過了,我是不怕被人背地里弄、上面搗,只要我無私就敢無畏,哪怕我只在這個局擔任一天的黨組書記、局長,我就得說了算,就得照我的意圖辦!說實話,作為現(xiàn)任黨組書記、局長,對前任黨組集體決策的事不可能不執(zhí)行不維護,共產(chǎn)黨成立九十多年來,還沒有人干過后任不理前任賬的事。我也絕對不做這種事。今晚職工到我宿舍上訪的事,按照黨組行政分工的條塊,各負其責,明天下班前平息這件事。如果我們黨組成員中有哪個想不通,馬上去我辦公室坐下來談。黎主任你跟我去辦公室,帶記錄本做好記錄。散會。”說完,韋局長起身徑直走出會議室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幾個黨組成員默默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沒一個吭聲的。平常那種漫不經(jīng)心或含沙射影的說白話不見了,個個好像是被人在頭上打了一悶棍子,半天回不過神來。
黎波里見過多任局長發(fā)火,沒見過哪任局長發(fā)火像他這么直白的,他做夢也沒想到韋真理局長是這么耿直。
見韋局長已走出會議室,他趕緊起身跟上,屁顛兒屁顛兒的隨韋局長走了。
韋局長走進辦公室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沒吱聲,點了一支煙,大口大口的吞吸起來。眨眼工夫一支煙吸完又點上一支,還隨手丟了一支給黎波里,并說“你也抽一支吧?!?/p>
兩個人,各顧各抽煙,韋局長的辦公室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煙草味。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韋局長坐在辦公室里靜靜的恭候著,他今天是真想看看自己剛才講過的一番話,究竟有哪位想不通。同時他也想掂量掂量自己還能不能駕馭得了這個班子。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沒有一個人進來,幾個黨組成員都悄無聲息的溜走了。
此刻己是凌晨一點了,整個辦公大樓死一樣寂靜。
“黎主任,你覺不覺得這件事我處理得有點兒武斷?”韋局長突然問黎波里。
黎波里沒想到韋局長這時會突然問他這個問題,他來不及多想,也弄不清楚韋局長問話的意圖,便不假思索直截了當?shù)卣f:“對陽奉陰違的人就應該這樣。”
黎波里說過后停頓了一會兒,他想到了那個整天老黎老黎叫著的“二哥”施懷德,他好像恨不得一下要把自己喊老不可。其實黎波里年齡比施懷德小四五歲,若是其他局領(lǐng)導這么叫還可以理解。
是的,韋局長和其他幾位副局長年齡都比黎波里年齡小,他們稱黎波里不是喊黎波里主任就是叫黎主任。韋局長大小場面一律喊他黎主任。唯有 “二哥”施懷德一直喊黎波里是老黎。
想到了“二哥”施懷德,黎波里心里真是來氣,他接著又說:“我有的話不好說,個別領(lǐng)導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表面上在抓經(jīng)營抓發(fā)展,其實骨子里整天在搞小圈圈,目的是搞臭別人自己想往上爬,陽奉陰違的,稍不留神真要被這種人捏死哦。”
韋局長打斷了黎波里的話說:“咳,這種不利團結(jié)的話今后少說,我不是瞎子,眼睛亮著呢??唇裢砣ノ宜奚岬哪切┤?,很能說明問題??磥戆嘧永镉腥税褧险f的說出去了。不過,我心里清楚,也正想找個借口,現(xiàn)在看來機會到了,機關(guān)部門負責人和工作人員必須要進行大幅度的調(diào)整,只是還有幾個部門負責人的人選暫時還沒物色好,我還需要一點兒時間,這樣看來就要給你加點兒擔子,替我多辛苦一點兒,待我物色好再給你減擔子。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學會彈鋼琴,做好吃苦的思想準備喲。你看怎樣?”接著韋局長掏煙,又遞支給黎波里,并給黎波里點上。
“韋局長,我擔心‘二哥找我茬子?!崩璨ɡ镎f。
“二哥是誰?為么找你茬兒?”韋局長問。
“二哥是我給施懷德副局長起的綽號。”黎波里說,“他這種人恨不得往死里整我,黨組會上他會同意?再說明年底我五十周歲也到了,局里這幾年都是五十周歲一到就退二線。如果我不是那樣,那前面幾波退二線的人肯定會鬧事的,何況上面還有規(guī)定?!崩璨ɡ锝忉屩?/p>
“哦,有規(guī)定是不錯,不過那只是原則上這么規(guī)定的。何況各部委辦局執(zhí)行的并不一致?!表f局長嘆了口氣,接著又說,“我搞不懂,人家到五十歲還想法子找理由留下繼續(xù)干,你黎波里五十周歲還沒到就找借口不想干,什么問題?我坦白地告訴你,只要是我韋真理看準想做的事,就由不得別人去改變的。除非把我局長這帽子摘掉。至于你的擔心,我看就不必了,相信局里會操作好的?!表f局長說話的語氣十分強硬。
黎波里本來還想要再說點兒什么,沒料到韋局長搶先站起身,一邊用手拍拍黎波里的肩膀,一邊說:“你就放心好了!快凌晨兩點了,抓緊回去睡覺,明天我還要看他們幾個怎么平息和處理今晚這件事的?!?/p>
隨后,黎波里隨韋局長下樓打的,他先送韋局長回宿舍后自己才回家。
第二天上午,幾個副局長的辦公室里或大或小的傳出一些不同的聲音,“二哥”施懷德辦公室卻沒么大的聲響。唯韋局長的辦公室沒有一點兒聲響。韋局長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聚精會神的簽閱著文件。
下午四點鐘后,幾位副局長辦公室歸于平靜,也沒再看到昨晚去韋局長宿舍上訪的那撥兒人身影,年終績效分配導致的上訪事件就這么波瀾不驚地了結(jié)了。
一個星期之后,機關(guān)部門負責人大調(diào)整名單隨一份紅頭文件下發(fā)全局。那白紙黑字清清爽爽,聘任黎波里為辦公室主任、兼工會辦公室主任、監(jiān)察室主任、保衛(wèi)科科長。黎波里一個人戴了四頂帽子,真是從沒聽說過的事。
這份文件下發(fā)后,簡直就一枚炸彈,全局上上下下沒一個人不在議論的。
沒過幾天,局里就有人公開叫黎波里為監(jiān)主,衛(wèi)保長,黎波里聽著聽著,總覺得是明明在罵他是奸主、是偽保長,這讓黎波里覺得比罵他是只領(lǐng)導的跟屁蟲還要難受,他在這種叫喚聲中感到心頭有一種難言之痛,同時心里涌動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酸楚。
黎波里曉得這些人之所以這么稱呼他,無非想搞臭自己。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要去理會,反正自己有名有姓,至于他們要那么叫也由不得自己,隨他們?nèi)グ?,他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至于“二哥”叫他理不理,也隨他去,若真不去理會又能把自己怎么樣呢?黎波里現(xiàn)在手頭上事情太多,纏得他沒精力也沒心思去顧及那些嚼舌根的話,尤其是房產(chǎn)、土地兩證確權(quán)的事,時間要求太緊,他得趕緊著手啟動,不得不提前抓緊時間上門拜訪這些相關(guān)對口部門,套套近乎。
連日來,他每天跑房產(chǎn)局、土地局,每天把房產(chǎn)、土地部門的兩幫人請著,今天勘測這處房產(chǎn)和土地,明天又去那處勘測房產(chǎn)和土地,天天陪吃陪喝求著他們,還得小心謹慎地賠著笑臉,連續(xù)跑了一兩個月才好不容易辦好了房產(chǎn)證。
房產(chǎn)證辦好后才能去國土局辦理土地證。接著黎波里又天天把酒喝得魂都不在身上,好不容易挨到取證那天,土地局分管地籍的領(lǐng)導突然對黎波里真不真假不假地說:“這么多天來就專門給你們辦證,好大的一堆,有幾十本,總不能你一個辦公室主任就這么隨隨便便的辦好一把拿走算了吧?我們國土局好歹也是個正處級單位,不說一把手親自來,那至少也得你們分管局長親自來一下吧?”
黎波里聽著,心里覺得不是滋味,他一邊點頭一邊說:“我晚上一定把分管局長請來好好的陪陪領(lǐng)導您?!?/p>
待黎波里說完,那分管地籍科的領(lǐng)導接著又說:“好的!這樣你們就別等了,你們先回去安排,下班前打個電話告訴我們在哪個酒店就行了,屆時我們把土地證一同帶上,一并交給你們領(lǐng)導?!?/p>
黎波里沒再多說什么,只在走之前對那領(lǐng)導點著頭連聲說:“那太好了。謝謝!謝謝!”
是夜,黎波里主任是被人攙扶著邊走邊吐著走出酒店的,他被灌多了。好在兩證都辦好了,沒耽誤時間,也沒讓自己丟臉。
前面剛辦完兩證,后面網(wǎng)點聯(lián)網(wǎng)工程改造又來了。這下黎波里覺得有點兒頭痛。頭痛的是要騰出一間百八十平方的辦公區(qū)間做監(jiān)控室。機關(guān)辦公樓本來就不夠用,再要騰出個百八十平方做監(jiān)控室,別人不知道,但辦公室主任怎能不曉得呢,可以說機關(guān)辦公大樓的使用情況沒人比他黎波里更清楚熟悉了。要想騰出百八十平方做監(jiān)控室,那辦公大樓就得改造,這樣就要牽扯局機關(guān)所有的部門科室。他擔心的就是 “二哥”施懷德要作梗。
令黎波里沒想到的是,前期的溝通和協(xié)調(diào)進行得非常順利,局里只召開了幾次協(xié)調(diào)會,便很快達成了共識。接著黎波里就開始實施工程招標。一周之后,對照招投標相關(guān)程序,敲定了施工中標單位。
“二哥” 施懷德從黎波里手里接過施工改造簽報表,掃了一眼,突然抬起頭望著黎波里,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地問道:“怎么能叫這家單位施工呢?”
黎波里說:“是嚴格按照招標程序產(chǎn)生的。再說這家施工預算沒突破十五萬,符合文件要求,有什么不妥嗎?”
“這次網(wǎng)點聯(lián)網(wǎng)工程費用是專款撥付的,施工質(zhì)量和要求都很高,必須要經(jīng)得起上面的驗收。會上不是強調(diào)了原則上要在政府入圍的招標單位中進行招標嗎?你這么做敢打包票通過驗收嗎?”“二哥”說。
“那入圍的施工單位就百分之百包票驗收通過嗎?”黎波里辯解說。
“二哥”嘆了一口氣說:“既使不能百分之百包票驗收通過,至少追究起來我們沒有責任。我勸你還是老實一點兒,抓緊時間重新在政府入圍單位名單中進行招標吧!”
黎波里還想說說自己的想法和觀點,可又想到自己是下屬,既使自己敢于擔當,可“二哥”己經(jīng)說得這么明白了,也就沒再吭聲。
其實,黎波里心里是想不通的。他認為這種改造工程是沒多少含金量,只是普通的改造工程,即便是普通的資質(zhì)也就足夠了。為什么非得要政府入圍的施工單位來改造呢?誰都知道,資質(zhì)高的管理費肯定比資質(zhì)低的要多得多,這種吃包子不問價的做法豈不是明擺著要多送錢給人家嗎?難道這公家的錢就不是錢嗎?真不曉得是怎么想的!
但是,想歸想,做歸做。黎波里從“二哥”施懷德辦公室出來后,便直接去向分管局長匯報,分管局長細心的聽了黎波里匯報之后便說:“那就在政府入圍的施工單位中重新招標吧!”
沒想到分管局長突然又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也好!省得擔責任?!?/p>
稍微停頓之后,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又說:“弄吧。就照著弄沒錯!”
黎波里不得不對網(wǎng)點聯(lián)網(wǎng)工程進行第二輪招標。參與這輪投標的四家均是政府施工入圍的單位,按照程序步驟,中標單位很快就產(chǎn)生了。同樣的工程、同樣的工作量、同樣的工期、同樣的要求,第二輪中標單位的總費用額比第一輪中標單位多了四萬多元。
隨后一段時間,黎波里天天忙于網(wǎng)絡升級工程的施工,接著是迎接上面的檢查驗收,前后忙了將近三個月。黎波里沒白吃苦,網(wǎng)點聯(lián)網(wǎng)工程改造平安無事地如期獲得通過。只是那多花的四萬多塊錢,一直讓黎波里耿耿于懷。
韋局長給黎波里打電話,叫黎波里去他的辦公室。韋局長見黎波里走進來,一邊叫他坐一邊遞著煙說:“這段時間鋼琴彈得不錯嘛,辛苦是要辛苦一點兒,不過我很滿意。只是你那性子我看還需要磨磨,別動不動就喜歡抬杠子。其實,和有些人是不能抬杠的,也不是人人都曉得或者說能夠理解你性格的。你杠子抬過后忘記了,可人家卻不是和你一樣的。我早就對你說過,干好部門的事容易,說好部門負責人的話不容易,你怎么就悟不出來呢?你那性格害死人哦!”
“局長,我這好長時間來從沒和人家抬過杠子,又有哪個跑到你這里來瞎扯?”黎波里解釋。
“真的沒有?”韋局長又問。
“無非是……”沒等黎波里說完,韋局長就打斷他的話說:“肯定有這回事吧?你好好想想?!?/p>
“我有時只是講講我的想法,不是抬杠子?!崩璨ɡ镲@得很無奈地說。
“我都知道了,你還能說什么呢?我看你要想法子去彌補彌補哦!好了,就這樣吧!回你辦公室去?!表f局長好像是恨鐵不成鋼地說。
“謝謝局長!”黎波里聲音很小,說完便轉(zhuǎn)身走出韋局長的辦公室。
其實,黎波里的悟性并不低,他早就猜到肯定是 “二哥” 施懷德告的狀,他想他是不會向施懷德賠禮道歉的!
沒過幾天,黎波里就弄清了在局長面前告自己狀的就是“二哥” 施懷德。他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怎么會碰上這種人,他曉得胳膊擰不過大腿,與其被“二哥”整下來,倒不如自己主動不干光彩些。
審計部門一年一度的審計工作開始了。韋局長要求機關(guān)各科室一定要高度重視,切實把這次審計檢查工作做好。黎波里覺得這種常規(guī)審計只是走走形式而已,接待安排好就萬事大吉了??墒悄脑系?,這次審計不僅要對網(wǎng)點聯(lián)網(wǎng)工程??顚S眠M行審計,而且對局里先前所有業(yè)務往來都要審計。這幫人七查八審的,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就把那閑置房產(chǎn)對外出租的事情查了出來。
起初,黎波里還蠻不在乎,認為這是局里會議定的,不是哪個人擅作主張的,何況還有簽報程序,自己只是個經(jīng)辦而已??墒聭B(tài)的發(fā)展卻讓黎波里始料未及。
審計底稿上說閑置房產(chǎn)對外出租每月少收兩千塊錢,一年少收兩萬四千塊錢,八年共計少收十九萬兩千塊錢。涉嫌貪污。
這下黎波里頭大了,他懷疑這暗中肯定有人玩鬼子,可懷疑歸懷疑,他還必須要向?qū)徲嫴块T說清楚。這是八年前事,韋局長對這件事是肯定是不清楚的,當時的局領(lǐng)導早己調(diào)往其它單位和省城去了,現(xiàn)在唯有“二哥”還算是個當事人。那時“二哥”是財務科的科長,對這件事的前前后后是很清楚的,可他怎么可能愿意站出來替黎波里說話呢?
八年前做的事,誰還能記得那么一清二楚?局務會、局黨組會的記錄簿都翻爛了,也沒找到原始記錄。黎波里自己也記不清楚,他只記得那房屋對外招租好長時間沒人問,記得當時貼出去好多廣告,好像還在報紙上做過廣告,可這些并不能說明問題。急得黎波里只好打電話找當年的那位老局長,可那位老局長說退下來已經(jīng)四五年了,哪還記得那些事情。
“二哥”施懷德的沉默不語讓黎波里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心里是多么希望“二哥”施懷德能替自己說說話作證明,可黎波里還是抹不下面子。
黎波里有口難言,若自己真貪污十九萬二也就認了,可總不能無辜去背這名聲吧?這下真是太慘了。想想已到了內(nèi)退的年齡,吃點兒苦受點兒氣都沒什么,可千萬別好處沒撈到,反而將科級待遇也弄丟了。
想著想著,他不由得悔恨起來,恨自己不該和“二哥”施懷德較勁,恨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此刻,黎波里似乎才認識到一個單位或團隊,團結(jié)協(xié)作是多么的重要。
可惜黎波里認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
審計的那幫人開始接二連三的找黎波里談話,好像商量好的,都勸黎波里要老實交待問題,不要等到司法部門介入才交待就沒救了。
黎波里被弄得沒辦法,他除了說真沒貪污,就沒二話可說。審計的那幫人似乎也沒么好辦法,叫黎波里好好想想,抓緊時間說清楚。
日子一分一秒的過去了。距審計部門出據(jù)解釋說明的最后期限愈來愈近了。黎波里這時除了幻想著有哪位前任老局長站出來替他提供相關(guān)證據(jù)、澄清事實,就沒別的招兒了??梢哉f,現(xiàn)在黎波里的頭腦是一片空白,他不曾想到那些前任老局長們,怎么會沒有一個愿為自己提供相關(guān)證據(jù)、澄清事實的。他幾乎是在突然間意識到原來自以為是的這十多年辦公室主任做得竟然是這么的失敗。
黎波里心灰意冷了,他沒的任何法子,每天坐在辦公室發(fā)呆熬日子,好像是在等待審計部門移交司法部門。
這天,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的下班了,黎波里仍然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此刻,“二哥”施懷德副局長不聲不響的推開他辦公室的門走了進來。
“老黎,這次你可要好好感謝我了吧?若不是我在審計那邊替你拿出證據(jù),替你說明解釋清楚,你肯定是要背黑鍋吃苦頭的?!薄岸纭笔训虏痪o不慢的說著,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又讓人難易察覺到的壞笑。
其實,“二哥”施懷德此刻確實想聽聽黎波里這回要說些怎樣的話來答謝自己,不承想黎波里半天沒吭聲,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
“你這家伙還真不愧叫理不理,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磥磉€是你不相信我哦。這樣吧,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的韋書記韋局長就在剛才,也就是十分鐘之前,已被檢察院傳喚進去了。我看這下要想出來再像你我這么自由就難啰……”
黎波里聽到這里,不由心頭一驚,全身被電擊了一下似的。他大聲問道 “是真的嗎?”
“我什么時說過假話?”
此刻,黎波里已被完全激怒了,他毫無顧忌的接口就說:“我看你也好不了多少。”
“我再不好也不至于貪污受賄違法?!薄岸纭笔训逻@時臉色很坦然,心情似乎也平靜了許多,說話也沒一點兒生氣的樣子。
“你背地里使壞的事情還做得少嗎?”黎波里責問“二哥”施懷德。
“二哥”施懷德并不生氣?!皢柕煤?!我就是喜歡背地里使壞,你能拿我怎樣?我來替你普及普及法律常識好不好?內(nèi)耗是不違法的哦!再告訴你,我這次在審計面前替你拿證據(jù)、替你說明解釋,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滿足我自己。我喜歡讓你看看,鏗鏘有力和背地使壞究竟哪個要好?”他一邊說著,一邊臉上浮出那種陰壞的奸笑。
隨后“二哥”施懷德轉(zhuǎn)身走出黎波里辦公室,好像還從牙縫隙里發(fā)出一陣冷笑聲。
“二哥”施懷德那陣冷笑聲己消失了,可黎波里的心情仍無法平靜下來。心里不斷地嘀咕著那兩句話:“韋局長真的被抓起來了嗎?”“內(nèi)耗真的是不違法嗎?”
吳國華:銅陵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金融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在《清明》《安徽文學》《文匯報》《水兵文藝》《金融作家》《金融文壇》《中國金融文學》《廈門文學》《黃山晨刊》等報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小說評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