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琴
某天,在學校的小山上閑逛。連日的陰雨使得陽光如此平易近人,令人喜愛。遠遠地望見一片明黃,像是大片的迎春花,其磅礴的氣勢真是令人咋舌,居然有這樣茂盛、高大的迎春花,走近了看卻是那鵝黃色的小葉子。細細看去,我立馬認出這就是榆錢葉了,轉(zhuǎn)色中的榆錢呈明亮的鵝黃色,葉子小巧可愛,大片大片地聚集到一起,真是會讓人誤認成迎春花。在這大片的明黃里我竟然又發(fā)現(xiàn)了幾株清綠的小巧的圓潤的榆錢,只這一眼便把我引到遙遠的童年。
在家鄉(xiāng),我們把零食不叫“零食”,叫“零嘴”,零嘴好啊,把我們的饞勁兒全說出來了,鼓著的嘴巴里,能隨時隨地被任何東西勾起大片的涎水,等待著填充各式各樣的零嘴。家鄉(xiāng)的節(jié)氣并不地道,通常是春天已經(jīng)到了,天還冷著,萬物還沒有什么動靜,春天從四月的中旬開始。這時節(jié),萬物才開始蘇醒了,花兒開起來了,樹開始冒芽兒。榆錢是春天給我們的第一份零嘴,嫩綠的、清香的榆錢在柔軟的嫩枝上呼喊著我們。中午,傍晚,我們整天地坐在榆錢樹上,或揪或捋,吃著榆錢,吹牛聊天,打鬧嬉笑。榆錢是一簇一簇擠在一起的,圓圓的,中間有個凸出來的嫩綠的圓點,一層柔嫩的綠皮包著它,榆錢好不好吃就看中間的這個點,好吃的那股清爽的甜,那抹甜香的嫩,煞是誘人。村口有個淺近的懸崖,崖里散漫地長著許多的榆樹,這些樹是大自然的產(chǎn)物,沒有人是它們的主人,它們散漫地生長著,樹與樹之間的枝丫相互交叉形成一個巨大的網(wǎng),承載著我們這幫饞猴似的孩子們,中午聽春風的呢喃,傍晚看夕陽的路徑,在夕陽的裊裊炊煙中伴著一聲聲悠長的吆喊走進令人期待的晚餐里,榆錢把口腔清理得無比清新,晚餐永遠可口美味……
春天走得越來越近,又似乎是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們又有了新的活動,挖“辣辣”。這種毫不起眼的植物,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學名,只好仍以鄉(xiāng)語稱之。在空曠的土地上到處都是它,它的葉子有粗獷的鋸齒,我們吃的是它的根。傍晚,每人手持一個細木棍或瓦片趴在地上不停地挖,臨回家時每人都有一把白嫩嫩的,帶著土的,有些白色須的東西,有些長且粗壯,有些則又短又細,拿出來比試一番,大家就互相戲謔著回家了。回家后,把它們在水里一洗,拿出自家的烙餅就著吃起來,別有一番滋味。你若問什么滋味,且看它的村名兒。
春天的尾巴是我們翹首企盼的時候,杏花早已成泥,先前從花蒂上吐出的嫩綠的小球,如今已成深綠的果實,掩映在一片片橢圓的愈加旺盛的葉子里。綠杏成了班里的通行證,人人口袋里裝一把,見面了互相換著吃,有人正夸口自己的“李廣杏”,卻又被迎面而來的“大接杏”鎮(zhèn)住了,自己也蹭過去看。這“大接杏”最是受人喜歡,因為它大,大普通杏子兩倍有余。整個春末,在啃綠杏的“咔嚓”聲和被酸得咂舌皺眉的豐富表情中度過。說起綠杏,我又忍不住想說家鄉(xiāng)一件極有趣的事,那時節(jié)的綠杏,其核還未成形,是白色的,極易咬破,里面包著嫩得出水的仁兒,不知何故,說是把這杏仁放在耳朵眼里能孵出雞娃來,也就是小雞。所以,除了吃酸杏外,我們更高興的在于此,耳朵眼里塞一個杏仁,互相扒在對方耳朵上看,“呀,你的變色了,里面有小點,怕是有雞娃了,可小心點,別再動了!”另一方趕緊說:“那我再不動了,我看看你的?!比欢?,不出十分鐘自然又大鬧起來,把雞娃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回到家方想起來,然而到哪里去了呢?不免傷心起來,可吃個酸杏兒,又有雞娃可孵了。杏核一天天變硬,真的沒有雞娃可孵的時候,夏天就來臨了……
夏天,夏天,夏天是零嘴的天堂??!夏初,村里的櫻桃成熟了,但櫻桃是個稀罕物,村里只有那么幾家有櫻桃樹。我們的鼻子和夏天的熱氣一樣尖銳,待到櫻桃成熟,三五成群地嗦著冰棍兒圍堵在有櫻桃的人家里,小小的白色塑料袋里鮮紅柔嫩的櫻桃滿起來了,我們找個陰涼的地方,學著張奶奶顫顫巍巍的聲音:“呀,呀,你們這群猴孩子,要拿到城里去賣的啊,哎呦,我的樹,我的樹……”吃著大把大把的櫻桃,笑聲里也浸潤著水嫩。櫻桃的小巧的籽兒,自然又被我們埋到某塊自認為的風水寶地里,幻想著來年有大片的紅櫻桃。
櫻桃被夏天的風慢慢帶走后,正是玉米桿最香甜可口的時候。人們只知道甘蔗甜美可口,卻不知道玉米桿的清香其實勝過甘蔗。玉米桿長到有成人的大拇指和食指曲起來那么粗時,家家戶戶的孩子人手一桿,剝掉玉米緊裹著的狹長的葉子和略顯粗硬的下端的綠皮,接著就是牙的事情了,從一張張嘴里吐出外綠內(nèi)青白的硬皮來,一條條的,我們不免又要舞弄一番。太陽在不斷吐出來的被吮盡甜汁的渣滓中下沉,等待著第二天上升時散發(fā)更大的熱量,夏天的一半過去了。
夏天的中旬我們的嘴沒有了閑暇,隨時隨地吃著,吸著,吮著……黃澄澄的杏子在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散發(fā)著香甜的氣息,隨手掰開一個,凝亮的汁順著裂口流出來了,綿軟的果肉做著媚態(tài)的樣子,吸吮進去剩下略酸的皮,給甜氣里加上幾分清爽,更添幾分甜度。沉悶的中午端上來的是嫩綠的豌豆莢,豌豆莢呈初月的形狀,但更飽滿些,挑在纖細的嫩枝上。從莢的略直的一端,順著縫兒剝開豆莢,里面躺著青嫩的豆子,那最嫩的還與莢連著細嫩的絲。豆子不宜太老卻也不能過嫩,要有面的味道也要有嫩的感覺,這樣的豌豆才最好吃。不但莢里的豌豆能吃,就連豆莢也可以吃的,順著莢上的莖把一層透明的綠皮剝下來就能吃到豆莢了,真是清脆!這樣吃,還不夠妙,最妙的是把豌豆、豆莢多多地剝下來放到的盛著涼白開的玻璃杯里,等到午睡起來吃。一覺起來,杯子里的水是清透的綠色,連著水、豌豆、豆莢喝下去,水已經(jīng)下肚了,嘴里是香嫩醇厚的豆與青翠欲滴的莢,醇與脆在嘴里發(fā)酵出整個夏天的涼爽。
玉米棒這時長出了飄柔的須,一縷縷的像是優(yōu)質(zhì)洋娃娃的頭發(fā)。這時的玉米是嫩的、甜的,還沒有面的味道,是青澀的初戀的感覺。黃瓜、西紅柿接踵而至,黃瓜的白刺扎得人的手疼,咬起來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青椒舒展著修長的身材等著一雙雙泥手把它摘下,送進饑餓的嚼著烙餅的嘴里。玉米有了面的質(zhì)感的時候,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在夏末的雨中,架起大鍋,聽著煮玉米的“咕咚”聲,看著雨簾嘩嘩而下,捧著冒著熱氣的玉米,世界變得模糊起來,舌頭浸潤在粘稠厚實的玉米面里,雨聲也模糊起來了。玉米棒涼下來時我們把玉米粒全剝下來,裝到衣服口袋里,雨過天晴在各個水坑里跳躍,在濕潤的田野里踩泥巴,捉蝌蚪,餓的時候就抓一把塞進嘴里,真是香啊……玉米的須越來越干枯,葉子也開始泛黃了,秋天從越來越堅硬的玉米粒上走來了。
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陽光,向日葵成熟了,低垂著的頭里藏著整個夏日的陽光。從粗壯的桿上掰下一個個圓圓的向日葵頭時,細碎的絨毛紛紛而下,這些是葵花子的衣服。用手用力抹去這些絨毛,一排排一列列淡黃的孔密匝匝地排列在你的眼前,就像平面的蜂巢??ㄗ泳驮谶@里面,揪起一個放進嘴里,皮非常地柔軟,肉是嫩而清香的。秋日的下午在太陽下吃葵花子,看藍得清澈的天和一團又一團柔軟的云最愜意,天馬行空的想象隨著葵花子皮厚度的增加越走越遠,去追趕一朵朵云。帶著陰郁的傍晚最適合煮豌豆莢,是的,又是豌豆莢,就是一個豌豆莢就有這么多的吃法。秋天的涼在家鄉(xiāng)來得格外早,陰郁的傍晚得用騰騰的熱氣溫暖著。在大鍋里煮起還未干透的豌豆莢,蓋上奶奶特制的煮東西用的鍋蓋,熱氣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鍋蓋中間,又彌散在廚房的各個角落,在古銅色的房梁上打著轉(zhuǎn)。奶奶不時地揭開鍋蓋往里面加水,霧氣一下子充盈整個廚房,我興奮地大叫起來,覺得自己是仙女。屋子里的氣味由草腥氣漸漸變成了醇香的糧食的味道時,奶奶就用大漏勺把它們盛到盤子里,豆莢已成了淺淡的姜黃色,豆子卻還是綠色。有的豆莢煮爛了只剩下一個空皮,有的甚至只剩下綠色的透明薄膜,從豆莢里跑出來的豆子全被我挖到小碗里吃了。完整的豆莢則需要用手抓著莖,從上下牙間的縫隙里捋出來,最后只剩下小莖和綠色的透明薄膜,豆子入口時就成了軟糯的豆泥,豆莢卻沒有什么味兒,每次把豆子挖到碗里吃時,爺爺奶奶總笑罵我很“奸”。
藍色的炊煙給灰暗的天空帶來色彩,我那時常想是不是炊煙染藍了天空。從搭著的門簾里拂來一縷又一縷的秋風,涼意從腳下漸漸地往上爬,門簾被放下來了,收玉米和土豆的時候到了。
村子被土豆的香氣席卷的時候,奶奶一邊煮著土豆,一邊清洗著她的盆盆罐罐。半人高的粗壯的老瓦缸用來裝大白菜,圓肚子的黝黑的小瓦罐用來盛翡翠色的腌蒜,深棕色的光滑的瓷罐等待著棕皮白肉的洋姜,清洗后的盆盆罐罐沐浴著秋陽等待著被填充。我不愛單吃土豆,奶奶把土豆剝皮放在碗里搗碎,給我澆上熱滾滾的熟油,我再加上新腌制的韭菜咸菜,再抹上紅紅的油潑辣子,紅、黃、綠一應(yīng)俱全,再就著剛腌制的大白菜,我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奶奶總嗔怪道:“這個女子口細死了!”“口細”就是愛吃精食的意思。秋末是腌制各種菜的時候,白白脆脆的洋姜讓我百吃不厭;顆粒飽滿的大蒜透著翡翠色的柔光,沒有辛辣只有鮮脆;切成指頭粗細的長條狀胡蘿卜與方塊狀的白蘿卜互相攀比;拌著紅油的蘿卜絲在白瓷大碗里散發(fā)著甜辣的氣息,色澤鮮艷的紅色辣椒醬反射著油亮的光……秋末是奶奶裝在各色盆盆罐罐里的驚喜,是我用手抓吃各色腌菜時滴落下的濃汁,是奶奶陳年的瓦罐上黑色的紋路,是各色味道的氤氳。
玉米收完后,爆米花的老爺爺就來了,家家戶戶拿著臉盆排隊爆米花,大人們聊著年成,我們則眼巴巴地看著老爺爺緩緩地搖動著鐵把手。這是傳統(tǒng)的老式的爆米花的設(shè)備,一個黑咕隆咚的橢圓體內(nèi)裝著新鮮的玉米,連著一個輪軸,一個手動的鐵質(zhì)搖把,吹風機把炭盆里的灰一陣陣送到我們的臉上,我們還是一動不動地蹲在前面看著?!班亍钡囊宦暰揄?,爆米花終于好了,強大的氣壓讓承接米花的白布袋腫脹起來,調(diào)皮的米花從布袋里跳出來了,我們喊叫著追逐著,在大人們端著滿滿一盆米花時又紛涌而上,抓著,擠著,往嘴里塞著,這是新玉米,這是鮮米花,這是一年的收獲。米花吹來了西北風,想變成更輕盈的雪花……
家鄉(xiāng)的冬天真是荒涼寂寞的時節(jié)啊,沒有一絲絲的綠色,黑漫漫的長夜里聽得見北風捶打著一扇扇玻璃窗。奶奶拿出凍在庫房里的土豆,把它們放到有火星的爐灰里,不一陣便有嘶嘶的響聲,等到我要忘記的時候,奶奶用火鉗子從灰里扒出一個又一個灰頭土臉的土豆,皮皺得像老人的皺紋,里面還裹夾著一絲絲灰塵,看起來真不好吃。可奶奶用手掰開它時,你的鼻子就不由自主地聳動起來,好香甜啊,熱氣在電燈下盤旋而上,咬一口,又糯又甜,內(nèi)囊吃完的時候會有脆硬的焦皮。奶奶在旁邊告訴我,凍過的土豆烤著吃最甜。
冬天的下午奶奶拿出簸箕的時候,我就知道晚上有葵花子可以吃了。晚上,她把爐盤用油擦得又明又亮,爐子閃著油亮亮的黑光。奶奶把葵花子一把一把地放上去,先把它們暖熱,再慢慢地用木鏟攪動著,這時一股油的氣息就彌漫了整個屋子,這是一股醇厚的芬芳,讓人忍不住多吸幾口氣。冬天在每個“咔嚓”聲里漸行漸遠,黑夜在一層層葵花子皮中越來越短,寒冷在一個個故事與一片片笑聲中愈來愈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