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邊疆
(肇慶學(xué)院 美術(shù)學(xué)院,廣東 肇慶 526061)
壯族是廣西人數(shù)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桂西南又是壯族人口主要聚居地。為撰寫《壯族傳統(tǒng)造物研究》一書,筆者曾多次去崇左、靖西、大新、天等、德保、那坡等地考察。在調(diào)研過程中,得知當?shù)孛耖g剪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裝飾性剪紙,而是與民間巫術(shù)儀式緊密相關(guān)的一類圖形麼符,這些剪紙麼符通常被應(yīng)用于不同的儀式場合,具有不同的功能。粗略地分,桂西南壯族民間儀式剪紙功能有:人的生命孕育及成長過程儀式剪紙,為死者超度靈魂的儀式剪紙,祭祖類儀式剪紙,農(nóng)事類儀式剪紙,巫師出師類儀式剪紙,等等,名目多樣。這里,筆者將“人的生命孕育及成長過程”有關(guān)的剪紙統(tǒng)稱為生命繁衍剪紙。研究這類剪紙,對認知一個民族的心理意識及民間傳統(tǒng)宗教內(nèi)涵有著重要意義,也為拓展和豐富中國傳統(tǒng)圖形意語研究提供鮮活的原料。
歸納地看,桂西南生命繁衍儀式剪紙涉及壯民的婚后求子、孕婦保胎、少兒祛病、成人健康、老人延壽及家族消災(zāi)祈福等諸多事宜。顯然,它們是一類數(shù)量最多的剪紙,也是內(nèi)容最復(fù)雜的儀式剪紙。從壯族民間宗教發(fā)展史看,壯族先民最初的宗教信仰是在古西甌、駱越人的“越巫”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后來又受到中原古巫儺、道教、佛教等宗教文化的影響,并且還兼容了部分儒家思想觀念,是故壯族民間宗教信仰十分復(fù)雜。盡管如此,學(xué)界還是基本認同壯族民間宗教信仰的主體為土生土長的巫教,只是巫教與道、佛糅為一體潛行于民間,時而以道的面目出現(xiàn),時而以佛的面目登場,基本形成了南巫北師的格局。據(jù)靖西壯族博物館工作人員介紹,在靖西地區(qū),掌握儀式剪紙的人通常是一些巫師或巫婆,有些道公也會一點,他們往往會有私下交流,但做儀式時各司其職,互不干擾。關(guān)于儀式剪紙的技藝傳承,基本都是靠師傅帶徒弟方式傳授的,其中也有自學(xué)成才的。由于壯族儀式剪紙形式已模式化,長期的經(jīng)驗積累使得巫師(婆)大都技藝嫻熟,無需起稿即可信手剪來。巫師(婆)雖然是民間宗教儀式的職能者,但壯族巫師(婆)和道公卻是以個體松散的狀態(tài)存在著,他們既無明確的組織形式,也無固定的宗教活動場所,平日與普通人一樣生產(chǎn)勞動,只是主家來請時才去行巫??傮w來看,當?shù)匚讕煟ㄆ牛┬形椎攸c大致有三:一是公共廟宇,二是家庭神龕,三是個人生活空間(如床頭)。本文就以桂西南壯族民間生命繁衍類剪紙為研究對象,依據(jù)剪紙的功能對它們進行分門別類解讀。
壯族求子類儀式剪紙與當?shù)亍盎ㄈ撕弦弧钡纳^密不可分。在桂西南,壯族人相信每個人都是花婆圣母后花園里的一朵花,新生命的誕生是由花的生殖力決定的,而花婆圣母正是專管花園的神,凡是人間生兒育女之事皆由她安排。所以,當?shù)厝嘶楹笄笞?,都要請巫婆或巫師為其做法——向花婆圣母求情,祈求花婆圣母恩賜好花。比如,在靖西縣新靖鎮(zhèn)就有一座花王廟,該廟宇供奉著人們祭拜的花婆圣母。廟里花婆圣母,右手抱一女童,左邊站立一男童,其身后兩側(cè)墻壁之上粘貼著許多儀式剪紙,剪紙形態(tài)或圓或方,外部輪廓呈三角或圓弧齒狀,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則為多層的花瓣形(見圖1)。從新舊剪紙張貼的密度看,此廟香火很旺。據(jù)當?shù)厝苏f,每逢初一、十五和特殊節(jié)日,一些求子的信男信女就會來到廟里燒香,墻上粘貼的花形剪紙便是他們求子的希望。除了去廟里求子外,婚后夫婦也會請巫師(婆)來家里舉行求子儀式。例如在靖西,當?shù)匚讕熅陀小凹軜蚯蠡ā钡奈仔g(shù)。具體做法是:巫師先用兩碗米來象征“橋基”,在“橋基”之間搭上一匹長約2米的色布,可視為“橋梁”,然后用金紙或銀紙(男為金、女為銀)剪出一些花樣的紙符,并將紙符附在紅紙之上,當巫師在紅紙背面寫下求育夫婦的姓名并唱完求子咒語之后,便將儀式剪紙包好(人稱包花)交給求花之主(一般是婦女),要求她每月初一和十五回到娘家,取一小撮米祭供這個紙符,繼而將紙符藏于供奉花婆的香爐底部,直到小孩生下并長到六歲時才能打開它,屆時還要給花婆圣母還愿,還愿后再將剪紙符焚毀。從成形方式看,這類“架橋求花”剪紙通常是剪成圓形,其中間部分呈八芒星狀,并以交叉的方式由中心向外延伸出若干層花瓣,剪紙的整體形態(tài)猶如一個大花朵。在靖西縣舊州壯族生態(tài)博物館,我們也見過不少此類的儀式剪紙。據(jù)學(xué)者廖明君的研究,壯族人相信世間生育都與花婆圣母有關(guān),花婆圣母是專管陰間“36個花園”的女神,如果陰魂再次投胎人間,“其靈魂必先飛到花園里,附在一種花的花朵上,然后由花婆安排到人間投胎”[1]。所以,在桂西南花婆圣母是一位享有很高禮遇的神,凡是與求子或生育有關(guān)的壯族儀式剪紙大都以花形來表現(xiàn)。此外,在靖西,假如有些婦女不孕,巫師(婆)會認為她的命星不夠亮,星位太低,那么也要借助儀式剪紙來設(shè)法“抬星”。巫師的具體做法是,在紙上剪出更多的小圓孔,以此來象征星點或光芒,這里的小圓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裝飾形式,而是一種圖形符號。
圖1 靖西求子剪紙符
當然,桂西南壯族求子剪紙符不止這一種形式。在大新縣,我們也見過其他形式的剪紙。比如,當?shù)匚灼艑⒓埰舫蓹E圓尖尾葉狀,然后在尖部上方扎出三支觸角,并在每個觸角上貼八角星狀的紙片。如果是祈求男孩,就在橢圓處貼個“金”字;如果是祈求女孩,則在上面貼個齒狀紙花(見圖2)。由于這類儀式剪紙是立體形態(tài),因而它是插在祭祀的香爐上,而不是壓在香爐底部。壯族立體儀式剪紙同樣是祈求花婆圣母賜子,祈求祖宗庇護送子承嗣。另外,大新縣還有一種用紅紙剪成長條吊鐘狀剪紙的形式,巫師會在上部寫“南無度金橋菩薩”,并在其左邊寫“金花童子”,貼個金色紙人形,右邊寫“銀花小娘”,貼個銀色紙人形,吊鐘中心處再寫個“孕”字,并在其周邊以對稱的形式剪出若干菱形孔。從形態(tài)特征上看,這些菱形與女陰相似,是故巫師(婆)是用它來象征女陰的(見圖3)??傊?,從信仰習(xí)俗看,壯族求子剪紙麼符都有以“花”為人魂的觀念,正如壯人《巫經(jīng)》所云:“凡兒出生,精魂蒂結(jié)于花樹之間?;ㄖù幔ㄆ胖髦?。”實際上,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有了花才會有果,壯族先民將花的生殖與人的生命生殖聯(lián)系了起來,這顯然是一種原始形象思維的結(jié)果。在這種思維引導(dǎo)下,壯族先人創(chuàng)造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有關(guān)人類起源的神話:“大地后來長草,草上開了花,花里長出一個披頭散發(fā)赤身裸體的女人,這就是人類的始祖母姆六甲。姆六甲受風(fēng)而孕,撒了一泡尿,潤濕了泥土,姆六甲拿起泥土按照自己捏成了人形,后來就有了人……”[2]。應(yīng)該說,壯族造人神話是母系社會生殖崇拜的衍生品,物象類比思維在其中起到?jīng)Q定性作用,而“花”形儀式剪紙與生命孕育構(gòu)成關(guān)聯(lián)則是一種信仰的物化反映。
圖2 靖西求子剪紙符
圖3 靖西剪紙符
當求育夫婦請巫師(婆)行巫之后,一旦懷孕成功就要做護花、圍花巫事,操作這些巫事是為了保護好花婆圣母送來的花枝,讓孕婦懷的胎兒平安。在桂西南,這類剪紙?zhí)卣魇牵赫w形態(tài)或方或圓,中部往往剪成四芒星圖,外圈以“十字”形結(jié)構(gòu)排列成向心花葉,中心與外圈之間再剪出茼蒿花紋樣,花形間夾雜著人形——“茆郎”?!败饫伞痹诋?shù)乇徽J為是守護在孕婦命橋上的神。這里值得關(guān)注的是,“茆郎”造型與左江流域二千多年前的崖畫人物十分相似,比如在表現(xiàn)手法上兩者皆為剪影式,人物雙手也都呈高舉狀。那么,當?shù)亍败饫伞迸c崖畫人物是否有歷史上的淵源關(guān)系?這個尚需待解。不過左江崖畫是壯族先人原始宗教(巫事)活動的產(chǎn)物,對此人們并無異議。這里,我們不妨推測,鑒于壯族社會后期崖畫的消失,民間宗教活動其實并沒有終止,只是承載宗教圖像的載體變了。具體地說,古老的巫事圖像或者轉(zhuǎn)移到建筑上,或者轉(zhuǎn)移至紙面或布面上,剪紙“茆郎”就是分化出來的形式之一。據(jù)靖西巫師解釋,“茆郎”雙手上舉是表示興盛、祈禱,他們做法之前還要給“茆郎”頭部“開光”(在剪紙上畫眼睛),“茆郎”才有神力,而與“茆郎”相反的是,下垂的雙手則寓意為“鬼”形。顯而易見,巫師(婆)是鬼、神與人之間的媒介,儀式剪紙則是溝通的手段。既然“茆郎”可以幫人免災(zāi),那么“茆郎”就應(yīng)守護在孕婦的命橋上,以保護孕婦和胎兒。這類儀式剪紙在巫師(婆)行巫之后,還要貼在孕婦床頭前,主家每日需燒香祭拜。不過,也有巫師(婆)焚燒儀式剪紙中的“茆郎”,意指“茆郎”為主人去承擔災(zāi)難,替主家守住命橋,革除五刑六害,迎接三鳳八龍[3]。另外,假如孕婦在懷孕前曾有流產(chǎn)、難產(chǎn)或生育后小孩夭折的病史,那么再次懷孕時,其護花剪紙圖形要比一般花橋更復(fù)雜些,巫師(婆)常剪出一些盤繞纏枝形圖式,這類護花儀式剪紙總是離不開五個核心圖形元素:四芒星、茼蒿花、“茆郎”、齒狀拱橋形、纏枝紋等。顯然,這些圖形有其自身的寓意或象征,巫師(婆)們正是憑借這類圖形為求巫者做圍花、護花及解節(jié)、解關(guān)等儀式,其操辦時間一般是在孕婦懷孕之后的第三個月、第五個月或第七個月,通過舉行巫事,祈求花婆圣母送來的花枝能在孕婦身體中牢固扎根,從而保全胎兒和孕婦的最終平安。
自古以來,桂西南壯族居住區(qū)便“土氣多瘴癘,上有毒草及沙蟲、蝮蛇”[4],孩子出生后很容易患疾病或者身體不健康,當?shù)孛癖姙榱四茏尯⒆悠桨渤砷L,祛病消災(zāi)儀式剪紙便應(yīng)運而生。在靖西,如果孩子病了,家長會請巫師(婆)來家里行巫,為孩子祛病消災(zāi)。在巫師(婆)眼里,小孩之所以會生病,是因為孩子的八字沖犯了關(guān)煞,所以他們要借助咒語和法術(shù)來獲得一種神力,以此來幫助孩子驅(qū)除病痛。在巫師(婆)整個行巫的過程中,儀式剪紙都是不可或缺的道具。他們認為,只要將那些念過咒語的儀式剪紙依附在病人身邊,或者貼在主家神龕周邊就能為病人或體弱者祛病消災(zāi)。歸納地看,桂西南地區(qū)這類儀式剪紙有嬰兒祛病剪紙、兒童祛病剪紙和青年祛病剪紙,儀式剪紙圖形因?qū)ο蟛煌嬖谝欢ú町悾F(xiàn)解讀如下。
1.嬰兒祛病消災(zāi)剪紙符。對于認知這類剪紙符,我們需要把握三種主要圖形元素:一是“花”形;二是“蟲”形;三是“鳥”形。在壯族人的傳統(tǒng)信仰里,嬰兒之所以會生病,是因為生命之花被害蟲叮咬,結(jié)果讓嬰兒靈魂受到驚嚇,于是主家請來巫師(婆)消除害蟲,讓嬰兒恢復(fù)健康。簡而言之,巫教認為每個孩子都是花婆圣母后花園里的一朵花,孩子生病了就是花生蟲了,需要請神鳥啄吃害蟲。在靖西舊州鎮(zhèn)壯族生態(tài)博物館,我們就見到許多諸如此類的儀式剪紙,它們整體形態(tài)大都呈圓形,外部邊緣為鋸齒狀,內(nèi)部中心剪出對稱式花葉紋,四周是八枝相對的盤繞花枝,花枝根部剪出鳥的圖形,寓意嬰兒生病體弱,需要鳥來捕捉害蟲。這里,花枝象征嬰兒生命,鳥形則代表神鳥,暗示神鳥能捕捉損害嬰兒身體健康的害蟲。除此以外,當?shù)匾灿杏密磔锘▉硐笳鲖雰荷膬x式剪紙,護花神也不是鳥形,而是以蝶(蛾)形來替代,這種儀式剪紙是為小孩驚風(fēng)使用的。但無論何種形式的儀式剪紙,一旦巫師(婆)念完咒語完成巫事后,就要將儀式剪紙塞進病兒的床墊之下,或貼在床頭設(shè)立的花婆圣母神龕上,并要求主家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焚香祭拜,這樣才能守住小孩的命魂。
2.兒童祛病消災(zāi)剪紙。與嬰兒儀式剪紙不同的是,這類剪紙不僅有圓形也有長方形。例如在靖西,筆者就見過這樣的剪紙圖形:剪紙左右兩邊各剪出一個舉手立足的正面人形,剪紙內(nèi)側(cè)上方懸掛一個寶葫蘆。據(jù)當?shù)匚灼沤忉專艏埨锏膶毢J是“甘露”源的象征,舉手立足的人形是生人的靈魂。在壯族人的觀念里,兒童生病是其生命之花缺水的緣故,因此需要用葫蘆里的“甘露”來澆灌,只有這樣兒童身體才能復(fù)蘇,健康成長(見圖4)。
圖4 桂西南兒童祛病消災(zāi)剪紙
3.青年祛病消災(zāi)剪紙。在桂西南,對于16歲以上的年輕人而言,祛病消災(zāi)的剪紙形式雖然也多為鋸齒狀的圓形,但其中部常剪成對稱的大菱形來寓意天空,然后又在大菱形內(nèi)部剪出若干呈放射狀排列的小菱形來象征星辰。壯族巫師(婆)相信,世上每個人都有一顆星在對應(yīng)著,星光越亮,此人生命力就越強,所以他們要剪出許多小菱形來提高其“命星”的亮度。此外,這類儀式剪紙也常剪出一個以對稱形式存在的舉手站立的人形,該人形左右手各連一個葫蘆,葫蘆邊再剪出一棵常青樹。與上文所述葫蘆不同的是,這里的葫蘆是生殖力的象征,據(jù)說這緣于其形如子宮,且多籽。壯族先人認為,如果一個人的生殖力強,這自然是身體健康的一種反映,是故葫蘆被壯族人視為生命和健康的象征,具有孕育生命和護佑生命的神奇力量。
壯族巫術(shù)剪紙使用了許多特定的圖形符號,這些符號極具象征性和功能性。一方面,它們來自于人們對客觀物象的觀察;另一方面,又融入了壯族樸素的民間信仰,因此,它們是一個成分復(fù)雜而又包含原始宗教意味的圖形系列符號,在桂西南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見圖5)。對這類儀式剪紙的關(guān)注與研究,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一個民族的心理意識及傳統(tǒng)宗教內(nèi)涵,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圖5 壯族巫術(shù)剪紙成分關(guān)系示意圖
祈壽儀式產(chǎn)生的根源在于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和對長命百歲的渴求。在桂西南有這樣的民俗:當人活到四十九歲(福年)之后,子女就得為父母行“添糧補命”的巫事,六十一歲(祿年)、七十三歲(康年)、八十歲(壽年)要分別舉辦。在壯鄉(xiāng),操辦這類巫事的人一般是主家的女兒或兒媳。與漢族不同的是,壯族祈壽儀式不限于老人的誕辰日,可靈活擇定吉日。在那坡巖北村,我們曾見過一戶人家請來巫師為老人“添糧”祝壽。儀式舉辦之前,主家請來的客人每人都攜帶幾斤米,當?shù)厝怂追Q“百家米”,它寓意借百家“谷種”來維持老人以后的生命,即所謂的“添糧補命”。他們虔誠地相信,如果老人吃了這種米有助于去病增壽。在“百家米”收集完后,巫師便要舉行巫事。首先,巫師要為主家剪出“祈壽符”,然后再將“百家米”放入一個籮筐里,插上一桿秤,掛上一把算盤、一面鏡子和得到的紅包,開始唱“盤糧補命”咒。巫師做完這些事情后,主家便舉辦筳席來賀壽,同時巫師將竹枝、谷穗、燈籠等物品縛在正柱第二道梁上,以此來表示福星、壽星高照,吉祥如意,至于事先剪的“祈壽符”則貼在神龕祖宗牌位的右側(cè)。這里,巫師用的道具是有其寓意的,比如金竹枝是祝愿老人生命旺盛,谷穗象征富足,小燈籠則代表老人本命星辰。盡管這些道具是實物,但它們與儀式剪紙中出現(xiàn)的類似圖形有著對等的意義。
壯族祈壽儀式剪紙無疑是針對年長者的一種巫事剪紙,然而對于不同年齡的老人,“祈壽符”剪紙式樣也存在差異。比如:年齡小于60歲者,儀式剪紙略呈方形,中間有兩個舉手站立的人形,其頭上各有一束呈拱形的谷穗,兩邊各有一棵神樹,上下剪一排四瓣形星辰(見圖6);而60歲以上的老人,則剪成長方形,剪紙主體圖形是四個平行排列、舉手蹲足、粗頭寬衣的人物形象,人物頭頂上方是拱形谷穗和菱形星辰,下方則為三道線,以此來象征生命之橋。據(jù)考察得知,剪這類紙符的人通常是當?shù)氐奈讕熁蛭灼牛拦^少去做。巫師(婆)是長期從事這類儀式的人,因此他們僅憑記憶就能靈活地翻轉(zhuǎn)剪出一些對稱而又美觀的圖形,整個剪紙過程全憑經(jīng)驗和手感來完成,這也是桂西南民間剪紙流傳的主要方式。
圖6 廣西壯族祈壽儀式剪紙
鎮(zhèn)邪驅(qū)鬼剪紙是壯族民間最為常見的巫術(shù)剪紙。這類剪紙涉及贖魂保命、驅(qū)鬼禳災(zāi),是一種間接性的生命繁衍類剪紙。從傳統(tǒng)觀念來看,壯族人認為,人的靈魂(壯語稱為hoenzngaeuz)如同火煙的影子一般,人若喪失了靈魂就等于失去了活力,甚至?xí)劳?。因此,壯族巫師(婆)通過巫事來為他人贖魂保命,以求平安,這其中便會涉及鎮(zhèn)邪驅(qū)鬼儀式剪紙。這類儀式剪紙形式多樣,主要有人物圖形、動物圖形和幾何圖形。
1.人物剪紙。壯族民間施行法術(shù)一般都會涉及鬼神畫像,如“三元神畫像”“張?zhí)鞄煯嬒瘛薄罢嫖涫サ郛嬒瘛薄叭龢鞘ツ干癞嬒瘛薄败饫伞保鹊?。其中一些畫像是道公舉行宗教儀式用的。而桂西南巫師(婆)們用的儀式剪紙多為“茆郎”“人形”和“鬼形”,它們分別對應(yīng)“神”“人”“鬼”。當然,無論“茆郎”或“鬼形”皆是模擬人的特征創(chuàng)作出來的,為了讓彼此有所區(qū)別,巫師(婆)用紅紙剪出“茆郎”和“人形”,用白紙、黃紙剪出“鬼形”。從調(diào)研情況看,當?shù)氐娜宋锛艏埻ǔ檎嫘蜗?,不追求肢體比例,僅是一種意象表達而已。不過,這類剪紙信息的傳達卻是以人物肢體的變化來實現(xiàn)的,比如:人物雙臂上舉則代表興盛、祈禱;向兩側(cè)平伸,則寓意為人承擔災(zāi)難;雙手下垂,是象征死鬼或用于懲治敵人的替身(見圖7)。據(jù)說,在巫師(婆)眼里,如果找來了替身并施以法術(shù),那么就能確保主家的吉祥平安,消災(zāi)祛難。顯然,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時代,民間巫事確能為當?shù)孛癖妿硇睦砩系恼{(diào)適,起到化解內(nèi)心不安的作用。
圖7 人物剪紙寓意表達
2.動物剪紙。在桂西南巫術(shù)儀式中,動物剪紙是一個重要存在。常見的有牛、馬、鳥、蝶、家禽等,其中以馬、鳥、蝶為最多,例如馬常常被剪成側(cè)身形?;蛟S是緣于馬的奔跑能力,在巫事中馬被巫師(婆)視為人魂與神鬼交往的腳力,它們遵從于巫師(婆)的旨意,去溝通天地、陰陽兩界,從而讓人獲得與自然、天地、陰陽的和諧,實現(xiàn)主家禳災(zāi)補運的目的。由于,這類剪紙在儀式后要被焚化,故當?shù)赜行┪讕煟ㄆ牛榉奖闫鹨?,也常剪出四方形圖樣,以此來象征馬背上的坐墊,顯然這是意念化了的“馬形”。至于鳥,壯族人自古以來就崇拜它,銅鼓上的紋樣可證明之。另外,古籍中也記載著“羽人”“羽民”之說。在桂西南,巫師(婆)一般將鳥形剪紙用于張貼、佩戴的符箓中,多用于小孩的巫事。
3.幾何形剪紙。這類儀式剪紙或指代某物,或表達一些抽象概念,例如:帶芒狀的圓形寓意太陽;菱形則暗指人的命魂(為成年人驅(qū)邪);網(wǎng)狀紋樣代表神力;直線條、拱線條均屬于人的“命橋”。在靖西縣,我們曾見過一張驅(qū)邪紙符,該儀式剪紙是由太陽圖形、人形、劍形和花瓣形組成。據(jù)巫婆說,它是為嬰兒做法用的,當嬰兒啼哭不止時,便借助法事將剪紙貼于神龕之前,以佑護嬰兒不被邪惡的東西所驚嚇。
桂西南壯族儀式剪紙是當?shù)匚仔g(shù)活動衍生出的一種道具,而生命繁衍類剪紙則是其中的一個分支。由于它涉及每個家族的人丁興旺及子孫繁衍,這類儀式剪紙格外地受到壯族人的重視,它已深深扎根于鄉(xiāng)野民間的土壤。作為一種地域性和民族性都很強的民間藝術(shù),桂西南壯族生命繁衍剪紙具有以下視覺特質(zhì)。
1.剪紙圖形具有某種神秘感。所謂神秘感,是指在外人眼里壯族剪紙圖形存在著難以解釋的成分,這緣于剪紙的功能及本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從儀式剪紙萌生的土壤條件看,它們是以神靈觀念為基礎(chǔ)的,儀式剪紙自始至終都是溝通鬼神的一種手段。剪紙被賦予了人的幻想、迷茫、畏懼和愿望,自然充滿了某種神秘感。
2.圖形符號。桂西南各種儀式剪紙有具象的圖形(如人、鳥),也有非具象的幾何形(如菱形、八角星),但它們不同于中外寫實或抽象的美術(shù)作品,而是在長期的歷史演變中,逐漸形成了特定的圖理,巫師(婆)根據(jù)儀式的需要可自行選擇,因此,桂西南壯族儀式剪紙便具有了符號的屬性。例如在靖西,當?shù)仳?qū)邪儀式剪紙的圖形元素常由芒狀太陽圖形、劍形、人形和花瓣狀圖形等組成。其中芒狀太陽圖形暗指人的命星,劍形代表驅(qū)邪的利器,人形寓意巫神,花瓣形則是嬰兒命魂的象征。顯而易見,這些圖形元素已成為壯族民間約定俗成的用來表示某種含義的符號。
3.散點式構(gòu)圖。壯族儀式剪紙大都是平面化的造型,巫師(婆)在處理剪紙的構(gòu)圖時不受客觀規(guī)律的約束,而是別出心裁地主觀安排。他們沒有透視、形體比例的概念(比如所剪出的劍形比人形大),只注重圖形元素間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并通過圖形元素的形態(tài)、大小和位置,以及巫事的屬性來完成剪紙的意義表達。
4.色彩的象征性。桂西南壯族巫師(婆)十分重視紙張顏色的功能,他們會根據(jù)儀式對象的不同來選擇相應(yīng)的紙張顏色。例如:求子符,男孩用金色,女孩用銀色;吉利的事情用紅紙,反之則用白紙、黃紙、青色紙和紫色紙。紙張顏色功能一目了然。
5.剪紙手法稚拙而粗獷。在很多情況下,壯族的儀式剪紙都是巫師(婆)們在行巫現(xiàn)場隨手剪出的,他們往往不太講究剪紙的精細程度,而是僅憑直覺和技巧來快速完成(見圖8)。一則要滿足行巫的需要,二則行巫之后剪紙終究還需焚化掉,是故巫師(婆)們不太追求剪紙的做工,這反而給桂西南儀式剪紙帶來了稚拙、淳樸和粗獷的意味,從而也形成了其鮮明的剪紙個性。
圖8 靖西地區(qū)行巫現(xiàn)場剪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