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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和他的女兒們

2018-07-17 04:56王曉燕
清明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火鳳凰村長書香

王曉燕

1

龍村長想了一夜,決定給他的小兒子龍銅鎖改個名字。

第二天一大早,村長就去村小學找唐老師。

“就叫轉(zhuǎn)鎖吧?!碧评蠋煷y了下村長的心思,裝模作樣翻了幾本字典,然后才說,“取轉(zhuǎn)運的意思?!?/p>

聽到這個名字,村長卻放聲大笑起來。兩人站在一排白楊樹底下,猛就感覺地面一陣震顫,連白楊樹葉子都止不住一陣陣痛苦的戰(zhàn)栗。

“老東西,又打胡基了?!?/p>

“周書藝家的房子還沒蓋起來嗎?”唐老師望著對面山坡上老周家的方向。

“應該快了吧,老周的胡基都打了三年了。”村長笑得越加意味深長了。

龍村長保持著嘴角神秘的笑意,背著手從學校下面那個大坡走下去,一直走到溝底。龍村長跨過流得越來越細的河,又上坡。一個破舊的院子隱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樹影之中。門外一棵巨大的桑樹,像獨得了上天的恩惠似的長得枝繁葉茂。

老周家的看門狗瞥了村長兩眼,又將腦袋壓住了前爪睡覺。莊子后邊吵吵嚷嚷的。

老周父子在吵架。龍村長慢悠悠走過去,蹲在白楊樹下,仰頭看了眼老天爺,猛就覺得天開了個口子。

老周拿著一只面篩兒像篩面一樣在篩土,盡管這不是第一次所見,但龍村長絕對見一次驚一次,周書藝也總是忍不住要一遍遍悄聲罵他的爹:

“有病呢?!?/p>

“你篩那么細,吃呢嗎?”

老周放下篩子,看了兩眼龍村長。

山梁上忽然響起一串震耳欲聾之音,龍村長站起來,緊張地握住了雙手,慢慢看清了,那是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宋江湖載著李春天到李家山走娘家來了。站在龍村長家的大門口,就能望到李家山。

周書藝遠遠地站在杏樹下,也認出摩托車上的人是誰了。

周家姐妹眼看著哥哥周書藝就像玄麻村里的草一樣漸漸地萎頓了。玄麻村人祖祖輩輩以兒子為重,姑娘家一出生便是為別人養(yǎng)的,直待到了合適的年紀,嫁到別人家去,打早就注定了潑出去的水的命運。在老周家,書環(huán)和書香姐妹倆的命運更糟糕,初中還沒畢業(yè),老周就不讓她們上學了。他供不起學費。不能跟別的姑娘一樣到城里打工也罷了,連找婆家這種事也由不得她們?yōu)樽约鹤鲋鳌?/p>

書環(huán)姐妹倆去縣城學裁縫,學費是她們自己挖藥材換來的,老周沒有理由阻攔。老周供周書藝上完了高中,可周書藝沒考上大學,地里又種不出莊稼,整日里愁眉苦臉,老周便把他打發(fā)去當兵了。

上門來給書香和書環(huán)說親的,有一陣子絡繹不絕,老周都沒答應。

書環(huán)跟書香說:“笨蛋,你看不出來嗎?咱爹打算把我們留著給兒子換媳婦呢。要是媽還活著,不知會怎樣?!?/p>

“媽會跟爹一樣沒辦法的?!睍阏f。

“反正,我是不會和你一樣言聽計從的?!睍h(huán)說。自母親去世后,書環(huán)就老躲著老周,從不跟他交談,要不,就借口做衣服掙錢,躲在鎮(zhèn)子上不回家。

周書藝剛從部隊回來那會兒,穿著一身黃軍裝,在村里和鎮(zhèn)上那么一走,威風得很。周書藝大清早起來,書香已給他熱好了水,書藝先洗頭,再洗臉和膀子,每天都洗得稀里嘩啦的。

周書藝香噴噴地從屋里出來,一邊給自行車打氣,一邊問兩個妹妹有需要買的嗎?書香想了想,說不要什么,書環(huán)則不搭理他。老周讓買兩袋鹽,書藝問,不是李家鋪子里就有賣的,費那么大勁。老周說,你懂個屁,李家鋪子里比鎮(zhèn)上貴一毛錢。

周書藝騎著自行車走河溝里的路,到了河溝分汊的地方,他停住了,雙腿支著自行車,扭著脖子看來看去,書香從自行車后座上跳了下來。

書香長得瘦小,靈活得像只猴子,書藝一出門她就偷偷跟上了。

書香扭身往回走,曉得那會兒周書藝正把李春天往懷里一抱,李春天就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了。周書藝快樂,書香便也覺得快樂。

黃昏慢慢地降臨到了玄麻村,龍村長的大兒子龍金鎖氣喘吁吁地跑到前頭,把周書藝和李春天的行蹤詳細報告給書香:倆人來來回回在人堆里擠了四趟,從上街到下街,再從下街到上街,就十二點了。周書藝請李春天去宋江湖的飯館子里吃飯。川菜、西北大菜、面食、餛飩、撒飯、攪團,宋江湖什么都賣,宋江湖本人長得就很綜合,他本是南方人,在西北地區(qū)生活得久了,比這兒的人更像西北人。說話的口音很怪,一句話要繞幾個彎彎,還要卷幾次舌頭。李春天愛聽這種口音,愛學著卷舌頭說話。

金鎖說,周書藝往墻上看了半天,最終點了兩碗面。

這兩碗面幾分鐘后被金鎖吃了。

“你不高興?”龍金鎖看著書香的臉。

書香看了眼龍金鎖說:“你怎么搶到面的?”

“我坐在他們中間,我就盯著那兩碗面,我一笑,飯館子里的人都站起來走了。哥那時就將面推給我。哥說,吃吧。宋江湖從后廚出來,專門給李春天端來一碗面,還端了一盤泡菜?!?/p>

書香記起宋江湖的臉白白凈凈的,個子小小的,花起錢來揮揮灑灑的。而她的哥哥那陣子臉也還那么白凈,跟李春天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這一點都不用賭咒發(fā)誓。

書香問金鎖,李春天吃沒吃那盤泡菜?

金鎖說,她沒吃泡菜,她吃我哥的嘴。說完就盯著書香看。

那會兒,天快黑了。書香要回去做飯,卻聽得河堤那傳來一陣說話聲。

“那都是我嫂子的主意,她想讓我爸把我像賣她那樣也賣一大筆錢,她想學裁縫,可我哥不愿意給她出學費,宋江湖已答應給她買臺縫紉機。”

“那你呢?”

“你說呢?”

“你想嫁給他吧?女人都愛錢?!?/p>

“混蛋,你趕緊滾吧,我再不要見到你了?!?/p>

“怎么了嗎?這一天都好好的。我不讓你走?!?/p>

“你要真心里有我,趕緊讓你爹找人來說親。心里要沒我,咱們也就別裝下去了。”

書香和金鎖一起把這個說給老周聽。

老周站在牛圈門外,望著山坡上亮起一盞盞灰蒙蒙的燈火。為了燈光亮點,家家都把燈泡換成一百瓦的。

再說那龍村長有三個鎖,金鎖、銀鎖和銅鎖。三個鎖成天待在老周家。除非老周發(fā)火,才能把他們趕出門去,金鎖不走,老周發(fā)火也不行。這幾天,老周脾氣格外大,龍家的另兩個鎖根本就沒敢上門。

龍金鎖說話倒是伶牙俐齒,被惹急了還能跟你吵一架,會發(fā)出雪夜里的狼一樣的嗷嗷聲,眼睛會猛往上翻,只見白眼兒。二兒子龍銀鎖比龍金鎖長得清秀,平時不愛說話。冷不丁地,就冷熱、黑白不分起來,一旦看管不好,會從家里躥出去把自己跑丟了。龍銅鎖則是長到四歲連爸和媽都還不會叫。往年,龍村長還能哄著讓金鎖和銀鎖幫忙干些活計,自打今年春天開始,這兩個鎖總是形跡無蹤,龍村長慢慢才曉得了,他們是去找周家的姑娘們了。龍村長一直琢磨著,大的兩鎖已然那樣子的了,銅鎖還小,興許改個名字,會改變點什么。后來便去找了唐老師。

老周將家中唯有的幾斤胡麻油拿去分給了幾個媒婆。媒婆們四處打探可以跟周家換親的合適人家。

老周沒料到的是,周書藝偏偏只喜歡李春天,而李春天的哥,偏偏已經(jīng)買了個河南女人做老婆了。這樣一來,老周就不能拿兩個女兒之一給周書藝來換親了。

看著周書藝整日里愁眉苦臉,書香的心比老周的還亂。

書環(huán)有一天發(fā)現(xiàn),老周把所有的錢全存了起來,那是她跟書香在鎮(zhèn)上擺攤子給人做衣服掙的錢。書環(huán)要拿這些錢給龍村長還賬,否則,書香就得嫁給村長的傻兒子龍金鎖??蓵h(huán)看出來了,老周根本沒擔心這個,一心打算拿她們掙的錢,去給兒子買李春天。

書環(huán)鬧了一氣,站在院子里,對著老周又哭又說,一邊顫聲叫著死去的媽。書香低著頭摳著門板,什么都沒說。

書藝佝僂著,蹲在花園子里頭,臉深埋在雙膝間,像是睡著了。

2

書香覺得,她哥哥和她爸爸一樣,都是這世上的可憐人。尤其是老周,愚昧,固執(zhí),愛跟這世間的一些沒有感情的事物較勁。

書香經(jīng)?;丶覟槔现芎椭軙囅匆伦鲲?。每到逢集這天,龍金鎖和龍銀鎖都會跑到鎮(zhèn)上去,但到了黃昏,出現(xiàn)在玄麻村口的,卻只有龍金鎖和書香。金鎖背著書香的一大包要趕制的布料和衣裳。銀鎖沒接到書環(huán),怏怏不樂地一個人回家了。

龍村長家在河對面的山坡上。龍村長和老周常隔著快要不淌水的河溝喊話。玄麻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還堅持留在這個被上帝遺棄了的地方的,除了龍家和周家的兒女,再就是些出不得遠門的老弱病殘了。

正午時分,太陽把地上的生靈都曬得蔫頭耷腦的,整個玄麻村都給曬得閃閃發(fā)亮,馬上要著火的樣子。那些向來聒噪的蚊蠅伏在葉片上熱得不敢發(fā)聲,狗鉆在窩里像是昏迷了。

老周赤裸著上身躺在臺階上。

一旁的書藝看見那條閃閃發(fā)亮的河溝,河水越流越細,眼看著就要干了。連年大旱,玄麻村的草木都快消失了。樹上寂寞得很,河溝里寂寞得很,娃子們也像是少了,到處亂竄的幾個,也寂寞得很。

風從門洞里刮出去,拐了個彎,停在一棵杏樹上。周書藝坐在門檻上。花園子里的花在烈日下耷拉著腦袋。每到這個季節(jié),周書藝就會思念李春天。李春天是在一個這樣的天氣里,嫁給了鎮(zhèn)上的宋江湖。

老周在一陣昏眩中記起老婆子的臉。

老婆子臨死前說過兩句話:“不要任由三個娃娃亂撒到險惡的城里去。不要苦了他們。”

老婆子托給他的是三個兒女,可老周是有私心的,一顆心只在兒子周書藝身上。周書藝始終走不出李春天已經(jīng)嫁人的陰影,他像草木一樣衰敗,老周的心也像草木一樣。

老周在李春天出嫁的這天早上過了河溝,爬上了對面的山坡,走進了龍村長的家中。他要借打胡基的工具,他還準備給兒子打個新莊,再建一院新房子。

村長發(fā)話說:“人家李春天都嫁人了,還蓋新房子做啥?”

“她嫁她的,我蓋我的?!崩现苷f。

“老執(zhí)固,你該清楚的不清楚,讓書香做我家金鎖的媳婦,我給他們打個新莊,蓋一院新房。你那胡基,得想清楚用途了再打。”

“我想得再清楚不過。”

“那書香呢?”

“你問書香去?!?/p>

想到幾個傻兒子沒少吃老周家桑葚樹上的桑葚,沒少穿周家兩個女兒縫縫補補的衣裳,龍村長只好把打胡基的工具借給了老周。

老周在地頭的楊樹下挖了個大坑,把一塊厚重的石板放置一旁。老周觀察了幾年,那棵楊樹長得賊快,且樹上的葉子比別的楊樹上的要綠,簡直綠得發(fā)黑,老周由此判斷那樹下面的土質(zhì)不是一般的土質(zhì)。

就在那年夏天最熱的那天開始,老周跟小周開始打胡基,三年過去了,那塊地頭也不過才摞了幾十來塊而已。老周先拿一面篩子把黃土像篩面一樣細細地篩一遍,老周打的胡基能當工藝品。

不管是打還是摞,那都是一門技術(shù),頭一年,周書藝不會打也不會摞,父子倆打的胡基大部分倒塌了。

第二年才開始積累。胡基倒塌的時候,老周難得一見的好脾氣。

“它不是愛塌嗎?讓它盡情地塌?!崩现苷f這個時幾乎是歡顏悅色的。

第三年,也就是現(xiàn)在,胡基一塊都沒倒塌過。地里沒莊稼,人閑,莊稼人閑了還能叫莊稼人嗎?簡直閑得讓人痛苦,老周和小周便天天打胡基。他們打得很慢,一早上才打了三塊。

周書藝慢慢地就不喜歡到鎮(zhèn)上去逛了,他的屁股越來越重地在玄麻村里落著了,越來越像個沉穩(wěn)的匠人。對老周變態(tài)般的精細,周書藝也能忍受了。周書藝提著一壺水走出了院門,從牛圈前面拐過去,看見龍金鎖和龍銅鎖蹲在地頭。

周書藝大喊一聲,裝作從地上撿石塊的樣子,龍銅鎖撒腿就跑,龍金鎖蹲著沒起來。

“再偷吃我家的桑葚,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周書藝說著已走到了龍金鎖跟前。

“哥,給我喝口水吧?!饼埥疰i看著水壺里的茶水。

“滾一邊去,誰是你哥?!敝軙嚩椎綐涫a下。

老周給金鎖倒了一杯水,喊銅鎖也來喝。

“他不叫龍銅鎖了,他改名叫龍轉(zhuǎn)鎖了?!苯疰i猛灌了一氣水,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皩W校的唐老師給改的。”

“你說啥?”老周忽一下立起來,把龍金鎖唬得一下也站了起來,老周鼓圓了眼珠子喊道,“你說他叫啥?”

“龍轉(zhuǎn)鎖?!饼埥疰i看看老周的臉色,一雙光腳蹭著濕土挪動了幾下,猛轉(zhuǎn)身跑了。

3

老周背著手,黑著臉,氣勢洶洶跑到村長家門口。站在門外大喊:“龍福田,你出來?!?/p>

村長的女人出來了。老周看了幾眼,找不見女人的眼睛,一堆長袍短褂里面一個聲音讓老周進屋坐。老周聽出來,這聲音多年來都沒有變,像絲綢,像清煙,軟乎乎地撲到你臉上,也撲到你堅厚的心壁上??扇兆酉袷堑雇酥?,龍家越過越窮困。老周仍記得女人剛來村里時給人們麻木不仁的心靈帶來的震顫,每當看到這個女人,老周就不由回憶起自己的母親。老周這會兒又感覺到一股熱流在心里流淌。

老周往屋里闖,老周吃驚于女人何來的興致和精力把屋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吃驚于她依然文質(zhì)彬彬說話總像是含有某種深意,傻兒就夠她忙的了。女人跟在他后面,唱歌一樣無盡地說著。

老周回過頭來,盯著女人,這下他看清了,女人長得像那園子里的月季花。老周盯得她發(fā)毛,她像做了錯事一樣低下頭去。老周有種破口大罵的欲望,龍福田這時從矮墻上的破門里勾胸屈背地走進來了,沖老周笑,來啦!

“龍福田,你給你兒改了個什么名兒?”老周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喲,我從坡底下一上來,那楊樹上麻雀一窩窩飛。消息傳得比宋江湖的摩托車還快啊,什么名兒,你不已經(jīng)曉得了嘛?!饼埜L锇雅_階上的柴火往起攏攏,空出點地方,把沉重的屁股貼上去哎喲了一聲。他的女人圍著他,把他身上的柴草一根根揪下來,一面嘴不停地說著:

“我的三個兒子都不笨,他們比我們這些人可看得清楚,你把他們困在了這個世上,老天爺啊,他們連肚子也吃不飽啊。玄麻村的人,應該問問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讓老天爺生氣的事情,連一滴雨都不再給這個村子里下?!?/p>

龍福田猛然破口大罵,一臉殺氣叫女人閉嘴。

老周瞇眼望著鐵絲上的衣裳,龍家的三個傻兒從來沒生過什么病,一到冬天,書藝、書香和書環(huán)接二連三地讓老周往李家藥鋪子里跑的時候,龍家三傻光著腳薄衣單衫地在寒風里亂跑,連場感冒都不得。老周去尋一堆亂發(fā)里藏著的女人的眼睛,卻見她猛彈了起來,伸手護著腦袋哎喲了一聲。一顆石子兒彈到水泥臺階上去,當?shù)囊宦晸糁辛她埜L锏钠ü伞?/p>

“進來,轉(zhuǎn)鎖。轉(zhuǎn)鎖?!饼埜L镅劬Χ⒅现芎伴T口拿著彈弓的兒子,像在試試順不順口那樣,拖長調(diào)子多喊了幾遍。

“龍福田,你是村長,可你不能欺負人。今天我把話撂這兒,趕快再給你兒改個別的名去,否則,咱們就走著瞧?!崩现苠伜谥粡埬槪称鹗洲D(zhuǎn)身走到門口,把門拉開,回頭看了眼龍福田,就在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木門卻啪地彈了回來,正磕在他的面頰上。

老周的眼睛在暴怒的余光里瞥見龍銅鎖手里的一根鞭子和一只彈弓,老周沖過去飛速奪下那根鞭子,照著那扇破木板劈頭蓋臉地抽打起來。

“老天爺啊,讓這個可憐的老頭子停止發(fā)瘋吧?!饼埜L锏呐死@著老周連連轉(zhuǎn)圈子。

龍福田坐在臺階上,慢悠悠地卷了根旱煙。

“周轉(zhuǎn)鎖,你就省點力氣吧,老跟些不會說話的東西過不去,過來抽根煙吧?!?/p>

老周立住了,鞭子也松了口氣,借機纏在了門板上休息。

“這么說來,我叫什么,你還記得嘍?”老周扔了鞭子。

“喏,沒聽說造字的祖宗專門定下過什么規(guī)矩,你家字典上規(guī)定‘轉(zhuǎn)鎖是獨屬于你周家的?”

“問題是你把它用在你的兒身上,你用它來叫你的兒子。”老周省略了那個“傻”字。

龍轉(zhuǎn)鎖把纏在門上的鞭子取下來,飛一般藏了起來。跑回來,怒視著老周。

“喏,老天啊,看到了嗎?比我的兒子還傻啊?!饼埓彘L的女人像在念咒語。

門外響起一陣摩托車聲,老周吃驚不已,停止了發(fā)怒,女人卻笑起來:

“我的金鎖回來了?!?/p>

摩托車聲跟一個高頭大馬的人一同闖進來,金鎖長相威猛,不翻白眼時,人還是很帥的。他套著一身書藝的黃軍裝,已經(jīng)有點發(fā)灰。龍家小子們一年四季都光著腳,龍福田的女人說她兒子的腳就像翅膀,誰見過給翅膀上套鞋子的。玄麻村里的人把自家大人小孩穿不了的衣服都送給了龍家三兄弟,但金鎖和銀鎖對穿著是有講究的,金鎖只穿周書藝的黃軍裝,銀鎖則只穿周書環(huán)帶給他的衣裳。

“老天爺啊,你到哪去了?”女人撲上去,貼著兒子的臉頰拍哄。金鎖額頭上劃了個口子,一只手腕子青腫著,他把它捏在另一只手里,躲過他媽的眼睛。

“看摩托車,看書香。”金鎖一臉溫順,勾著脖子看著地面,任由他媽撫愛,“書香提大包?!?/p>

聽一個傻子說出書香的名字來,老周的黑臉更黑了,湊近前想跟金鎖說點什么,金鎖卻跑開了,鉆進屋里,不知取了個什么東西,箭一樣又射出門外去了。他的弟弟龍轉(zhuǎn)鎖愣了下,也箭一樣嗖地射出門去了。

4

書香和書環(huán)逢集天在鎮(zhèn)上當裁縫,集散了就背著一包衣裳來家里做。這樣趕集已經(jīng)趕了三年了,書環(huán)想在鎮(zhèn)上租個房子,可老周說還要還賬,哪有錢租房子。老周是怕她們在鎮(zhèn)上把心待野了,他還指望著拿她們給周書藝換媳婦呢。老周把女兒們掙的錢一部分用來還賬,別的都偷偷攢到一處,放到一個只有他找得到的地方了。

書環(huán)把銅鎖喊到屋里去,從一只提包里翻了半天,將幾件衣服疊好,讓銅鎖抱在懷里,將一件風衣又收了回來,放在炕頭。

銅鎖搖頭比畫,他不叫銅鎖了,叫轉(zhuǎn)鎖。

“滾?!崩现苊椭钢~鎖,“告訴你爹,我跟他沒完?!?/p>

銅鎖一走,天就黑了下來。周書藝炒了一鍋洋芋菜,就著書香和書環(huán)從鎮(zhèn)上買來的兩個大餅。老周一邊吃,一邊說,鎮(zhèn)子上的大餅貴,還得還賬呢。沒人理他。書香和書環(huán)給人做衣服掙的錢全用來還賬了,仍舊還不完。今年一如既往地大旱,鎮(zhèn)上來做衣服的人很少,姐妹倆就在攤子上用碎布給龍家的三個傻兒子拼湊一件件背心,有人拿舊衣服來改,改不了的,從那人手里要了過來。金鎖和銀鎖每集都往集市上跑,總能掐準她們散攤的時間,兩個鎖給書環(huán)姐妹搬縫紉機和做衣服的案子,縫紉機有時存在鎮(zhèn)上張飛的小賣鋪里,一天五毛錢。接的活多時用架子車拉回來。金鎖和銀鎖像是飛毛腿,呼一下到鎮(zhèn)上了,呼一下又回來了。

這會子,三個兒女都已曉得了老周因為龍銅鎖改了名字的事而鬧心,這才一下記起,他們的爹,大名就叫周轉(zhuǎn)鎖,暗自笑了一氣,都不去招惹老周,吃完各干其事去了。

書環(huán)拿了那件風衣,站在門口望著書香。

“你不會是對那個傻子真上心了吧?”書香拿了只手電筒,跟書環(huán)出門而去。河坡下面,就老周家一戶人家,姐妹倆每回家來,都要過河去對面山坡上串門子。年輕人都走了,去城里掙錢了,就剩下龍家三個傻子和周家兄妹們,書香和書環(huán)各家各戶都去走一遭。孤單的老人們稀罕她們,一去總要留下說半天話。

周書藝在花園墻上坐了陣,走到門外去,天心里一輪滿月,周書藝望著那幾排胡基,那就像是個他爹努力幫他做的夢。

周書藝望著那輪月亮,想著李春天這會子是不是也望著那輪月亮呢?周書藝往坡下走,月亮跟著他。廣袤的靜寂里,就聽見對面坡上一陣如牛的喘氣聲伴著一陣慌里慌張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真像一頭笨牛在奔跑。周書藝等著那陣聲息近了,才敢從暗影里閃出來,就見一個人背著個沉重的物件跨過了小河,直往他們家的方向跑來。

“金鎖?”周書藝不確定地喊了聲,那個人影停住了,一氣狂喘,已到了周書藝眼前,將肩上那個物件咚一下扔到他面前。

“哥,我把李春天給你帶來了?!?/p>

金鎖喘著氣陰森森地笑了一氣,搓著雙手看著周書藝。地上的李春天扭動了幾下,嗚嗚地叫著。

天啊,周書藝叫出了聲。將李春天扶起來,扯掉她嘴里的一團絲巾。

李春天嘔了幾聲,背過身去,她的雙手還給綁在一起,周書藝解不開,金鎖大步走過來,幾下就解開了一截繩子。

“哥,她是你的了?!苯疰i轉(zhuǎn)身就跑了。李春天沒喊沒罵,也沒去追龍金鎖,而是撫平了衣裳,撥弄了幾下頭發(fā),絲絲嬌呻著,將手腕子伸到周書藝眼前:

“那傻貨像是在捆豬呢,手腕子都勒斷了。”周書藝捏住那只手腕子,眼睛鉆到李春天眼中的黑夜里去。李春天的嗓音越發(fā)低了下去:

“我正看著那河溝里的水,水里有幾個月亮,就給他猛捂住了嘴,你猜他說什么?‘你別想反抗,我哥送我黃軍裝,我要把你送給他。你本來就是我哥的。我聽出那是金鎖的聲音,我驚得都忘了反抗,一個繩環(huán)一下套牢了我的雙手,他把我架在后背上,一路跑得飛快。我聞到了一股香氣,它從我嘴里散發(fā)出來。他倒是細心,他說那是他媽媽的絲巾,才洗過的。我給嚇傻了,我以為他是要把我綁給銀鎖的。我——”

李春天猛說不出話來了,周書藝堵住了她的嘴。他把她擠在一棵樹上。

不知怎么的,兩人都停住了。月亮還在天心里掛著,冷冷的光無意識似的往人間潑灑著,小河流得無聲無息,狗都忘了從窩里爬起來吠一聲,村子里安靜得很。狗鏈子忽然動了一下,磕著了一只破洋瓷食盆子。周書藝拿出一支煙來點上,對著夜空長長吐了口氣。

“我越來越討厭他了?!崩畲禾炻曇衾锿钢趩?。周書藝變得讓李春天吃驚,他的克制和沉默簡直讓她感受到了侮辱,但李春天同時也感覺到了幾分畏懼。

周書藝在想著金鎖那張臉。龍金鎖比周書藝大兩歲,可龍金鎖一直把周書藝喊作哥,周書藝心情不好時會沖龍家兄弟們來上一拳頭。周書藝靠在樹上,看著高遠的夜空。

“回去吧,一會兒他們該找你了?!?/p>

“我不想回去?!崩畲禾煺酒饋?,往周家的門里走。

書香和書環(huán)回來了,看見書藝待在樹下,又看到了家門口的李春天。三個女子站在老周家門外。

老周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蹲在門檻上望著月亮抽旱煙,后來,他回屋去了,孩子們在門外待了很久,咕噥了些什么,一兩句像風一樣鉆進來,那是書香的嗓音。

“我哥這樣下去會給活活悶死的。”

后來,老周睡著了,擁著一床破棉被,睡夢里嘆出一口氣,像龍村長的女人那樣叫了幾聲,老天啊。

5

老周是被一陣鬼魅似的呼喚聲驚醒的,他轉(zhuǎn)了個身,想繼續(xù)睡,喚聲又起,老周聽清那是龍村長女人的嗓音。老周坐起來,聽見龍村長的吼叫聲:

“快來人啊,來幫幫我們??!周轉(zhuǎn)鎖,你快來啊!”

老周跳下炕,拉開門,院子里很黑,月亮下去了,手電筒在周書藝的屋里,老周望了眼那扇門,沒進去找手電筒。

老周跑上坡,跑得眩暈,坡兩邊的燈都亮起來了,有人出了門,跟上老周往坡上面跑。

龍村長手里舉著一個火把已經(jīng)山前坡后地奔竄了幾圈了,李四兒的娘捏著個手電筒走在老周前面,她有點走不穩(wěn)。

“你聽錯了吧,可能是銀鎖,金鎖還從來沒把自己跑丟過?!?/p>

“河溝里老李去找過了,又沒下雨,也沒發(fā)大水?!?/p>

“學校里找過了,不用去了,近處也沒啥危險?!?/p>

金鎖不見了。玄麻村里的老小都找過銀鎖。人們跑起來的時候,心情甚至還是愉快的,因為這是第一次找金鎖,金鎖這小子,其實聰明著呢,他能想出村小學的唐老師都想不出來的鬼點子,興許,他只是藏起來了,不像銀鎖,是真找不著回家的路了。

老周尋找金鎖的雙腿是懶散的,他之所以還繼續(xù)去找,是因為龍村長女人的呼喚聲。人們看不見女人的身影,只聽見她召魂似的嗓音無處不在,在天際,在無邊的黑暗里,在山那邊回響,在河溝里盤旋,老周的心在她的召喚聲里,一塊一塊地松動,老周感覺難過極了。

整個玄麻村都醒了,在天亮前那陣無涯似的黑暗里,喊叫聲和腳步聲亂成一片。老周想起自家玉米地頭有個涵洞,那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眼鏡蛇,大人都不允許孩子們接近那片玉米地,老周在那塊地頭壓上了幾塊大石頭,防止那兒的草長深,再引來眼鏡蛇。

從龍村長家門前穿過去,是一條平坦的大路,老周加快了步子。天際已變灰白,老周能看清腳下的路了。老周一邊跑,一邊往兩邊的深溝里探看。

“金鎖!”老周大聲地喊叫,驚起幾只老周從沒見過的大鳥,它們撲棱棱飛起,越過老周頭頂,往另一處暗地飛去。

老周家的那塊玉米地里麻乎乎的。老周跳下地埂,從龍村長家的黨參地里穿過去,就在他要往自家地埂上攀爬時,卻看見周書藝的影子在頭頂晃了幾下,周書藝的背上又冒出一個腦袋來。

“別去了,我去找過了,銅鎖一個人跑那去了?!敝挥兄芗胰巳园艳D(zhuǎn)鎖喊作銅鎖。

天亮起來很快,像水在一張大無止境的紙上滲透,光明霎時就浸漫了玄麻村。

龍村長女人的喚聲像被這光明稀釋,漸漸地微弱下去了。她的喚聲被山崖和河溝吸收,積了厚厚一層。好多天過去,這喚聲還充滿在玄麻村里。

有幾個身體硬朗的老人翻山越嶺往更遠處尋去了。周書藝把轉(zhuǎn)鎖背回去后,一直尋到鎮(zhèn)上去了。

書香和書環(huán)把龍村長的女人扶進屋里去,她沒有一點力氣了,眼皮緊緊地合在一起,任由書香和書環(huán)給她身上套外套,她渾身冰冷。這個女人一直穿得長袍短褂的,即使是在田里勞作的時候。人們頭一次看見這個女人沒有任何修飾的穿著,她看上去那樣單薄。老周看見,女人昨晚洗過頭發(fā)的一盆水還在院子中央,幾件長袍短褂堆放在板凳上,院子里的鐵絲上,一條紅紗巾飄了幾下,在鐵絲上飛懸了起來,又落下去了,倒像是女人要出遠門的樣子。

當龍銀鎖背著龍金鎖在金色的晨光里出現(xiàn)在龍村長家大門口時,老周正給木頭一樣傻呆了的龍村長卷旱煙,他剛把煙葉子撮到報紙條兒上,就看見龍銀鎖的腦袋猛一下從那個門框里探了進來。

人們七手八腳把龍金鎖放在炕上。

龍銀鎖表現(xiàn)得從沒有過的正常,他平靜地敘述在李家山的一個懸崖下面找到了龍金鎖。龍銀鎖先跑到李春天家,在快沉下去的月光里,他看到那輛紅色的摩托車還停放在李春天家的大門口,摩托車旁沒有金鎖,四周也沒有金鎖。李春天家影影綽綽。暗影下,那輛摩托車依然亮閃閃的,龍銀鎖把手伸到摩托車上,猛傳出一陣警報,龍銀鎖轉(zhuǎn)身就跑,由懸崖邊的截路返回。龍銀鎖站在陡峭的懸崖上,聽見黑夜將要明亮起來之前的一些神秘聲息,也聽見玄麻村那邊他媽媽呼喚金鎖的嗓音。在逐漸明亮起來的天光下,他看見了他的哥哥躺在懸崖下。

那天下午,龍金鎖被放到那扇破門板上,老周親手把它拆卸下來。

龍金鎖活著時,人們笑話他,欺負他,如今他死了,人們意識到生活里的許多不如意和不方便。龍金鎖幫過玄麻村里的每個人。

哭得最傷心的是周書藝。老周坐在一旁,把旱煙袋都抽癟了。

那晚,村里的人都守在龍村長家。望著門板旁的銀鎖和轉(zhuǎn)鎖,人們猛一下又都放聲而泣。龍村長的女人蜷縮在一堆麥草間,手撫著腦袋,一動也不動,像一尊雕像。

喪事議定,該準備的都在有序進行,老周被推舉為處理喪事的總管。書香和書環(huán)在灶上幫廚,能出力氣的人不多,周書藝和龍銀鎖跑出忙進。第二天,四方鄉(xiāng)鄰都來了。到了下午,人們從一陣持續(xù)的悲痛中稍稍緩過來了,有人打問書香和書環(huán)找下婆家沒有,同時問起周書藝的工作和婚事。

就有人說巧了,他老婆的娘家那邊正有這么一家人,小伙子補習了八年都沒考上大學,念書念成了個書呆子,一直找不下媳婦,那家人把閨女也像老周留住書環(huán)姐妹倆那樣留著給兒子換媳婦,閨女都二十六了,跟周書藝同歲。

老周便讓這人去說親。

喪事后,那家人帶著自家的書呆子和老閨女就來了。老周把龍村長請來,周書藝帶著龍轉(zhuǎn)鎖去李家鋪子里買了瓶酒。

幾個年輕人互相被介紹著認識了,事情出乎老周的意料,那家人走后,周書藝表示沒什么意見。那家人的兒子看上的是書環(huán),而周家給介紹的是書香。

“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睍h(huán)說。

連書香都驚呆了。書環(huán)有對象的事,她都不曉得。那個人,書環(huán)不肯說出來。

“你給你找的對象,不會是龍銀鎖吧?”書香問書環(huán)。

“是又怎么樣?”

“咱爹得給你氣死了。”書香感覺到一陣風暴已經(jīng)刮起來了,“你會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的,再說了,銀鎖是不能跟你結(jié)婚生子的?!?/p>

“為什么非得結(jié)婚生子,一輩子都這樣,誰規(guī)定的還不能活了?!?/p>

書香感覺自己的心在下沉,沉到了一個深淵里面,這個村子里越來越充滿了鬼氣森森的東西。她又說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書香想到逃走,但書香一想到老周和周書藝就淚水盈眶。

“你心真狠?!睍阒肛煏h(huán)。

“我要是真能狠起心來,倒全好了?!?/p>

6

說親的人又來過一次,那家人姓火,辦事也風風火火,第二次來就議婚期?;鸺业拈|女叫火鳳凰,兒子叫火明亮?;瘌P凰對周書藝一見鐘情,火明亮也對書環(huán)過目難忘。書環(huán)因為別的原因,還不能嫁人,現(xiàn)在可以嫁人的是書香,老周要說親的把這個明明白白講給火家人。說親的就再沒有來。

老周覺察出,火家人也是以兒子為主,兒子滿意一切就好說,女兒反正遲早都是旁人家的。老周一直想跟書環(huán)談談,老周所謂的談,幾近于命令和訓斥。

老周想了幾天,打算把這個難題推給龍村長。

老周很想跟龍村長打一架,想了很久了,但老周沒轍,龍村長剛剛失去了一個傻兒子,老周不能在這種時候為了一個名字的事去作難村長,但老周心里不舒坦。

夏天剛到來的那會兒,書香捎話讓老周把她放在閣房柜子上的一個紙包捎到鎮(zhèn)上來,那幾天她們接收了一單活,給醫(yī)院的職工們做一批白大褂,她們要趕活,就住在鎮(zhèn)上了。紙包里是給鎮(zhèn)上的人做好的衣服。書香給李鴻圖捎的話,李鴻圖去鎮(zhèn)上趕集,第二天還要去鎮(zhèn)上拉化肥。老周拿了紙包,趕到李家山去,李鴻圖卻說不去拉化肥了,讓老周找龍銀鎖去。

“那傻貨天天去鎮(zhèn)上,你不知道啊?!崩铠檲D笑得有些委瑣,老周也沒聽出別的來,轉(zhuǎn)身往回走。

這天,父子倆繼續(xù)像做夢般地打胡基,周書藝提出要回磚廠去掙錢。老周沒同意。老周不想讓他那已死去了的女人看不起他,他活一世,給兒子沒攢下家業(yè)不說,還要把兒子置身于危險之地。將來在陰間里遇到時,老周可不想還要遭到老婆子的數(shù)落。金鎖死后,老周越發(fā)覺得生命的脆弱,老天連個傻子都不放過,老天心里琢磨的,地上的人,看不透,摸不來。老周所能做的,就是讓他的兒子盡量離危險遠一點。

還不能讓他閑著。周書藝是個有精神和靈魂的人。老周曾聽見周書藝跟李春天講,他的精神很空虛,他沒有靈魂了。老周觀察了很久,周書藝有事做時,他的眼睛是活的,在下雨天,周書藝會坐在門檻上發(fā)呆,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老周感覺兒子的精神和靈魂在一片湖水里掙扎。

周書藝去挑水了,老周大汗淋漓地篩土,腦子里猛扎扎地響起李鴻圖的聲音。老周記起李鴻圖笑得委瑣的眼睛,像觸了電。老周扔下篩子,雙手背攏,黑著臉沖進院子里去。

“書香,書環(huán)死哪去了!”屋里磕里磕當?shù)目p紉機聲停了,書香出來了。

“去劉項家了吧?!睍憧粗▓@子里開得有氣無力的花兒們。

“去他家干啥!”老周來氣了。

“劉嫂子說要做一件衣服?!睍愕男膽移饋砹?,生怕老周聽出破綻來。

“去把她給我找回來?!?/p>

書香不敢頂嘴,跳下臺階,往門外走,迎面碰上挑了水回來的周書藝。

“爸這回非得爆炸不可?!睍惆褧h(huán)跟銀鎖來往的事告訴了書藝。書藝抽了口氣。這個妹妹腦子一直好使得很,是他們兄妹三個中最聰明的一個。書藝放下兩半桶水,看看天上,又看著書香。

“早不告訴我?!?/p>

“告訴你有什么用?我也才曉得。怎么辦?”

“叫她死不認賬。趕緊叫去吧?!睍囈岳现馨愕恼Z氣說。

書香在龍家沒找到書環(huán),她往出走的時候,龍銀鎖的媽跟了出來,沖書香滿臉慈祥地望著。金鎖死后,這個女人不怎么唱歌了,也不怎么說話。但她愛笑了,笑得像個少女,笑著時,她的眼睛一直望著天上。

“書香,天堂是存在的?!迸苏f。

“是的,這個,誰都相信?!睍闩呐呐说募绨颉E硕哙铝讼?。

院子里的鐵絲上掛滿了還在滴水的衣裳,花園墻下放著兩大盆水。玄麻村人將洗衣服的水都留存下來,洗手,洗腳,潑地上的塵土。

“我的銀鎖洗的?!迸诵?,揉眼睛,把身上的衣服拉周正。

“麻煩總還是要一件件地來的。”女人盯著那大太陽望。天氣越來越熱了,女人的眼睛里涌出兩股水,仿佛是給那太陽生生曬出來的,“總要來的,老天啊,多給我兒子點時間吧?!?/p>

書香往回走,女人的話勾得書香的心像一束雪地里的野百合。書香跨過小河,河水淺得讓她的幻想沒處扎根生長。

“書環(huán)可能跟上劉嫂子上哪串門子去了?!睍h(huán)不敢看老周。

老周轉(zhuǎn)身走開了,老周怕聽到那個女人。

前一陣子,老周背著手走到龍福田家那塊黨參地頭時,看見坡底下劉項家院子里開滿了海棠花,猛想起還欠著劉項五十塊錢。劉項去內(nèi)蒙古打工了,劉項的女人一個人在家,老周一直沒有碰見過劉項的女人,即便是大白天,老周也不想一個人走進劉項家去??蛇@天老周身上正好有五十塊錢,老周便站在莊子頂上大聲地喊劉項。喊了半天也沒個人出來,老周往下走,一直走到劉項家門口。他大聲地咳嗽。畢竟是一個女人獨自在家,老周沒來由地緊張。

老周一只腳跨進了劉項家大門的門檻,龍福田的一只腳就從劉項家廳房的門里跨出來了。老周的另一只腳還在門檻外,老周看看龍福田的臉,打算把那只腳繼續(xù)留在門外。

“劉項的女人在嗎?”老周問。

“她,不在。她不在。”

“哦,我是來還錢的,那我改天再還。”

“誰呀,我在,在,書藝爸!你來還錢呀,我正沒錢去買化肥呢?!眲㈨椀呐艘幌戮蛷凝埜L锉澈箝W出來走到老周眼前來了,一只手捏著衣領(lǐng),一只手接過了老周手上的五十塊錢。

這一幕老在老周眼前晃。不知為什么,老周后來只要一走近劉項家附近就心跳氣短。

老周蹲在樹下抽了袋旱煙,周書藝把剛打好的胡基上的土小心翼翼地吹拂去。

直到天黑下來,書環(huán)才回來了。

書藝和書香商量好,若老周動手打書環(huán),他們就給老周跪下,想了半天,他們只想出這個。

可老周什么也沒說。

7

在淡季里,雖然接的活不多,但書香和書環(huán)手上一直沒閑著。這天鎮(zhèn)上又逢集,書香和書環(huán)出門時,老周已準備打胡基了。周書藝每每想幫她們推推架子車,老周就叫上了,讓他打胡基去,老周認為,姑娘家,不能寵不能慣,得讓她們多吃苦頭,這樣嫁到婆家才不受苦。她們一走,老周就丟下胡基出門了。

周書藝一個人打不了胡基,拿了把鐵鍬去翻門口的菜地。翻著翻著,就坐在樹下發(fā)起了呆。山頭上再沒響過轟炸聲。不知道李春天再回過娘家沒。宋江湖熱愛跑步,他能一口氣跑到縣上。騎摩托車完全是為了李春天。周書藝望著李家山的方向,又望著那排排胡基。它們都能當成工藝品出售了。周書藝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爹,家里尋不出一樣粗糙的東西來,周書藝想不出老周把活做這么精致的意義。周書藝又想到了自己的命運。也許他可以走出去,但到哪去呢?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會打胡基。

姐妹倆走到河溝分汊的地方時,龍銀鎖已等在那里。

書香猛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龍銀鎖好久都沒犯過病了。

龍銀鎖看見書環(huán)時,兩眼閃閃發(fā)亮,說了一大通,天不亮,他就挑滿了兩缸水。他把家里打掃得整整齊齊,喂了豬,把牛圈里的牛糞擔出來,曬在院門口。

“怪不得我們都挑不上水?!睍h(huán)把銀鎖的衣服整了整,伸手摸了把他的臉。龍銀鎖捉住書環(huán)的手,看著書環(huán)。

書香在一旁看著龍銀鎖,像是頭一次把他看得仔細。他比在鎮(zhèn)上那些想方設法騷擾她們姊妹的小伙更正常,他的眼睛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樣,很清,很亮,像清泉。他的皮膚很白,像他的媽媽,潔凈,洋氣,說優(yōu)雅都不為過,龍銀鎖從沒邋遢過。要是個正常人,也許書環(huán)還爭不到。

書香轉(zhuǎn)過身去,坐在架子車上,她的臉頰給風一吹,涼嗖嗖的,她的臉頰濕了又濕。

“這個我說了不算。我要給我哥換媳婦的?!?/p>

“不,你已經(jīng)答應過了,你是我的。他們帶不走你。”

“傻話。”

“連你也覺得我是傻子?我不傻,我看到的比你們看到的多,我就忍不住想跑,跑起來我就把那么多的事忘了。不跑,它們會把我的腦袋給擠破的。”

“你自己又不知道何時會犯病?!?/p>

“你看這幾個月,我犯病了嗎?”

書環(huán)望著那雙眼睛。傻瓜。

“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會好的?!便y鎖抹掉書環(huán)眼里涌出的淚水。書環(huán)甘愿往那雙深澈的湖里跳。

書環(huán)從架子車上拿出一雙皮鞋來,讓龍銀鎖穿上。

書香和書環(huán)的裁縫攤就擺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鎮(zhèn)上麻書記每個逢集天都到書香姊妹的裁縫攤子上來,他帶到鎮(zhèn)上的每件衣服書香姊妹都給改過,今天改大了,下個逢集天,麻書記要她們再改小。

那天一早,書香和書環(huán)剛把攤子擺起來,麻書記就來了,書香手叉在腰里,瞪了兩眼麻書記,慢條斯理地說:

“從今天起,我們不打算再給你改衣服了?!?/p>

“這又是為什么?我給的錢少?”

“我們覺得,給您老人家改衣服,我們是小材大用了?!?/p>

“書香,”麻書記叫得情深意長,“今天我不改衣服,想請你們幫我個忙?!?/p>

書香直著脖子,扭著緊身褲里的大屁股轉(zhuǎn)到旁邊的百貨攤子上看熱鬧去了。書環(huán)有點不忍心,問麻書記要幫什么忙。

麻書記說得懇切,書環(huán)給書香交代了幾句,跟他一起到鄉(xiāng)政府的樓上去。

那是一間單身宿舍,麻書記把它收拾得很潔凈。

麻書記要書環(huán)幫的忙是縫補這屋里的一切布類用具。

麻書記揭開床上的一條床單,書環(huán)吃了一驚。床上的被子和床單幾乎成了碎片,碎片當中,混雜著沙發(fā)套和撕成條條的窗簾。

書環(huán)看了眼麻書記,平時和書香沒少在背后罵他,把他想成是貪官污吏那般的人。

麻書記給書環(huán)倒了杯水,先不講這些布料的命運,他看著書環(huán),鄭重道:

“我還要請你幫個忙,我喜歡書香?!?/p>

“哦,那你可能弄錯了,我是書環(huán)。剛才在街上罵你的那一個,才是書香。”書環(huán)沒好氣地回答,看來她們的判斷確實沒錯,麻書記真不是個好東西。

“姑娘,看來你們是惡人的故事聽多了。我是個好人,雖然這世上的惡人也常這么說自己。但我的確是個好人。我遇上了個女人,怎么說呢,哎,就拿這堆床上的布條子來說吧,對,這些正是她制造的,這個女人,她把我的生活攪得比這堆碎布頭還破碎,對付這個女人,我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p>

“既然你已經(jīng)有女人了,就不能再來騷擾書香了?!睍h(huán)已打算往門外走了。麻書記坐在桌前的椅子里,喝了一口熱茶,慢條斯理地嘆了一口氣。

書環(huán)心想,八成是書記自己故意弄毀了這些,好引書香來上鉤。書環(huán)沒好氣地說:“你另請高人吧,我們補不了。”

“我跟她離婚都三年了,她追著我不放,我走哪她跟到哪,女人早讓我焦頭爛額,可我發(fā)現(xiàn),書香和這些女人不一樣。我想娶她,等我娶了書香,那個女人就再沒有理由來把我的生活絞成布條條了?!?/p>

“哦,麻書記,我們雖然跟你生來不同,但是書香可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女子?!?/p>

“哦?你可能理解錯了,呃,是我說得不夠清楚。我喜歡書香,聽著她的名字我就心里發(fā)抖,我以書記的名義保證,這跟那個女人讓我發(fā)抖不是一回事?!?/p>

“這個我懂?!睍h(huán)想起了龍銀鎖,她讓他的神經(jīng)抖得像風扇一樣,這是龍銀鎖說的。

正因為這個,書環(huán)重新回到床前,檢查了一遍那些碎片,表示可以縫補,但縫補起來的效果會是千瘡百孔。要不就換個新被套吧,這得拿到玄麻村里消停做,一時半會兒可做不了。書環(huán)又往門口走,一腳踢倒了一只盒子。

麻書記叫住她,拿起那只盒子,說是買得太大了,書環(huán)若不嫌棄,就拿給她哥去穿。

“新的,剛買的,賣鞋的那人再不來了,換不了了。”

書環(huán)掃了眼鞋碼,一眼看出銀鎖能穿。

書香那天發(fā)瘋似的罵人,直到集市散去,圍著看熱鬧的人都走光了,書香才歇下來問書環(huán):

“今天接了多少活?”

“人都給你罵跑了,沒接下一件?!?/p>

姊妹倆推著架子車吭哧哧半天才走到河溝,書香喘了口氣說:

“龍銀鎖這貨咋還不來?”

“回去啦,他今天也不準備來挨罵了?!睍h(huán)呸了聲。

看看書環(huán)得意的臉,書香說:

“沒一個好東西,管他是傻是呆是書記?!?/p>

“我覺得麻書記不像我們罵的那種人?!?/p>

“他能是哪種人?”

“他現(xiàn)在同時被兩個女人折磨得快瘋了,一個是真實的,另一個有可能是他編造的?!?/p>

書香掐了書環(huán)一把,問:

“你幫著書記編造的?”

“你不覺得他看你時,有點悲傷嗎?”

“我除了看出他是個老色鬼,別的看不出?!?/p>

“那就像是銀鎖看我的眼神。我覺得你應該好好考慮下。”

“你找了個傻子龍銀鎖,我再找個老麻書記,那不要了咱爸的命了?再說了,誰給咱哥換老婆呢?”

“麻書記比咱哥也大不了幾歲,如果你真不討厭麻書記,答應了他,別的,我自有辦法。”

“銀鎖影響得你愛做白日夢了?!?/p>

“活在這樣的世上,只能做做夢了。做夢是我的鴉片。沒有鴉片,你能指望什么活?”

書香咧咧嘴,她早厭煩了做什么裁縫,她越來越厭惡這世上的一切。要是沒有那樣一個爸就好了。這個念頭一跳出來,馬上又覺得難過,可憐她那一輩子都逃不出困頓命運的爹。

書香感覺越來越不了解書環(huán)了,書香特別不理解,書環(huán)竟然可以憎恨自己的爹,為家人不管做什么樣的犧牲那不都是因為他們是親人嗎?書環(huán)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書環(huán)的腦子里像多開了幾扇門,那是書香難以走進去的。

兩人坐在架子車的轱轆上吹著風,遠遠看見龍銀鎖光著一雙大腳跑來了。

銀鎖看見書環(huán)時,眼睛里再沒有書香,好像這個世上,就剩下了他和書環(huán)兩個人。

書香背了個包前頭走,剎那里有那么點想念金鎖,書環(huán)和銀鎖走在后頭。書香不敢一個人先回去,怕老周問起來。坐在樹下氣呼呼地睡了一覺醒來,遠遠看見書環(huán)坐在架子車上,龍銀鎖拉著歡快地跑,跑到書香眼前,他把書環(huán)抱了下來。

三個人一前一后走到家門外那個坡上,書香讓銀鎖趕緊消失,免得讓老周看見。

8

老周站在大門口。

“火家的人今天托人來信了,火明亮說,如果書環(huán)不肯,就讓書香嫁給他,火鳳凰就可以嫁給你哥了?!?/p>

“好吧,我嫁?!睍h(huán)往老周臉上看了兩眼,忽然笑了起來,吐了口氣,像把一個什么物件吐了出來。

書香吃驚極了。老周看不出書環(huán)說得是不是真心實意,他把自己裹在老婆子死后留下的被窩里睡了一夜醒來,聽見三個娃娃在院子里壓低了嗓門爭來爭去。

周書藝不愿意拿妹妹給自己換一個老婆,書環(huán)說,她發(fā)現(xiàn)那個火明亮其實挺可愛的。書香和書藝告誡她,一輩子很長。

“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跟銀鎖好?!敝軙囌f。

“我不傻,這個,你們信不信?”

老周沒有走出去。門外的喧鬧聲靜下去后,老周爬起來,出了門。

遠遠看見轉(zhuǎn)鎖蹲在河溝里玩泥巴,老周大聲地叫了幾聲龍銅鎖。

龍轉(zhuǎn)鎖雙腳沒在淺淺的河水里,瞪一眼老周,往臉上抹一把,老周曉得他又把這個小子給激怒了。但龍銅鎖仍喜歡往老周家的方向跑。一會兒,書香和書環(huán)就會出來發(fā)現(xiàn)銅鎖,喊他進屋去,給一塊糖果,或者讓他跑去給龍銀鎖捎個信兒。

老周咳喘了一氣,撿起一塊石頭,往河里扔去,水花激起銅鎖的怒火,銅鎖的小身子一下繃緊了,機靈地扭動幾下,俯身撿起一塊河里的石頭,往老周身上砸來。老周卻已沒了斗志,為方才把一腔怨氣撒向一個小不點兒而害臊,背著手趕緊逃了。

老周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村長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龍村長戴了個草帽,手里拿著一把鐵鍬,要出門的樣子。老周走過去坐在臺階上,歪著脖子看著村長。

“村長,又去給劉項的女人種花吧?!?/p>

“你個老東西,干什么來了,快說,不打你的胡基,在這瞎晃?!?/p>

老周站起來,雙手背到后面去,往花園墻邊走了幾步,彎下腰去,看見幾棵菜苗苗探出腦殼來,問龍村長那是什么苗。

“銀鎖前幾天種上的,天天給澆水,沒想就長出來了,新品種的卷心菜,耐旱?!饼埓彘L再次將鐵鍬扛到肩膀上。

“龍銀鎖呢?把他給我叫出來?!?/p>

“你找他干什么?”

“哎呀,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你龍家的鎖,個個本事不小哇,尤其是銀鎖?!?/p>

“我說老東西,”鐵鍬從龍村長肩膀上溜下去,“你老跟我的兒子們過不去,你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有工夫趕快給你兒子打胡基去。照你一天打一塊的進度,等你老死了,打的胡基怕還壘不起半面墻?!?/p>

老周哼哼了幾聲,背著手,慢慢往門口走。兩人出了門,龍村長拿一條繩子將門拴牢了,轉(zhuǎn)身往劉項家的方向走。

“老不死的,積點德吧?!崩现芡?,龍村長往右。

“你咒我不是第一次,我哪點對不住你了,你說。”龍村長轉(zhuǎn)回身來,看著老周的背影。

老周站住了,歪著脖子看了眼龍村長。

“我說你想哪去了,你最近是怎么的了,我早就想說你了,你說轉(zhuǎn)鎖就一孩子,你老把他禍哭,我告訴你,我是看著書香和書環(huán)的面子,要不我跟你沒完?!?/p>

老周想罵,卻不知要罵什么。老周嘴角帶著笑意,背著手轉(zhuǎn)身走開了。他先去龍家房背后的洋芋地里找了一圈,又拐過彎,下到溝里的玉米地里去,龍村長的女人一個人在地埂上割稀稀拉拉的幾棵草,看見老周,抬起臉笑了笑。

“龍村長咋不來幫你?”

女人抬起手臂擦了把臉,老周看見她身上穿得像戲服一樣,女人這些年穿的一直是剛來玄麻村時帶的衣服。

“從不見你轉(zhuǎn)娘家?!崩现芙裉煜氚岩磺卸纪逼疲黄ü稍诘毓∩献聛?。

老周一看見這個女人,莫名就想到一場雨雪。她到玄麻村來的那個天氣里,泉水忽然上漲,大雪紛飛,老周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雪片。女人像是晶瑩剔透的一朵大雪花。在老周的記憶里,這個女人年輕時就像個女巫,總是穿得長袍短褂的,一頭黑發(fā)比野草有生命力,至今還黑油油的,紛披在那張老周從不敢看仔細的臉頰四周。她是村里最苦惱最憂愁的女人,可她那總讓人恍惚依稀的相貌幾乎沒有發(fā)生過變化。人們不知女人是從哪來的,人們都記得在那個雪天的清早,玄麻村里忽然飄起一陣清煙一樣的歌聲,人們爭相跑在田間地頭尋找,發(fā)現(xiàn)歌聲是從龍福田家的院子里飄出來的。人們被歌聲吸引到龍福田的院子里,看到一個長袍短褂的年輕女人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給龍福田洗衣服,她的脖子上飄著一抹紅色的絲巾,她的臉頰就像絲巾那樣艷麗。龍福田坐在門檻上打算盤,跟每個人說話都和和氣氣的,不像原來那樣一臉橫肉還要板著。玄麻村人頓覺生活變了樣。玄麻村四周的鄉(xiāng)鄰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女人會成為龍福田的左臂右膀,龍家的確在那時走在玄麻村的最前頭,玄麻村人吃不上一把面食時,龍家頓頓吃的白面,過年時從龍家門里還能飄出肉香。人們不只羨慕龍家每頓有吃有喝,還一心學著龍家的樣子,把一個窮家盡量整出些溫暖整潔來。一些姑娘學著女人的習慣,衣服不是穿臟了才洗,而是穿過了就去河邊洗,直到女人一口氣生下三個傻子來。

“你信不信,天堂是存在的。”女人望著藍天,微微閉上了雙眼。

老周頓了頓,站起來,突然想放聲大哭。不結(jié)棒子的玉米地那頭簌簌而動,龍銀鎖猴子樣竄到跟前來了。

“銀鎖,上來,我們說會話?!崩现馨牙夏樖嬲沟帽M量和藹可親。

銀鎖果然就爬上地埂,走到老周跟前來了,老周從地當中穿過去,爬上再上面一塊地的地埂,銀鎖跟著穿過那塊地,爬上了再上面一塊地的地埂。一直走到看不見割草的女人了,老周才停下,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龍銀鎖。

“聽說你看上我家書環(huán)了。”老周本想劈頭蓋臉教訓一頓銀鎖,可他看銀鎖都得仰著脖子,就改了要打他一頓的主意。

龍銀鎖不說話,垂下腦袋看著腳下被曬得萎靡的草。就在這時,老周猛然發(fā)現(xiàn)龍銀鎖腳上竟然穿著一雙新皮鞋。

“哦喲喲。這么說,是一個穿皮鞋的傻子看上周書環(huán)了?”老周把佝僂的身軀使勁挺挺直,渾身透著某種含義不明的優(yōu)越感,以同樣優(yōu)越感的眼神逼視著銀鎖。

龍銀鎖始終沒有說話,老周說了不少,看不出龍銀鎖是不是全聽了進去。主要是警告龍銀鎖不要再靠近書環(huán),書環(huán)是不可能嫁給一個傻子的。她馬上要嫁給外村的火明亮了,她對火明亮一見鐘情。

龍銀鎖的兩只手按在褲子上,兩只腳在土里蹭來摳去,老周覺得他想脫了那雙鞋。

最后,老周問道:

“你是個傻子,你們弟兄三個?!崩现芡nD了下,“你和銅鎖,都是傻子,可書環(huán)是個正常人,這點你是清楚的,對不?!?/p>

“我不傻!”龍銀鎖猛仰起頭來,惡狠狠地吼叫道,“真傻的,是你們!是你們!”

龍銀鎖腳上兩道黑色的光澤一下刺痛了老周的雙目。龍銀鎖跑了,兩只金黃的鞋底轉(zhuǎn)眼就從老周的視線里消失了。龍銀鎖的話像是一枚枚釘子,把老周釘在了黃土地里。

9

火家聽說書環(huán)愿意嫁給火明亮了,隔天火速奔來玄麻村里議婚期。因為是換親,雙方都不用掏彩禮錢,這等于兩家人互相救了命,尤其對老周來說,等于解開了一直拴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家徒四壁的面貌老周這輩子是改變不了的了,在他活著的時日里,能把生時欠下的債還清已快要了他的老命了。即便是這樣,老周還是松了一大口氣。周書藝一成家,書香也就可以放心地給自己選一個好小伙嫁了。把三個娃娃安頓好,這是老伴死前托付于他的責任。老周沒料到書環(huán)會同意這門親事,猛覺得虧欠兩個女兒太多,就想給書環(huán)陪嫁點什么。可除了胡基和欠債,老周什么也沒有。

這天,老周去找龍村長,一推開龍家的走扇子門,就覺出氣氛的異常??磥頃h(huán)要嫁給火明亮的消息跑得比風還快。

老周進去時,龍銀鎖正拿一把斧子在院子里剁皮鞋。龍村長的女人站在他旁邊,嗚嗚咽咽也不知在說啥。老周沒看見龍村長,龍村長的女人也像沒看見他一樣,龍銀鎖卻猛扔了斧子,光著兩只小船一樣的大腳,胳膊肘兒擦過老周的額頭,從門里嗖一下彈出去了。

“書環(huán)終于要出嫁了?!迸宿D(zhuǎn)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看著老周。

老周想說點啥,說啥好呢?他是來向龍村長給書環(huán)借嫁妝的。

“你等會兒?!迸藫鋼渖砩峡床灰姷幕遥哌M了屋子。

一會兒工夫女人出來,拿著一只玉鐲子,把它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又看。

“這個,拿去給書環(huán)吧?!?/p>

老周站起來,吃驚地望著女人。

“拿去吧,我還有一只,將來留給轉(zhuǎn)鎖的女人的?!迸藢㈣C子塞到老周懷里。

“我家書環(huán)要嫁的人是火明亮?!崩现芎吡藥茁?,把鐲子還給女人。

“我知道。書環(huán)要嫁的人,他叫火明亮??蛇@個鐲子是給書環(huán)的?!?/p>

兩人推來讓去間,龍村長從門外走進來了。鐲子就留在了老周手上。龍村長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向老周伸出一只手,“那只鐲子,命里注定是書環(huán)的?!迸送现苷f,“請把它交給書環(huán),她對我的兒子們一直很好,尤其對銀鎖,是她給了我的兒子這世上稀有的快樂,這是她應得的。”

老周把鐲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伸到女人跟前。

“那這樣吧,你把鐲子拿去,讓書環(huán)自己決定它的命運?!迸苏f。

老周從走扇子門里走出來。龍村長跟了出來,抑揚頓挫地說:

“老天有眼啊,我的兒子們偏偏都看上你周家的女兒們。聽說你拿書環(huán)給你兒子換了個老婆?”

“你這什么話,書環(huán)自己愿意的,又不是我強迫?!币魂囷L過,老周有些站不穩(wěn)。

“周轉(zhuǎn)鎖,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書環(huán)那是怕你!書香和書環(huán)的確是兩個好姑娘,要是我,我就讓她們給自己選女婿,我還要給她們備上豐厚的嫁妝?!?/p>

“無論怎樣,書環(huán)是不可能嫁給一個傻子的?!崩现芙K于來氣了。

“周轉(zhuǎn)鎖,你給我滾?!饼埓彘L猛板起了臉,指著河溝的方向。

“龍村長,你給你兒子取我的名字,你縱容龍銀鎖糾纏書環(huán),指使你的銅鎖偷我家桑樹上的桑葚,你家銀鎖腳上穿的皮鞋是書環(huán)給買的!”

女人在院子里只聽見一陣陣如牛喘哮,奔出來看時,老周和龍村長扭打在一起。女人雙手提起裙子,仰起脖子優(yōu)雅地走到墻跟前,操起門邊的一根棒子,回轉(zhuǎn)身啪啪揮下去。

龍村長發(fā)出一陣慘叫,放開了老周。老周抱著頭往山坡下走,他的額頭上給棒子敲出了兩只大包。

老周看見龍銀鎖的長腿正跨過了小河,書環(huán)立在小河邊,手里捏著那雙齜牙咧嘴的皮鞋。

老周忍住了咆哮,捂住額頭匆匆跑進了院子。晚飯時,他把那只鐲子拿出來,交給書環(huán)。

“你自己看著辦吧。不要說我沒給你機會?!?/p>

書環(huán)把鐲子戴到自己的手腕子上,什么也沒說。

打完架第二天,龍村長跑來找老周。龍村長要老周的胡基。

“憑什么我要把我的胡基送給你?”

“你家書環(huán)拿了我老婆的鐲子。你不能白拿,你自己看看吧,你有什么?你只有胡基!胡基也好啊,除了修大門,我還可以砌豬圈?!?/p>

老周想了想,沒話可說。一只玉鐲子,換幾十塊胡基,這賬怎么算,都是龍村長不劃算。

天氣慢慢地涼了,幾天工夫,樹葉就落滿了河溝和山坡。周家和火家的喜事定在了月末的二十八這天。

老周一直想問問書香,書環(huán)收下人家龍村長家的那只玉鐲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周料定書環(huán)是不會要的,他拿了鐲子,只是不想在女兒那落個不好。他自始至終沒有強迫書環(huán)的意思。他一直沒機會跟書香說上話,姐妹倆在趕幾身喜慶的衣裳,火家人那天穿的也讓書香她們做,書香在火明亮跟前要了兩倍的工錢。

“我算是看到了,也就這會兒還能在這個姐夫身上榨點油出來?!?/p>

穿新衣服的事,老周幾乎沒有這樣的記憶。老周結(jié)婚那天穿的都是他爹不知從哪撿來的一件破皮襖。書環(huán)給他量衣長,驚得叫起來:

“爸,這個長度銅鎖都能穿,他骨架小些?!?/p>

老周的骨頭真的縮小了,他曾有一米七八。老周的腦袋看去小小的,豎在前弓后駝的身軀上,像一盞燈一樣暗昏著,一雙小眼睛時常紅紅的。

書香和書環(huán)把這一年里攢下的錢全拿出來了。

那只玉鐲子讓老周心里老是不踏實。

玄麻村里出去的年輕人借機都回了趟家,在書藝婚事這天全跑來捧場喝喜酒,凡是出去的年輕人,個個衣著光鮮,像是成功人士。

兩家的新娘子,在天麻麻亮時同時從自家起程,來接書環(huán)的是十一輛三輪車,去接火鳳凰的也是十一輛三輪車。老周托人從鎮(zhèn)上請來了四個大廚,廚子在夏利車上自帶著蔬菜,因為玄麻村里連棵蔥都找不到。宋江湖一直等在李家山上,直到婚禮結(jié)束,宋江湖也沒等到老周來請他當大廚。劉項的女人和村里還能動彈的女人們都來幫忙了,村里所有的水桶在這一天集中擺在泉水邊,全為老周家排隊等水。龍村長的女人穿了一身玄麻村人從沒見過的旗袍,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身段就像一截楊柳枝兒,多少年過去都還是初來玄麻村時的樣子:她走起路來飄飄依依的樣子,她那跟玄麻村的任何一個女人不同的眉眼兒,她身上流淌的天然的女人味兒。

“老天很公平,給了她女人都想有的,卻也不忘給了她些女人都不想要的。”劉項的女人說。

“金鎖沒了后,這女人也像是傻了?!痹钋暗囊粋€女人往一口大鍋里倒進半桶水,桶磕在鍋沿上,她說著發(fā)了會兒呆。

“聽說龍銀鎖的瘋病又犯了,跟書環(huán)有關(guān)?”

“書環(huán)也是命不好,踢掉個傻子,迎來個呆子?!?/p>

女人們只要湊在一起,你就休想讓她們住嘴消停片刻。

老周出出進進,迎來送往,是這輩子笑得最多也最放松的一天。該來的親戚都來了,老周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該來的人。

那個人離開老周家的時候,老周問坐在門口記賬的一個小伙,這是誰?

“沒見過。”大伙都不曉得這是誰。

李鴻圖猛拍了下腦門,叫起來:“我的神啊,他是從縣上抽調(diào)到鎮(zhèn)上的麻書記啊。老周,啥時候跟書記都攀上親了?”

這一天,接連發(fā)生了幾件事,先是麻書記露了下面后就消失了,沒有留下來吃酒席,轟動是在麻書記離開后才有的。他給老周家上的賀禮讓眾人又吃了一驚。龍村長啪啪拍老周的腦袋,高聲大叫:“認得這么強硬的人,看不出哇!”老周的心直懸到了嗓子里。一撥撥的人來了,又一撥撥地散去了,老周不知跟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人們大聲地猜拳,等著一道道佳肴上桌。院子里,孩子們奔出奔進,花花綠綠的女人們推推搡搡,大笑大叫。就在這些嘈雜聲里,老周的腦子明一下暗一下。

到了晚間,幫忙的人散去,老周家里多了個火鳳凰。老周出門去,躲在桑樹下清凈了會兒。龍轉(zhuǎn)鎖還在大門口撿炮仗,老周懶得理他,閉著眼睛清理零亂的腦子。

老周就睡過去了。后來腦門上挨了一石子兒,睜眼發(fā)現(xiàn)天早黑了。轉(zhuǎn)鎖以為老周死了,丟了個石子兒,試探了一下,看見老周醒了,猛一下跑遠了。

“銅鎖。好吧,轉(zhuǎn)鎖。”老周喊。老周聽見自己的嗓音落寞得很。

轉(zhuǎn)鎖又出現(xiàn)了,院子里的燈火從大門里傾瀉而出。老周牽著轉(zhuǎn)鎖的手走進去,書香已給老周鋪好了炕。

“你怎么還在這,你該回家了,等著,我送你?!?書香在洗臉。轉(zhuǎn)身去,從柜子里抓了把糖果放到轉(zhuǎn)鎖手里。

“讓他再待一會兒吧?!崩现茏诳簧希褚粓F快要熄滅了的燈光,“要不你去給他媽說一聲,他今晚就跟我住下了?!?/p>

書香看了眼她爹,出了門。

老周給轉(zhuǎn)鎖說了一夜話。轉(zhuǎn)鎖靜悄悄地聽著,一會兒鼻息聲就粗重了起來,老周給他掖好被子,將窗簾拉開一角,月亮正照在窗上。

老周不知那會兒幾點了,轉(zhuǎn)鎖睡著后,他還在說。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給夢中轉(zhuǎn)鎖的漫長傾訴。老周翻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大聲地問:

“是土匪又鬧起來了嗎?”

“我們找周書環(huán),周書環(huán)是不是回來了?”門外的人大喊道。

這比聽到土匪鬧起來還讓老周震驚,差點從臺階上栽下去。周書藝的房門開了,火鳳凰出來了,她聽出那是她爹的聲音。

10

也不知火家來了多少人,一下就站滿了老周家的院子。開始他們很耐心地跟老周講火家白天的宴席,后來把老周的房前屋后翻遍了。火鳳凰站出來表示,書環(huán)真的沒有回到周家來。

火家的婚事這天,新郎火明亮被人灌了不少酒,客人散盡,火明亮回到新房,周書環(huán)站在門邊對他笑了笑,那一笑,令火明亮眩暈。

火明亮睡過去了,醒來發(fā)現(xiàn)一地月光,他的新娘借著月光跑了。

沒找見書環(huán),火家人要帶走火鳳凰,火鳳凰抓緊了周書藝的袖子,她不愿意走,這輩子她都不想再離開這個不聲不響的男人了。她走到她爹跟前悄聲說:

“你就這么把我?guī)ё吡?,萬一把書環(huán)找見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回來?!?/p>

“你們先找書環(huán)吧,真找不到時,火鳳凰就跟我回去?!被瘌P凰的爹想想也有道理,就對著書藝說。

玄麻村的人全被驚動了,這么多年,找人的信號就像鐘鳴一樣,只要一發(fā)出,玄麻村人準會全體出動,他們不知找過多少回龍家三傻,可這次不一樣,他們把鄰近幾個村子的山溝樹林都找遍了,也沒找見周書環(huán)。

老周沒發(fā)現(xiàn),銅鎖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頭,翻過李家山那道梁時,銅鎖差點滾下懸崖去。老周喊住前頭的龍村長:

“銅鎖在這,你趕緊背回去吧。”

“你怎么把轉(zhuǎn)鎖也帶來了?”龍村長大聲地叫轉(zhuǎn)鎖。

人們顧不得嘲笑兩個多年來像斗牛一樣相互激斗的倔老頭子,繼續(xù)尋找書環(huán)。

“你就叫轉(zhuǎn)鎖,記著沒有?”龍村長顛了幾下背上的轉(zhuǎn)鎖。天已放亮,龍村長背著轉(zhuǎn)鎖走到家門口時,看見女人對著天空像是在朝拜。

“神經(jīng)病,你這是做啥呢?”

“老天爺啊,求你保佑他們吧,林子里有狼,有蛇,帶著個女人,銀鎖他一個人斗不過的啊?!?/p>

龍村長吃了一驚,轉(zhuǎn)鎖掉下地去,吧唧一下摔在女人面前。女人一把攬過去,將轉(zhuǎn)鎖緊緊地擁在懷中:

“你不要跑了,再不要跑了,就剩下一個了,老天爺啊,求你救他們擺脫兇惡……”

“你是說,書環(huán)是讓銀鎖拐跑了?”龍村長推了一把,女人猛仰起頭來,看見了龍村長臉上一束太陽的閃光。

“我的金鎖,愛摩托車。我給他買不起一輛摩托車。我的銀鎖,愛書環(huán)。我的轉(zhuǎn)鎖,你愛什么?”

天空徹底從黑夜里掙脫了出來,女人的眼睛清澈得像藍天。女人抱起轉(zhuǎn)鎖,走進了院子。

一股新鮮冷澈的空氣浸入龍村長的身體,他的頭腦從沒有這般的清明過,太陽升起來了,照亮了村子。

李家山方向升起一陣陣炊煙。玄麻村的人還在翻山越溝地尋找著周書環(huán)。夜里,風把樹葉吹落了一地。山坡上,還有一抹一抹兒紅艷,那是風吹不落的葉片兒還在努力地把生命的顏色迫不得已地轉(zhuǎn)變。

令老周詫異的是,火鳳凰竟然完全向著周家人。跟兒子和兒媳吃過幾天飯后,老周就把飯端到院子里去吃了?;瘌P凰一來,伙食變了,家里的糧食袋子這幾年就從沒鼓起來過,如今,越發(fā)地癟了。老周想提醒火鳳凰,話出不了口,火鳳凰把好的都留給周書藝吃,老周有什么不滿意的呢?火鳳凰這個女人還特別大度,親自跑到鎮(zhèn)上去,給書香租了間鄉(xiāng)政府附近的房子,那是火鳳凰表哥的門面房。火鳳凰讓她表哥把房子先租給書香,房租等年底賣了黨參再付,表哥不曉得,書香家里根本沒種黨參。表哥根本不了解,玄麻村的周家有多窮。表哥本來想娶火鳳凰,可火鳳凰嫁給了周書藝,表哥本想拒絕火鳳凰的要求,但他看著火鳳凰,心里竟然涌不上來一絲兒怒火,火鳳凰說什么他都依。

這樣一來,書香就住在了鎮(zhèn)上,專心當起了裁縫。每逢集天,托村里人給老周捎來些點心,也給火鳳凰捎來新鮮蔬菜?;瘌P凰變著花樣給周書藝做飯吃。不到半個月,就把周書藝吃得白白胖胖的,周書藝雖然從小受盡寵愛,但老周的寵愛,哪能跟一個女人的寵愛比。周書藝努力地從身體的每個縫隙里把有關(guān)李春天的記憶暗自抹去,試圖全心地愛上火鳳凰。

這天一早,老周告訴小周,今天開始,全心打胡基。老周打算怎么著都得再給兒子蓋院新房。土也不用篩那么細了,胡基也不用打得像工藝品,以牢靠為準。

周書藝跑了趟縣城,公安局幫他把“尋周書環(huán)啟事”貼到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去。

也不知這天什么時辰,老天難能可貴地竟然下起了雨,玄麻村像是獲得了新生,村子里一片歡呼聲。這天早上快十點了,火鳳凰和周書藝還沒起床,老周在屋外轉(zhuǎn)了幾個圈,拿了頂草帽,跳過河溝,往對面山上走。人們發(fā)現(xiàn),老周突然戴上了帽子,顯得很滑稽。這些天,龍村長老躲著老周,老周踹了幾次走扇子門,怎么都踹不開。

“村長不在,我在洗澡,轉(zhuǎn)鎖玩去了?!迸思饴暫暗米屗姆降泥l(xiāng)鄰都聽得到。老周紅著臉把帽子捂得低低的趕緊跑了。

老周上坡的時候,聽見河溝里一陣喧嘩。

一隊人嘩一下就走到了老周家門前,老周只感覺黑壓壓一片。那隊人手里全都提著棒子鐵鍬,老周認出那伙人的頭領(lǐng)還是火鳳凰的爹。老周趕緊往回跑,等他跑到門口時,火鳳凰已被她爹揪著從門里出來了。

“親家,有話慢慢說?!崩现苄∨苤先ァ?/p>

“說個屁。你們周家人合起來騙我,我早把話說在前頭了,找不到書環(huán),我就帶走鳳凰。都快一個月了,人呢?我問你,人呢?!”

老周長出了口氣,把頭上的草帽取下來,雨點馬上澆濕了他的黑臉膛。老周在發(fā)抖,火鳳凰的爹這時也發(fā)現(xiàn)老周已瘦得皮包骨頭了,就暫時放開了火鳳凰。

“我們都有女兒,鳳凰是個好姑娘,她是你的女兒。書環(huán),是我的女兒啊。如今,她在哪,是死是活,能不能吃飽穿暖,我一點都不曉得?!币膊恢怯晁€是淚水,嘩啦啦從老周臉上淋下來。

火鳳凰的爹摸了把臉,看了眼火鳳凰,火鳳凰已看出自己的爹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了,就往院子里試探地走去,卻被她爹身后的一幫人擋住了。

“別上他的當,不管怎樣,這回鳳凰都得跟我們回去?!?/p>

僵持了很久,掙扎哭號的火鳳凰還是被這幫人帶走了。

這天下午,書香回來了,帶來了鎮(zhèn)派出所的消息,在離玄麻村二百七十里外的何家溝里,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小伙子,他跑到村子里,偷了一家人門口晾曬的一件皮襖,那家人把他一直追過幾道山梁,梁下有一條大河,他下到河里,從冰冷的河水里游到對面去了。對面是一片老樹林。

老周什么也沒問。他想起書環(huán)小時候,脾氣很倔,老周打她,她會瞪著老周非讓他往死里打。

“你不是愛打嗎?打吧,你打死我好了?!?/p>

書香會求饒,會逃,但書環(huán)不會。

這天晚飯后,書香命令書藝把一床棉被和幾件棉衣背到何家溝去。書香突然變了,變得很有主見,對老周和書藝指手畫腳地指派,書藝不敢不聽。

“如果書環(huán)真的在那樹林里,會用得著的?!睍銓幵赶嘈艜h(huán)如今在某個她們共同夢想過的地方。

書藝望了眼老周。老周沒說話。書藝就背著被子衣服出門了,周書藝又帶了一兜吃的。

周書藝連夜趕路,天氣越來越冷了,冬天快要來了。周書藝想起,火鳳凰被她爹帶走時,回頭朝他嘶喊:“你一定要等我?!敝軙囬]上眼睛,李春天就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了。周書藝不敢想這一生,他想起跟他一塊兒當過兵的戰(zhàn)友,他曾經(jīng)像他們一樣生龍火虎。周書藝有時候覺得自己比他爹都老了,似乎已這樣過了一輩子了,有那么一瞬,周書藝又會猛吃一驚,他怎么能忍受這樣的命運,他應該走出去,尋找出路。村里最有文化的唐老師前一陣子也出遠門打工去了。

不管怎樣,書環(huán)終于從玄麻村里逃跑了,周書藝又像是看到了希望。他希望能找見書環(huán),讓她告訴他一句話,他應該怎么辦才好。周書藝大步走著,聽見書環(huán)問他:

你這也叫活嗎?

11

玄麻村的冬天能凍死人。一如既往,這個冬天一片雪花都還沒有飄起來。人們已然看到了又一個顆粒無收的年成。老周朝天呆望著,老天真的是忘了這個村子的存在了。

火鳳凰偷偷跑回來了。在周家待了兩天,又被火家人尋來帶走了?;瘌P凰告訴周書藝,她懷了他的兒子了。

火鳳凰伏在周書藝的胸上說了一夜話,說一陣哭一陣。周書藝什么也不說,睜著眼睛看著窗上的月光。火鳳凰忽一下坐起來。

“我們也像書環(huán)和銀鎖那樣跑了吧?!?/p>

“誰給你說書環(huán)和銀鎖一起跑了?”周書藝也坐起來。上次他跑到何家溝,找遍了那的山林,什么也沒找到,他把背來的東西放在一棵樹上。當爬上對面的山梁時,他回頭發(fā)現(xiàn)樹上的東西不見了。周書藝從來不相信書環(huán)會愛上龍銀鎖這回事,也不愿意相信書環(huán)是跟著銀鎖一起跑的。

火鳳凰第二天再次被火家人帶走后,再也沒能回來。

這天,跟小周打胡基的間隙,老周直起腰來問:

“書香這次給家里放了多少錢?”

書藝報了個數(shù),老周讓他把這筆錢還給李家山的李鴻圖去:

“聽說,李鴻圖叫兒媳趕出家門了,李鴻圖這筆錢,我們欠得太久了?!?/p>

書香近來交給老周的錢數(shù)目越來越多了。老周當著書香的面,又交到書藝手上。周書藝把一部分用來還賬,一部分節(jié)余下來,也不知要做什么,他從不出遠門,村子里也沒個花錢的地方。也許,當書香出嫁的時候,可以給她辦一份嫁妝。到現(xiàn)在,沒聽說書香找對象的事。老周嘴上沒說,書香自己心里也明白,老周還想著要拿她給兒子再換個老婆的。

有一天逢集,火鳳凰托人捎來了話,讓周書藝湊上一筆錢速來找她爹,如果給一份豐厚的嫁妝,她爹答應把她給周家送回來。

可這天,周書藝去給李鴻圖還錢的時候,碰見了李春天。

李春天瘦了,皮膚也不那么鮮嫩光亮了。她剛把肚里懷的宋江湖的兒子給打掉了,宋江湖一怒之下,住到鎮(zhèn)糧管所的一個女人那去了。李春天暴怒之中砸了飯館子,害得宋江湖失了業(yè),糧管所的女人讓宋江湖把李春天給休了。李春天坐了一輛李家山人去鎮(zhèn)上趕集的三輪車回到了李家山。她正愁怎么去找周書藝呢。

李春天一看到周書藝就直撲過來,一頭扎進了周書藝的懷里。李春天如今跟她爸一起搬到了李家舊莊上的幾間破房子里住。李鴻圖那院新房一直是鄰近幾個村莊最氣派的建筑,直到如今仍沒人能超越過。李鴻圖就是憑借這院房子才把兒媳哄到兒子身邊的。李春天被宋江湖休了回來后,兒媳手里再抓不到大把的好處,加之李鴻圖沒有聽從兒媳不要把李春天收在娘家的建議,兒媳大怒,把李鴻圖直接趕出了家門。李鴻圖幸好還有一院老房子,也幸好周書藝及時來還了錢。

李鴻圖聽見周書藝的聲音,從門里走出來,看見李春天一頭扎進了周書藝的懷中,就轉(zhuǎn)過身又進屋去了。

李春天連哭帶罵:“都是你這個沒良心的,害得我心里一直七里八外的,不能在宋江湖身邊安定下來?!?/p>

周書藝一句話都不說。

“要不是你,我跟宋江湖就這么過了,可你個混蛋,是你害了我?!崩畲禾祀p手擂著周書藝。

李鴻圖跟兒媳分了家,也再不用向周書藝要彩禮了。李鴻圖讓周書藝回去就把李春天帶走,他什么也不要:

“看來你們是有感情的,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p>

周書藝真就帶著李春天回了家。老周在掃院子,細細密密連一只螞蟻也不放過。老周掃過的院子像一張潔白的紙,李春天的雙腳兵荒馬亂地落在這張白紙上。

看見李春天進了家門,老周猛覺得眼前一黑,往地下栽倒。李春天上前忙扶一把,以細若蚊蠅的嗓音叫了聲爸。

“你已經(jīng)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快要出生的兒子了。”老周去找兒子的目光,它游移不定地落在李春天臉上。老周并不確定火鳳凰懷的真就是個兒子,他強調(diào)出周書藝已經(jīng)有兒子了是為了嚇退李春天。

令老周傷感的是,周書藝沒有一點周書環(huán)那樣的魄力,他像胡基一樣沉默無言,由著李春天把他扯進了那間還發(fā)散出喜氣同時也散發(fā)著火鳳凰氣息的新房。

寒風從門窗縫隙里鉆進來,老周沒有生爐子。老周把一件破舊的軍大衣裹緊了。

老周感覺到孤立無援,背了手往龍村長家走去。老周好久沒來了。

這次,老周一下就推開了那個走扇子門。老周發(fā)現(xiàn),這個院落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破敗了,南邊空地上,那摞老周用固執(zhí)和心血制作的胡基上蓋了稻草,上面用磚頭壓著一層塑料布防著不可能的雨雪會落在上面?;▓@子里面長了幾根荒草,曾經(jīng)探出的那幾片葉片兒沒有時機長大,也不知是給干死了還是給凍死了。一陣煙氣從黑乎乎的廚房里彌漫出來,煙霧里蹦出個銅鎖來,一看見老周,嗚嗚呀呀著奔過來,將小手伸進老周的大手心里去。老周心里奇怪地動了下,一股熱乎乎的暖流催他落淚。待他注視著那雙清澈的眼睛時,猛就吃了一驚,幸好這是個啞巴,他給銅鎖說過太多不該說的話。老周說過不少龍村長的壞話,老周懷疑龍村長的女人是被拐騙來的。無數(shù)跡象表明,女人知書達理,是周書藝所說的那種有精神和靈魂之人,龍村長把她拖到自己水深火熱的命運里來。老周記起,女人剛到玄麻村里來時,曾經(jīng)有一次跑來找老周,求他去給龍村長說說,放她回城里去。老周去問過一次龍村長,龍村長瞪著老周問,她是這么說的嗎?那以后,女人就再沒來找過老周。也不知龍村長用什么辦法讓她變得死心塌地了。女人一直愛圍紗巾,女人的脖子上,不管冬夏,都圍著一條讓村里的女人罵也讓她們艷羨的紗巾。

老周問銅鎖,你媽媽的脖子上是不是有道疤,銅鎖狂舞亂喊,嗚嗚呀呀,老周根本聽不懂。

老周一走進去,龍村長就趕緊端出個小電爐子來煮茶。龍村長的眼神躲躲閃閃著,不去看老周。

“如果書環(huán)一定想跟銀鎖在一起,我沒意見?!崩现苌峡蝗ィ埓彘L圍坐在電爐前。老周打量這個家,老周掂量不到龍村長手上的錢還有幾個,給龍銀鎖和書環(huán)蓋一院新房的錢,怕他是拿不出來的。老周嘆了口氣,決定回去就把每天要打的胡基的數(shù)量再增加一份,他記著老婆子的囑托,別把孩子們?nèi)龅诫U惡的城里去。

“讓娃娃們回來吧?!?/p>

龍村長什么也沒說,悶頭抽旱煙。女人做完了活計,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她的神情安詳,像是融化在陽光下了。老周喊了幾聲銅鎖,銅鎖看都不看他一眼。老周無奈,只得喊了聲:轉(zhuǎn)鎖。

轉(zhuǎn)鎖馬上跑進去了,拿了老周手里的水壺,跑去廚房打水。

“龍村長啊,”老周盯著龍村長,像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你祖上是哪里的?”

“反正不是這個鬼村里的。”龍村長瞇了瞇眼。

“如果我死得早,娃娃們得在我的喪事上請你當總管,請你,千萬讓他們把我埋得離你遠一點。”

“村子就這么大,把你埋到白宮去?!?/p>

“那敢情好,我們周家,跟你們龍家,能徹底撇清了。”

老周仔細觀察了幾番,沒看出銀鎖回來過的跡象,也沒能從龍村長嘴里探出書環(huán)是不是確定跟龍銀鎖在一起的蛛絲馬跡。老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希望書環(huán)跟銀鎖在一起。

“你說說,李春天咋整?”

“這你沒辦法,娃娃們的事?!饼埓彘L想了想說,“我也沒辦法?!?/p>

就在李春天打定主意要跟周書藝過日子之際,宋江湖卻反悔了,這天黃昏,宋江湖的摩托車沖到李家山,先沖進了李春天的嫂子家。

宋江湖帶來了無數(shù)的禮物,當李春天的嫂子看到厚厚一疊現(xiàn)金時,眼睛里簡直開出了牡丹花。當天下午,李春天的嫂子帶著幾個人來老周家要人了。

李春天誓死不回去。過不久,宋江湖跑來給她跪下了。

“飯館子我們還可以再開張起來,我不能沒有你就像雙子鎮(zhèn)上不能沒有我宋江湖的飯館子,他們誰都做不出那種口味的菜來。麻書記已經(jīng)答應我,他一回到縣城就幫我開家酒店。春天啊,你天生就該生活在城里。你看看這個家,嘖嘖,簡直一貧如洗嘛,連絲土都留不住。你不想想,你能受得了嗎?每次回娘家,你都恨不能趕緊回到鎮(zhèn)上去,你已經(jīng)過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了。你從小就沒吃過苦,咱爸從小把你嬌慣得像公主……”不待宋江湖說完,李春天哇一下哭起來,這幾日,的確是見識夠了周家的貧窮,不吃早飯,主食和副食都是洋芋,能不點燈盡量不點燈,還得忍受老周的一張黑臉和小周的優(yōu)柔寡斷,李春天簡直不敢細想下去了??蘖藥茁?,李春天走到宋江湖身邊,問他:

“那你跟那個女流氓的事咋說?”

宋江湖打了自己的臉一巴掌,發(fā)誓賭咒,眾人做證,絕不會有此類的事情再發(fā)生。李春天的嫂子這時說話了,她讓李春天想想,宋江湖怎么著也是個男人嘛,你把人家的兒子都打掉了,他能不氣瘋嗎?瘋了可不就做傻事了嗎?

“我要是個男人,女人膽敢這樣,我非宰了她不可?!鄙┳诱f得咬牙切齒。

老周終于開口道:“你們李家人的事,去李家山說去吧。我跟我的兒子,要打胡基了?!?/p>

李春天當即就坐上宋江湖的摩托車回鎮(zhèn)上去了,頭都沒再回一下。玄麻村的人都看見那輛紅色的摩托車轟隆隆一下就開過了山梁。

12

這天一早,天空竟然飄起了雪花。書香回來了,她給老周又送錢來了。那時,周書藝已看不出李春天還會回來的希望了,老周已經(jīng)給火家人回過話,等湊齊了彩禮,擇日就去接火鳳凰回來。

老周數(shù)了下錢,手抖得把旱煙袋都撕破了,煙葉子撒了一地。

“小心這個也跑了?!睍惆逯槍囌f。

老周想,先把火鳳凰接回來再說別的,再怎么著,可不能讓兒子打光棍。書香提前給他們做好了晚飯,蒸了一鍋夠吃一個禮拜的洋芋包子,把周書藝和老周的衣服全找出來洗了。第二天是逢集,如果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趕到鎮(zhèn)上去,書香懶得一個人一大早趕路,決定黃昏就回到鎮(zhèn)上去。

書香打算出門時,老周和周書藝卻已經(jīng)回來了。火鳳凰沒跟他們一起回來。

“怎么了,彩禮不夠?我明天再拿些來?!?/p>

“問他去?!崩现艹林?,拿起掃帚忽忽掃起了院子里的積雪。

周書藝問書香:“你哪來的那么多錢?”

“管我哪來的,先把你的老婆換回來再說?;瘌P凰怎么了?難道是聽說了李春天的事?”

周書藝勾下腦袋。

“別擔心,我看出來了,這個世上,真正心里裝你的女人,就她一個。”

“可我喜歡的人是李春天啊?!?/p>

“好啊,你讓她回來跟你一起過日子啊?!睍悴坏戎軙囖q解,咆哮道,“你從小就只考慮你自己,你考慮過別人嗎?全家人都只顧了你!書環(huán)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你還想讓我們怎樣!”書香猛把臉盆往地上砸去。

老周站在門外聽見對面山坡上一片打鬧歡呼聲,抬頭望著鉛塊一樣重的天,雪花正大片大片地飄落,玄麻村里足有十三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

書環(huán),你在哪里啊。

縣城和鎮(zhèn)上再也沒有消息傳來。老周聽說那個麻書記開著車帶著書香還在到處找。書香把家里的棉被又帶走了一床。

書香那晚離開時火勢熊熊。書香離開后,老周和小周筒著手坐在炕上,一會兒天就黑了。

大雪連著下了七天。現(xiàn)在,老周和小周每天睜眼要干的事就是掃雪。掃了院子里的,又去掃門外,周書藝跟在老周后頭,把老周用鐵鍬鏟在一起的雪堆起來,堆成一個大大圓圓的雪球。老周把家門口通向水泉的路來回一掃到底,又把通往龍村長家的路也掃了,身后,雪片不斷地降下來,把他們剛清掃干凈的路面再次覆蓋了,老周折回身來,接著往回掃。

龍村長也在對面山上掃雪,跟老周大聲吆喝著說話,天不絕人啊,來年莊稼要豐收了。老周慢慢曉得,再豐厚的莊稼,是沒法拴住一個年輕人的心的。老周就在這時想到,周書藝不能一輩子像他一樣,只是看老天的臉色種種莊稼而已。老周在一頓狂鏟亂掃之際,意識到,怎么著,人都得向老天爺妥協(xié),并且,從來都是。

這天一早,老周一個人出門,往山梁上爬。昨晚,他夢見書環(huán),書環(huán)像昨天的書香那樣火勢熊熊沖老周嘶吼,書環(huán)說她冷。

“我知道,我受凍你是不會心疼的,好吧,那你就看著我被凍死好了?!?/p>

奇怪,老周夢見的是書環(huán)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書環(huán)調(diào)皮搗蛋,村里的人說,女娃子,不能倔得跟你爹一樣,書環(huán)瞪起眼睛說,有本事,你倔一個。

老周出門時,雪花降落的速度慢了下來,細細漫漫在天地間飄舞,老周也不知自己要上哪里去。他只是迫切地想出門,要到空闊的雪地里去。

老天這次下的雪太多,老周都已經(jīng)掃不過來了。它們厚厚地積在地上,要覆蓋住一切能覆蓋的。

老周已翻過了兩道山梁,腳步零亂地走著,空氣清冷。老周呼出一團團白氣。天開始還很亮,雪地上刺眼得很,走著走著,忽然暗了下來,一陣大雪紛飛。老周不知已走了多久了,從被積雪掩蓋的地勢上來看,老周認不出這是什么地方,茫茫四望,只是飄揚著的雪,雪落在地上,落在一切事物之上,高的低的,圓的方的。老周站住了,想往回走,他懷里夾了個包裹,那是他從柜子里翻出來的一件棉衣,還是老婆子活著時給書環(huán)縫的,這幾年老周再沒見書環(huán)穿過。

老周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天越來越暗,雪片飛揚跋扈,竭力地想要掩埋了他。

老周也不知現(xiàn)在是朝哪個方向在走。他只是喘氣如牛地在走。

老周回憶自己活過的這些年,他能確定自己從沒做過一件虧心事,除了偶爾把龍村長的三個傻兒子損那么一下下,但那能算什么呢?他心里是可憐甚至是愛他們的。

老天啊,老周像龍村長的女人那樣仰天長嘯了幾聲。不管怎樣,讓書環(huán)回家來吧。這個倔女子,要早說不愿意嫁給火明亮,我老周也不會強迫她啊。

老周想跟書環(huán)說說話,就像曾經(jīng)跟睡夢中的銅鎖那樣,全說出來。老周不是不愛跟孩子們說話,老周是不會跟他們說啊,他應該試著跟孩子們談心,讓兒女們曉得,他愛他們啊。

老周走得虛脫了,喘一口氣眼前就冒金點子。他忘了帶瓶水,渴得要命,從地上捧了一掬干凈的雪放到嘴里,老周臉頰濕著,風一吹滿臉刺痛。

老周接著往前走,走著走著,老周忽然又憤怒了,老天啦。

老天什么都曉得。老周想到自己的村莊一直是一個遭詛咒的地方。

老周站在一個山梁上。老周不知這是哪里。周圍的地形他完全不熟悉。看看天色,似乎已是黃昏了。

天很快就會黑下來的。老周不知自己已經(jīng)走了整整一天了。雪花還在狂舞亂飄,像制造著某種老周無法看穿的陰謀。老周仰頭,天上像是個巨大的無底洞,雪花沉重地砸到地上來。

老周沖著天空笑了笑,忽然脫光了上衣。老周很久都沒向老天表達過自己的憤怒了。老周把自己給憋屈得快要爆炸了。在困苦的生活面前,老周以為自己已學會了克制和忍耐。他大聲地詛咒老天爺,老周一度懷疑龍村長曾經(jīng)殺過人而跟他從來都劃清界限,但在此刻,老周覺得龍村長其實是跟他一樣的可憐人 。

“你不想讓我們太平活在這個世上。”老周大聲地質(zhì)問,“你想把這世上的人凍死嗎?那好啊,請你把我凍死吧。你看你,多有能耐啦?!?/p>

剎那間,老周就感覺像浸到了冰窟窿里。

老周不住地戰(zhàn)栗,腳下一滑,順著山梁直栽了下去。

老周翻了幾個滾才停住了。

老周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來啊,你來凍死我啊?!崩现芤唤辛R,就不那么冷了。

老周跺了一腳,猛咧了咧嘴,凍僵了的腳趾撞到什么東西上,那東西往下面滾了幾滾。老周跑下去,踢了一腳,猛抬起頭來,沖著天空扯開了嗓子,他猛發(fā)出一陣吼叫,不知是哭是笑。

光著上身的周轉(zhuǎn)鎖,漸漸止住了哭笑聲,將凍得快要僵硬的龍銀鎖抱起來,緊緊地貼在胸口。周轉(zhuǎn)鎖解開綁在腰里的那個包裹,將棉衣掏出來,包在龍銀鎖身上。老周感覺到龍銀鎖胸口微弱地跳動了幾下,才又感覺到渾身刺骨的寒冷。

大雪迷眼,一片空茫茫。

雪片還在漫無止境地落下來。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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