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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

2018-07-17 04:56張忠誠
清明 2018年4期
關鍵詞:樹墩大錢梅蘭

張忠誠

第一章 柳三錢

皮販子老喬在牙齒掉光后,依然能清晰地說出柳三錢當年走進褡褳坡時的破落相。柳三錢光著脊梁,背著個行李卷,本來行李卷上裹著一塊塑料布,但長途跋涉讓他來不及整理,以至于塑料布像面殘破的白旗在背后飛舞,爛被褥也被雨淋得精濕。柳三錢穿著破單褲,腳下的鞋張著蛤蟆嘴。他身后跟著兩個男孩,身上也都破爛得不行,雨澆過的頭發(fā)像兩蓬秋后的亂草。

皮販子老喬從盧三家出來,胳肢窩下夾著一張黃狗皮,狗尾巴從舊雨衣下甩了出來。老喬在雨中停下來看著這三個人,猜想又是外來的逃荒客。柳三錢走到三岔口不走了,木訥地站在原地淋雨。三岔口長著一棵巨大的槐樹,站了一會兒柳三錢拉著兩個男孩走到了槐樹下,老喬以為他們要在槐樹下避雨,沒想到三個人解開褲子,齊刷刷地撒起了尿。焦黃的尿液順著槐樹老皮淌下來,在根部泛起蓬松的白泡沫。

老喬丟了狗皮沖過去,掐住柳三錢的脖子罵,你是人還是狗?。抗酚辛四蚨嫉脢A著,溜遠遠的找墻根兒滋去。老喬這一下子把柳三錢弄懵了,兩個男孩嚇得直往柳三錢身后藏。三岔口挨著大隊書記柳大錢的家,柳大錢的女人鳳琴出門抱柴火燒火,正撞上老喬掐著柳三錢在罵。鳳琴見柳三錢不是褡褳坡人,以為老喬欺生。鳳琴說,老喬你跟個外鄉(xiāng)人逞啥能嘛。老喬說,鳳琴嫂子不是我逞能,這家伙往老槐樹上撒尿呀,尿了一地尿沫子。鳳琴聽這外來漢子往老槐樹上撒尿,知這事要鬧大,忙喊柳大錢出來。臨近幾戶人家的男人聽聲也相繼走出門來,聽說柳三錢往老槐樹上撒尿,捋胳膊挽袖子要捶死柳三錢。

柳大錢趴在炕上睡了會兒覺,鳳琴喊他時人還有些迷瞪。出門見老喬幾個要打人,喝了一嗓子,把眾人吆住,問老喬,咋了嘛,動這么大火氣,咱褡褳坡又不差這三碗飯。老喬說,這家伙學狗,往老槐樹上尿尿。柳大錢聽了,心咯噔一下子,這個外鄉(xiāng)客犯了褡褳坡大忌。柳大錢走過來問,哪來的?柳三錢在聳喉結,老喬掐得他氣喘不勻。柳大錢又問,老弟貴姓???柳三錢還是不吱聲。柳大錢說,樹都讓你尿了,總得賞個話呀。柳三錢咕嚕了半天,姓柳,柳樹的柳。柳大錢說,咱一家子呀,我也姓柳。柳大錢是說給老喬幾個聽的。柳三錢說,都姓柳,你是哥,哥給口飯吃吧。柳大錢沒想到,這個逃荒客順著話,跟他論起了哥,自己說的柳姓一家子掰不開,也不好不應了。柳大錢說,褡褳坡哪家也不差一口飯,跟我進屋吧。三兩句話攀了兄弟,老喬幾個也不好再說什么。柳大錢說,不知者不怪,我讓鳳琴給樹神廟多燒幾炷香,多供幾碗果子。

這棵老槐樹長了多少年,褡褳坡沒人說得清。只知其樹冠大如傘蓋,遮天蔽日,春日花開如雪,風來滿村奇香。樹半腰有個洞,碗口大,傳聞住著青黃二蛇,在月圓之夜爬出來交媾。褡褳坡人便在樹下搭了青石小廟,廟內豎牌位,刻有“供奉常仙之位”。廟被稱作“樹神廟”,每當逢年過節(jié)廟前總會插滿香燭,擺滿供果。

三年后,還是在這棵老槐樹下,柳三錢讓柳丁卯捅死了。巧合的是那天也下著綿綿陰雨,只不過柳三錢來褡褳坡時是初春,而死去時正值樹枯葉黃的寒秋。樹神廟前鬧了血光之災,褡褳坡人心惶惶。其實褡褳坡人心中不祥的預感,從柳三錢往老槐樹上尿尿那個雨天起就有了。發(fā)生血案的那個雨天,柳丁卯拔出那把柳葉長刀,柳三錢扶著樹干出溜到地上,秋雨很快將樹皮上的血稀釋沖刷。柳三錢狗啃屎狀趴在地上,雨水稀釋了他的血,又澆透了他的尸體。他的身上濺滿了泥點,臉上還粘著幾片老樹半黃半綠的殘葉。

把柳三錢領進家門,柳大錢讓鳳琴給這爺仨找衣裳換。鳳琴噘著嘴巴子不樂意,但擰不過柳大錢。柳大錢又讓鳳琴給倒開水,接著支使鳳琴去烙蔥花油餅,燉一鍋羊雜湯。柳大錢好喝羊雜湯,柳丁卯也愛喝,爺倆常在一塊喝羊雜湯。上午逢雙羊鎮(zhèn)大集,柳丁卯從屠夫陳胖子那兒新買的羊雜碎。

鳳琴被支使得像個老媽子,柳大錢儼然把柳三錢當了上賓。鳳琴心里怨,嘴上卻不敢說。柳大錢倔驢脾氣,鳳琴讓柳大錢打怕了。柳大錢問柳三錢,兄弟你姓柳,叫柳啥?咋落得如此田地?柳三錢說,哥,我叫柳年,柳樹的柳年頭的年。地里不打糧,孩子娘又死了,領著倆崽子出來找門路,七撞八撞撞到了大哥門上。柳大錢說,一筆寫不出倆柳字,到了我這兒就到家了。當時還叫柳年的柳三錢做夢也想不到,一泡尿能尿出個柳大錢來。

蔥花油餅羊雜湯端上來后,柳大錢對鳳琴說,去把爹還有二齁巴兒都喊來。聽罷鳳琴便頂了塊塑料布去喊人。柳大錢從柜里取出兩瓶老龍口酒,撬開蓋子,給桌上四只碗倒?jié)M。稍后柳丁卯和柳二錢腳跟腳進了屋子,柳丁卯看了看柳三錢,摸出一根煙卷栽在嘴巴上。柳三錢眼尖,從炕沿上抄起火柴匣子給柳丁卯點煙。柳丁卯隔著煙圈看著柳三錢說,不賴。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但是在夸柳三錢。

一張長條桌,柳丁卯靠著窗臺面北,左手邊是大錢,右手邊是二錢,柳三錢打了橫。倆孩子由鳳琴領著,切了油餅,盛了羊雜湯在灶屋吃。柳家爺仨都好酒,起初柳三錢推說不喝,三讓五讓也灌下去半碗。借著酒勁話說得就開了,半醺上,柳丁卯說,大錢,你認下這個弟吧。沒等大錢說話,柳三錢說,叔讓我認哥,叔就是爹了。話說到這兒,不是柳大錢能左右的了。柳三錢跪在炕沿上給柳丁卯磕了頭喊了爹,大錢和二錢只好認下這個弟。四個人都在酒里,話說得直,腦子也飄。柳三錢說,既認了親我就不叫柳年了,順著大哥二哥的脖領兒叫下來,叫三錢。柳三錢喊來那倆孩子,說,爹,這是我的倆崽子,大的叫柳金,小的叫柳銀。這一金一銀今后就是你孫子。柳三錢拍著柳金柳銀的腦瓜,讓他們跪下喊爺。倆孩子怯生生地喊了,柳三錢有些躁,餅吃到狗肚子去了?大點聲喊。柳金柳銀扯著嗓子喊了爺。柳丁卯樂得槽牙都合不上,摸了胯兜沒有摸到錢,問柳大錢有錢沒有,柳大錢喊鳳琴拿錢。鳳琴見炕上爺們喝得沒了譜,不情愿給拿錢。柳大錢瞪了眼鳳琴腳就軟了,去柜子里摸,先摸出兩張一元的,大錢說,換兩張五元的,鳳琴只好換出兩張五元的。

柳丁卯一手捏著票子,一手彎起食指彈。柳丁卯說,金啊銀啊,這錢是爺給的,拿著買糖球吃去。柳三錢不讓柳金柳銀拿錢。柳丁卯眼紅了非要給,柳三錢才讓柳金柳銀把錢收了。那年頭五元是不小的數(shù)額,公社胡主任一個月才掙三十七塊。柳丁卯拍著桌子要酒,沒了老龍口,鳳琴開了兩瓶榆樹大曲。柳丁卯說,鳳琴,你去把梅蘭也喊來。鳳琴說,喊過了,梅蘭說她不來。柳丁卯說,你再去喊,就說要開家庭會議。鳳琴只好頂著雨去喊來梅蘭。柳丁卯端著酒碗宣布,柳家從此多了一脈香火,大錢二錢三錢都是柳家的梁柱,老柳家墳塋地有三錢一個窩子。

柳三錢住在了柳丁卯的院子里。次年春上冰河開化,柳大錢在西河套邊上給柳三錢弄了塊宅基地,幫襯著蓋起了新屋。接著生產(chǎn)隊解體,柳大錢給柳三錢爺仨上了戶口,分了地。

在成為名正言順的褡褳坡人后不久,柳三錢暴露了他的本性,與柳家反目成仇。這仇與梅蘭有關。直到柳三錢被柳丁卯殺死,梅蘭也從未承認跟柳三錢好過。對于柳三錢言語挑逗梅蘭這事,起初柳三錢也矢口否認,后來把臟事又認下了。他說是梅蘭趕著勾他,還說他哪能主動做那事嘛,柳家對他有天高地厚之恩。說這話時柳三錢與柳家有了火藥味,但還沒有點炮捻子。和稀泥的是柳大錢,他覺得對不住二錢,要不是雨天多了句嘴,也不會把個瘟神招到家里來。

其實在那個陰雨天,柳三錢把尿尿在老槐樹上,褡褳坡人已把他看成了瘟神。做了半年老實人后,柳三錢現(xiàn)了原形,除了脾氣躁,還嗜酒如命,酒后脾氣更躁,簡直是條見誰咬誰的瘋狗。柳三錢的仁義和老實,原來都他媽是裝出來的。

幾十年過去,想起柳三錢的狠勁,褡褳坡人依舊不寒而栗。柳三錢跟柳家徹底鬧翻后,動不動就磨刀子,磨好刀子,又娘們兒似的站在大門口,叉著腰罵罵吵吵。還捉過一條野狗,勒了繩,吊在門梁上活剝皮,皮剝下來狗心還在跳。柳三錢提著血刀子,坐在墩子上,翹著二郎腿,看著狗腿抽筋慢慢死去。酒后柳三錢把屎拉在人家門口,還不讓人家罵,人家罵了他提了刀子與人對峙,血灌瞳仁,刀子在石墻上砍得嚓嚓冒火。柳金那年十六歲,勸柳三錢少作妖。柳金勸一回,柳三錢打一回。后來不堪打,柳金走了,走時給柳銀留句話,咱爹在作死呢。

柳金走后很多年沒有消息。

柳大錢給柳三錢買了幾只羊放,柳三錢放羊時要背上酒葫蘆,喝過酒了,把羊趕到人家地里吃青苗。褡褳坡人不是真怕柳三錢,是怕柳大錢。柳三錢沾一屁股屎都得柳大錢去擦。擦來擦去柳大錢擦膩煩了,去罵柳三錢。柳三錢掄起酒瓶子把柳大錢眉骨崩了個口子。柳大錢在老張診所縫了三針,貼著紗布在家里咬牙切齒。等柳三錢酒醒過來,知道做過火了。光著膀子,背著一根棗刺去給柳大錢賠不是。大錢說,你這是賠不是啊,還是來給我擺陣勢啊?柳三錢真給柳大錢跪下了,讓柳大錢用棗刺抽他。柳大錢把棗刺丟開說,少給我惹點事就念阿彌陀佛了。

褡褳坡人看得出,柳大錢也難降住這頭野驢。柳三錢真好了幾天,但狗改不了吃屎,又嗜酒作妖。柳三錢成了埋在柳大錢心口的圪針刺,不拔扎心,拔又扎手。

直到柳三錢把樹神廟拆了,柳大錢才下了狠心拔刺。小廟搭在樹下上百年了,沒人敢動分毫,真是個狗撒尿都得繞開的地方。柳三錢喝多了酒,看著廟礙眼,來了渾勁,把小廟石板蓋子掀了,將刻有“供奉常仙之位”的匾石也砸了。拆廟后的第二天,褡褳坡大雪紛飛,仿佛神動了怒。廟前雪地里站了一窩子人,都默不作聲,這種沉默是對柳家的極大抗議。柳大錢向村人承諾重修樹神廟,錢由柳家來出。村人這才三三兩兩地散了,還是不說話,雪地踩得很亂。

重修廟這天,柳大錢請來下坎子的盧先生。盧先生在桑木板正面刻了柳三錢的名字,刷了黑漆,板子背面畫了鎮(zhèn)妖符,柳大錢趁黑天,偷摸埋在了樹神廟地基下。新廟修成,開香火,廟前擺著各色供果,供著黑豬頭。廟是柳三錢拆的,他得來廟前磕頭謝罪。于是柳大錢打發(fā)柳銀去找,去不多時柳銀捧著一個物件回來,用馬糞紙包著,血跡洇了紙。柳大錢打開紙包,是一截小手指,柳大錢的手指劇烈地抽了下筋。

晚上柳大錢去了柳三錢家,柳三錢左手小指上纏著布條。柳大錢從老張診所給弄來了紗布,黃藥面兒。柳大錢給撒了藥面兒,換了紗布,說,三錢,哥給你些錢,你回家去吧。柳三錢說,是哥的意思還是大伙的意思?柳大錢說,是哥的意思也是大伙的意思。柳三錢撕掉新纏的紗布,傷口又裂開血直往地上滴,說,哥,我往哪走?褡褳坡就是我的家呀,戶口簿上白紙黑字寫著還蓋著紅戳兒,哥不認字不能不認紅戳兒。柳大錢說,我能讓人在白紙黑字上蓋上紅戳兒,也能把紅戳兒摳去你信不信?柳三錢說,哥是嫌我掉個小指頭掉少了?去灶屋取來菜刀,把左手剩余的四指叉開擺在炕沿上。柳大錢說,你這是干啥?耍渾?耍渾輪不到你柳三錢。柳三錢嘿嘿兩聲,褡褳坡是哥的地盤,耍渾自然輪不到我。柳大錢知道遇上了蒸不熟煮不爛的貨,搶下菜刀,怕他喝了酒再切手指。出了柳三錢家,順手將刀丟進茅坑里,指著茅坑罵了一句屎貨。

柳大錢沒回家,去了柳丁卯那兒,進行了一次長談。二錢身子弱,常年哮喘,大錢繼承了柳丁卯的脾性,柳丁卯也對大兒子更看重。柳大錢遇到難于決斷的事,也常來向柳丁卯問計。

柳丁卯年輕時是個殺豬匠,刀頭子賊準,一刀子進去,攮在豬心上,手腕子一翻,刀刃子挑斷畜生的動脈。豬死得快,不遭罪,膛子里不汪血。發(fā)生血案的那個晚上,法醫(yī)點燈給柳三錢做了解剖,那一刀正好扎在了柳三錢的心臟上。人們不禁佩服柳丁卯,殺豬刀頭子準,殺人刀頭子一樣準。

要是沒有跟梅蘭的事傳出來,柳三錢就是耍一輩子無賴,柳丁卯把他當根狗屎臭著也不會下刀子。柳三錢跟梅蘭的事,碰了柳丁卯最敏感的神經(jīng)。柳三錢嗜酒作妖,即便拆了樹神廟也是褡褳坡的事,不算柳家的事。柳三錢要搞梅蘭了,就是騎在柳家脖頸上拉屎,還不讓擦,柳丁卯就不能不磨刀子了。

柳丁卯是誰呀,十里八村頭一把的殺豬匠,手上那把柳葉長刀被奉為“妖刀”。

“妖刀”出鞘,必見血光。

第二章 柳丁卯

入獄五年后,柳丁卯得了腦血栓,半拉身子拖拉著走。

柳大錢將他從監(jiān)獄接回來,保外就醫(yī)。

回到褡褳坡,柳丁卯常坐在老院里發(fā)呆,大日頭曬得腦門冒油也不挪窩兒。柳大錢將柳丁卯搬回屋去,他又挪出來曬日頭。曬著曬著喊柳大錢,柳大錢說爹你喊我啥事?你不會曬糊涂了吧?柳大錢來了,柳丁卯又不說啥了。柳大錢坐在石墻上慪氣,卷了煙慢慢吸,他說爹呀你想吧,我不走了,你啥時候想起來我啥時候聽。柳丁卯嘴角沾著白沫,喉嚨里咕嚕著痰液,聞到煙味兒笑嘻嘻地要煙抽。柳大錢說大夫說了你不能抽。柳丁卯說不就是死得快嗎,快些死更好。柳丁卯一副饞相,大錢看著不忍,把煙插到柳丁卯嘴上。抽著煙,柳丁卯思路倒清晰了。柳丁卯說,當初咋就沒看出柳三錢是個白眼狼呀。柳大錢跳下墻說,想了這么多年就想出個這來?只怪咱爺們眼讓雀鷹子叨瞎了。柳大錢要走,柳丁卯說,大錢,爹上次問你那事?柳大錢說,啥事?柳丁卯說,刀子。柳大錢知道柳丁卯惦著柳葉長刀。柳大錢說,說過多少回刀子失蹤了,連公安都沒找到。柳丁卯看著日頭說,白瞎了一把好刀,我對不起老孫呀,老孫給我打刀子要我殺豬,沒要我殺人。

年輕時柳丁卯是個石匠,除了在石場子掄錘,鑿石頭,刻石件兒,還好殺生,進了臘月根兒,柳丁卯不去石場子了,坐在家里等著人來請他去殺豬。殺豬沒工錢,東家請吃一頓豬肉,喝一頓高粱白,臨走割一條子肉,就當是報酬了。

十里八村的人都認識柳丁卯這把刀,細長如柳葉,白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血絲不沾。豬殺多了,鐵梨木制的刀把子油脂麻花,血腥味嗆鼻子。柳丁卯當石匠,老去下坎子孫麻子鐵匠鋪鍛打釬子,麻子有了好鐵會捎信給柳丁卯,柳丁卯下黑兒背著皮褡子拐去下坎子。有人說柳丁卯不是找孫麻子,他跟一個小寡婦好,孫麻子給他打鐵時,他去小寡婦家炕頭打鐵。柳丁卯跟小寡婦的事都是傳言,但孫麻子跟柳丁卯投脾氣說得來,這是真。

那年夏天孫麻子收了一塊好鐵,柳丁卯去看了也說好。孫麻子要給柳丁卯開爐打釬子,柳丁卯說,老孫,這塊鐵打釬子白瞎了,給我打把尖刀子吧,殺豬用得著。孫麻子端詳端詳鐵,說,這好的鐵打把殺豬的家伙?柳丁卯說,石頭鑿的好歹不在釬子上,殺豬不行,刀子不好豬殺得不痛快。孫麻子覷著眼看鐵,說,刀身子短點能將就打兩把。柳丁卯說,算了老孫,打一把長的,刀苗子長點的,殺起來過癮。孫麻子說,殺牛也用不了這么長。柳丁卯說,不殺牛,殺豬,我手上有準頭兒。好鐵果然出好刀子,刀子打出來,柳丁卯滿臉開花。孫麻子說,我這有疙瘩鐵梨木,你回去劈個刀把子。

打完刀子的那年冬天孫麻子死了。腦出血,死得很快,沒遭罪。快過年了,柳丁卯割了一塊血脖子肉,到孫麻子墳前去給老伙計燒紙上供,孫麻子活著時愛吃血脖子肉燉酸菜。以往柳丁卯給人家殺完豬,跟東家要一塊血脖子肉揣進皮兜子里,提著刀子趕夜路,多繞也要趕去鐵匠鋪,把血脖子肉給孫麻子吃。

柳丁卯殺人之心早有,不過要殺的不是柳三錢,那時柳三錢還沒來褡褳坡,他想殺孫麻子的老婆招娣。孫麻子活著時對招娣好,麻子死沒幾天,招娣就跟賣豆腐的陳麻子過上了。柳丁卯想,招娣你不說守三年寡,好歹也得等麻子過了周年呀,看來孫麻子看錯人了。柳丁卯想殺招娣的心思沒對誰說過,有一回,掖著刀子摸黑到了陳麻子豆腐坊外,打算趁月黑風高下家伙。柳丁卯貼著窗根兒,正聽見招娣與陳麻子說話,招娣說,陳麻子你后天跟我去給老孫上個墳,后天是老孫生日。老孫要不死,你也撿不著這個大便宜。陳麻子說,都聽你的,后天不做豆腐了,一道去老孫墳上給老孫上墳。招娣說,老孫愛吃血脖子肉,割一條子。陳麻子說,割一條子。招娣說要給孫麻子去上墳,想想還沒把孫麻子忘干凈。聽說要給老孫割一條子血脖子肉,柳丁卯殺人之心淡下去。招娣一句話救了兩條命,要不真下刀子,柳丁卯會連陳麻子一勺燴了。

柳丁卯摸黑回了褡褳坡,想想還是沒有真起殺人之心。許多年后,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柳葉長刀從柳三錢胸口拔出來,柳丁卯才知道這次殺人之念是真的。這把刀子等的人不是招娣,是柳三錢。

柳丁卯有年頭不殺豬了。柳大錢當了大隊書記,柳丁卯若再四處提刀殺生,柳大錢在臉面上掛不住。豬不殺了,但手藝沒擱下。柳丁卯到哪家去串門,不進屋喝茶,先到豬圈去看看豬,站在豬圈門口瞄著豬脖子,看著從哪下刀子合適。刀插在皮套子里,掛在山墻上,時不時柳丁卯拿出來在鹿皮上蹭。刀本是好鐵鍛造,刃子亮,加上蹭鹿皮,多年過去刀還是老樣子,夜里嗖嗖閃寒光。柳丁卯跟柳大錢說過,死了把刀子跟他一塊埋了。柳大錢說你見哪家往墳地里埋刀子,子孫后代還不盡出殺人犯?柳丁卯說我這是殺豬的又沒殺過人。柳大錢說殺啥血沾多了都邪性。柳丁卯知道柳大錢不會讓這把刀子陪他進棺材,但他要把這刀子帶在身邊直到死去。

柳丁卯起了殺柳三錢之心,他把這心思揣著跟誰也沒說。柳丁卯有塊油石,關了門在燈下磨刀,滿室寒氣。柳丁卯磨著這把刀,總會想起了另一把刀。那刀子跟了他二十年,說來結果的畜生比這把柳葉長刀還多。那把刀子給了柳三錢。認下柳三錢不久,柳丁卯說三錢你實在沒手藝跟爹學殺豬吧。柳三錢說爹讓學殺豬兒就殺豬。殺豬得有刀子,柳丁卯把舊刀子給了柳三錢。別看是舊刀子,刀身子磨得短了,但一看刀口就知是把好家什。柳丁卯聽說柳三錢也在磨刀子,活剝狗皮用的正是那把舊刀子。柳丁卯刀頭子的準頭柳三錢沒法比,可柳丁卯已不是當年拾掇豬的柳丁卯了,真要對決,氣力上比不過柳三錢。不過,柳丁卯找到了柳三錢的軟肋,柳三錢嗜酒,總喝多,腳下拌蒜。

血案發(fā)生那天,半眼兒給兒子辦滿月,各家都去隨份子。柳三錢不隨份子也去蹭席吃。半眼兒頭天來家請柳丁卯去坐上席,柳丁卯駁了半眼兒面子,死活不肯去吃喜酒。柳丁卯一個人坐在三岔口,天上飄起了秋雨,雨把柳丁卯的脊背和頭發(fā)都打濕了。柳丁卯沒動坑兒,泥胎般坐在樹下淋。柳丁卯縮著脖子,誰也沒看見柳丁卯袖筒里藏著刀。

柳三錢從半眼兒家吃酒出來已過了晌午,腳下拌蒜,奔著三岔口而來。也有從半眼兒家出來的鄉(xiāng)鄰,遠遠看著他會不會給柳丁卯喊聲爹。柳丁卯坐在樹下是等著殺柳三錢的,讓雨澆了半天,殺人之心有些軟了。

柳三錢要是不看柳丁卯,走過去,血案也許不會發(fā)生。走到柳丁卯跟前他偏喊了聲爹。柳丁卯縮脖袖手,老眉自上往下滴雨珠?;睒湎戮哿嘶锶?,扇子面圍著。柳三錢又喊了爹,柳丁卯還沒反應。柳三錢喊喪似的喊著爹,一聲比一聲高。喊到最后柳三錢說,爹呀,我給你磕個頭吧。柳三錢撅著屁股磕頭。磕了頭柳三錢說爹也喊了頭也磕了,我也算盡孝了。柳三錢轉身就走。酒勁頂上來,柳三錢在原地晃,走不出去。柳丁卯慢慢站起來,坐久了腿麻,右手扶住樹,左手還在袖筒里袖著。柳丁卯揉揉腿,喊了柳三錢畜生。柳三錢沒聽清,只聽見柳丁卯在喊他,柳三錢回轉身的瞬間,柳丁卯右手從左袖筒抽出柳葉尖刀,村人還沒來得及尖叫,一道寒光從柳三錢胸前穿進去。

日后,褡褳坡人把柳丁卯殺死柳三錢的過程傳得神乎其神。一夜間柳葉長刀成了劍俠手上的神器利刃。也有說柳丁卯不仗義的,柳三錢是該殺,可柳丁卯算好了柳三錢會喝醉,有乘人之危之嫌,就這一條,柳丁卯算不得江湖好漢。柳丁卯聞言,嘿嘿笑,他說老子就是個殺豬的。這個天才殺豬匠在人生的最后歲月,對殺死柳三錢從未心生悔意,但對殺人之地耿耿于懷——不該在樹神廟前殺人。

柳三錢前撲,扶著老樹出溜下去,血把樹皮跟地皮都染紅,很快血又被雨水稀釋。柳二錢也在目睹血案的人群中,柳丁卯拔出刀子后,他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臉。雨水澆著柳丁卯的臉,刀子血絲不沾,明亮如初。柳丁卯走到柳二錢身前,一腳踢翻了柳二錢,柳二錢四仰八叉地躺在雨里。他用刀尖指著柳二錢鼻子罵, 。

柳大錢得了信兒,從半眼兒家往三岔口狂奔。見柳三錢狗一樣趴在地上,血水已汪了恁大一片。柳大錢說,爹呀,說幾句狠話就算了,還真下了死手啊?柳大錢見柳二錢坐在泥水里,薅住脖領子把他提了起來,說,你也不拉著點爹?柳丁卯說,這貨 到家了,人不是他殺的他倒嚇尿褲子了。大錢,你先找個人去派出所報個案子,讓所長吳彪來把我銬走?;仡^你再給爹卷根兒蛤蟆煙兒來,爹想抽口煙兒,這秋雨真他媽的涼,往骨縫里鉆。柳大錢無意中碰到了柳二錢的后腰,僵硬的腰上別著個冷邦邦的家伙。柳大錢去摸,柳二錢也沒擋著,柳大錢摸到了刀把子。

柳三錢慘死在老槐樹下,從此再無村人來樹下納涼,只有柳丁卯出獄后依然來樹蔭下坐。出獄后的第三年春天,柳丁卯病不但沒好還越來越重。柳大錢估摸柳丁卯熬不過這個夏天,提前把壽材壽衣備下。柳丁卯不能自己磨蹭著來樹下了,喊柳大錢背著他來。

在一個熱得要命的伏天下午,柳丁卯喊住了經(jīng)過三岔口的半眼兒,他說半眼兒你去幫我把梅蘭叫來。半眼兒到柳二錢家把梅蘭喊來。梅蘭見了柳丁卯喊了聲爹,柳丁卯看看四周無人,他說,梅蘭,爹要死了才想通,當年你跟那畜生沒有事。柳三錢被殺死后,梅蘭變成了另一個梅蘭,整天沒有話,只顧狠命干活。梅蘭看著瘦成一把骨頭的柳丁卯,忽然心疼起這個老人來。柳丁卯看見梅蘭的眼眶里有水在慢漲,很快那湖水漫過了湖堤。

那個黃昏燥熱難耐,柳大錢下地回來要搬柳丁卯回去。他發(fā)現(xiàn)柳丁卯已死去。柳丁卯背靠著老槐樹,縮著脖子,像只曬干的蛤蟆。

第三章 梅 蘭

柳丁卯死后的第七年,梅蘭不知從哪弄來一根黑尼龍繩,在老槐樹橫生出來的枝椏上吊死了。吊死前,梅蘭瘋了快半年。梅蘭成了吊死鬼,褡褳坡人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懼。這恐懼來自于老槐樹,柳三錢慘死樹下,又死了柳丁卯,七年后又吊死了梅蘭。

血案發(fā)生不久,柳大錢被免了支部書記。后來褡褳坡合并了杏花村,行政村名還叫褡褳坡,村長是褡褳坡的老朱,支書是杏花村的老姜。褡褳坡人要老朱去請個風水先生來鑲治鑲治,這么下去不知還要死多少人。

老朱說這次去遠處請個道士來。

于是請來烏云山虛竹觀的一清道長。

這一清仙風道骨,褡褳坡人奉若天師。

一清圍著老槐樹打圈圈,嘴角泛白沫念念有詞。一清說,殺了吧,不殺這樹妖會更猖狂。殺樹的事太大,老朱征詢了村人意見都說殺。老朱說,栓柱你去鎮(zhèn)上把賣木材的羅木匠喊來,羅木匠有電鋸。一清說,不能用鋸,得用斧子砍,褡褳坡人有一個算一個,不分男女老少都要來砍一斧子。老朱發(fā)懵,這樹竟要這個殺法。一清給畫了圖紙,半眼兒去了孫家鐵匠鋪打板斧。孫家鐵匠鋪的大鐵匠是孫麻子的侄子,手藝也是跟麻子學的。斧子打回來安了個桑木的長把兒,立在地上等著殺樹。一清說,砍頭一斧子的人得屬龍,還得是條白龍。老朱統(tǒng)計了全村人屬相生辰八字報給一清,一清掐算完,這頭斧子落在了柳大錢頭上,柳大錢竟是條白龍。

不過這條白龍?zhí)^蒼老了,五十幾歲看上去像七十歲。

柳家這幾年衰敗的速度簡直可用墜落形容,柳大錢想伸手拉都拉不住。先是爹被判了刑,出獄三年也死了。柳家的霉運才算正式到來。柳二錢在柳丁卯死的那年冬天也死了,柳二錢病怏怏的幾十年,茍延殘喘地活著沒看出死的跡象,發(fā)了幾天燒竟要了命。柳二錢尸骨未寒,二錢的大閨女柳梅在次年春上失蹤了。柳大錢去派出所報了案,去縣公安局登了記再沒了下文。大錢也曾出門去找尋過,但一無所獲。二錢的小閨女柳蘭初中沒畢業(yè)要去柳城,柳大錢不想讓柳蘭離家,又勸不住。柳蘭這孩子從小話少,悶葫蘆。柳蘭走后只剩了梅蘭。柳大錢讓鳳琴多體貼著點梅蘭,大錢知梅蘭心苦,心苦的人心窄。柳蘭進城后第三年,租了出租車跑夜班,一天早晨她的車在郊外被發(fā)現(xiàn),柳蘭被綁在車內,赤條條的,嘴封了膠條,車里燒了一盆炭。財物沒少,警方定為仇殺。柳梅失蹤還沒有影兒,柳蘭又遇害,梅蘭人就瘋了。

柳大錢有些拎不動斧子了,鳳琴說,大錢你做做樣子就算了。柳大錢走到老槐樹前吼了一嗓子,掄起斧子砍樹。斧子剛開過刃,砍在槐樹的老皮里拔不下來,半眼兒過來幫著拔,柳大錢一把推開了他。柳大錢拔下斧子,又掄起來砍樹。他撅腰瓦腚,眼眶欲裂,每砍一下要吼上一聲。砍到最后實在掄不起斧頭了,一個馬趴趴在斧子上。老朱說,老柳你看你逞啥能嘛,砍兩下做個樣子就行了,后邊那么多牤牛蛋子有勁沒地方使呢。鳳琴上來拽柳大錢,大錢趴在地上嗚嗚地哭。

柳大錢掄那幾斧子不打緊,累得躺在炕上像片紙,翻翻身嘩啦嘩啦響。晚上鳳琴在他身邊鋪被褥,說啥也不讓鳳琴睡在旁邊。鳳琴說,睡了大半輩子了,今個咋不讓睡了,起啥幺蛾子嘛?柳大錢說,一會殺了樹妖得躲咱家來,半夜我得起來捉樹妖,一清說了我是條白龍。娘們眼淚窩子淺,幾句話嚇得鳳琴也嗚嗚哭,說,柳大錢你中邪了吧你?你讓梅蘭附體了吧你?柳大錢沖鳳琴齜牙嘿嘿樂,鳳琴更毛了,說,大錢我給你找一清道長鑲治鑲治吧?柳大錢說,你愛找一清找一清,一清不行找二清,反正你別攪了我捉樹妖。

鳳琴去找一清,一清說,放心吧,柳大錢是條白龍,樹妖不敢近他的身。鳳琴說,自打砍過樹他說話神神道道的,以前沒有過呀。一清說,你要不放心把草篩子掛在房檐下,草篩子避邪,樹妖見著就躲了。鳳琴回家找來草篩子掛房檐底下。女人們紛紛回家找出草篩子掛在自家房檐下。柳大錢讓鳳琴把草篩子摘下去,鳳琴不摘,鳳琴說,摘了草篩子你有個好歹可咋整?柳如媳婦還沒娶到家呢。柳大錢說,他娶媳婦管我屁事,又不是我娶媳婦。鳳琴說,這哪像個當?shù)恼f的話,柳如的媳婦不是你給娶,你讓人家瘸腿兒給娶?柳大錢說,他瘸腿兒要是給娶,就讓柳如認他當?shù)?,把你也搭上嫁過去。鳳琴說,不用你嫌棄我,我知道你心里想著誰。鳳琴這么說柳大錢心虛了,柳大錢說,馬鳳琴你把話說透亮些,我心里還想著誰?鳳琴敲著鍋,敲著敲著又鏟鍋,鏟出尖利的聲音,柳大錢捂著耳朵說,耳朵讓你鏟穿孔了。柳大錢越說鳳琴越鏟,狠鏟幾下,鳳琴提著鏟刀來敲炕沿,敲幾下又去敲柳大錢褲襠,想的誰你自個兒知道。

柳大錢心里想的是梅蘭,想了二十幾年。晚年的柳大錢常坐在屋檐下想,梅蘭要是不嫁給二錢,嫁給他柳大錢,梅蘭會怎樣。事實上當年梅蘭嫁進褡褳坡,確實是要給柳大錢暖被窩的,結果卻成了柳二錢的女人。

梅蘭是蘆花鎮(zhèn)人,馬巧嘴兒保媒保給的是大錢,大錢去相了親。梅蘭家貧,相看妥了柳家便給梅家下了禮,不久張羅著迎親過門。相看后柳丁卯把柳大錢叫到了偏廈,柳丁卯說,大錢呀,這門親事你得讓給你弟,二錢病秧子,跟哪家的閨女相看也難成,你利手利腳的不愁媳婦。柳大錢說,爹我看上了梅蘭。柳丁卯說,又沒娶過門呢,看上也不算。滿大街看上的女人多了,還都娶回來當媳婦?柳大錢說,爹你說這叫啥事?哥給弟相親,真過門了我咋跟梅蘭說話嘛?柳丁卯說,草窯溝馬寶山的閨女鳳琴我看過了,人樣子家庭條件比梅蘭都好。二錢的婚事辦完了爹給你張羅跟鳳琴的事。梅蘭嫁進來前你不能漏口風,這事只馬巧嘴兒二錢咱四個心中有數(shù)就好了。柳大錢說,爹你是瞞著人家老梅家娶親呀?柳丁卯說,咋娶親跟你就不沾邊了。柳大錢出偏廈迎頭撞見了二錢,二錢說,難為哥了。柳大錢沒回二錢話,氣喘不勻,胸口堵得像塞了團爛草。

知新郎是柳二錢,梅蘭死活不肯入洞房。酒席都擺下了,柳丁卯告訴廚房該開席開席。馬巧嘴兒來找梅蘭,說你要不嫁二錢也行,梅家把彩禮退給柳家,柳家敲鑼打鼓給你送回去。彩禮梅家當天就拿去還了饑荒,哪里還退得回來。

梅蘭說那就入吧。

為了躲開梅蘭,柳大錢卷著鋪蓋去了生產(chǎn)隊,跟飼養(yǎng)員擠了三個月馬棚。柳丁卯接著張羅柳大錢的婚事。柳大錢有了女人了,再見梅蘭才好些。鳳琴先懷孕生下的是個閨女,柳丁卯給取名叫柳營。梅蘭開懷生下的也是個丫頭,梅蘭沒讓柳丁卯取名,她給閨女叫了柳梅。柳丁卯倒沒說什么,反正是個丫頭,遲早要嫁人的。鳳琴二胎生下了柳如。梅蘭二胎還是丫頭,梅蘭給湊了一對,叫柳蘭。梅也有了,蘭也有了,三胎該生男了。也怪了,梅蘭又懷了幾回胎都沒坐住。去縣中醫(yī)院抓藥回來熬,還是坐不住胎。柳二錢就打梅蘭。聽見柳二錢打梅蘭,褡褳坡人都說坐不住胎不怪梅蘭,柳二錢病秧子,精氣弱。

光是生不出兒子還不能改變梅蘭的命運,把梅蘭推進火坑的還是那個謠言。一天柳二錢打梅蘭,罵梅蘭養(yǎng)了漢子。梅蘭說,外人在污你女人的名聲,他們巴不得柳家臭掉。柳二錢說,自己不掉進糞坑,外人潑糞怎能潑腌臜?梅蘭說,你知道這個理兒還來污我?外人潑糞也就算了,你也來往我身上潑?往我頭上潑糞也是往你自個兒腦瓜子上潑,臟不了我們梅家,到頭來臟的還是你們姓柳的。柳二錢說,你也知道這瓢糞潑的是柳家的祖墳?梅蘭說,你不問問大哥和爹,就在這里大呼小叫跟天塌下來似的,這糞潑過來還沒落到頭上,你倒先梗著脖子迎上去接了?你柳二錢值幾個錢,你把這糞接了,大哥臉面往哪擱?柳二錢嗓眼子咕嚕幾口痰水,氣喘得勻些了指著梅蘭說,好,我柳二錢不值錢,柳大錢的臉是金紙貼出來的,你去跟柳大錢過日子去。梅蘭說,柳二錢你說這話也不嫌折壽,你糟踐我也就糟踐了,你拿這話糟踐你親哥你虧良心不?這些年大哥咋待你你心里沒個數(shù)?柳二錢臉燥熱,又來打梅蘭。梅蘭在炕上放挺,柳二錢騎上去又下來了,他捂著臉嗚嗚哭起來,腦瓜子往窗臺青石條上磕。

柳二錢臨死對糟踐梅蘭的事念念不忘,彌留之際拉著梅蘭的手,話說得不那么連貫,一會清醒一會陷入昏迷。清醒時死攥著梅蘭的手,說,我娶了個好女人,是我沒福分享。梅蘭說,是我欠著柳家的。柳二錢說,爹說的對,你跟柳三錢沒事。梅蘭說,過去恁多年了,說這些還有啥意思,柳三錢骨殖都爛成泥了。柳二錢說,褡褳坡哪個作了孽的造那個謠呀?梅蘭說,要說作孽也是柳家先作下的,柳家欠著褡褳坡的。柳二錢死時梅蘭沒哭。

光有流言蜚語,柳三錢還不至于丟命。柳三錢妖作大了,竟跑到柳二錢家去撩撥梅蘭,讓柳二錢堵在了屋子里。柳二錢揮著鐮刀要砍柳三錢,柳三錢一把攥住了柳二錢胳膊,鐮刀立在空中,再一用力,鐮刀到了柳三錢手上,一揚手,鐮刀飛到了屋頂上。柳三錢從后腰上抽出刀子,柳二錢以為要殺他。柳三錢晃了晃左手那根半截小指,刀刃子在掌心一劃,血順著腕子淌,柳三錢吸吮了血,再一口吐在柳二錢臉上,跨出門檻走了。

柳二錢坐在地上木呆呆,梅蘭給他洗臉上的血漬。轉身潑水的工夫,柳二錢抓起土又抹了滿臉花。梅蘭沒說什么,又打來新水給他洗臉。折騰了幾番柳二錢給梅蘭跪下了,他說,梅蘭你別洗了,哪還有臉見人呀。梅蘭沒再給柳二錢洗臉,她說,二錢,打我要是能出氣你就打。這回柳二錢沒打梅蘭,抽了自個兒仨嘴巴。

當晚,柳大錢去找柳丁卯,說,爹,你都聽說了?柳丁卯不說話,遞給柳大錢一根蛤蟆煙。柳大錢接過去點著,又問,爹,這個瘟神是咱請來的,還得咱送。柳丁卯緊吸了幾口煙,還不說。柳大錢說,爹我知你心里苦,柳家的臉抹了屎,我是老大我去洗干凈,柳家的臉不是誰想抹屎就抹的。柳丁卯吸完了煙,煙蒂攥在指間,火燒到手指了還攥著。柳大錢聞到了皮肉的糊味,說,爹你這是干啥?說罷去掰柳丁卯的手指,竟掰不動。柳丁卯石匠出身,手頭上勁大。柳大錢跪下了,說,爹你要苦你就扇我?guī)讉€耳刮子。柳丁卯不吭氣,摸出煙卷用殘火點著又吸。柳大錢知道柳丁卯脾氣,他不想說話誰也撬不開牙。柳大錢抬腳走,剛走到門口,聽柳丁卯喊他。柳丁卯說:你看著點二錢, 人好尋短。柳大錢沒回頭,跨過門檻,他說,要敢尋短就不會 了。

柳大錢走后柳丁卯又在炕上坐了一陣子,從墻上摘下那把柳葉長刀來。他把刀子放在鼻尖下,聞了聞熟悉的血腥味。他以為這把刀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其實柳大錢也準備了一把刀子,柳三錢是他多嘴留下來的,這個瘟神他要不送走,褡褳坡沒人送得走。不過這一刀他不想親自捅,沒想到柳丁卯先下了手。

十五年后柳大錢躺在炕上,聽著有節(jié)奏的砍樹聲,他又想起了梅蘭。

樹砍了三天,斧子磨了七八回。第四天早起老朱組織人來砍樹,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上有個人,以為又有人在老槐樹上尋了短。仔細看是柳大錢,老朱喊,老柳你爬上去干啥?樹要砍倒了傷著你咋辦呀?鳳琴管我要人我拿啥給呀?柳大錢騎在樹杈上,手也不扶樹,在上面晃晃悠悠。老朱說,老柳你下來,砍樹的都來了,你不下來這樹砍不了。柳大錢一開口說話,樹下的老少嚇得都縮了脖子。說話是女聲。老朱說,柳大錢你咋變聲了?柳大錢說,我原來就這聲,嫁到你們褡褳坡就沒改過腔調兒。這話里有話呀。老朱說,柳大錢你少裝蒜,你們老柳家三輩都在褡褳坡。老喬捅了捅老朱,沒聽出這嗓音像誰嗎?老朱說,聽著熟,一時懵住了。老喬說,像不像梅蘭?老朱狠吸了口氣,說,是梅蘭。老喬一指頭把窗戶紙捅了個窟窿,梅蘭死了,樹上的柳大錢是梅蘭的腔調,顯然梅蘭附體了。老朱問一清,一清說,吊死鬼屈死的多,凡屈死鬼都要在陽間找個人顯靈附體,把冤屈訴盡了魂兒才肯到陰司去,得讓死鬼把冤屈訴盡了。柳大錢在樹上連哭帶唱,句句是梅蘭腔。老朱不喊柳大錢,喊梅蘭,梅蘭你訴冤。柳大錢說,當初誰先造的謠,說我跟柳三錢好?老朱說,梅蘭呀,這事都過去恁多年頭了,是樁無頭案了。柳大錢說,造謠的查不出了,傳謠的呢,不會都忘得干凈了吧?老朱說,梅蘭你難為我了,誰傳誰能說呢?柳大錢說,人不知鬼知,夜里招鬼掐脖。此語一出,樹下一片嘩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柳大錢在樹上笑,樹下的無不起雞皮疙瘩。老朱說,梅蘭,咋才能讓你走,別這么纏磨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柳大錢說,凡傳了謠的,半夜在自家門前給我燒一刀黃錢紙。老朱說,梅蘭呀,紙要是燒了你可得走呀。樹下的再看樹上的不吭聲了,柳大錢眼忽然閉上,往后一仰,從樹上掉下來,年輕人伸手接,還是沒接利落,磕在地上死過去。掐人中,連呼帶喚,才把柳大錢從冥府喚回人間。

問柳大錢梅蘭附體的事,竟茫然不知。

樹暫且不砍了,先想驅鬼的事。

褡褳坡人從沒有如此地盼望黑夜的降臨。

當一彎弦月升至中天,褡褳坡家家門前燒紙,鬼火點點。

第七天的早晨樹要倒了,老朱讓會計祥子算算落下誰沒有。祥子挨家挨戶查對,事關重大,為了砍樹,在外做工的都召了回來。巴青的小孫子才滿月,他爺抱著也象征性地砍了一斧子。一清說了要全村一個不落砍到這樹,這樹妖才能除。祥子數(shù)了七八遍,拍著胸脯向老朱打了包票。老朱嘆氣說,吃晌午飯的時候估摸該倒了,這樹長在這兒護佑褡褳坡百年了,讓咱們一斧子一斧子地給砍殺了。祥子說,過去是樹神,如今是樹妖。又砍了幾百斧子,還沒到晌午,風一搖,樹咯吱咯吱響上了。滿地的白茬渣屑,生牤子們踩著樹渣屑,光著膀子喊口號。眼瞅著樹要倒了,翠環(huán)擠過人群拉拉老朱的袖子。老朱見是翠環(huán),問,啥事?翠環(huán)說,村長,還落下一個人。這話說出來,村人不看樹,都看翠環(huán)。翠環(huán)說,忘了山頂洞人。翠環(huán)剛說完,老朱向砍樹的喊歇手。老朱說,對呀,忘了還有個樹墩兒呀??烊ゾ虏松秸覙涠諆骸@现斓脑拕傉f完,樹向一邊歪,轟然倒下。

這下炸了營,砍了七天,累得屎屁流星收獲了個這結果,人家道長說了褡褳坡不能落下人的,還是把個瘋子忘了。村人習慣了叫樹墩兒瘋子,其實樹墩兒不瘋,只是人極邋遢。半眼兒說,樹墩兒在韭菜山洞里住有年頭了,算不得褡褳坡人了。也有附和半眼兒說的,但心都虛。老朱說,自個兒糊弄自個兒行,神鬼糊弄得?樹墩兒戶口登在褡褳坡,口糧田也在褡褳坡,你說不是褡褳坡人?這下難辦了,樹倒下了。老槐在地上躺著,把三岔口占滿了。巴青眼尖,他說,樹沒殺完,樹心還連著筋呢。一看,樹心果真連著筋,絲絲絡絡的牽連著幾根。老朱喊沒深沒淺的后生往后退,看住這幾根樹筋留給樹墩兒。

老朱派了巴青跟半眼兒去找樹墩兒。巴青跟半眼兒爬上韭菜山,站在崖壁下望半腰上的洞,巴青說,半眼兒你爬得上去?半眼兒晃腦袋。巴青說,這樹墩兒見天可咋爬呢?半眼兒說,樹墩兒是個怪人,怪人自有奇能。巴青說,喊吧。半眼兒說,喊。倆人用巴掌攏住嘴,一替一句地喊樹墩兒。喊了幾嗓子半腰洞口趴下個腦袋,巴青說,樹墩兒你下來,叔跟你說幾句話。樹墩兒沒動窩兒,半眼兒說,樹墩兒你下來,叔跟你說話。一群鳥飛過,一滴鳥屎落在巴青臉上。巴青抹下來在石壁上擦手,又揪下幾片荊條葉子擦臉。巴青說,晦氣死,出門臉讓鳥給拉了屎。半眼兒說,你唾幾口唾沫霉運就散了。巴青往石壁上唾。這時樹墩兒踩著壁上石窩子像猴一樣爬下來。樹墩兒臟得沒法看,老遠吹過一股臭酸菜缸味。巴青說,樹墩兒你就不能洗洗?這溝里有溪。半眼兒捅了捅巴青,巴青會意,半眼兒說,樹墩兒,村上在砍樹,褡褳坡人都要砍,跟叔去砍一斧子。巴青以為得費些唾沫樹墩兒才會跟著走,樹墩兒咕嚕咕嚕嗓子,說,我還以為把我落下了。巴青說,你住在洞里,可村上沒忘了你。

樹墩兒得到了從未有過的禮遇,老朱笑盈盈地把斧子交給樹墩兒。樹墩兒倒是沒磨蹭,走到樹根部照著樹筋砍下去,褡褳坡人提著的心才算撂下。砍完了樹,樹墩兒獨自往韭菜山走去,一頭雜草樣兒的亂發(fā)披掛肩上,大腳板撲嗒撲嗒踩得塵土飛揚。

第四章 樹墩兒

樹墩兒他爹叫悶子,話少,還菜貨,他娘腦子不靈光,發(fā)大水下河撈淤柴淹死了。爺倆在韭菜山下一間爛房子里住,到褡褳坡大屯得走一里。悶子少話,樹墩兒也少話。十二歲前樹墩兒沒朋友,他很少來大屯玩,來了也只當個看客。同齡的玩伴玩殺豬的游戲,缺了口豬,見樹墩兒靠著墻根兒,便喊樹墩兒當豬。本來抓豬捆豬殺豬都是做樣子,但孩子們真把樹墩兒當了豬,殺得死去活來,弄疼了還不許出聲,嘴巴里給塞團爛絮。之后樹墩兒不來大屯了,但沒他這頭豬游戲玩得不盡興,便讓一個孩子去喊樹墩兒。悶子不在家,樹墩兒坐在門前賣呆兒,那孩子要樹墩兒去當豬,樹墩兒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坐在門前不動坑兒。那孩子踢了樹墩兒一腳,樹墩兒也不還腳。踢了幾腳那孩子回去了,說樹墩兒在門前坐著不來當豬。孩子們一窩蜂跑去樹墩兒家,硬把樹墩兒給捆了一通殺。殺夠了,孩子們散了,樹墩兒遍體鱗傷地躺在門前,手腳還讓柴繩子捆著,嘴里塞著艾蒿葉。悶子回家,見樹墩兒滿身是傷捆著,也不問,抽根兒梢條子打樹墩兒。以后樹墩兒連門口也不坐了,悶子不在家,他便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

十二歲后樹墩兒有了個朋友,是柳銀。

柳銀與樹墩兒同歲,剛來褡褳坡柳銀在大屯玩,后來柳三錢把褡褳坡人得罪了,柳銀也沒了朋友。柳銀成天游來蕩去,但沒人敢把柳銀當豬捆去殺,不怕柳銀,但怕柳三錢。柳銀聽說韭菜山下住著個叫樹墩兒的,不敢出門。柳銀晃晃蕩蕩來找樹墩兒,那時柳金十六歲半了,要幫著柳三錢種地放羊。柳銀是個半語子,說話能把人急死。柳銀趴在窗臺上招呼開門,樹墩兒以為柳銀是孩子們派來的,不開門,坐在屋地上自個編筐。悶子人憨手巧筐簍編得好,他打算讓樹墩兒也學,好歹算個手藝。柳銀說我不是他們派來的,我也是讓他們欺負的,我沒人玩想和你玩。柳銀一句話拆成八段說,聽得樹墩兒噗嗤笑了。柳銀說樹墩兒你笑我說話磕巴是吧,你別笑我磕巴,聽說你話都不會說。樹墩兒覺得這個柳銀挺好玩,接話說柳銀你真不是他們派來的?柳銀說我爹是柳三錢,我爹把全村都得罪了,他們都臭我,你也沒人玩正好咱倆玩。樹墩兒把編了一半的筐放下,給柳銀開了屋門。樹墩兒在他爹面前沒話,跟柳銀在一塊話多,嘰嘰咕咕啥都說,柳銀跟樹墩兒玩話也多,還不那么磕巴了。樹墩兒跟柳銀玩得最多的是抓羊骨拐,嘩啦嘩啦在炕上抓。羊骨拐是女孩子的玩物,這倆瓜蛋子玩得賊樂呵。柳銀來找樹墩兒,悶子也不說什么。樹墩兒去柳銀家,柳三錢也很待見樹墩兒。

如果沒有那場血案,樹墩兒跟柳銀會友誼長存。發(fā)生血案那天,悶子領著樹墩兒去東溝割草。韭菜山是褡褳坡的西山,西山多樹多荊條少有喂牲口的草,東溝卻是水草豐茂的好地方。悶子夏天買了一頭騍驢養(yǎng),給驢割草就落在了樹墩兒身上。這天悶子沒事跟樹墩兒一道去,樹墩兒又喊上了柳銀。樹墩兒干啥都喊上柳銀。割完草回來,仨人一身雨水,悶子扛著秋草,樹墩兒拿著鐮刀跟柳銀在后面嘮嗑。走到三岔口見圍了群人,悶子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過去悶子從不看這種熱鬧。樹墩兒跟柳銀也走過去。三個人剛好站在半圓上,正好柳三錢給柳丁卯磕完頭起來,隨之柳丁卯站起來喊了聲柳三錢,柳三錢回身時刀子便刺了進去。在刀子刺過去的瞬間,悶子撂下肩上的草,一把捂住了樹墩兒的眼睛。

直到死,悶子都在懊悔那天為什么要走過去,要是沒有成為那場血案的目擊者,他跟樹墩兒的命運或許是另一個樣子。血案發(fā)生后的第三年,悶子死了。悶子死時身子水腫成了球,肝病,皮膚焦黃,連嘴唇牙齒都是黃的。

血案發(fā)生后的十幾年里,關于柳丁卯殺死柳三錢的那把柳葉長刀的去向,成了褡褳坡人心中不解的謎。柳丁卯被派出所帶走,所長吳彪拿走的刀子不是真正的殺人兇器,是柳丁卯送給柳三錢的那把舊刀子。不只殺人兇器掉了包,在目擊者的詢問筆錄上,所有證人都說了假話。柳丁卯殺死柳三錢后,坐在路邊吸蛤蟆煙,表現(xiàn)出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募軇?。從血案發(fā)生到派出所來人,近六個小時里發(fā)生了什么,褡褳坡人至今諱莫如深。派出所尋血案目擊者,一致口徑說是柳三錢酒后失態(tài)殺人,柳丁卯奪刀誤殺了柳三錢。派出所堂而皇之地將那把舊刀子連同柳丁卯一并帶去了縣公安局刑偵隊。

而真正的殺人刀,柳大錢藏在了房后的柴垛里,事后柳大錢要把刀子找出來銷毀時,柳葉長刀卻不翼而飛。柳大錢藏刀子只有柳二錢知道,難道還有人偷窺到?殺人刀丟失的消息,在褡褳坡不脛而走。然而褡褳坡人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沒人提起柳葉長刀丟失的話茬兒。不過對于刀子的去向,褡褳坡人卻從未停止過猜測,幾乎所有人把偷刀者都指向了柳銀。

柳銀目睹了柳丁卯一刀殺死了柳三錢的經(jīng)過,想要撲到柳三錢身上去。悶子一把拉住了柳銀,他怕柳丁卯殺紅了眼,反手再給柳銀來一刀子。待柳大錢趕到,柳銀已哭得背過了氣。柳大錢拿出了支部書記的威嚴,讓悶子把柳銀弄他家去。后來殺人現(xiàn)場發(fā)生了什么,悶子無從知曉。悶子把柳銀抱回家,讓這孩子緩過氣來。柳銀鬧著還要去找他爹,悶子死死抱住說,柳丁卯殺紅了眼,你去不是送死嗎?柳銀說,叔你給我找把刀,我去跟那個老不死的拼命。悶子說,柳家勢大力大,豈是你個黃毛小子斗得過的?柳銀說,那我爹白死了?悶子說,公安不會放過柳丁卯,他要給你爹償命。悶子忽然醒過腔來,著急關頭柳銀說話竟不磕巴了。柳銀說,叔你也看見了,你得跟公安說柳丁卯殺死了我爹。悶子說,不只我會說,那么多人眼巴巴都看見了,誰會妄口巴舌說瞎話,他柳丁卯死定了。柳銀說,叔,我爹不會沒死吧?悶子說,再有兩桶血也流干了。柳銀聽完又哇哇大哭起來,哭著哭著背過氣去,悶子招呼樹墩兒,舀涼水,給柳銀噴臉。

接近掌燈了也沒見來人找悶子詢問。悶子讓樹墩兒去探探風,樹墩兒去了很久才回來,他說公安的人還沒來。悶子說,褡褳坡到鎮(zhèn)上不過十里,來回別說騎車,爬也爬個來回了。柳銀聽說又哇哇大哭,悶子說,你哭個屁,公安還沒來呢,這么大個鎮(zhèn)子就兩個戴大蓋帽兒的,人手忙不過來。又過了一陣子,悶子又讓樹墩兒去探探風,樹墩兒去后回報說公安來人了,正在做筆錄。悶子說,都怎么說?樹墩兒說,說是三錢叔拿刀子要殺人,柳丁卯奪刀殺了三錢叔。悶子說,真這么說?樹墩兒說,嗯,公安問一個記一個,記下哪個說的哪個人摁手印。悶子說,哦,你看著點柳銀,我去看看。悶子頂著淅淅瀝瀝的雨水出門去,好半天才回來。樹墩兒見爹耷頭耷腦,問他爹。悶子說,柳銀你回去看看你爹。柳銀說,叔,我爹死了?悶子說,你爹自己作死的。柳銀說,我爹是柳丁卯殺死的。悶子說,你快去看看你爹吧,再不看就看不到了。柳銀就走了。

柳銀走后悶子坐在炕頭喘粗氣吸旱煙。樹墩兒蹭過來,見爹的臉一半腫了。樹墩兒眼尖,見臉上有巴掌印。樹墩兒說,爹,你的臉胖了。悶子說,風冒著了。樹墩兒說,爹,你不是風冒著了,你讓人給打了。爹,誰打的你?悶子說,樹墩兒,要有人問你誰殺的誰,你就說沒看見。樹墩兒說,爹,我看見了,那刀苗子從三錢叔胸口拔出來的。悶子說,讓你說沒看見就說沒看見,再說看見把你眼挖出來當泡兒踩。樹墩兒摸摸眼,眼恍惚疼起來。悶子說,你不要再跟柳銀玩了。樹墩兒說,爹,柳銀成孤孩兒了。悶子說,你再跟他玩你也得成孤孩兒。樹墩兒眨巴眼睛說,爹,你要死了?悶子冷不防抽了樹墩兒一脖拐,老柳家咒你老子死,你也來咒你老子死?樹墩兒哇哇哭,悶子罵,再哭把你嘴縫上。樹墩兒就不哭了。

悶子揉了揉腫臉睡了,樹墩兒睡不著,從窗子偷爬出去找柳銀。樹墩兒沒有找到柳銀,去了柳大錢家門口,正趕上柳大錢跟柳二錢陪著個公安出門。柳大錢家大門上掛著燈,樹墩兒迎著公安走過去,公安見一個瘦孩子攔路,問柳大錢這是哪家的?柳大錢見是樹墩兒,說,悶子家的。公安說,悶子?柳二錢說,就是剛才那個說瞎話的瘋子。公安說,哦。柳大錢說,樹墩兒你爹回家了你沒看見?樹墩兒說,我爹回去了,可他的臉腫了。柳二錢說,你爹讓風冒著了,貼幾貼膏藥就好了。樹墩兒說,你為啥說我爹是瘋子?我爹不是瘋子。柳二錢說,你爹不是瘋子誰是瘋子?嘴連個把門的也沒有。公安說,二錢你說話嘴別那么損,他還是個孩子嘛。柳大錢也瞪柳二錢,柳二錢才不說了。樹墩兒說,殺人刀子不是柳三錢的刀子,是柳丁卯的刀子,是柳丁卯殺死了柳三錢。這話說完公安皺了皺眉頭,柳大錢說,孩子家家的也有你說話的份兒,快滾回家睡覺去。樹墩兒說,我親眼看見的。柳二錢往前跨了一步,說,你爹是大瘋子,生養(yǎng)了你這個小瘋子,爺倆說話都這么瘋瘋癲癲的。柳大錢說,二錢你把樹墩兒送家去,讓悶子好好看著點。話畢柳大錢便陪著公安先走了。

柳二錢抓住樹墩兒的脖領子提了起來。這個平日里蔫巴兒的人手上竟有恁大的氣力,薅住樹墩兒脖領子,樹墩兒竟反抗不得。樹墩兒剛要喊公安,柳二錢一把將樹墩兒的嘴堵住了。柳二錢扯著樹墩兒走,樹墩兒發(fā)現(xiàn)是去柳二錢家。樹墩兒害怕了,拼命掙脫他的手,柳二錢憋著氣跟樹墩兒較勁。柳二錢將樹墩兒拖到了自家茅房里。臭氣熏得樹墩兒直嘔。柳二錢沒等樹墩兒說話,噼啪給了樹墩兒倆嘴巴,左右各一個,柳二錢說,你爹沒教給你咋說話?在黑黢黢又臭哄哄的茅房里,樹墩兒戰(zhàn)栗起來。柳二錢連著扇了七個嘴巴,又一腳將樹墩兒踹在茅坑里,樹墩兒手沾了屎。柳二錢說,你看見什么了?樹墩兒坐在屎尿里說,我啥也沒見。柳二錢說,你早說啥也沒見多好,何苦來這出戲?樹墩兒說,二錢叔你讓我走吧。柳二錢說,你再說瞎話讓你吃屎。樹墩兒剛哭出聲,柳二錢說,再哭割了你的舌頭。樹墩兒不敢哭,癟著嘴兒,柳二錢讓他站起來,才敢動窩兒。柳二錢又去了柳大錢家。聽不見柳二錢腳步聲了,樹墩兒才敢從茅房里出來,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半路迎面遇見個人,是他爹。悶子老遠聞到了屎尿味,說,掉茅坑里了?樹墩兒說,嗯。悶子拉著樹墩兒去了大河邊,一把將樹墩兒摁進了河里。在深秋刺骨的寒水里,樹墩兒也不掙扎,半天悶子才將他拉上來。悶子將樹墩兒的衣裳扒光,又扒下自己的給樹墩兒穿上。悶子擰干了樹墩兒的衣褲,搭在肩膀上,裸著身子在寒風里拉起樹墩兒往家走。

樹墩兒在炕上病了七天才好。七天后,樹墩兒瘦得像個紙片兒。樹墩兒出門正趕上柳三錢下葬,柳大錢買了口薄皮棺材裝殮了柳三錢,喊了幾個壯實的抬著去了墳地。柳銀打著靈幡走在前面,戴著孝布,眼腫成了水泡兒。葬禮結束后樹墩兒去找柳銀,柳銀把屋門插死不見樹墩兒。

悶子跟樹墩兒讓人盯梢了。悶子讓樹墩兒留在家,哪也不要去,但樹墩兒有時會在他爹睡著后,半夜偷偷溜出來,在褡褳坡四處走走。他最常去的還是柳銀家,爬上屋頂,腦袋從房檐探下來,屋子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他家在高崗上,白天樹墩兒坐在屋頂上看村子。有時他看見柳銀坐在自家院墻上發(fā)呆,柳銀偶爾也會朝這邊望一望。樹墩兒見柳銀望他時,慌慌地從屋頂上下來,躲在屋子里不出來。

入了冬,天漸寒,這天早起便下雪,雪下到掌燈還沒有停。半夜,樹墩兒又爬起來溜出了屋門。剛到大門外,見雪地里站著個人,嚇得樹墩兒差點喊人。那人說,樹墩兒,你不要再爬我家房檐了,我家房檐都要讓你踩塌了。樹墩兒有種被扒光衣裳的恥辱,他不說話。柳銀說,你再爬我家房檐也沒用了,我要離開褡褳坡了。樹墩兒過去拉著柳銀到了背風處,說,你去哪兒?柳銀說,我去找我哥。樹墩兒說,你去哪兒找你哥?柳銀說,我不知道我哥在哪兒,瞎撞。樹墩兒說,好天兒再走吧,雪下得忒大了。柳銀說,我等不及了。樹墩兒說,你等等。樹墩兒回了屋子,出來塞給他一把毛票。樹墩兒說,這是三塊五毛錢,你拿著。柳銀說,你爹醒了會打死你。樹墩兒說,我爹舍不得打死我。柳銀揣了錢,抱了抱樹墩兒就走了。

雪過天晴,不知是誰先尖叫起來,接著更多的尖叫匯集在三岔口。老槐樹被刀子削去了一塊樹皮,寫著血淋淋的三個字:殺殺殺。地上死著一只割了脖子的雞。有人眼尖,認是柳三錢家的雞,再找柳銀,柳銀失蹤了。雞架門子敞著,有幾只雞在雪地上餓得咕咕叫。

那個雪晴的早晨,留給了褡褳坡人太多的謎和恐懼,整個村子都在雪地里戰(zhàn)栗。自柳銀失蹤,柳家和為柳家做證的人,夜里在枕頭下壓把刀子,生怕柳銀夜里殺進來。

第五章 嫌疑人

柳蘭被殺后公安局來褡褳坡走訪,幾乎所有人把兇手都指向了柳銀。警察問柳銀呢?褡褳坡人說誰知道呢?警方也決定把柳銀列為頭號嫌疑人,發(fā)了協(xié)查通報。

一年后柳銀在海南一個小漁村的黑賭坊里被抓,這時的柳銀已嗜賭成性,改了名字叫金銀。柳銀被帶回柳城審問,他對殺死柳蘭矢口否認,聲稱自己從未回過柳城,怎么可能殺柳蘭呢?警方出示了柳銀在柳城活動過的證據(jù),他也不再否認回過柳城的事,但還是不認殺人。

案子陷入了僵局,柳銀不供述殺人事實,證據(jù)又不足,這個柳銀只好先放在了看守所。再后來又審出柳銀有偷盜案子,先將柳銀判了兩年半,殺人的案子依然懸而未決。村人鼓動柳大錢去抗訴,柳銀手段殘忍窮兇極惡罪大惡極,該挨十顆槍子,把腦瓜子打稀碎。

柳大錢沒去法院,他知道褡褳坡人巴不得柳銀挨了槍子,而柳大錢沒那么強烈的欲望要柳銀死。柳銀服刑結束在夏初,然而監(jiān)獄并沒有放他出來,理由是還未排除有殺人作案嫌疑。

那個夏天天空仿佛成了篩子,雨水下起來沒完沒了。案子忽然有了轉機,就在柳蘭被殺死的郊外,又有一個女出租車司機被炭熏死在車里,作案手法與柳蘭被殺案一致。

一個難得的雨過天晴的午后,從縣城駛來的客車在三岔口停下,下來一個年輕男人。三岔口生長著一片槐樹林,槐樹長得雜亂無章,都是老槐樹的樹根冒出來的蘗樹。來人穿過新槐,走到老槐樹腐朽的樹墩前蹲下去??匆魂?,又抬起頭望天,仿佛樹還長在那兒。翠環(huán)路過三岔口,見一個陌生男人蹲在枯樹墩前望天,覺得很怪。來人轉身也看見了翠環(huán),他指著斜對角兒一戶破落的門庭問,這里住著的還是柳大錢嗎?翠環(huán)說,柳大錢不住這了,搬后街去了,你找柳大錢?來人說,我想見見柳大錢。

柳大錢嫌三岔口的房子晦氣,便買了后街李三斗的房子。翠環(huán)領著來人走到后街。來人站在李三斗家門前向院里望,門檻上坐著一個鬢發(fā)皆白的老者。柳大錢成了個風燭殘年的老頭。來人推門走進院子,柳大錢撩了撩眼皮,還以為是來串門的鄉(xiāng)親。翠環(huán)喊柳大錢,來客了。聽翠環(huán)喊,柳大錢才從門檻上站起來。院子里泥濘不堪,來人踩著幾塊石才來到屋檐下,他看著柳大錢,喊,大(伯的意思)。柳大錢晃著腦殼看了又看,又眨了半天眼,說,你是柳金?來人又喊了聲大。

柳大錢與柳金在那個下午,坐在炕上開始了長談。自然說到了那場血案,柳大錢說,如今想來你爹不該死,柳家欠了你家一條命。柳金說,我爹死是自己作的。柳大錢說,話雖如此,可那畢竟是條命呀。你爹要是活到現(xiàn)在,沒準坐在炕上正陪我喝酒呢。柳金說,那么多年過去了,骨渣子都該爛沒了。咱不說這個,大,你說柳銀要是還在褡褳坡,他能跟誰是好朋友?柳大錢揉揉腦門說,樹墩兒,這倆孩子小時候就好,一個悶,一個半語子。

柳金瞞下了真實身份,他是個搞刑偵的警察,但不在柳城公安系統(tǒng)。柳金從褡褳坡出走,蹲過票房子,睡過垃圾場,扒過火車,到了西安,后來當了兵,復員后到了興綏縣刑警隊。在整理過期協(xié)查通報檔案時,他偶然看到了柳銀的照片,柳銀的臉型還是小時那樣。柳金認出了柳銀。柳金先通過熟人摸了摸柳銀案子的底,摸透了,請了假,來柳城認柳銀。

超期羈押柳銀是違法的,但柳銀沒有家屬,在牢子里喊冤也白喊。柳金找到了柳城政法委,很快監(jiān)獄釋放了柳銀。柳金的出現(xiàn)讓柳銀號啕大哭,柳銀說,哥呀,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哪哪都找不到你呀?柳金抱著柳銀也哭,哭完了柳金把柳銀帶到理發(fā)館理了發(fā),換了套衣裳,再去飯館吃了飯。

黃昏時分,柳金告別柳大錢,上了韭菜山。柳金踩著石窩子爬上崖壁,發(fā)現(xiàn)洞口讓一扇木門關著。柳金推開門走進洞里。洞口盤著一口灶,灶旁堆著劈柴,爐子上吊著一個藥罐子,洞口倒著些中藥渣子。鍋碗瓢盆散亂,還有兩口缸,洞里一盤土炕。柳金沒有找到樹墩兒。后來他找到岔洞,當年他鉆過這個洞,岔洞里有個窖。窖口蓋著鐵柵欄門,窖邊石柱上系著一條黑尼龍繩。柳金打開鐵柵欄門,拉著繩降到窖底。借著手電光,他看到石壁上用血寫滿了“殺”字,有些字斑駁地重疊在一起。一個女人赤裸著瑟縮在破爛的棉絮上。陌生人的突然闖入,讓女人啊啊啊地尖叫起來。柳金說,我是警察。女人還在驚悚地尖叫。柳金發(fā)現(xiàn)女人像一個人,他問,你是柳梅嗎?女人不答話,只連續(xù)不斷凄厲地尖叫。

頭頂一聲響,鐵柵欄蓋住了窖口。柳金仰臉看見了一張骯臟的臉,頭發(fā)蓬蓬地散著。樹墩兒割了尼龍繩,給鐵柵欄上了插銷。柳金習慣性地去摸腰,這次出門不是執(zhí)行公務,沒有帶槍。柳金懊惱之極,真想扇自己倆大耳瓜子,虧還搞刑偵的,下窖口前該把鐵柵欄砸爛。柳金喊樹墩兒,樹墩兒不答。過了一陣,柳金聽到了關洞門的聲音,接著聞到了嗆人的炭煙味,這讓他一下子想起了柳蘭的死。柳金試著爬上去,光溜溜的石壁讓他的努力變成徒勞。柳金涌上來的不是絕望,而是無邊無際的羞恥,他從未想過會這樣窩囊地死去。

女人瑟縮在窖角,不再喊叫。柳金把手電筒倒立在地上,一束光照著石頂,石窖里似乎暖了一些,他跟女人隔著黃光對視著。柳金記著一樁事,他爹酒后耍瘋打他,他躲在柴草垛過夜,冷餓難耐,柳梅從家里偷了一個雞蛋給他。柳金把生雞蛋在石頭上磕破吃了,一跺腳連夜走了。石窖里有扯碎的衣物,柳金撿了兩塊破布,滅了手電,用尿澆濕。打開手電試探著遞給女人一塊,女人又驚恐地尖叫起來。柳金只好放棄,捂住自己口鼻。石窖里煙氣繚繞,后來只能看見女人模糊的輪廓,她靠著窖壁睡著了。柳金的頭開始發(fā)沉,他找到女人的衣服,給她穿戴整齊,然后靠著窖壁,叉開手指給女人梳起了頭發(fā),看著手電筒的光慢慢暗成一個黃點。

圍捕樹墩兒動用了四百多名警力。韭菜山背后是紅女山,大山里藏個人找起來如海底撈針。柳城林業(yè)局提供的紅女山地形圖上,畫了許多個紅藍圈圈。警方按圖圍山收網(wǎng),逼著樹墩兒暴露行蹤。

柳金也在圍山緝兇的隊伍里,救下他的是柳大錢。柳金走后,柳大錢眼皮發(fā)跳,柳金為何會問起樹墩兒?想起平日里樹墩兒的種種怪異,柳金閃爍的眼神,柳大錢突然心慌氣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霧氣糟糟的。他不放心柳金,夜幕降臨前,喝了幾大口燒酒,纏條柴繩,攥著一把柴鐮出門去。待他進了洞,找到地窖,柳梅已昏睡如死,柳金也快失去意識了。柳大錢把他們搬到洞口,柳金先清醒過來,眼圈發(fā)熱,說,大,你又救了我們家一命。柳大錢看著天空幾點發(fā)亮的星光,說,說啥呢,是大欠著你們家一條命呢,這事就像塊石頭,把大的頭發(fā)都壓白了。柳梅還在昏睡著,柳大錢把柳梅捆在背上,倒著下了天梯。柳金痛苦地想,柳梅就這么昏睡下去,別醒了吧。

七天過去,包圍圈在縮小,卻沒有樹墩兒的半絲蹤跡。褡褳坡人的恐慌情緒,像河套里的水,隨時會漫過河堤泛濫開來。就在第八天的早晨,翠環(huán)的尖叫讓褡褳坡人毛骨悚然。要知道樹墩兒是個亡命徒,誰與他遭遇都可能送命。翠環(huán)尖叫之地正是三岔口。聞訊趕來的警察和褡褳坡人,透過雜亂生長的蘗槐樹,看見一個人披頭散發(fā)盤坐在糟朽的樹墩上,像個打坐入定的邋遢頭陀。胸口上插著一把刀,刀尖刺透了身體,鐵梨木的刀把子在清晨的日光里反射著古銅色的光澤。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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