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步山[揚州大學廣陵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1]
在北宋詞壇,晏幾道和秦觀皆以善寫戀情詞而聞名,且二人在個性、氣質(zhì)與才情等方面亦有幾分相似之處。清代詞評家馮煦在《蒿庵詞論》中對這兩位詞人有一段精辟的評論: “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闭\然,晏幾道和秦觀都屬于重情且感傷型的才子詞人,他們的詞作凝聚著二人各自深沉的情感,藝術(shù)上也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秦觀的詞被贊為“詞家正音”,晏幾道的詞亦獲得了“秀氣勝韻,得之天然”(王灼:《碧雞漫志》)的美譽。二人雖皆以戀情詞見長,但情感表達方式有所不同,二人在情感表達的基調(diào)、意象的選取和抒情方式的側(cè)重點等方面都存在著藝術(shù)上的差異,這也構(gòu)成了二人之詞不同的藝術(shù)特色。
在北宋文壇,晏幾道是一位個性鮮明、特立獨行的作家,作為宰相晏殊之子,他本可以憑借其父留下的官場人脈在仕途上取得順風順水的發(fā)展,但晏幾道卻不擅亦或是不屑如此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晏幾道的性格,那最貼切的莫過于一個“癡”字了。黃庭堅是晏幾道的摯友,黃庭堅曾經(jīng)用“四癡”來評價晏幾道:“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皆負之而不恨,己信之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小山詞序》)“四癡”是對晏幾道個性與氣質(zhì)的生動詮釋,但晏幾道其實還有一癡,那就是情癡。晏幾道的詞作很大程度上凸顯了他情癡的一面。戀情題材是晏幾道詞作的主要題材,也是晏詞中藝術(shù)成就相對較高的作品。詞人把自己最真摯最深沉的情感留給了那些身處社會底層的歌女們,詞人的心靈在那些美麗、善良、純真的歌女那里得到了許多慰藉。詞人幾乎是用自己所有的藝術(shù)才情和一生的時間在記錄、追憶曾經(jīng)和歌女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如其名作《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詞中寫道:“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痹~人滿懷深情地追憶了自己當年和歌女小蘋初見時的場景,那份快樂令詞人久久不能忘懷,詞人用“燕雙飛”反襯“人獨立”,愈發(fā)凸顯出詞人對歌女小蘋的濃濃思念之情,感情真摯而深沉。晏幾道表達類似癡情的詞作還有很多,諸如《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鷓鴣天·手捻香箋憶小蓮》等,這些詞作無不體現(xiàn)出詞人對歌女們的一片癡情,讀之令人感動。概而言之,一個“癡”字正是小山詞表達情感的基調(diào),也是小山詞最能打動人、最能體現(xiàn)小山個性的一個特色。
相較于晏幾道戀情詞所體現(xiàn)出的“情癡”,秦觀戀情詞的基調(diào)則為感傷。秦觀的個性具有藝術(shù)家的典型特質(zhì)——多愁善感,他善于將自己的情感涂抹上或濃或淡的感傷色彩,讀之令人感慨唏噓而又欲罷不能,體現(xiàn)出一種獨特而凄美的藝術(shù)風格。如其早期名作《滿庭芳·山抹微云》,此詞表現(xiàn)的是秦觀早年在會稽游歷時與當?shù)啬掣枧a(chǎn)生的一段情感故事。是年冬天,秦觀從會稽返家,臨別前,會稽當?shù)啬掣枧皝頌榍赜^送行,秦觀有感而發(fā),寫下這首著名的離別詞。詞中寫道:“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此詞通過對冬日凄冷景象的鋪排與渲染烘托出極其感傷的離別氛圍,是秦觀早期戀情詞的代表作,充分體現(xiàn)出秦觀戀情詞的感傷色彩。秦觀其他的戀情詞佳作如《八六子·倚危亭》《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等,亦皆以感傷的基調(diào)來抒發(fā)情感,從而形成了秦觀戀情詞的獨特藝術(shù)風格。
晏詞與秦詞在情感表達方面的第二個區(qū)別就在于意象的選取上。詩詞意象是作者借以抒發(fā)情感、寄托主旨的重要載體,因此,宋詞大家們都很重視對于意象的精心選取。在晏幾道詞中,夢意象是其表達情感的最主要的載體,而秦觀詞則更多地選用水意象來抒發(fā)情感,這是兩者在意象選取方面的主要不同之處。
晏幾道曾經(jīng)在《小山詞自序》中說道:“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痹~人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悲歡離合、滄桑變幻之后,發(fā)出了前事如夢的感慨。的確,晏幾道對于夢有著刻骨銘心的認知和感悟,也特別喜歡用夢意象來表達自己對美好愛情的追求與向往,寄托自己濃濃的相思之情。在晏幾道的戀情詞之中,夢意象是用得最多、最豐富也最感人的一種文學意象,不同的夢意象承載著詞人不同的情感與心境。例如,《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中的“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表達的是詞人在夢中去約見戀人的歡愉之情;《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中的“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表達的是詞人對戀人的相思之苦、思念之執(zhí)著;《臨江仙·斗草階前初見》中的“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體現(xiàn)的是詞人在夢中對戀人的苦尋之情;《鷓鴣天·手捻香箋憶小蓮》中的“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體現(xiàn)的是詞人酒后在夢中與戀人相會的一種快樂與虛幻交織的復雜情感……夢意象承載了晏幾道關(guān)于愛情的追求、向往、回憶、快樂、痛苦、失落等種種體驗與心境,也體現(xiàn)了他駕馭夢意象這一文學意象的高超藝術(shù)技巧。
相比于晏幾道的夢意象的情有獨鐘,秦觀則更喜歡用水意象來抒發(fā)情感?;蛟S是因為生長于蘇中水鄉(xiāng)的緣故吧,秦觀對于水有著獨特的理解與感受。在秦觀的詞里,河水、湖水、江水、海水、雨水都被賦予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在秦觀的筆下,“柔情似水”,愁情亦似水;快樂之往事似水,痛苦之深沉亦似水。在《鵲橋仙·纖云弄巧》中他用“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來形容牛郎織女之間那份永恒的愛情;在《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中他用“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來表達他對昔日京城生活的無限眷戀;在《八六子·倚危亭》中,他用“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來抒發(fā)他對歡情往事的美好回憶;在《千秋歲·水邊沙外》中他用“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來表達他遭貶后那如海水般深沉的愁情;在《踏莎行·郴州旅舍》中他用“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來暗喻他無辜遭貶至郴州的那份憤懣與無奈之情,郴江之水原本是一直圍繞著郴山在流淌,怎么會無緣無故地轉(zhuǎn)而流向瀟湘呢?在這里,秦觀用改變流向的郴江之水來暗喻他的無辜遭貶,其內(nèi)心之痛苦與無奈是可想而知的。翻開《淮海居士長短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水意象是秦觀最喜歡也是最擅長用的一種文學意象之一,靈動的秦觀恰似靈動的流水一樣,給我們這些后世的讀者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水意象的美好詞句。
晏詞和秦詞在抒情方面還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那就是晏詞喜歡用追憶的方式來抒發(fā)情感,而秦詞則善于在抒情之中融入濃濃的身世之感。晏小山是一位特別容易懷舊的詞人,即便是多年之后,他仍然非常清晰地記起并深切懷念當初他與那些純真善良的歌女們之間那美好的情感故事。晏小山最打動人心的詞幾乎都是用追憶的方式來抒發(fā)情感的,如《鷓鴣天》之“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臨江仙》之“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臨江仙》之“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采桑子》之“別來長記西樓事,結(jié)遍蘭襟”等等。回憶總是美好的,這句話用在晏幾道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在晏幾道的詞中,我們跟隨著他的回憶,了解到了詞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最美好動人的情感故事。
與晏詞相較,秦詞亦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注重將身世之感融入抒情之中,使戀情詞的內(nèi)涵增加了不少歷史的厚重感。清代詞評家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價秦觀詞時指出:“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闭\如其言,秦觀的戀情詞之中的確具有作者自身濃濃的身世之感。如其早期名作《滿庭芳·山抹微云》一詞,其主題表面上是表現(xiàn)戀人之間的離別之情,實質(zhì)是在戀情的表層下面,蘊含著作者滿腹才情卻屢試不中、報國無門的悲涼與沉郁之感。中年之后,秦觀在蘇軾和王安石等人的舉薦下,始中進士,但為官后又陷入新舊黨爭的旋渦之中,晚年遭遇一貶再貶,最后客死異鄉(xiāng),可謂人生坎坷,令人感慨唏噓。因此,秦觀的戀情詞在抒情之中更多了一份濃濃的身世之感,不再是純粹地表現(xiàn)男女之間的感情,如其詞作《木蘭花·秋容老盡芙蓉院》《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等,都具備這樣的特點。
晏幾道和秦觀同為北宋詞壇具有較大影響的詞人,他們的個性、氣質(zhì)、才情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由于家庭出身狀況、仕宦經(jīng)歷、人生軌跡等方面的差異,使他們的詞作呈現(xiàn)出不同的思想內(nèi)涵與藝術(shù)風格,他們的詞作也留給了我們各具特色的抒情方式和閱讀體驗,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佳作都是宋詞藝術(shù)寶庫里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