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禾
1
晚上的酒入口綿軟,有濃儼的湯感和沉著的香。這香氣有靈性,不用人去就它,而是找著人來,絲絲縷縷鉆到人骨頭縫里去。酒香中有一絲酒糟的霉香,若即若離,渾渾沌沌,像古時未經(jīng)蒸餾提純的濁酒。
原來又是一款圈內(nèi)名酒,五十八度窖香,不對市面提供。
在別的地方我極少喝生酒。面對一種不知深淺的酒,就像面對一個不知底細的人,敷衍也要敷衍,但不敢一來就熱辣辣地深交,胡焉的酒倒是例外。胡焉年少時也是個氣盛的,現(xiàn)在已是萬事將就,唯有酒上從不將就。自從出了那件事,胡焉就成了酒鬼,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到現(xiàn)在依然使用著“胡焉”這個名字。胡焉說,他的故籍在宣化,在古燕國長城終端,祖上可能有東胡血統(tǒng),所以,這“胡”字也算有出處。
酒后回到住處,從旅行箱里翻睡衣翻了半天。有個電話打到房間。老梁打的。老梁比我小,但他喜歡自稱老梁。只要我出差他就喜歡往房間打電話,他總能打聽到我的房間號。雖然他極力否認,但是撇開手機往房間打電話,多少還是有些鬼祟。我有些膩煩,不想搭理。話說到第三句,他開始嚷嚷。
老梁越來越愛嚷嚷了,仿佛有無窮的怒火。他常常會被自己氣得不得了,氣得掛斷電話,然后又打回來道歉。如是反復(fù)多次。我實在覺得這也是一種輕佻。男人,最怕輕佻。任你千般萬般好,一輕佻,品相就塌了。開始沒發(fā)現(xiàn)他有這毛病。等發(fā)現(xiàn)了,卻到了什么都懶得理會的地步。至少對于我來說,一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就變質(zhì)了,不值得再上心。老梁毫無覺察,繼續(xù)不依不饒地計較,繼續(xù)反反復(fù)復(fù)地道歉。這讓我不勝其煩。于是我想了個省心的辦法,每次他開始嚷嚷,我只需要把手機靜音,然后往什么旮旯一撂,打來掛斷憑他去。
我又一次使用了這個法子。話筒在床頭柜上發(fā)出“梆”的一聲響。聲音這么響亮,讓我吃了一嚇。我才意識到這是固話而不是手機,撂下了,對方一旦掛斷就再也打不進來了。要不要把話筒撿起來呢?還是不撿的好。索性把手機也撂下。我在睡衣外面罩了層外搭,開門下樓。
剛認識的時候老梁說話挺輕的,簡直算得上溫柔,聽上去差不多是情深似海的架勢。不知從何時起成了這個德行。雖然并沒有幾回是真生氣,但是老有個高音喇叭掛在耳朵邊上,也是煩得很。要丟開,又舍不得——畢竟一起走過很遠很荒僻的路,沒有跟第二個人這么地老天荒地走過。在路上,視野里只剩下我們倆和一部風塵仆仆的破車的時候,會有點??菔癄€生死與共的幻覺。
胡焉對我的理由嗤之以鼻。
走點路算個屁,胡焉說,不經(jīng)過大考,就不配說信賴。
這廝很會打擊人。有時候我周吳鄭王地扯起一件事,胡焉就這么嘻哈一笑,立刻讓我覺得自己好裝啊,正經(jīng)話就扯不下去了,只好換頻道。他常常叼著煙斗從鼻子里說話。對于我和老梁之間的雞毛蒜皮,胡焉一如既往從鼻子里往外哼哼,又提,又提,不就一個課堂測驗么,值得你惶惶如喪家之狗?把我說得惱羞成怒。我說,既然你穩(wěn)如泰山,我惶惶如喪家之狗,這么著吧,把狗拴在山上算了,這樣狗也有依靠了,山也顯得生機勃勃,算我心軟,救你一把。胡焉磕了磕煙斗,大笑。哈哈,山?jīng)]必要生機勃勃,狗呢,太有依靠就不生猛了,還是這樣好。
關(guān)于我和老梁,胡焉認為這根本是個笑話。你們這些人,揣著一肚子虛情假意,跟真的似的。胡焉一臉蔑視地說,都壞掉了,無藥可救。
那幫人還在大樹底下海聊。
夜間電影剛剛散場,有人陸續(xù)從放映室走出來。但他們聊的不是電影。他們正在聊一樁殺人案。聽上去線索很亂。我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他們說的是兩件事——兩樁殺人案。他們各講各的。可能是從其中的一樁先開始,說著說著,引出了另一樁,于是分了兩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就一秒。全碎了知道嗎,全碎。
那孩子回家一看,哎,我家房子呢?
我操,炸得那個動靜大,半條街,墻上玻璃上全是肉片。娶老婆用的房子呀?,F(xiàn)在鄉(xiāng)下的姑娘,婆家沒樓房不肯嫁的呀。我特么也算開了眼了,眼睜睜看著一
個活人上了車,轉(zhuǎn)眼成了一地肉渣。為了這房子,那一家人辛苦得嘞。據(jù)說有一家兒住五樓的,正開著窗戶
包素餡餃子,忽然一聲巨響,再看餃子餡
兒,好么,成特么葷的了。補償沒談攏呀,那些人硬來的。壓根兒不需要用那么多炸藥。傻逼,
他哪兒懂炸藥啊,他想得挺好,那人進去,咚一聲屁響,齊活兒。他哪想到弄死個人會鬧出那么大動靜兒。
他們村長惡霸一樣的,哪里會聽人家老百姓的意見呀。
都知道是他干的,當時沒抓他,是想給他點時間自殺,都想著他一個人擱家里體體面面死了算了,也不帶累別人。
就是惡霸呀,把人家一家人的社保全都扣掉了。誰知道這貨還舍不得死,只好抓起來審。
這就叫逼上梁山曉得吧,你想呀,人家一家人恨死了,小伙子拿起鐵鍬,一下子就把那個村長劈掉了。
問的沒問的全招了,他還想著招了能
活呢,把替他干活兒的都咬出來了。結(jié)果呢,反而是小伙子被槍斃掉了。瞬間執(zhí)行啊,再磨嘰,還得咬出一大
撥來。一家人快哭死掉了,就是說呀,房子么房子沒了,兒子么兒子沒了。
最后見了見兒子。一見就跪下了,說,兒啊,你爹對不住你,臨死給你結(jié)下一圈仇人。
……
兩樁案子正在疊印。仿佛有更多的故事正在疊印。我窩在靠邊的椅子里抽煙,聽著此起彼伏的扯淡,想,老梁是不是還在那兒對著空氣嚷嚷。我覺得心里猛地一寒。大樹底下這些談?wù)?,以及被談?wù)摰氖轮鳌麄兒耙埠傲?,哭也哭了,縱然撕心裂肺,不也等于對著空氣嚷嚷?
大雨落幽燕——
聲音是從住宿樓的臺階上傳下來的。音量不大,但是膛音深厚,聽上去頗有些豪邁,怎么說呢,有些排山倒海的氣勢。一個人影正慢慢從臺階上下來。
大樹下的兩樁傳奇戛然而止。
都知道是誰。老頭兒挺矜持,說話也跟眾人不一樣。從第一天起,大家互相還不熟悉,就都知道有這么個挺講究的老頭兒了。
大樹下的人紛紛離座,雜沓上樓,對沿階而下的人視而不見。我也三兩步撤到拐角。我靠在墻角的陰影里抽煙,等老頭兒走遠。
這兩棵石榴樹就在住宿樓右前側(cè),樹冠龐大,枝葉委地,枝椏間綴滿了橘紅色的石榴。我從來沒見過這么茂盛的石榴樹。在主干和垂墜擦地的枝葉之間,有一大片涼棚似的穹隆,枝椏上已經(jīng)熟透的石榴伸手可及。偶爾會有一枚兩枚熟透的石榴炸裂,一到太陽上來,粉色的石榴籽幾乎要滴落到手上。這幫人從到這兒的第一天起,就看上了這個消停去處,每到飯后,必有三五個人,或七八個人,在這里磕著石榴,吞云吐霧,東拉西扯。
出門在外的人心里松閑,人和人之間也容易“建立友誼”。盡管這“建立”是暫時的,幾天后散了,可能老死不相往來,但是在這短暫停留的時段里,人們也毫不吝嗇地相互坦白了來歷。這來歷中無疑有一些是經(jīng)過當事人修飾渲染的,不過誰會計較呢?正因為可以自由修飾,所以人人都是有些來歷的樣子。用這個正在高聲朗誦浪淘沙的老頭兒的話說,無論如何,“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
這幾天大家迅速弄清了彼此的來路,唯有這老頭兒是個例外。他不大參與瑣瑣碎碎的閑聊。偶爾張嘴,說的多是空闊無根的事。比如他問,你們那里出過什么人物嗎?或者對服務(wù)員抱怨,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這飯菜,不能這么不講究吧?又或是對駐地提建議,合影的題標要寫規(guī)范一點,什么人什么會都要寫清楚,要不然,五十年一百年以后,我們的后代看到這些照片,都不知道這是一次什么規(guī)格的活動。諸如此類。所以,誰也不好意思跟他扯家常。
聽眾已經(jīng)散了,老頭兒的朗誦并沒有停止。但是畢竟聽眾散了,他仿佛是在給自己找臺階,朗誦在開頭處踟躕不前:大雨落幽燕——
然后是一個萎靡的回蕩:落幽燕——落幽燕——
最后一句“落幽燕”在大樹底下打住了。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坐下來。最后他還是坐了下來。他背對著我,應(yīng)該不至于看到我手中忽明忽暗的煙頭。他沒有靠向椅背,卻向前佝僂著,兩支胳膊支在扶手上,那坐姿看上去像是隨時準備起身,并不是鐵了心要坐下來。
我躲在角落里抽煙,盼著老頭兒早點離開。這是黃金葉新出的一款雙低煙,烤制偏輕,又醇厚又溫順。早年只是抽,沒癮。近來無端有了癮。能抽的場合,手上總要儀式般地燃一支,才算定了神兒。這習性也影響到交往。我覺得跟抽煙喝酒的人言語是通的,彼此不用廢話,打起交道來輕省得很。不喝酒,許多話就沒有機緣展開,如果再不抽煙,就剩下公事公辦了。
老頭兒坐在樹下,好一陣兒沒動。
看來他真要坐一會兒。我得往后繞,才能不被他注意到。
我在樹影的隱蔽下轉(zhuǎn)身,往后走。住宿樓后面是一片小花園,不大,卻也布置了花花草草,亭臺橋榭。月亮正滿,園子里明晃晃的,雖然沒人,并不顯得冷清。我又點了支煙,沿著石板小路朝里面走。
很多事是無從琢磨的。早年我差不多是個輕狂人,自以為這點聰明銳不可擋。人生走到了這個段落,回頭看去,竟是歧路不斷。我常常驚訝于我的愚鈍,恨不得回到當時,把那些要命的錯誤逐一修正。但是怎么著才算是走在大路上了呢?我也不能回答。比如這個晚上,在若干年后看來,可能正是命運的岔口,我此刻在園子里的閑逛,剛剛撂下這個除了嚷嚷別無意義的電話,是選擇了歧路。可能完全相反,坐在大樹下等老頭兒走過來,跟他搭訕,聽他有板有眼地講話,跟老梁繼續(xù)這種渾渾噩噩的情意,才是步入歧路。當然,尋常的情況是,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發(fā)生”的事件;又或者發(fā)生了點什么,但是對于即將來臨的“發(fā)生”,我做什么都無足輕重,我所經(jīng)歷的細節(jié)根本毫無意義。
那些人,還有我,大家煞有介事地躲這老頭兒做什么?
轉(zhuǎn)回到住宿樓門前,聽見大廳里有人說話。是那老頭兒的聲音,他正在跟服務(wù)員嚷嚷。聽上去好像是什么電話打過來,服務(wù)員給嗆回去了。老頭兒嚷嚷起來聲音發(fā)癟,完全沒了朗誦時的深沉。你們懂規(guī)矩不懂?老頭兒說,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如今住到這里來,你們不是應(yīng)該感到榮幸嗎?怎么能這樣,電話都不給轉(zhuǎn)。叫我們的朋友以為,我們這些人淪落到什么地步了。
這聲音里有怒火,卻因為聲音發(fā)癟,聽起來并不像是認真發(fā)火。我在臺階下停住腳步,直到確信他離開了,才拾級而上。
一個小姑娘站在服務(wù)臺后面。見了我,小姑娘開始發(fā)牢騷。深更半夜的在這兒裝逼,說我們沒服務(wù)好,房間打掃得不干凈,我一個女的,這時候還要到一個老孫子房間里去服務(wù)?小姑娘說,老作精,想什么呢他。
說的不是電話的事嗎?
又不是找他的電話,要他在這兒裝總管。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還是呵呵一聲走過去。這種孩子往往不善良。老頭兒但凡明白,就知道這樣的人最不該惹。一是不值得,都是些雞毛蒜皮的計較;再是惹不起,這號人牙尖嘴利,出言無狀,真要計較起來,“有身份的人”只能白找難堪。
回到房間,手機上已經(jīng)攢了十一個未接電話,四條微信??磥肀环?wù)員嗆回去的,正是他的電話。不知道打了多少。小服務(wù)員肯定被這個神經(jīng)病一樣的男人氣得夠嗆。
第一次見老梁發(fā)瘋是在柴達木盆地。
我們的越野車在中途熄了火。在等待救援的間歇里——實際上那個間歇時間很長,我們等了足足一天兩夜——老梁說他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要寫個故事。故事的主角叫王淵,和十年前一樁殺人案的主角重名。他管那案子叫“著名的復(fù)仇”。殺人的是個年輕女人。從老梁描述那件事的語氣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認識。那里還有信號,我想通過網(wǎng)絡(luò)查找弄清究竟。但是,王淵這個名字乃至這個案件,在網(wǎng)絡(luò)中竟是了無蹤跡。
老梁猜到了我在干什么,突然火冒三丈:
你找什么?
別管。
什么叫別管?你想查誰?
關(guān)你屁事。
告訴你,別費勁了,這些東西早封掉了。
為什么?
他們怎么可能留下這些東西,都是證據(jù)。
證據(jù)?我一時發(fā)懵,什么證據(jù)?
老梁黑著臉不再跟我說話。直到救援車到達,老梁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那個詞胡焉也說過。胡焉每年清明都會獨自出門,用他的話說,去看看那棵樹。我知道他是去祭奠小嫣。小嫣的骨灰埋在胡焉的老家。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該是年及半百了。胡焉說,因為家里人忌諱,所以小嫣沒有埋入他家祖墳,就在一片荒山上,沒有起墳頭,也沒有墓碑,只有他當年栽下的一棵側(cè)柏。胡焉說,將來他死了,也埋在那里,小嫣就可以跟他共用一個墳頭了。所以,胡焉說,我用這個名字不是為著矯情,只有這樣,小嫣的名字將來才能刻在墓碑上,盡管他們不知情。我想,胡焉一直不娶,大約也是為著將來的埋葬。但我又忍不住想,這也太儀式化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就這么熬著,有這個必要嗎?
這樣的固執(zhí),有時候讓我覺得難以忍受。在那個等待救援的長夜里我不得不承認,總是有這么一些格外固執(zhí)的人,能把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堅持到底。對于王淵的往事,老梁一個字都不回答。在等待救援的長夜里我也忍不住想,一件仇殺而已,他心心念念放不下,聲稱專為那件事寫個長篇,卻對我守口如瓶,有這個必要嗎?在許多時候我都能保持沉默。這不難,或者說我已經(jīng)習慣了。但我有一種被拒之門外的感覺。
手機又一次響了。我索性關(guān)掉。這個瘋子,不關(guān)掉他會一直打。
白色大床松軟清新。困倦瞬間席卷。“大雨落幽燕”的朗誦聲在夢的邊緣擦過,恍惚間卻是眾聲喧嘩。他們用著奇怪的聲調(diào)嚷嚷:大雨。全招了。鐵锨。餃子餡。槍斃。墓碑。一片汪洋。
2
摘下眼罩的一瞬間我以為又晚了。窗外天色大亮。我一把掀開被子,三五下套上戶外服,抓起手機看了看。還好,離出發(fā)還有二十多分鐘。
這是個陰天,不過天色依然很亮。海邊的每一個早晨都這樣,天色亮得不像早晨,老讓人產(chǎn)生錯覺。還來得及喝杯茶。昨晚的酒喝過線了,胃有點不大舒服。灌了小半壺水燒上,然后洗漱。還有十分鐘。我洗了一壺老散普。三五盞喝下去胃就熨帖了。剩下的灌進胡焉送我的老式軍用水壺。
乘船地點就在老虎灘毗鄰的一處海灣。這里大約是深水海灣,可以行船,但是景致算不得養(yǎng)眼,比不得老虎灘。
到這里以后我每天至少去一趟海邊。有什么好看的,胡焉說,不就是水么?海里水很多,但還是水。我就是愛去,沒什么道理。沒什么是絕對好看的。人也不好看。不過成千上萬的人排起隊列,再裹上制服,以機器一般的精準步調(diào)齊步走——那種神魔降臨般的場景,許多人愛看,并且由衷地覺得悅目。東臨碣石,以觀滄海。螻蟻之輩也愛觀滄海。滄海旁若無人地涌流,浪頭從深處暗暗迫近。轟地一聲,浪頭爆炸,在巖石上瞬間盛開。猛烈的曇花一現(xiàn)。觀滄海,也許看的就是這種爆炸。從住處下樓,出大門左轉(zhuǎn),走過一段大約六百米的胡同,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就是老虎灘。第一次去在傍晚,海水飽藍,沙灘金黃。但是老虎灘也像所有好看的海灘一樣被圈禁著,需要買票進入。我對這種霸占厭惡至極。無論何地,凡見到圈起湖海江河高山草原賣票的,我轉(zhuǎn)身就走。好在老虎灘只是被一道柵欄隔著,大海依然在視野里,沒什么必要一定要“進去”。
今天這一處小港口,至少修建了一條防波堤,提供了一艘可以駛向大海深處的客船。
天越發(fā)陰沉,又起了風,我盡管穿上了最厚的衣服,還是冷得瑟縮。一上船我就直奔船頭,在駕駛艙旁邊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坐下了。這地方不會晃得太厲害,也不至于太冷。海上灰蒙蒙的,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見。我靠在駕駛艙的艙壁上,后悔沒拒絕這趟出行。在計劃中,今天的名堂是“海上觀日出”?,F(xiàn)在固然是在海上了,日出卻在云層后面上演著,而且,這演出在我們來到海上之前幾個小時就已經(jīng)完成了。天陰得黑灰,絲毫沒有云開霧散的跡象。大海深處的睡眠看起來平靜,卻有一種巨大的涌動顛簸著船身。這涌動一如陸地的穩(wěn)定,不崎嶇,卻無時不在。人的肝腸肺腑和汪洋的節(jié)律是不協(xié)調(diào)的。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隨波逐流的魚。一條魚絲毫不關(guān)心日出。一條魚除了隨波逐流之外什么也不關(guān)心。它只記得三秒鐘之內(nèi)的事情,所以不會關(guān)心任何事物。隨波逐流就是魚的節(jié)律。一旦被某種無聊驅(qū)趕著,我也會來湊這么一場毫無意趣的熱鬧。即便能看到一場日出,能看到太陽從海水中慢慢爬到天幕上去,又怎樣呢?太陽難道不是天天都這么爬上爬下的嗎?難道這個假象不是早就被天文常識戳穿了嗎?樓已經(jīng)建得那么高,每個人跑到自己住宅樓的樓頂,不也能看到太陽這么爬上爬下的嗎?
有段時間我總是開車跑到伊城南郊去看日落。伊城的南郊天色混沌,因而我盡管目不轉(zhuǎn)睛,也難以判斷在哪一刻太陽全部落了下去——在哪一刻,我所在的伊城被地平線遮擋,轉(zhuǎn)到了“背面”。但那一刻確乎總有些不具體的哀傷籠罩心頭,讓我覺得,日落中仿佛同時含有了虛幻與無限。在平緩綿長的傍晚,我總會整個沉沒到其中去。天色昏沉,那種干燥的、微醺般的悲戚,與每個準時到來的傍晚細密共振,在體內(nèi)流蕩、蔓延,變得等于我,大于我。
我曾為了看高山上的日落,在藏東的雪山里與一場碎石流擦肩而過。泥石流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剛剛繞過那個彎道來到高處,差一分鐘還是兩分鐘?一股碎石流,準確地說,是一大塊被剛剛發(fā)生的尼泊爾地震顛簸得松懈的山體,化為碎石,瀑布一般洶涌而下。剛剛走過的那一截彎道瞬間被埋沒。碎石滑下的情形簡直可以說是“壯觀”。我們所在的位置顫動不已。我不知道這樣的石瀑布會不會也從某一處沖向我們。沒事,老梁說,我們這個位置差不多是頂峰了,要滾石,也是我們這個位置塌下去。我的手緊緊攥著老梁,仿佛那樣便可以獲得一個安全的許諾。他感到了我的恐懼。用以安慰的擁抱從來沒有第二次像那一刻一樣,令人對所謂永遠深信不疑。
愛情的真面目是壯烈的。從那個時刻起我總是不禁這樣想,愛情就是上路,以及共同歷險。
這些年我跑了很多遠路。大多是在西部,自己開車,或者和老梁一起。一起走的時候全程他開車。他車技好,路也熟得很。似乎他大腦里裝了一套衛(wèi)星圖,這復(fù)雜兇險的路況可以隨時調(diào)整地圖比例檢測到,哪里有斷頭,哪里有彎轉(zhuǎn),哪里有雪山路段,哪里有補給點和救援站,都清清楚楚。他一路開一路講,還不時指給我看遠處的一只禿鷲,或一只藏羚。他的關(guān)注點永遠在具體的事物上。盡管曾經(jīng)飽受磨折,他的快樂依然可以隨時迸發(fā)。而我不行。我是個不切實際的人,壓根兒就沒有從具體的事物中獲得飽足的能力。
每到一個陌生地方我都會完全喪失方向感。如果不清楚我正在朝哪個方向移動,不清楚我正在什么地方游逛,一切事物都會隨之化為虛幻。每一次遠行回來就像做了一場夢。喪失方向感也許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與之俱來的感受力與回憶的喪失。后來我總算找到了一重憑借——地圖。我慢慢習慣了,無論去哪里,先看地圖。把一副衛(wèi)星地圖無限放大,找到將要奔赴的那一處,標出一個醒目的紅點,再標出藍色路線,然后慢慢縮小。那個小紅點,那一段藍色的路途,逐漸顯現(xiàn)它在一處路網(wǎng)、一個地區(qū)、一片高原或丘陵、一片陸地,乃至地球上的位置。一趟行程化為一場事先預(yù)謀的實驗。好了,這時候我就可以出發(fā)了。我時刻清楚我在一片荒野或都市、一片高原或丘陵、一片陸地上的點位。如果去處有古跡,也必要看看歷史地圖集——時光漩渦般倒流,在某個時段暫停。在彼時彼地,我隱形于現(xiàn)場,默默看那些早已確定了結(jié)局的發(fā)生。
這趟出門前,我看的是古燕國的地圖,從原始遺址一直到燕國這個名稱最后存在的時代。自周封召公于諸侯國燕,到明皇子朱棣奉命北領(lǐng)藩國燕,一千五百余年間,在今京津冀一帶以燕之名立國者,前后十一番。而對于“燕”這個名字的來歷,歷代史家皆無定論。唯一有辭源意義的解釋,“燕”得自諧音“晏”,意為歡樂吉祥。
只是在我印象里,燕地一直帶有濃重的悲壯感。
諸侯國燕封國之時,以薊城為都。薊地是無終國的故地,商以前稱為“終北”,又稱“無終”——北得沒有邊際。這地方在遙遠的北海之北。從漢文化普及的地域看過來,它太過偏遠,距中原已不知有幾千幾萬里。北海,大約是古人眼里的北冰洋了。那么薊地必是極北——北的終點。商封薊地為國,賦予子爵封號,稱“無終子國”。周人滅商以后,武王封宗室召公于燕,薊城成為燕國國都。公元前七世紀,薊地俱為燕國所并。這個北方諸侯國存續(xù)期間,北邊是強悍且未及開化的東胡、北戎。燕昭王時,曾在東胡為人質(zhì)的燕將秦開歸國,靠著對東胡的透徹了解和東胡給予的信任,秦開奉命起兵大破東胡,把燕邊境向東推進了千里有余。燕的疆域囊括了今華北平原、膠東半島、遼沈大部和東洋諸島大部。
我正在其中隨波逐流的這片海域,彼時正處于燕國的核心地帶。為了在燕國與北鄰東胡、北戎之間鞏固邊防,燕國開始大興防御,筑起了東起襄平(今遼陽)、西至造陽(今張家口宣化),長達數(shù)千里的北長城。這個小小的封國逐漸強盛,成為漢文化覆蓋區(qū)域內(nèi)最北端的強國。然而興盛不到百年,因內(nèi)外紛爭而不斷衰頹的燕,終被強秦所滅。奇異的是,燕地的名稱仿佛成了約定俗成。秦之后,由西漢而曹魏,再到西晉,在此地的封國一律名“燕”。到了五胡亂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南北朝時代,鮮卑族貴族慕容氏先后在這一帶數(shù)度立燕。燕國幾番生滅而國號不改,只是在不同的統(tǒng)治者政權(quán)治下,分別被史稱為前燕、西燕(唯一偏離京津冀一帶的燕)、后燕、北燕(亦稱東燕)、南燕。其后世,由隋、唐至五代十國,最終至明,又有不同格局的“燕國”出現(xiàn)。只是,周代燕國之外,所有的燕國都是風雨飄搖,短命而終。
秋風蕭瑟天氣涼,群燕辭歸鵠南翔。不僅是這里的天氣總是肅殺如也,而且,與肅殺蕭瑟的天氣相應(yīng)和,這里仿佛總是流蕩著一種莫名的悲壯氣概。悲涼,卻也不是瑣瑣屑屑的悲涼。燕地出烈士。寒風夕吹易水波,漸離擊筑荊卿歌。雖然有人稱之為匹夫之勇,但在我心里,還是由衷地愛戴這些拔劍雪恥的勇者。一去不返的決意里,是人之為人的氣味。一去而有成固然好,但為人的氣節(jié)伸張了,即或不成,也無所憾。這曾經(jīng)十幾番立國為燕的寒涼地帶,仿佛天然帶有了大風勁吹的氣質(zhì)——大雨瀑落、巨浪滔天的氣質(zhì)。悲涼得與生俱來,不著邊際。
大雨落幽燕——
老頭兒的朗誦突然又在耳邊響起。我一下子回過神來。大船正在海浪中顛簸,眩暈陡然襲來。我只得雙手抱臂,使勁抵著胃部,免得再出洋相。老頭兒總是在第四句停住,然后又開始。開始句也總是豪邁的。大雨落幽燕——仿佛他等了很久了,聲音里有無限的雀躍。白浪滔天——語氣加重且抬高,完全是幸災(zāi)樂禍的勁頭。淹死你們,我覺得那聲音里的潛臺詞就是這樣的,白浪滔天,淹死你們得了。然后,果然他的聲音變得歡樂起來。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都不見。都不見。
我靠。我沖口而出。
一片……哎你怎么說起粗話來了,你一個女孩子。
我特么不是女孩子。
這是大海啊,大海啊,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這是說粗話的場合嗎?
那你往下背啊。一首浪淘沙都背不完,嘚瑟啥呢。
你……你這么自信,那你背給我聽聽。
我可以連背一百首浪淘沙。
大家都是……
你得了。
我是說,可不興吹牛。
我吹牛?我背完了你跳海?
你真背得出一百首,我就跳,說到做到。老頭兒做了個夸張的跳海姿勢,很滑稽,逗得我只想笑。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哈哈,無知。這是浪淘沙?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這是浪淘沙?大家聽聽,這是浪淘沙嗎,咹?
我最憐君中宵舞,男兒到死心如鐵。
故意的。他咕噥了一句,總算安靜下來。
這么一鬧,眩暈的感覺倒是被沖淡了。我是吹牛。我連十首都背不到??墒?,有必要背一百首浪淘沙么?為了讓他跳海?我要是能背得出一百首浪淘沙,我相信他真會跳海。這老頭兒,也是個固執(zhí)的。我想到老梁和胡焉,不由得搖搖頭,朝他一笑。老頭兒雖然剛生過氣,卻擠了一臉笑給我。
我閉上眼睛,靠回駕駛艙艙壁上養(yǎng)神。船身輕飄飄的上下起伏,如一片樹葉隨波逐流。越來越冷了。在瑟縮中,有一種莫名的冤枉沉滓泛起。我想著我走過的許多路,居然鬼使神差,在心里一遍遍重復(fù)起那個虛張聲勢的音調(diào):
大雨落幽燕——
大雨真的來了。頭頂響起噼噼啪啪雨打甲板的聲音。頂層的人蜂擁而下,像那年西行路上我曾目睹的,那一場崩塌而下的碎山石。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