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那整片的湖水與湖下那個原始的小村落在一夜之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真的是滄海桑田,我在那些陌生的高樓建筑工地中四處尋找著,可是哪怕一點點的記憶殘渣都沒有留下——我的那個青澀的年代,那段短暫得像流星一樣的往事,也隨之一同被深埋進了泥土里。兩岸垂柳殷殷的村河、土坯房、柳條插就的籬笆,還有那一眼望不到頭兒的向日葵,瞎眼的婆婆還有她,眼睛里的那一切還都是那么親切,只是這一切只能在記憶里去尋找了……
那是高二暑期快開學(xué)的前幾天,我依舊像個游魂,一輛白色的斯普瑞克自行車(那是那個年代很時尚的一個品牌),一只草綠色的雙肩背包,一個速寫本和一副畫夾……
那天,從湖上下來時已是黃昏了。暑熱退去,大地蒸騰著沁人心脾的泥土與青草混合成的清香,四處流溢著。進村時陽光已經(jīng)暗淡了,沒有人,清一色的灰泥土坯小屋,綠漆的門窗。一條坑洼的村路與村西一條深邃的小河并肩而行。小路的右手是成片的向日葵,向東滾滾地蔓延而去。我喜歡那種因遼闊而帶來的空曠感,那能讓心靈瞬間變得敞亮無比,那時甚至想,如果能筑一座小屋我情愿就淹沒在這成片的向日葵里,早看日出晚看日落……
村子真是不大,在剛剛要出村時,一群雞鵝從地里狂飛亂叫著,穿過馬路撲進路邊一座用柳條圍成的籬笆院內(nèi)。從路上就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院子里的一切。雞、鵝沖進院子便一頭鉆進了一座柴棚。屋檐下有座土灶,灶前一個女孩這會兒正蹲在地上,歪著頭往灶膛里燒著火。和大多鄉(xiāng)下女孩不同的是,她身上穿著一條藍底素白花的扎染長裙,與周圍那土得掉渣的環(huán)境相比顯得仿佛有些格格不入。于是,在晚霞中便誕生出一種清新脫俗的美。女孩的旁邊蹲著一條黑狗,黑得沒有一點雜色。黑狗靜默得像一座泥胎,而女孩躍動得仿佛一顆音符,這會兒,她好像是被煙熏到了,猛地站起身低頭揉起眼睛來,黑黑的劉海兒垂到了面頰上。莫名的我忽然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張水彩畫,極清晰的,像是印在了水里的那種感覺,忘記是在哪兒看到的了,總之那個定格的印象真得很美。我呆立的時間或許過久了,一邊的黑狗警覺起來,騰地站起身,兩只耳朵豎起來,汪汪汪地亂叫。叫聲驚動了女孩,她回轉(zhuǎn)身,剎那間,我看到的是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著,而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驚愕中似乎還略帶有些窘迫。我沖她微微點了下頭,她也愣怔地點了一下頭。狗仰起頭沖著我再次汪汪汪地叫起來,而且作勢要沖過來的樣子。我只好低頭向前慢慢地騎去,在經(jīng)過籬笆門前,我看到她眼睛里閃出一道亮光,我猜想大概是看到我背上背的畫夾了!
狗終于還是沒有追出來,只是在后面叫了兩聲便被女孩喝止住了?!斑溃“?,呃——”我聽到兩聲尖細柔弱的聲音,我的心一驚,她是個啞巴——我想回身看上一眼,可猶豫了一下終還是沒有勇氣回轉(zhuǎn)身去。順著村里的小路一直騎下去,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再加上已是黃昏,更顯出一種蒼涼。路邊成片的向日葵散發(fā)出一種濃濃的清香,左手是一條小河蜿蜒向前。女孩的身影依舊在我的眼睛里轉(zhuǎn)個不停,那張被夕陽映紅的臉,那雙烏黑的眼睛,還有那呃啊啊的聲音……我奇怪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轉(zhuǎn)身再看上一眼,我相信她會更新奇于我身上的那副畫夾,也許我停下身的話,她會跑出來……可最終我還是連側(cè)下身的勇氣都沒有便一本正經(jīng)地離開了。這是我一貫矜持的性格,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總是故意裝出一副紳士般的正經(jīng)。當(dāng)然當(dāng)時也略有些驚訝于她的喑啞,我有些驚慌,我怕貿(mào)然地交談也許會傷害到她……
終于我像個疲憊而落魄的游魂一樣在荒野中又游蕩了一番后,打道回府了。我的家在離這里二十里外的一個鎮(zhèn)子上,雖說只是一個不大的鎮(zhèn)子,可從小我們比鎮(zhèn)子下面村里的人就有種優(yōu)越感,可看到女孩兒的一瞬,我感覺自己好像變得自卑了,而且自卑得自自然然,就像是平頭百姓見到了官紳貴族??蛇@種自卑卻又總是不大輕易認(rèn)輸,想想背后的那副畫夾,于是我的高傲便又重新昂揚起來。那副草綠色的畫夾,背在身上就像是五六十年代父輩們能夠有幸穿上一身軍裝一樣??僧?dāng)我走到路的盡頭開始往回走,在快到她家籬笆院子前的一瞬,我還是拐向了旁邊的一條小路溜走了。就像剛才經(jīng)過時我沒能鼓起勇氣回轉(zhuǎn)一下身子一樣,我的勇氣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喜歡掉鏈子,我十分痛恨我的這種懦弱,甚至在日記里無數(shù)次地痛罵過自己,可到頭來臨事時仍舊會潰敗不止,而外人看來我卻又是那么的矜持,矜持得像個女孩子!
1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轉(zhuǎn)悠的都是那個女孩的身影。早上早早地便背了包和畫夾朝湖堤下而來。
早晨的湖堤下面還處處流淌著一層薄薄的霧,路邊的野草沾滿了晨露。太陽從東方的湖面上跌落到湖下的向日葵地里后,便只剩下一塊紅色。小村仍浸泡在霧靄中,灰褐色的土墻,顛簸的村路,彼此縱橫交錯著,組成了幾組大寫意的線塊,霧中的小村像被洗淡了水墨的版畫。還沒進村,嗆鼻的炊煙味兒便迎了上來。村路上熱鬧起來了,陸陸續(xù)續(xù)地有從村外牽著牲口趕回家吃早飯的老農(nóng),也有騎著自行車扛著農(nóng)具奔向村外的中年漢子,村婦們多是在院子里忙著做早飯,聽不見孩子們的吵鬧,該是還沒有起來吧!雞起得早,在我的車子前劈里撲嚕地追逐著。農(nóng)人們相互之間不溫不火地打著招呼,我是個外村人,沒有人理我,可我那身裝束還是偶爾會吸引來村人好奇的目光。我有些恐懼這眼神,便急急地往前騎去。遠遠地又看到那座籬笆院了,我的心也跳得更快了?;h笆稀疏得可以看清院內(nèi)的一切,而那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毫無興趣,我要找尋的是那個昨天剛剛看到的女孩。灶還在那里,只是沒有炊煙飄起,雞和狗也在,女孩卻不在。我放慢了車子,心跳已經(jīng)由怦怦怦亂跳轉(zhuǎn)成了淡淡的失落。車子不能再慢了,無論如何我不能莫名地停下來,那樣讓村里人看到會產(chǎn)生疑心。
走,我鼓足了勇氣。在我右腿使勁蹬下腳蹬板的一瞬,我看到那空蕩蕩的院子里,小屋破舊的房門忽然一開,女孩從里面端著一盤子饅頭走了出來。我準(zhǔn)備踩下去的腳猛然停住了,我側(cè)轉(zhuǎn)了頭,她的眼睛剛好與我對視在一起。女孩的臉一下子羞紅了,我的心頭一顫,腳下竟再不敢停留,車子像小船一樣輕飄飄地劃了出去。東邊的朝霞退去,一束耀眼的光射了過來,我的心頭也一下子變得一片光明。太陽出來嘍!我?guī)е欠菪⌒〉臐M足,在車子再往前滑行了十幾米后又停了下來。我瞅準(zhǔn)了她家屋西側(cè)的那條小河。兩岸粗大的垂柳,陰綠的河面上漂著一堆堆的浮萍。一座用三根老樹架起的小橋,蓊郁,清翠,小屋就依傍著這一切……好風(fēng)景!我從心底里抑制不住地喊了一聲!
我將自行車靠在了她家的后墻上。走進墻西房山的陰影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份青翠和森郁竟然美得更讓人心動。一條小河一直向前伸去,河不寬有幾群鴨子在河里游來游去,白的毛綠的水,真的像是一幅十八世紀(jì)西方田園風(fēng)光的油畫。房的陰影和樹的陰影重疊在一起,黑黑的像一塊湮濕水的土地。我揀了塊平整的地方坐下,側(cè)身看了一眼,透過她家西邊的籬笆墻剛好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棵棗樹。棗樹鮮綠的葉子一半在籬笆內(nèi)一半在籬笆外,棗樹下有幾只白雞正在刨食。我支上畫夾,拎著水罐到河邊打了水,當(dāng)我回來時看到籬笆內(nèi)探出一個女孩的半個身子,緊身的白色羅紋背心,凸出了女孩勻稱的身材。我一愣,女孩也一愣,我尷尬地沖她微微點點頭,她也友好地沖我笑了笑,便縮了回去。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幾下,心頭略略地泛起一絲欣喜。院子里很靜,可聽不到任何的響聲,太陽吊起來了,滿世界的陽光,樹陰顯得更加濃郁了,我靜靜地用水粉畫著面前的這片風(fēng)景。時間過得好快,轉(zhuǎn)眼快到中午了,我伸了下腰,不由自主地便看向了旁邊的那個籬笆院,腦子里便又冒出了那個女孩的身影。想著想著,自己竟然咧著嘴輕蔑地嘲笑了自己一下。畫畫得很順手,心情便又增添了一絲的愉快。腰因為坐了一個上午了,有些酸疼,我直起身剛要離開,身后的墻角旁不知什么時候竟多了一個身影,這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不知她什么時候來的,也許站在我身后看了一會兒了??粗页泽@的表情,她端了下肩笑了笑。我也笑笑,她便走近我,蹲下身認(rèn)真地端詳起畫來。我站在她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張畫得不好!”女孩沒有說話。我這時才忽然想起她是個啞巴,有人說十聾九啞,或許她……但這個想法剛剛產(chǎn)生,就見她轉(zhuǎn)過身笑著沖著我挑起大拇指,我笑笑,隨后指指旁邊的籬笆院:“那是你家嗎?”女孩搖搖頭,隨即做了幾個手勢,我看不懂她比劃的是什么意思。她便又做了兩次,可我仍然不懂,只能沖著她無奈地搖搖頭,這時她的神情忽然黯然了下來,低下身繼續(xù)看畫,再不理我。慢慢的,我看到她好像入了神,有時還會抬起頭來對照著眼前的景物看上幾眼。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周圍除了樹上的蟬聲就是風(fēng)吹樹葉的嘩嘩聲。我站起身問她:“你上學(xué)嗎?”她側(cè)過臉點點頭。我問在哪兒?她這次沒有說話,而是繼續(xù)看著畫,我顯得有些尷尬。又過了一會兒,她像是醒過神來似的,看看我身邊的速寫本,然后一把拿過來用鉛筆在上面寫道:市聾啞學(xué)校高一。我點點頭,她隨后接著在本上寫道:你呢?我說:“我在工藝美院附中上高二。”她便伸出手來沖著我挑了下大拇指。我笑了。
就這樣我問她寫,或她寫我答,到中午時一本速寫本子上已經(jīng)寫了半本了。這時旁邊土坯小屋里傳來一聲老太太的喊聲,女孩子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騰地站起身,慌慌張張地放下本子便往回跑,當(dāng)她跑到墻角時她回轉(zhuǎn)身沖著我抿嘴一笑,然后招了招手,才像風(fēng)一樣地跑走了。我呆呆地望著她消失的身影,遠處是午后成片的向日葵,再遠,是高遠的天空,幾朵浮云呆呆地吊立著。
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又傳來老太太的說話聲——白露,吃藥……
2
我知道了她叫白露,家在市里,父母都是工程師,而這土坯屋里住著的是她的瞎眼外婆。
她每年放假都會來這里陪外婆住上一段時間,因為從小她是跟著外婆長起來的,平日她就幫著外婆做做飯,喂喂雞、鵝、狗。這個村里她還有個舅舅,她來了,舅舅就很少過來了。她說,她喜歡這里寧靜的田園風(fēng)光,沒事時她也會背著姥姥偷偷和舅舅下地收拾一下瓜果、莊稼,不過姥姥知道了可不得了,她會說,城里的小姑娘在地里曬黑了回去多難看啊!所以,每次去地里都是去幾個小時就趕快回來,姥姥一眼看不到她就會喊,時間久了再見不到她便會罵……
今天天從一早便陰得厲害,我站在窗前一直猶豫著,出去還是不出去。有時天稍稍好些了,我便拎了包要走,可剛到院子里天空就又飄來幾塊黑云,于是我只得又退回到屋里。就這樣往復(fù)折騰了幾次,天終究還是沒有掉下一滴雨來。這時看看表已經(jīng)快十點了,于是一咬牙,推了車還是沖了出去。
鉛色的陰云已經(jīng)快要壓到湖面上了,心情便越發(fā)變得壓抑。涼風(fēng)嗖嗖地吹來,翻下湖堤時幾顆雨滴飄落,隨后噼里啪啦的雨滴便下起來了??蓙硪瞾砹耍蔷图磥碇畡t安之吧,索性就來個雨中做畫!想著,我跳下車子套上了雨衣,繼續(xù)向小村騎來。湖下的小村很安靜,陰云籠罩中的村子沉重得像一塊鐵,每個窗口都是黑洞洞的,我順著村中的小路一直奔向昨天作畫的那個河邊。路過她外婆家的籬笆院時,我的車子慢了下來,我想像著她此時正在院子里向路上張望,可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面空蕩蕩的,連大黑狗都沒在。我的心呱嗒一下掉了下來。失落和著這陰郁的天氣像酒精一樣彌漫了我的整個心頭。坐到樹陰下,雨已經(jīng)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還好有厚厚的樹陰和屋檐遮擋,雨打不到身上??煽粗闹艿木爸?,我又犯難了,今天畫什么呢?畫水粉的話不知雨什么時候會下大,而且此時也沒了出門時的那個心情,那股空蕩蕩的感覺讓人無法安心去做事。好吧!那就畫速寫吧,平時因為練得少,沒少挨老師的批評,說我的線太碎了!
翻開速寫本,我才發(fā)現(xiàn)有少半本竟然寫滿了我和她的對話。我不覺啞然一笑,隨便翻了幾頁,昨天的情形便又浮現(xiàn)在眼前。小河上的浮萍更加鮮綠了,小雨打在上面只在有水面的地方才觸起一點點的漣漪,鴨子是不懼這點小雨的,依然在水草與浮萍間優(yōu)哉游哉地覓著食。我抱著速寫本竟然有些羨慕起這群無拘無束的鴨子來了,“一蓑煙雨任平生”——送給這群鴨子也送給我。
速寫慢慢地畫著,這樣的天氣是很少有人出來的,村人在這樣的天氣里大都是守在屋里嘮嗑、睡覺。而此時唯獨我坐在這綿綿的細雨中,讓村里人看到會不會認(rèn)為這孩子有毛???想著便更嚴(yán)肅地坐正了身子,以顯示我是在一本正經(jīng)地在做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不知不覺在這河邊已坐了半個上午了,雨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要停的樣子,也沒有變大的跡象,忽然旁邊的籬笆院里好像有動靜,我豎起耳朵,是屋門推開的聲音。我的心又緊張起來,——一定是她!果然,不大一會兒她從籬笆墻上探出了半個腦袋,笑瞇瞇地沖著我故意咳嗽了一聲,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很木訥,這陰雨天里竟然還會跑出來,讓人感覺像是……不大一會兒,女孩便踩著濕滑的泥水繞到了我的身后。
她見了我沖我挑起大拇指,然后又做了個手勢。我依然現(xiàn)出懵懂的神情,她知道我不懂手語于是便又從我手里奪過速寫本,一眼看到我速寫本上剛剛畫的速寫,竟細細地端詳起來??戳艘粫?,她在下面寫了“真好”兩個字。
后面,我們又開始了用筆的對話。開始時還是我問她寫,后來我覺得這樣很蹩腳,索性從包里又翻出一個本子來,一起寫。我寫了送到她的手里,她答了把本子遞給我,就這樣兩個本子像是傳沙包一樣在我們兩人的手里傳個不停。四周只有沙沙的細雨打落在樹上、河里的聲音,不知不覺已是中午了,院子里忽然又傳來老太太的喊聲:“白露,吃藥——”
白露便像是中了魔咒一樣,騰地站起身將本子扔給我,轉(zhuǎn)身就走。我被她這像條件反射一樣的舉動弄得有點手足無措,她跑出去幾步了才停住腳,然后回轉(zhuǎn)身沖我招了招手。我依然有些驚愕地瞅著她,她卻笑了然后又做了個手勢,大概是明天再見的意思。看看她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喊了一聲:“你怎么了?”可是沒有回聲。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河面,一時仿佛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總是像救火隊員一樣,一聽到她外婆的喊聲就匆匆離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速寫沒有畫完,也無心畫了,雨也停了,天空蒼白得像被洗過一樣。我站起身,心情有些抑郁,這次不是因為自己,好像這十八歲的年紀(jì)第一次不是因為自己而抑郁,而是因為另外一個陌生或者說是算是和自己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一個女孩。我郁郁寡歡地收拾了東西開始往外走,在路經(jīng)她外婆家的籬笆門前時故意停了下來,向著那座小屋的窗子里張望了一眼,可那小窗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大黑狗在,這次卻沒有叫只是莫名地站直了身子瞪著我。
3
回到家我翻看著和她的對話,她和我講了許多她們班里的人和事,盡管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但她講得還是興高采烈。我也和她講了一些我們班里的人和事,我講得馬馬虎虎,因為我總覺得那些人和事都沒什么可值得費口舌的。我講的最多的是我對“藝術(shù)”的見解和對當(dāng)今“畫壇”的評價,還有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她完全像是個無知懵懂的信徒一般不停地恭維著我,贊美著我。我欣然領(lǐng)受了這一切,仿佛找回了在學(xué)校中失落已久的認(rèn)同感。在那幸福的回味中,我忽然想起學(xué)期末的那次圖案設(shè)計課,那個古怪的老頭舉著我的作業(yè),大聲在全班面前嘲笑——藍配紫惡心死!媽的,真是奇恥大辱,每當(dāng)想起那一幕我的心里就是一顫。
今天的天氣很好,剛剛下過雨,天藍藍的。太陽的光線很干凈,地上的樹陰和房陰都很深邃、棱角分明,仿佛與這個世界勢不兩立的樣子。小村依然在寧靜中,進村時這次碰到了五六個孩子,他們見了我像馬蜂一樣撲了過來,追著我的車子奔跑。這下可把我弄糗了,平生最討厭孩子了。另外我實在是羞于在村子里讓人們看到自己像個猴子一樣被一群孩子追逐的樣子,于是便不時地下車來低聲恐嚇?biāo)麄?,有時甚至還做出伸手要打的樣子,可這幫孩子就像是一群野蜂一樣,任你怎么恐嚇就是嬉皮笑臉地在你左右不離不棄。看看快到白露外婆家的門口了,可這幫孩子們還是不肯離開,我的頭上真是冒汗了。我可不希望讓這群猴孩子打擾一會兒我和白露可能會有的“約會”。于是急中生智,從包里掏出幾支水粉顏料,沖著一個大點的孩子說,我這里有幾支顏料,你們要是不跟著我了,我就把這個給你們。那孩子沖著我點點頭,然后蹭過來趁我不備抓了顏料就跑了。后面的幾個孩子跟著他也一窩蜂似的跑走了。我苦笑笑,轉(zhuǎn)過頭來,忽然發(fā)現(xiàn)籬笆院內(nèi)白露正站在那里沖著我笑呢。那一刻她蒼白的臉上仿佛有了血色。我沖她招招手,她便推開籬笆門悄悄地跟了出來。她向我做了個手勢,問我是不是還到院子后面的小河邊去?和她呆了這幾天我現(xiàn)在也基本懂得幾句手語了。我搖頭,說:“不去那了,一是畫了幾天了也沒什么可畫的了,二是那群孩子說不定一會兒還會跑來,煩死了!”她笑了,點頭。我說小河的對面有幾間老屋還有段殘破的土墻我覺得不錯,到那去吧!她點頭。
太陽底下,老屋的泥墻反著土黃色的光,兩所老屋的門窗都已經(jīng)沒有了,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墻面大都已經(jīng)傾斜,用一根根圓木或樹樁支撐著。老屋前已經(jīng)長滿了過人的野草,老屋后是已經(jīng)倒塌的半段殘墻,殘墻旁邊同樣長著成片的野草,我們在殘墻旁找了塊平整的地方坐了下來。白露仰頭看了看天,示意這里沒有陰涼太曬了。我看看也是,可此外也沒有更好的角度了,她看我為難的樣子,示意我不用為難了,竟轉(zhuǎn)身奔外婆家的方向跑去。我不知她這是干什么去,于是便目送著她回到了籬笆院。好在這里離她外婆家只有幾百米的樣子,來去一小會兒的事,不大一會兒,她拎來兩只板凳和一把旱傘。另外還帶了幾個帶著葉子的西紅柿,我笑笑,“女生的嘴就是饞!”她一邊遞給我一個西紅柿,一邊卻已經(jīng)撐好傘坐在那里吃上了!
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喜歡殘破的美。老師也批評過我多次了,說你為什么不能畫些雄偉的、整齊、端莊的景物,為什么總是喜歡從犄角旮旯里找些丑陋的、陰暗的、邊緣的東西來畫。我極不服氣,暗自叨咕:你看畫冊或展覽上哪個成功的畫作畫的是新建的百樓大樓?可想歸想,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天越來越熱了,看著白露投入地看我畫畫的樣子,我說:“你也來試試吧!”她點頭,于是我重新鋪上一張紙,遞給她一支筆,我站到她背后給她指點。白露真的很有美術(shù)天賦,一上手便極快,從起形到上底色,仿佛像是學(xué)過幾年的樣子。我不住地稱贊,而她則一心一意地對著畫紙認(rèn)真地畫著。我指導(dǎo)的每句話她都認(rèn)真地聽,謙虛得像個兒童。有靈氣的女孩誰都喜歡,再加上這么善解人意,那就更讓人喜歡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到頭頂上了。正午的陽光曬在身上火辣辣的。正一門心思畫畫的白露猛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一挺身站了起來,放了畫筆指了指外婆家的方向,然后做了個手勢便慌慌張張地跑走了。我瞪著她的背影,知道她又回去吃藥了!地上,她拿來的那把旱傘還在,我想喊住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她大概一會兒還會回來吧!果不其然,一會兒的工夫她便顛顛地又跑了回來,而且手里還拿著兩個蘋果,到了近前她遞給我一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肚子真的餓了。三口兩口便吞了下去,她笑著看著我,將自己手里的那個又遞給了我,我搖搖手,忽然一眼看到殘墻邊上有塊玉米地,便詭秘地笑著說:“想吃烤玉米嗎?”她一愣,隨即會意地點了點頭,于是我便跑過去一頭鉆進了玉米地里。不大工夫,我抱回來四五個還沒完全成熟的玉米,然后動手在土墻的墻角處揀來了一抱干柴?;瘘c起來了,將幾個青玉米扔到里面,燒得玉米嗞嗞地直冒水,因為都是青玉米所以不停地冒著青煙,嗆得我們倆淚流滿面。此外本來就是大夏天的,再點上這么一堆火真是烤得人難受,不大一會兒我和她的衣服便都讓汗?jié)裢噶恕?/p>
在火里扒出燒得焦糊的玉米,吃在嘴里竟別有一番美味。白露大概平時沒吃過這個,所以嚼得滿嘴的黑糊,我笑著把最后一個遞給她,她不好意思地推開了。天太熱了,畫是畫不下去了,我說:“你告訴你姥姥你出來了?”她點點頭,我說:“天太熱了,不畫了,我們往前走走吧??纯从袥]有好的風(fēng)景,明天過來?!彼贮c點頭。
一條鄉(xiāng)下的土路一直向北伸去,路的盡頭是一條大河叫金鐘河。從這里就能看到大河高高的河堤。路的左邊是莊稼地,種的都是玉米。右邊是那條從村里流淌出來的小河,河邊稀稀落落的是幾棵柳樹。鄉(xiāng)路整個就暴露在了太陽底下,莊稼因為比較低矮所以沒有一點陰涼。我推著車子在前面走,白露在后邊跟著。雖說太陽還是直曬,可走在路上,畢竟還是有些微微的涼風(fēng)了。
白露性格比較內(nèi)向,但很自尊,因為不會說話的原因,所以她在我面前除了做手勢和寫字外,很少出聲。更多的時候是聽我夸夸其談,而每次等我說完之后,她只是報以一笑。
正往前走著呢,遠遠地就見河堤上有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風(fēng)馳電掣地向村里開來,白露一下子站住了,她端詳了一會兒神色忽然有些緊張,隨即慌忙和我做了幾個手勢。我看不明白,她急了一把就把我的包抓過來,從里面拿出速寫本,飛快地寫下幾個字:我舅舅來了,我得走了。我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她指了指河堤,我明白了,隨即她又寫道:明天還在我外婆家房后見,早點來!我點點頭,她便轉(zhuǎn)身順著小路飛快地跑走了。我瞪著她遠去的背影,再看看河堤上已經(jīng)開下來的農(nóng)用三輪,也騎上了車子,朝著湖的方向騎去。
4
早早地來到白露外婆家屋后的小河邊,空氣還有些濕漉漉的,柳樹深綠深綠的。小木頭橋上偶有村人扛著農(nóng)具經(jīng)過,我剛到她外婆家的屋旁,白露就來了。手里拎著個背包,我沖她招招手,她便跑了過來,我拍拍車子的后座,她會意地笑笑。順著昨天走的那條鄉(xiāng)路,車子慢慢地騎著。早晨的莊稼地里還是一片的潮濕,但鳴蟲早已是叫個不停了。
車子在顛簸的村路上一直騎上了河堤,地勢一下子高聳起來,一條大河橫亙在眼前。淡綠的河水中浮著一簇簇水草,河上漁網(wǎng)密布,竹竿林立,兩岸綠樹成行,河中幾條小船慢悠悠地劃過,留下一條條細碎的波紋。
我回頭問她:“咱去哪?”白露順著河堤向西一指,我便調(diào)過車頭順著河堤一直騎了下去。河岸上的景致都很平庸,沒有一片能吸引人停下來的去處。越往前走,堤岸兩側(cè)的樹越濃密了,高大的楊柳遮蔽了多半個天空,我又放慢了車子。頭頂?shù)镍B鳴聲噪起來,與地上蟈蟈的嘶叫聲相映成趣。
忽然,背后傳來了清脆的口琴聲,我回頭看,坐在車后座上的白露,這時手里正端著一支口琴一邊吹一邊沖著我點頭笑呢。我用腿支住地,停下自行車:“就在這吹一首吧!”她也不扭捏,笑著跳下車,捧著口琴便吱吱呀呀地吹起來。就這樣,一首《同桌的你》在林間悠悠地回蕩起來。一曲完了之后,她笑笑,指指車子示意我們該上路了。重新騎上車子,忽然我感到有些自卑,平時她的謙虛、無言,好像和那美妙的琴聲不成正比似的?!按档谜婧茫娴?,尤其是和弦。”我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她在笑,那種很平靜的、很無所謂的笑。
在一個閘口處我們停了下來,河中有三條停泊的小船,堤岸上是漁人的窩棚。兩個女人在岸上正做著飯,一座泥灶正冒著炊煙,河邊的幾個男人正在船上忙著收拾著漁網(wǎng)。我們揀了一塊有樹陰的高崗坐了下來。今天我拿出速寫本來開始畫速寫,而讓白露畫水粉。白露畫得很認(rèn)真也很安靜,兩個多小時里她一直全神貫注地畫著。畫畫本身就是個安靜的事兒,加上白露不能說話,所以也就少去了我的許多嘮叨,相處的一直是匆匆的,但我也習(xí)慣了這種安靜相處的方式。有時有些話都到嘴邊了,可因為交流的不方便又咽了回去。她好像一直都很安靜,很少或者說幾乎不主動交流??斓街形缌耍以谒賹懕旧蠈懀耗愫湍憷牙呀淮昧藛??不用回家吃藥嗎?她看了點點頭,我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你有什么病,要天天吃藥?她看了,臉色變得略有些蒼白,沒有回答趕忙回過頭去繼續(xù)畫畫。
又畫了一會兒,我說:“畫了一上午了,休息一會兒吧,先吃飯。”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塊塑料布來,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旁邊的小樹林子里有塊空地,便指了指說:“我們到那去!”說著便拎著包跑了過去。早晨從家里出來時我買了一些面包、罐頭、火腿還有一些水果。沒想到白露也有準(zhǔn)備,她拿了一些瓜果,大概都是她舅舅家收的。地上的草很柔軟,吃過飯后可以躺在上面休息,甚是愜意。我說你再給我吹首曲子吧,她點點頭。于是那個中午她便一首接一首地吹起來,大都是一些校園民謠和前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的歌曲。那片小樹林便在口琴聲中變得更加幽雅起來。河堤上很寧靜,沒有人跡,偶有鳥兒飛過,也只是安靜地一掠而過,常駐的是草叢中的那些昆蟲,沒完沒了地鳴噪著。
大概是吹累了,白露也躺在了草地上。一起抬頭看著樹隙間那藍藍的天。躺了好一會兒了,我側(cè)轉(zhuǎn)了身說:“過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你是不是也要回市里了?”她點點頭,我說:“你的畫真的很有天賦,只是這幾天時間太緊了,如果一放假就教你就好了,現(xiàn)在說不定你都能超過我了!”她笑笑。我說明年暑假你還來嗎?她點點頭,我說,“好。到時我還教你?!彼阈χ斐鲆恢皇种竵砗臀依?。
下午又畫了兩個小時,我給她講了講,她依然很認(rèn)真地聽著,然后依我的指點修改。不知不覺中,已是夕陽西下了。我站起身,拍拍酸疼的后背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再畫腦子都木了,我們回家吧!”她也站起身,只是有些戀戀不舍地看看面前的畫,仿佛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
一路往回騎時,兩人都沒有話,夕陽就在背后,路上的烏鴉成群叫著從頭頂掠過,風(fēng)有些涼了。到村口時我停下車,她下來做了一串手勢,我大概能明白她說的是:感謝這幾天的指導(dǎo)!接著又做了幾個手勢,我便又不明白了,我拿出本來,說:“還是寫吧!”她點點頭,她說:等明年再來時,她也置辦一套寫生畫具。我說;“好,約好了,明年我們畫一個假期?!彼α?,笑得很甜。然后她從包里將那支口琴拿了出來遞給我,寫道:沒什么送你,就送你這支口琴吧!我推讓了一番,見她很真誠的樣子只好收下了,說完她愉快地轉(zhuǎn)身走了,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該送她點什么,可送什么呢?因為也沒這個準(zhǔn)備,所以我忙拉過包來胡亂翻了半天,覺得只有那個調(diào)色盒可能還拿得出手,于是大聲喊住了她,推車追了上去。我拎過包來從里面拿出調(diào)色盒來拿給她說:“實在沒什么可送你的,就送你這個吧,有些舊,不過洗洗還可以的,平時你可用它畫些畫?!彼崎_說什么也不要,意思我平時還要用,怎么能離了這個呢,我說我可以再買,但她執(zhí)意不要,正僵持著呢,她忽然一眼看到我包里一塊扎染的布巾,一時來了興趣。她從包里拿出來抖落開,那是一條上工藝美術(shù)課時練習(xí)扎染的一條布巾,不是太滿意,所以便用來包了顏料,現(xiàn)在已是臟兮兮的像一塊抹布。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能送給我嗎?我不好意思地說,“太臟了,而且染得也不是太好。”但她看上去像是很喜歡的樣子,表示沒關(guān)系,她喜歡。于是我便只好說,“喜歡你就拿去吧,等明年我重新給你扎染一條好的再送你。”她笑著點點頭,說完這才歡快地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感覺心里少有的一種輕松與快樂。
5
那場分別好像平淡得像水,像風(fēng),沒有任何的傷情就結(jié)束了。今后的一年,時常會想起她,一個清純而恬靜的女生,想起她時常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神情,畫畫時那專注的樣子,燒玉米時那開朗的笑聲,以及那悠揚的口琴聲?;h笆院、河邊的樹陰、半段殘墻、河邊的漁家,景與人,人與景相互交融在一起成了一幅幅寧靜的畫面。每當(dāng)閑暇無事時那靜態(tài)的畫面又會動起來,有笑容有歡樂卻唯獨沒有聲音,那個小小的村落仿佛一幅清秀的水彩畫,生命與時光都稀釋成了色彩,涂抹其中。
回憶多了,便會生起一種情愫,久之便會像色彩滲進心里,再也抹不掉了。有人說這叫發(fā)酵,這個比喻很是形象,像酒像醋,總之最后去除了許多的雜質(zhì)而變成一種純郁的結(jié)晶!當(dāng)夏天即將要來時,我的心已經(jīng)變得像一鍋即將煮開的沸水了……我要去見她,一刻不停!
暑假第三天,我準(zhǔn)備好了畫具和特別扎染的一條藍花的圍巾,細棉布料的,藏藍色的底色,形狀各異的白花。還是那座湖,不過四周比去年多了些景致,但人跡還是寥寥。太陽很是充足,騎進村子,四下里顯得有些荒涼,因此也平添了一絲的陌生。剛剛下過幾場雨,每家院子旁的野草都瘋長得老高,路上偶爾有一兩只雞在啄食,仿佛從它們的身上還能拾回去年的一些記憶。我的心從一進村便開始慌亂,有點慌不擇路。
到了她外婆家的小院前,籬笆還是去年的樣子,門還是緊閉著,小窗口里依舊還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看看四下無人,停下了車子,走到籬笆前往里面張望了一下。大黑狗看到了我,忽然跳起來朝我跑來,卻沒有叫。我站了一會兒見屋子里不像有人的跡象,于是故意咳嗽了兩聲,誰知這下卻刺激了大黑狗,它沖著我汪汪地叫了起來,我只好退到馬路上。又停了一會兒,我確定白露該是沒有來,不然聽到動靜她早該出來了。
離開了小院,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像一顆被蛀空的瓜。風(fēng)從里面呼呼地刮過,我安慰自己,也許剛放假她還沒有來呢。于是在這種不斷強化的自我安慰中,我像個無主的游魂四下里游逛了一番后郁郁寡歡地回了家。
第二天起得更早,心像是被那個小院粘著了一般,拼命想去,可心里又一直在解勸自己:“她沒那么快就來了!”可說歸說,心里焦灼得還像是吃了炭火一般,終于在快到中午時忍耐不住還是騎車出去了。到了村里,心依舊是怦怦地亂跳個不停,由于緊張內(nèi)心竟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到了小院前,還是那么安靜,森郁得像是一座森林。我一靠近又招來了大黑狗的狂叫,屋里依然是沒有聲音,最終我又是郁郁寡歡地離開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終于有些灰心了。我猜測,她也許是家里有事,或許是出去旅游了,或許是加課了……但無論何種猜測,我堅信她肯定會來,赴今年之約。于是我便像跑馬拉松一樣,堅持每天都要穿過那個湖下的村子去畫畫。毫無例外地到了她外婆家的門前都要停上一會兒,盼望著她的身影會出現(xiàn),可終于一個個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而且連成了線。直到要開學(xué)前的第三天,我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拉開了她外婆家的那個小籬笆門,狗不停地叫著,走到門口時,我聽到從屋里傳來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誰呀——”我拉開外屋的木門進到里面,答應(yīng)了一聲:“是我,外婆。我是白露的朋友!”說著話我挑開里屋的門簾,進到屋里的一瞬間,我的眼睛感覺被墻上的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瞬間,我一下子愣住了,里屋迎面墻的木柜上擺著一張女孩兒放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掛了黑綢。那面容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親切——白露。我驚愕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又走前了幾步,炕上的婆婆問道:“你是白露的朋友?”我木然地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頭看到炕上坐著的是一位六七十歲的瞎眼老婆婆,她應(yīng)該就是白露的外婆。我急切地又扭過頭去指著白露的照片問:“白露她……”瞎眼婆婆嘆了口氣,“孩子去年臘月走的,得了場感冒,先天的白血病……”說著嚶嚶地哭了起來,我這才猛然想起,為什么去年她每到中午時都要跑回去吃藥。我呆呆地坐到了炕邊上,瞎眼婆婆哭了一會兒說:“她提起過你,住院時還和我說,外婆,等我好了,放假我還到您那住著去,我夏天時在您那結(jié)識了一位畫畫的朋友,約定了明年暑假一起畫畫?!闭f著外婆從炕里拿出了一個小包,里面拿出一支口琴來,說:“去年送你的那支口琴是舊的,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想再送你支新的?!闭f著又抽出一條布巾來,我認(rèn)得那是我去年送她的那條包顏料的扎染布巾,但已經(jīng)被洗過了。瞎婆婆接著說:“這是她臨走時讓我還給你的。她還說,讓我轉(zhuǎn)告你,說是對不起你,答應(yīng)你的一起畫畫的事實現(xiàn)不了了……”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我從包里拉出那條新扎染的布巾,輕輕地掛在了她的遺像上,然后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快步走出了小屋。
黑狗在院子里騰地站了起來,卻沒有叫。我失魂落魄地出了院子,一切好像都木然冰結(jié)了,又像是遠去了,飛快地飄走了,天地間沒有一物,只孤零零地剩下我自己,我木木的腦子里機械地閃動著一個個畫面……“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車子在路上像條瀕死的蛇,風(fēng)、云、樹、那條小河,那片樹陰,那樹陰里傳來的咯咯的笑聲,我的眼淚終于又長流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