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 宋維梅
內(nèi)容摘要:曾令云長篇歷史小說《云興街》分上、中、下三卷,其以開闊的視野,通過展示昭通三個不同的歷史時期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各色人物等的命運沉浮,折射出昭通上個世紀,時代、社會、歷史變遷的整體面貌。整部小說在敘述歷史的體例上,在運用方言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方式上,以及在追溯歷史的過程中營造的地域文化氛圍上,都能讓讀者能打破以往的思維慣性,以一種新的視角重新關(guān)注昭通歷史,并獲得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關(guān)鍵詞:陌生化 語言 意蘊 審美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俄國興起了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其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這一理論。在《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一書中,什克洛夫斯基指出:“那種被稱為藝術(shù)的東西的存在,正是為了喚回人對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頭更成其為石頭。藝術(shù)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的感覺如同你所見到的視像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知的那樣;藝術(shù)的‘反?;ɑ蚱娈惢?,更多的譯為‘陌生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既然藝術(shù)中的領悟過程是以自身為目的的,它就理應延長;藝術(shù)是一種體驗事物之創(chuàng)造的方式,而被創(chuàng)造物在藝術(shù)中已無足輕重。”[1]。從什克洛夫斯基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陌生化理論,主要是說明文學的任務在于使熟悉的事物感知陌生化,使熟悉的語言表達陌生化,以此打破我們對世界“習慣化”、“機械化”、已經(jīng)麻木不仁的認知,讓我們以新鮮的視角去感受事物,恢復我們對世界鮮活的感受力,與其說“陌生化”是一種理論,不如說它是一種手段,一種打破“自動化”的手段。藝術(shù)通過一些手段使對象感知增加難度,比如文學作品中使用不平常的詞語或修辭,或者改變寫作的視角,把人們習以為常的世界換成另一種方式展示出來,達成“世界如你初見”的感知狀態(tài),通過藝術(shù)喚起人們對生活的新鮮感。什克洛夫斯基還強調(diào)文學研究不應該只研究其外部關(guān)系,而應該注重研究文學作品的語言、敘述方式、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等形式上的獨特性,也即是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文學性”。俄國形式主義者在理論建樹上雖然帶有機械化的傾向,但是他們對文學研究新的關(guān)注視角啟發(fā)了文學多維度批評的可能,尤其是“陌生化”理論,不僅對文學創(chuàng)作起著重要的影響,而且對文學批評與文學審美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以此陌生化的理論視角來看曾令云長篇小說《云興街》,便可發(fā)現(xiàn)在這部長篇巨制中,作者順其自然、以時間的縱向發(fā)展為線索,展示云興街的時代變遷,在此基礎上穿插各種歷史事件和各色人物的浮沉降落,并把方言運用到對小說歷史人物的塑造上,讓冰冷的歷史如一幅幅寬廣博大、生活氣息濃厚的生活畫卷展示在讀者面前,無論是從內(nèi)容還是小說形式,整部書處處彰顯了陌生化手法的運用,讓我們以一種新的視角和眼光重新關(guān)注昭通歷史。
一.內(nèi)容層面,《云興街》借人物演繹歷史變遷
《云興街》分為上、中、下三卷,上卷時間跨度從1930年初到1950年昭通解放前,寫的是龍云、盧漢主政云南時云興街的建設、發(fā)展過程,其中穿插了昭通城興衰更替的歷史變遷;中卷反映的是從1950年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將近30年時間里,居住在云興街形形色色人們的命運浮沉、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下卷描寫的是改革開放、新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到來后各種人物命運的起落翻覆。小說很明顯的是借助三個歷史時期來展示云興街的起伏沉落,也即是我們常說的時間順序,而這部小說與其他歷史小說最大不同之處就是比較明顯的時間觀念。它按照時間流動的先后順序安排人物的出場和行蹤,在介紹人物時,有時運用回憶,有時運用聯(lián)想,由某一人聯(lián)想到另一人,或者由某地的歷史牽出某一人物等等,在小說的整體布局上,通過時間歷史的延續(xù),來展示人物的行動、命運、結(jié)局等過程。
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眾多,龍云,盧漢,安恩溥、舒崇承、趙順才、潘德淇等等不計其數(shù),從達官顯貴、地方政要到街井市民、巷頭雜耍等,小說以豐富廣闊的畫面展示了云興街興衰沉浮的大背景下蕓蕓眾生的生命和生存狀態(tài),生活氣息濃重。在這里云興街既是人物活動的背景,又是整部書的重點主角,因為一代一代人的命運都凝縮在了云興街上,但是云興街不是一個虛化的名詞,因為蕓蕓眾生相是云興街所代表的歷史變遷活力之所在。歷史是一地之歷史,更是一地人民之歷史,人民創(chuàng)造的歷史凝縮在一地“云興街”之上。就像云南省人大副主任楊應楠在為《云興街》寫的序中說的那樣:小說在寫安恩溥,實則寫龍云;小說在寫龍云,實則在寫云興街。一座城市猶如一個人,自有其命運。這序一語總結(jié)了《云興街》的特色,小說寫的是一個個人物的命運,寫的是人物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但是重點寫的主人公才是云興街,云興街就是由人物演繹出來的一個歷史代名詞。
與其他歷史小說相比較,比如與著名作家姚雪垠的歷史小說代表作《李自成》比較,《李自成》的主要人物就是歷史人物李自成,整部巨制圍繞主要人物一生的活動展開,主要人物帶動了縱向的歷史時間延續(xù)與橫向的社會畫面描寫。作為歷史小說,《李自成》在小說人物設置方面,主次明晰,性格鮮明,很顯然,人物形象塑造是第一位的,作品縱向與橫向的深入描寫是人物活動的背景與環(huán)境因素,都是服務于人物形象塑造的,小說讓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鮮明的“人”站在那里,其次我們才看到人之外其他的歷史因素。再比如著名作家二月河“清帝”系列小說,也都有一個重要人物,或者康熙,或者雍正,或者乾隆,我們說它們屬于歷史小說,是因為圍繞主要人物展示了當時風云變幻的歷史以及動蕩起伏的社會環(huán)境,但是整部小說的主要突出人物形象是某一重要的人物,無論情節(jié)和事件的設置,還是關(guān)于對歷史帶有作者主觀感情色彩的描述,都是服務于主要人物形象塑造的,從中可以讓我們透過歷史的變化來看人物性格形成的過程,也可通過主要人物形象的活動來展示他們對歷史發(fā)展的影響,這類歷史小說,可以說人物形象的塑造是第一位的。
但是《云興街》與這些歷史小說不同,《云興街》的獨特處也是它帶給我們陌生化審美效果的主要因素,因為它對于歷史新的敘寫方式呈現(xiàn)給我們歷史小說新的面貌。首先,在內(nèi)容上,展示了三段大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也許是因為要展示的歷史跨度大的原因,作者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書寫昭通這一地之歷史,所以人物形象的塑造已經(jīng)處于相對次要的位置。在每一段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都有一個、兩個或幾個重要的人物出現(xiàn),在這些重要人物的周圍又圍繞著其他人物,但是他們都與云興街有著或遠或近,或疏或密的關(guān)系,他們命運的起伏跌宕其實就是云興街命運的起伏跌宕。云興街不是一條街,但它是故事的主人公,這個主人公承載著一個個人物形象展示的背景角色,也即是整部《云興街》是一個個普通人物演繹的歷史,云興街是歷史,歷史是云興街,歷史是主角,云興街也是主角,歷史離不開人的活動,云興街是人的聚居地,那么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人物在云興街的變換登場,這部看似沒有主人公的小說,實則是有一個深刻的帶有形而上意義的主人公,它就是歷史。
所以說《云興街》這部小說,刷新了我們對歷史小說的認識,作者以獨特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方式,拉近了文學與歷史的距離,就是小說可以是歷史,歷史也可以是小說的主角,這種獨特的小說設計與結(jié)構(gòu)展示讓我們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歷史小說,來看待昭通的歷史,具有的一種陌生化的阻拒力,產(chǎn)生了獨特的審美效果。
二.語言層面,《云興街》生動的地方方言運用
陌生化是藝術(shù)語言的本質(zhì)屬性,它是作為語言藝術(shù)的文學最本質(zhì)的特征。文學文本就是要趨向于使現(xiàn)實陌生,將我們對現(xiàn)實世界的習慣性接受方式打破,使之成為新穎的被關(guān)注的客體??傊?,正是這種使我們接受世界的方式陌生化的能力,使得文學語言有著自己獨特的魅力之所在。陌生化理論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最突出的就是表現(xiàn)在語言的運用上,通過非常規(guī)化語言手段,使作品奇異化,給接受者以新鮮感。語言有一個固有的傾向,即它時時都趨向于自動化,因為隨著頻繁的使用,它日益與某些客體或概念“固著”在一起,以致成為一種“一般化”的符號。正是為此,在以標準語為背景的情況下,語言中任何一種有違現(xiàn)行規(guī)范的用法,都會達到更新符號,打破套版反應,迫使人們集中注意力對其加以關(guān)注的目的,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方言的運用就具有這樣一種陌生化的奇異效果。方言是不同的地域形成的不同話語方式,它具有俚俗、平易自然的特點,它直接來自于某一地域人們的日常生活話語。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方言,實際上是作家的一種獨創(chuàng),這與他們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對社會、生活、文化的思考緊密相關(guān),方言在建構(gòu)作家各自文學世界的過程中被改造和融合,一定程度上也是作家對方言生命的拓展和延續(xù)。
按照形式主義的觀點,文學作品是為被感受而創(chuàng)作和存在的,他們首次提出了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問題,揭示了文學作品生命力的源泉是感受。欲要強化作品的可感受性質(zhì),一個必須首先戰(zhàn)勝和克服的“敵人”就是自動化接受的習慣及習慣定勢,自動化傾向的克服,不僅對于人們的藝術(shù)欣賞是必要的,而且對于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是必要的。所以在小說中方言的使用,尤其是具有某一地域特色的方言的運用,能打破人們對于語言感知的常規(guī)。
曾令云的小說,像著名的《龍盧演義》中就運用了大量的昭通方言,成功的刻畫了龍云、盧漢兩位人物形象。那么在《云興街》,如果說在小說的開頭,敘述龍云交代安恩溥治昭事宜時,用的是書面化的中規(guī)中矩的語言,或者說在上卷和中卷中,方言俚語的運用還少的話,那么在下卷,在進入當代中國社會后,市井俚語就大量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了。作者運用生動的昭通方言,來描寫風俗景物,展示人物的心理和性格。略舉一例,劉趣川和楊薇戲謔丁福生:“我倆把生死置之度外,跟著共產(chǎn)黨干革命的時候,你還在你媽的腿肚包里轉(zhuǎn)筋”;“丁福生氣得左卵子一個,右卵子一個,卻只敢捏著鼻子聞臭屁”。下卷中,這些詞匯和特有的語句表達,是昭通特有的方言,作者把它們移植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僅活生生的刻畫了人物的性格和外貌特點,更重要的是上升到語言本體論的層次,從形式主義的角度看,這樣的方言詞匯、語調(diào)帶給人的是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根據(jù)陌生化理論,藝術(shù)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其中前提是語言的陌生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過方言這一獨特的或具有特異性的言語形式的使用,對其他方言區(qū)的讀者能產(chǎn)生陌生化的審美感受。文學作品是為感受而創(chuàng)作的,陌生化的實現(xiàn)過程就是要“復雜化”和“難化”這種感受過程。為了打破自動化感受的定勢,沖破審美慣性,使閱讀主體獲得新穎奇異之感,作家必須通過陌生化的手法,打破原有的語言形式規(guī)范,使接受者在欣賞閱讀中獲得驚奇與新異感,而小說《云興街》方言的運用,恰恰帶來的就是這樣一種審美感受。
三.意蘊層面,《云興街》獨特的地域文化展示
曾令云多次說到:“小說就是寫人性,寫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和七情六欲,寫人的命運?!蹦敲础对婆d街》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是一部以地理概念“云興街”承載一代一代人命運的歷史,借云興街完整的再現(xiàn)了不同時代的歷史風貌,成為二十世紀云南昭通社會生活的一部“卓越的現(xiàn)實主義歷史”。(《云興街》序) 歷史是由一代代人演繹的,一代代人的生活場景和他們活動的實踐成果,物質(zhì)的或人文的或是精神的便是獨特的地域文化。這種地域文化是云興街獨有的,也是昭通獨有的。
“一樓一底的木框架結(jié)構(gòu),樓上的外走道,(也可稱陽臺)可供主人讀書,也可會友、乘涼、喝茶,觀街景,樓下的走道恰恰供行人遮風擋雨。紅土打底,桐油精刷,呈特別滋潤的羊肝色,由于工藝高妙,三十多年的歲月流逝,門窗熠熠閃光,色彩仍是那么鮮綻。七八家用風火墻隔開,并挑出飛檐,亞光的粉墻繪有山水、花鳥和人物,從中流淌著多少美麗而動人的故事。風火墻經(jīng)歷風雨雷電,彩繪栩栩如生,完好如初,據(jù)查在抿糊時,灰漿里兌有仙人掌中榨出的濃汁,一旦干透,便堅韌如鐵。青石板豎著鋪砌的街道,油光水滑,人們走在上面,感到十分舒適而愜意。連接東西南三方的過街樓,兩樓一底,凌空出世,給云興街憑添了神來之筆的韻味,帶給昭通人美侖美奐享受的同時,能激起不同層次,不同情趣的昭通人無限之憧憬和遐想,它鑄就了昭通人的靈魂……”(《云興街》引子)
“陳家的稀豆粉和油糕餌塊更是神妙,把油糕從鍋里撈起放進盛有稀豆粉的碗里,便清晰地聽到一聲吱地脆響” (《云興街》引子)
在文中還有類似“燒洋芋”、“燒餌塊”、“稀豆粉”等等特色飲食的描寫;還有對“彝家風俗”的生動描寫;這些都是在對歷史的書寫中,所營造出來的地域文化氛圍,云興街是獨特的,那么在這個獨特的地緣概念上,承載的是獨特的地域文化氣質(zhì)。
文中運用當?shù)胤窖詫τ诘赜蛭幕赜械奈镔|(zhì)習俗的描寫,透露出的是一個地域的鄉(xiāng)風鄉(xiāng)俗,傳達的一種異于他鄉(xiāng)的生活風景畫,這種地方性文化色彩,對于非此地域的人們來說,透過表面的語言符號能指層,也即是作者的文學語言敘述層面,他們欣賞到的是一種異域地方的文化特色。在欣賞過程中,因為文字傳達的生活經(jīng)驗超出了他們?nèi)粘I罱?jīng)驗所能體驗到的范圍,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是充滿奇異化、陌生化的地域文化審美效果,是新鮮、刺激、驚奇、趣味,給接受者的是另類快感。小說中描寫上世界30年代到50年代的鄉(xiāng)風民俗,建筑模式,已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逐漸消逝得只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捕捉到一點渺茫的影子,對于昭通本地區(qū)的讀者來說,讀起這樣的文學作品,喚起的是一種久遠的回憶,同時也是對往昔生活經(jīng)驗的一種重新體驗,同樣也能因同一地域不同時代的特殊時代風格而對此地域的接受者產(chǎn)生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陌生化十分注重審美欣賞中所引發(fā)的驚奇感與新異感,以及主體與對象之間的審美張力。由于平常的積累,接受主體已形成特定的認知圖式,主體總帶著舊有的審美圖示投入到新的文本經(jīng)驗之中,當陌生化手法呈現(xiàn)在閱讀主體之前時,舊圖示和新圖式發(fā)生撞擊和沖突,這種沖突形成的張力會極大地吸引閱讀主體的注意,激發(fā)閱讀主體的興趣,并使閱讀主體獲得新奇與陌生化的審美體驗。在曾令云長篇小說《云興街》中,獨特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視角,獨有的方言俚語運用,以及借助歷史的展示營造的獨特的地域文化氣質(zhì),使得整部小說以陌生化的面孔呈現(xiàn)了出來,具有可觀可感的陌生化審美效果。
參考文獻
[1]什克洛夫斯基.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A]. 方珊等譯.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6.
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廳資助性項目“地域文化與昭通作家群整體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與發(fā)展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7ZZX076;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昭通作家群發(fā)展的可持續(xù)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6ZZX232。
(作者介紹:朱海燕,昭通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基本理論和昭通作家作品;宋維梅,昭通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