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沂蒙山區(qū),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孕育出了巨匪劉黑七。如今,距離劉黑七最早落草為寇的1915年已過去100余年,關(guān)于他的傳說依舊在村里不斷流傳,成為一種頗為“神性”的存在。
國公王侯都沒出,出了一個土匪頭
越過一爿爿低緩的山丘,道路盡頭是郭泉村。
7年前,我曾來過一次,那是秋天,路旁不時出現(xiàn)一棵棵孤零零的柿子樹,樹上通紅的果子隨意蕩悠著,無人采摘。現(xiàn)在是春末,山楂樹嫩綠的葉子展示出一年新的好時光,時間在這片山區(qū)不斷演繹自然輪回。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靜謐、安閑,時光仿佛在這里停滯。時而與拖拉機、三輪車、電動車擦肩而過,車上是有一個叼著煙卷的壯漢的,或者是壯漢背后馱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女子。路旁的野地里,照例三五個農(nóng)人在操勞著,有的拿一把小頭,一手抓住玉米稈,一手使勁刨下去,梆梆的聲響,玉米秸結(jié)成一捆一捆,曬在地里,等待過些時日拖回家做柴火煮飯?!?/p>
如果后退90年,這些騎三輪車逡巡在山野間的漢子,這些忙碌于農(nóng)田里的老者,有多少會掙扎在一口飯食的齟齬里,要么揭竿而起,做光棍,搶糧搶女人,要么規(guī)規(guī)矩矩,靜等光棍來搶?
因為這里,是匪王的老巢。
1915年,23歲的劉黑七與當?shù)仄ψ庸?人結(jié)拜為匪,他排行第七。從上世紀20年代中期至40年代初,黑七匪部素常保有萬名匪徒,盛時達3萬之眾,先后流竄為害北方十幾個省市,成了聞名全國的混世魔王。至1943年殞命,劉黑七橫行半個中國長達20余載,屠殺百姓20余萬人,其殺人手段之殘,聚集匪徒之多,活動范圍之廣,怙惡時間之長,世所罕見。
郭泉村還和7年前一樣,靜靜端坐在山谷里?!豆尽防锩鎸懙溃骸耙虼迥嫌幸谎廴拼箦伓妹?,南郭泉與北郭泉合村后,稱為郭泉?!贝逅拿娼陨?,村東有鐵頭山,村西有大小西山,東南有長山子,三山之間有蜘蛛山。當?shù)孛裰{曰:“三山夾一頭,不出國公出王侯。國公王侯都沒出,出了一個土匪頭?!?/p>
一條小溪穿村而過,潺潺流水掩映在低緩的狗吠聲中,分外清脆。溪上有一橋,不時有農(nóng)人扛著頭從村西奔到村東,然后消失在山野之中。
剛到橋頭,就有一個騎摩托車的中年漢子停在我身側(cè),我正在納悶,他敞開了話匣子:“你是來考察劉黑七的吧?”我說是。漢子說你得好好宣傳宣傳,劉黑七不是壞人。我笑了,問他劉黑七怎么不是壞人。漢子說,反正劉黑七對咱莊里人不壞。他繼續(xù)說,經(jīng)常有人來考察,有一年還來了幾個黃頭發(fā)綠眼睛的外國人。我問他都考察什么。漢子說考察劉黑七唄。
漢子發(fā)動摩托車,臨走,給我指點了幾個地方,讓我一定要去:“劉黑七的點將臺,還有東西炮樓,當然,現(xiàn)在都沒了。”
按照漢子指點的方向,我下了橋,順著溪水往北走。沒走一會兒,到了一處水潭,一條水壩把水潭圍住,水壩之下,潺潺流水,清脆叮鈴,一條水渠將部分流水引到附近的山嶺上。不時有雞狗散步在周圍,兀自逡巡,不管不顧。
昔日點將臺,如今已是一壟一壟的地瓜地,伴有雜草,唯有幾堵矮墻,尚殘留幾絲舊日的氣息,不過當年景象是難以想見了。在村南,和許多當?shù)卮迩f類似,“郭泉村大舞臺”成為新的文化中心,一條彎曲的水泥路,把幾眼泉水貫通起來,刻有《郭泉志》的石碑,為當?shù)氐淖匀伙L景增添了亮色。
這個安靜的小村莊,正在一步步成為眾多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的村子中的一員。
最后土匪憶司令
一個老人滄桑的面孔不斷在我眼前閃現(xiàn)。那是在7年前,我走進他位于村子西頭高坡上的小屋。老人已經(jīng)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堆在床上的一團破棉絮里。我說明來意,他驚愕的表情逐漸緩解,久遠的往事在他身上復活,斷斷續(xù)續(xù)講述給我。
那年,他97歲,如今7年過去了,如果尚在人世,該是104歲。隱隱有種預感,果然,當我停下車,走到幾個聚在村頭聊天的老者中間,打聽起他的情況時,一個老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七八年了?!薄捌甙四辍睉翘撝?,想必當年我見到他之后不久,他便已經(jīng)逝去。我的心里一聲嘆息。
他叫劉春新,曾是匪王劉黑七的貼身勤務兵。
劉姓并非村里的大姓,甚至沒排進“孫趙鞏林”四大姓。大概出生于1914年的劉春新,和劉黑七是同宗,家里很窮,年輕時在村里幫人蓋房子。“他(劉黑七)覺著我老實巴交,就跟著他當勤務,拿一把盒子槍。”劉春新說,“吃不上飯,哪有不跟著他干的?”
談到“劉司令”,劉春新的話語里多了幾分自得:“說打哪兒就打哪兒,黃縣、諸城都讓他打下來了,在東北還打下來幾個縣?!薄八谔旖蜃饨缬袔滋巹e墅,妻妾和孩子住在別墅里?!薄八?個兒子,都在天津租界,有的上了大學?!?/p>
1943年,劉黑七51歲,投靠日軍,竄回老巢費縣柱子山。八路軍老三團、老五團對柱子山發(fā)起攻擊,劉黑七被擊斃?!暗教巵y打槍,死了十幾個人,人多,誰攤上誰死。我什么都不顧了,拼命往外跑。”按照劉春新的說法,多次僥幸逃脫追捕的劉黑七,這一次沒有逃過,被一顆流彈擊中。29歲的他則輾轉(zhuǎn)逃回老家,40多歲成家,后育有一個兒子。
短暫的土匪生涯,重塑了劉春新的性格。即使是70年后躺在床上,失去了行動能力,話語間依然透露出一股堅毅的神色。當他談到當年司令風光之時,拇指食指伸出,其他指頭并攏做打槍狀,仿佛手里依然握著一把盒子槍。即使過去了大半個世紀,他對司令的情感依然濃烈——那是個曾給他帶來極大榮耀,改變他命運的人物,在他有限的閱歷中,司令是神一樣的存在。而談到司令的隕落,以及自己日后作為一個“前土匪”所承受的各種壓力,潸然淚下的表情,濃縮了不盡的滄桑。
我問老人們:“村里還有曾當過土匪的人嗎?”
剛才跟我說話的那個老人回答:“肯定沒有了,劉春新就是最后一個,現(xiàn)在八九十歲的人當時也是小孩,沒有當過土匪?!?/p>
土匪絕跡,勢在必然。
關(guān)于土匪的故事,依然在村里流傳。年齡大一點的人自然見過當年的情形,一個老人說,當年劉黑七大兒子結(jié)婚,舉辦了南郭泉村有史以來最為排場的婚禮。他和劉黑七小兒子曾在一起玩耍。劉黑七死后,再未見到過他們。
如今的南郭泉村,按照老者的說法,依舊保持了原來的樣貌,“這地方缺水,但水質(zhì)好,喝的水是泉水,用鐵壺燒三年沒有水垢”,但和過去類似,外出謀生的人依舊很多,“山區(qū)的地費工,外出打工的不少”。
作為村里最重要的名人,劉黑七被不斷談論、演繹,卻又不得不承受一種尷尬的隱形狀態(tài)。這從那篇《郭泉志》便看出端倪:“郭泉村群山環(huán)繞,碧水長流,英才輩出,可謂地靈人杰?!边@里曾有廣川寺、關(guān)帝廟,更著名的是“南郭泉文化遺址”,曾出土紅陶、白陶、獸骨等,隸屬于新時期龍山文化。整篇文章,除了“土匪頭”三字,并未提及劉黑七,而是不吝對這片土地自然之壯美、文化之厚重的詞藻堆砌。
論自然之美,在山川形勝的沂蒙山區(qū),郭泉村算不得特殊,卻也有著一種低緩丘陵的樸素色彩。論文化之醇厚,這里距離儒家文化核心曲阜不過一百余里,孔子七十二門徒中有幾個誕生于此,曾子和荀子長期生活的地域距此不遠。
而劉黑七和他的郭泉村,則顯示出了一絲特殊。文化往往有其根性,一種形態(tài)發(fā)展到極端,另一種與之截然相反的文化形態(tài)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儒家文化的核心地域會出現(xiàn)另一種水滸文化,山東被定義為禮儀之邦,卻又被定義為出響馬的地方。劉黑七,同樣是這種異質(zhì)性的體現(xiàn)。
善的極致,惡成為潛在的隱性存在,順從和暴虐往往瞬息轉(zhuǎn)換。許多考證早已向我們呈現(xiàn)出當時土匪作惡的諸多手段,其殘忍程度已然超過了歷代刑罰之極致。在接近20世紀中葉的民國時代,早已消亡的酷刑卻在有限的區(qū)域內(nèi)大行其道,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當勢如禽獸的土匪被另一股土匪或官軍俘獲,其表現(xiàn)出的溫順和對死亡的麻木又是另一種情形。
關(guān)于土匪,在魯南大大小小的山崮之間還有更多往事,有待不斷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