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
那個年代,考上大學就是一步登天,家鄉(xiāng)最漂亮的姑娘變得唾手可得,他也終于如愿以償。最初的愛慕純凈熱烈,得到后已是傷痕累累。邊地青年的赤子之心被摧毀,那青春的挽歌即將唱起,妥協(xié)和卑微的人生已然開始。
一
我是1978年考上大學的。這一年全國有許多人都考上了。光是下野地鎮(zhèn)就有二十多個人考上了。再說了,我考上的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學,只是省城的一所師范學院,確實不值得說??晌疫€是很高興,因為這以前,我看上了兩個姑娘,人家都不愿意當我的女朋友。成了大學生,再找女朋友,就不會那么難了。再就是考上大學前,我是小鎮(zhèn)中學的代課老師,隨時都有可能不讓我代了,把我趕回到田地里干活兒??忌狭舜髮W,就不一樣了,就會由國家來分配工作,得到一個吃穿不愁的鐵飯碗。
盡管考上的只是個普通的師范院校,可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上到了小學四年級就趕上了“文革”,一直到1975年高中畢業(yè),就沒有好好上過課。恢復高考時只能考文科。只是文科的五門課,有三門從來沒有見過課本是什么樣的。政治課就是讀報紙學習領袖的最高指示。歷史課和地理課干脆就直接取消了。也是仗著作文寫得還行,還因為學校極其缺乏師資,被借來臨時救急讓我去教初一的語文。我當代課老師后的第二年恢復高考,1977年不知高考為何物去湊了個熱鬧。落榜后痛定思痛,再加上戀愛受挫后激發(fā)的志氣,以及來自生存的壓力,讓我不再胡思亂想,只能悶著頭復習了三百天左右,終于以超過錄取線二十分的成績被錄取。
所以當我迎著九月金色的陽光,走進位于省城光明路上的師范學院時,也和那些走進北大清華的時代驕子們一樣,一臉的春風得意。這時的我已經(jīng)二十二周歲了。
關于大學課堂上的事,我不想說得太多。有一句話大家都知道,說中國的大學考上難,上起來不難。也就是說,拿到通知書不容易,拿到畢業(yè)證書很容易??梢哉f,只要你不是自己故意不想拿,你就一定可以拿到。所以有不少人就不把學業(yè)太當回事,更不會把時間花費在專業(yè)課上。我就是這不少人中的一個。
不想說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學的專業(yè)不是我想學的。填志愿時我填的是中文,可能是看我政治考的分數(shù)高,就把我分到了政治系。我是要當語文老師的(讓我去當代課老師,就是因為我作文寫得好),不讓學中文而讓我學政治,實在是嚴重挫傷了我的學習積極性。
去打聽過是不是可以從政治系換到中文系,話剛一出口就遭到了輔導員嚴厲拒絕:“你就是退學回家,也不會讓你換系換專業(yè)?!睙o可奈何的我只好仍然坐在政治系的教室里,可我身在心不在。在我的專業(yè)教科書的下面,永遠都會壓著一本和文學相關的書(大多是西方的經(jīng)典名著),用來對付那些沒有意思的課程。
不好好上課,不等于是在虛度。大學里真正有意思的事,都不會發(fā)生在課堂上。真正的熏陶來自校園的氛圍,細雨潤物中讓身心發(fā)育成長。我和幾個同學搞了個文學社,隔幾天就會湊在一起談讀過的書,聊一些剛剛發(fā)生的社會事件,發(fā)表著對國家和世界的看法。什么對越反擊戰(zhàn)啦,什么中美關系正?;?,什么包產到戶啦,什么給右派平反啦,什么真理的標準啦,什么傷痕文學啦,什么朦朧詩啦,什么北京民主墻啦,都是我們熱烈議論的話題。
沒有什么不敢說的,說了什么都不用擔心會受懲罰。因言獲罪的時代真的已經(jīng)過去。關于五年前小鎮(zhèn)上有一個中年婦女因言獲罪被槍決行刑的場面,雖然還在我的腦海里沒有消失,但不再讓我有一點恐懼感。尤其是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讓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登上了一艘巨輪,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曲折和風浪后,它正在撥亂反正沖破禁區(qū)駛向光明的未來。我滿懷對祖國的忠誠,成了一個為了真理什么都敢說的青年學生。不是我膽子大,是社會環(huán)境不同了。要是讓時間再往回退上幾年,有些話是打死我都不敢說的。
光是敢說還不行,還要說得有道理才行。遠離專業(yè)課后,省出的時間,讓我讀了許多別的書(比如說康德、黑格爾、尼采、弗洛伊德、薩特、加繆、杜拉斯等一批西方現(xiàn)代哲學家文學家的著作)。在下野地小鎮(zhèn)二十二年我讀過的書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五十本(其中還有一大半都是沒有思想藝術價值的)。不是不愛讀書,是真的沒有書讀(大部分的書不是被燒了就是被禁了)。而在大學里一個學期讀過的書都有上百本。讀書多,知道得就多。知道得多,就會明白是非。這讓我在面對任何問題時,總是會有自己的看法。我成了各種辯論會上的主角。當過語文老師的經(jīng)歷,讓我的口舌總是能迅速地找到合適的詞語,準確有力地說出想說的話。
無法面對不同觀點保持沉默的態(tài)度,實際上多數(shù)時候并不會受到贊賞。容易熱血沸騰的我,還不懂得在不同場合面對不同的對象,如何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當聽那些教授們站在講臺上高談闊論,卻又難以讓人信服時,我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地站了起來。
法律專業(yè)的教授說:“在我們國家政策是必須要大于法的?!?/p>
我就問他:“那法律的神圣如何得到保證?”
經(jīng)濟學專業(yè)的教授說:“資本主義已經(jīng)腐朽,馬上就要滅亡。”
我就問他:“那為什么歐美國家的經(jīng)濟還是那么繁榮?”
哲學專業(yè)的教授說:“看任何問題都要使用一分為二的辯證法。”
我就問他:“難道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也有正確的一面嗎?”
沒有一個教授對我這樣的提問進行過鼓勵。他們無一例外都對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表現(xiàn)出了不同程度的惱怒。我看出了他們的不高興,可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倒是有了一種挑戰(zhàn)權威的痛快。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大學里的教材還是老一套,作為一個大學生有權利也有責任表示不滿。
可我的責任感,很快就讓我成了教授們不喜歡的學生。他們用另外的方式表達著對我的不滿。一個教授在上課時當場把我正在讀著的一本名著搶了過去。一個教授以我不認真聽講和記筆記為由讓我寫出書面檢查。兼著系總支書記的教授說,政治系學生搞文學社是不務正業(yè),必須馬上解散。系里邊唯一一臺黑白電視機放在他的辦公室里,大家去看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他讓別的同學進,不讓我進,說沒地方坐了。
他們以為這樣我就會老實了,不會再頂撞他們了。卻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們的行為可笑荒唐。我是個有著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青年,怎么可能屈服于那些教授們老舊的惡俗。因為我知道,只要我的每門專業(yè)課考試分數(shù)不低于六十分,誰都不能阻擋我拿到本科畢業(yè)證書和學士學位證書。
這時有一個人走到了我的眼前,對我的行為進行了好意的勸告。這就是我的下鋪同學王泳。我們的年紀和經(jīng)歷差不多,都是工作了兩年才考上的大學。都是來自離省城較遠的小鎮(zhèn)。只是我的那個鎮(zhèn)是農業(yè)鎮(zhèn),他的那個鎮(zhèn)是煤礦鎮(zhèn)。
王泳說:“你那么做,老師們會不高興的?!?/p>
我說:“我知道。”
王泳說:“知道你還做?”
我說:“不說出來,我會難受。”
王泳說:“你現(xiàn)在是痛快了,可以后呢,你想過嗎?”
我說:“沒想過,也用不著想?!?/p>
王泳說:“畢業(yè)分配這個事你沒想過?”
我說:“這和畢業(yè)有什么關系?”
王泳說:“分配這個事,可是系里的老師說了算。”
我說:“不是說,從什么地區(qū)考上的,回到什么地區(qū)去嗎?”
王泳說:“你真打算回到原來的小鎮(zhèn)?”
我說:“難道你有別的想法?”
王泳說:“我的那個鎮(zhèn),是挖煤的,我不想再回去。”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明白了。王泳不想再回小鎮(zhèn),有另外的想法。做起事,說起話來,就會有顧慮。我不一樣,只要有姑娘,有工作,分配到哪兒都行。就算是回到小鎮(zhèn),我也樂意??磥砦抑阅敲茨懘笸秊?,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對他們沒有所求。無私才能無畏,是一個真理。
說到這,別誤會了我。好像我到大學來,就是要和一群教授過不去似的。才不是呢。我這么年輕,我只是想跟著感覺走,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和所有同齡人一樣,說這個年紀該說的話,做這個年紀該做的事。
二
別看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但有些話有些事我還是不會告訴別人的。
兩天前,王泳悄悄地給了我個紙皮子的日記本,低聲說:“大家都在傳,都在抄,給你兩天的時間,別讓人發(fā)現(xiàn),到時候,必須還給我。”
我住在上鋪。買了一個帶夾子的臺燈,夾在床臺上。只要回到宿舍,大部分時間就是躺在床上看書。床邊靠墻處堆放了幾十本書。
王泳給我的日記本,其實也是本書,只是這本書,不是印刷廠印出來的,而是用鋼筆抄寫出來的。
這本手抄書也有書名,叫《少女之心》,也叫《曼娜回憶錄》。三萬字左右。寫的內容是什么,我就不再重敘了。我想這本書只要是上過大學的,大概是沒有誰沒有讀過。只是讀過了,也不會告訴別人自己讀過了這本書。
兩天后,我把手抄書還給了王泳。他問我抄下來了沒有。我說沒有抄。
不是我覺得這本書不好,沒有去抄它。兩天里,我沒有再讀別的任何一本書,躺在宿舍的上鋪,一直在反復地讀著它。我是個記性不錯的人,可以說大部分的章節(jié),我可以一字不誤地背下來了。所以對我來說,我是用了另外一種方式把它抄寫了下來。
正如所有看到這本書的青年男女,都不可能棄之不讀一樣。不管你的大學生活有多么不同,有一點卻誰都不可能例外,那就是與愛情相關的那部分內容。
說到這,有必要說說我的長相。有人說,男人只要有才華,長得怎么樣并不重要。我也承認在做大部分事情時,長得怎么樣確實不重要。但在有一件事上,長相就會是個問題。這件事就是找對象。我想,不會有人不同意我這個觀點。
我有事實可以證明這個觀點。我至今為止,還沒有和一個姑娘正式談過戀愛,不能說和我的長相沒有關系。
我個頭不高,只有一米七五,在男人中屬于中等。眼睛不大,是單眼皮,不管什么時候,都讓人覺得沒有完全睡醒。嘴唇有些厚,加上門牙有些大,又不夠白,尤其鼻子和臉頰處散布著點點雀斑,讓我完全失去了青春的光滑和白凈。雖然整個人沒有明顯的生理缺陷,但我離英俊瀟灑實在有點太遠。
高中時班級里大家最喜歡傳的消息是,哪個女生和哪個男生好上了。只是不管這樣的消息怎么傳,都從來不曾有一點牽涉到我。能夠成為這類消息主角的男女生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男生長得帥,女生長得艷。
當上代課老師后,社會地位有了改變。給我介紹對象的人明顯增加了??晌译m然長得不怎么樣,愛美的心卻和別人都一樣。能在小鎮(zhèn)中學當上老師,又像我這么年輕的沒有幾個。這讓我的選擇也不能不水漲船高。那會兒,別人問我要找個什么對象時,我嘴上說差不多就行,可心里邊卻在說,長得不好看我可不要。
一個老師固然會比一個莊稼漢更容易被看重。但一個真正好看的姑娘,又怎么可能會把自己輕易交給一個長相不怎么樣的代課老師呢?長得不好看的,我看不上。長得好看的,我看上了人家,可人家看到我卻難動心。這么一來,才造成了直到考上大學還沒有女朋友的狀況。
小鎮(zhèn)上好看的姑娘不多,讓我真正看上的只有兩個。一個叫宗秀娥,一個叫王芳。
我生長的小鎮(zhèn)與內地的許多小鎮(zhèn)不同。這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內地移民,都和南方北方的某一處有著血緣的聯(lián)系。宗秀娥是南方人,長得細腰大胸。王芳是北方人,長得濃眉大眼。
宗秀娥不是別人介紹的,是我自己認識的。她在一個生產隊當統(tǒng)計,我?guī)W生下去拾棉花??吹剿^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通過交談,知道她還沒有對象,就動了心。一個月的勞動結束了,帶著學生回到了學校,她的影子還是老在眼前晃。我就給她寫了信。沒想她給我回了信,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說:“你真的打算在小鎮(zhèn)待一輩子?我可不想?!币宦犨@話,我就明白了。她沒看上我。
王芳是小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護士,穿著一身護士服時真的很像是白衣天使。她不但與電影《英雄兒女》中的英雄王成的妹妹同名,那張臉長得也像是電影中的王芳。不知是不是總是聽到別人這樣說她,讓她不由得也產生了一些英雄情結。
王芳的姑姑和我一個教研室,她教初二的語文,我教初一的語文。她認為我是同齡人中少有的優(yōu)秀者,主動提出把她的侄女介紹給我。見了面后我自然是恨不得立刻擁入懷中。心想如果能把這樣一個女子娶到手,此生老死于小鎮(zhèn)也無憾。王芳當時沒說什么,但過后她對姑姑說我長得缺少英雄氣概。什么缺少英雄氣概,說到底還是我不夠相貌堂堂。
當時,我就明白,不考上大學,要想娶上宗秀娥和王芳這樣的姑娘只能是白日做夢。
說到這兒,你一定會說,既然考上了大學,何必再去想宗秀娥和王芳。天涯何處無芳草,大學最不缺的就是年輕姑娘了,多少人的愛情故事就是在校園里拉開的帷幕。
我非常同意這個說法。只是這個普遍的規(guī)律放到每個具體的人身上,還是會有很大的不同的。
我所在的班級,一共有三十六個學生。年紀最大的一個比我大八歲。大學十年沒有公開招過學生,大批知青都被耽誤了。恢復高考不能不考慮到他們的實際情況。也有一部分比我小。他們多是應屆生,有的能比我小四五歲。對于這樣懸殊的年齡差距,我沒有太在意。我在意的只是女生。說起來女生人數(shù)不算少,有十九個,比男生還多兩個。但除去了年紀大點和年紀太小的,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只有九人。九個人中還有四個在進校以前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也就是說,只是從年紀上看合適和我談對象的,只有五個人了。而這五個人中,不能說她們長得有多么難看,但確實沒有一個在長相上,可以和宗秀娥、王芳相比的。有兩個長得還看得過去,但好像已經(jīng)和家是省城的兩個男生經(jīng)常一起促膝談心了。
沒錯,大學里有許多系許多班級,可以視野放得大一些。這方面不用指點,每個男人都會知道怎么做。不管是在圖書館還是在大操場,不管是在食堂餐廳還是電影院,不管是在林陰道還是在公園里。只要有姿色稍稍出眾的女生露面,頓時就像磁鐵一樣把所有男生的目光吸引。
大學時年輕的姑娘多,可長得帥氣又有才華的小伙子更多。遠的不說,就是近在眼前的王泳也比我強了不知多少。一米八的個子,頭發(fā)還帶一點自來卷,并且眼睛還很大。正是他們這一類的存在,讓我一次次與幾位公認的?;ú良缍^時,發(fā)現(xiàn)她們根本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有多少次提筆給她們中的一位寫情書,只是每次寫到一半時,想到可能帶來的被拒絕的羞辱,只能忍痛把寫了一半的情書撕成碎片。
我的退縮和我的長相有關,但王泳為什么見了那幾個?;ㄒ矡o動于衷呢?他可是把手抄本借給我看的那個人啊,他不可能面對可餐的秀色而心如止水。這讓我不能不趁著一塊兒去公園復習專業(yè)課時,與他談起了這個問題。
三
原來王泳要比我幸運得多,還沒有考上大學以前就在小鎮(zhèn)上有了女朋友。憑著他的長相這對他來說是件太容易的事。很想知道他找了一個什么樣的女朋友,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從錢包里拿出了一張照片。一般來說,照片上的人都會比本人好看一些,但王泳女朋友的照片卻讓我很失望。
不要說和校園的幾位?;]有可比性,就是和下野地鎮(zhèn)的宗秀娥和王芳也不能比。也就是說,王泳現(xiàn)在隨便在眼前的女大學生中抓一個,也會比她照片上的女朋友強。尤其是聽說他的女朋友干的還是給挖煤工發(fā)放礦燈的活兒,就更是不能理解了。
和他關系好,說話也就沒有那么多顧忌。我問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和這個女人過一輩子了?”他說:“我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p>
這可是個破除了舊思想的新社會,別說是處在談對象的階段,就是結了婚成了家哪怕是生了孩子,如果過得不如意了,也是一樣可以分手的啊。問他:“為什么不分手?”
“想著長得差一點不要緊,只要人好也行。沒想到,脾氣也不好。我一說分手,就要死要活。我上了大學后,更是警告我,如果說我敢甩了她,就會鬧到學校,和我拼命。來上學前,讓我給她寫保證書。不寫不讓我來?!?/p>
“你是不是睡了她?”根據(jù)他說的,我去推斷。
王泳朝我苦笑了一下,好像在說,你說的這不是句廢話嗎?要是沒有睡,她有什么理由要死要活的。
王泳一臉愁苦看著我說:“我現(xiàn)在要是能像你一樣該有多好啊?!?/p>
沒有想到高大帥氣的王泳也難過,只是和我的難過正好相反。他是因為有了女朋友而難過,我是因為還沒有女朋友而難過。
以前一直在心里邊羨慕王泳具有的硬件,卻不知王泳也一樣對我沒有女朋友的狀況充滿向往??磥韾矍檫@個東西,帶來的也不盡是幸福甜蜜。
王泳的故事對我有警醒作用,但卻不會阻止我奔向愛情的腳步。少年的單純天真無論有多么美好,都不會再留戀。青春欲望不管有多么危險,也不會躲開。大學是一個人的重要生長階段,不僅是文化的提升和氣質的形成,還包括身心中愛情之花的綻放。我無法預知等待著我的愛情會是什么樣的??晌掖_實是在迫不及待地等著它的出現(xiàn)。
于是每天早上醒來時,我的腦子里都會閃過一個念頭,今天會不會有奇跡發(fā)生?不要罵我沒出息。我這樣一個年紀的男子,如果早上醒來時,連這樣一個念頭都不會閃一下,就該去找醫(yī)生看看病了。
還有人說,如果你的心中一直有個美好的愿望,那你的精神就會獲得一種力量,讓你不管做起什么事都會充滿激情,成功的概率也會增大。要不,我怎么試著把對愛的渴望寫成了小品文,不但發(fā)在了文學社的油印刊物上,還有一篇變成了鉛字,發(fā)表在了一家青年雜志上。
頭一次看到自己寫的東西變成了鉛字,那種美妙的感覺真是用語言難以形容。不過,我可不滿足只是把愛的渴望變成文字。我更想把這種渴望變成現(xiàn)實。如春天長出的野草必須要去開花結果一樣,透過愛的渴望和愛的文字,我好像看到了愛的現(xiàn)實正在臨近。
果然在1979年春暖花開的一天,一封來自下野地鎮(zhèn)的信,像一只報春鳥一樣落到了我的手上。
進了大學以后,一直與下野地保持著通信。父母幾乎每過半個月都會讓妹妹代筆,寫信告訴我家里的情況。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發(fā)小陳平國也會不時地寫信來,最近一封信上說,他已經(jīng)從生產隊調進了鎮(zhèn)政府的辦公室。
不過這一封信肯定不是他們寫的。不用看信里面的內容,只要看看信封上的字跡就能看出來。妹妹的字和陳平國的字我都認識。這封信上的字娟秀工整,不但可以肯定是另外的人所寫,還可以肯定是出自女人之手。
沒有急著拆開看。而是對著信封猜了起來。不能不馬上想到宗秀娥和王芳。雖然和這兩個女人的關系并不明確,可與下野地別的女人比起來,與我的關系還是要緊密一些。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接觸到了是不是可以繼續(xù)深交的問題。而且她們也可以感覺到我對她們的興趣。
如果真的是她們倆,我會更愿意這個寫信的姑娘是誰呢?這還真把我給問住了。宗秀娥的豐潤,王芳的清秀似乎都是我喜歡的。好像心里邊同時對兩個女人都喜歡是不道德的,可實際情況確實是這樣,我無法說出我更希望寫信來的人是誰,只能說是誰都很好。
我把信拆開了。
我看到了落款的名字:王芳。
我確實笑了,可又有些淡淡的失望,為什么不是宗秀娥呢?也許看到的名字是宗秀娥,還會一樣有些淡淡的失望,又希望是王芳。
不過,所謂的失望,其實是假的。只是一個男人的貪心在作怪。見到了好東西,都想拿到手里。實際上王芳的信,讓我馬上就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中。
不過,在我想讓王泳分享我的狂喜時,他卻表現(xiàn)得很不以為意:“這么說你是真的要回那個小鎮(zhèn)了?”
我說:“為什么不呢?就算是沒有這個姑娘,我都愿意回到下野地鎮(zhèn)?,F(xiàn)在有了這么一個讓我喜歡的姑娘,我就更沒有理由不回了。”
王芳在信中說:“聽姑姑說你考上了大學,我很高興。沒有了戰(zhàn)火紛飛,像王成那樣的英雄很難出現(xiàn)了。和平年代一樣可以做出了不起的事情。能從下野地考上大學,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上次見面我們聊了很多,聽得出來你是個有思想的青年,能和你認識很榮幸。等你放假回來,很想聽你說說大學的事情?!?/p>
這天上午我趴在課桌上,邊聽老師講《資本論》,邊給王芳寫信。
信中沒有說到一句搞對象的話,也沒有“喜歡”和“愛”的字眼??烧l要是不把這樣的一封信當作情書,誰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有些話不說出來才會讓人有更多的回味和想象。
我的回信同樣也很含蓄。我只說了離開下野地以后對小鎮(zhèn)的想念。說家鄉(xiāng)不但風景美麗人更可愛。當然作為對比,我也說了不少這座城市的壞話。
我可不是為讓王芳高興才這么說的。我真的是覺得城市除了人多車多房子多帶來的喧鬧臟亂外,實在無法與小鎮(zhèn)的安靜美麗干凈相比。
很快我又接到了王芳的第二封信。這一次王芳還在信里夾了幾朵沙棗花。剛一拆開信封,就聞到了香味。這香味,讓我一下子回到了下野地的六月。村莊和條田的周圍到處都是沙棗樹。開出的花不大,金黃色的,但散發(fā)的氣味強烈,彌漫著整個荒野。摘下幾枝,插進瓶子里,放到房間桌子上,就算是變得干枯了,也一樣聞著很香。
上著課,讀著書,或者寫著什么時,都會悄悄地拿出王芳寄來的沙棗花聞一聞。來上大學后,火熱的生活,讓我一直很激動。對于暑假會什么時候來到,沒有去想過??墒墙┤兆?,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放暑假的事。
愛情的奇跡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只是剛剛開始。與王芳通信,只是黎明時分的一道霞光,要想看到真正的太陽噴薄而出的壯觀景象,還要等回到下野地鎮(zhèn)才行。
所以,我扳著指頭算著什么時候會放暑假。
誰也沒有想到,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學校宣布了放假以后,別的同學都走了,我還沒有走。也就是說,一直盼著放假的我在盼來了假期后,卻推遲了一段時間才離開。
要弄清原因其實并不難,因為就在離放假還有三天時,我接到了一封電報。說四天后她會來到省城找我。
這個她不是別人,也不是王芳,而是宗秀娥。
我不知道宗秀娥來找我有什么事??晌也荒懿话堰@個事當個事,因為她是我最早喜歡的一個女人。是她拒絕了我以后,我才接受了王芳姑姑的安排。
宗秀娥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讓我不可能在接到她的電報后置之不理,而急急忙忙地趕回下野地與王芳相會。
可以說,我對宗秀娥的到來充滿期待。
不要說,我不該這樣。已經(jīng)和王芳有了書信來往,又在盼著宗秀娥出現(xiàn)。
可我又能怎么樣呢?兩個女人,我都喜歡,可和誰也沒有訂下終身。可以說,都處在選擇中。既然是處在選擇中,那我只能是看誰對我更積極更主動更熱情了。王芳只是寫了信,只是寄了沙棗花,連一句明確的話都沒有說。而宗秀娥卻發(fā)了一個電報,直接趕來見面。你說,這個時候的我,感情的天平,可能不發(fā)生一點轉移嗎?
當然,宗秀娥也只是說了來看我,再別的也沒說什么。不過,無親無故的,人家一個大姑娘憑啥那么老遠來看我。這么一想,我怎么可能不興奮激動。
四
都說人讀書多了,愛瞎想,越是沒有發(fā)生的事越是要想。我別的能力一般化,想象力還可以。等著宗秀娥出現(xiàn)的時間內,沒有事了老去想她來了以后,在我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想的那個具體過程和最終結果,讓我給別人說,我都會不好意思說。
宗秀娥確實沒騙我,說來看我就來看我了??蓙砹艘院?,在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一些事,卻和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樣。怎么個不一樣呢,讓我來慢慢說給你聽。
她一見到我,我就把她帶到了我的宿舍。已經(jīng)放假了,同學們都回家了,宿舍里空無一人,多方便呀。怕她不住,我說我們三間男生宿舍,她住一間我住一間??伤蛔?,非說不方便,非要出去住招待所。
我說住招待所要花錢,一晚上好幾十塊。要知道我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也就是二百多塊錢。這個時候我口袋里的錢全部加起來也只有五十塊了。她說不用我花錢,也不用她花錢。招待所是部隊的一個親戚安排的,可以白住。我不相信,她就帶我去,讓我看了房間,還在招待所吃了飯。我看到那些當兵的,對她都挺客氣的,我才信了。
有時候,做什么很重要,但不等于說什么不重要。從見到宗秀娥那一刻起,我就在等著她說出那些我認為重要的話。可她好像認為那些話一點兒也不重要,在我跟前連提都不提。只是剛來那一天,我?guī)е谛@里參觀時,她問我在學校有對象沒有。我說沒有。她讓我一定要給她說實話,不要怕她生氣,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也急了,說我要是有,怎么可能還會讓你來。
聽我這么說,她有些信了。不過我的話讓她并沒有太高興。好像對我沒有在大學找到女朋友很不滿似的,一個勁兒追問我怎么回事:“大學里那么多姑娘,你怎么就沒有找上一個,你不會那么笨吧?”我只好說:“我看她們都不如咱們下野地的姑娘,所以就沒有找?!?/p>
我這么說了以后,她笑了。按說順著這個話說下去,她可以問我喜歡下野地的哪個姑娘了,然后我就會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樣水到渠成多么自然啊。因為她也知道,我是給她寫過情書的,是她沒有同意才中斷了交往。可她偏偏沒有接著往下說,反而讓我?guī)еジ魈幱喂洹?/p>
其實在帶著她游逛的這三天里,還是有大量的機會可以繼續(xù)那個重要話題往下說的。但往往是剛剛起了個頭,她就會把話題的內容轉到我上了大學要找一個什么女朋友上。她的觀點是我現(xiàn)在找女朋友最起碼也得是個大學生。我當然是堅決不同意。我一再告訴她,愛情和地位和身份無關,它是由情感決定的。
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兩天過去了,我們這一對青年男女,在省城的大都市里,四周沒有一個親人熟人,根本不用擔心被人看到會怎么樣,卻連手都沒有拉一下,更別說親嘴摟抱了。不是我不想,更不是我不敢。讀過了那么多世界名著(幾乎每一部里都充滿了凄美的愛情故事),連《少女之心》都能背下來了,可以說從見到宗秀娥的那一分鐘起,我就做好了做出各種親密動作的準備(有幾次我的手差一點就要觸到她的身體了)。
至于為什么一直還沒有發(fā)生呢,說起來很簡單,那就是我一直沒有得到宗秀娥的暗示。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暗示(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句話),讓我能夠確定她的身心也有同樣的需求。我知道男人這個時候直接一點可能正是女人喜歡的,雖然在對付女人方面我的經(jīng)驗目前只局限在書本上,但我的性格和我的文化修養(yǎng),讓我已經(jīng)不可能強人所難,認為美好的愛情一定是建立在互相心動的基礎上。
第三天她讓我?guī)ヅ懒思t山。這座位于城市中心的山峰雖然不險峻,但站在頂端卻可以看到城市的全貌。宗秀娥膽子不小,連我站到了懸崖邊上腿都會發(fā)軟,她卻伸開了雙臂讓風吹動著頭發(fā)。還轉過頭問我:“你說,都同樣是人,為什么有些人只能生活在小村鎮(zhèn),而有些人卻會生活在大都市?”
我對她的這個提問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不是回答不出來,只是覺得這個問題她問都不該問。這個世界上,有一件事是不能做的,那就是去拿人比人。我沒有回答,宗秀娥也不在乎。也許她也明白她問了一個多么傻的問題。因為接著她也笑了,對我說:“我喜歡人多房子多的熱鬧地方?!?/p>
從紅山下來又看見了一個大商場,她說要進去逛逛。如果看看風景還讓我有點興趣,那么去商場里轉悠我就實在提不起精神了。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讓我在商場的一條椅子上坐下來,一個人走向了立著的一面面高墻似的貨架。
大概等了有一個多小時,她才轉回來了,手里提了一個鼓鼓的大包。看樣子她買了不少的東西。我懶得問她都買了些什么。我的臉色可以說明顯有些不好看了??伤孟褚稽c兒也沒有看出來。在把她送回了部隊的招待所,一塊兒吃過了晚飯后,她居然沒有說去她房間里坐一會兒。而是說:“這一天轉下來,真夠累人的,你也回去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用不著早起,趕到中午過來吃飯就行了。”
然后我就回來了。一個人順著大街走回了學校。放了假的校園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冷清得讓人心生悲涼。而此時的我有多么悲涼,只有我自己知道。整整三天,陪著一個小鎮(zhèn)的姑娘玩遍了整個城市。好幾個地方連我也是頭一次去(比如說動物園、植物園,還有南湖)。而我連一句想聽到的話都沒有聽到。
看來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莫非就是因為有我這么個熟人(在下野地的姑娘中除了她,還沒有誰和我有過曾經(jīng)的交往),可以讓我作為向導陪伴,才來到了省城游玩,除此之外,再無什么別的目的了。
誰說就因為你考上了大學,人家就非要跑來把斷了的線重新續(xù)上,和你上演一幕久別重逢的愛情大戲?上大學確實讓你有了與眾不同之處,可你的長相并不會因此發(fā)生變化。而且上完大學能分配到什么地方也不確定,重新回到下野地鎮(zhèn)也不是沒有可能,你以為你不是以前的那個代課老師了,可實際你和以前的那個你,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這么一想,就明白了這三天宗秀娥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了。這一明白,竟然沒有那么惱火了。再一想,馬上回到下野地,就可以看到王芳了,就更不難受了。于是,躺在宿舍的床上,決定改變對宗秀娥的預期。明天就對宗秀娥說,陪她玩了三天了,可以結束了。然后送她走。對了,她說她是回老家探親路過省城,順便來看看我,可并沒有說什么時候上火車。不管了,反正什么時候走,我也不再陪她了,她再干什么也都和我沒有什么關系了。
連著三天東跑西顛確實累,又想了大半夜的心事,等睡著了就很晚了。
想通了想明白了,沒有心事煩擾了,就睡得很死很沉。等到醒過來時看到太陽爬到了天空正中。
不緊不慢地起身,穿起了衣服,隨便洗了一把臉,就走出了屋子。說實話,都有點不想去見宗秀娥了??晌沂莻€有修養(yǎng)的人,不能那么自私,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就翻臉不認人。就算以后成了陌路人,也不能讓別人在背后罵:那個男人心眼兒小得像個針鼻兒。
一走進招待所,就看到了宗秀娥站在門口,好像在等我來。看到她,我愣了一下。不但是換了身新衣裳,還梳洗打扮了一下。本來就長得好看,這么一收拾,真是可以用美艷來形容了。不知為什么,看到她這個樣子,不歡喜,反而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是狐貍吃不到葡萄的那種滋味)。
還坐在往常坐過的那張桌子前,但飯菜又豐盛了一點,加了一個我喜歡吃的紅燒排骨。吃的時候,宗秀娥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讓我多吃一點??晌乙稽c兒也不感動。心里想陪你游玩了三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吃一點也是應該的。
吃過了飯,我問她還想去什么地方玩。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她說出一個新的地方來,我就說對不起了,我還有別的事,就不陪你去了,你就自己去吧??伤坪踔牢以谙胧裁?,不愿意讓那樣一幕出現(xiàn)。她說:“玩好了,不想再玩了,走,回屋子去,來這么幾天,咱們還沒有好好說說話呢?!?/p>
和她一同往房間里走時,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香味。走到屋子里以后,她說:“你這幾天出了不少汗,也沒有好好洗個澡,都有餿味了?!闭f著就把我推進了帶浴室的衛(wèi)生間。我一直在抗拒,因為在我昨天改變的預期里,沒有這樣一個環(huán)節(jié)。我是打算等坐下來以后,與她商量她的離去問題。而她的這個做法,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
當然憑著我的力氣,我要是堅決不進那個帶浴室的衛(wèi)生間,她是不可能把我推進去的。但不知為什么,這個時候我們之間的力量對比發(fā)生了變化,她似乎一下子變得力大無窮了。只是輕輕地那么一推,就把我推進了帶浴室的衛(wèi)生間。也許我身上的汗臭味讓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也確實想好好把自己洗一洗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人生都是這樣充滿了意外。反正與宗秀娥在省城一起度過的這幾天,我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衛(wèi)生間的浴室里不但有一個大噴頭,還有一個浴缸,本來只打算淋浴一下就行了??勺谛愣鹪谕膺吅埃骸胺派蠠崴煤门菀慌?,泡透了,才洗得干凈,還解乏?!蔽揖桶此f的,放了一缸熱水,把整個身體浸泡在了里邊。
這還不算完,宗秀娥似乎很擔心我會洗不干凈,又告訴我搓澡巾在什么地方,給我說怎么使用。那個搓澡巾果然好使,套在手上,輕輕地一搓,身上的泥垢就成卷地往下掉。只是后背處用手無法夠到,不能用搓澡巾去搓泥。
宗秀娥好像看到了我的難處,隔著門對我說:“背上的泥,我進去幫你搓?!蔽乙宦犛行┗艁y了:“不用,不用?!笨晌业脑捯稽c兒作用也沒有,她邊說邊推開門走了進來。幸虧我是泡在了浴缸里,她的出現(xiàn)才沒有讓我無地自容。
她讓我坐在了浴缸里,這樣我的脊背就露了出來。幫我搓泥時她的嘴巴還不停地說:“你看,多臟了,學校有澡堂吧,你們同學洗澡時應該互相幫著搓搓背才對?!蔽艺f:“遇到熟悉的同學,會讓幫著搓一下,不熟的人,不好意思讓幫這個忙。”
搓完了背,她沒有走出去。而是把我脫下的內褲和衣服褲子放進了洗臉池子,直接洗了起來。我一看,趕緊喊了起來:“我還穿呢,你怎么給我洗了?”她說:“這么臟了,該洗了?!蔽艺f:“問題是你洗了,我就沒有穿的了?!彼α似饋恚骸澳悄憔凸庵昧?。”
我真的是有些生氣了,她怎么可以這樣啊,問都不問一下,就把我衣服洗了,她不知道這會讓我多難堪嗎?聽出我真有點不高興了,她倒笑了:“行了,看把你緊張的,昨天在商場,我都給你買了。等會兒洗好了,換上看看合適不合適。”
過一會兒,她把給我洗好的衣服晾了起來。又走了出去,拿了一摞衣服,走進來放到了毛巾架上??戳丝催€泡在浴缸里的我:“用浴巾擦干凈了再穿,別水淋淋的就穿,會不舒服?!?/p>
給我說話時,宗秀娥顯得很隨意,好像我們是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家人一樣。她這個樣子,讓我想到了我母親。只有母親才會在我洗澡時,來給我搓背,站在我身邊給我說換衣服的事。而我想聽到的話,到現(xiàn)在她還一句都沒有說。我以為她見了我以后,會對我說:“其實我很喜歡你,我當時拒絕你,是怕你談戀愛分心,影響考學?,F(xiàn)在,你考上了,沒有讓我失望,我沒有什么擔心的了,我們可以好好地相愛了。”
我怎么可能想到會是這樣,該說的話一句都沒有說,卻把我推進了浴室,還走進了浴室給我搓背,還給我買了新衣服。
我站在淋浴噴頭下,扭到了涼水開關上,使勁地沖洗著我的腦瓜,想讓自己在面臨著突然的變化時,能夠保持頭腦清醒。
只是這個時候,無論我怎么想,我也無法做到頭腦清醒了。
我換上了新的內褲新的襯衣和新的褲子。我的腿有些短,褲子顯得長了一些,襯衣倒是很合適。對著鏡子看到煥然一新的我似乎沒有那么難看了。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時,我有點飄飄然了。
看到我走出來,宗秀娥愣了一下,顯然洗了澡換了新衣服的我,有了一副新樣子,而這新樣子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拍起了手:“這才是年輕大學生該有的樣子?!闭f著,坐在床邊的她站了起來,走到了我的跟前:“我來聞聞,還有沒有汗臭味了?!闭f著,真的把臉湊近了,在我的肩膀處聞了起來。
聞了一會兒,她仰起了頭,看著我的臉說:“真的是一點怪味都沒有了?!?/p>
現(xiàn)在我們的臉與臉之間近得不能再近了,我能感覺出她的雙唇間吐出的氣息,能看到她眼睛里閃動的水波。我看到了她兩排白色牙齒間的舌尖(濕漉漉的紅艷艷的)在蠕動,分明在渴望著什么。
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可我分明聽到了從她的內心傳出的聲音。
幾乎是同時,我的雙臂抱住了她的腰,她的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
是的,接下來,我的新衣服離開了我的身體,扔到了地上,還有宗秀娥的衣服也離開了她的身體,也扔到了地上,只不過是壓在了我的衣服上。
……
五
盡管我知道使用省略號只能說明缺乏表達力,可我還是不得不用它替代對那個時刻的描述。
其實也不用有過多的描述,一個人只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活到了一定的年紀,這是必須要經(jīng)歷的一個時刻。我想只要這個時刻是發(fā)生在真心喜歡的人身上,那么這種感受一定都是差不多的。
不是女人,我無法知道女人的感受是什么,我只知道作為一個男人,只有在經(jīng)歷這個時刻之后,才會真正稱得上是一個男人。因為是不是一個男人自己說了不算,而是需要一個女人來證明的。
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把書本里的愛情變成現(xiàn)實,第一次不可能做得完美。不管男人有多么強大,離開了女人都不可能成功。也許我可以講出許多的愛情故事,但宗秀娥卻有辦法讓我和她自己同時變成故事的主人公。女人似乎比男人在愛情上更具有無師自通的本領。
在這之前,對于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總是無法感同身受??赡莻€時刻以后,我知道生死其實就存在于命運的每個瞬間。它們并沒有一條清晰的界限,往往是融為一體難分彼此,猶如黎明和黃昏,那色彩和光焰誰又能分辨出有什么不同。
連著兩天,我和宗秀娥除了吃飯以外,沒有走出這招待所的201號房間。白天和黑夜對我們來說沒有了意義。我們常常是在白天倒頭大睡,像兩頭豬一樣,到了黑夜卻大睜著眼睛,像兩只頑皮活躍的猴子。
我以前想聽到的那些話,宗秀娥還是沒有說。不過,她也用不著說了,因為她用別的方式已經(jīng)清楚地表達出了她內心的想法。
現(xiàn)在需要說的是以后的事。這是不能不說的。就算宗秀娥不說,我也要說。因為我們已經(jīng)把夫妻要做的事都做了,不能不去面對一個必然的結果。我告訴她,四年之后,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我們都要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
只是我不太理解的是,我說了這樣驚天動地的話以后,她也只是笑笑,并沒有強烈的回應。似乎四年以后是多么久遠的事,現(xiàn)在去說實在是太早了些。
可是我接下來說:“你要是嫌四年時間太長了,那我就退學,我們現(xiàn)在就結婚?!泵髦疫@樣的話是在開玩笑,她偏偏認真起來,很兇狠地對我吼:“你要是敢退學,我就殺了你!”
我就接著說:“那你就來省城,在學校旁邊租一間房子,陪著我讀書。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p>
她一聽,似乎被我的想法說服了,“行是行,可是沒有了工作,兩個人都不掙錢,靠什么過日子呀?”
我說:“你不是有部隊親戚么,他們可以幫你呀。”
我的這個話,似乎讓她想到了什么。好半天她也不說話,看著天花板,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圖案,非要看出個什么名堂。
突然她說:“今天你回去睡吧!”
我說:“為什么?”
她說:“你在這兒,我睡不好,連著兩天睡不好,身體會受不了的,你也一樣,回去好好睡一覺?!?/p>
我說:“不行,從現(xiàn)在開始,沒有你在身邊,我睡不著?!?/p>
她說:“行了,別把自己搞得那么沒出息,明天中午過來,一塊兒吃飯?!?/p>
我說:“你說你要回老家去,什么時候走?”
她說:“沒定的,想走就走了,想不走就不走了。”
我說:“那就不走了?!?/p>
她說:“行,不走了,我聽你的,不過,你也得聽我的,今天回學校去。”
我說:“好吧,我聽你的。”
這個時候,就算是站到了一條激流翻滾的大河邊,只要宗秀娥說:“我們跳下去吧?!辈粫斡镜奈?,也不會有半點猶豫地跟著她跳下去。
往外走時,宗秀娥跟著往外走。走到門口,宗秀娥停下來,我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步,宗秀娥喊了我的名字。我站住了,回過身,看到宗秀娥的樣子有些難過。我覺得怪,明明是她要讓我離開,真聽了她的話離開了,卻怎么又難受起來。書上說,女人的心情,天上的云,總是在變,讓人猜不透,看來真是不假。我朝宗秀娥說:“說話算數(shù),明天不見不散?!弊谛愣鸩徽f話,只是看著我,似乎笑了一下。
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門,再回頭,又看到宗秀娥,只是變遠了,變小了。再揮了一下手,不知宗秀娥看見沒有。沒有太在意,反正明天又見了,也就是分開十幾個小時,算得了什么?書上說,小別勝新婚。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感受一下了。
走到大街上,心情好得很。看天,天更藍了??绰愤叺臉洌沧兊酶G了。還有開放的花,也是一朵比一朵鮮艷。想著這幾天和宗秀娥在一起經(jīng)歷的一切,我沒法不把自己當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到學生宿舍,一個人都沒有。往床上一躺,我馬上就睡著了。和宗秀娥在一起,沒法睡得踏實,實在太需要一場酣睡來恢復精力了。
這一覺實在睡得太踏實了,說睡得死了過去一點兒不過分。天還亮著,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陽光從窗子照進來。醒過來的我當然馬上想到的就是宗秀娥,起身做的第一件事當然也是沖出門外,去部隊的招待所找宗秀娥了。我想,宗秀娥的心情肯定也和我一樣,這會兒,正在房間里,急切地盼望著我的到來。
到了招待所,門衛(wèi)認出了我,沒有攔我,讓我進去了。進去后,直奔201號房間。門關著,敲了一下門。想著宗秀娥聽到聲音,會馬上來開門,用不著使勁。等了一會兒,里邊沒有動靜。再敲,這次用了點兒勁。還是一樣里邊沒有動靜。宗秀娥不可能睡覺這么死的。再敲了一次,和前兩次的情況一樣。我走到了服務臺,問值班的服務員:“201號房的客人呢?”服務員說:“201已經(jīng)退房走了。”我說:“不可能。”服務員說:“我給她辦的手續(xù),怎么會不可能。她還留下一封信,說是讓我交給找她的人?!?/p>
我拿過信,一看封面上寫著:李冬親啟。這才相信了宗秀娥是真的走了,并且給我留下了一封信。
這是一封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信,用五雷轟頂來形容我看信時的感覺一點兒也不過分。
六
宗秀娥的信是這樣寫的:
李冬,罵我吧,隨便你罵。這會兒,你看著信時,我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今天早上太陽剛一升起來時,我就離開了。罵我是騙子吧,我真是騙了你。沒有在招待所等你來一塊兒吃飯,不是我不想,是我真的不能再和你這樣下去了。因為我來見你時,就沒有打算要和你談對象,更沒有打算要和你結婚、和你白頭到老。你罵我騙子吧,這一點也不冤枉我。不過,為什么要這樣做,現(xiàn)在我可以說實話了。實話不好聽,你聽了一定會不好受。要說,還是得從下野地說起。頭一次見面,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動了心??晌覜]當回事,工作早,在社會上混,遇到男人多,男人心里想啥,一看就明白。要說長相,你真一般。女人不會一下子被吸引??赡闶抢蠋煟形幕?,有些女人會看重。我算一個。接到你的信,意外又歡喜??晌抑?,你這表白,有情感上的,可主要還是生理上的。就算是生理上的,我也能接受??晌覜]有答應你。因為,不想在小鎮(zhèn)上過一輩子??赡苁俏业脑捵屇闵藲?,要讓我看看你的本事,一努力,就把大學考上了。大學多難考,我知道。77年我考了一回,成績那個差,讓我再也沒有信心考了。你不知道,聽說你考上了大學,我有多么激動。真想跑去當面向你祝賀。可我沒有去。我有自知之明,雖然都是小鎮(zhèn)人,可我們已經(jīng)不在一個層面上了。這次來看你,是覺得欠了你的。我不想讓那件事,一直傷你的自尊。我想讓你知道,你很棒,我喜歡你。你也許要問,既然這樣,為什么要不辭而別?這個問題,有些復雜,幾句話說不清。等你再年長些,經(jīng)歷的事再多一些,你可能就明白了。有一件事,本來我可以不說的,可我要是不說,你就不能快點把我忘掉,就會一直很難受。這個事,頭一次給別人說,也是最后一次。中學畢業(yè)那年,到生產連隊勞動。那種苦和累,真受不了了??吹搅怂?,他也在看我。他不是一般人,誰干什么活兒,他說了算??此次?,知道他在看什么。到了連隊,一干活兒,身體發(fā)育得厲害,胸脯脹得痛,衣服一下子顯得小了。別的男人看,不想讓他們看。知道他在看,會故意挺起來,讓他看。心里想,他要是看高興了,就會給我換個輕點的活兒干。果然,在玉米地里掰玉米,稈長葉密,像是身邊豎了堵墻。他走進來,問,想干什么活兒?我說,當統(tǒng)計。他說,你的胸咋那么大,我看看。我說,你不是一直在看嗎?他說,光這樣看不行。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想。我是大姑娘了,知道羞恥了。看我低著頭,不解衣服扣子,他就自己動了手。一片玉米稈被壓倒了,我流了血,我哭了。他說,你明天就去隊部當統(tǒng)計。不要問這個男人是誰,我并不恨他,我給了他想要的,我想要的,他也給了我,誰也沒有吃虧??蛇@個事,不能老這樣。我是女人,我還要過另一種生活。我必須要離開下野地。不離開,我沒好日子過。
讀到這兒,我腦子里馬上浮出了一個男人。他就是良種隊的隊長。帶學生在生產隊勞動,和他打過交道。這個男人并不老,長得有些魁梧。看我老在晚飯后去找宗秀娥聊天,見了臉色不好看。我還問過宗秀娥,你們隊長,是不是很嚴肅,很嚴厲?宗秀娥說:“在生產隊當干部,不兇一點,管不住人。他實際上是個很隨和的人?!碑敃r,我沒有多想什么,也沒有看出什么。
我知道,這會兒,你該罵我無恥了。和你比,你是透明的,我是渾濁的。你是干凈的,我一身泥塵。這樣一起待幾天還行。待久了你就會嫌我臟了。這一嫌,日子就沒法過了。男人都有一個毛病,得到了一個女人后,就想永遠擁有。而實際上,卻沒有一個能做得到。因為啥,就因為嫌棄了。你罵吧,罵我是個壞女人吧,罵一罵,你就沒有那么難受了,就不會再把我當回事了。別說你不會嫌棄我。你才多大,日子才開了個頭。這一輩子,不知會遇到多少女人。我是頭一個,你沒有對比。等有了對比,你才會知道,我這樣的,太平常了,不值得要死要活的。我說話不算數(shù),我離開你,我不嫁你,真是為了你好。這個好,你現(xiàn)在不明白,以后會知道。好了,不說了,沒有時間了。還有幾個小時,火車就要開了。我得去趕火車了。要去南方了,也是個大城市。不是去看一看、轉一轉,是要留下,再不走了。一個部隊的親戚,介紹了個男人,是老山前線下來的,受了點傷,是個軍官,也是個英雄,看到我照片,馬上就同意了。戶口工作都可以解決。包括路上的吃住,他都通過部隊招待所安排了。這就是女人的好,不考大學,也可以離開小鎮(zhèn)。你不行,你必須要考大學。只有考上了大學,才可以不在小鎮(zhèn)了。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就算是找到了,我也不會理你了。這些天的事,我會藏起來,不再想了。你也別想了,如果馬上忘不掉,就罵我,罵我不要臉,罵我是騙子,罵我是婊子。好好讀書,書讀好了,什么都會有的。女人會排著隊找你。想著你上了大學,肯定會找個同學當女朋友。你說沒有找,我真不相信。來找你前,想過了,你要是有女朋友,我就看看你后馬上離開。沒想到你真沒有。那三天,你帶著我玩,真的是讓我太開心了。越看越覺得你好,同時還覺得你怪可憐的。那么大男人了,還不知女人是咋回事,也太不公平了。當然,不是真喜歡你,也不會和你那樣。愛,可以結婚,也可以不結。不愛,也一樣可以結婚。愛和結婚,多數(shù)時候,都是兩碼事。混在一起談,反而讓人糊涂,讓人犯錯。別為我擔心,作為女人,我知道怎么樣,才能活得更好。尤其是有了和你這一段,不會再覺得委屈。再過什么日子,都會過得舒心。倒是你,讓我放心不下,讀了那么多書,還是有些單純幼稚,不知還要經(jīng)受多少磨難,才能成熟長大。忘了我吧,走你自己的路,你一定會活得越來越好。那點錢,是我的一點心意,略作補貼,別不好意思拿,把書讀好了,就等于還我了。還有,畢業(yè)了,哪兒都別去,一定要留在大城市。同樣是活,活在大城市和活在小鎮(zhèn)上,是不一樣的。再就是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好看的。好看的女人,壞毛病少,脾氣不古怪,容易相處。祝你學習好,身體好,早點找個稱心如意的女朋友。
信封里除了信以外,還放了三百塊錢。拿著信和錢,回到了只有我一個人的宿舍。揮起拳頭,朝著木頭的床幫子砸過去。手背處的皮破了,血流了出來,可木頭的床鋪一點損壞都沒有。
七
沒有馬上回下野地。收到了王芳的信,問我放假了,在外邊上學的人都回來了,我怎么還不回去?看完了信,扔到了一邊,沒有給她回信。
一個人在街上走,走過的地方,都是和宗秀娥一塊兒去過的地方。走著走著,聽到了她的說笑聲,趕緊去看,卻只看到影子忽閃一下,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過馬路,好像也是和宗秀娥一塊兒在過,她走得有些慢了,停下來等她。被一輛開來的小汽車司機探出頭來罵:“你不想活了,要找死啊!”
聽他這一罵,反而站在馬路中間不動了,好像等著他把車子開過來,把我撞倒在馬路上,讓我再也醒不過來。
走著走著,走進了一條巷子,里邊是個剛興起的自由市場,什么東西都有賣的??蓻]有一樣是我想買的。我走進來,只是因為它很熱鬧,讓我可以忘記掉一些傷心的事。
聽到有歌聲從一個角落飄過來。我會吹笛子還會吹口琴,曾想過成為玩樂器的人。嗓子不好,自己唱得不好,可歌好不好聽,一聽就能聽出來。
這可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歌聲。就像是那幾天里宗秀娥對著我的耳朵在輕聲細語地說話。歌聲里飄出無數(shù)條細細的棉花絲纏繞住了我,輕輕地把我拉向了那個市場的一個角落。
幾個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喇叭褲的小伙子圍著一排黑色磚頭一樣的東西,滿臉興奮地聆聽著,同時朝著走來的人介紹著:“臺灣歌星鄧麗君金曲盒帶,五塊錢一盒。日本索尼錄音機一百五十塊錢一臺?!?/p>
我擠過去看,看到了那歌聲原來不是從一個人的嘴里唱出來的,而是從那個黑色的磚頭塊里飛出來的。也就是說,只要有了那個磚頭塊和那些盒帶,就可以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想聽就可以聽了。
看到了許多人都在掏錢,我也掏出了錢。從宗秀娥給的三百塊錢里拿出了二百塊錢(我自己的錢只有幾十塊了),我不知道用這個錢買了這個東西,她會不會不高興??晌蚁?,要是她在身邊,聽到了這樣的歌聲,也會被迷住的。
就這樣,我就把那個叫鄧麗君的歌星帶回了我住的宿舍里。除了吃飯,連著數(shù)天,我都沒有離開過我的宿舍,當然宿舍里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還有那個叫鄧麗君的歌星一直陪著我。就像和宗秀娥在招待所的房間里一樣,我們相偎相依。
她不停地給我唱著那些凄美的歌,連口水都不喝。唱得我一遍遍地任淚水流滿面頰。直到離開學還有二十天時,我才把那個磚頭塊像寶貝一樣裝進了行李,去汽車站坐上了開向下野地鎮(zhèn)的長途班車。
回到下野地,見到了父母。父母高興,我卻不怎么笑。父母圍著我,問城里的事,我也是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說。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書,樣子是在讀,可眼神并沒有落在白紙黑字上。
推出自行車,父親問:“去干什么?”
我說:“去看陳平國。”
騎了一段路,又拐了回來。去廚房,拿了一把切瓜的刀子。比手掌長一點,裝進了口袋里。
陳平國在鎮(zhèn)政府,我的自行車卻跑向了良種隊。
到了隊部,看到了隊長。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風吹日曬,像棵樹挺拔強壯。
看到我,隊長問:“你是來找宗秀娥的吧?”
我說:“我是來找你的?!?/p>
隊長說:“說吧,有什么事?”
我說:“算賬。”
隊長說:“算什么賬?”
我說:“你害了宗秀娥?!?/p>
隊長說:“你不會口袋里還帶著一把刀子吧?”
聽隊長這么一說,我的手不由得捂住了口袋。心想,這個家伙可真厲害,居然知道我?guī)Я税训蹲印?/p>
我說:“帶了怎么樣,不帶怎么樣?”
隊長說:“帶不帶,對我來說都一樣。如果帶了,說明你還是個男人,是真心喜歡宗秀娥,為宗秀娥高興,她沒有白喜歡你一場?!?/p>
我說:“你就不怕被刀子捅?!?/p>
隊長說:“我當過偵察兵,練過散打,你這樣的愣頭青,我收拾得多了。別說是刀,就是拿著槍來,我也不會怕?!?/p>
我說:“你是個壞蛋。”
隊長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個話,宗秀娥一定不會說,她是個好女人,我要不是有了婆娘,非娶了她當老婆?!?/p>
我說:“你道德敗壞,玩弄婦女,應該受到懲罰。”
隊長說:“除了宗秀娥外,你還和別的女人好過嗎?”
我說:“我才不會像你這樣無恥。”
隊長說:“這么說,你這一輩子,除了宗秀娥,再也不會碰別的女人了?”
我說:“你有宗秀娥新單位的地址吧?!?/p>
隊長說:“她沒有給你說,更不會給我說。你知道吧,從你小子出現(xiàn)以后,她就再也不理我了?!?/p>
我說:“我就不信,你沒有強逼她?”
隊長說:“我不敢呀,她一句話,就能讓我身敗名裂。別看我是隊長,這幾年,我倆之間,完全是她說了算。女人真厲害起來,男人不是對手?!?/p>
我說:“我才不信,你這么兇惡,她那么弱小?!?/p>
隊長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老弟,等到你四十歲了,就知道男人和女人到底是誰厲害了?!?/p>
隊長的身體離我極近,近得能讓我聞得見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汗臭味。我把手伸進了口袋,握住了刀柄。
隊長說:“我知道,你這會兒很想捅我一刀。這樣吧,不用等很長時間,一年以后,你如果還想捅我一刀,你就來吧,我會敞開了懷讓你捅。但這會兒,我真是要勸勸你,千萬不要這么做,你要做了,宗秀娥會很傷心的。你進了大學,她當面給我說,你了不起。你想想,你要是因為她進了監(jiān)獄,你對得起她嗎?”
隊長說完,轉過身走出了辦公室,留下我呆呆地坐在木條長凳上,看著隊長的背影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了視野里。
離開了良種隊,騎車繼續(xù)往鎮(zhèn)政府走。帶的刀子沒有用上,還揣在口袋里。但心里的一團東西,卻好像沒有那么大、那么重了。看來,宗秀娥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
陳平國看到我來了,非常高興,拉著我去旁邊的小餐館吃飯,還要了一小瓶伊犁大曲。
餐館老板看到陳平國來了,對他客氣得不行,好像他是個什么大人物,能來光顧是小店的榮幸。
一個班的同學除了考上大學的,差不多都在農田里干活兒。陳平國能這么快就調進鎮(zhèn)政府工作,不能不讓人對他刮目相看。
他說:“也是趕巧了,政府辦公室缺個辦事員,想找個年輕的能跑腿的,就相中了我?!?/p>
一個班里的男生,哪一個不年輕不能跑腿?光憑這個就能趕巧,讓我不能太相信。
“生產隊里有個瘋子,不犯病啥事沒有,和正常人一樣,一犯起了病,就打人。上工時,犯了病,揮著鐮刀追著人砍,別人嚇得四處亂跑,我撲了上去,把他摁倒在了地上。這就上了廣播和報紙,被領導注意到了?!标惼絿又终f。
這個故事我信,從小他就膽子大。不愛看書,愛跟別人打架。不像我膽小怕事。要是把他換成我,今天那個良種隊的隊長肯定是要見一點血了。
我舉杯向他祝賀。他也舉杯向我祝賀。一塊兒長大,鐵哥們兒。我上了大學,他進了鎮(zhèn)政府,都有點牛皮哄哄。
說著說著,說到了女人。喝了一點酒,又是發(fā)小,說起話來不會藏著掖著。
可我沒有說到宗秀娥。這個女人是我的秘密,打算一輩子都不會給別人說。我只說到了王芳。說王芳給我寫了信。
一聽王芳的名字,陳平國興奮了起來:“這個女人你可不能放過,下野地的一朵花,不知有多少小伙子想摘到手啊?!?/p>
“只是寫了信,還不是女朋友?!?/p>
“那你就抓緊點呀,干什么事,都要趁熱打鐵才能成功,找女朋友也一樣。”陳平國似乎很有經(jīng)驗。
“別光說我,也說說你自己?!?/p>
“我沒啥可說的,有一個,正在談,但和王芳不能比,長得太一般。”
“你現(xiàn)在這個工作,在小鎮(zhèn)上可以隨便挑呀?!?/p>
“當個辦事員,有啥出息,我還要有更大進步才行。你不是外人,我就給你說實話,這個姑娘,有一個條件別人沒有?!?/p>
“啥條件?”我問。
“她爹是副書記,管人事干部的?!?/p>
沒想到陳平國五大三粗,還挺有心眼兒的。二十剛出頭就知道利用人脈關系了,看來,這家伙會有大作為。
八
沒有一回來就去找王芳,主要心里邊宗秀娥的影子老在晃蕩。聽了陳平國的話,再聽聽鄧麗君的歌,該有女朋友時而沒有,實在也是人生的缺憾,況且王芳也確實是個讓自己動了心的姑娘。以前條件不行,想和人家好,人家不理?,F(xiàn)在有條件了,人家主動了,就擺起架子了,這叫不識抬舉不知好歹。
決定明天就去見王芳,沒想到提前了。
從地里干活兒回來的母親突然肚子疼,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一檢查,說是急性闌尾炎,就馬上動了手術。
到衛(wèi)生院去陪母親,煮了粥,給母親送去。在病房里,遇到了王芳。王芳戴著口罩,我沒認出來??赏醴寄苷J出我。王芳叫了我的名字,摘下了口罩。
我這才認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全怪我,走以前只見了一面,這些日子也只是通了幾封信,實在不能算得上熟悉。
我說:“是你呀。真是太巧了?!?/p>
王芳說:“無巧不成書呀。”
我說:“我媽做了手術,來看我媽?!?/p>
王芳說:“在家里煮粥太麻煩,衛(wèi)生院里可以煮,我來安排?!?/p>
怕王芳知道了沒有一回來就去看她,會不高興,我說:“學校有活動參加,晚回來了,本來打算馬上去看你的,沒想到母親一下子病了?!?/p>
王芳說:“沒事,這不是就見面了么。”
接下來幾天,直到母親出院,王芳天天來病房看母親和我,還幫著煮粥做飯。
母親出院了。我說:“謝謝你了,王芳。”
王芳說:“咱倆這關系,用不著客氣?!?/p>
回到家,母親說:“王芳那姑娘多好啊,我要是能有這么個兒媳婦,就燒高香了?!?/p>
我說:“媽,你真看上她了?”
母親說:“我看上了有啥用,還要你倆對上眼才行?!?/p>
“媽,你要是喜歡,我就給你領回來當兒媳婦。”
這話聽起來有點像開玩笑,可也不是一點可能性沒有。既然畢業(yè)了愿意回到下野地,能找上王芳這樣的姑娘當老婆當然也挺好的。
去和王芳見面,沒有空著手去,我?guī)Я四莻€磚頭一樣的錄音機。小鎮(zhèn)有些偏遠,這兩天騎著自行車在小鎮(zhèn)上轉,還沒有看到自由市場,也沒有聽到鄧麗君的歌聲。
我打開了錄音機,房間里馬上響起了鄧麗君的歌聲。
王芳大叫了起來,說:“天啊,真的是太好聽了!”
一樣的年紀,不管生理的還是心理的,渴望都差不多。這一點,城市和鄉(xiāng)村小鎮(zhèn)沒有區(qū)別。
鄧麗君的歌聲從門窗傳出去,衛(wèi)生院別的年輕人聽到了,也都跑進了王芳的房子里,圍住了那臺磚頭錄音機。
看到王芳和一群年輕人聽得如醉如癡,我有些得意?;敲炊噱X買它,真讓我心疼。買完以后,還責備過自己,不該這么大手大腳?,F(xiàn)在看來,這個錢花得值。
邊聽歌,邊聊天。聽我說城里的新鮮事。聽我說城里的姑娘到夏天全穿著連衣裙,幾個女護士全流露出羨慕的目光。在下野地,自1966年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敢穿裙子。
我還說到了跳舞。我說,每個星期六,團支部都會舉辦舞會。不是那種忠字舞、集體舞,是交誼舞。就是一男一女,男的摟住了女人的腰,女人的胳膊放在男人的肩膀上。
我的話,讓一屋子青年兩眼放光。王芳說:“你要教會我跳舞?!?/p>
我說:“沒問題,好跳得很,一學就會?!?/p>
另一女護士說:“我也要學?!?/p>
馬上另外幾個男女都說:“對,我們也要學。”
大家商量了一下,達成了一致。說等下了班,吃過晚飯,就到王芳的房子里來,邊聽鄧麗君的歌,邊學跳舞。
也就是七個人,包括我在內,三男四女。屋子小,就這七個人,一起跳起來,也會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
交誼舞有復雜的,也有簡單的。簡單的只要能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前后左右來回走動就行了,動作上沒有難度的要求。說到底,跳這種舞要的不是姿態(tài)優(yōu)美,男女相擁相抱時的感覺才是主要的。
頭一次跳,把門關了,把窗戶關了,窗簾也拉上了,明知不會有人看見,可還是有些放不開。我和王芳帶頭,先跳了第一支。跟著,別的人,也站了起來,相互伸出了手。
鄧麗君的歌,確實有種魔力。類似《何日君再來》《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這樣的歌,聽上一會兒,就像喝了酒,身子就會發(fā)軟。在這樣的歌聲中,一男一女擁抱在一起,是什么心情就不難想象了。
和王芳跳舞時,我能感覺出跳著跳著,兩個人的身子就會越跳越近,像是有一塊磁鐵,把我們往一起吸。
有一次跳著跳著,一下子停電了,啥也看不見了。都不說話,繼續(xù)跳。別人怎么跳的,我看不見。但燈一滅,我們就抱得緊了些。
燈再亮起時,我看到王芳的臉漲得通紅。別的人也一樣,臉全是紅的,像是剛被火烤了一樣。
接著再跳時,我說:“沒有燈光,跳起來更有情調。”
別人也跟著說,對對對。我就伸手把燈繩拉了一下。屋子里重新黑了下來。
再跳起來時,王芳的身子更軟了,柔順得像面條一樣。
我想,王芳確實不錯,等到畢業(yè)了,回到下野地,就把她娶了。一個在學校當老師,一個在衛(wèi)生院上班,小日子一定會過得紅紅火火。
我嘴挨到了王芳的耳朵,悄聲說:“你真好?!蓖醴疾徽f話,只是與我貼得更緊。
沒有燈泡照著,看不清臉,包括我臉上的雀斑也看不見了。互相看著,似乎一下子全變得好看了。男女幽會喜歡在黑夜里,不是沒道理的。
不但和王芳跳,還和別的女護士跳。感覺也一樣好。其中一個女護士,在我們跳到角落時,不但抱得更緊,還用嘴親我。讓我有些魂飛魄散。
這個時刻實在是太美妙了。不過,很多事,物極必反,如果和“太”這個字沾上了邊,就有可能不會那么美妙了。
所謂的黑燈舞(其實也沒有那么黑,滅了燈,為了能涼快些,就把窗簾拉開了,有屋外的月光照進來,只是比較朦朧罷了)只跳了兩個晚上,就不能跳了。不是不想跳了,是想跳跳不成了。
第三天晚上,正跳著,門被撞開了。幾個戴著紅袖標的聯(lián)防隊員沖了進來,說他們接到了群眾舉報,有人在搞流氓犯罪活動。
所有人被帶到了鎮(zhèn)政府治安辦公室,包括那個磚頭錄音機和錄了鄧麗君歌的磁帶。
挨個兒審問了一番后,就把別的人放了,只留下了我。因為這個舞會是我召集的(錄音機和磁帶是有力的證據(jù))??梢哉f沒有我,就不會有這個舞會,我是主要嫌疑人。
讓我交代,我是怎樣利用跳舞對姑娘們耍流氓的。
我說:“我沒有耍流氓,我們跳的是交誼舞,是正當?shù)奈幕瘖蕵坊顒??!?/p>
一個聯(lián)防隊員過來扇了我?guī)讉€耳光,把我打得眼冒金星。
我說:“你們怎么能打人?打人是不對的,是侵犯人權?!?/p>
聯(lián)防隊員說:“壞人不是人,沒有人權。”
我說:“我不是壞人,我沒有犯罪,我沒有做錯什么?!?/p>
聯(lián)防隊員大聲說:“你傳播黃色歌曲,組織黑燈舞會,已經(jīng)犯了流氓罪。你要老實一點,爭取寬大處理。要不然的話,我們就把你關押拘留,再把你的情況報告給學校。你就想想這個后果吧。”
后果我真的不敢想。把這個事隨便一紙公函發(fā)到學校,我肯定會被開除。并且一輩子都會有一個洗不掉的污點,再也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我頭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恐懼。
可我除了播放鄧麗君的歌和教王芳她們跳了舞,確實沒有再干別的事呀。
問我,跳舞的時候,尤其是燈黑了以后,是不是摸了舞伴的什么部位(想摸了,可真沒摸)?還問我,前兩天跳完舞以后,別的人都走了,我沒馬上走,是不是和王芳干壞事了?
我說沒有。不是我沒有想到干那些事,只是我明白那些事不能隨便干。同樣一件事,干好了就是浪漫就是幸福,干不好了,就是災難。
如果想什么,也要追究,那把我槍斃了不冤。但想了什么,只要不說出來,就不能定罪。他們需要的是可以作為罪證的口供。
不能為了態(tài)度好,就把沒干的事硬要說成自己干了??刹怀姓J的結果,就是讓聯(lián)防隊員惱怒,就會對我從嚴處理,毀掉我的一輩子。
看我不交代罪行,一個聯(lián)防隊員走過來,用手銬把我銬到了木椅子上。
已經(jīng)深夜了,聯(lián)防隊員也累了,伸著懶腰,打起了哈欠。他們對我說:“給你一晚上的時間,明天早上,再來問你,還是這樣的態(tài)度,那你就后果自負了?!?/p>
治安室里,只有我一個人了??粗滞笊厦髁恋蔫F銬,總覺得不是真的,只是在做一場噩夢。夏天的夜里并不冷,可我的身上不斷掠過陣陣寒意。
就這樣在無助的恐慌中半睡半醒到天亮。
天亮了,聯(lián)防隊員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不過,他們沒有繼續(xù)昨天的審問。而是給我打開了手銬,對我說:“我們知道你考上大學也不容易,也是為下野地爭了光,就不對你從嚴處理了。希望你能吸取教訓,好好學習讀書,再不要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你可以走了?!?/p>
轉折來得太快,我一下子沒有回過神。正在發(fā)蒙,看到陳平國從外邊走了進來。對我說:“沒事了,走吧。”
跟著陳平國走出了治安室,走了幾步,想起了什么,對陳平國說:“你等一會兒?!?/p>
轉過身又回到了治安室。對聯(lián)防隊員說:“我的錄音機還有磁帶,你們是不是忘了還給我了?”
聯(lián)防隊員說:“別以為把你放了,你就沒有錯了。鄧麗君的歌是黃色歌曲,你到處傳播,不追究你,是你運氣好。錄音機作為作案工具,已經(jīng)被正式?jīng)]收,沒法給你了?!?/p>
說鄧麗君的歌是黃歌,我聽了,想笑。
只以為是聯(lián)防隊員沒有文化信口胡說,卻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因為鄧麗君的歌影響太大,引起了國家管理層的重視。一群專家被召集了起來,開了一個星期的會。嚴肅認真地對鄧麗君的歌進行了分析鑒別后,確認了她的許多歌為黃色歌曲。并由專家們撰寫了一本小冊子,標題就是《如何鑒別黃色歌曲》。印刷了以后,面向全國發(fā)行。
關于是不是黃歌,我不會和聯(lián)防隊員爭。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他們的厲害,我已經(jīng)領教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和他們對話的膽量。我只是舍不得那個錄音機呀。那么多錢一下子沒了,我不能不心疼呀。最重要的是我不能隨時隨地讓鄧麗君唱歌給我聽了。
重新走出治安室,走到陳平國身邊。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出了事?”
陳平國說:“王芳來找了我。急得快哭了,看來這姑娘真是喜歡上你了?!?/p>
我說:“你真厲害,一個辦事員,也能把這樣的事擺平?!?/p>
陳平國說:“不是我厲害,是我對象的老爸厲害。他出面了,把治安隊長臭罵了一頓,你就什么事都沒有了?!?/p>
我說:“那得好好謝謝你對象了?!毙南?,看來,有了這個對象,在下野地,以后沒有什么事可以難住陳平國了。
陳平國說:“咱們誰跟誰,說謝的話就見外了。走,找個地方,喝兩杯去,給你壓壓驚?!?/p>
我說我掏錢,還讓他把對象喊來,說幫了我這么大忙,我不能不表示一下。
陳平國不讓:“你一個窮學生,裝什么大方?!?/p>
陳平國救出了我,又請我吃飯喝酒,什么叫兄弟之義,什么叫患難之交,我有了切身體會。
九
回到家,大睡,沒白天沒黑夜地睡。這一日醒過來,看到了王芳。
父母都在地里干活兒,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王芳把西瓜切了,掏出瓜瓤,盛在碗里,端過來讓我吃。
我有點不想吃,王芳就用勺子喂給我吃。
王芳說,是我不好,不是我要聽歌,讓你教我跳舞,也不會有這個事了。
我說:“誰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在烏魯木齊,到處都可以聽的歌、可以跳的舞,到了下野地,竟是違法的了?!?/p>
王芳說:“你不知道,把我們放了,沒有放你,我有多著急。想到了你的同學陳平國,就直接去找他了?!?/p>
我說:“多虧你去找他,要不,這會兒,我可能還在里邊受罪呢。”
接下來我們又像是跳舞一樣抱在一起了??刹煌氖?,這是在我的家里,屋子里除了我們倆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與宗秀娥在一起的那兩天,雖然時間短,可收獲卻是巨大的。人生的有些知識,注定了無法在中學和大學的課堂里學到(某種意義上說,宗秀娥就是我愛的啟蒙老師)。
而一旦具備了這種知識,一個男人就會在特定的場合下,有了讓一件美好的事物不變糟的把握。比如當王芳把身子變軟偎依在我的懷里時,我就明白了該怎樣去捉住躲在她衣襟后邊的兩只大白兔。
只要捉住了那兩只大白兔,王芳就會自然地開放所有草灘深谷,任我去獵取那些奇妙的飛禽走獸。
實際上我已經(jīng)捉住了那兩只大白兔,但接下來發(fā)生的卻沒有順理成章,而有些事與愿違。因為王芳讓兩只大白兔從我的手里逃走了。
好像怕被燒壞了一樣,她離開了我正如火爐一樣熱烈的懷抱,坐起來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服。問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明白王芳問話的意思,是指以前怎么想的,還是這個時候怎么想的,還是以后怎么想的。就在我想著要怎么回答時,又聽到王芳說:“下野地的人都在說那天晚上你和我搞流氓活動了?!?/p>
我想起了回家路上看到的幾個朝我指指點點的人。我知道這種事傳得很快,并且傳播的過程中會被添油加醋。只要沾上了男女關系的事,就像蒼蠅發(fā)現(xiàn)了臭肉,沒有人會不感興趣。
我說:“讓他們說去吧,我們身子正不怕影子斜?!?/p>
我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王芳當然聽明白了。只是這句話可安慰不了她。王芳說:“你是可以不在乎,過兩天開學了,你就走了,對你一點影響都沒有??晌夷兀€要在下野地活人,我怎么辦?”
王芳該怎么辦,我沒有想過。準確說,是還沒有來得及想。自己的手銬才拿掉,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怎么可能去想王芳該怎么辦。
看我一臉發(fā)蒙的神情,王芳對我有些不滿起來,“人家都以為咱倆什么事都干了,你說我冤不冤呀。”
看來王芳是覺得擔了個虛名受了委屈。得讓王芳明白,我對她的真心實意。經(jīng)過了那天的事后,看見了王芳后,又多了些患難與共的感覺。
我說:“那咱們就把關系定下來吧?!?/p>
王芳說:“怎么定?”
我說:“你說呢?”
王芳說:“娶我。把別人的嘴堵上?!?/p>
我說:“行,娶你,馬上就娶你?!?/p>
以為她需要的就是這句話,說出了這句話,又可以把剛才停下來的事情,繼續(xù)往下做了。我的手又張揚了起來,想把那兩只逃走的大白兔給捉回來。
沒想到王芳再次一下子把我的手推開了,神情繼續(xù)嚴肅著。
王芳說:“口說無憑,白紙黑字寫下來。現(xiàn)在這種事可多了,為了得到,什么都可以答應,一旦得到了,就說話不算數(shù)了?!?/p>
好像早就知道會用上,就預先準備好了,王芳真的從包里找出了紙和筆,遞過來讓我寫。
我看著放在面前的紙和筆,發(fā)起了愣。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讓我真的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在王芳從包里拿紙和筆時,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的,反正是讓我看到了裝著避孕套的塑料小袋。也就是說,她對于到我這里來,已經(jīng)做好了什么事都會發(fā)生的準備。只要我能按她說的去做,那我就可以得到那難以形容的快樂了。可擺在面前的紙和筆,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合同協(xié)議書,想了古老的交易契約,還想起了王泳說的事。他就是寫了保證書,未婚妻才讓他來上學的。
看我遲遲不去拿筆,王芳說:“好呀,我算是看透了,你原來只是打算玩弄我呀,從來沒有想過要娶我呀。要不是你考上了大學,我才懶得理你呢。你用鏡子好好照照自己,看看你長的樣子?!?/p>
我說:“不不,不是這樣的,我是真心想娶你?!?/p>
王芳說:“那為什么讓你寫個保證書,你就不敢寫了?”
我說:“我是認為,愛情這個事,要順其自然。這么一寫保證,就有點像做生意了、做買賣了。我覺得真正的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王芳真的生氣了:“看來,派出所真沒有把你抓錯,你就是想打著談對象的幌子耍流氓,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誘騙良家婦女?!?/p>
王芳邊說著邊提起包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對我說:“我幸虧及時識破了你,要不,我的命運就悲慘了。別的小鎮(zhèn)姑娘會上你的當,我可不會。不過,你放心,看在喜歡過你的份兒上,我不會去派出所檢舉你。希望你還是把心放在讀書上,不要用在勾引女人上,做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學生?!?/p>
說完,王芳拉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在后邊喊了幾聲,沒有把王芳喊回來??磥硗醴颊娴膽嵟?,再也不想理睬我這個道德敗壞的家伙了。
被抓被關被戴手銬,還把錄音機沒收了,想親近的姑娘生氣了,不理我了。一連串的事,趕在了一起,堵得我透不過氣。從家里走出來,往野外走,想通過散步,讓心情好轉一些。
沒想到走了一陣子,心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難受了。因為走到了水渠的大橋上,遇到了三個男人。
我不認識他們。在小鎮(zhèn)長大,能叫出名字的,也不過幾十個人。我一開始以為他們是認錯了人,只是在聽到他們說出了三個姑娘的名字后,我才有點明白他們是誰,來找我有什么事了。
原來他們是那天晚上一塊兒跳舞的另外三個姑娘的家人。他們聽說了自己家的姑娘在一間黑房子里被我又摟又抱,無法忍受這樣的侮辱,來找我算賬。
我無法讓他們相信我們只是聽著鄧麗君的歌,一起跳了純潔的交誼舞,只能把頭抱起來讓三個壯漢拳腳相加。直到把我打得趴在了一片虛土里不能動彈了,他們才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從橋面爬到了渠堤下的流水旁邊,整個臉伸到了冰涼的渠水中,真想再也不把頭從水里抬起來了。
真想不等于真會。經(jīng)歷過饑餓和動亂歲月的我,對于被打擊的承受力遠比我自己以為的要強大。等到渠水沖去了臉上的塵土和鼻口處流出的鮮血,我又在水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長了許多雀斑的臉。
往家走去的這段路上,兩邊的風景依然如故,可我覺得它們不再美麗,看到的不過是一片野蠻與荒涼。
正在地里干活兒的人群,看到我走過來時,都停下了手中的農活兒。
我聽到了從風中傳來的說話聲。他們說到了關燈跳舞,說到了男女摟抱,說到了道德敗壞和不要臉。我還聽到了惋惜的嘆氣聲。
在這里出生長大,和這個地方的感情別的人無法理解。
雖然去上學離開了,但如果畢業(yè)時可以選擇,問我想去什么地方工作,我一定會說是下野地。
可所有這些,都從那天開始,發(fā)生了改變。下野地還在,可我不可能再回來了。或者說,我還在,可下野地不會再讓我回來了。因為它已經(jīng)不再是我心中的那個下野地。
怨誰呢?好像不能怨下野地,也不能怨我。
十
沒有戀戀不舍,我逃跑一樣從小鎮(zhèn)下野地回到了省城,回到了大學校園。還是那座城市,可我卻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它是那么的富有活力。
盡管學校下了通知,說鄧麗君是靡靡之音,不讓聽了。還管起了穿衣服,說喇叭褲是奇裝異服,誰穿誰墮落。連頭發(fā)長了也不行,像流氓阿飛,全都要把耳朵露出來。我和幾個同學,干脆剃了光頭,以示不滿。只是禁令像一陣風,刮了一陣子,就過去了。很快就自由自在了,沒有人管了。
舞會沒禁過,一直還讓跳。一到周末,各班教室的桌子,就被拉到一邊,騰出一塊空地,讓學生們玩。嫌燈太亮了,說跳起來沒有情調,就把燈拉滅,讓外面的月光照進來。沒有了燈光后,大家果然不一樣了,舞伴一下子就貼得近了。不知是不是害怕被抓,去參加這種舞會越來越少了。
到了星期日,還會去書店。書放在書架上,用柜臺隔開,不能自己走進去拿起書看。有營業(yè)員,看上了哪一本,指著書讓營業(yè)員拿。那段日子翻譯過來的西方書,我差不多都買了。床鋪的小半邊,碼起了一道書墻。
校園旁邊的十字路口,開了一家牛肉面館。二角五分錢一碗,每天都排長隊。朋友來了,請吃飯,就請去吃牛肉面。不多久,又有幾家小飯館開張了。食堂里的飯吃厭煩了,就去外面的小飯館吃。一塊錢可以吃到一大盤的回鍋肉。
電影院旁邊的那條巷子里,擺小攤的人越來越多了。我經(jīng)常去,不是要買什么,只是想看看。還有賣錄音機和磁帶的。不過不再只有磚頭塊了,有了很大的帶好幾個喇叭的錄音機(真想買,但沒有錢)。磁帶也不光是鄧麗君的了,又有了一批港臺歌星的歌在流行(但怎么聽都覺得不如鄧麗君)。
有時走著走著,會被攔住,看到一塊電子手表在眼前晃,說便宜得很,十幾塊錢一個。有一次,正在瞎轉,被一個男青年扯住胳膊。拿出幾張撲克牌,在眼前晃,問我要不要,五塊錢一張。我一看,撲克上的女人,光著身子騎在一個男人身上。我嚇了一跳。這是我頭一次看到這樣的黃色照片。
還有看不見的,如思想解放,如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新方向,全像太陽一樣,正冉冉升起,光芒萬丈,把日子照亮。人心從來沒有這么明媚過。什么叫“嚴寒過后,大地春暖花開”,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好像真正地明白了。
如果說,生活像一條河,那么它就是一條剛解凍的大河,雖然還漂浮一些冰塊,但奔騰洶涌的氣勢已經(jīng)形成,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走在這樣的一條大河里,看著眼前的這座城市,我突然覺得那個生養(yǎng)了自己的下野地實在是太保守太落后了。
這一年,我大三。也就是在這一年,我不想再回下野地,而是決定在畢業(yè)后想辦法留在城里。可能和許多同時在校的大學生比,我的這個想法來得有些晚。只是再晚也會比沒有強。
想留在城里,就對畢業(yè)分配的事情關心起來。通過打聽詢問以及查閱上一屆畢業(yè)生的分配資料,基本上掌握了相關的情況。
應屆大學畢業(yè)生由國家相關部門制定分配方案。原則上是哪個地區(qū)考上的學生,畢業(yè)后還回到哪個地區(qū)去。一般來說家在省會城市的學生肯定不會分到下面地區(qū)去。所以這一部分考生需要做的事,就是爭取能去一個自己想去的單位。而各個地區(qū)的教學水平不一樣,有的地區(qū)考上的學生多,有的考上的少,有的甚至一個都沒有。這種情況下,就會進行平衡調整調配,把這個地區(qū)的考生分到另一個地區(qū)。
畢業(yè)生分配不會征求本人的意見,整個分配工作都在保密的狀態(tài)中進行。大部分學生只能是到了分配名單公布時,才會知道自己分到了什么地方。只有極個別有背景的畢業(yè)生可以通過權力運作,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分配去向。所以學校各系在拿到分配指標時,會有幾個是戴了帽的名額,已經(jīng)被指名道姓必須是誰。剩下的人會被分到什么地方,就由系里的領導與教授們說了算了。
像我和王泳這樣的從下面地區(qū)考上來的,想要留在省城的某個單位,有兩種可能性。一是被動亂摧殘的學校正處在恢復建設中,也急需各種人才,所以每個學校都會從中挑選一批應屆畢業(yè)生留下來工作。而誰能留下來就由各個專業(yè)的領導、老師來決定了。所以從下面地區(qū)考上來的學生想留在省城,首先要得到本系領導和老師的認可。二是具有強大有力的家庭背景社會關系,可以從上而下把你的去向指標落實在分配計劃下達到學校以前。這個時候,就算學校和系里的領導有意見也無可奈何。
而這兩種可能性,對我來說好像都沒有可能性。和系里領導、老師的關系,讓我不會對此抱有半點幻想。社會關系更是無從談起,別說省城了,就是縣城里,把七大姑八大姨全算上,都沒有一個吃國家財政飯的。
這么一分析,我除了無可奈何地苦苦一笑,還可能有什么別的表情嗎?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是這個時候,一個中文系的教授主動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教授在教我們寫作這門公共課時,看了我交上去的課堂作文后,對我說:“你有文學天賦,可以當作家?!蔽艺f:“這我可從來沒有想過。”
知道我的情況后,老教授替我抱不平:“你這樣的人才,分到下面地區(qū),太浪費了?!?/p>
我說:“我也不愿意回,可現(xiàn)在看來,要留在省城是不可能的?!?/p>
他想了一會兒:“你有沒有對象?”
我說:“沒有。”
老教授說:“這就好辦了?!?/p>
老教授的意思,我明白。通過婚姻,改變命運。這個方式,一直管用。女的用得多,男的用得少。但只要用好了,照樣能達到目的。
雖然早就認為愛情應該是純潔的,不能有任何的功利性。可這個時候,真能有一個女的,既能把我的個人問題解決了,又能把留在城里工作的問題解決了,兩全其美,我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呢。過程不重要,關鍵是結果。所以,聽到老教授說要幫忙,我沒有客氣,連聲說:“謝謝了,謝謝了?!?/p>
十一
兩個月后,到了1981年秋天。老教授在校園里遇到了我,把我喊住。對我說:“有一個姑娘,是個小學老師,沒有談過對象,可純潔了。父親是一個廳級干部,屬于高干。如果談成了,父親出面,打個招呼,留在城里一點問題沒有?!?/p>
我一聽,有些歡喜??赡樕嫌行殡y。對老教授說:“人家那么好的條件,怎么會看上我?”老教授說:“我和她父親,認識多年。她家人信任我。她父親說,只要人好,家是農村,也不算啥。你的情況,給他們都說了,家里人和姑娘都愿意。你們見個面,只要沒啥意見,就可以正式談了。談成了,留城工作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p>
星期天,在老教授家,我和姑娘見了面。姑娘叫田蕓。一見田蕓,我就有些發(fā)愣。關于長相,沒問老教授,可一直在想。給自己先打了預防針,不可能好看,要是真的好看,早就被追得挑花了眼,怎么可能找小鎮(zhèn)來的窮學生呢?可這個田蕓也實在是太矮了一點,又太胖了一點。
如果不是想到了分配,想到了留城,見過了田蕓后,我肯定不會再見第二面的。不要說我太好色,只是一想到要和一個看著不順眼的女人過一輩子,就一點活著的興趣都沒有了。有些事可以努力克服,但這個事要克服一下還真是不容易。
聽別人說過,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了,看著看著就順眼了。還聽別人說,女人長得不好看,也有好處,會更聽話,也會對男人更好。還有一個好,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男人會有心理優(yōu)勢,不會受女人的氣。再說了,自己也長得不怎么樣。這幾個因素湊在了一起,我自然也就沒有理由不和田蕓處起了對象。
這一段時間看書,遇到有關和婚姻相關的論述的篇章,忍不住會看得認真仔細些。有一篇,說娶丑妻有什么好。說自古就有一個說法,叫家有丑妻,如有一寶。還舉了例子,說諸葛亮找妻,強調德才,不講姿色,結果真找了個丑妻。文中還說宋代大詩人黃庭堅寫了一首詩,“薄酒可以忘憂,丑妻可以白頭,徐行不必駟馬,稱身不必狐裘?!边€說,在美國做過一個調查,三千多男子中,娶了丑妻的男子的壽命明顯要比別的男子長,要長十二歲之多。盡管舉的例子,都發(fā)生在古代或者是在國外,可對我還是產生了作用。心想,沒準兒這個田蕓,真是個例外,外在不美內在美,給我?guī)砀狻?/p>
別的姑娘面前,我有自卑??稍谔锸|跟前,我沒有了。沒有了自卑,就有了自信。男人有了自信,又多讀了幾本書,一種風度,自然就表現(xiàn)了出來。一頓飯還沒有吃完,田蕓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看我眼神不一樣了,不等于田蕓就會在我面前低下高傲的頭了。廳長是個什么官,屬于高干呀。作為高干子女,讓她主動去討一個小鎮(zhèn)農民家走出來的大學生的歡心,而且我長得又不高大帥氣,她實在也是找不到理由。
而我為什么要來找她談對象,她是很清楚的。她想我就算是為了達到另一個目的,也會對她做出理所當然的表示。
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人很多,怕擠開了,田蕓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只要把另一只手伸出來,放到田蕓的手背上就行了。
在校園的大門口,或者是住宅樓的門口,兩個人要分開了。田蕓仰起了臉,對我說再見。我這個時候,什么都不用說,只要在田蕓的嘴唇上,或者是額頭上,輕輕地親一下就行了。
在田蕓的閨房里,田蕓身子半靠在小床的被子上和我說話。我坐在書桌前的凳子上,離田蕓頂多只有五十厘米,這時我只要站起來離開凳子,坐到床邊,讓兩個人距離變成零就行了。
有幾次看到我來了,田蕓連衣服都沒有換,直接穿著睡裙就讓我進了她的房間。還說肩膀有點酸脹,讓我?guī)退嗳?。田蕓坐在凳子上,我站在背后,低下頭時,看到了田蕓睡衣里邊什么都沒有穿,我只要讓手掌沿著敞開的領口滑下去就行了。
還有多次這樣的機會,只要我做出一個簡單的動作,我和田蕓的關系,立刻就會發(fā)生本質性的變化。但我的嘴,還有手,始終沒有越雷池半步。讓一件似乎馬上就行了的事情,變得越來越不行了。
能感覺出田蕓眼睛里的亮光,不斷地在變暗。我心里也難受得不行,可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認為像我這樣的條件,雖然是個大學生,但家庭背景的巨大差異,我在她面前,應該表現(xiàn)得更積極一點才對。而我又認為像她這個長相,在我面前,應該表現(xiàn)得更主動一些才行。于是很奇怪的事情在我們之間發(fā)生了。談了兩個月的對象,我們居然連牽手親吻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最要命的是,見了至少十幾次面了,看她的樣子,不但沒有變得有一點順眼了,反而是覺得更加不順眼了。我這才明白了宗秀娥為什么要說,找女人一定要找好看的。別的東西可以慢慢變,只有長相不會變。如果說要變,只會越變越不好看。
田蕓當然能從我的態(tài)度感覺出我內心的某些想法。她在老教授面前表達了對我的不滿。老教授找我談話:“男人看女人,不能光看臉蛋。臉蛋經(jīng)不起看,開始有點作用,時間長了,生活在一起了,長什么樣,真的是一點兒也不重要了。田蕓不漂亮,可也沒有明顯缺陷。你別忘了,找上她你就可以留在省城了。”
找上田蕓就可以留在省城,我沒有一點懷疑。每個周末我都會去田蕓家,和她的父親在一個桌子吃飯。他問過我,畢業(yè)了以后想去什么單位工作。而且通過他和家人的對話,我也聽出了他幫助不少親屬和朋友從鄉(xiāng)鎮(zhèn)縣城調到了省城。可以說,只要我肯和田蕓把關系確定下來,那些天大的事,對我來說全變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樁。她爸爸有一群當年一塊兒打過仗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全是各個部門的主要領導,他只要開口,所有機關的大門都會向我敞開。
也許是生活給我的教訓還沒有讓我真正聰明起來,也許我還是缺乏為了理想目標可以犧牲一切的精神。盡管理智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一定要讓田蕓高興起來,哪怕是讓她高興上一年,等到她父親幫我找到單位有了工作留在了省城,再隨便找個什么借口分手也行(許多人都這么做過,還有許多人也會這么做)。頂多被人罵成陳世美,又不會被罵壞。
想明白了,下了決心換個態(tài)度對田蕓。可真見到了田蕓,就又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開始在心里想,最好等她不能忍受我了,主動提出跟我分手。這樣我就可以沒有責任了,在老教授面前就好交代了。我可不想和老教授弄僵,還想著和田蕓不成了以后,他還能幫我介紹可以把我留在城里的人家的姑娘。
可不知田蕓是怎么想的,我的冷淡并沒有讓她有主動中斷關系的念頭。大約是想著我遲早會明白該怎么做,所以依然故我喊我去她家吃飯去公園散步。最后讓我不得不下決心對她說:“我們不合適,因為我家里貧困,還長得難看,和你在一起,讓我很自卑。”我想她相信了我的話。因為她馬上說:“我想也是的,要不你不會這樣的?!?/p>
肯定想著我自卑和臉上的雀斑有關,為了幫我消除就去買了一瓶“祛斑霜”送給了我?!澳阍囋嚕犝f很有用的。”
做夢都想把臉上的那些雀斑趕走。這瓶祛斑霜讓我如獲至寶。不相信真的會有作用,可又想著萬一會有作用呢。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真有萬一的事,半個月過去了,鼻頭的一層皮被燒掉了,露出了紅紅的鮮肉。又過了半個月,新皮長了出來。再照鏡子,雀斑一個都沒有了。我用手反復摸著鼻子,不敢相信這鼻子真的是自己的。
這讓我對田蕓充滿感激,這件事讓我意識到了她有多么善良,可這替代不了她的矮和胖,還有她出身權貴的傲慢。
其實真正逼著我說出那句話的,也并不完全是因為田蕓的長相。那天到她家吃飯,看到了她父親發(fā)脾氣我才下了決心,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再與這家人發(fā)生關系。
是他老家的一個什么人找他辦事,惹了他生氣。他就直接帶著臟話罵了起來:“這些農村人真他媽的不是玩意兒,好像天底下沒有我辦不成的事似的,把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不說,還要進政府機關干個事。還說我也沒有讀過什么書,都能當那么大官,他還上了三年小學,當個科員總可以吧。他奶奶的,他有什么資格和我比。老子提著腦袋打過江山,他是個什么東西,真是不知好歹。以后這些老家農村的人來了,不讓他們進門?!?/p>
按說被罵的人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可不知為什么我聽起來就覺得是在罵自己。我家就是農村的,我的父母還在種地。我娶了田蕓,等于他就多了一家農村親戚。那我父母來了,會不會也不讓進家門呢?就算讓進了家門,又會用什么眼光看我的父母呢?我不是個大孝子,可讓父母受委屈我還是不能忍受的。也就是這個時刻,我下了決心與田蕓分手。
十二
只要不考慮后果,任何一種分手都是可以做到的。王泳之所以和他的女朋友分不了手,是他害怕發(fā)生可怕的事。我不能因為要留在省城,就拿自己的愛情作為條件去交換。我無法說服自己邁出這一步。
老教授在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并對我進行了最后的勸告仍然無效后,明顯對我表現(xiàn)出極大的失望??蜌獾匕盐宜统黾议T時,沒有再說讓我來他家玩,更沒有再提給我介紹女朋友的事。
在學校門口的馬路邊,看到王泳扛了一個煤氣罐,要橫穿馬路,去對面一個家屬院,覺得奇怪。王泳的情況,我清楚。家在礦區(qū),離這兒有一百多里。無親無故,沒有理由和煤氣罐發(fā)生關系。
晚自習時,問王泳怎么回事。王泳不說。只是說:“給別人幫個忙?!?/p>
他不說,也就不再問。沒想那么多。倒是王泳問起了我:“還有半年就畢業(yè)了,什么打算?”
我給王泳說了和田蕓的事,他聽了以后說:“也許你是對的,不過,你還可以再努力一下?!?/p>
我問他:“怎么努力?”
他說:“系主任還有書記,隨便哪一個都行,把關系搞好?!?/p>
我說:“怎么搞好?”
他說:“你家在農村,放假回來,帶些土特產,或者讓家里人寄來一些?!?/p>
我說:“不是心疼東西,給別人送禮,我做不出來。”
他說:“沒有付出,就不能得到。人家憑啥要幫你的忙,讀了這么多書,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p>
我當然懂。低三下四去求人,只要臉皮厚,只要沒有羞恥,誰都能干。可我不想干,如果這樣的事,我也能干,那么我就不會和田蕓分手。和田蕓分手,也就意味著我不會為了留在省城,什么事都去干。這樣,就算我什么都沒有了,還會有尊嚴。
再說了,畢業(yè)分配又是多大個事呢。怎么分,也得把我分到一個有人的地方吧。大不了把我分回到下面的一個地區(qū)。我就不信,別人能活的地方,我就活不了。不管什么地方都需要老師,沒有上大學以前,我就是代課老師了,四年大學過后,我很自信,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中學老師。
是的,我確實不想再回到下野地。而據(jù)我了解,回到下野地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根據(jù)我了解到的情況,就算分到下面地區(qū),也很難再往下分了。因為大學十年沒有招生了,頭兩批畢業(yè)生,比黃金還寶貴。一個地區(qū)一年只能分配幾個來,就算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可能給一個小鎮(zhèn)分一個。
這么一想,畢業(yè)分配這個事,對我就更不是個事了。
這期間,有一個發(fā)電廠不知怎么了解到了我寫文章還行。宣傳科長就找到了我,把我?guī)У搅税l(fā)電廠去參觀,想讓我畢業(yè)后到他們這兒來工作。發(fā)電廠位于市區(qū),大煙囪老遠能看見。我能到這兒來工作就意味著留在省城。我當然愿意了。后來這個科長拿著介紹信到系里找書記談,問能不能把我分配到發(fā)電廠去。沒有想到被書記給狠狠地上了一課,教訓得他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對我說:“你是怎么把系領導給得罪了?好像和你有仇似的,說絕對不可能讓你留在省城。看來,我們只能到別的學校另想辦法了?!?/p>
這個結果,我一點也不意外。同時,也讓我留在省城的想法徹底沒有了(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后來這個宣傳科長還打電話告訴我,他在別的大學的中文系找了個文科生,并且在系領導的支持下,順利地把他分配到了廠里)。
不想分配的事了,心安靜了下來。別人都在為工作的事東奔西忙,教室里除了我以外,沒有誰再坐在這里讀書寫字了。
沒有寫小說也沒有寫散文更沒有寫詩歌,我寫的是雜文。對社會上正在發(fā)生的各種事物進行分析評價,盡量寫得通俗易懂生動有趣,讓人很輕松地就能讀下來。
同時寫的時候,會把自己的感情寫進去,無論是愛還是恨,都會堅持獨立見解,決不說半句有悖良知的話。所以,每篇短文寫完以后,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真想大聲喊叫。
一篇雜文不超過一千字,寫好以后就通過郵箱寄到了報紙和雜志。沒有想到畢業(yè)前的半年多時間內,我竟然發(fā)表了近三十篇這樣的雜文。光是稿費就拿到了好幾百塊錢。
只是這會兒,文學社早就解散了,同學們到一起談論的全是畢業(yè)分配的事,沒有人知道我寫的那些雜文,當然也就聽不到什么喝彩聲了。
可這對我一點兒也不重要,因為寫雜文這個事,讓我覺得精神愉快。
十三
1982年秋天,畢業(yè)分配的名單公布了。
我沒有分回到原來的地區(qū),而是被分配到了另一個更偏僻的地區(qū)。它比下野地鎮(zhèn)離省城還要遠四百多公里。被分到這樣一個地方,我一點兒不驚訝。我早就知道,如果有一個離省城最遠地方的分配名額,那肯定非我莫屬。
只是,讓我有點驚訝的倒是王泳留校了。他的學習成績一般,考試分數(shù)和我差不多,他留校實在沒有理由。據(jù)說,把他留下,不是當老師,是從事后勤管理工作。聽同學們說,最后兩年,他差不多把系主任家的家務活兒全包了。這讓我想起了那次看到他扛著煤氣罐,走向馬路對面家屬院的情景。
拿到報到證,我收拾著東西,做著離開省城遠去的準備。王泳走過來,幫我往箱子里裝書。他說:“我給系主任說過你的事,可他說,你喜歡寫作,到基層去可以幫你積累更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對你來說是好事。”我說:“謝謝你了,祝賀你心想事成。可惜離得太遠,你的婚禮我可能參加不了?!彼f:“有機會出差來省城,別忘了和我聯(lián)系。”我說:“怕是機會不多。”他說:“有一句話,作為好同學,我還是想給你提個醒,到了新單位,還是要和領導搞好關系?!蔽铱纯此α诵?,說,“我會記住你的提醒的?!?/p>
從收發(fā)室門口過,想最后一次走進去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每次都想著要是能看到一個人的來信就好了,但一直沒有看到過。三年半了,宗秀娥沒有一點音訊,看來她是真的打算這一輩子都不再和我有聯(lián)系了。可讓我完全忘掉她實在太難。知道不可能看到她的信,還是忍不住要進去看看(萬一她寫了信給我呢)。
進到收發(fā)室里當然沒有看到她的信,但卻看到了一封報社寄給我的信。以為是一封用稿通知單,卻又覺得所有寄出去的稿子都采用了,不該會有報社給我寄信。有點好奇拆開了看,是報社一個姓孫的總編寫來的。讓我有空了去他的辦公室找他,他想和我聊聊。
報社離學校只有三站路,坐公共汽車不用半個小時就到了。我想能見見孫總編也好,以后到了基層再寫什么可以讓他多關照關照。孫總編是個快五十歲的男人,他在問了一些我的情況后,又問了一句:“你愿意到報社來工作嗎?”
我說:“我是學師范的。”
他說:“報社有一半的人都不是學新聞的。學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要寫得好。你寫的雜文我都看了,你是塊當記者的料?!?/p>
我說:“我已經(jīng)分配到了下面的地區(qū)了?!闭f著我拿出了報到證讓他看。
接過報到證他看了兩眼,拿起電話讓張?zhí)庨L過來。
張?zhí)庨L來了,孫總編把報到證交給了他:“去省委組織部,就說這個大學生我們非常需要?!?/p>
“行,我馬上去辦?!睆?zhí)庨L走了。
孫總編看我呆如木雞的樣子,問我:“你還有什么要求?”
“學校要求我們必須一個星期內去分配的單位報到,我怕……”我怯怯地說。
“你別忘了,我們是黨委機關報。我們想要的人,沒有進不來的,除非他自己不愿意來。放心吧,頂多一個星期,你就可以來上班了。聽著,小伙子,來了以后,可不能讓我失望喲?!睂O總編說。
“我一定好好干?!蔽疫@會兒,別說是表個決心了,就是讓我給孫總編跪下來磕個頭,我也愿意。
就這樣,在1982年秋天,我成了省城最大一家報社的記者。這一年我二十六歲。
本來故事說到這里可以結束了。但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還是要再多說幾句。
我的那些大學同學尤其是王泳同學,在知道我進了報社當了記者以后,都紛紛打聽和猜測我是怎么辦成的。見了我以后非要讓我說說我有什么關系什么背景。只是不管他們怎么問,我都是淡淡一笑不予回答。不是我故意不想給他們說,而是我知道如果我實話實說,他們肯定不會相信。既然說了他們也不相信,那還有什么說的必要呢?
作為省報的記者我行走于全省各地,多次有機會回到下野地鎮(zhèn)去采訪,但我都有意識避開了(我讓妹妹帶著父母來省城團聚,并打算結了婚有了房子,就把二位老人家接到省城來?。?。因為我還對我被抓被關被毆打的事耿耿于懷,我不想被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把一個記者和一個流氓聯(lián)系到一起。1983年年底,陳平國來省城的團校進修時與我見了面。我請他吃飯時,他告訴我已經(jīng)當上了下野地鎮(zhèn)的團委書記,還說他已經(jīng)和副書記的女兒結了婚。不過最讓我震驚的消息是,他告訴我的關于王芳的情況。說她那次和我跳了黑燈舞以后就一直名聲不好,破罐子破摔,與下野地幾個流氓阿飛鬼混在了一起,因為爭風吃醋起了糾紛,結果動了刀子出了人命。正趕上全國“嚴打”,她就被判了死刑給槍斃了。聽陳平國說完這個事后,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如果沒有那年我回小鎮(zhèn)引起的事件(看來黑燈舞的陰影真夠黑的了,要想完全散去真不容易),王芳的人生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畢竟是一個生命沒有了(似乎還和自己有點關系),這讓我不能不心情沉重。我想我該回下野地鎮(zhèn)看看了,那里也許有太多作為一個記者應該寫也值得寫的東西。
還有一點,讓人真不好意思說,那就是我至今還沒有找上女朋友。原因還是和沒上大學以前一樣——長得不好看的,我看不上人家;長得好看的,人家又看不上我。
2017年7月初稿于新疆昌吉海棠一號院
2018年1月改定于山東榮成市十里河
原載《作家》2018年第5期
原刊責編 王小王
本刊責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