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

離異后她攜子遠走異國，兒子幾乎成為她全部的人生意義。她在孤寂中偶遇愛情，然而對兒子的愛卻阻礙她獲得幸福。中國式母親，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它令人反?。簩σ粋€女人來說，母愛與情愛難以兼容嗎？強烈的母愛真的能給孩子和家庭帶來更多幸福感嗎？

向老師是在南加大與洛斯?fàn)柌黄诙龅摹?/p>

具體說來，是兩人開的兩輛車，在南加州大學(xué)的南門外撞上了。那是早春二月的一個周一，身著一條藍色背帶牛仔褲的洛斯?fàn)柵c往常一樣，開的是一輛白色的廂式貨車。向老師也與往常一樣，開的是一輛2006版福特?？怂顾{色自動波小轎車。在當(dāng)代都市生活一系列瑣屑而沮喪的經(jīng)驗中，向老師覺得，車輛剮碰可以名列三甲。況且在這樣一個陰雨天氣，她不僅有兩節(jié)不能逃脫的新聞學(xué)院的大眾傳播學(xué)，還因兒子腹瀉三天待在家里，一直擾亂了她原本還算不錯的心境。今天恰是兒子病愈后頭天去上學(xué)，她甚至擔(dān)心秋生處置不當(dāng)，拉在褲襠里。

好在戴著一副寬邊眼鏡的洛斯?fàn)柾ㄇ檫_理，雙方交換了信息之后，他甚至提出，不用等保險公司過來，如果她愿意，會在需要用車的任何時候，準(zhǔn)時看到這輛像他飼養(yǎng)的比格犬那么可愛的藍色的?？怂梗畋膩y跳地出現(xiàn)在自己女主人面前。

他這番風(fēng)趣的討好打動了她，況且，論蹭車責(zé)任，她的更大一些。兩輛車相向而行，她的兩只左輪有明顯的越界。她相信這位臉膛紫黑的混血藍領(lǐng)——專業(yè)貨車司機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當(dāng)然只能算藍領(lǐng)，收入?yún)s不能與她母國的藍領(lǐng)通約——絕不會對她這輛才買半年，行駛了9萬多英里，總價不到六千美元的二手車有何不良企圖。

她把鑰匙交給他的那一刻，鄭重強調(diào)道，我下午3點半，最遲4點，必須開車去接我兒子。

洛斯?fàn)栯p手一攤之后道，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在看到這輛藍色的“比格犬”同時，見到另一個背著藍書包的比格犬……

向老師驚訝地瞪著他，這位將原本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叢林刮出一片鐵青色海灣的卡車司機，居然能掐算出她兒子秋生的書包也是藍色的？她今天碰到的是一位男巫嗎？

洛斯?fàn)栠M一步給她釋疑，告訴她，今天并非第一次見到她，當(dāng)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因為她住的校園小西門對面的五月花公寓，距離他住的西北街不過七八百米，五月花公寓兩邊馬路的行道樹全是白千層，西北街兩邊的行道樹則是遐邇聞名的藍花楹。

你簡直是FBI派出來的密探。向老師咬牙切齒道，不然怎么會記住一個不相干的六年級學(xué)生的書包顏色！

我對一個孩子的書包感興趣，當(dāng)然是因為愛、屋、及、烏。洛斯?fàn)枎缀跏且粋€音調(diào)，一字一頓地念出“愛屋及烏”這個中文成語，又令向老師吃了一驚：他猜出了還是看出了她來自中國？跟她外貌相似的男女在南加州大學(xué)多了去了，這所在加州乃至美國都堪稱名校的課室與林陰道上，充斥著韓國、日本以及東南亞等國的面孔。

盡管，知曉洛斯?fàn)柲苤v中文，知曉他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則是四五天之后，那是一個讓人心境擾攘的周末。

起碼表面上，對周五那個晚餐有所期待的，是秋生。

周一下課后，洛斯?fàn)柟辉诮o她送來藍色?？怂沟耐瑫r，送來了背著藍色書包的六年級男生秋生。誰說在美利堅就原則堅硬如鐵了？寒假時節(jié)，向老師與朋友驅(qū)車去舊金山，經(jīng)由五號公路兩三個加油站看到不少尋人啟事——失蹤的男孩多過女孩——南加大的美國朋友解釋是，社會的隱秘角落，存在著不少看不見摸不著的戀童癖。這令向老師噩夢連連，好幾天都夜半驚醒，到鄰床上去摸摸心肝寶貝在也不在。她特別提醒學(xué)校老師，她兒子不跟校車回家，沒有見到她，任何人也不能接走她的兒子。她沒有料到，沒有她的電話通知老師，洛斯?fàn)栠€是將她的寶貝兒子提前送到了她身邊?？粗逅?fàn)枬M臉得意的那一刻，秋生的老師安妮此前在她心中建立的牢不可破的信任頓時坍塌了。

洛斯?fàn)栐诙绦胖懈嬷粋€中國人接手猶太人的LUXE酒店斜對面，格萊美博物館的轉(zhuǎn)彎處，有一家標(biāo)注一個大大繁體“發(fā)”字的中國餐館，如果不知道格萊美博物館，記住斯臺普斯球館（Staples Center）就好了，這可是北美洲唯一一座擁有兩支NBA球隊——洛杉磯湖人隊與快船隊的球館，“發(fā)”餐館距離球館也不過三四百米。

打小，秋生就對球類感興趣，對籃球興味尤濃。向老師做任何事情，不求均衡，只求最優(yōu)。此次申請來南加州做一年訪問學(xué)者，時間緊，沒有獲取到彼國的基金資助，原在國內(nèi)的深圳大學(xué)也只能發(fā)基本工資，這邊還要給兒子繳學(xué)費、租房以及購買二手車等日用，開支委實不小。一年下來，看得見的“損失”接近20萬，獲得最明顯的收益則是兒子的英語成績大幅躍升，不出三個月，秋生的口語水平超過了深圳大學(xué)的英語專業(yè)大一。還有一點，十一二歲的男孩，個頭直逼1.7米，來到NBA球隊的故土摸爬滾打，耳濡目染與隔空遙望畢竟不同，對一個提起籃球就兩眼燦然發(fā)亮的男生，親炙那些如雷貫耳的球星——即便是行走在球星們曾經(jīng)灑下過車載斗量汗水的球場，那種鼓舞與鞭策，不亞于做了一回航天夢的男生，一覺醒來就爬進了太空艙。

男孩與女孩的愛好就是不一樣，小男孩與大男孩的愛好卻大都可以合并同類項。

向老師還在點菜的當(dāng)兒，小男孩秋生和大男孩洛斯?fàn)枴晕⑹煜ぶ笙蚶蠋熅瓦@么稱呼他了——很快就為湖人隊復(fù)盤上一個周末的比賽，一大一小兩個籃球迷，為下半場湖人隊失利之后，主教練沃頓的重新排兵布將爭得面紅耳赤。向老師心下感慨，男孩稚嫩的起跑與飛翔，一定離不開成年男人的腳印和哨音。雌雄異趣亦異道，為人母者盡最大的努力迫近男孩的心智與言行，也只能得其仿佛。這個道理，她的前夫，秋生他爸在離異協(xié)議上簽字的前后，給她講了不止一次，她哪里聽得進去！常言道，中國女子結(jié)婚生子之后，興趣就從老公的胸大肌轉(zhuǎn)移到了兒子的屁股蛋上。她并非不知道單親家庭對孩子成長的影響，如月缺一般顯豁，但老公一次與單位外出活動，居然就黏上了一位本系統(tǒng)的女同事，三個月后終于為她在借用他的手機之時意外截獲，如同一個潔癖癥偏卻誤食了一只綠頭蒼蠅，在她最以為神圣的地方，留下了一塊刺目而無法拭去的污漬。分居一年半之后，終于協(xié)議離婚，除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不要?；蛟S出于歉疚，或許再冷硬的男人內(nèi)心也墊底一塊柔軟，他大氣地說，他可以凈身出戶，他是男人，當(dāng)然應(yīng)該將一切有形的財產(chǎn)都留給她母子。雖然他始終沒有認錯，一對漆黑的眸子流露出沉靜的滄?！畛?，她就是被他這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打動了。下定決心將紅底金色的結(jié)婚照換成紅底銀色的離婚證的那幾天，她生怕自己一覺醒來又后悔，她需要像秋生在植樹節(jié)那樣，培土、澆水，再圍繞小小樹干來來去去地跺腳，將離心力與自信心一道夯實。

其實，離婚證到手前后，她與他的生活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依然是分居，依然住在一個穹頂之下，保留的是夫妻生活的形式，掏空的是夫妻生活的內(nèi)容。除了她的一二鐵桿閨蜜，包括她與他的家人在內(nèi)，誰都不明究竟。既然現(xiàn)實世界里，為了購房等似是而非的理由悄然離婚的男女多如過江之鯽，她有什么必要將一樁確鑿如板上釘釘?shù)碾x婚拎出水面，傳看與示眾左右？分居不分家固然有財產(chǎn)分割等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系列原因，最堅不可摧的理由還是：為了孩子。一個心理學(xué)教師告訴她，獨生子女的問題太多了，心理問題的普遍性肯定多過多子女家庭。那么，單親家庭成長的中國孩子，心理問題的難以繞過，就幾乎不用求證。她很慶幸，這么些年過來，一個早已分崩離析的家庭，兩個大人戴著假面跳舞，居然演得如此逼真，不僅瞞過了親戚、朋友和同事，更瞞過了朝夕相處、日漸成長的兒子——這當(dāng)然也是她最需要瞞過的對象。僅沖這一點，她既需給自己的克制、忍耐與負重加油，也需給秋生他爸幾乎完美無缺的配合點贊。已然遠渡重洋，她仍會保證讓秋生每天給他爸通一個電話。

夫妻一場，無論短長，總是一段緣分。已然分手，即便再做不到守望相助，亦可彼此注視。與其干戈相向，老死不相往來，莫若“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憂”。

“發(fā)”餐館里的菜式很可口，無論是油燜大蝦，還是水焯西蘭花，秋生都是一箸未了，再下一箸，沒有什么比一位母親看著兒子的好胃口更開心的了。向老師脖子轉(zhuǎn)了兩轉(zhuǎn)，一把扯下既擋脖子又遮胸口的紅圍巾，當(dāng)她眼睛的余光感覺到洛斯?fàn)柕哪抗獠挥勺灾鞯仡┝诉^來，頸項空白處頓感一陣灼熱，為剛才扯圍巾的魯莽而后悔。卻又不能將剛扯下的紅圍巾再系上去，這可是在美利堅的洛杉磯??！那次在本校放映一個好萊塢情色電影《五十度灰》，一旁同在南加大做訪問學(xué)者的梅欣怡來自上海大學(xué)，跟她耳語，中國的小說與影視不乏《北京人在紐約》《北京遇上西雅圖》之類的啊，殊不知，南北加州尤其是洛杉磯，才應(yīng)是各式異國愛戀的沃土！她反咬梅欣怡的耳朵，你是搞電影的，就應(yīng)該寫一個《上海女教授遇上洛杉磯》之類呀，而且，將真實的個人生活與電影融為一體！

梅欣怡的聲音忽然妖魔鬼怪般地跳了出來，你以為我不敢的?。∥野堰@個收獲看得比上幾篇SSCI期刊論文他媽的重要得多！

黑黢黢的南加大電影學(xué)院小禮堂里，四面八方立刻射過來幾道驚詫的火光來，嚇得向老師將身子矮了下去，梅老師卻昂首挺胸，毫無愧色。過后沒幾天，果見梅老師的嬌小身板挎在一個肥碩的白人臂彎里。向老師還沒來得及找到機會向她表示祝賀，再見之日，挎著她胳臂的已然換成了一個皮膚黝黑發(fā)亮的南亞男人，她給向老師介紹，這是泰格先生。

吃完飯出來，一陣陰風(fēng)迎面嗆了過來，秋生連咳了兩聲，洛斯?fàn)栍沂忠幌疲_了平素披著的藍格子外套，將秋生一把裹將起來。一大一小兩人在前，向老師緊隨在后，剎那間，她覺得路人的目光，一定把他們仨誤作一家人了。這樣的誤讀，一直延續(xù)到了斯臺普斯球館。在球館門口，幾座錯綜的雕像威猛而靈動。秋生湊到雕像的基座前閱讀英文標(biāo)示，洛斯?fàn)柮念^道，天太黑了，看不清的，我給你講講吧。這里有三個NBA球星，一個是韋斯特，他打后衛(wèi)，一生都效力洛杉磯湖人隊，在1970年總決賽對陣紐約尼克斯，第三場那個萬眾歡騰的時刻，他命中了一個60英尺外的投籃，得到一個光榮的綽號：關(guān)鍵先生。這一座是約翰遜，這家伙是NBA歷史上最高的控球后衛(wèi)，他三次當(dāng)選NBA最有價值球員，并且?guī)ьI(lǐng)湖人隊五次奪取NBA的總冠軍，他的綽號是魔術(shù)師，籃球在他手里，就像魔術(shù)師手里的木棍，變化無窮。喏，這個是賈巴爾，一個天才的中鋒，他的勾手投籃像雄鷹翱翔一樣漂亮，所以他的綽號叫天勾，1996年他入選了NBA50大巨星！

在一個成熟的成年男子面前，秋生臉上的順從感顯而易見，更何況這個男人對他迷戀的籃球巨星耳熟能詳，如數(shù)家珍，這一定是現(xiàn)場觀摩過無數(shù)次巨星賽事才有可能，秋生的眼里簡直要流露出欽敬與崇仰來，才夠得上他的解說。秋生哇一聲驚嘆，1996年，我還沒出生呢！

洛斯?fàn)栙澋?，是呀，你那時候，還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媽媽，或許還在準(zhǔn)備高考呢。每天背誦英文單詞，苦惱得不行喔！說著，他拉長臉來，做了一個怪相。

秋生看著媽媽，還沒發(fā)問，向老師淡淡道，哪里呀，我都讀研了呀！

秋生便問洛斯?fàn)?，那你呢，洛斯?fàn)枺?/p>

向老師立刻打斷兒子道，要叫伯伯！

洛斯?fàn)栔浦沟溃阌伤?，叫名字，我覺得親切，什么叔叔伯伯舅舅呀，在英文里都是一個單詞Uncle！那時候啊，洛斯?fàn)朥ncle，還在古巴呢，在古巴的夏灣拿，也就是中國人翻譯的哈瓦那。

今晚斯臺普斯沒有籃球賽，連秋生過來洛杉磯之后漫生了興趣的棒球也沒有，只有一場不甚出名的美式橄欖球賽。秋生面露失望之色道，好不容易來一趟?。?/p>

洛斯?fàn)柵呐乃募绲?，小伙子，南加大離這里不遠啊，隨時都可以來的！其實呀，美國排在前三的運動，橄欖球、棒球，第三才是籃球，第四是冰球，第五才是足球……

秋生哇了一聲，排第五名的足球，以前還有過貝克漢姆、亞歷山德羅·內(nèi)斯塔呀！

洛斯?fàn)柕?，是呀，現(xiàn)在也有亨利、羅比基恩。美國的體育運動，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都搞得好，不是專業(yè)運動員，也不比專業(yè)運動員差喔！

秋生伸出小小的白白的拳頭，跟洛斯?fàn)枔粽茷槭摹?/p>

就是這樣一個長鏡頭，給了向老師心里一種持久的感動。如同在陰風(fēng)寂寂的山谷里，踽踽獨行心生害怕之際，聽到了一聲可以引為同類的嘹亮的歌唱。當(dāng)然，她這時候還不知道，洛斯?fàn)栆彩菃紊?她也還不能料到，事后發(fā)生的情感與身體淪陷，比預(yù)設(shè)中的堅守，容易得多。

洛斯?fàn)柕绞燮贝扒叭チ艘惶耍貋淼?，票價不貴，如果想看，今天我請客，只不過，時間過了一個節(jié)點，等會兒才能再進去。

他對秋生說的，眼睛卻瞟著向老師。

向老師臉上有些發(fā)熱，沒等秋生表態(tài)，她先道，今天就不看了，況且時間也過了，下次來看籃球吧。

秋生兩邊看看大人，兩邊點頭。

倒是想請客的洛斯?fàn)栄凵褚击?，分明有些失落道，也行。你看，有心有閑也有錢請客，居然沒人領(lǐng)情啊！

洛斯?fàn)栠@一份不易覺察的失落，也讓向老師心情大好，她乘勝索取的另一份收獲是，再接著婉拒了洛斯?fàn)栒埶缸釉谇蝠^一側(cè)喝咖啡，她的理由當(dāng)然落地有聲：平時連英式下午茶都不敢喝，何況晚上！何況咖啡！

車庫里，向老師開著?？怂钩鲕囄?，尋找出口，猛然被一聲鳴笛驚醒，這才見洛斯?fàn)栺{駛著一輛雪白的雪佛蘭SUV探出頭來招手。兩車并道，他道，今晚還有一點事，不回西北街了。她心中嗒然一沉，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出了車庫。他停在馬路邊，用英語道了明天見。但見一丸白色而巨大的水珠，徐徐沒入洛杉磯的夜色。

真酷！秋生趴在副駕駛窗前贊嘆。

兒子贊嘆的是車呢，還是人呢？

母親道，寶貝把手拿進來，風(fēng)大了。

如果秋生再大兩歲，他或許就聽得出來，母親的聲音里，既有溫柔，也有不安。

周二上午，向老師收到本學(xué)院一位同事的微信，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她的教授職稱在學(xué)校文科組評審以一票之差惜?。〈讼⒘ⅠR把她周末建立的好心情一舉擊潰了。原本她也知道北京時間周一學(xué)校舉行職稱評審，她的過與不過，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評職稱需要的三大件：課時量、論文數(shù)以及課題等級，她跛足的是少一個國家級課題。這些年，課題在三大件中所占的權(quán)重直線上升，她日以繼夜、絞盡腦汁、拼死拼活申報課題，每當(dāng)國家級課題揭曉，卻總是功虧一簣。有些事情，你不能不信命，這一次，與一個比她小三歲的同事PK，明擺著，她的工作量、論文數(shù)量及發(fā)表的刊物檔次，包括論著與獲獎，都把小同事甩了三條街，偏偏一個課題就把評委的眼睛亮瞎了，你要想心平氣和一些，不往命上靠，還能怎樣自慰？

大半天下來，她不僅沒有回洛斯?fàn)柕奈⑿牛矝]有接他的電話。直到晚飯后，她想到不應(yīng)爽約洛斯?fàn)?，答?yīng)了今天一塊兒去見一個語言學(xué)校的老師，還是給他回了一條短信：準(zhǔn)時在約定的學(xué)校門口見。他很快回復(fù)，叫她不要開車，那個語言學(xué)校晚上不好找車位，他會在五月花公寓的交叉路口接上她。

她當(dāng)然同意，發(fā)給他一個表情。又問要不要帶兒子去。他回答可去可不去，帶上材料即可。她說，那就不去吧，他今天的作業(yè)不少。

他的車子如約而來，她上去之后淡淡問好，口氣里的倦怠沒有逃過他的耳朵，他把她脖子下的墊枕抽下來一些。

因為事先有約，一座花園式公寓的大門自然洞開了，里面恰巧只能容下一輛車子。這是一所西班牙語學(xué)校，說學(xué)校實在是高抬它了，不過是一個補習(xí)班吧。一個栗色皮膚、聲音好聽、英語中夾帶著西班牙語味兒的中年女子接待了他倆。她看過向老師遞過去的兒子的材料，問過一些基本情況道，對不起，我們不能收，我們只收14歲以上的學(xué)生，他年齡不夠。

向老師急忙道，學(xué)習(xí)語言不是小一些更好嗎？

女子反問道，他在美國待一年，學(xué)英文不很好嗎？加上原來的中文，你對一個小男孩有這么多要求不覺得為難他了嗎？

這個胸部和臀部都波瀾起伏的南美混血女子，從鏡片上面射出來的目光，與她高聳的身段一樣，都具有毋庸置辯的挑戰(zhàn)性。那意思與向老師曾經(jīng)遭遇過的揶揄一樣：你們中國或者亞洲媽媽，對孩子的學(xué)習(xí)，也像原教旨主義對異教徒一樣，毫不寬容，毫不憐憫！

向老師無疑被一個年齡相當(dāng)，生活背景迥異的女人凌厲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虛，她的回答有些斷斷續(xù)續(xù)，這令她氣惱起來了。她說，兒子中文當(dāng)然毫不擔(dān)心，那是他的母語，英文水平超過了國內(nèi)大學(xué)一二年級的專業(yè)水準(zhǔn)，才想叫他再學(xué)一個小語種。

小語種？這一回輪到混血女子生氣了，她順手舉起一本西班牙語課本道，在拉丁美洲除了巴西與海地，其余19個國家都用西班牙語，在世界上講西班牙語的超過了4億！排在前三位，比使用法語的多一倍！它還是聯(lián)合國的6種工作語言之一！

向老師心里爭辯道，你去搜索一下，西班牙語就是小語種嘛，況且4億算什么呢？有中英文兩個大哥大在此，諸神退位！可這時，她什么也不想說，不能說。她既不能在這個女人面前失去風(fēng)度，更不能在洛斯?fàn)柮媲坝惺эL(fēng)儀。向老師壓低聲道，好好，我錯了行不行？西班牙語也是大語種，不然我為什么要兒子學(xué)它呢？兒子學(xué)好了，我再讓兒子做我的老師好了！你能通融一下嗎？

混血女子鷹隼一般的眼里略略收斂了一些鋒芒，嘴角撇下的兩根勁健的線條浮起的依然是不屑：通融？你們亞洲人做什么事情就先想到通融，只要兜里有幾個子兒，在主那兒都能walk the back door（走后門）！

向老師愣了一下，一旦聽明白對方明白無誤的嘲諷，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句粗口砰然而出：fuck off（滾蛋）！

混血女子驚愕地睜大了眼，她大概沒想到，自以為是的幽默，非但沒有帶來欣賞，反而導(dǎo)致了眼前這個亞裔母親的巨大反感。她在揣摩是以牙還牙，還是息事寧人的那幾秒，洛斯?fàn)栄杆賹傞_的一應(yīng)材料收拾好，左手挽起向老師，右手朝她一攤，用西班牙語道了一句再見，兩人即刻揚長而去。

直到上了他的雪佛蘭，向老師的心潮猶自起伏不平。洛斯?fàn)杺?cè)身幫她扣上安全帶，又用右手在她起伏的胸前做了一個抹平狀，他在“抹平”之時，手掌還會上下翻滾，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向老師果然被他逗得撲哧一聲，卻立刻繃緊臉，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道，要不是你拉我走，今天真的跟她沒完！她有多少值得優(yōu)越的背景？她不也是有色人種嗎？憑什么一口一個亞洲人的！

車子行駛在夜色中，洛斯?fàn)栭_啟兩側(cè)的窗子，只開了40邁，微風(fēng)吹來，音樂響起，是剛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不久的鮑勃·迪倫的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風(fēng)中飄）：

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

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

一只白鴿子要越過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灘上長眠

……

向老師聽著吉他伴唱的鮑勃的歌曲，情緒安定下來了，自言自語道，為什么是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呢？

車子斜穿過南加大，徑直開進西北街的后院，她略略一驚，直起身問，你不送我回家？

他熄火后，轉(zhuǎn)臉對她道，這是我的家，時間還早，讓你認個門，上去看看。

向老師并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夜晚造訪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的家。事后回想，是一種毫不在意的被動？還是多少想了解一下這個漸生好感的樂于助人的男人的家庭生活？她不僅乖乖地跟著他下車了，而且之后的半個小時左右，在他未必走進了她的心靈之時，卻讓他先行走進了自己的身體……

一個有失打理的不甚寬綽的庭院，卻有兩棵亭亭如蓋的雪松，兩棵樹皮斑駁的橄欖樹，都有合抱粗細了。一股子強勁的騷味隨風(fēng)襲來，恰巧聽見暗處的動靜，他告訴她，院子里有一公一母兩只獾，嚇得她一把抱住他的右臂，他順勢低頭給她一個安慰的吻。一棟小兩層的乳白色的木板房，空無一人，從里看得到外墻垂下來的參差的藤蔓植物?？粗谋诙紡垝煲恢稽S白相間的狗狗的照片，她問，你的比格犬呢？他沮喪道，三個月前帶它出去遛彎失蹤了，我相信它是為了追尋愛情，不辭而別了。對于愛情，這只比格犬跟它的主人一樣，都取攻勢。一笑之后他端來一杯檸檬水的同時，隨手打開電視，告訴她，女兒上她母親那兒去了，五年前離婚之后，他負責(zé)撫養(yǎng)女兒，但每周女兒會去她媽那兒住兩三晚。他與妻子同為古巴裔美國人，祖父輩在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后，設(shè)法來到美國，他倆的父母都是在古巴出生的，他倆則都是美國出生的，只不過她有二分之一西班牙血統(tǒng)——她的祖父祖母是西班牙人;他則有二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他的祖父祖母是中國人。

她問他是中國哪兒？

他說，廣東臺山，早期古巴的華人，多半來自廣東，臺山啦、新會啦，可能，也有你們深圳的。他已經(jīng)回過中國四五次了。

她說，深圳這二三十年以來，外來人多過原住民多少倍了，將原住民都淹沒了，深圳幾乎是一個沒有方言的巨大城市了。

他說，他其實不喜歡巨大城市，像現(xiàn)在的洛杉磯，到處堵車，尤其上下班的時候。

她便問他，去過古巴沒有？

他說去過三次，最長待過一個月，都是這幾年的事情。古巴還有一些親戚，純正的華人是越來越少了。

她說，小時候聽媽媽唱過一首歌，年紀小，記憶好，前面四句她還記得，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美麗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總覺得哈瓦那應(yīng)該是一個一年四季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地方。

他坐在對面，雙手一捏道，如果你有興趣，我們?nèi)魏螘r候都可以去一趟。當(dāng)然，最好選一個對我倆來說都是的好日子。他臉上浮現(xiàn)了一個狡黠的表情。

還沒等她品味過來，他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身后，摟住了她的雙肩，對著她幾乎是耳語道，我都知道了，你是一個人帶著秋生，可是孩子不知道。

她的雙肩一顫，握住他兩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問，你是FBI的臥底？

他道，這種偵查，即使是FBI來也未必能夠發(fā)現(xiàn)火力點。

她追問，那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他告訴她，在發(fā)餐館，她接了一個電話，喂了一聲就給兒子了，兒子跟爸爸講完之后，她接過手機，一句都沒說，就收了線。這種圖式，不符合夫妻生活定律。

她啊了一聲，爭辯道，我并不是每次都這樣的，那是因為在外面，而且是跟一個客人吃飯接電話，我不想表示得太沒禮貌。

一個女人，當(dāng)她氣急敗壞地想撇清一點什么的時候，往往從反向給出了一個證明。

洛斯?fàn)栠@會兒并沒有乘勝追擊，他恰恰知曉身邊這個散發(fā)出淡淡的卡羅琳娜香水味兒的女人，此刻最擔(dān)心的是什么，他需要打消她的顧慮，才能將她乖乖地引進伏擊圈。

他的聲音放得十分柔軟，雙手也從她的柔軟里抽出來，移到她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按揉。他告訴她，他經(jīng)常去downtown的一家華人足浴館按摩，古老的中醫(yī)按摩真是神奇，再疲乏再焦躁，從那里出來就輕松多了，連帶得他都想自己開一家了。

他的雙手從太陽穴挪到頭與頸，肩與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松開了她的束縛，停留在了或許不該停留的地方……

她聽其自然，忽然問，為什么古巴華人把哈瓦那念作夏灣拿？我們公寓有個二房東也是古巴過來的，他奶奶是廣東南海人。

洛斯?fàn)柛嬖V她，這三個字是從英語Havana音譯過來的，當(dāng)然也是英語的發(fā)音。古巴是西班牙語國家，西班牙語的v讀作b，這兩個字母的發(fā)音基本相同，往往還可以互換。這樣講起來，Havana貼切一些的音譯是“夏班拿”，不應(yīng)該是“夏灣拿”，在古巴這個名稱的拼寫就是Habana。但是，英國人比西班牙人更早到中國，招募或者販賣華工出洋到美國加州，主要是英國人。到19世紀中后期，由于受美國排斥，加州的很多華人移居到了古巴，他們財力雄厚，夏灣拿華人區(qū)的形成與華僑商業(yè)出現(xiàn)，主要得力于他們，他們來自美國，自然習(xí)慣講“夏灣拿”而非“夏班拿”了。

這一段漫不經(jīng)心卻入情入理的解答，幾乎消除了一個高校訪問學(xué)者對一個混血藍領(lǐng)的知識偏見。她在給他解讀“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囊馑贾畷r，也解除了自己身心之外，有形與無形的最后的武裝，任由他那雙骨節(jié)粗大卻又柔軟無比的雙手，馳騁到它可以恣意想象與發(fā)揮的地方……敻古洪荒，億萬斯年，此身非我，今夕何夕？

兩只貪吃的獾，跑出來覓食，這是兩只渾身芝麻色的獾，它倆踮起后腿，也只能窺見主人家矮矮的窗簾后面，沙發(fā)上方不時舞動的手腳，再就是洛杉磯KTLA電視臺正播放特朗普上臺后對移民政策的改變，引發(fā)本市一些地區(qū)的游行與騷亂——但這既不影響室內(nèi)一對男女的傾情歡愉，也不影響院子里一對雜食的芝麻獾四處覓食，偶爾的窗外偷窺，是為好奇，更擔(dān)心受到驚嚇。

睡到半夜醒來，回想昨夜的那一幕，向老師猶自懵懂與心驚。

怎么就沒有把持住，怎么就那樣了呢？作為一個擁有十二歲男孩的母親，原以為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過了，命里該了斷的，也不去強求。卻沒想到，這一個與那一個，并非一樣;這一次與那一次，亦非雷同。睡了一覺了，她依然能感受到春潮一般消退的余韻，琤 有聲;可當(dāng)時，潮水一直漫過她的腹部，從下往上，一浪一浪地往上涌。此刻，她更多的是深深的自省，同時將那一切失了方寸與規(guī)矩，歸之為太久太久的獨處。即使與兒子形影不離，不也是更為孤獨的獨處嗎？

但是她不會后悔，這么多年了，她漸漸學(xué)會了適應(yīng)與從容，主動跟自己性格反差較大的人多接觸，耳濡目染，譬如梅欣怡。卻也不是可以照單全收，甚至不可能馬上習(xí)得。聽到鄰床秋生稚嫩的鼾聲，這才是她最服帖的定心丸與安眠藥。讓孩子在安全、安詳與安定的環(huán)境里成長到加冕成人禮，這是她矢志不渝的目標(biāo)，世上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嗎？回答只有擲地有聲的兩個字：沒有。

好幾天她都怠慢回復(fù)洛斯?fàn)?，她不是沒有原諒自己的一次放恣——況且這一切并未違背人倫之常。與其說她擔(dān)心意外懷孕的后果，不如說，她更擔(dān)心的是秘密泄露，讓秋生遽然得知。是心虛的遮掩嗎？那幾天，她更多了讓他爸爸打過來電話，而且會先講幾句家常，再讓秋生接話。以至于深圳那邊的男人不禁生疑，是秋生感冒了，還是你職業(yè)病咽炎犯了？她淡淡答，都沒病，這邊汽車多，也有尾氣，也有污染，但是比那里還是好一些。他在我身邊你就放心好了，寧愿我病也不會讓他病著的……面對她一以貫之的強勁作風(fēng)，對方輕輕一聲喟嘆，掛了電話。想一想，也是啊，兩個人都好好的，比平日多打幾個越洋電話過去，所為何來？

她后來續(xù)接了洛斯?fàn)柕难垼鞘且驗槁逅範(fàn)柕囊粋€新鮮主意打動了她：洛斯?fàn)柕呐畠篈va（艾娃），在家里主要講西班牙語，跟她媽媽之間更是從不轉(zhuǎn)換，電視也是鎖定西班牙語頻道。他想介紹女兒與秋生做好友，這樣一來，秋生或許可以就近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了。如果說向老師剛開始還略有猶疑，在見到艾娃的瞬間，猶疑頓如陽光下的照耀，冰化雪消。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純凈而又陽光的女生，一對悠長的睫毛比化了妝還生動。她的眼神肖似父親，還有哪里肖似母親——向老師見過洛斯?fàn)柶A子里一家三人的合影——即使兩個大人已經(jīng)離異，并沒有夫妻反目。她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女生揀盡父母的優(yōu)點且展其長，不僅外貌，更兼性格，這便是日常生活最有力的慰藉之一了。女生都讀大一了——很可惜不在南加大，年齡比秋生長了一截，卻很快與秋生熱絡(luò)起來。秋生念著她的名字，告訴姐姐，他的學(xué)校內(nèi)外，有很多藍花楹，有一些已經(jīng)開始見花了。

艾娃告訴秋生，她所在的大學(xué)附近，Santa Ana有一條浩浩蕩蕩的藍花楹大道。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才是花的盛期，好看極了。

弟弟問，所以你選擇了去那兒讀大學(xué)，沒有來南加大吧？

姐姐否定道，那所學(xué)校的食品專業(yè)很出名，所以去了那兒。

弟弟指著姐姐的鼻子說，那你百分百是一個吃貨！

姐姐聽不懂，看著爸爸。

洛斯?fàn)柵c向老師小聲嘀咕了一聲，給出了一個英文俚語，洛斯?fàn)栐儆梦靼嘌勒Z給出。

姐姐哇啦一聲，作勢要打他，弟弟一扭身跑開，姐姐便追出去了。

讓向老師大感欣慰的是，那幾天，秋生的情緒都十分高漲，除了按時完成功課，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的勁頭也很大，不滿足于手頭的基礎(chǔ)課本，還叫媽媽到南加大圖書館給他借來相關(guān)書籍。他與艾娃認識之后，每個周末艾娃都會過來給秋生補習(xí)——那是秋生最興奮卻最安靜的時光。有時候艾娃也帶他出去參加各種聚會，尤其是西班牙語的沙龍，秋生總是興致勃勃，回來要跟媽媽講好半天，連見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點心這樣的細節(jié)都不會落下。

孩子不僅學(xué)業(yè)見長，也似乎一下子懂事了不少，也會拿抹布，拿掃把，幫助端飯菜上桌。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經(jīng)常飯菜上桌了，還要催促他幾遍呢。他或許在做作業(yè)，更多的時候，是在作業(yè)之后，沉迷于媽媽手機里的游戲——媽媽的手機里裝了幾款經(jīng)典游戲，那通常是給他學(xué)業(yè)之余或外出放松的犒賞。她猝然明白，讓兒子在異國他邦，多結(jié)交同齡或不同齡的朋友，同性或者異性，都是大有可為的。以前，她總是希望用自己勉力伸張的臂膀，給兒子搭建出一座座遮風(fēng)避雨的平臺?，F(xiàn)在她意識到，自己伸張的同時，也讓他一道伸張，才會有雛兒的早日奮飛。

這天早餐，向老師給兒子備的是一碗熱粥，粥里有切片的紅棗、桂圓肉與蓮子，一個三明治，一個番茄炒蛋。這么一個中西合璧的吃法，既不失營養(yǎng)，也有一個隱秘的意義，讓兒子打小中西兼?zhèn)?，從飲食、語言，到思維與行為方式一起適應(yīng)。

粥太燙，兒子咬了一口三明治，擎在手里道，媽媽，以后你不要給我做早餐了。

為什么？媽媽略感驚訝。

我要自己做早餐。姐姐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就是自己配置早餐帶去學(xué)校吃了。

哦，她那么能干？

我下次見姐姐，不能跟她講，還是每天媽媽給我做早餐，我都那么大了。

你才多大一點?。繉氊?！媽媽撫摸著他的頭問。

男生連咬了兩口三明治，鼓著腮幫子，不肯下咽。他烏黑的眼珠里蒙上了一絲羞恥感，這叫媽媽看了心疼。這么小的男生，這樣的表情都有了，這讓媽媽的感受有一些復(fù)雜起來。

還有，我這么大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寶貝了，尤其不要當(dāng)人家的面叫我寶貝，好不好？

你說的這個人家，就是艾娃姐姐吧？媽媽有意逗他。

還有洛斯?fàn)柺迨逖?、梅阿姨呀，還有，還有……反正你以后不能叫我寶貝了。

媽媽都不能叫你寶貝了，那誰能叫你寶貝呢？

男生頭一歪，躲過了媽媽的愛撫道，我長大了，反正誰都不能叫我寶貝了。

媽媽這才注意到兒子的唇邊，生出了一層青青的不易察覺的茸毛。畢竟還小，還沒有到變聲期呢。

想象不出兒子總有走出媽媽臂彎與視野的那一天，會是怎么一個模樣？大學(xué)同事聊天，才知很多家庭的孩子尤其男生，小學(xué)四五年級就不肯跟爸媽出去玩兒啦，他們有自己的圈子與興趣了。像秋生這樣六年級，轉(zhuǎn)眼就要七年級了，還肯跟媽媽東奔西跑的，國內(nèi)國外的跑，同事約飯，也大都愿意跟著去，真的是鳳毛麟角了。來自上大的梅欣怡也奇怪，她的孩子比秋生還低一年級，早就有個性了，逛街都不愿陪媽媽去，她還是一個女孩子呢。

好的好的，以后不再當(dāng)人家的面叫你寶貝了。媽媽柔聲道，你自己做早餐怎么做呢？燙著了怎么辦？一層愁云真實地漫過她的眼簾。

兒子建議道，早餐越簡單越好，我自己會加熱三明治，再配一杯牛奶什么的就行了。

媽媽搖頭，那太簡單了啊。

兒子堅持道，不簡單的，姐姐都是這么過來的……

媽媽嘆息，你呀，姐姐的身教勝過了媽媽的言教了。

美國的孩子都很自立，而且自立得比中國孩子早，她不能肯定，如果秋生照單全收，她能不能接受。她需要小心地甄別并向孩子分析，他在這里的潛移默化，點點滴滴，孰是孰非，這一點對她也是一個挑戰(zhàn)，這一個挑戰(zhàn)的難度，不亞于趕一篇新聞傳播學(xué)的英文論文并隨時準(zhǔn)備課堂答辯。

媽媽你知道嗎？兒子用湯勺不停地旋轉(zhuǎn)攪動熱粥，用心地看著米粥里的紅白添加物載沉載浮，艾娃她爸媽離婚了的。

媽媽心中怦然一聲，鎮(zhèn)靜道，哦？好像看不出來呀。

兒子道，我也沒看出來，那天去參加艾娃同學(xué)的一個生日party，她開車帶我去她媽媽那里取一樣禮品，她告訴我，原先跟爸爸住得多，現(xiàn)在除了住校，跟爸爸與媽媽住的時間差不多了。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才告訴我，她爸爸媽媽幾年前就離婚了。

媽媽道，知道就行了，也別去問她，更不要跟別人講的。

兒子齜出一對虎牙來不滿道，怪怪的，我去跟誰講呀？艾娃的同學(xué)都那么大了，她們都把我當(dāng)成跟在她后面的小屁孩的。

媽媽揶揄道，你本來就還小嘛，她肯帶你這里走那里跑就不錯了。又問，艾娃有男朋友嗎？

兒子皺著眉道，有個喜歡她的男生，叫蒂森的，約她出去玩，經(jīng)常給她打電話的。

媽媽道，這很正常，美國的孩子交朋友早一些。講完之后，又覺得不該在秋生面前講這么多，岔開去道，艾娃看上去真是陽光，一點沒受到她爸爸媽媽分開來的影響。

兒子道，她們把什么都講清楚了，那就沒什么事了。

媽媽眉頭一皺，趕緊打住，抬腕看表道聲時間不早了，連忙催促兒子將剩余的粥吃完，帶上未吃完的三明治車上吃去，又去沙發(fā)邊三下兩下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送兒子上學(xué)之后回返的路上，她還在回味早餐桌前的對話，如果不來美國，她絕對不會去跟兒子交流如此這般的成人話題，她琢磨著兒子講的“她們把什么都攤開了，那就沒什么事了”，他講的是“他們”還是“她們”呢？不禁自我哂笑，“他們”和“她們”有區(qū)別嗎？漢語的人稱代詞復(fù)數(shù)，應(yīng)該再鑄一個新詞，那就是“他們”和“她們”的熔鑄，一個家庭，無論夫妻，還是父女與母子，都包含性別的錯綜或交融。

每天的生活緊張而有規(guī)律，早餐后送孩子去上學(xué)，回來之后去學(xué)校聽課、研討，或者在家做論文、做課題，下午去接兒子，晚上各自做自己的課業(yè)。事畢，兒子可以玩一會兒手游，到點上床。這時候她要么看一會兒電視新聞，以保持本專業(yè)的敏感度與信息量;要么讀一些英文報刊或者十幾頁英文版小說，以利更精深的英語背景修煉。

上床之后，兒子已經(jīng)發(fā)出了熟睡的鼻鼾，方始輪到她用手機微信，開始與洛斯?fàn)柦诱羞^招。

有一點，她跟洛斯?fàn)栢嵵貜娬{(diào)過，不要在晚上她與他接通之前，發(fā)出任何親昵信息，因為那個時候，兒子很可能在玩母親的手機。晚上她與他有個把小時的手機信息交流，睡前，她會堅決地毫不猶豫地再三地檢查手機，是否把彼此的交流刪除干凈了。

通常的交流是這樣開始的：

他問，hello，在嗎？

如果她沒有應(yīng)答。

對方至多再問一句：

還在搞論文嗎？做學(xué)問好是好，就是太辛苦了。

如果向老師這邊仍然沒有接茬，對方就不再吭聲了。

耐心地等待，既是一位好獵手的操守，也應(yīng)該是一位好男人的操守？

兒子拿手機玩游戲之時，一往情深，心無旁騖。偶爾，不順手，心情焦躁，掠過一眼微信，頭也不抬地報告道，媽媽，洛斯?fàn)柦o你發(fā)信息了。

哦，沒事，不管他。她相信，在她回復(fù)之前，他既不會持續(xù)擾攘，更不會蹦出任何曖昧信息。

在她接手之后，通常問過去：

休息了嗎？

等待近乎焦慮的對方很快回答：

沒有啊，一直在等你呢！

你明天一早就要開車出去，早點休息吧。

我不累呀，什么時候，也不會睡過頭啊。再說，沒有你的點頭示意，我怎么敢獨自去睡??？

好笑（這里通常是一個表情：打哈欠，或者翻白眼），你難道平時不是獨自去睡的嗎？

天下最可憐的男人，是獨自去睡的男人（可憐）。

那是你們男人的想法，我就沒有覺得獨自去睡有何可憐。

你不是獨自去睡啊，起碼還有兒子陪伴在側(cè)……不過，不過從本質(zhì)上講，你還是獨自去睡的，所以，一并可憐。

（自憐）

把兩個可憐，合并到一起，就變成了（甜蜜，外加一束放出異彩的玫瑰花）……

你這個主意很好，不過那是一個遙遠的過程。

有多么遙遠？會像十字軍東征那樣，經(jīng)歷200年嗎？

（猶豫）可以用十字軍東征十分之一的時間。

那還得等20年?。@訝，外加一束放出異彩的玫瑰花，一枝凋謝的玫瑰花）

面對一二閨蜜頻頻開導(dǎo)她有合適的對象不要錯過，她暗忖過，再度走入婚姻殿堂的下限是秋生進入大學(xué)門檻。一紙大學(xué)通知書，既是秋生的成人禮，也是為母者的赦免令。如此計算，還有六七年就到了，可那只是下限啊，如果兒子情緒不穩(wěn)，那么等到他結(jié)婚、生子，也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她那個教研室主任的兒子，從英國伯明翰大學(xué)研究生回來，在信息學(xué)院任教，工作、家境、人品與相貌四美俱，卻內(nèi)向孤僻，挨邊40了，還宅在家里不找對象。把父母急得，求他道，你就是找了不合適離了，再找也行?。〉矊W(xué)校工會搞舞會，父母幾乎就是把他架過去。架過去又如何？人家女子主動邀請他來跳舞的，多半都是阿姨輩的，無論是誰躬身邀請，他都面無表情，舉手投足，形同木偶。

那些在一線城市抱怨“白骨精（白領(lǐng)、骨干、精英）”難嫁的阿姨們，其實忽略了，在陡峭的河岸對面，其實還有一個男性“白骨精”隊伍，難娶。如果說，女性白骨精像霞光一樣璀璨，又像寒月一樣孤高，那么，男性白骨精則如潛入夜色的流螢，撲朔迷離，稍縱即逝。

她唯一的心愿，讓秋生像一個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樣茁壯成長。

夜晚的交流，洛斯?fàn)柛喟l(fā)來的是挑逗，有言語，有段子，也有圖例。

有些言語，過于赤裸裸，令她無話可說;有些外文段子，她幾乎讀不出來個中寓意。唯圖式，一目了然。

譬如廣東丹霞山的陽元石和陰元石，僅僅因為她來自廣東深圳嗎？他刻意去找廣東及周邊大自然中的性元素？還如哪個國家的一個巨大隧道入口，是女人的翹起的臀部，又如一個女人的座椅，靠背是一個碩大的男根。至于世界各地少數(shù)民族的生殖崇拜，幾乎向右看齊一般夸張而拙重，天曉得他哪里去采集到這么多千姿百態(tài)的性文化。

這一切展示，拓寬她的視界，挑動她的好奇的同時，也不無心弦的撥動。她歸總，全世界的民俗文化，千差萬別，各有千秋，唯有在性文化這一點上最是雷同，他則小心地剝離、甄別與指謬，認為他具有四分之一血統(tǒng)的國家，傳統(tǒng)文化最深厚，卻無情亦無理地將性文化歸咎于罪惡的淵藪，只是晚近這幾十年羞羞答答地開了一扇窗。如果要做這一方面的文化比較，在歐美兩三個國家做過長則一年，短則半年訪問學(xué)者的向老師，相信自己比洛斯?fàn)柛邪l(fā)言權(quán)，況且她還有中英文兩種語言文學(xué)的廣泛閱讀。拿《金瓶梅》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作一個對比就不難發(fā)現(xiàn)，警示與揄揚，貶斥與謳歌，在性之界碑上，可以分岔得有多遠！人一旦到了國外，那種源自母體根系的自尊有時候會無限擴張，她不能而非不愿茍同洛斯?fàn)柕呐袛?。她認為，基督教背景下的性文化禁錮，未必比一個無神論國家少，很可能是多許多。她指陳，耶穌降世以后，拓寬了“不可奸淫”的誡命，他在《馬太福音》中說：“只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里已經(jīng)與她犯奸淫了。”所以，心動亦罪——你看這多么嚴厲，簡直嚴厲得令人浮想聯(lián)翩，因為所有犯罪的行為都是由心發(fā)出的，神呼召我們，要守護好純潔的心機意愿。

洛斯?fàn)柡芨吲d與一個無神論國家來的副教授探討宗教問題，他是一個有神論者，卻沒有受洗，雖然不時也會去教堂做禮拜，聽圣樂。他的提問與詰難，肯定會棘刺向老師的知識盲區(qū)，受不愿服輸?shù)男睦眚?qū)使，她不僅會從南加大圖書館借閱一些基督教書刊，日后還與洛斯?fàn)柧徒ミ^兩個教堂，她認為弄懂基督教做禮拜的一套形式與內(nèi)容，對自己的專業(yè)也是有利的。至于在《奇異恩典》這首被許多影視劇用過的主題曲之外，還會哼唱《為愛干杯》《哈利路亞》等經(jīng)典歌曲，那純粹是意外的收獲。要知道，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與研究生，如果說視野褊狹，只要不是臨考與實用的東西，常常令人驚訝地?zé)o知，要說興趣彌漫，卻也常有令講者所料未及之處。學(xué)生總是崇拜知識面寬闊的老師，當(dāng)然，最好加上能說會道的包裝。

睡覺之前，她當(dāng)然要再三檢查一遍，是否將所有與洛斯?fàn)柈?dāng)晚的聊天記錄刪除干凈了。

很長時間，她都困惑于，關(guān)閉手機之后，延宕一兩個小時的興奮與不安，是來自與洛斯?fàn)柕臒o聲通話？還是來自害怕身邊的小男生窺破兩個大人的秘密？或者兼具二者？好幾次，關(guān)閉手機之后，不幾分鐘，她又再度打開，確認與洛斯?fàn)柕牧奶炱聊簧鲜且黄諢o，再度關(guān)閉。她母親在患老年癡呆的前一兩年，就有一個習(xí)慣，白天晚上，不停地去摸門把手，看看門是否關(guān)閉嚴實了。問過父親，家里從未有過遭竊的經(jīng)歷。醫(yī)生說，可能有輕微的強迫癥，并非老年癡呆的必然反應(yīng)。

她提醒自己，可不要因了這么偷偷而短暫的一場異國之戀，給自己心靈投下什么陰影，當(dāng)然，更不能給秋生帶來任何后遺癥，不然，如同下海覓食的企鵝，回來找不到寶寶了，會給她帶來一生的不安與傷痛。

本周三晚上，飯后向老師在廚房里洗碗，扔在沙發(fā)上的手機響了，她剛說，媽媽沒有手，寶貝接一下電話。那邊早接了，一邊告訴媽媽，是姐姐打來的，姐姐是找我的。說著便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接話。

收拾好碗筷，將垃圾分類盛好，拎出門外，向老師凈了手，過來問，艾娃姐姐什么事？檢查你的功課了吧？

適才，她聽了一耳朵，一會兒英語，一會兒西班牙語的。

秋生踮了踮腳，告訴媽媽，這個周末放假，艾娃她們要出去春游，要帶他去的。

周末有什么假？她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美國的十個法定節(jié)假日，除了元旦與中國相同，其余都不一樣，包括勞動節(jié)，美國的勞動節(jié)并非五月一日，卻是在九月的第一個周一。秋生曾就這個問題考過媽媽，全世界包括中國都過的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源于1886年的五一，因為美國芝加哥城的工人大罷工，美國卻為什么將本國的勞動節(jié)定在九月？這也是來到異國的收獲，差異與比較刺激了學(xué)習(xí)與思考。向老師一方面欣慰兒子敏感、多思，一方面也趕緊查閱不同資訊，將美國的十個法定節(jié)假日牢牢記住了，距離最近的陣亡將士紀念日，放假一天，那也得等到5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一呀。

兒子笑她，我講的是周末放假，沒有講過節(jié)呀？兒子說，這次是往加州北邊走，周六一早出發(fā)，周日晚上回到家。

那你就去吧。

如果說當(dāng)初剛來洛杉磯，她肯定不放心讓秋生在沒有母親的陪伴下獨自出門，尤其是在外面過夜?，F(xiàn)在不一樣了，尤其是跟艾娃出去，那樣活潑開朗的一個女生，事事拿得起放得下的。隔著文化的差異，她與別人之間建立信任，尚需一個過渡，與艾娃卻完全省略了，很快就可以無話不談。如同松鼠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憑著一條大尾巴就可以御風(fēng)而行。她不能肯定這條大尾巴是不是洛斯?fàn)枺恳驗樾湃温逅範(fàn)?，所以很快與艾娃建立了無過渡的信任關(guān)系吧。常言說，有其父必有其女，還有一個他愛講的成語，愛屋及烏。

收到了邀請之后的秋生十分興奮，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一會兒捧讀一段西班牙課文，一會兒背誦一段英文詩歌。

媽媽抄著雙臂，含笑看著他，眉頭卻是皺著的，說，寶貝，你出去了媽媽還真不慣，媽媽從沒有一個人度過周末呢。

秋生忽然睜大眼對著媽媽道，媽媽你也可以找一個伴兒出去玩呀！

媽媽故意逗兒子道，那媽媽找誰好呢？在洛杉磯，媽媽除了她的兒子，好像沒別的伴兒？

媽媽有的，兒子掰著手指頭數(shù)道，洛斯?fàn)柺迨?、梅阿姨，還有……他接下來用英語點了幾個他同學(xué)的母親，媽媽跟她們都熟，如果算是朋友的話，卻是很一般的朋友。

對于兒子的分派，媽媽只有一笑了之。

兒子剛睡，洛斯?fàn)柕膯柡蛐畔⑷缙诙痢?/p>

原來，艾娃周末出去春游的安排，他不僅知曉，而且向她發(fā)出邀請道，春游不應(yīng)該是學(xué)生的專利，眼看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我倆也出去一趟吧。

略一猶豫，她問，去哪里？

去哪里由你定，你定不了，就放心交給我，總之會讓你滿意的。

那就由你定吧，在洛杉磯我才來多久？出門兩眼一抹黑。

那就更應(yīng)該聽我安排了，路上要是糧草不夠了，我就拿你去跟強盜換面包，吃飽了我好跑出去報警，報告我媳婦被強盜擄走了……

美得你！你媳婦被搶走了，你正好一邊啃面包，一邊回去娶新媳婦！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呀？

啊呀，中國媳婦真是厲害，這邊還沒有什么動靜呢，那邊早就一清二白了。

那叫一清二楚。告訴你一個中國成語，洞若觀火。

洞……若……觀……火，為什么是洞里面看火呢？（一連串的笑臉：偷笑，憨笑，壞笑。）

她沒法在手機里跟他詳細解釋：此洞非彼洞，此洞為形容詞，是清楚、透徹之意。

兒子翻了一個聲，發(fā)出一聲夢囈，怎么這么遠啊，我好餓了……嚇得她連“晚安”都沒發(fā)出去，就關(guān)了手機。

靜夜捫心，她相信自己是愛上了這個男人，一個父母來自古巴，在美國出生的男人。他的自信、天真——這是她最喜歡的男人的性格特征之一，還有無所不在又不無挑逗意味的風(fēng)趣，都能在她幾乎僵硬的內(nèi)心，留下一道道綿軟的劃痕。是不是與浪漫的情感生活暌違久了？洛斯?fàn)柕挠哪型鹑缫幻痘鸩瘢c燃了她對纏綿與豐富生活的憧憬，點燃的不僅有情感，還有身體。

她在回味與咀嚼那一幕幕的談話與交融，并不能區(qū)別哪一些屬于精神的回聲，哪一些屬于身體的潮汐。對于一個青春將逝的女人，有一種滋養(yǎng)顯而易見，那就是即便倦怠之時，也有一脈潛流在靈與肉之間涌動、滋蔓與充盈。這令她欣喜，也令她惶惑。

距離周末只有兩三天了，這兩三天里，洛斯?fàn)柌煌５匦薷木€路，規(guī)劃旅行。她雖有一些心神不寧，卻還要拾遺補闕，尤其是洛斯?fàn)栕詈蟠_定租賃一輛房車出游之時，她趕緊去唐人超市買了一應(yīng)料理，她不是一個沒有婚姻經(jīng)歷的年方十八的女孩子，將出門的吃喝拉撒全交給一個男人打理不是她的風(fēng)格。

還有一個心中扭結(jié)直到出發(fā)那一天她也沒有打開，要不要告訴秋生，媽媽周末也去春游呢？她沒有勇氣跟兒子講實話，也沒有勇氣跟兒子講假話，那就只能任憑講與不講這根絲線在心中拉鋸，滲透出來的汁液，這邊是痛，那邊是癢。

周六早上，向老師當(dāng)然是在門外送走了秋生，再電話叫洛斯?fàn)栠^來。兒子的書包里，除了一本繪圖的西班牙語讀本，更多的是面包、三明治、熟玉米棒和煮雞蛋。一頭栗色頭發(fā)的艾娃跳下車來，接過秋生沉甸甸的書包，拽著他的手，旋即跳上了車。連彼此的問候，都匆遽而顯得多余。

兒子走后，她悵望著對面綠道上的兩棵樹良久，一棵是挺拔而蒼老的白千層，一棵是矮而壯的雪松。樹后是一片灌木，凌亂地生長著玫瑰、薔薇與刺莓。忽然心生幻覺：洛斯?fàn)柕谋雀袢鋈粡墓嗄緟怖锱艹鰜砹?？那才是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十分鐘之后，洛斯?fàn)栭_了一輛美國Keystone房車公司生產(chǎn)的銀灰色的房車過來，向老師早已將一應(yīng)吃用搬到路邊，洛斯?fàn)柼埋{駛艙幫助搬運，一邊道，你以為我們真是去參加十字軍遠征啊，需要帶這么多糧草？

她道，有你那一張大肚皮托著，做再多吃的我都不擔(dān)心要打包。

向老師不是沒有乘過房車的土老帽，即使在深圳，她也不止一次應(yīng)成人班學(xué)生之邀，去浪騎和大梅沙兩個游艇俱樂部乘游艇與帆船。深圳有不少實力雄厚的企業(yè)家買了水上尤物，一為自己玩兒，二為多一個交朋結(jié)友的場所，如果講還有三的話，要一個與時俱進的面子。

即便如此，上得車來，面對一個軒敞堂皇且不乏精致的房車布置，她還是由衷贊嘆：真是漂亮。

他手上端著的行李還沒有放下來，卻騰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挽著她的肩頭，輕輕咬了她一耳朵道，受到教授的表揚，那叫什么來著，三九天吃了冰激凌，爽透了。

她沒有訂正他的三九天原本是三伏天，頭抵著他的下巴頦，你呀，美國男人都會甜言蜜語！

你等等，他放下行李，從寬大的工裝褲兜里掏出一本小冊子，快速翻起來，嘻嘻一笑道，甜言蜜語好啊，只要不是口蜜腹劍，就好了。

她看見，洛斯?fàn)柗吹囊槐局杏⑽膶φ盏某烧Z詞典，四角卷邊了。她想起才認識不久，電話里糾正過他一個成語，沒料想，他就在暗地里下功夫了。

她心里驀然升起一股暖意，柔情道，這路上，我來教你學(xué)成語，你教我一些美國俚語。

他說，我知道的美國俚語都很粗俗喔。

她道，粗俗的才是民間的、鮮活的、原生態(tài)的，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中國宋朝有個詩人叫陸游，他有一句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他一字一頓跟著念，隨即戴上一副寬邊墨鏡，一屁股重重跌進駕駛座。

她逐字逐句給他解釋，還沒講完，他便道，我都明白了，這個跟那個成語意思差不多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沒待她辨析，他的臉上已經(jīng)浮起了一層諧謔之意。

車子開動了，她在副駕駛座上，從一字頭的成語開始，一馬平川、二話不說、三心二意……一邊說，一邊讓他解釋，他解釋不了的，她再解讀。

他感嘆，漢語真是難學(xué)，幸虧小時候，他爺爺和父親都強迫他講漢語，識漢字，不然虧吃得大了。

她問，吃什么虧？反正你在美國謀生，不懂漢語不妨礙找工作，況且你不僅英語通，還能講西班牙語。

他得意道，不僅英語和西班牙語，我小學(xué)的時候，語文老師是意大利人，她平時有意跟我講意大利語，我簡直是無師自通，聽著聽著就會了，到現(xiàn)在一般的交流都沒有問題。語言這東西，還是要從小學(xué)。逼一逼也好啊，這是中國家庭的長處。你看艾娃，我心軟，她不肯下功夫，中文連勉強都算不上了。

忽然有所觸動，心里終究放不下的是跟隨艾娃春游去了的秋生，自言自語道，他們也是往北邊走吧，秋生只帶了一件外套，不曉得夠不夠？

放心好了，他把一只手從她頸脖上卸下來，回到方向盤。跟艾娃出去，她會照顧好他的，艾娃從小喜歡玩芭比娃娃，她總是充當(dāng)姐姐的角色，可惜我沒給她生個弟弟妹妹，這次順手給她帶來一個，撿多大的便宜?。?/p>

她聽了，心里甜滋滋的，是啊，一個在美國出生的女孩，會跟一個年齡差別那么大的男孩玩得來，這真是不多見的，因為性格？還是因為承載了一定份額的中國家風(fēng)？如果是后者，現(xiàn)時的中國也未必是這樣的了，國內(nèi)在放開二胎政策前后，陸續(xù)有報道，當(dāng)姐姐的要挾父母，如果再生一個，她就出走，極端的甚至以自殺相威脅。

原本想跟洛斯?fàn)柪^續(xù)深入地聊一聊，關(guān)于他的個人生活，為何離異？父母離異后艾娃是坦然接受了呢，還是鬧了一段別扭？如果再想談一談，那就是，他那么愛學(xué)習(xí)的一個人，為何選擇了貨車司機這么一個職業(yè)？

她還是離開了副駕的座位，一是她不想在高速公路上令他分心，他跟她講過，全美就數(shù)洛杉磯車流量最大，達三四千萬輛，即使在美國其他州開車的，到洛杉磯未必敢開;二是她想收拾一下帶上車的雜物，包括打理中午的菜蔬。

她將他的行李包先行打開，這是一只夠長夠大的藍色旅行袋，他似乎偏愛藍色，衣褲、T恤、球鞋都有藍色打底。袋子里塞滿了各式衣褲、帽子、鞋襪、空調(diào)被、遮陽鏡、望遠鏡、手電筒、醫(yī)藥盒、登山杖……她將衣褲一件件抖開，掛進衣櫥，發(fā)現(xiàn)一條他最愛穿的背帶牛仔褲，不僅掉了一顆扣子，右腳褲邊也散了線。她取出隨身攜帶的針線包，將備用扣子剪下來綴上，再將褲腳邊絞起。

然后到他身邊去，告訴他，今晚或者明天，他就可以換上牛仔褲了。

他將墨鏡推上去，回頭道了一聲謝謝。她告訴他，他的表鏈要換一條了，右腿褲膝處刮毛了，左腿膝蓋沒有問題，她看過其他褲子，也有相同的問題，問題顯然出現(xiàn)在表鏈上。

車子正穿越一片起伏的牧場，他沒有回頭，嘴里卻啊啊道，好細致的一個女人啊，正好跟我這么一個粗人……叫什么來著？丁是丁貓是貓？

她撲哧一笑道，我跟你是卯不對榫！

他追問，什么？貓不對孫？

她丟了一句，我要開始準(zhǔn)備中飯了。便到一邊去打理。

車子有環(huán)繞音響，他播放的是西班牙流行樂歌手安立奎·伊格萊希亞斯的《Vivir》，一邊搖頭晃腦跟著哼唱。

他提醒她，中午簡單一點，到時間進一個服務(wù)區(qū)，吃了就走。

她哦了一聲，情知美國與中國不同，中餐講究中飯吃飽，美國家庭卻多半集中在晚餐較顯豐盛，只不過這種豐盛，只是相對早中飯而言，遠不能與中餐的豐盛相比。

她卻不肯吃服務(wù)區(qū)里漢堡之類，進到服務(wù)區(qū)之后，她端上桌的是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紅的是西紅柿，綠的是豆苗。

洛斯?fàn)柡衾埠衾驳爻灾?，吃相很饞，一邊吃一邊豎起大拇指。

吃畢他略事休息，二十幾分鐘之后，一躍而起，開一包薯條在側(cè)，一邊開車一邊嚼薯條。

路上向老師開始備晚餐了。

一個魚皮餃，一個錫紙燜豆腐，一個帶魚西紅柿，一個紫菜青菜枸杞蛋花湯。魚皮餃比較復(fù)雜一些，事先在家里做好了，吃了一小半，其余速凍。魚皮餃用鯪魚肉拍散成茸，與上等小麥粉和勻，研薄作皮，其余配料搭配成餡。這味小吃是去潮汕采集非遺傳人，先吃然后學(xué)做的，要點在于皮的軟硬適中，餡的配料講究。錫紙燜豆腐則是在朋友家吃飯學(xué)的：先是將豆腐塊蘸蛋液淀粉兩面煎黃，再碼放在墊有彩椒、洋蔥的錫紙里，熬好碎蒜、干辣椒、料酒、老抽、蠔油、海鮮醬和干紫蘇成湯汁，澆灑在豆腐上——湯料里后三調(diào)料是她琢磨加上的，以增其香。錫紙包嚴實，放在平底鍋上燜兩分鐘即可。

太陽又圓又紅地掛在海岸線拐角的島嶼上，將落未落，他們已駛?cè)肓艘粋€名為半月灣的海灣，距離海灣一英里左右有一個停車場，里面泊著各式車輛，也包括各種房車。車停下來，她的晚餐也備齊了。

坐下來，飯菜做好了，她讓他先嘗嘗魚皮餃。他逐個菜品嘗，魚皮餃更是一口氣吃了七八個。吃得嘴角泛出汁液，頭頂直冒熱氣，忽然兩眼發(fā)出白光問道，這個魚皮餃?zhǔn)窃趺醋龅模勘任页赃^的洛杉磯所有的中國餃子都好吃！你要知道，洛杉磯起碼有幾十家中餐館做餃子。

她得意道，那你多吃一點唄。

這個飯菜吃起來，才有家的味道，而且是中國的家。他停下手里的叉子問，一頓吃完了，那以后呢？

以后我就管不了了。向老師撲閃著大眼睛，她的眉梢略略上挑，那是一種天生，卻又化妝的效果。

那不行，那就像抽煙上癮了，又不叫抽了，本司機一頭栽進太平洋的心都有了。

那你就高價請我司廚唄。

什么叫司廚？

司在漢語里主要是動詞，司機，是掌握機器的人;司廚，是掌管廚房、做飯的人。

大學(xué)老師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都是高薪一族，當(dāng)當(dāng)響的白領(lǐng)，我哪里敢請你來司廚呢。

美國藍領(lǐng)有一些收入一點不低啊，那天有個維修工在我的門口維修電梯，聊到了薪水，他一年的收入也有六七萬，換算成人民幣就是三四十萬啊。

他點燃一支煙，慢慢道，開貨車，勤快一點兒，荷包里的周薪，也跟維修工差不多了。

她在學(xué)院上課，很反對一二同事躲在辦公室或會議室里吞云吐霧，走廊也不行。卻覺得洛斯?fàn)柍闊煹淖藨B(tài)頗為雅致，尤其他徐徐吐煙的表情，穩(wěn)重、安定，若有所思，還傳遞了一種難以言傳的享受。一個人對某物事的態(tài)度，果然是可以因人不同而好惡完全相悖？

他道，以前他開過福萊納生產(chǎn)的重型貨車，橫穿北美，后來，嘿嘿，老了，就在洛杉磯開小貨車了。開重型車跑長途，年薪超過十萬。

不想著老，就永遠不會老，何況你確實不老。她欣賞他旺盛的食欲，看一眼他咀嚼時蠕動的大喉結(jié)道，就這樣挺好，悠著點，可以保持一些自己的愛好。她知曉他喜歡打網(wǎng)球、游泳，他約過她幾次去南加大的游泳池，她都婉拒了。其實深大每年五月一號之后泳館開放，她每周必去兩次，直到十月秋涼。他裸體時呈現(xiàn)出強健的胸大肌和肱三頭肌，令她對自己的身材頗不自信，悄悄去過幾次公寓附近的健身房，卻不能一貫到底。

有一句話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了，今兒吃飯休息，氣氛不錯，她小心發(fā)問，這個職業(yè)的選擇，與父母還是你自己有關(guān)？還有一句到底沒好講出來：看起來你是一個很愛學(xué)習(xí)的人，為何選擇了一個開車的終身職業(yè)呢？

他道，這就是我自己的喜歡，也不能講跟父母親一點關(guān)系沒有。那是讀小學(xué)六年級，鄰居有一輛福特皮卡車，我心癢難熬，一個中午，趁鄰居午休也沒上鎖，我悄悄鉆進駕駛室，把車開上道，開進了牧場，結(jié)果撞死一只羊，幸虧是一只羊……結(jié)果一是賠錢，二是被父親關(guān)在臥室里餓飯。那時候，我下決心長大了要開一輛又長又大的車，跑遍全美國，跑遍全世界……

她呵呵笑了。

他問她笑什么。

她道，幸虧你這個二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的男孩子，不是生長在中國，不然……

他連忙點頭道，我明白，中國人都望子成龍。孩子在中國讀書又苦又累，就想到美國來，帶孩子到美國來，可是，中國媽媽還是望子成龍。

她被他的話語擊中了，笑得勉強。這真是一個心細的男人，一個細致而溫情的中年男人，對少婦尤其具有殺傷力，但是，他為何選擇的是做職業(yè)司機呢？

又不禁自責(zé)，人家選擇的職業(yè)，于你有何相關(guān)？

飯后，他迫不及待向她求歡，一番甜蜜之后，她推開他準(zhǔn)備著衣。他道不用了，直接穿泳衣下海去。事先知曉去海邊度假，她自然是帶了泳衣的，她撿出泳衣遮在胸前，走到車窗前去張望道，離海有一段路呢，穿泳衣不方便吧？

沒問題。說著，他從車門后面挪出一個長長的布袋，扯開拉鏈，變戲法似的抽出兩架折疊自行車，一一打開。她欣喜地過來嘗試騎一下，他已經(jīng)把她手里的裙擺式泳衣接了扔在床上，隨即掏出一件白底起藍花的比基尼，幫她試穿。裸體還稱坦然，系上這么一件三點式，她的雙頰倏然一熱道，多不自在啊。

沒關(guān)系的，他一邊吻她，一邊幫她穿好，道，你的身材漂亮極了，跟美國妞比起來，簡直太過苗條了。

他就是這樣，里里外外地夸她，這樣那樣的夸法，以前那個男人一次也沒有過。不管洛斯?fàn)柍鲇诙Y節(jié)、殷勤還是本心，她對身體的自信確實是被他夸出來了，連兒子也發(fā)現(xiàn)了她著裝的風(fēng)格比在深圳更鮮艷了。

她身著比基尼對著衣柜的鏡子試試，美而羞，站立都有些不穩(wěn)。

外面有風(fēng)，即使他是一件T恤、一條齊膝絳色的中褲，卻是叫她在比基尼外面穿了一套粉紅的運動衣。

他抖開一條大紅的浴巾披在她的肩上，脖子下鎖上一枚藍色的蝴蝶夾道，你看這樣多有范兒啊！

她覺得這時候，最好的選擇就是不選擇，就是呼應(yīng)與順從。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無論婚前婚后，乃至在自己那個仨姐弟之家，盡管父母在上，她卻是挑梁的角色，事無巨細都由她來拍板，簡直說一不二。

一人一騎，迎著夕陽向海邊。他這時恰如孩子，一路上盡搞惡作劇，或者雙手脫把，一會兒騎到她前面，一會兒騎到她兩側(cè)，攔得她即將跌倒，便趕快雙腿支地，把她攬入懷中;或者叫她雙手脫把，他騰出右手幫她司舵，猛地推開，嚇得她吱哇亂叫，便快速向前一把將她的車穩(wěn)住。

海邊寬闊，沙灘似雪。海里有人沖浪，有人玩帆船，卻不見人游泳。他倆放下行李，脫下外衣，便手拉手朝海邊跑去。就在她一雙光腳剛剛踏進海水，一聲哇呀，他連忙把她拽了回來。

怎么這么涼??！

他一把拽她回到沙灘，先是他仰面跌倒，隨后拉她跌倒在他身上，一邊笑一邊道，4月的海水哪里能游泳啊，你沒看到?jīng)_浪板上的人穿的是長袖緊身衣嗎！

好啊，你想凍死我呀！覺得上當(dāng)了，她舉手擂他的胸肌，反而把她的手捶痛了。

他讓她躺平，一捧一捧細沙澆在她身上，從腳踝澆起，小腿、大腿、腹部、胸部，露出頸部及腦袋。他全神貫注，像是面對一件自己建構(gòu)的藝術(shù)品，做完之后，左右欣賞，又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然后躺在她身旁，對她道，這一條線上的海灘，都是阿拉斯加下來的冷洋流，除了盛夏，其余季節(jié)都不適合游泳，但適合拍電影。他忽然側(cè)起身問她，去過SantaMonica（圣莫尼卡）沒有？那里的海邊一年四季都擠滿了電影人。我們倆的故事是不是也適合在這里拍個電影？

她問，什么片名？

他想了想道，《洛杉磯之戀》。

她嗚嗚道，低智商了不是？這樣的電影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都可能沒有票房。

他撓頭道，現(xiàn)在嘛，高票房不一定是好電影，低票房也不一定是壞電影。

她表揚他這個判斷，傳播學(xué)上不乏這樣的例子，傳播越快越廣的，審美意義恰恰是遞減的。網(wǎng)絡(luò)時代，這種現(xiàn)象可能更普遍。

忽然后面包里的手機響了，他探身取出來給她。是秋生用艾娃姐姐的手機打過來的，不脫稚氣的聲音，高揚而悅耳，那是兒子此時此刻無比開心的證明。孩子報告完自己的行蹤之后問媽媽，你在哪里呀？

她略一猶豫，直起身道，在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

有哪些人呢？

洛斯?fàn)柺迨迦チ藛幔?/p>

……嗯，沒有。

梅阿姨呢？

……也沒有。

叮囑了兒子幾句，她便把電話掛了，面對洛斯?fàn)柍纬憾鴳n郁的雙眼，她不禁有些尷尬道，謝謝，你把我?guī)磉@么好的地方……這么漂亮的海灘，可惜不能游泳。

洛斯?fàn)柾蠛５?，是啊……什么時候，你才能跟兒子說實情、講真話呢？像我一開始就跟艾娃講起與她媽媽的矛盾那樣，那時候，艾娃跟秋生差不多大呢。

她也坐起來道，中國的孩子跟美國的孩子成長環(huán)境不一樣，文化背景也不同。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心理承受力也就不一樣。

他搖頭道，你們太強調(diào)差異性了，其實人性都是相通的。哪一天他知道了，一定會責(zé)怪父母的虛偽，這種虛偽也會給孩子帶來負面的影響……

虛偽一詞，惹得她又羞又惱，起身道，風(fēng)大，我們回去吧。

回去路上，他一把扭過她的車，朝另外一條岔路騎去。很快的他們來到一個游樂城，買了門票之后，進到一個碩大的室內(nèi)水上游樂場。接下來的游泳，水上娛樂以及裹著雪白的浴巾在燈光樹影里喝啤酒，幾乎都是他在說話、逗趣，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答著，似乎心不在焉。

他摸摸她的額頭問，你不是因為吹了海邊的冷風(fēng)吧？

她無奈道，才出來一天，就有些想家了。

他解圍道，你不是想家，你是想兒子了，你講過，你沒有在周末離開過他。以后我們一起把他帶出來度假就好了。

她聳聳肩，搖頭嗚嗚……

直到夜晚，在房車上的繾綣、做愛及休息，才讓她恢復(fù)到原生狀態(tài)。這是一個別致的以往未曾體驗的環(huán)境，尤其他噴灑了淡淡的紅玫瑰香水的氣息，令她在夢幻中投入、吮吸而沉迷。她是躺在一個碧綠的水池里，周邊灑滿了藍色的花瓣，星星一明一滅地飛舞，又悄沒聲息一顆一顆地墜落。事畢，腹部如海水潛流，一波，又一波，一直涌流到胸腔，于是從上到下都持續(xù)著一股又一股的溫?zé)崤c柔韌。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她要留住這種以往不曾體會過的宛如玫瑰花一般，次第綻放的深入脊髓的感覺。

有一種美麗，是素樸也是璀璨，是幻象也是實感，是肉體也是靈魂，只要綻放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不該忘記，不能忘記。

洛斯?fàn)枌⑺龘Ьo，擦拭她眼角不斷涌流到枕邊的淚水，在她耳邊喃喃道，我不會離開你的，就是你回中國，我也陪你去。從1990年代開始，我已經(jīng)去過四五次了……在夢里頭的我的老家，就是臺山那個樣子，臺山的大花蝦蒸雜魚、五味鵝和黃鱔飯都好好吃啊，但是我吃不了四九鎮(zhèn)的炒狗肉，可是他們總勸我吃吧吃吧，好香好香啊……不是語言和外相，是一道炒狗肉，把我和老家的七大姨八大舅分開了。講起故鄉(xiāng)的物事，洛斯?fàn)栆膊唤閯佑谥?。向老師?cè)過身來，看見他灰褐色的眼睛里分明映射出漁寮、船桅與沙灘，那是他的祖籍臺山的倒影？還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夏灣拿的印記？

她伏在他的身上，隔著胸大肌，聽得到他心臟怦怦的跳動。

房車外，海鳥的鳴叫在靜夜里顯得突兀而明亮。他道，加州的海岸一線，鷸鳥很多，什么黑頸長腳鷸、褐胸反嘴鷸、北美蠣鷸……但他不能肯定這會兒叫的是不是鷸鳥。

她道，深圳也有不少鷸鳥。

他說查了一下深圳與洛杉磯的緯度與氣候，差別不大。所以，如果需要他去深圳生活，他也能夠適應(yīng)。當(dāng)然，最好，她能留住洛杉磯。他直覺，她熟悉與喜歡洛杉磯的程度，超過他對深圳的熟悉，他只是回老家的時候，經(jīng)由香港、深圳而已……

對一個自己基本沒有居住過的母國與城市，愿意偕同前往定居，起碼她目前做不到，在癡情這一點上，男人不輸于女人。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通常有更多的依戀、顧慮與彷徨。這不，忽想到明天一定要趕在秋生回家之前，趕回去，轉(zhuǎn)過身去道，早點睡，明天千萬不要起晚了。

是夜，她一再驚醒，直至夢見秋生到家了，到處找媽不見媽，他就一個人跑去了南加大的新聞學(xué)院見誰問誰：你看見我媽媽了嗎？別人問：你媽是誰呀？他答：我媽是向老師，來自中國深圳。別人問：你媽長什么樣呀？這里來自中國的不止你媽一個。他答：我媽中等個兒，齊耳短發(fā)，眼睛大大的，笑起來臉右邊有個酒窩……一個人說，我知道你媽在哪兒，我?guī)闳グ伞?/p>

猝然醒來，醒來就再睡不著了。

等她做好兩只煎蛋、一份培根生菜卷、幾塊油炸土豆以及一杯牛奶燕麥片，洛斯?fàn)柌陪紤械仄鸫?，走到她身邊道，昨晚睡得正好，被海鳥叫醒幾次。

他的話語里并無怨艾，疲倦得以恢復(fù)之后的幾分享受，掛在臉上。

她坐在飯桌邊道，抓緊洗漱之后過來吃吧，涼了就硬了，硬了就不好吃了。

呵呵，好的好的。他諧謔地盯了她一眼，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耳垂道，你做的東西，我軟硬都愛吃。

房車返程，按預(yù)定計劃沿著加州一號公路行駛，路上還有三四個點要停留觀看。一個是海邊牧場，一個是明星小鎮(zhèn)，一個是海蝕地貌……

剛出發(fā)，她還有些急躁，很快被路邊的景色以及他的講解吸引了。無論是浩大的牧場，還是將士列隊一般整齊的種植園，以及碧藍的海水……都令人心曠神怡。

她在手冊上看到了一號公路上有17英里這么一個景點，不由得叫道，深圳去大鵬半島的路上有個開發(fā)的海邊住宅小區(qū)也叫17英里，大概就是從這里得名的！當(dāng)時開發(fā)的時候嫌貴沒有買，現(xiàn)在才是天價！

他告訴她，這里的17英里真是一條路，不是住宅也不是小鎮(zhèn)，位于舊金山以南的蒙特利半島，這條線上有大大小小21個景點，什么西班牙海灘、中國巖、鳥巖、海豹巖、孤柏樹，南邊還有一個很著名的藝術(shù)小鎮(zhèn)卡梅爾……

聽到這些名稱，她便來了興致。

他說如果不怕回得晚，或者多給個一天半天的，他可以駕車帶她過去看看。

她連忙嗚嗚道，以后再去吧，以后帶秋生一道去。

帶兒子到美國來做訪問學(xué)者，除了第一要義，讓兒子大幅度提升英語，再就是讓他親近大自然，親近藝術(shù)，看來后兩者在加州的17英里都具備。深圳的17英里，只是海邊昂貴住宅的一個象征，如何好比。

他嘆了一口氣道，深圳的媽媽呀，跟洛杉磯的媽媽不一樣，什么都是以后再說，以后……一個人一輩子有多少個以后呢？

中午過后，她又開始升騰起無名的焦慮。其實，一路上他都與艾娃有聯(lián)系，他叫她放心，艾娃她們只會落在他們后面，這一點毋庸置疑。他還保證，沒有告訴艾娃，他倆在一起。

但是她還是不放心，萬一回去塞車呢？返程塞車是無法估計的，尤其今天周日，周日返回洛杉磯的人一定多，他們在外度假，周一上班必堵，這個不用論證的道理簡直放在全世界的大城市都不會錯……

他擰不過她，只有放棄了一個明珠小鎮(zhèn)，擦肩而過。

此后他的心情明顯低落下來，寡言少語。她感覺到了，給他遞水被婉拒之后，端了一個果盤在側(cè)，里面是削好切薄的蘋果、芒果、獼猴桃……她一片片拈給他吃。他開始是拒絕的，拗不過她的執(zhí)著張了嘴。一個女人將自己的歉意，化作一個接一個殷勤的動作，拒絕就顯得生硬，當(dāng)然也就不那么gentleman（紳士）。

果如向老師的預(yù)料，距離洛杉磯中心城區(qū)還有幾十英里，行駛的速度就跟自行車有得一比。向老師心情緊張，但見洛斯?fàn)栕炖锊煌５亟性愀猓愀?，甚至罵出臟話來了，便反過來安慰他，不要緊，即使遲到了，也想得到辦法來說的。卻情不自禁地反復(fù)看表。洛斯?fàn)栕儞Q線路，希望更快地抵達，有兩次差點蹭著了鄰車，只有搖下車窗為自己的魯莽招手賠不是。

終于趕在艾娃與秋生前面回到了家，向老師拎著行李奮力朝家里沖去，頭也沒回地擺擺手跟洛斯?fàn)柕绖e。洛斯?fàn)柨粗г诒∧褐械谋秤?，揉揉眼，搖搖頭，一踩油門開遠了。向老師上得樓進門，將行李朝沙發(fā)邊一扔，快步到窗邊撩開窗簾，寂靜的路邊，是悄悄的燈光，偶爾游魚一般滑過去一輛小車，當(dāng)然不是洛斯?fàn)枴睦锔∑饚捉z悵然，坐在沙發(fā)上等兒子之時，她給洛斯?fàn)柊l(fā)去微信，告訴他這兩天跟他出去很愉快，謝謝他的一應(yīng)安排，包括美麗的房車。幾分鐘之后，他回復(fù)：謝謝你的美食。她還準(zhǔn)備回一兩句，兒子已經(jīng)在路邊叫道，媽媽，我和艾娃姐姐回來了！

下樓接兒子之前，她又一次果斷地將與洛斯?fàn)柕耐ㄔ拕h除了。

周二這天下午，向老師應(yīng)梅欣怡之邀，去了OUTLETS（折扣商店）。來自上海的梅欣怡不會開車，自然也就不能如向老師那樣，做訪問學(xué)者期間購買一輛便宜的二手車做代步之用。在同一學(xué)院進修，交往不算少，她覺得梅老師精明能干，敢作敢為，后一點尤為她所不及。她覺得父親的閑話大都無甚價值，有一句卻是金玉良言：人生在世，都喜歡交往興趣相投的朋友，但是，性格與興趣不同的朋友或許更有價值，這就跟養(yǎng)生一樣，缺啥補啥。前幾天梅老師說她母親下個月過生日，要去買一樣禮品寄回去。向老師便約了周二下午兩人都有空，帶她過去。

梅老師欣然接受了，不是謝謝，卻道，是呀，我看你也好久沒去商場了，正好去給家里人買點東西吧。

這就是梅老師。

她問，有一段沒見到你的泰格了。

之所以記住了這個名字，是因為那個來自南亞的男子，與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只少一個音。

梅老師掰下副駕位上面的小鏡子，對著眉頭左看右看，輕描淡寫道，那是過去時了，現(xiàn)在時是凱迪。

哦，凱迪，她笑道，再跟一個拉克，就都齊了。

好的啊，你也快調(diào)教過來了。梅老師掏出粉餅補了一下妝道，具有幽默感乃是放松的前兆……凱迪的父母是越戰(zhàn)結(jié)束以后移民美國的，后來他父母又回去了，他那個家族所在南越的胡志明市興旺發(fā)達了。凱迪一直想約我去他老家看看，有點省親的意思吧。我才不干的啊，我才跟你……幾次呀，你家后院就是擺了一輛超長凱迪拉克，也未必立馬吸引得了我的啊。

我們梅老師好大的胃口啊。

我的胃口不大的啊，喂喂，你家那個后院也是獨木難支吧？

你這是啥意思呢？

我有一個推測，猜對了你不用生氣，沒猜對你也不用惱火的啊。

你猜吧，猜對有獎。向老師故作輕松道。

我感覺你那個家庭結(jié)構(gòu)徒有其表，披著的只是一件溫情脈脈的面紗的吧？

向老師心中咯噔一下。

梅老師卻又一句進逼，我看那個古巴佬對你挺有意思的，你大可不必足將進而趑趄的啊。

向老師身心猛地一震，猶如急剎車之后的外拋，她握緊方向盤，不知該怎么回答。良久才道，你可真是一雙慧眼呀，可是這次看走眼了吧。

你對他的感情我不知道，他對你的感情，有一次見你倆在圖書館臺階上聊著，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可是水銀瀉地……后一句怎么講？

一邊心跳加速，一邊毫不猶豫地駁斥道，你就瞎蒙吧。

車進OUTLETS的停車場，兩個女人，一邊逛商場一邊繼續(xù)聊，向老師既擔(dān)心她識破太多，又希望她予以直接與間接的點撥，那種首鼠兩端的心態(tài)，連她自己都覺得好沒道理。

從一家COACH店出來，兩人手里都多了一些包包。忽然，向老師的手機響了，是秋生的老師安妮打來的。安妮告訴她，秋生打籃球摔了一跤，左臂出了一點問題，讓她趕快過去一趟。向老師頭腦嗡的一聲，拉著梅老師奔向停車場，駕車出來直奔學(xué)校。

一路上，向老師朝最壞的地方猜想，幾乎崩潰。梅老師不停地安慰她，美國的老師比較實在，說是胳臂摔傷了，就是胳臂，況且，人家連左右都告訴你了，還會錯嗎？講的是胳臂就不會是腿，更不會是腦袋的??！

按照老師指引，她倆直接趕到學(xué)校附近的一所醫(yī)院，見兒子坐在那兒，向老師捂著怦然亂跳的胸口，長吁了一口氣。拍的片子很快出來了，醫(yī)生舉著片子分析是左臂骨折了，不算重，卻也需四到六周的固定，再來醫(yī)院復(fù)查骨痂是否形成……

一聽講骨折了，向老師皺著眉頭問秋生，怎么打個籃球會打成骨折呢？

秋生怯怯道，西瓦撞我摔了一跤，他還壓在我身上。

向老師騰然起立，大聲道，??？又是西瓦！上個月把你沖撞得臉都摔青了，也是他呀！

她看著安妮。安妮試圖安慰她，她哪里聽得進去，一連串地逼問，安妮無奈聳聳肩道，如果家長覺得這是同學(xué)間的有意欺負，可以向校委會申訴。

回返路上，秋生沮喪地上了后座。向老師告訴右座上的梅老師，那個西瓦是巴西裔的混血男生，比秋生高出一個頭，又大又蠻，學(xué)習(xí)很差，一個月前在球場就沖撞過秋生一次，撞得他鼻青臉腫，連個道歉都沒有。我后來去找過他父母，告訴他們，監(jiān)護人是有責(zé)任的，后來就感覺他一直在追逐著秋生報復(fù)。

梅老師欲作安慰，卻無法插話，瞥了后座一眼，悻悻道，我認識南加大校園里的幾個拉美混血兒都高大威猛的啊，你也找一個做堅強后盾唄。

向老師馬上扯開了話題。

夜晚，她一邊給秋生洗手臉，一邊數(shù)落，以后再也不要跟西瓦出現(xiàn)在同一個球場上。秋生手臂疼痛，忍著媽媽的抱怨，淚水在大大的眼睛里打轉(zhuǎn)，媽媽看了真是心疼啊。

兒子進里屋睡了以后，她一直無法自處，徑直給洛斯?fàn)柎蛄艘粋€電話，洛斯?fàn)柡芸炀蛠砹恕Ｗ谏嘲l(fā)上聽完她詳細的敘述，包括她疑心重重分辨的蛛絲馬跡，遂問，你覺得那個孩子一定是有意的迫害？

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了，他比秋生大了兩歲，還跟他讀一個年級！向老師端著胳臂站在他面前，那姿態(tài)，豈肯善罷甘休。

那你覺得我可以做什么？情知不能說服眼前這個女人，洛斯?fàn)柋硎驹敢獯鷦凇?/p>

我希望你抽空去作一個調(diào)查，因為你會西班牙語……包括老師、學(xué)生以及西瓦的家長等等。

洛斯?fàn)栍喺?，西瓦是巴西裔，巴西的國語是葡萄牙語。

她斬釘截鐵道，我要一個說法，不然我沒法在這里待了。

大概后面這一句話，給了洛斯?fàn)栆粋€重重的提醒，他答應(yīng)去作一個調(diào)查，但是需要時間。

她上去伏在他的肩頭，眼淚流出來了。

她哽咽道，兒子是我心中的明天，我不能讓他無緣無故受欺負，在哪里都不能。

他拍拍她的肩膀，堅定地點點頭。

接下來一周，向老師請了假不去學(xué)院，在家里一邊做一個論文，一邊照顧秋生。隔一兩天開車帶兒子去一趟醫(yī)院，不停地問醫(yī)生，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吧？醫(yī)生耐心地告訴她，骨折比較輕微，孩子自愈能力強，只要保證不再受到外力沖撞，很快就會好的。她追問，好了以后還能打籃球、橄欖球什么的嗎？醫(yī)生蹙起眉頭道，骨頭愈合一段時間，少作激烈的運動，尤其是對抗性運動，可以跑步、騎車、游泳，如果想打球，可以一個人投投籃。秋生叫道，一個人投籃還叫打籃球嗎？

周末，洛斯?fàn)栄s向老師到他家去，說是調(diào)查及處理結(jié)果都有了。

晚飯后，向老師匆匆洗漱，略施薄妝，給兒子撒了一個謊說去參加學(xué)院教師的party，叮囑他做完落下的功課先睡。一進洛斯?fàn)柕脑鹤?，他早已在屋門口等候，事先灑掃庭除，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茶幾上的雙耳花瓶里盛開著一大捧藍色的矢車菊。他摟著她就往后頸脖上嗅，說她身上四溢出一股淡淡的杏桃香水味兒，讓人忍不住要咬一口。她把他連同濃烈的求歡意味一起摁在沙發(fā)上，告誡道，先須稟報調(diào)研結(jié)果，然后才可……

洛斯?fàn)栍谑瞧鹕韽某閷侠锬贸鲆粋€紙袋子，抽出一封信，這是西瓦家長寫的一封道歉信，信是用英文寫的，大意是，西瓦在與秋生爭奪籃球的過程中，不慎將秋生撞傷，這是孩子的一個過失，家長平時疏于提醒，也有責(zé)任，特致信表示歉意。

洛斯?fàn)柛嬖V她，原本家長要上門道歉的，考慮到家長余怒未消，他就叫家長暫時不必上門，可以先致信道歉。

向老師抖抖薄薄一紙，生氣道，遲來的道歉，我看他家兒子就是有意的！你沒有點破這一層嗎？

洛斯?fàn)枏募埓永镌偬统鲆粋€信封道，為了表示誠意，他們愿意奉上500美元，作為療傷的營養(yǎng)補給，醫(yī)藥費因為有了保險，所以……

向老師嘆了口氣道，我哪里是為了500還是1000塊錢來的，孩子受的傷害、痛苦，耽誤的學(xué)習(xí)，心里留下的陰影，哪里是錢買得回來？現(xiàn)在出去走路都是踮起腳的，生怕摔跤了。

是呀，洛斯?fàn)栕聛砦罩氖值?，這些意思我都跟西瓦家的大人講了。

還有學(xué)校呢？學(xué)校也不是一點沒有責(zé)任吧？我的孩子畢竟是在學(xué)校出的事故！

我以家長名義找了一位校董，他們也表示要吸取教訓(xùn)，將來準(zhǔn)備把一些體格懸殊大小的同學(xué)分開來活動與練習(xí)。

是呀，世界那么大，孩子的體格發(fā)育豈能一概而論呢。

見向老師的火氣消了，洛斯?fàn)栆簿统脛葸M擊了，幾多繾綣與盤桓。至后半夜，洛斯?fàn)柌糯蛩闼退厝?。起身之時，她裸著肩過去嗅了嗅茶幾上的矢車菊道，有一股淡淡的青草氣味，我喜歡藍色的花兒。

洛斯?fàn)柍^上套著一件藍底白條的T恤道，那你來洛杉磯就對了，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欣賞藍花楹的好時節(jié)了，藍花楹原產(chǎn)我們拉丁美洲，洛杉磯幾乎是唯一一年兩度藍花楹開花的城市……

她答，前幾年來美國看過，不過盛期過了，但見滿地藍花凋零。

洛斯?fàn)柨渌窃娙藲赓|(zhì)，只不過太容易感傷了。

兩周后，向老師車送胳臂初愈的秋生去上學(xué)，原本洛斯?fàn)栂胨秃⒆尤サ?，她哪里會答?yīng)呢，心里有話，需要跟安妮說一說才放心。洛斯?fàn)柼嵝阉瑒e再糾纏舊事了，都過去了。

秋生進到學(xué)校就活蹦亂跳地跑開了。向老師見到安妮之后，先是將兒子這幾天的家中功課簡述了一下。安妮道，孩子養(yǎng)病休息，不應(yīng)該補作業(yè)，如果需要補的話，到學(xué)校來老師會想辦法的。向老師接著希望兒子不要再跟西瓦這樣的孩子一道上場打球，骨折初愈，不經(jīng)摔的，更怕一些本地長大的孩子，有意欺負亞裔的臨時插班的孩子。

有一句話溜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孩子的嫉妒心是很強的，一些不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就喜歡欺負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

安妮鄭重道，她這樣的揣測是不負責(zé)任的，學(xué)校從不允許種族歧視，如果她覺得有這種情況發(fā)生，可以投訴。

向老師一愣，不悅道，公開的歧視沒有，隱形的呢？你敢肯定也沒有？

安妮冷靜道，我不敢肯定，但是只要你發(fā)現(xiàn)了，投訴是你的權(quán)利。接著她說手頭事情很多，請她不要繼續(xù)打擾她的工作。

向老師氣結(jié)，掏出西瓦家長給的500美元放在桌上道，請你將這500元退還給西瓦的家長，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當(dāng)面對孩子的道歉或者承諾，不需要他的錢！

安妮從眼鏡上方盯著那個信封，眉頭蹙起疑云問，這個……承諾什么？

承諾他們家孩子再不能傷害我們家孩子！撂下擲地有聲的一句，她便把愕然的安妮晾在后背，轉(zhuǎn)身出門了。過了一會兒，安妮瞥見信封，一把抓起追到門外，她早已駕車駛遠了。

下午安妮打來電話，講了兩件事，一是秋生他們年級集體組織去教練機訓(xùn)練基地觀摩，晚飯以后有校車送回來，要家長放心;二是向女士今天放下的盛有500元的信封，經(jīng)與西瓦家長溝通，他們確認從沒有給過任何人（不管同學(xué)家長還是其他人）500元錢（他們今年分別給“消除美國饑餓組織”和“美國癌癥協(xié)會”兩家慈善機構(gòu)捐獻，最大額度也不過200元），估計是接受者本人記錯了，請她及早取回去。

如果說前一件事令向老師心中愉悅，后一件事則令向老師始而疑慮繼而猜測終而慍惱，這種慍惱在她急匆匆從學(xué)校返家，一個電話喝令洛斯?fàn)栚s快過來核實之后，演繹成了勃然之怒。

洛斯?fàn)栆廊灰簧砉ぱb，從送貨途中趕來，手里捏著一雙變?yōu)醯陌资痔子匚床?。起初他還想遮掩，在她的逼問之下，很快繳械招供：那封英文道歉信是他寫的，他不會葡萄牙語，便用了英文。當(dāng)然，葡語作為母語的南美人，在美國也多半使用的是英文。500元是他斟酌了半天想到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數(shù)字，小了怕孩子他媽不樂見，大了怕孩子他媽去回謝，那就穿幫掉底了。洛斯?fàn)栐谧鬟@些解說之時，表情盡量輕松幽默。

向老師叫道，準(zhǔn)確地說，是吼道，還指望我去回謝他！他家孩子陷害我家孩子，一而再，再還怕有三，我今天都去鄭重提醒安妮了，再讓我家孩子受傷，我一定投訴，一定饒不過他！一家的混蛋，一家的加勒比海盜！……

平時看慣了和顏悅色的向老師，何事至于變成今天這樣怒不可遏、面目猙獰？

洛斯?fàn)栍砷_始的惶恐、駭然，轉(zhuǎn)而沉寂。待得她肝火瀉盡，白臉漸趨紅潤，他不是向前，卻是退后了一步，十指交叉舉在胸前道，我真的不知道，來自深圳的一個媽媽為什么會這么想，一個孩子打籃球受傷，就一直懷疑是陷害，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都是孩子，他家的孩子比你家的大兩歲，個頭高，學(xué)習(xí)比你家孩子差，這絕不構(gòu)成陷害你家孩子的理由……盡管西瓦學(xué)習(xí)不占上風(fēng)，他的好幾項球類運動包括橄欖球、棒球都是學(xué)校隊的主力，在洛杉磯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成績從來不是同學(xué)們爭風(fēng)吃醋的理由，更不是唯一的理由……每次看《加勒比海盜》確實想起我的先輩漂洋過海到美國來，他們的來路不一定都正當(dāng)，《加勒比海盜1》上映是十幾年前，比它更早十幾年，他們用各種手段來美國，當(dāng)然包括偷渡，不少人就葬身大海了，但是他們絕不是海盜……我知道你為什么用“加勒比海盜”來形容，還有“一家的混蛋”，這不好，這種粗話不像是一個大學(xué)教師的語言，倒像是我的語言，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亂罵。盡管他們沒有及時上門道歉，也有錯。我以家長的身份去調(diào)查的時候，西瓦的父母解釋了原因，也真誠道歉了。我擔(dān)心你還不能息怒，影響學(xué)習(xí)，所以設(shè)計了道歉信與賠償……

她瞪著他道，你以為自己這樣弄虛作假，我就能服氣？

他拿出手機，臉色一紅道，我是弄虛作假了，可是更大的弄虛作假還不是這個。她追問，那是什么？莫非你是恐怖分子？是一個潛藏的遭受通緝的罪犯？他坦白，可能比這個更糟……他跟女兒艾娃之間幾乎無話不談，艾娃知道爸爸喜歡這個來自深圳的大學(xué)女教師，鼓勵爸爸去追求，此前女兒已經(jīng)成功地幫助失婚的媽媽找了一個男朋友。那個男人也來自亞洲，是一個馬來西亞出生的華裔，一對成年男女相見恨晚，和諧得如鳥歸林，激發(fā)了艾娃再接再厲的熱情，向單身多年的父親伸出了援手。在出去度假的前一周艾娃就跟秋生交了底，自然講到了他爸媽其實早已離婚了，只是為了他，才一直在演戲。你知道秋生怎么說？男生平靜地表示，早就看出爸媽在演戲，只不過不忍心揭下他倆戴著的面具！艾娃平時把秋生帶出去，自然有教他學(xué)西班牙語的因素，還有一個秘密，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她爸與他媽單獨幽會的條件，包括那個周末帶秋生去春游。既然秋生早就洞若觀火，艾娃兌現(xiàn)那么一點小心思，可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未待聽罷，向老師早已汗下如雨，一道道炸雷從頭頂轟然滾過，人就幾乎虛脫，卻憤怒得如一枚點燃了引信的炸彈，伸出一支中指戟刺他的額頭叫道，你、你、你父女倆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無惡不作！我家秋生哪里是你倆的對手，他那么純潔的一個孩子……

冷不防，她趨前一把奪過他的手機，翻到與兩人平時的通話，快速刪除干凈，蹲下身一把扔到床底，從牙縫里鋼镚一樣蹦出幾個字：我、叫、你、這個加勒比海盜！

洛斯?fàn)柫r愣住了，卻倏忽雙膝打彎，齊齊跪蹲在床前，雙手一伸，匍匐在地，將手機勾扒出來，拍拍膝蓋站起來，又是那樣十指交叉，舉在胸前，退一步，再退一步，手機在他的一雙大手里捂緊得幾乎看不見，一直退到門口，才道，告辭了，向老師……

他毅然轉(zhuǎn)身，跑步消失在林陰道的盡頭。

她跌坐在沙發(fā)上，張開嘴無聲痛哭。許久，又斜躺下去，抱著沙發(fā)后面的抱枕遮擋在額頭上，一任無盡的淚水恣意流淌。

不曉得什么時候，兒子已經(jīng)悄沒聲息地回來了，安靜得像對面樹林里一只企圖偷食的松鼠。等她感覺身邊有動靜之時，兒子已經(jīng)放下書包，端了一杯水，站在她面前。見母親滿面淚痕，兒子哭笑皆非，遞過水杯。母親臉上拂過一片羞慍之色，低著頭接過，飲了兩口。

兒子懂事地幫助媽媽在廚房做飯，直到坐下來，他還在講教練機基地的見聞，媽媽淡淡問道，你們什么時候有機會上機去？

兒子頭一昂道，我們十幾個同學(xué)都輪流上去飛了一圈啊。

什么？媽媽睜大眼問，沒有事先征求家長意見，老師就敢叫你們上教練機？

兒子平靜道，媽媽，如果什么都要征求家長同意，那就什么也別想做了。

那當(dāng)然呀，你還是一個孩子呀！

我不是一個孩子了。他鼓著腮幫子道，在美國男孩子18歲就可以結(jié)婚了……

看著下巴頦長著一圈茸毛，一臉稚氣未脫的兒子，媽媽淡然一笑道，不管我兒子在哪里，我可不準(zhǔn)他那么早戀、結(jié)婚，我要他像明星一樣，成為一個大眾的偶像，女粉絲們都不希望他那么早戀、結(jié)婚。

兒子不滿，再次鼓起了腮幫子道，我可不喜歡爸爸媽媽干預(yù)我的個人生活，就像我從來都不干預(yù)爸爸媽媽的個人生活一樣。

一語彈跳。

轉(zhuǎn)而，媽媽談起了別的話題。

是夜安穩(wěn)，直到朦朧入睡，洛斯?fàn)栆恢睕]有發(fā)來信息。也罷，讓他反思反思，父女倆設(shè)計那么大一個陰謀！幸好，秋生沒有受到什么傷害。寶貝呀，你真是早就窺破爸媽自以為滴水不漏的草綠色家庭偽裝了嗎？

接下來一天，兩天，三天……兒子的態(tài)度一如往昔，似乎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從她的試探和他漫不經(jīng)心的回應(yīng)來看，可以確定他真是早曉得了“城”里的一切。頓時令她覺得此前戴了多年的生活面具太委屈、太沒有必要了。兒子即便夢囈中也從沒有過傷痛的暗示，這與她事先的心理預(yù)期相差得太遠。原本設(shè)想過很多種孩子一旦知道父母離婚時的表現(xiàn)，吵鬧、冷漠、孤獨……唯獨沒有設(shè)想這么一種：如影隨風(fēng)，平淡如常。

如此，可以平心靜氣地來打量那個人了。

向老師反復(fù)回味與他的最后一次分別，當(dāng)然還有一次次的幽會。自以為這個男人，如果真心愛她，終究還會回頭來找她。沒有啊，一天，兩天，三天，都三天了呀！終于忍不住給他一個微信，談的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沒有回音。電話過去，沒人接聽。許久，他回了一條微信，說是正忙著，晚上再聊吧。

晚上，他微信留言：在嗎？

她走出臥室，關(guān)上門，坐在沙發(fā)上才始用語音回道，在的。孩子剛睡了。

他寫漢字很慢，用微信語音交流最好，避免了面對面交流的尷尬。

她問他這一向在忙什么。

她含著未說的是，幾天沒見，每晚都沒有他的問候，她像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她揣度很像有煙癮的人，初始戒煙，就是這種感覺，彷徨四顧，如有所失……

他說這一段是比較忙，也好，忙起來充實。他慢條斯理道，自己從小生活在一個混血也混文化的家庭，又是在美國，他從不認為單親家庭一直吵架或一直掩飾失敗的婚姻，會比跟孩子公開父母的感情破裂影響更壞。他周邊一些亞裔包括華人，單親母親獨自帶著孩子長大，文化差異，都有情可原，也許一直碰不到合適的。可像中國媽媽那樣——或者講“中國式媽媽”更合適，一方面“中國式媽媽”是世界上特別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媽媽，她們一切為了孩子、最愿意犧牲自己;他血管里流著二分之一中國裔的血，心里一直對“中國式媽媽”有一種向往……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她們當(dāng)中也有特要面子的那么一種人，將內(nèi)心的一切緊緊包裹，即使離婚了，恰巧又碰到了她中意的男人，可是，要么拒絕，要么偷偷摸摸。在孩子、同事與朋友面前，戴著不同的面具生活，她們就像冰塊害怕見到陽光一樣，躲避真實。所以，有時候又活得很虛假、很矯情，其實也很沒尊嚴。這種情況，在此地就絕少，因為這個與追求個性自由的國民性格相距太遠。還有，他感覺到另外一點，他的貨車司機的職業(yè)，那是他自己喜歡的一個選擇，他曾經(jīng)告訴過她的，他看出來她心底是不接受的，起碼是抵觸的，既不希望朋友或同事知道她有這么一個朋友，也不希望她兒子知道有這么一個繼父……

她不能不承認，他一句一句如鑿子挖榫眼般的堅實，連著鑿中了身心幾個隱秘的部位，卻不停地否認，不是，不是的。尤其是他的“在孩子、同事與朋友面前，戴著不同的面具生活，她們就像冰塊害怕見到陽光一樣，躲避真實”。如脫弓之箭，直射靶心。

他道，你問過我是不是在五年離異之中，沒有接觸過其他女人，不是的，肯定不是，一個健康的男人怎能五年身邊沒有女人，只不過沒有碰到過可以走進婚姻殿堂的女人才是真的。她們都太過真實了，真實得只會考慮個人與原來家庭的兒女，再無個人的浪漫想象可言……我以為碰到一個大學(xué)老師，一個有思想也不乏趣味的人之后，一切都可以改觀了。于是，我在與你交往之后，不停地尋找你身上的可以令我改變想法的蛛絲馬跡。我明白，很多美好的生活設(shè)想，如同飄浮在天空的云彩，不能指望都落到地面，心靈的距離往往比空間的距離更加遙遠，正如同馬里亞納大海溝，比地球上最深的雅魯藏布大峽谷還要深得多一樣，隱秘的其實才是最難走近的。如果說，你的氣惱與發(fā)飆，我尚能忍受，你的某一些舉動就超出了我的想象與承受范圍。譬如我不怕你罵我加勒比海盜，無惡不作，但是你搶奪我的手機，將我們之間的通話刪除干凈，然后將它扔到床底，你這是得了一時之快，卻將我此前對你的了解、信任以及——寄托，這里我不知道該用一個什么詞，瞬間都擊碎了。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說過的、做過的，不是一鍵刪除了，它們就不存在了。不是的，存在就是存在，存在過的不是都有價值，可是從來不存在的、沒有的東西，價值又從哪里談起呢？……

他的語音低沉、緩慢，卻比他平時面對面的交流還更流暢，即使一些停頓與雜沓，她也能憑借對他的熟悉，進行推論、對齊與補足，如同面對一張留白較多的中國畫，一個對畫家并不陌生的欣賞者，不可能將那些留白的趣味全都遺棄或放飛。

后來，再后來，她多次重放他的語音留言，那是她在洛杉磯，在南加大留下的一串纏綿而顛躓的足印。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與兒子坦率交流的過程，得到了兒子毫無懸念的鼓勵與支持——這是兒子跟隨自己在美國做訪問學(xué)者的一個副產(chǎn)品呢？還是兒子原本就這般前衛(wèi)？

她相信是自己的坦誠、主動，甚至觍顏求情，得到了洛斯?fàn)柕幕匦霓D(zhuǎn)意，在足足半個多月未見之后，洛斯?fàn)柼岢鲈诼迳即壦{花楹盛開的季節(jié)，到Santa Ana見面，并請她帶上秋生……那是又一個周末，她早早起來，在衛(wèi)生間略施淡妝——她信奉化妝之后基本不顯痕跡才是好。接下來在臥室的衣櫥里挑挑揀揀，要著一領(lǐng)幾乎曳地的長裙，才配那樣一種花海遨游、尋人或者被尋的背景，可是挑來挑去，長的長了一寸，短的短了五分，色重的壓人一頭，色淺的托不住身。

直到秋生在客廳里叫了兩次，她才放棄穿裙子的念頭，匆匆著了一件銀白色雙排扣的春秋裝，足下蹬的是一雙齊小腿肚的麂皮靴。到門外，兒子卻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將車門打開，把盛著水杯、面包與巧克力的書包扔在后座，一屁股坐進副駕，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嘟噥道，洛斯?fàn)柺迨宥家燃绷恕?/p>

車進Santa Ana，就感覺到了擁堵，為慎重起見，把福特泊在就近的一個停車場，徒步進發(fā)。越往里人越多，前行十來分鐘之后，她給洛斯?fàn)柎蛄艘粋€電話，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顫，一剎那間，她害怕對方不接電話。洛斯?fàn)柕穆曇羝降缢?，蒼老而又現(xiàn)出喑啞，他告訴她，他穿的是一件紫色橫條紋的T恤，在一處花崗巖拱券的小廣場附近等她。他居然沒有問，你穿的什么衣服？沒有，電話中斷了，是信號問題？還是他突然就掛了？

人雖然未多到摩肩接踵，她還是緊緊拽住了秋生。秋生英語好，丟不到哪里去，但是他沒有手機，走散了麻煩。秋生走路一躥一躥的，不時掙脫母親的牽拽，像松鼠一樣蹦來蹦去。

到了夾道的藍花楹，先是一樹的紫撲面而來，很快的，一簇一簇的紫，一團一團的紫，一座一座的紫，紫的云，紫的山，紫的海，層層疊疊而來。先是孩子歡呼雀躍，再是大人歡呼雀躍，平時的謙抑、安靜與疏離，在紫浪裹挾的街道上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除了歡呼雀躍，還有載歌載舞，戴著小丑帽的，打著手鼓的，吹著薩克斯的，揮舞著氣球棒的，還有扭著巨臀跳迪斯科的，伸出多毛的雙臂跳街舞的……風(fēng)過后，一陣紫雨。

秋生嘴里哇里哇啦地叫著，幾次頭著地翻跟頭，翻成了一個半滾半爬的夾生飯。

她既要照顧秋生不被越來越厚的人流卷走，又要不停地張望花崗巖拱券的小廣場。漫過來的紫云，漫過來的落英，漫過來的淡香，那后面是一棟棟冷硬地矗立著的公寓樓，哪里有花崗巖，哪里有拱券，更何況小廣場？

她不禁有些慌，再給他打電話，電話是通的，卻渺若無聲。浩瀚而席卷的紫，浩瀚而低沉的聲，裹挾與推擁著一切。她神思恍惚、進退失據(jù)地走著，全然不是秋生那樣的節(jié)奏。秋生忽然跳到她身邊，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問，媽媽，康乃馨的花語是母愛，矢車菊的花語是優(yōu)美，劍蘭的花語是堅強，百合花的花語是高尚……你知道藍花楹的花語是什么嗎？

她先是一愣，隨后頭腦里轟然一響，人就木立在那里。

艾娃姐姐，艾娃姐姐！秋生大聲叫道，斜刺里箭一般射出去。

起風(fēng)了，越來越大的風(fēng)挾著一股子咸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金屬一般的紫，海潮一般的紫，雷電一般的紫，莊嚴而又輕佻的紫，明亮而又曖昧的紫，堅硬而又柔軟的紫……把她團團包裹，將她一刀一刀地雕塑成一尊鏗鏘作響的紫像。

原載《江南》2018年第3期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