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法
收工后,王冬打著火把,再次來到我家,跟父親說:“腿上的瘡不疼了,不化膿了,癢癢的,就差您一口生肌的藥了?!边呎f,邊將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兩瓶酒拔了出來,左右各一,“咚咚”放在了堂屋正中大方桌上。
王冬心里清楚,就差這兩瓶酒,困擾了他二十天的瘡,便可痊愈了。他再不會一走一顛,接下來背苞谷棒子,不會走一路撒一路了。
那陣子我失學(xué)了,父親暗暗為我作了兩種打算。他在縣城買了一個石匠用的墨斗盒,意思是讓我學(xué)個石匠。他自己是個石匠。第二是當個草醫(yī)。他自己也是個草醫(yī),學(xué)這個什么也不需要準備。找他尋醫(yī)問藥的人越來越多,樓板上堆滿了酒瓶,他從沒自己掏錢買過一瓶酒。
父親叫王冬在家等著,拿起手電,突然叫上了我。
我不知所措地跟著他,跨出了堂屋那道高高的石門檻,來到稻場。沒膝的月光中,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父親將手電光撳滅,隔一小會兒又撳燃,反反復(fù)復(fù),一燃一滅。這下我不耐煩了:“把靠下面的按鈕向上一推,就可以一直亮著了。別擠上面的紅色按鈕,一擠一松,燈泡就一燃一滅。次數(shù)多了,燈泡會炸掉的?!?/p>
不知從啥時候起,我開始向大人提意見了。到后來,經(jīng)常是不吐不快。父親“哼”了一聲,吐了口唾沫在草叢里:“你以為我不知道?一直燃著,多費電池。需要用時就擠一下,這叫省著用?!?/p>
父親突然撳燃手電,從草叢里撥拉出一棵小麥泡兒刺,蹲下,語氣一下子軟如柳條兒:“快看,這就是一味草藥,也是蛇藥。記著點?!?/p>
我知道,從這時開始,父親正式收我為徒學(xué)醫(yī)了。
“在草藥中,不能叫它小麥泡兒刺,要叫‘過江龍’。看看,藤條彎彎,從這頭架到那頭,像不像條跨江小龍?”
“在草藥中,每草都是藥,但每草另外都有一個草藥名,就像你有小名又有大名?!?/p>
“今后,不能直接叫草名,要叫別人都聽不懂的藥名。要不,別人都會了?!?/p>
“采草藥,只能采葉尖兒、嫩尖兒。葉片數(shù)要成單不成雙,采雙數(shù)醫(yī)不好病。”
我跟在他后面,不停點頭。父親在前面,自顧自教他的,不知他看到我月光下頭一搗一搗的影子沒。
我們繼續(xù)撥開草叢,向前探路,父親邊說邊教邊采。浸泡在月光下的稻場、草地、蟲子、父親與白天完全兩樣。
“這是海金沙。”
“這叫虎耳草?!?/p>
“提膿生肌時要加這種魚腥草?!?/p>
“傷口癢時,加點黃花草就行了?!?/p>
“草藥黏性不夠,嚼點絲棉草放里面就行了。”
……
父親的手電一燃一滅。我們溜著月光,從稻場外的草地中蹚出來,鉆進菜園路邊的草叢里,掰開一棵又一棵的草藥。不時,我按父親的指點,親手采下一些。
采好草藥,回來的路上,父親突然回過頭來,鄭重交代:“今后,無論誰被蛇咬了,你先吐口唾沫上去,傷口馬上不疼。再扯幾口草藥,糊上去,幾天就好?!?/p>
“記住,從今后,唾沫不向臟東西上吐,否則就不靈了。”
從少年時代的這個夜晚開始,我再沒浪費過我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包括一口唾沫。是父親,給予了我身體每一部分不同尋常的意義。
王冬敷上父親嚼好的草藥,挽牢褲腿,點亮火把,千恩萬謝地走了。他并不知道,有很多味藥可是我的功勞,是我采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