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威
當我得知梵志登與紐約愛樂樂團將在7月的第一天,以一闋馬勒《第五交響曲》為2018年的MISA揭開序幕時,一陣柔美不可方物的旋律,已在我的耳畔回蕩。
三兩下豎琴的撥奏聲中,弦樂各聲部在F大調(diào)上依次進入,音樂如緩緩起伏的長河,以4/4拍的速度靜靜流淌著。細膩的對位,推動著小提琴、中提琴與大提琴,由輕薄至厚重,一唱三嘆,輾轉(zhuǎn)反側(cè),弦弦掩抑聲聲思,說盡心中無限事。
我不知道還有哪一個音樂家,能用弦樂和豎琴揮就這么雋永的Adagio(柔板),并借著如此Romantic的音符,向妻子傳遞脈脈情意。
1901年,對于馬勒來說是極不尋常的一年。由于歌劇院工作壓力帶來的過度疲勞與精神損耗,馬勒在這年春季舊病復發(fā),并接受了幾次手術治療。到了夏天,他如愿在奧地利華特湖畔的麥爾尼格尋到一處滿意的地方,著手修筑自己的世外桃源——31號別墅(Villa Mahler No. 31)。至此他終于可以安心地在漫長的三個月暑假中,遠離維也納的世俗喧囂和歌劇院的爾虞我詐,完全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天地中。更妙的是,這一年的7月11日,他再次見到了未來的妻子,青春韶華、才華橫溢的阿爾瑪·辛德勒。從此,對阿爾瑪?shù)膼勰匠闪笋R勒的全部,直到生命結(jié)束,也不曾改變。
麥爾尼格的這座度假別墅由兩部分組成。位于湖邊的四層樓的雙斜坡大屋頂別墅,是一家人日常起居的地方;而位于山坡的作曲小屋,則專屬于它的主人——馬勒。1901年7月的一天,馬勒來到小屋前,推開房門,涼爽的晨風喚起了馬勒的鄉(xiāng)愁,一陣嘹亮的小號fanfare(號角齊鳴)在耳畔響起,《第五交響曲》誕生了。
鄉(xiāng)村的寧靜與城市的喧鬧,遙遠的童年與緊逼的現(xiàn)實世界,對波西米亞故鄉(xiāng)的追憶與歌劇院工作的煩惱,病痛的折磨,甜蜜的熱戀,對新婚的憧憬,統(tǒng)統(tǒng)被裝進了這部氣氛熱烈、體量宏偉的作品。這一次,馬勒暫時摒棄了聲樂形式,大量運用了復調(diào)手法,嘗試回歸到嚴謹?shù)墓诺淝浇Y(jié)構(gòu)。雖然在形式上是五樂章的交響曲,但是第一樂章作為極具戲劇性的葬禮進行曲,與第二樂章具有密切聯(lián)系,幾乎可以看作是邁向第二樂章的序奏或序曲。此外,終樂章是運用變奏技法寫成的回旋曲形式,如此一來便使整部作品具有類似奏鳴曲—諧謔曲—柔板—由回旋曲構(gòu)成的終曲等傳統(tǒng)四樂章交響曲的結(jié)構(gòu)。
《第五交響曲》除了在形式上與馬勒的第二至第四交響曲有著顯著的不同以外,在內(nèi)容上,《第五交響曲》也從前幾部作品中那青春氣息洋溢與青年人的理想主義,轉(zhuǎn)變至中年人的直面生活、審視現(xiàn)實與強健樂觀的意志。《第五交響曲》連同后面的《第六交響曲》與《第七交響曲》,共同構(gòu)成了馬勒技法日趨成熟的中期創(chuàng)作階段。《第五交響曲》也成為不少指揮大師藝術生涯中的里程碑作品——1973年,通過近乎嚴苛的排練,卡拉揚率領柏林愛樂在柏林愛樂大廳演奏了這部作品,好評如潮,從此卡拉揚開始真正深入馬勒的精神世界,逐漸樹立一代巨匠地位;無獨有偶,三十年后的2003年,接替阿巴多的柏林愛樂新任總監(jiān)萊托,也以同一部作品展示了自己極具說服力的指揮藝術,在全場觀眾的歡聲雷動中開啟了自己的柏林王朝。
然而,凡此種種身后事,對于馬勒或許都不重要。1901年的一天,當他的妻子信步來到作曲小屋“探班”,順手抄起《第五交響曲》小柔板的樂譜,忍不住哼唱起來時,馬勒凝視著妻子說道“這是為你而寫的”;晚年時,當弗洛伊德問他:“她(阿爾瑪)對你意味著什么?”馬勒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是我的全部”;及至去世前彌留之際,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手稿上,留下了馬勒清晰的手跡“阿爾瑪,為你而生,為你而死”。
沒有哪個音樂家,像馬勒這樣,將自己用整個生命來創(chuàng)作的音樂,向妻子表達深深的情意;也沒有哪個音樂家,像伯恩斯坦這樣,不僅在鋼琴演奏、作曲、指揮領域都取得了巨大成就,更將復興馬勒音樂視為己任,終其一生如傳教士一般在全球推廣這位猶太同胞的作品。
1957年,伯恩斯坦接替米特羅普洛斯擔任紐約愛樂總監(jiān),成為第一位擔任此職位的美國本土音樂家。然而,他對古典音樂的貢獻遠不止于此。伯恩斯坦另一個很重要的身份是音樂教育家。很大一批如今身居美國一線的音樂家都得益于伯恩斯坦的言傳身教,如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盛宗亮,以及此次為MISA揭幕的紐約愛樂新任總監(jiān)梵志登先生。
伯恩斯坦在二十世紀的出現(xiàn),使得美國第一次擁有了與諸如卡拉揚這樣的歐洲指揮家平起平坐的本土指揮家。伯恩斯坦留下了許多被奉為經(jīng)典的錄音,包括在DG唱片公司錄制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莫扎特的交響曲、舒曼的交響曲等,但最為人稱道的,還是他在SONY及DG留下的馬勒錄音。馬勒作品的價值在作曲家去世后一度被掩蓋,直到二十世紀中葉方被人們重新發(fā)掘。在這場“馬勒復興”運動中,伯恩斯坦一馬當先,1967年當他與紐約愛樂合作錄制發(fā)行首套馬勒交響曲全集時,曾親自撰文《馬勒,他的時代已然來臨》,向人們闡述馬勒及其音樂是時代的預言。
伯恩斯坦傾向于在指揮中積極地融入個人的理解,仿佛自己曾經(jīng)參與了作曲。在許多音樂家依靠錄音器械來呈現(xiàn)理想演奏效果的同時,他卻偏好現(xiàn)場音樂會錄音,雖然瑕疵時而可見,但這種即興演奏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真實感,現(xiàn)場的觀眾使他迸發(fā)出巨大的激情。聆聽伯恩斯坦指揮的音樂作品,我們能夠感覺到他在關注細節(jié)的同時,并不死摳樂譜,而是著意讓作品的深邃內(nèi)涵盡可能地外溢,這一點在他演釋馬勒作品時尤其顯著??梢哉f,正是在伯恩斯坦的指導下,通過演釋馬勒的作品,紐約愛樂樂團才逐漸形成自身的獨特風格并屹立于世界樂團群山之中。
伯恩斯坦的這些指揮藝術特點,與他身為一名杰出的作曲家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除了由他負責配樂的半個世紀以來經(jīng)久不衰、斬獲多項大獎的經(jīng)典音樂劇《西區(qū)故事》以外,1954年,他還以柏拉圖的《會飲篇》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為小提琴、弦樂和打擊樂所作的小夜曲》。這部作品受庫塞維斯基音樂基金會委托而創(chuàng)作,題獻給小提琴家斯特恩的夫人,并由小提琴家艾薩克·斯特恩(Issac Stern)擔任首演獨奏。在這部作品中,伯恩斯坦采取了與晚期浪漫派龐大鋪張的樂隊編制迥然不同的形式,精簡地使用獨奏小提琴、弦樂隊、豎琴和打擊樂器,構(gòu)成了一部五樂章的“類協(xié)奏曲”。這部二十世紀的當代作品雖然音色獨特,節(jié)奏復雜,但聽來親切感人,毫無許多當代作品的矯揉造作與生僻、怪誕之嫌。
從馬勒到伯恩斯坦,從《第五交響曲》到《小夜曲》,新一代音樂總監(jiān)梵志登攜手紐約愛樂,即將登上上海的舞臺。他們通過這樣的作品,所傳遞出的不僅是紐約愛樂的傳統(tǒng)和底蘊,更有著耐人尋味的深意。距離演出尚有一個多月,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馬勒夫婦在山林小屋中吟唱、作曲的動人畫面,耳旁又響起《第五交響曲》那飽含愛意的柔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