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
我是在急診內(nèi)科看見他們的。
回想那里的日夜,我鼻腔滾起汗液、尿溺、消毒水、方便面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種過期凍肉融化了似的氣味。我途經(jīng)輸液室和留觀室,側(cè)身擠過擺滿臨時病床的走廊,踮著腳避開面盆、尿壺、草紙、臟衣、行李箱、廢棄的成人紙尿褲,便要看見那扇磨砂玻璃門。我推門,走進(jìn)去。
急診內(nèi)科十一張床鋪。最靠里的六張,是“老慢衰”滯留病人,被家屬拋棄在此,沒錢,沒證件。第七床的老馮,得急性腦梗而來,待了大半年。他的護(hù)工告訴我,馮家兩個兒子算過賬,藥費(fèi)病床費(fèi)三千多,保險費(fèi)與護(hù)工費(fèi)相抵,遠(yuǎn)比養(yǎng)老院便宜。
我的母親在第八床。五天前,她吐血便血,被送來做全套檢查。胃里破了個洞。她不肯手術(shù):“檢查浪費(fèi)四萬多,再要花鈔票,讓我死掉拉倒?!蔽乙懒怂屗寡?、輸血、打營養(yǎng)針。
老馮的護(hù)工,是一對一“特護(hù)”。日薪照行情是一百,馮家給了一百二。她反倒不滿:“馮家忒精怪,多給只零頭,以為優(yōu)待我。也不想想,市面上都是外地人,粗手粗腳,哪有李阿姨我服侍得貼肉。再講了,人家都給護(hù)工租床的,為啥不給我租床。李阿姨我情愿要張床。天天睡躺椅,腰也斷脫了?!彼苑Q“李阿姨”,除了玩手機(jī),便是說東家。馮家大兒子做老板,在聯(lián)洋養(yǎng)了個女的。跟自家阿弟關(guān)系不好。兩個媳婦打相打,衣裳扯碎了,奶都露出來。
趁她出去小便,母親捽了我手,悄聲道:“我不要黃毛娘姨?!彼言卺t(yī)院門口糾纏病人的野路子護(hù)工,統(tǒng)稱為“黃毛娘姨”。她們多將頭發(fā)染枯卷碎,像有人統(tǒng)一規(guī)定她們發(fā)型似的。李阿姨最時髦,黃發(fā)底下,臥兩道紋青了的細(xì)眉。她的兩截頭睡衣褲,面料綴有紅黃小碎花,腰腹裹得一輪輪的。那小碎花的一輪輪的身影,復(fù)又踅進(jìn)門來。我乜斜一眼,附耳對母親說:“好,我們不要黃毛娘姨?!?/p>
唯有受醫(yī)生責(zé)問時,李阿姨才顯露對東家的忠誠。她那帶了本地口音的大嗓門,在房間里咣啷啷震蕩:“急診室費(fèi)用忒貴,啥人沒事體待在這里。馮家覺得腦梗容易復(fù)發(fā),不要進(jìn)出折騰,也是替你們醫(yī)院著想,”被逼急了,說,“李阿姨我也尋不著馮家人,他們把工資直接轉(zhuǎn)我卡里的,”又說,“講句公道閑話,馮家是給醫(yī)院交鈔票的,邊上不交鈔票的老頭老太,醫(yī)院哪能不管?!?/p>
每日亭午,護(hù)士長過來,逐床翻撥“不交鈔票的老頭老太”。他們個個還活著。她似乎失望了,白板一樣的面孔,因臼齒緊咬而顯得更為寬闊。她為他們準(zhǔn)備午飯。幾撮肉松,一碗淡粥。想到吃粥以后,他們會此起彼伏打鈴,索人墊便盆、擦屁股,她便眉心微拱,鼻孔噴出氣來。
那個不知姓名的年輕人,是午餐時分來的。一病房的劣質(zhì)豆油味,夾雜剩飯重溫的餿熱。怏怏不動的老人們略有活絡(luò)。李阿姨先聽見響動。她暫停剝食橘子,小眼睛往斜兜里一脧,繼而緩慢地、堅定地,又送一瓣入口。護(hù)士長也聽見了,捏調(diào)羹的手往回抽,拱了兩只肩胛,朝門口扭過脖頸。
我放下方便面,微欠起身,見一張推床被看客擁進(jìn)來。床上仰了個殘衣破褲的男孩。床后隨了個臉色跟瓦楞紙似的女孩,一手扒住床沿,一手縮在袖口里。那袖子一徑顫抖。
護(hù)士將床推靠停當(dāng)。女孩那只縮著的手,倏然探出來,鉗住她。護(hù)士道:“醫(yī)生跟你講過幾遍了,沒辦法的。鄒醫(yī)生是我們這里的頂級醫(yī)生。還好拖不了很久,你守著吧。”她甩甩胳膊,沒能甩脫女孩。
母親道:“小伙子喘成啥樣啦,有出氣,沒進(jìn)氣,聽得人難過呀。醫(yī)生給個辦法,讓他死得舒服點?!迸⒙牭健八馈弊郑韲道镆贿?。護(hù)士乜斜了眼道:“辦法?你替他付錢,就有辦法?!蹦赣H鼓了嘴,鼻孔嗤氣。護(hù)士掰掉女孩的手,轟開看熱鬧的,走了。
我挪回屁股,重新端起方便面。辣湯上的浮油、肉紅的火腿腸、食品防腐劑的安息香味道,忽都讓我惡心。一個男孩正在面前死去,我居然還要進(jìn)食。滿耳都是他嘩啦啦的呼吸聲,像在從真空袋子里抽氣,抽得喉結(jié)翻滾,胸腔癟癟起伏。他四肢不能自控地?fù)軇潱路鹨恢黄髨D正過身來的甲蟲。推床被震得挪移,輪子嗒嗒廝磨地面。
護(hù)士說他不會拖很久,是指十分鐘、半小時,還是一天兩天?他得的什么怪毛???神經(jīng)毛病,血液毛病,還是鬼附身。世間百萬種古怪毛病,千萬種古怪死法,不到最后時刻,不曉得攤上哪種。我感覺有一根刺,挑弄我心頭長不熟的膿瘡。我想起中風(fēng)猝死的父親,自己的膽囊管結(jié)石,母親吐在水槽的鮮血。還有一些念頭,宛如陰影投入濁水。也許該讓母親做手術(shù)的,也許。
護(hù)士長收拾了物什,出門,又折回來,將方木凳子踢到女孩身后,在她肩頭摁一把。女孩膝蓋咔啦響,整個人直僵僵墜在椅子上。
李阿姨將橘子皮扔進(jìn)腳邊面盆,問老馮:“喝不喝水,不喝就算了?!苯o自己倒一杯,咕嘟嘟喝。老馮腦袋在低洼的枕頭里輾轉(zhuǎn),眼睛脧視新來的年輕人,嘴巴用力咂動。嘴角兩點唾沫星子,一潽一潽。李阿姨放下空水杯,在被套上擦擦手,順勢掐他一把:“做啥,嫉恨別人死得痛快是吧。真叫你自己去死,你又不肯了?!崩像T道:“大寶小寶啥辰光來看我?”從被沿探出手,被李阿姨一掌打回去,“老頭子有啥好看的,面孔長花嗎?!崩像T不動了。屋內(nèi)煞靜。
男孩喘得青筋條條爆起。他擰著脖子,仿佛擰一管生銹的水龍頭。女孩朝他俯過去。他舉手。那手不受控制地顫動。他渾身猛一抽,穩(wěn)住那手,往前探,觸到她下巴。一觸之下,復(fù)又發(fā)作。女孩胸腔里炸起一聲哭,眼窩卻是干的。
我胸口堵了痰,頭腦嗡嗡然,仿佛有蒼蠅飛。我跟母親說,出去吃碗面。拎了公文包,小跑出醫(yī)院,過四五條馬路,拐進(jìn)一家小餐館。我要了兩碗面,一碗蓋澆的,一碗光的。又要了特加飯老酒,燃一支煙。
店門上的塑料簾條,被油煙熏黃了,覆一層黏膩。陽光逮著縫隙,一條條扎在地磚上。我回想那個男孩。他張嘴喘氣的樣子,牙齒內(nèi)縮,頰頤凹陷,酷似一個老人。膝關(guān)節(jié)也像老人那樣凸大起來,肋旁骨一根根的。
他身形尚未長寬,估摸是我兒子的同齡人。我悶了口酒,拿出手機(jī),翻到兒子姓名,注視良久,將手機(jī)推回桌上。五年前,兒子隨了前妻去美國。此刻,他的世界還是黑夜。我想象黑夜中的他,搖搖擺擺走進(jìn)客廳,把尿撒在煙灰缸里。那時他五歲。又想象他躲在廁所,窸窣不絕。我撞進(jìn)去,開燈的剎那,看見他揉成團(tuán)的短褲,和一卷備用草紙。那時他十四歲?!鞍?,求你別跟姆媽講?!蹦鞘歉缸幼钣H近的時刻,我們擁有屬于彼此的秘密。很快,那女人離開我,再不讓我見兒子。狠心的女人,遭天譴的女人。
我抽光半包煙,喝掉兩瓶酒,食盡冷了的面條。想再消磨片刻,到底記掛母親。我拗?jǐn)嘁淮涡钥曜樱掏唐鹕?,結(jié)賬,往醫(yī)院走。瀕死男孩的面孔,漸與我兒子的重疊。面條在胃里膨脹,沉墜,拖著我的步子。酒精一沖一沖,沖開后腦勺,讓整個頭顱輕且空。我牙縫里的煙蒜氣味,比醫(yī)院的氣味香甜一百倍。他們?yōu)⑵鹣舅畞?,跟不要錢似的。
我停在過道,抽抽鼻子,走進(jìn)急診內(nèi)科。還好,男孩已停止掙扎。一塊白布及時遮蓋了他。一只扁闊的腳鉆出來,腳底泥黑,大趾朝天翹起,甲縫是灰色的。我去將白布一扯。腳看不見了,頭發(fā)顯出來。那是年輕人的頭發(fā),直愣愣,密匝匝,仿佛還在蓄勢生長。
他的小女友臉面倒大,兩坨腮幫子肉,愁苦地往下墜。肩膀則向前傾聳,像是準(zhǔn)備起身,屁股卻被凳面粘住了。
“呆著做啥呢,”我盡量柔緩語氣,“該辦的事辦起來?!?/p>
女孩背脊骨一顫,又一顫,“我沒錢,”她聲色沙啞,顯然哭嚎過了,“推床是問黃牛租的,三百五十塊錢,押金五百塊。我都快下跪磕頭了,才拿的折扣價。醫(yī)院那邊還沒付錢呢,”她越說越快,似在向老師交代沒寫作業(yè)的原因,“他身上衣服還是新的,買了半年不到,醫(yī)生就剪掉,說要插管子。我稀里糊涂同意的。醫(yī)生說啥是啥,說沒救了,我也沒辦法。肯定是看我們沒錢,不肯救了??隙ㄊ堑??!?/p>
我坐回母親床邊,查看吊瓶。
“叔叔,我該怎么辦。”
我不言語。
“我還是個孩子啊,怎么辦?!彼⒆∧杏咽w,俄頃,脫下外套,蓋住他的頭發(fā)。她看我,我扭開頭。她便看住李阿姨,解釋道:“我有點害怕?!崩畎⒁躺袂椴粍樱嗝济陨砸惶?。
女孩的棉外套,是洗舊了的玫紅色,打著皺,疊著縞白的遮尸布,仿佛底下只是個蒙頭睡覺的人。她半哭不哭的,哼唧起來。
哼一晌,李阿姨問:“大人呢?”
“他是湖南的,我沒他父母聯(lián)系方式。阿姨,怎么辦?!?/p>
“找人借個錢,幫個手。朋友啊,同事啊,老鄉(xiāng)啊,總歸有的?!?/p>
“對對,找?guī)褪?,找?guī)褪郑迸⑻统鍪謾C(jī),一抓不穩(wěn),從地上撿起來,衣衽邊蹭蹭,又問,“找同事好,還是老鄉(xiāng)好?”
“隨你?!?/p>
女孩來回翻尋,打通一個號碼,“喂喂,張小姐嗎。我是芳芳啊……芳芳,就是租你房子那個……”
李阿姨揮手,示意她出去打。女孩邊說邊出去。
李阿姨道:“現(xiàn)在的小囡,嬌生慣養(yǎng)。李阿姨我十二歲上死了阿哥,跟了姆媽兩個埋掉他。十四歲上,姆媽也死了,我一個人埋掉她??可度搜剑度硕疾豢?。這些年做護(hù)工,死人看了一個個。什么子女啊,親戚啊,都是假的。等李阿姨我翹辮子了,隨便哪能。摜到馬路上,撒到黃浦江里,隨便哪能?!彼Z氣平淡,像在議論別家事。老馮在被底扭了幾扭。她捘了被子,朝他頸窩里狠狠一掖,繼而搓著手,沉默了。
女孩的啞嗓子穿透走廊人聲,刺進(jìn)我耳朵。她在帶著哭腔,解釋男友的死亡。我咳一聲,挾了公文包,跟母親說,要出去買包煙:“吊針快完的辰光,你自己叫護(hù)士。已經(jīng)快完了,看牢一點?!?/p>
“屁股沒坐熱,又朝外頭跑,”母親喚住我,“最近跟強(qiáng)強(qiáng)打過電話嗎?!?/p>
“啊呀煩死了,強(qiáng)強(qiáng)很好?!?/p>
母親嚅著嘴,還想說。我快步出去。過便利店,買一包煙。又過一家,再買一包。我回到小餐館,要了特價飯。喝到第四杯上,感覺心臟在喉管里跳動,杯子搖晃,繼而整張桌面晃起來。我伸出酒水滴嗒的指頭,到公文包里夾香煙。煙殼空癟了。我站起身,直著腿,復(fù)往醫(yī)院去。
女孩仍在門口打電話。一臉的討好,就跟電話那頭看得見她似的。我繞過她,進(jìn)屋去。男孩已被推走。我舒了一口氣。
母親蹙眉道:“嘴巴臭煞。你老早子煙酒不碰的,現(xiàn)在越來越不像話。高血壓,脂肪肝,膽囊不好,頸椎也有問題,要是到我這個年紀(jì),你可哪能辦。”我響亮回復(fù):“閑話忒多,能不能靜一靜?!蹦赣H別過臉去。
少刻,女孩進(jìn)門了,匯報道:“有個老鄉(xiāng)同意過來?!睙o人應(yīng)聲。她坐下,佝起背,手肘架在腿面,十指往前抓,仿佛抓向莫須有的推床。她的眼窩似兩洼旱地,眼黑蒙了一層枯灰。
“我太倒霉了,太倒霉了,”她慢吞吞說起來,“本來打算結(jié)婚的。他說要給我買大房子,拼了命賺錢,早上五點半出門,半夜十二點多回來。很多快遞員做不過一年的,他做了三年。他身體一直很好。早知這樣,不如回老家去,老家有房子的……”
李阿姨打斷道:“你那老鄉(xiāng)呢,啥辰光來?”
女孩一怔,“他說馬上來,應(yīng)該快了?!?/p>
“講是這么講,這種事體,要盯牢的。”
女孩猶豫著,走出門,很快抓了電話回來:“他關(guān)機(jī)了,關(guān)機(jī)了,怎么能這樣,我們是老鄉(xiāng)啊?!睖喩眭?,聲音走調(diào)了。
“看吧,我就曉得?!崩畎⒁厅S毛腦袋一顫,為自己的料事如神而得意。
“別哭,”我向女孩戳起指頭,似要隔空定住她,“還不到哭的時候。”
女孩抖得更厲害了,食指沒法準(zhǔn)確落在鍵上。亂按幾下,到底哭出來:“手機(jī)沒電了。”她仍然沒有眼淚。哭聲毛糙糙的,磨著我的耳朵?!笆虑樵趺磁?,”她邊哭,邊咳,邊說,“我自己弄,不要別人幫忙,你們告訴我,我自己弄?!?/p>
李阿姨道:“先把搶救費(fèi)用交了,否則醫(yī)院不給開死亡證明的?!?/p>
“我覺得醫(yī)院故意的,又檢查又打針,折騰掉好多錢,才跟我說治不好?!?/p>
“你自己要送進(jìn)來。進(jìn)了醫(yī)院,就是任宰。當(dāng)然啦,除非你比醫(yī)院狠得出,”李阿姨努努嘴,“對床那只老太婆,女兒是安徽過來打工的,把老娘往急診室一摜,跑了。上海灘這么大,哪里尋人去。醫(yī)院又不好把活人直接拖到太平間,只好幫她養(yǎng)起來。”
女孩用心聽著。繼而,用心的神情消失了。好像她已無力控制面部肌肉,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她身體里冷卻。酒精也在我身體里冷卻。四肢綿軟,頭腦清晰,無數(shù)念頭竄動。我打出一串結(jié)實的嗝。女孩轉(zhuǎn)視我。我聽見自己大聲說:“我給你錢?!闭Z罷,渾身一刺棱。
母親說:“做啥,老酒吃飽,昏頭昏腦?!蔽腋┫履槪i椎咔啦響。我注視自己的手。它們兩面熟紅,宛如一對煮透又放涼了的螃蟹。我輪番動動指頭,不知這雙手為何擺在白床單上,自己又為何坐在這間悶臭的房子里。
女孩像只貼墻滑走的老鼠,滑過來,站定。她足有一米七高。洗得松垮的T恤領(lǐng)口,拖出一線乳溝來,仿佛一道深淵?!笆迨?,你說話當(dāng)真哦?!彼募?xì)眼睛仿佛一對鉤子。我被鉤了一眼,頓覺良心有愧,趕忙避開她的目光,去翻床邊柜。翻到手機(jī)充電器,舉起來問:“要么?!?/p>
母親說:“他醉了,亂話三千?!?/p>
女孩說:“大家好狠心呀,全都不肯幫我。房東不幫就算了,還催我交房租,說要扣我身份證。我連買瓶水的錢都沒了。也好,不吃不喝,一了百了。”
“哦,對不起,對不起?!蔽腋杏X是自己在催逼房租,繼而感覺欠了她巨款。我把褲兜里的紙幣硬幣一并抓出來,又到公文包里摸索銀行卡?!皠e急,我卡里還有很多錢?!?/p>
“你吃醉了,快點醒醒,在做啥呢。”母親伸手阻止,輸液管亂晃。
女孩迅速接過錢,塞進(jìn)口袋,壓了一壓:“謝謝叔叔?!彼郎\鞠一躬。白T恤下的胸部蕩下來,淹沒了我。我奮力向前,追逐一潮一潮退卻的酒意。“你沒錢吃東西呀,”我聽見自己說,“我陪你吃點,然后咱們想辦法把事體處理掉?!?/p>
李阿姨哼嗤一笑:“活雷鋒啊,李阿姨我這輩子沒碰著過?!?/p>
母親道:“我兒子醉了,他平時不這樣的。”
“他怎樣啦,我又沒說他怎樣?!?/p>
母親語塞,扭頭對我道:“你看看我,胃里廂破了只洞,連手術(shù)都不做。醫(yī)生反復(fù)勸我,說一定要做的。我還不是為了你,想到你以后日腳長,幫你省一點是一點。你倒好,對陌生人這么大方?!?/p>
“我就想做點好事。你看那男小囡,可憐吧啦的,跟強(qiáng)強(qiáng)差不多年紀(jì),就一腳去了。”
“鄉(xiāng)下小癟三,能跟強(qiáng)強(qiáng)比嗎。做啥拿死人跟我們強(qiáng)強(qiáng)比。呸呸呸,你給我把晦氣呸掉?!?/p>
我朝地上呸三聲。
“真正氣煞我。平時醬蛋都舍不得吃。我要吃醬蛋,現(xiàn)在就吃,馬上就吃?!?/p>
“別吃,你胃里有個洞?!?/p>
“看吧,我的親生兒子,養(yǎng)得恁長恁大,兩塊洋鈿的醬蛋都不給我吃?!?/p>
我忙拿了只醬蛋:“你吃你吃,沒人不讓你吃。”
“一只不夠,我要兩只。”
我將柜子里的醬蛋、醬雞爪、火腿腸,統(tǒng)統(tǒng)堆攏到床上。一小袋一小袋的,沿了她的身形起伏,亂紛紛往下滑。
她翹起腦袋,審視它們,仿佛認(rèn)不得它們,驀然哽咽了:“做啥不肯好好過日腳,變成了一只酒水糊涂。在外頭惹事體,不要以為我不曉得。就不能多想想我嗎。我是沒辦法,就你這么個獨(dú)養(yǎng)兒子,不靠你,靠啥人去呀?!?/p>
李阿姨道:“大家互相體諒。你兒子是最辛苦的年紀(jì),上有老下有小。為了省兩只護(hù)工銅鈿,天天圍繞你,篤篤轉(zhuǎn),頭頭轉(zhuǎn)。要是人人像他那么孝順,我們這行當(dāng)沒飯吃了。你就隨便他去,吃吃老酒,尋尋開心,搞點花頭精。做人一定要想得穿,否則活著有啥意思?!?/p>
“李阿姨,你是不曉得,他吃酒吃得忒猛,性命也要吃掉了?!?/p>
我默默地,不知母親為何吵鬧。忽聽女孩喊“叔叔”,訝然抬頭,見她已站在門外,朝我翻撩手掌。我拎了公文包,追逐她而去。母親“喂喂”不迭。那聲音頃刻夠不上我。
出了醫(yī)院,太陽已落山。門口的號販子、床販子、野路子護(hù)工、出租車司機(jī),散去泰半。秋風(fēng)冷硬起來,窸里窣落,往褲管和袖口里去。公文包一步一打腿,前后亂晃。一輛助動車擦身而過。馬達(dá)轟轟中,夾雜騎車人的咒罵:“畜生,走路不看路,尋死去嗎!”
我嘀嘀咕咕回罵,略微清醒了,便要努力憶想,母親怎會無端端訓(xùn)起我來。忽念到那該死的黃毛娘姨,一臉洞悉奧秘似的幸災(zāi)樂禍:“活雷鋒啊,李阿姨我這輩子沒碰著過?!边@話啥意思,助人為樂還犯法啦。我就是心地純潔的活雷鋒。她想歪到哪里去。
我對女孩道:“剛才隔壁床做護(hù)工的李阿姨,都快六十了,人老心不老,在醫(yī)院里軋了個姘頭。一只稀毛瘌痢的老頭子,成天趴在門口,一張一張。她出去跟他講閑話,要講半半六十日。說是她表哥,啥人相信。還說出去打飯,跟了老姘頭一道,打到吃第二頓飯了,都不回來。有一趟,老馮從床上翻落下來,腿上老大一塊烏青,也沒人管?!迸⒛局?,似聽非聽。她的額前碎發(fā)、玫紅外套邊角,都在隨風(fēng)刮剌剌顫動。我扭回頭來,直視前方?!包S毛娘姨軋姘頭,呸呸呸?!睉嵟肆?,我暗覺扳回一局。
我把女孩帶到小餐館,問吃飯還是吃面。她要了麻辣豆腐蓋澆飯。我要了酒。她筷子夾低著,將飯菜撥到盤沿,堆作一堆,跟兔子似的,小口小口吃。
我掐掉煙頭,重新抽出一支,“聽你口音,川妹子吧?!?/p>
她停了筷,點點頭。
“川妹子皮膚好?!?/p>
她不吱聲。
“怎么稱呼?”
“嗯?”
“你叫啥名字?”
“雅雅?!?/p>
“丫丫 ——有意思。丫頭的丫?”
“文雅的雅。”
“哦,很有意思,”我頓了頓,“冷嗎?現(xiàn)在早晚溫差大?!?/p>
“不冷。”
我訕訕起來,“吃吧,不說了?!?/p>
“沒關(guān)系?!彼垡娢尹c上煙,噴一口白霧,這才重新埋頭吃起來。
我就著煙霧,瞇起眼睛,感覺她腦門奇大。嬰兒才有那樣的大腦門。還有窄薄的眼皮,被飯菜頂鼓了的腮幫,都使她比第一眼時年輕。她那件色彩鄉(xiāng)氣的外套,被拉嚴(yán)起來。拉鏈頭不斷擦碰下巴。
“叔叔,你不吃飯啊,光喝酒?!?/p>
“習(xí)慣了,”我又灌一口,“喝酒會上癮的?!?/p>
女孩推開盤子,撕一小張餐巾紙,對折,用邊緣擦擦嘴巴,從紙巾后面輕聲問:“外地人,能在上海火葬嗎?”
“當(dāng)然可以啦,難不成扛回老家去?早就臭了,”我自覺好笑,正想笑一笑,見她神色不對,便轉(zhuǎn)而問道,“你欠醫(yī)院多少錢?”
“大概……三四萬吧,”她諦視我,猶豫了一下,“啊不,好像是兩三萬……三萬肯定夠了,三四萬的樣子?!?/p>
我喝光杯中酒,不吱聲。
“把醫(yī)院的錢結(jié)清,就可以了,是嗎?”
“前年給我家老頭子辦過。他拉屎拉不出,拼了老命拉,坐在馬桶上就走了。死在家比死在醫(yī)院麻煩,要到派出所領(lǐng)殯葬證,帶好戶口簿和身份證。”
“我沒他戶口簿,也聯(lián)系不上他父母?!?/p>
我不說話。
她盯住面前飯盤子:“不交錢的話,會怎樣?!毕裨谧匝宰哉Z。
“不交錢的話,會被扣在太平間。太平間也只能放個三五天。七天十天碰頂了。以后再怎樣,我也不曉得。那幫只認(rèn)鈔票的人呀,啥都做得出?!?/p>
酒氣在眼球上蒙成霧。我一邊說話,一邊揮逐霧氣。忽見女孩在哭。這回她流淚了,仿佛吃下去的食物,讓她有氣力真正哭一哭。我討厭女人流淚,沒完沒了的眼淚水,能注滿整只游泳池。我又干一杯。特加飯里有股飯菜燒焦似的苦味。
女孩用袖管來回擦眼睛,甕聲道:“反正能做的都做了。我待他真的很好,每天給他燒飯,再晚都等他下班一起吃。他說我湖南菜做得地道,我特意為他學(xué)的。他要拼命賺錢,我攔不住。我反復(fù)跟他說,結(jié)婚啥都不要,買只玻璃戒指就好。我沒要求他什么。工作辛苦的人多了去,就他得怪病。真是倒霉透頂,家公前陣子也病了,倒霉事都讓我碰上?!?/p>
“你太年輕,以為就你倒霉。世上有數(shù)不清的怪毛病,還有更多你想不到的稀奇死法。比如吧,有人,比你個頭高得多的人,平時最擅長游泳的,都能站在淺水池里淹死。水只到他腰上。不動也不喊,就那么站著,悄悄死掉了?!疁\水暈厥,你曉得吧。我也是三年前,不,四年前,不,三年前,不不,反正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人會那樣死掉。一點都不值得。再說了,你擔(dān)心個啥,你還年紀(jì)輕,包你不出一年,就會再找男人。講不定找個有錢男人?!?/p>
“怎么會,不可能,我不在乎錢,我這輩子只愛他一個,我……”
“好了好了,死掉個男朋友而已,能和死掉兒子比嗎。兒子,寶貝兒子,你曉得吧。兒子只有一個,永遠(yuǎn)不會再有了。”說罷,我又盡一杯,將空杯摁到桌上。愣了眼,張了嘴,仿佛發(fā)現(xiàn)什么訝異之事,便吐出一聲聽不見的嘆息。
是的,我發(fā)現(xiàn)酒杯會自動滿起。又發(fā)現(xiàn)店員倚在柜臺前,留意著我,隨時準(zhǔn)備躡足過來,替上新酒,開啟瓶蓋。女孩繼著他的動作,接連為我斟滿。我朝他倆戳戳指頭,笑了,“小朋友,活絡(luò)來?!?/p>
女孩怔了怔,脧一眼那店員:“我不是小朋友,我都二十了?!?/p>
“我兒子也十九歲半了。你曉得吧,他在美國,讀最好的私立學(xué)堂,門門功課第一名。英文說得跟外國人一樣。長得也跟外國人一樣高。游泳、長跑、打籃球,樣樣拿得出手。十五歲就交女朋友了。我跟他講,不要交洋妞,要交中國小姑娘,中國小姑娘又乖又聽話。”
女孩為我再滿一杯。我伸手去夠杯子,倏覺腹內(nèi)洶涌,喉管火燒火燎。我有了從懸崖墜落的感覺。我探出手去,抓住她手:“怎么啦,怕我嗎?”
女孩往回縮,似要把面孔埋到外套拉鏈后面。
“別怕,我把你當(dāng)小朋友。你都能給我兒子當(dāng)女朋友了,我可不是畜生?!?/p>
“叔叔,你是大好人?!彼拿婵缀褪钟诛@出來。她將杯子推給我。
我把她的手,連同玻璃杯一起握?。骸拔沂莻€混蛋,但不是壞人。你信嗎?”
“我信?!?/p>
“你信嗎?”
“信?!?/p>
“你信嗎,你信嗎……”
“好叔叔,借我點錢吧?!?/p>
我一噎,打了個嗝。
她抽回手去:“您是有錢人,兒子都在美國念書呢。就當(dāng)隨手丟了點零碎錢,幫幫我這窮人吧。我不會賴賬的,我留個電話號碼,您隨時能找到我?!?/p>
“借錢啊。這世道,借錢最難了,啥人肯借錢。我不是小氣鬼,我也會做做好事。以前的老婆怪我小氣,不是的,我是氣不過她,故意不給她錢。我心腸很軟的,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腸軟。她來求求我,我命都給他們?!?/p>
“那您做做好事吧。我在八佰伴當(dāng)營業(yè)員,工資六千多。我還有很多老鄉(xiāng),我會盡快湊齊了還您?!?/p>
女孩遞來一張紙。我接了,看到一串?dāng)?shù)字,不明所以,看了又看,眼球后方疼痛起來:“想我借多少?。俊?/p>
“醫(yī)院的錢總得還掉?!?/p>
我不言語。
“他吃醉了?!?/p>
我想了想,意識到,是店員小伙子的聲音。
“對不起,我買單吧?!?/p>
是女孩的聲音。她嚓嚓掏錢。
那錢也是我給的,剛才在醫(yī)院給的。我笑了。女孩走去柜臺,磨蹭片刻,回來攙扶我。我靠住她,緩慢起身,感覺有七八個腦袋壓在脖頸上。我折下腦袋,瞪視地磚。在七八對眼睛里,地磚花紋重重疊疊。我努力把雙腳放在磚縫上,讓自己走成直線,一徑穿過門口的塑料簾條。
我像踩著沙灘走向海水那樣,走進(jìn)夜晚的風(fēng)里。風(fēng)是冷的,撞在皮膚上,又灼燙起來。疼痛從我的眼球背后,蔓延至整個腦部。世界隨之?dāng)[晃。我抓緊身邊的女孩,仿佛抓緊潮涌中的一枚浮球。
“小姑娘,你曉得吧,如果強(qiáng)強(qiáng)在,我一定讓他跟你軋朋友。你傻乎乎的,啥都不懂。不是說你不好,你很好,你這樣的小姑娘,現(xiàn)在不多了。但是啊,爺叔跟你講,你在社會上要吃虧受騙的。人心壞透了,你曉得吧?!?/p>
“叔叔,您是好人,我會報答您的?!?/p>
“我給你打電話?!?/p>
“歡迎打我電話,隨時。”她的聲音被風(fēng)刮出老遠(yuǎn)。她猛然推我一把。
不知多久,我意識到我的臉頰,貼在冰冷的硬面上。我喘氣的聲音,酷似一頭野獸。我捏松了拳頭,捶幾下,發(fā)現(xiàn)是在捶自助取款隔間的玻璃門。我掙扎著翻轉(zhuǎn)身去,撲向取款機(jī),摸摸索索。忽一驚,雙手亂掏,意識到公文包懸在臂彎里。這才松了口氣。
當(dāng)我走出隔間,見女孩靠緊在門外。我朝她甩甩鈔票。她雙手捧住,迅速數(shù)點,“叔叔,只有兩萬。”我腦筋咔嗒,緩慢轉(zhuǎn)動,“只好取這么多。再多,取款機(jī)不肯了?!蔽疑焓?。她往后一避,又上前來,支住我的手肘,將我往前推。
我任由她推著。一刻,風(fēng)停了,呼吸響起來。我說:“你覺不覺得,這馬路像只游泳池。我們在水里廂走路,軟綿綿,篤悠悠。你知道你像啥,猜猜看,猜猜看嘛……你像一只救生圈?!?/p>
她松開我:“叔叔,我想上個洗手間。”
我扭過頭,見一大座水晶旋轉(zhuǎn)門,正一扇扇地旋動,仿佛被切了片的圓蛋糕。
“叔叔,這家賓館挺高級,我想在里面上個洗手間。醫(yī)院廁所太臟了。”
“好,我也去?!?/p>
“您不用去,趕緊回病房吧,耽擱您這么久,奶奶在吊針呢。”
“沒事,我也正想小個便?!?/p>
女孩重新攙住我。我們像兩粒嵌進(jìn)蛋糕的巧克力,嵌進(jìn)旋轉(zhuǎn)門里去。繼而穿過大堂,行至男廁門口。我扶墻進(jìn)去,打開隔間門,像個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這才察覺膀胱脹痛。一杯杯特加飯,變換了顏色氣味,從下腹熱汩汩出來。我恍然清醒了些,又似更醉了。傾瀉如注之后,是綿延的嘀嗒聲。我搖頭晃腦聽著,想了想我那肥大的前列腺?!袄咸懦瞿?,嘀嘀嗒嗒?!蔽倚α耍杏X并不好笑。我掙了幾掙,從馬桶上起來,套好褲子,走出去。
有那么幾秒,我頭腦空白。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楔進(jìn)這空白。噼啪腳步響。少刻,有人挾住我,將我往后拖?!白錾堆?,放開,我在尋人?!薄皩と??尋人尋到女廁所啊?!蔽冶煌线M(jìn)大堂。另一個穿制服的過來。他的影子像一座五指山。我乖乖站遠(yuǎn)了,上下掏摸,又打開公文包,在夾層里翻到那張紙頭?!拔艺摇蔽艺吹乜础<埳蠜]有名字,只有號碼?!暗鹊??!蔽易鰝€“噓”的動作,拿出手機(jī),撥了過去。忙音。搓搓眼睛,核對一遍,再撥。又是忙音。我愣了愣,跌足道:“她手機(jī)沒電,關(guān)機(jī)了?!眱蓚€保安合力將我塞入旋轉(zhuǎn)門。我喊道:“她叫,她叫……啊呦,丫丫,對,她叫丫丫,丫丫在哪里,我找丫丫。”“什么雞雞鴨鴨的,再吵就叫警察啦?!?/p>
旋轉(zhuǎn)門將我從另一側(cè)吐出去。我趔趄著,一手撐住電線木頭,一手捏緊潮乎乎的紙頭。我滿口苦臭,仿佛含了一脬宿便。胸腔在咯啦震動,腸胃在咕嚕脹氣,還有撲哧撲哧的呼吸聲,仿佛一架舊風(fēng)箱,越拉越慢。在我的肉體之外,世界過于安靜了。路燈光跟水似的,淹了一地。萬物淌起赭黃色的碎浪。
那個推床上的年輕人在向我走來。他摘了遮臉的玫紅外套,拋卻蔽體的縞白罩布。他比我印象中略矮,頭發(fā)也變短。過薄的雙唇,仿佛一直在抿著。他不是我的兒子,也不是那年輕人。他是個完全陌生的少年,睨我一眼,霍然避遠(yuǎn)了。他浮板般的泡沫鞋底,從路面刨起一掌枯葉。葉子順了下街沿,顛顛簸簸,一徑過去。
我目睹這一切,迎風(fēng)哭泣起來。
選自《芙蓉》2018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本刊責(zé)編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