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出租車到了卡爾里海碼頭,雨小了很多。莫曉琳下車后,看到路邊有賣雨傘的,順便買了一把,沒有新鮮顏色的,只剩幾把黑色的。莫曉琳從地上拿起一把,給了十塊錢,轉身去售票處。莫曉琳買了一張去般若島的船票,看看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她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有哭哭啼啼的聲音傳過來,莫曉琳不想被哭聲傳染,她站起來,出去了,在門口站著。海水涌動,海浪拍打碼頭的堤壩。她舉著雨傘站在雨中,懷里緊緊抱著給兒子買的棉襖和毛衫,很怕它們被打濕了。
那些腰部系著白色孝帶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進了售票室。
莫曉琳看了看時間,差五分鐘她進去了,已經開始檢票。
喇叭里已經開始喊,去般若島的乘客,請上船嘍……去般若島的人請上船嘍……
莫曉琳擠在人群里,聞到那些人衣服上、頭發(fā)上的灰燼味道。她沒有表示厭惡,這曾經是她熟悉的味道。
莫曉琳緊緊抱著懷里的衣物,被人們擁擠著,上了船。
有人忘記已經上船了,手里還舉著雨傘。雨水順著傘角滴落。
莫曉琳看了看船上那些人手里的雨傘,一碼黑色的。仍舊有哭聲在持續(xù)。在持續(xù)。
莫曉琳在船艙內找個地方坐下。
一個系著白色孝帶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莫曉琳,好像認識她似的。但莫曉琳并不認識他。她低下了頭,但仍能感覺到那個男人在注視著自己。她心生厭惡。莫曉琳的余光發(fā)現(xiàn),那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去船邊抽煙。
海風有些冷,莫曉琳緊緊抱著買給兒子的棉襖和毛衫。船艙內的氣味不僅僅限于她之前聞到的灰燼味道,還有咸腥味,是來自海水的。甚至還有人身上的體味,有些臭。莫曉琳看到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拎著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幾條金魚。這些魚,莫曉琳當然知道是干什么的。那是在下葬的時候,跟死者的骨灰一起埋到泥土里的。具體什么意思,莫曉琳也不知道,是陪葬嗎?莫曉琳能感覺到那幾條金魚在塑料口袋里,在那個封閉的空間里焦躁和恐懼地游來游去,好像知道即將陪伴死者的骨灰一起深埋泥土深處。莫曉琳的心情有些沉重,她站起來,去了船尾。盡管風大,但起碼船艙里的那些氣味不會糾纏她了。那個男人還在抽煙,眼睛不時瞭過來。莫曉琳心想,也許他真的認識我。但她想不起來了。莫曉琳在最空虛的一段時間,去軋鋼廠門口的舞廳里混過幾天,也跟人走過,去開房。莫曉琳想,難道是在舞廳里認識的嗎?那些男人莫曉琳都不記得他們的臉了。一個都不記得。那個男人把煙頭呈拋物線扔進海水中,向莫曉琳走過來。莫曉琳想,即使他認識自己,又能怎樣?男人在距離莫曉琳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來,又點了支煙。他腰間白色的孝帶飄舞著,看上去像一個舞蹈者。莫曉琳想,他不會是要自殺吧?莫曉琳仿佛看到男人縱身躍入海水之中。但那個男人沒有,仍舊站在那里抽煙。因為海風,他豎起了衣領,瑟縮著,抽完煙,轉身回到船艙內。
雨滴落在海水中,滾動的海水就把雨滴都吞噬了,瞬間成為海的一部分。
幾只灰色的海鳥貼著海面飛翔。
船開了。
莫曉琳還是回到嘈雜的船艙內。沒想到一男一女竟然打起來,女人伸手去撓男人的臉,被男人一把擋開了。女人又沖上來,另一個稍年輕的女人從男人身后的椅子上站起來,手指著對面的女人說,你還要不要臉?你還要不要臉?在父親下葬的日子里大鬧,不就是父親的那點兒遺產嗎?你就不怕父親把你也帶走嗎?女人怔了一下,帶走就帶走,那我就連他的孫子也帶走。稍年輕的女人說,好了,把我的那份拿出來你和我哥平分了,求求你們別鬧了,讓爸放心地走吧。撓人的女人說,你不能嘴上說說,空口無憑,你要立字據(jù)的,空口白牙,你說說,好像很大方,等處理完父親的事情,你反悔,怎么辦?稍年輕的女人還真掏出筆,問,誰有紙?女人撩起腰間的孝帶說,就寫在這上面。稍年輕的女人面部表情幾乎要哭了,她還是在那白色的孝帶上寫下她的承諾,問,這下可以了吧?那女人說,這還差不多。女人舉起寫上字的孝帶說,你們都看到了,以后她要是賴賬,你們都給我作證??!人群里一片啞然。女人覺得臉上落不下,對簽字的女人說,你二哥出車禍后,這么多年,我孤兒寡母的,帶著一個孩子,為了這點兒遺產也……
艙內安靜下來。
船只下面的渦輪攪動海水的聲音、破浪的聲音,喧響著,好像要把大海翻過來似的。船只后面一條白色的海浪帶猶如一幅無字的挽聯(lián),綿延開去,海浪洶涌而澎湃,似乎要隨時更改挽聯(lián)上的內容。
那個手里拎著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條金魚的女孩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金魚在口袋里躍動著,隨時要沖出來似的。莫曉琳看著那口袋里的魚,真希望突然一下,口袋破裂開來。這么想著,莫曉琳怔了一下,馬上糾正了自己的念頭,就是口袋破裂了,又能怎樣?在這茫茫海上,那魚到了海水之中,還不一定能活。結果都是一樣的。還不如讓它們跟死者一起下葬。
莫曉琳的目光從那邊移開。
那個在白色孝帶上簽字的女人跑到船艙外面的甲板上,嗚嗚地哭著。
莫曉琳可以看到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
莫曉琳同情地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她雙臂仍緊緊地摟著給兒子的棉襖和毛衫,那里面好像藏著一個虛幻的人形。
莫曉琳竟然有一種想從皮包里拿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讀上幾頁來打發(fā)時間的沖動,但她放棄了。在時間中被消耗著吧,莫曉琳想。
船到了般若島碼頭,人群再一次擁擠起來。莫曉琳擠在隊伍之中,那些人頭發(fā)上、衣服上的灰燼味道仍沒有散去。也許過一會兒,她身上將帶著同樣的味道歸來。
從船上下來,雨戛然而止。
一個木板削成箭頭的形狀,上面用紅色油漆寫著:軋鋼廠公墓。人們向停在不遠處的小火車走去。只有稀稀落落幾個島上的居民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莫曉琳恍惚了一下,跟著人群來到小火車上。多年前,軋鋼廠在房地產火熱的時期,竟然在般若島上買了半個島嶼開發(fā)公墓,剛開始根本沒人買,廠里面只好攤派,每個工人都攤派一塊墓地,每個月從工資里扣除費用,美其名曰叫“公墓金”。莫曉琳自然也有一塊墓地,她沒想到的是,這塊墓地自己沒用上,竟然給了兒子。
那年,兒子十歲,在望城小學讀四年級。
小火車很簡陋,是軋鋼廠里廢棄的,運到這島上來,接送去往公墓的人。生者。死者。開火車的是一個駝子,滿頭白發(fā)。
坐在小火車上,那種感覺有些像電影里那些猶太人被押送去納粹集中營的感覺。那個死亡之地。那個棲居著亡魂之地。不同的是,那些猶太人有去無回,而現(xiàn)在這些小火車上的人們都是要回到他們的生活之中的。他們只是去埋葬死者,去祭悼逝者,把一部分情感遺留在這片土地上,悲傷地離開。重情者可能會在年節(jié)的時候過來看看,燒些紙錢、金銀紙箔,坐在墓碑前跟墳里的那個人說說生者世界的事情,家長里短,世態(tài)炎涼。而那些寡情者可能就任那墳墓荒蕪著,變成一塊無主之地。幾年后,墓地的年限到了,那里就可能成為另一個死者的墓穴。
陸陸續(xù)續(xù)還有人在向這邊趕過來。那個駝子司機站在火車頭的門前,一手拽著車門,朝碼頭方向望著,吆喝著,去軋鋼廠公墓的人趕快上車了,馬上就要開車啦。他駝背的曲線給人一種世界是彎曲的感覺。那些還在地面上的人腳步變得急促起來。有一個人因為孝帶拖曳到地上,被鞋踩到了,身體向前趔趄一下,差點兒摔倒在地上。可以聽到那人嘴里的咒罵聲,尖銳、刺耳、惡毒。不知道具體的指向。
遠處的海面看上去是高于地平線的,莫曉琳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以前從沒注意過。海水高于陸地,隨時都會涌上來,來一場洗劫和掠奪,席卷大地上的一切。莫曉琳的恐懼是細小的,很快就被她消滅掉了。斜對面一個少年手捧著紅布包裹著的骨灰盒,眼睛紅腫。這個少年莫曉琳在船上并沒有注意到,盡管那塊紅布看上去是那么扎眼。
地面上的人一個個都上了小火車。
駝子喊,開車啦。
駝子的嗓音是沙啞的,多少帶點兒公鴨嗓。
小火車的座椅很簡陋,就是一些木板釘成的,已經被人們的屁股磨得包漿了。窗戶連玻璃都沒有,只是窗框在那里空著。從外面看,車廂綠色的油漆都已經斑駁、凋落,腐蝕的鐵板滲出鐵銹的紅色,像鐵板咳出來的血。再過些年月,這綠皮火車可能就會變成紅皮火車了。在小火車開動的時候,車廂內部那些鐵銹被震落到地上,殷紅殷紅的,讓人不忍心踩上去。
小火車行駛在荒野之上,兩邊是漫無邊際的野草,巨人頭發(fā)般瘋長著。遠處可以看到幾只羊在巖石和野草間。野草已近枯黃色,即將枯槁。小火車飛馳而過,它們的身體在小火車帶過的勁風中堅挺著,彼此間摩擦著發(fā)出吶喊聲。它們的吶喊聲呼應著遠處海水的咆哮。看上去這島上好像連一滴雨都沒下。風中的氣味是干燥的。泥土的氣味也是干燥的。那種干燥仿佛是一種氣體,隨時都可能被點燃。遠處山坡上一大片的黑,就像是野草燃燒過遺留下來的痕跡。島嶼的胎記。
行駛了十五分鐘左右,小火車停下來。第一墓區(qū)站的牌子矗立在鐵軌兩邊的空地上。牌子也是木板做的,上面用紅色的油漆寫著:第一墓區(qū)站。駝子站在車頭向車廂這邊喊著,第一墓區(qū)站已到,有沒有下車的?車廂內的人一動不動。駝子繼續(xù)開著小火車向前駛去?;疖囶^帶著三節(jié)車廂在鐵軌上晃來晃去……
第二墓區(qū)站到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下去,只剩下莫曉琳一個人,坐在車廂里。
莫曉琳在第三墓區(qū)站下車。
莫曉琳問駝子司機,多長時間一趟車?
駝子司機說,四十分鐘。
莫曉琳說,謝謝。
莫曉琳害怕一會兒趕不上回沈陽的火車。其實,回沈陽的火車車次很多。這只是一個下意識的想法。關于火車,張展曾經屢次跟她說過,他總是夢見一列提前開走的火車。有時,兩人睡覺,張展會突然醒來,說,我的火車又開走了。莫曉琳也奇怪,只聽說過晚點的火車,倒是很少聽說提前開的火車。
莫曉琳在站牌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看到腳下一群黑螞蟻密密麻麻地圍繞在一條青蟲身上,可以看出那青蟲只剩下一張皮了,部分地方已經被鏤空了。那些螞蟻們抬著青蟲的皮向椅子下面的一個洞穴移動著。莫曉琳心里覺得有些癢癢,移開雙腳,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第三墓區(qū)的大門走去。
莫曉琳想給張展發(fā)條短信,想想,張展可能還在手術中,她不想打擾他手術,再說,在這個地方,多少有點兒不吉利。丈夫張展是一名醫(yī)生,是莫曉琳的第二任。他被人接去外地做一個手術。
莫曉琳把掏出來的手機又放回到口袋里。
島上的陽光有些強烈,莫曉琳感覺到有些熱,覺得手里拎著的棉襖和毛衫有些多余了。但夢中兒子那個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就猶如在眼前一樣,嘴唇凍得蒼白,兩只小胳膊緊緊地抱在胸前,輕聲說著,媽媽,我冷,媽媽,我冷。兩只瞳孔里的驚懼是對寒冷和黑暗的驚懼。那個夢中,莫曉琳很想把兒子抱在懷里,給他取暖,可是,當她伸出雙手想抱住兒子的時候,兒子的身影不見了,消失了。莫曉琳在夢中就哭了,醒來的時候,張展仍在酣睡著。他累了,睡之前,兩人剛剛做過愛。張展睡得很香,像一個孩子似的,一條胳膊放在她的胸前。莫曉琳輕輕地把張展的胳膊拿開,下床,倒了杯水,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天空,那星空好像也被烏云遮蔽了,讓她的心里有些沉重。小區(qū)內的燈光昏暗,看不到遠方?;叵肫饍鹤雍涞臉幼?,她的心悸動了一下,像有什么東西在鑿她的心臟似的。拿在手里的杯子是溫暖的,但她還是感覺不夠熱,舉起來,喝了一口,還燙的。這樣,在窗前,她向著望城的方向,出神。這樣過了很長時間,她只穿了件睡衣,冷了,她站起來,把杯子放回到客廳的桌子上,回到床上,摟著張展,就像在摟著自己的兒子。張展突然在夢中喊著,等等我,等等我。莫曉琳知道張展又在呼喊著那列提前開走的火車。她抱著張展,一動不動,要把他抱進身體里似的。莫曉琳自從失去了子宮之后,總覺得身體里空蕩蕩的,不能夠儲存溫暖。她也多次夢見她的兒子在黑暗中想回到她的子宮里,那個孕育過兒子的宮殿,可是,子宮已經不在了,那個宮殿不在了。那個地方空蕩蕩的,猶如一片廢墟。兒子的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失望地消失在恍惚的夜色之中。那墳墓也是兒子棲息的子宮,但兒子總是在夢中告訴她,冷,冷,我冷,媽媽。莫曉琳想,即使那個子宮還存在的話,她也會阻止兒子回去的,因為那里面已經充滿了病變和毒素,那里面有過她為別的男人流產的痕跡……
進了墓區(qū)的大門,當年為了突出公墓是軋鋼廠的,四周圍墻邊上還堆了些軋鋼廠報廢的機器。機床,吊車,小型軋機,配電盤,輸送輥道,它們銹跡斑斑地堆放在那里,像一個個失去皮肉的空洞骨架,隨時都可能散落、坍塌在石頭風化后的沙地上。在墓地規(guī)劃上就是分等級的,機關工作人員和工人不在一個區(qū)域,還有家屬區(qū)域。有按車間分的,也有按工種分的。莫曉琳兒子的墓地屬于家屬區(qū)域。莫曉琳辨別了一下方位,順著一條小路向山坡上走去。有幾條流浪狗在墓地間嬉戲著,甚至發(fā)情般彼此攀爬。這個即將凜冬的季節(jié),莫曉琳想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催€會這樣,也許只是游戲而已。它們注意到莫曉琳闖進來,有一條戧毛的全身斑點的小母狗,從公狗的身下逃離開來,對著莫曉琳哼哼了幾聲,目露兇光,好像莫曉琳侵占了它們的領地。其他幾條狗也跟著齜牙,嘴里發(fā)出被侵犯的聲音。莫曉琳站住,看著它們,用手指了指山坡上的墳墓,表示自己沒有敵意,只是來看看自己的兒子。那幾條狗明白莫曉琳沒有敵意,紛紛跑進墓碑叢林之中,看不到身影了。但一個人從墓碑后面站起來,嚇了莫曉琳一跳,渾身的毛發(fā)都簌簌著,雞皮疙瘩在肌膚上炸開,整個身體戰(zhàn)栗起來。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頭發(fā)灰白,對著莫曉琳笑了笑,又隱身在一塊墓碑后面。莫曉琳的心還怦怦直跳,心說,這是要嚇死人啊?人還是鬼?但她看到了老頭的微笑。她相信老頭也是來給親人上墳的。莫曉琳繼續(xù)向山坡上走去。
只聽一個聲音傳來,你是來看誰的?
莫曉琳身體又一陣戰(zhàn)栗,回頭看見那個老頭從墓碑后面站起來。
老頭在望著莫曉琳。
莫曉琳說,東北。
老頭問,你是東北的媽媽嗎?
莫曉琳說,是的。
老頭說,哦。
莫曉琳兒子的名字其實在“東北”兩個字前面還有一個父姓,但莫曉琳在給兒子刻墓碑的時候,刻意抹去了那個父姓的字,本來想讓兒子隨自己姓莫的,后來,想想還是算了,就剩下兩個字“東北”。這個世界上,只有她知道這是兒子的墓碑就可以了。兒子的墓碑是墳地旁邊一塊天然的石頭,長寬高都一米左右,風吹日曬的,沒了棱角,近乎橢圓形。其實,很多人都勸莫曉琳不要給兒子墓葬,還是海葬,或者風葬,甚至樹葬為好。有個墓地心里面就老惦記著,不免勾起傷痛的記憶,畢竟,生者還要繼續(xù)活下去。但莫曉琳堅持。給兒子的骨灰下葬后,她相中了墳墓旁邊的這塊石頭,找了石匠,在上面刻上“東北之墓”。她的丈夫當時也在場,搖了搖頭說,無所謂了,都死了。在石匠師傅在石頭上鑿字的時候,他點了支煙,看了一會兒,說,我有事,我先走了。莫曉琳沒吭聲。是啊,這一切都與這個男人沒關系了。他也沒有表示出他的悲傷。沒有。讓一個死者保存自己的姓,已經沒有意義了。那份血脈斷了。莫曉琳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丈夫已經是陌生人。莫曉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xù)盯著石匠在石頭上雕刻著兒子的名字。那省去父姓的名字讓莫曉琳心里有一種快感。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丈夫的報復。直到墓碑刻好,莫曉琳和石匠返回第三墓區(qū)站,都沒看到丈夫的身影。小火車開到般若島碼頭,也沒看見。是啊,現(xiàn)在什么都與丈夫沒關系了。
莫曉琳又上了一個斜坡,看到路兩邊又多了幾座新墳。這幾年,這個公墓已不僅限于軋鋼廠內部,可以自由買賣了。莫曉琳來到兒子的墓前。那個十歲孩子的臉孔在墓碑上浮現(xiàn)。莫曉琳的眼淚忍不住悄然滑落。她坐在墓碑前說,兒子,媽來看你了,你不是說冷嗎?媽給你買了毛衫和棉襖。莫曉琳坐下來,把毛衫和棉襖從口袋里拿出來,還把商標也撕下來,拿出打火機,在兒子墓碑前面,點燃棉襖和毛衫。莫曉琳喃喃著,也不知道合不合適?不合適的話,你告訴媽,媽再給你買。她的眼淚滴落在火焰中,火焰中跳躍著兒子的臉。莫曉琳把手伸向火焰,想撫摸一下兒子的臉,但火焰灼燙了她一下,她下意識收回來,直到棉襖和毛衫變成了灰燼。莫曉琳已成了一個淚人。她把一些小食品拿出來,擺在墓碑前面,圍繞著墳墓轉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混凝土的墳裂了一道縫隙。莫曉琳心里一驚,想,一定是這個裂縫讓兒子覺得冷。她把手指伸進去,能有兩個手指那么寬。莫曉琳從山坡下來,來到守墓人的門房。守墓人是一個啞巴,啞巴比劃著說,他不管,他只是看墳地的。后來,啞巴從旁邊的倉庫找來半桶水泥和一把鐵鍬放到莫曉琳的面前,又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水井,轉身回屋了。莫曉琳拎著半桶水泥,從水井里打上來水,用鐵鍬攪拌著,鐵鍬太大,她伸出了手,在里面攪拌著,看上去干稀適度了,她拎著桶又回到兒子墓前。這次,她把背包放到一邊,挽起袖子,來到墳墓裂縫的地方,用手把水泥一點點地抹上去,縫隙很大,根本抹不上去,她用水泥把縫隙灌滿,縫隙能有一尺多長,之后,她的手像瓦刀似的,輕輕地在上面抹著,水泥有些干,她又攪拌了一下,再一次輕輕地抹著,有種撫摸兒子身體的意思了。莫曉琳的眼淚再次流出來,滴落在水泥上,她把眼淚也抹進去,每一下都是那么仔細。那個縫隙抹完了,她又圍著墳墓轉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幾個裂的地方都不大,寸八,不深,她還是用水泥抹上,整個墳墓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水母,隨時都可能漂浮起來似的。
莫曉琳拎著桶和鐵鍬回到守墓人的門房,看到啞巴在燒水。她示意桶拿回來了,表示感謝。啞巴走出來,拎著還剩下的水泥,把水泥傾倒在一個墻角,來到水井旁,打了桶水,清洗著裝水泥的桶,直到清洗干凈,把水桶倒立在水井旁邊。又從井里打了桶水,放到莫曉琳的面前,轉身回屋了。莫曉琳說,謝謝。莫曉琳彎腰洗手,水很涼,刺骨。剛才她并沒有感覺到,現(xiàn)在,那涼讓她的骨頭都疼了,但她還是細致地洗著粘在手上的、指甲縫里的水泥。啞巴回來,拿了條看上去有些臟的毛巾,遞給莫曉琳。莫曉琳把毛巾放到水里搓了搓,看到井沿上有一塊干裂的肥皂片,捏起來,在毛巾上抹來抹去,直到起了泡沫,又使勁揉搓著,毛巾看起來白了很多,干凈很多,她擦了擦手,把毛巾搭在井邊的一根綁在兩棵矮樹上的鐵絲上。莫曉琳覺得手上的皮膚緊繃繃的,從皮包里拿出護手霜,兩手揉搓著,讓護手霜均勻地滲透進皮膚里。兩手摩擦著,不那么涼了,好像骨頭里的冷,也多少得到些緩解。她看了眼門房里的啞巴,想進去感謝一下,最后,還是沒進去,又回到兒子墓地跟前,在那里又坐了一會兒。日光照射下來,有些暴熱,臉上的皮膚有些疼了。莫曉琳看到其他的墳墓旁邊都栽樹了,她想,明年清明也買一兩棵樹苗過來。莫曉琳又坐了一會兒,離開兒子的墓地,看到門房的啞巴閉著眼睛坐在門房前面的椅子上曬太陽。莫曉琳走過去,碰了碰他,比劃著說,師傅沒事多幫忙照顧一下兒子的墓地。啞巴用樹枝在地上寫著“東北之墓”,指了指地上的字。莫曉琳點了點頭。莫曉琳想,下次來給啞巴買條煙買瓶酒什么的。莫曉琳向第三墓區(qū)站走去。坐在椅子上,向山上看去,這個位置竟然可以看到兒子的墓碑,以及上面幾個猩紅的大字。這還是莫曉琳第一次注意到。她望著,眼淚汪汪。日光透過淚水照射到她的眼睛了,刺眼。日頭看上去毛茸茸的,像一個秋天的毛栗子,隨時都可能炸裂開來。
小火車開過來了。從車上下來很多人,一個悲傷的隊伍在司儀的引領下向墓區(qū)走去。莫曉琳坐著沒動,聽見那些手里還拿著雨傘的人說,他媽的,怪了,到這島上就不下了,日光晃晃的,連個雨點兒都沒有。莫曉琳下意識摸了摸皮包里的雨傘,等那些人陸陸續(xù)續(xù)從車上下來后,才上車。從剛才那人雨傘上甩落的雨水來看,從望城到卡爾里海碼頭,再到般若島碼頭,一路上雨都一直在下著。想到那雨水,濕漉漉的世界,莫曉琳突然對這個無雨的島嶼有些留戀。
在小火車上,張展發(fā)來短信說,手術結束,一切順利,吃過午飯就回沈陽。
莫曉琳回說,我也在趕往望城火車站的路上。
從卡爾里海碼頭去望城火車站的路上,大雨瓢潑,連路都看不清了。到了望城,儼然一座水城了。很多車輛都在水中漂浮著,像一艘艘失去方向的船。莫曉琳只好讓出租車找一個地勢高的地方停下來,步行向火車站走去,等趕到火車站的時候,那一車次的高鐵已經開走了……
選自《上海文學》2018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崔 欣 本刊責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