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
串聯(lián)鳥飛走的時候,我還在繼續(xù)埋葬周校長。在這以前,它們一直都在附近的幾棵樹上看著我,有的坐著,有的蹲著,還有的就那么站著。我所以覺得別扭,就是因為那些樹都不高,一人來高,這樣它們坐在樹上,就像是臉對臉地看著我,我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動作,它們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要是那種很高大的樹,它們坐在上面,我也就看不見它們了,眼不見心不煩,就不會有那種被別人虎視眈眈的感覺,它們愛怎么看就怎么看去,至少我看不見它們了。就像平時,它們都在天上,誰會去關心它們在做什么。
好幾次想轟走它們,用鐵鍬鏟起土揚它們,用小石頭砸它們,可是它們完全不怕,好像連正常的驚嚇也沒有,最多只是象征性地把翅膀張開,做出一種要飛的樣子,可是翅膀下面的身體卻根本就沒動一下。甚至,我覺得它們中間的某一個還冷笑了一下,不,是嘲笑。
后來就完全沒辦法了,只能讓它們看了。
就那樣,在它們的注視下,我精力不太集中地挖了差不多有兩方土。
這些不要臉的東西,真拿它們沒辦法。我一邊挖土,一邊在心里罵著。我想起幾件往事。當年,父親藏在一個草垛下面,就是被它們發(fā)現(xiàn)的,圍著那個草垛又飛又叫,大部分在草垛上面盤旋、偵察,負責看守和包圍,派了其中的一兩個去報告。后來,三姑父藏在地窖里,竟然也是被它們最早發(fā)現(xiàn)的。藏在那么深的地窖里也能被看見?很多人都不相信,要是躲在樹上被它們看見了,那還好理解,也不怎么讓人覺得奇怪。問題是那是一個地窖,上面還有別的東西,有一個小房子一樣的東西,只不過是沒有門窗,它們是怎么看見躲在地窖深處的三姑父的呢?那個地窖,我、二哥、二姐,我們都下去過,里面憋屈得很,既直不起腰,又伸不開腿,三姑父藏在里面只能彎腰屈膝,情形可想而知,可最終竟然也被它們偵察到了。
又挖了一會兒,我展開皮尺量了一下,長和寬都夠了,深也早就夠了。
就在那時,它們突然都走了。好像是它們當中的誰說了一句什么,不過也可能什么也沒說,呼啦一下就都飛走了。
怎么走了呢?不看了?
一開始我還覺得奇怪,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赐蝗欢甲吡?。后來發(fā)現(xiàn)皮尺找不見了,才忽然明白了,知道它們?yōu)槭裁炊甲吡?。并不是它們不想再看了,而是因為天黑了,它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忽然想到了天氣,是的,就是天氣的原因,是天氣幫了我的忙。天越來越黑了,它們什么也看不見了,再繼續(xù)坐在樹上也沒意思了,那不走還等什么。
我朝著它們飛走的方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把周校長放下去,讓他盡量保持一個坐著的姿勢,就像他平時坐在椅子上看報紙那樣。心里說,好好學習吧,沒人打擾你。不會有人來敲門,讓你解決問題,你也不用去敲別人的門。又把一摞紙放在他的胸前,告訴他這是他要看的文件。
我對坐在坑里的周校長說,安息吧老周。
然后我就走了。
埋葬完周校長以后,我回去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和鞋,然后就去找劉培森副校長。
我對劉培森副校長說:“周校長回老家去了?!?/p>
“什么?”
我把一秒鐘前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我看見劉培森副校長的臉上已爬滿了急躁,另外還有一些彎彎曲曲的東西,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上去既像有雨水積存的溝壑,又像是一些風化得發(fā)白的巖層,可是又好像蟲子一樣在慢慢地爬行。在那個過程中,他不斷地甩著一只手,像是被熱油燙了一樣。
“唉,唉,唉,這個老周,真能胡鬧!這個時候他怎么能甩手走了呢?!?/p>
我說:“他怎么就不能走了呢?”
“你不知道,”劉培森副校長說,“下個星期縣里來人要檢查,聽取匯報,主要是他在匯報呢。他這一走了,匯報的事怎么辦呢?”
我說:“不是還有你嗎,另外還有陳耳朵、季三陽?!?/p>
劉培森副校長用一根手指指著他自己的鼻子說:“我?我算個狗屎!難道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副校長嗎?我還存在?”
我說:“你這叫什么話,當然有了。要沒有,我直接去告訴吳秀全就行啦。我為什么不去找吳秀全而是直接來找你,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吳秀全是看門房的,另外還負責用雞糞和羊糞種幾畦菜。
“你也可以去找吳秀全。”他說。
又說,老周就去找過吳秀全,是去找吳秀全談話。吳秀全看門,經常睡覺,睡得卡車沖進來都不知道。種菜也不用心,胡亂應付,是因為心里有情緒。老周就對他說,秀全同志,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當校長是工作,你看門種菜也是工作,我們都是一樣的。吳秀全虎著一張臉,不說話。老周就又說,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你是在想事情應該倒過來,天翻地覆慨而慷,你來當校長,我去看門種菜,你是在想工作就是有高低貴賤之分,是不是?好!秀全同志,你真要是這樣想,你就去運作,去想辦法努力奮斗,你要是能運作、奮斗得讓你當了校長,讓我去看門種菜,那我就去看門種菜,好不好?
我看著他在地上來回亂走,沒說話。我在想吳秀全應該去哪兒運作,如何奮斗,快六十的人了。我也記得那次談話,他就是那么對我說的。
窗臺上有兩三盆花,不知道是什么花,都彎腰駝背,死眉憷眼的。
“他沒說啥時候回來?”
劉培森副校長在地上轉了好幾圈以后,忽然回頭問我。
我說:“沒說。”
但是,我在心里說,你等著吧,這一輩子,他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要回來也只能是下一輩子的事了。
劉培森副校長的眉頭上又迅速地挽起幾個大疙瘩。他說:“啊呀,這他媽的老周?!?/p>
里屋通向堂屋的那扇門開著,掛著一個簾子,上面繡著幾個黃毛的猴子,不過也可能是幾頭小牛。這會兒,那個簾子在動,一飄一飄的,像是有人剛從外面進來或者才出去。
劉培森副校長歪著頭,看著我,說:“據(jù)我所知,他老家那邊啥也沒了,他回去干啥?”
我說:“那哪能知道,也許是回去上墳去了,也說不定呢。”
說完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我又告訴他,就在今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看見秦漢章已經在路上,戴著風鏡,提著包,包里有一個東西很像刀的形狀。那么,面對這么一個人,誰又能知道他是去干什么,是去出差還是去走親訪友,更說不定是去什么地方消滅一個他多年來一直都想消滅的人。所以說,任何時候,一個人去哪里,去干什么,外人很難知道。有些事情,只有發(fā)生了,也才能知道個大概。也僅僅就是個大概,草圖一幅,或一張僅能反映表面現(xiàn)象的照片,因為真正的內核或原因,從來就很難知道、清楚。要是再隨著當事人一個接一個地消亡,相關的環(huán)節(jié)一個接一個地斷裂,那事就只能是一個永久的死謎了。
“上墳?清明不是已經過了嗎?”
“清明過了,不是還有七月十五嗎?”
“你——你這個人,七月十五還早著哩?!?/p>
忽然,寂靜的屋里響起“啪”的一聲,劉培森副校長拍了一下手,也可能是桌子,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回去干啥了。”
我說:“干啥去了?”
卻又不說話,接著又搖頭?!耙部赡苁腔厝ゴ虬l(fā)他二大爺去了?!彼χf。
我想起那年在捕鼠小分隊的經歷。我們是第七捕鼠分隊,隸屬于第三大隊,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就留下一條通道,然后在通道的盡頭放上夾子和抹了油的面團。心靈手巧的段婷婷和黃小梅還把面團捏成小面包和小餃子,里面包上磷化鋅,后來變成毒鼠強,作為餡,外面再抹上香油。然后再敲山震虎,到處敲打,臉盆、飯盒、鐵皮,甚至鑼鼓都在響。老鼠一出來,蒙頭蒙腦地就直奔那個出口去了,好打得很。馬成云甚至能用一把掃地的掃帚把它們摁住呢,聽見它們在掃帚下面吱吱地叫,看不見它們的臉和大部分的身體,只能看見兩只粉紅色的火柴棍一樣的細腳和一根燈捻兒似的尾巴,小尾巴飛快地搖晃著,顫抖著。
自從賈隊長犧牲以后,我們捕鼠七分隊很長時間沒有隊長,后來來了一個副隊長,是原職工籃球隊的隊長,因為作風問題被派來我們七分隊代理副隊長。我們私下也曾議論過,這個人打籃球可能還行,身上其實有很多不利于捕鼠的因素,自身條件不怎么好,首先就是走路聲音太大,砸夯機一樣,經常是人還沒出現(xiàn),那咚咚的聲音就先來了,老鼠聽見,沒有不跑的。而我們走路都沒有聲音。據(jù)說他以前那事敗露,就是與他那腳步聲有關。一個事實是,自從他來了,我們七分隊的成績就開始墊底,別說再沒有名列前茅過,連中下游都到不了啦。
有一天我值夜班,拿著搟面杖,抱著一個臉盆,坐在門口等老鼠們出來,后半夜的時候竟不小心睡著了。王明把我推醒,告訴我說,就在剛才,有一小隊老鼠已經成功突圍出去了,說我不僅放跑了老鼠,還說夢話。我問他我說什么了,他想了一下后說,好像說的是這:
“二月份的面粉沒有了,我穿行在二月藍色的陽光里?!?/p>
我問王明那是什么意思。
“那我哪能知道,這你得問你自己去?!蓖趺髡f,“我聽著像是家里沒面了,你去買面。又好像沒錢買面,餓得到處亂走亂竄,基本是餓的,餓得頭暈眼花,看什么都是藍的。”
“等一等,請等一等——”
趙小豺拿著一個耗子,在后面緊緊地追趕我。別人家我不知道,但是他家我是知道的,他家里有的是耗子,水缸后面,放衣裳的柜子里,放米面的大缸里,甚至一雙沒人穿的鞋里,有的是耗子。至于柴房里、地窖里,那就更不用說了,想捉幾只捉幾只,容易得很,手到擒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拿的是兩只黃鼬,后來一想,哪有那樣的好事,肯定是他們家的特產,別的他也拿不出來,只能有什么拿什么了。
趙小豺的豺其實是財產的財,但是因為他兼有豺的很多習性和特征,人們就給他改了字,他自己當然是不承認的。他的一個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被同學在背后貼了字,一張十六開的紙,上面寫著:趙小豺的兒子——豺娃子。豺娃子嫌丟臉,回去和趙小豺鬧,問他為啥非要叫那個豺。趙小豺說,丟啥臉,我又不是那個豺!我是發(fā)財?shù)呢?,財大氣粗的財,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非要那么叫,我有什么辦法?他們想叫就讓他們叫去,總有他們叫不動的時候。
從胡林海家門口外面的那兩棵柳樹下開始,他一路攆過來,追到羊皮收購站東面的那條水渠邊上,我看見渠里的水很大又很急,就以為他不再追了??墒?,沒想到等我過到水渠那邊時,一回頭看見他拉開架勢正準備跳過水渠。
我說:“不敢跳!小心一跳把手里的耗子掉了?!?/p>
說完以后,我就趕緊加快速度往前走,只能是比原來越走越快。我?guī)缀跏窃诎肱?,情形和競走運動員差不多,就這樣走還怕甩不掉他呢,稍一遲疑或怠慢,他就追上來了。聽見他終于跳過了水渠,被一根樹枝絆了一下,很可憐地叫了一聲。
我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能回頭,千萬不能回,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更不能回,一回就完了,那他就更有理由了,瞌睡給個枕頭,我也沒那么傻。
聽見他在后面喘著氣對我說:
“不要客氣,你總是那么客氣,拿回去給孩子們吃吧!皮我已經剝好了,里面的腸子肚子也已經掏空拾掇干凈了,又拿清水洗了兩遍?!?/p>
我沒有回頭,更沒有說話。
“咱們這兒的人非要剝皮,其實皮也能吃,聽說西南地區(qū)的人們就從來不剝皮?!?/p>
邊追趕邊又說:
“別以為給了你我就沒有了,我還有呢?!?/p>
我在心里說,你當然還有,你們家最不缺的就是這個,老了一茬,又頂替出一茬,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我不想要他的東西,也不想和他這個人有什么瓜葛。再說,我還有更要緊的事去做呢,毛柏人還在鎮(zhèn)上的紅色旅館里等著我呢。另外,不久前看見一個人影在街口上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懷疑是周校長的夫人,我覺得像她??墒沁B著追了兩條街,也再沒有看見她,有些事情我必須要當面和她說清楚。就算沒有毛柏人,也沒有周校長的夫人出現(xiàn),我也不會停下來的。什么也不為,就因為有他在后面。如果不是他,我也許會停下來,在河堤上坐一會兒,看看河對面的高粱和人家,煙和樹。不知什么時候,那一帶忽然新矗立起一個炮樓一樣的東西,聽說是王鳳舞的新家,不過消息也并不確切,很難說不是有人在有意編派他。
聽見他在后面呼呼地喘著氣,對我說:
“你這個人,實在是沒意思,我是給孩子們的,又不是給你的。前些天我看見他們了,一看就營養(yǎng)不良,嚴重地營養(yǎng)不良,一個個瘦得像猴子一樣哩。”
誰營養(yǎng)不良?我在心里說,你才營養(yǎng)不良呢,你們全家都營養(yǎng)不良。聽到這話,我差一點沒管住自己,精神和意志也差一點被他引誘和瓦解了,差一點就要停下來和他理論,不過馬上就又警醒過來了。可不能停下來和他理論呀,那樣一來不是正中了他的詭計了嗎?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毀于一念之差,不偏不正就毀在那短短的一念之上,眨眼間就會使整個事情轟的一聲天翻地覆,完全倒過來,向你展開一幅你夢也沒有夢到過的情景。
“把幾個娃瘦成那樣,你哪像個當?shù)模阌惺裁促Y格做他們的爹?”
他邊嘮叨邊繼續(xù)追趕??墒呛髞砗鋈粵]有聲音了,好像是站住了。就像一個炮仗從點燃到哧哧地燃燒,再到炸響的那個過程一樣,很快,聽見身后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哈哈,我也真是他媽的傻死了,我這么費勁地追你干啥,我不會直接送到你家里去嗎?我怎么就沒想起這個辦法呢?”
我回頭一看,果然不再追了,已經在掉頭往回走。這一回,輪到我追他了。
“等等,請等一等——”我說。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腳下像抹了油,走得更快了。
我想趕快追上他,我大步流星,幾乎是在半跑。
我回到家里,問梁桂梅,趙小豺是不是已經來過了。
梁桂梅說:“沒有,沒看見?!?/p>
看她的樣子也應該沒有,要是有耗子送到家里來,她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說:“可能又臨時改了主意了,那最好?!?/p>
梁桂梅就追問是什么事。
我說:“拿著幾個耗子,非要送給咱們,讓咱們給孩子們改善生活,加強營養(yǎng)?!?/p>
梁桂梅大驚失色地說:“竟有這樣的事?”
我告訴梁桂梅,說按照趙小豺的性格,說不定那家伙很有可能還會來,到時候我要是不在家,千萬不要給他開門,也不要答應,讓他知道家里有人。他要是知道家里有人,就會一直在門外等著,那就麻煩了。
梁桂梅似懂非懂地說:“那咋就麻煩了?”
我對梁桂梅說:“你稍微動動腦子好不好,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明白,一個人手里拎著幾個剝得光溜溜的耗子,站在你的門外,別人看見了會怎么想,會怎么說?退一萬步講,就算誰也沒看見,與別人無關,他拿著耗子站在門外叫門,你在家里聽著,你不麻煩?”
梁桂梅點點頭,很是緊張的神色像是剛剛接受了一個秘密的任務。
當天晚上,趙小豺沒有來,后來直到前半夜過去了,也仍然沒有來。
后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從前是一個名叫李吉富的商人,娶有一妻二妾,還有好幾個孩子,她們有著鮮艷的面孔和可疑的年齡,背著我什么都干,我在心碎和麻木中度過了沒頭沒尾的幾年。妻當然也不是現(xiàn)在的梁桂梅,而是一個從來都沒見過的女人,嬌小玲瓏,和梁桂梅正好相反。我記得清清楚楚,在夢里我還一再地告誡自己,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梁桂梅知道。二位小妾,多年來一直很委屈地隱姓埋名,不能夠光明正大地活著,對外的身份是我們家的親戚,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們的名字,也不知她們是怎么來的。其中一個,特別想出去工作,說隨便什么工作都行,我就托杜榮生給她找了一份售貨員的工作。每天下班回來,身上總是帶著一種混合著白酒、紅糖、布匹、麻黃草、爛蘋果以及抹臉油味道的氣息,有時甚至還會有化肥和酒精棉球的味道。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從她的身上聞到了糖醋魚和指甲油的氣息,她從外面一進來,就像一條魚迎面游了過來。另一個,通過自學考試,取得了一張本科文憑。還想學英語或鋼琴,我說算了,要是實在閑得沒有事情可做,胡亂寫寫毛筆字也行。她說,毛筆字?虧你也說得出口,那叫書法,是藝術!說完這句話以后,我才知道我其實并不了解她,人家研習書法已有些年頭,除此以外還會畫畫。畫馬,畫螃蟹和公雞,當然還少不了竹子、梅花和荷花,一律都是黑的,說要是綠的就幼稚了。尤其是荷花,不能畫正在開著花的,只能畫黑的,干的,葉子卷著或半卷的、殘缺的,那種一碰就嘎啦嘎啦響的干葉子。我說那有什么意思。她說,在你眼里當然沒意思,因為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令人意外的是,周校長竟然連著兩次出現(xiàn)在了那個夢里。第一次,沒說話,他陪著他的夫人逛街,拎著一條魚和一個裝著衣服的紙袋子,我們只是點頭,打了個招呼。嚴重的是第二次,我們在張高舉的小飯店里喝酒、閑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我家里的那兩個女的。周校長不止是不理解,而且還有著更大更多的困惑。他問我:“你們那是啥親戚?怎么住下就不走了?我每天都能看見她們呢。每次只要一看見她們,我就在想,這兩個女人,是走了又來了,還是一直就沒走呢?”
我說:“非不走,也實在是沒辦法呢,親戚們,也不好意思開口攆她們走?!?/p>
“這事想一想也確實是一個問題呢?!敝苄iL神色有些嚴峻地說,“我活了這么大,還真沒見過這種事呢。有一句話,我說了,希望你不要多心。”
我說:“你說?!?/p>
“每次看見她們,你知道我首先想起的是啥?是《聊齋志異》里的那些故事?!?/p>
我哈哈大笑,我的笑聲可能很像是暗夜里發(fā)出的那種笑聲,把周圍幾個人也驚得不斷地朝這邊張望。我對周校長說,其實我很早就有那種感覺,只是沒法說而已。還有一句話我沒說,那就是這些年下來,我其實早已把她們當成了親戚,而她們也覺得是,忘了自己是誰。
有一天午后,我似乎剛剛醒來,聽見耳邊傳來一種聲音,是鋼叉扎進草垛里的那種聲音,那噗嗤噗嗤的聲音就在距離我身體不遠的地方響著。我就驚訝了,這是哪年的聲音,這分明是一種多年以前的聲音……那么多年都過去了,怎么到今天還在噗嗤噗嗤地響著?
我從一個箱子里找出一頂多年以前的草帽,歲月的流逝不僅使它褪色,更讓它有些變形,草帽被已逝的歲月壓扁了。我把它拿在手里,一邊慢慢地捏咕,想讓它恢復原來的樣子,一邊看著,眼前漸漸地浮現(xiàn)出一個赤日炎炎的下午……
但是,梁桂梅突然從外面回來,使正在展開或重現(xiàn)的往昔受到驚嚇,轉眼間便跑得無影無蹤。
梁桂梅一進來就說:“我越來越聞見咱們家完全是一種供銷社的味道,比供銷社還供銷社呢。真是奇怪死了?!?/p>
我說:“凈胡說,哪有供銷社的味道?”
“你聞聞,你聞聞?!绷汗鹈氛f著就拉著我在屋里到處走,到處聞,又從里屋走到外屋。說你要是敢說沒聞到,算我瞎說。
在她的拉扯和強調下,我也確實聞到了那種只有供銷社才特有的味道。白酒的味道,紅糖的味道,布匹、麻黃草和女人們用的抹臉油的味道,當然也有裝在簍子里的爛蘋果和杏子的味道。蘋果都是從外面調運回來的,本地不產,杏子卻是四鄉(xiāng)八里的人們用口袋或筐子背來的。除了這些,當然也還有煤油和化肥的味道。
看見我愣怔在那里,梁桂梅說:“我沒瞎說吧?”
我說:“那不正好嗎,你不是就喜歡去商店嗎?”
“光有味道,沒有東西,那咋能一樣?我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
她說,剪剪指甲吧,指甲長得可長了。
我一看,手上光禿禿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哪有什么指甲。
那個小姑娘梳好辮子以后就跑出去了,外面?zhèn)鱽龛屄?。那嘡啷嘡啷的聲音一響起來的時候,感覺滿世界全是沙子,金黃色的沙子。有一小部分卻又像是豆沙,是那種耳朵聽著像豆沙實際卻并沒有什么豆沙的感覺,耳朵里一聽到,嘴里已覺得全是豆沙。對,就是那種感覺。
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卻已亭亭玉立。他把幾個串在一起的蟈蟈籠慢慢地拎起來,舉在她的面前。她驚訝地問:“給我的?”
他點點頭。對她說:“我編了整整兩三個下午?!?/p>
她說:“我要這干什么?剛才有小孩子在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拿出來?”
他的嘴張了幾下,沒有說出話來。他有些吃力地看著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臥床多年的病人,只能隔著窗戶看見院子里極小的始終固定不變的一部分情景。至于院子外面的世界,更遠的整個世界,究竟走到了哪里,發(fā)生了什么,則完全音訊不通,什么也不知道,也無人相告。只有一些樹葉常來到窗前,來看望他,它們相互之間也嘁嘁喳喳地說著話??匆娝鼈冦俱采n黃的模樣,便知道已經是秋天了,已經是冬天了。當它們有很長時間沒來,沒有從窗外敲窗戶叫他,便知道它們正在春天里忙碌著。春天完了緊接著就是夏天,就更沒時間來了。
午后,就是這個叫天冬的姑娘,在她母親的陪同下來找她給自己開臉。
福建人范復生隔著窗戶問:“開臉干什么?在臉上開一個口子?”
好幾個人都在笑。天冬的母親對范復生說:“你就知道賣你的耗子藥、蟑螂藥,你哪懂得這個?!?/p>
開臉就是用線交叉著絞去臉上的茸毛,標志著一個姑娘的結束和一個女人的誕生。這地方的風俗,每一個要出嫁的姑娘都必須得做這件事,既是在向過去揮手告別,又表示要步入一種新的生活。做了這事以后,世上從此就不再有這個姑娘了,而是又多出了一個新的女人。她把一根線分成兩股,交叉著貼到天冬的臉上,說:“明天的這個時候,世上就又少了一位姑娘了?!碧於犞徽f話。她的母親說,做女人的都少不了這一關。又說,她這已經夠遲的了,有人說她是一個乘末班車出發(fā)或者回家的人呢。
天冬對她說:“我年輕嗎?我年輕什么?我看上去比你還老呢?!?/p>
旁邊的周校長夫人說:“凈瞎說,越年輕的越說自己不年輕。我要是像你這么年輕,我就啥也不愁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狗的叫聲從一些幽深潮濕的巷子里傳出來,叫聲里幾乎全是深深的不安和恐懼。臨街的石板在雨里放射出幽亮幽亮的光,從近處看還不顯眼,也看不出什么,但是只要拉開一些距離以后,那些幽亮的石板就完全成了藍色的,藍幽幽、藍霧霧的。
福建人范復生把燈滅了,摸黑用小鐵鍋紅燒土豆和肉,有時是一只從外面撿回來的死雞。本來一開始是偷偷地在屋里干,就怕讓他們知道了??墒呛髞頍熢絹碓酱罅耍藛艿盟B續(xù)不斷地咳嗽,更嚴重的是眼淚還嘩嘩地流,以至于讓他什么也看不見,這才把小火爐和小鐵鍋一起都搬到了外面的屋檐下。小鐵鍋里只有土豆,不見肉。肉在哪里呢?透過蒙蒙的雨霧,再從范復生的一些比較復雜而又繁瑣的動作上看,那些早已提前切好的肉塊似乎更像是在他左邊的那個袖筒里藏匿著。借著夜色和雨霧的掩護,左邊的那個袖筒慢慢地垂直起來,垂直成九十度角,有肉塊骨碌一下掉出來,很快滾落進鍋里。隨即,袖筒又彎曲成四十五度甚至三十度。再趕忙用手里的鏟子鏟兩下,讓土豆把肉埋起來。接著,再重復同樣的動作。
“哎,老范,他們都說你吃過耗子肉,你真的吃過嗎?到底好不好吃?”
愣頭青松奎突然出現(xiàn)在雨霧里,出現(xiàn)在范復生的面前,把老范驚得險些把面前的小火爐和小鐵鍋一起撞翻。但是老范畢竟還是老范,再慌亂,也仍然保有南方細膩的底色,情急之中,也依然忘不了給小鐵鍋蓋上鍋蓋,嘴里咕嚕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閩南話。
多年來,老范一直有一個心事,渴望一種發(fā)明,希望能夠把做飯時產生的氣味及時地收集或者遮掩起來,不讓它們飄蕩、擴散得到處都是,即使不能夠全部封閉,哪怕把影響降到最低最弱那也是好的。要是能把煎炸時的那種滋滋啦啦的響聲也弄沒了,那就更好了。
據(jù)說,老范的袖筒里還藏有藍眼睛的小金魚,有一次和人說話時,不知是他忘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一不小心掉了出來,竟還是活的,在地上嘣嘣地亂蹦。
送走那幾個女人后,她正要關門,忽然看見一個極其模糊的人站在雨里,那個人面朝南邊的山梁站著,像是正在認真打量那片黑魆魆的地方。她在驚慌中仔細瞄了幾眼,盡管那個人穿著一身雨衣一樣的衣服,盡管整個人像是被罩在一層蟬翼里,可是從身影和姿勢上看,她還是覺得有點像陳亮。她站在門口,一只手抓住門,把頭探出去,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陳亮,是你嗎?你站在雨里干什么?”
那個人沒有回答,也沒有轉過身來,還像先前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雨落在附近的一些屋瓦上,發(fā)出陣陣清凌凌的帶著水意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她又說:
“你是陳亮嗎?你為什么不回來?你在和誰生氣?”
那時候有雨點淋到臉上,她竟然覺得有些熱乎乎的。一開始那個模糊的身影還是沒動,可是后來好像忽然往前跨了一步,又像是被誰從后面推了一下,然后就不見了。
關上門回到屋里,看見放在桌子上的一個杯子正在開裂,好些道裂紋像一種笑容,她還沒來得及再多看一眼,就看見杯子已經碎了。那時候她聽見心里傳來一聲怪叫,頓時覺得頭皮發(fā)緊,冷森森麻酥酥的。她開始回想午后的時候誰用過這個杯子,是她自己還是別人。
就在那時,聽見輕輕的吱的一聲,門忽然開了,感覺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她吃了一驚,她記得她剛才關得很嚴,又沒有刮風,怎么門會自己開了呢?她過去把門關好。可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剛轉過身,門竟又開了——她愣在地上,看著門口的方向。
她忽然抓起炕上的一個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碗被砸得粉碎。心里又氣又怕,有些歇斯底里地沖著門口的方向大聲地說:“讓活就活,不讓活就不活!”
說完以后,她第三次把門關好,然后就坐著,眼睛盯著門口的方向。這以后,直到她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門再沒有開過。
她把這事說給曹大娘,曹大娘的眼里跑過一陣恐懼和不安的身影。不久,一個顫抖的身影彎著腰,站在曹大娘的眼里。曹大娘低聲對她說,別不當回事,去找石先生給看看吧。
此后的又一天,她正在家里,忽然感到眼前一亮,抬頭看時,見有人正在遠處拿一面鏡子照她。一個白亮白亮的橢圓形的圓片從外面被反射進來,在她的臉上晃,在她的身上亂走亂跳,她走到哪就跟到哪兒,而她卻被晃得根本不知道它是從哪來的。按照它從外面進來的那種高度和方向來看,如果有人,那個人應該是站在對面的房頂上或者樹上的,只有那樣,才會形成現(xiàn)在那種居高臨下的角度,這也就排除了站在外面平地上的可能。至于山上,她覺得更不可能,山上離得太遠了,那個東西不可能人一樣準確地那樣從外面進來。
以后連著幾天,她留心注意著對面的那些房頂,有時候躲在窗簾后面看,卻沒看見過有一個人上去。這以后,就又開始留意住在對面的那些人,覺得看誰都像,卻又沒有證據(jù),又變得誰都不像。對面住著十幾戶人家,有一天她聽到他們其中的一家傳來嚶嚶的哭聲,她跑出去看,卻并沒有人,但那嚶嚶的哭聲卻還在。聲音也并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很微弱,任何一種別的聲音都能把它蓋過去。她看了一會兒,越看越感覺是那房子的后墻在哭。
以后,一到晚上,天一黑就開始了,半夜里還能聽見。她確定是那后墻本身在哭。
有一天,她在家里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后決定去找石先生問詢一下。沿著那條損毀得很厲害的石頭臺階一路上去,看見石先生家的大門并沒有上鎖,便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去。很大的一個院子,空曠極了,西邊是荒草,東邊種著幾畦菜。她沒仔細看都是些什么菜,印象中好像有甜菜和韭菜,靠近窗戶的地方竟然還有一叢玫瑰和一叢洋煙花。
走進堂屋里的時候,聽見里面在說:
“……他們把一只母貓稱為女貓。”
她一驚,以為還有人在,撩起門上的簾子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別的人,屋里只有石先生一個人。石先生盤著腿坐在炕上,正在剪著一道符,一把銀灰的山羊胡子很柔順地朝下垂著。面前的一張小方桌上已經放了好幾道,有的是正方形的,也有菱形和長方形的,長方形的更像是一封信或一封電報。石先生在那幾道已經做好了的符上又各插了幾片艾葉。她看了,聽見心里咚咚地響,像是有一個人正在奔跑,覺得很有些雞毛信的意思??墒呛芸炀陀植桓疫@么想了,擔心自己有所不恭敬,會沖撞了什么。不過,她覺得那些插了艾葉的符就像是一封封加急的電報或信件??珊髞碛衷谛睦锱g自己,不,不是什么電報或信,就是符。
她半坐在炕沿上,眼睛看著石先生慢慢地折疊、裁剪。她說出了近來的一些怪現(xiàn)象。說完后,石先生停住,看著她,說:“我記得你們家的大門好像是朝東開的?!?/p>
她說:“就是哩,從那年一搬到這邊來,就一直是朝東開著的?!?/p>
石先生說:“我其實一直都想提醒一下你們,住人的家,大門是不能朝東開的,可是過來過去的也忘了,又覺得平白無故的,沒來由?!?/p>
她說:“現(xiàn)在不平白無故了,也有了來由。”
她想起當年蓋房子的時候,還和陳亮打過一架。有人說,大門朝東,會紫氣東來,陳亮就信了??墒呛髞砟?,紫氣并沒有來,來的倒好像都是一些煞氣。她現(xiàn)在也想不起當年說那話的人是誰。
“要是能改,回去就改一改吧。”石先生說,“把原來的那個門變成墻,徹底堵死它,再重開一個門,記得要朝南?!?/p>
她說:“朝西也不行吧?”
“那更不行,”石先生笑了一下說,“你見過誰家的門是朝西開的?”
“住在東山上半山腰的那一家人,他們的大門就是朝西開的?!彼f。
石先生又笑了一下說:“那你看看他們家是啥情況?”
石先生今天要是不說,她還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現(xiàn)在聽石先生這么一說,她頓時也嚇了一跳。在她的印象里,在大約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東山上的那個大門朝西開著的院子里不斷地有人死去,一個接一個地死,有時候甚至接二連三地死。有一年,年紀輕輕的兄弟和妹夫竟然在同一天死去,人們不解,妹夫可是外姓人啊,不應該受到牽連呀。只能理解為入了那個門,就別想再跑掉。這么些年下來,到今天,那個院子里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全死了。
臨走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對石先生說:
“石先生,我進來的時候,看見您的院子里好像還種著洋煙花呢?!?/p>
“哪有洋煙花,別瞎說!”石先生立即正色道,一縷胡子也被吹動了起來,“那是牡丹。連大名鼎鼎的牡丹花也不認得?”
是秋天,很多人穿過煙霧在路上走著。
煙霧使一些人攜帶著的工具看上去很像是一些武器。
他背著一個空空的口袋從外面進來,一進來也沒打招呼,就直接彎下腰把一只手從口袋里伸進去掏。掏啊掏,以為是掏別的什么東西呢,掏了半天,竟然掏出一把黑乎乎的刀。然后就把那把刀拿在手里,看著站在他面前的表叔,眼睛忽眨著,里面既有兇光,又有不忍。
表叔就說:“三愣,你就準備用這個銹鐵片子送表叔上路?”
聽見表叔這樣說,他立刻低下了頭,一只腳也在地上哧哧地蹭來蹭去,大腳趾從鞋前面的一個窟窿里探出頭來。他很是不好意思地對表叔說:“實在是沒辦法哩,家里的鐵器一件也沒有了,凡是能交的都交上去了,只剩下這個了,這還是幾個月前我偷偷地留下來的呢?!?/p>
表叔說:“你留這干啥?”
他說:“萬一有用哩?這不就用上了嗎?”
見表叔沒說話,就又說:
“我也知道這肯定會挺費勁。表叔,不瞞您說,我還想到過用筷子呢,我已經把一雙筷子拿在了手里??墒呛髞碛忠幌?,拿一雙筷子,啥時候才能把一個人捅死呢,那比鈍刀子還不如呢,哪有用筷子捅人的,自古以來也沒有這種事呢。”
“那你就捅吧。”表叔說,“我也想過了,讓你捅死,總比明天讓一群人拿石頭和亂棒打死要強得多。你記住,捅完我,記得把上面的血擦一擦,然后再交上去吧?!?/p>
“我不交。”他頭撥浪鼓一樣一撥棱,愣勁兒又上來了。
“不交?”表叔說,“那你留著這想干啥?讓一家人都跟著你遭殃?”
聽見“咣啷”一聲響,我頓時一驚。
我說:“誰?誰在那里?”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別的聲音。黑暗中的柴房前,房頂上的草頭發(fā)一樣銹著,披散著,就像那種很久都沒有洗過的所謂的鍋蓋頭。有兩股分叉的青煙,在屋前的一片空地上彎曲了一會兒,停留了一會兒,后來就飄走了。
早晨有霧。
二姐穿過大霧,從穿心店的井臺上挑回一擔水以后,就開始收拾一個包袱。二姐邊收拾包袱邊對我說:“我回紅石溝去呀,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我說:“不去?!?/p>
“紅石溝可好了,”二姐說,“有一條溝里全是柳樹,人們平常挑水就全到那個溝里去。到處都有紅泥,用那種泥捏出來的泥人和小汽車都不裂縫,要多結實有多結實?!?/p>
我說:“我不想去?!?/p>
二姐說:“你是不想見他吧?”
“你算是說對了。就是不想?!蔽艺f,“有人說你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秀全,二姐也不是什么花?!倍阏f,“再說,他人也挺好的,還算老實?!?/p>
“老實有啥用?”我說,“聽說他們家的情況和咱們家差不多,你嫁了他,就等于是一個蛐蛐嫁給了一個核桃蟲?!焙颂蚁x就是土里的那種白蟲子,從來沒聲音,連走路都沒聲音。
“是誰這么說的?”
“人們?!?/p>
“他們想說啥就讓他們說去吧?!?/p>
“等你們有了孩子,就更麻煩了,從小就叫人欺負,啥時候能翻了身,一輩子也翻不了身呢?!?/p>
“秀全,咱們也得記著別人的好。我問你,咱們家的那半口袋面是從哪兒來的?要不是那半口袋面,你這會兒還能和我叫喚?早就餓死了呢?!?/p>
等我起來的時候,二姐已經在早晨的大霧里走遠了。
我看著去紅石溝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見,全是霧,稠得都走不動了,路也沒有了,田野也不見了,只能看見一些隱隱約約的樹枝。
早晨有霧。
霧大得厲害,只能看見面前的那一小塊地,再遠處的就看不見了。我在地里鋤了一會兒草,后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開始往回走。
也沒有看見一只鳥。
霧里忽然走出一個人,竟然是周校長的夫人,她是出來鍛煉的。一看見我,就問今年的頭茬韭菜能不能吃了。我說還得兩三天,再有兩三天就能吃了。
“記得到時候割下來給我送去。”她說,“最近啥也不想,就想那個?!?/p>
我答應著,我們在霧中錯開,她往南,我往北。
“噢,對了,我們家老周好像有一個事想問你,讓你去一趟。我問是啥事,他也不說,就只是說讓秀全同志來一下?!?/p>
“周校長?”
“對呀,看你這個老吳問的,不是他還能是誰?!?/p>
選自《作家》2018年第5期
原刊責編 譚廣超
本刊責編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