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第一眼沒看到繼父,粒粒心頭一松,像是發(fā)現(xiàn)考卷第一部分題目里沒出現(xiàn)復習盲點。母親王嫦娥的新丈夫才三個月新,她還沒能自然地跟他近距離談笑。她推著行李箱,走到車站出口,看到幾步外母親獨自站著,揮手。每次從工作的城市回鄉(xiāng),感覺既像要進考場考試,又像要面對一張等她批改評分的試卷。她草草朝母親笑一下,就眨眨眼把目光焦距打散。長久分離之后,猛地見面的第一眼是最難受的。母親雙手插在外套兜里,有點駝背,穿著淺紫色上衣,燈芯絨白褲子。陌生感強迫她以評卷人的目光承認那是個瘦削的半老女人,美貌豐饒所剩無幾,她低頭推行李箱,把車票按在掃描樁上,咬牙熬過心中酸楚。
母親從自動開合閘門后面迎上來,伸手疊擱在她扶箱子把的手上,兩人各自轉個身,并肩往前走。母親的身子轉過去,眼睛始終留在她臉上,用力看完這長長的一眼,笑道,行,臉色挺紅潤,身體沒問題。又說,你楊叔去超市買魚了,晚上他做飯,他燒魚好吃。
她九個月沒回家了,反正理由要找總會有的,確實太久了,她和母親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兩人都小心起來,都覺得自己是做錯事應該心虛的那個?,F(xiàn)在真的見面,就像一咬牙跨到冷水浴噴頭下面,倒也沒那么糟糕。母親把箱子拉到她的外側,用靠外那只手抓著,一只手插進她胳膊和身體之間,順著她小臂滑下去,五指插進她五指之間,像要好的女中學生牽手逛街似的十指緊扣。
她們站在通往地下通道里排隊等出租車時,她把手指退出來一些,拇指摩挲母親的幾個指尖,摸到干枯發(fā)硬的皮膚和指甲。她用自己的手把母親的手托舉到眼前,顛動兩下。你看看,我給你寄的馬油護手霜都白寄了,不是跟你說一到秋冬就每天抹嗎?你都抹在哪兒啦?
有很多人怯于親昵,就用埋怨責怪代替親昵,其實粒粒并不是那種人,母親只是笑,隨口說道,我在抹呀,可是總在廚房里干活,手總要沾水,又不能洗一次手抹一次護手霜。
粒粒說,“總在廚房里”是怎么回事?楊叔拿你當灶火丫頭使喚了?那我可得跟他說道說道。她特意把這句語氣說得更像玩笑話,攪拌上一點技藝生疏的嬌嗔。母親的笑卻沒了,低聲說,別這么說他……你楊叔對我挺好,絕對比你爸好。
輪到她們了,穿熒光背心的人打手勢讓她們上后面一輛出租車。母親坐定后說出地址。那個地址她知道,它曾以文字方式出現(xiàn)在她手機里,“粒粒,我們剛買了新房子,地址是……”,并接受了她的祝福,“祝賀你,媽媽,開始新生活吧,為你自豪,為你高興?!?/p>
車外故鄉(xiāng)已入深秋,下午的天空不明不暗,灰色穹窿邊緣一圈淡淡玫瑰紅光,街邊建筑物大多與記憶中無異,只是比記憶里舊了一層,像用久了的家私,不夠體面,但有種親切勁兒,讓人不忍挑剔嫌棄。司機把車開得很快,轉彎處她身子歪倒,倚靠在母親身體側面,特意多靠一會兒再慢慢直起身子。她幾乎不說話。司機是家鄉(xiāng)常見的那種喜歡用閑聊讓耳朵保持忙碌的人,他用純粹的鄉(xiāng)音跟母親聊天,評論到某個本地剛落馬的腐敗高官,用了一個方言詞,“不夠揍”。
母親點著頭,又把那詞重復一遍,表示稱贊這詞用得切。她一下沒聽懂,思緒一頓,去回憶那個詞的意思。其實每次回家都是從坐上火車那一刻開始的,像彩排,或模擬考,滿車廂共享終點站的人也共享籍貫與口音,人們互相打招呼,打聽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脹。大部分鄉(xiāng)音像不體面的內衣,在腰間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嚴實,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嘴里口氣。每次她回到這樣鄉(xiāng)音肆虐的空間,都有奇異的感覺,仿佛清晨出去跑步之后,又回到光線昏暗、空氣熱濁不新鮮的臥室,一陣不適,一陣無法抗拒的親切。她也想以鄉(xiāng)音說話,又怕生疏造成不倫不類。下車時她說,師傅,我掃碼付給你。司機舉起手機,手機桌面圖就是付款二維碼圖片。他得意地說,這就叫心眼兒。
繼父楊器和他那一口教師水準的普通話在防盜門后等著她,她們走到倒數(shù)第三級樓梯時,門忽然開了,準得像蓄謀的埋伏。繼父笑得很煥發(fā),像所有沉溺家庭生活的男人一樣,穿著手織毛褲和毛背心,毛褲膝蓋處撐出兩個鼓包,他搓著手說,粒粒,歡迎回家!
她說,楊叔好。有一瞬間,她有個很舒服的錯覺:她們是來做客的客人,呆會兒就可以走了。但母親說,老楊,快來提箱子呀。
跟繼父說話,母親會把原本帶點鄉(xiāng)音的口音徹底換成普通話。這個習慣是他們談對象時確立的。很多事和印象一旦成形、固定,就很難改動,你第一次見到某人,他戴著眼鏡,日后再見面,如果他不戴眼鏡,你就會怎么看怎么別扭,替他感到眼睛四周空蕩得奇怪。母親第一次見楊器,被他帶得不由自主全程講了普通話,此后她就必須一直給口音戴著矯正套了。
她走進屋里。這就是新夫婦賣掉各自原住處,合錢買的單元,兩室一廳,墻上掛著兩軸灰色綾子裱糊的字畫,鐵藝吊燈里燈泡都是新的,一點陰翳也無,一切晶亮潔凈,有種振奮而美好的意圖。繼父把箱子提進來貼墻放好,笑著說,粒粒,覺得我和你母親布置得怎么樣?他的銀發(fā)在吊燈的稻黃色光里閃爍。
繼父絕不是故事反派,相反,他像是電影里無可挑剔到只能不幸橫死的正派配角。工作上,他在市重點中學當了三十年歷史教師,獎狀拿了一尺高,私生活方面,他伺候糖尿病妻子八年,是任勞任怨的模范丈夫,妻子去世,他又做了七年潔身自好的模范鰥夫,直到獨生子臻儒大學畢業(yè)工作才再婚,任誰也挑不出一點毛病來。他不抽煙,偶爾喝點自泡的枸杞江米酒,五官規(guī)矩無奇,并不比真實年齡顯老,唯獨頭發(fā)顏色跑在了前面,是全白的,沒一根雜色,純得像棉桃,雪,銀絲面,鵝絨,白龍馬。白發(fā)是衰竭的象征,是“壞”的,但一切壞達到一定純度便有了審美上的意義。銀發(fā)加上他長年在溫室似的學校里養(yǎng)出一種寧靜謙和的神情,就成了仙氣。
奇特發(fā)色令他成了學校里不大不小的明星。有領導來視察,要做公開課,楊老師總會代表歷史組出戰(zhàn)。粒粒也曾坐在公開課的教室里,照安排好的次序舉手,讓楊器點她名字,站起來回答1933年羅斯福新政的三大內容。一年前母親經人介紹,跟比她大兩歲的楊器開始談對象,粒粒第一次見他時還叫,楊老師。他笑道,你都畢業(yè)十年了,以后叫楊叔就行。母親帶笑瞥了他一眼,她遂知道他們已對“以后”達成了默契。
普通人身上只要有一點超出平均水平的特質,足以讓他的伴侶嘗到虛榮的快樂。母親第一次帶他參加家族聚餐,親戚們都夸:哎呀,楊老師這頭發(fā)跟他的名字似的,倍兒洋氣!中央臺以前有個白頭發(fā)主持人,主持科教欄目的,叫嘛來著?楊老師比那人氣質還好。
很快,他們面對她講述事情時稱對方為“你楊叔”“你母親”,這種以孩子身份為基點的叫法,讓她能在一切她不在的事件里在場,句句里有一家三口,句句是團圓。操方言的鄉(xiāng)人一般說“你媽媽”,楊器只說“你母親”。這種拗口的書面語配上他的普通話和一頂白發(fā),居然毫不別扭。他說,嫦娥,你帶粒粒熟悉一下新家吧,我做飯去。今天給你們露一手,油爆大蝦,醬燜鯉魚,怎么樣?
他跨著在課桌椅之間款行的步幅進了廚房,毛褲膝蓋上兩個鼓包讓每一步都像半跪。母親轉頭朝她一笑,那種閨蜜之間有悄悄話要說的、有意味的笑。她心中一陣輕微慌亂,轉身走進書房,大聲說,媽,你們這屋子真不錯,朝向也好,房型也好。
書房里一半屬于楊器原來的家,一半是新買的,沒有一件她原來家里的。長長的棗紅色木案,上面擺放筆墨紙硯,楊老師家學淵源,喜歡書法。書柜里裝得滿當當,很多書橫放在豎排書的頭頂,皮沙發(fā)的扶手上也堆著一小摞書,有一種真正的讀書人的凌亂,模樣氣氛都是很好的。母親拍拍黑沉油亮的書柜,他在家具城看中這個復古胡桃木書柜,喜歡又嫌貴,舍不得買,我說我來花這個錢,權當是給你的結婚禮物。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會買第二次嗎?千金難買心頭愛,是不是?
粒粒不得不鑒賞一番,把柜門拉開又關上,說,是好看,真好看,你要是自己愛上什么東西,可也別心疼錢。那咱家那個老書柜呢?
母親說,我送給你姨了,她說她客廳里一直缺個柜子放東西,我就雇車給她拉去,跟她說,要是不喜歡了賣廢品也行。
她幾乎立刻就判定這話不真,后面半句是為防粒粒去看姨母時查問。她們肯定也串好了詞,對,你媽媽給我送來了,可是啊,擱那兒看了幾天我還是不愛,就讓個收廢品的拆掉拿走了……那個老書柜是她父親——跟她母親離婚四年的父親——手工做的。
她很想跟母親說,不要緊,就算你告訴我你把他留下的所有東西都燒掉,我也不會覺得你心狠,真的,沒事,我不是五歲就勸你離婚了嗎?我不是一直陪你罵他“坑地長大的混蛋”嗎?
粒粒的母親喜歡用地域及其歷史沿革解釋人的品行,她把城市劃成幾個大區(qū),并在其上插滿了小旗幟一樣的標簽:第一等地區(qū)是北區(qū),那里曾是英國租界地,至今留有各國洋人的小洋樓、花園別墅、外墻釘方塊銅牌的故居,那里的人最有派頭,有審美,斯文。第二等是東區(qū),那里集中了幾所全市最好、歷史最悠久的大學,因此該處居民有文化,素質高,不野蠻。南區(qū)算是不好不賴,建有多座江浙會館,有江浙籍的人幾代人聚居在那,“南蠻子”會算計人,但人不壞。糟糕的地帶是西區(qū),西區(qū)解放前遍布妓院賭場,黑幫橫行,是流氓混混的培養(yǎng)皿。
她堅持多年從聽來的故事里擷取素材,來豐滿這部地域歧視詞典的例句和詞條,比如鄰居家女兒新婚三月遭遇家暴,被女婿打得一只眼視網膜脫落,她會先打聽那女婿是哪的人,聽說是西區(qū)的,結論便是:怪不得,那地方人野著呢。又比如本城某某歌唱家成了大名,上春晚了到金色大廳開獨唱音樂會了,她的感嘆是,人家是北區(qū)生北區(qū)長大,她爺爺就是留過洋的資本家,那里人的水平普遍都高嘛。
而她最顛撲不破的論據(jù)是粒粒的父親。他生于即使在西區(qū)也最差勁的地帶——坑地,當年政府填平一塊坑地,建起廉價房,讓最窮最賴的人去住。粒粒小時常聽母親糾正父親的一些鄉(xiāng)音,比如,粒粒你聽,你爸念“腳”是“交”,難聽吧?你可別學。被丈夫氣得落淚,她會在背后忿恨地說:混蛋!不愧他是那個下三濫地界生人,坑地長大的混蛋!
粒粒曾認為這個分類法不科學,把它當做需要善意容忍的父母的局限之一。但成年后她逐漸覺得能用這樣簡單的方式解釋心中疑難,是種天真的福氣。他為什么這樣對我?因為他性格不好。他為什么性格不好?因為他出身在民風不好的地區(qū)。好了,那就沒辦法了,沒得可怪了,要是能選誰會選擇投胎到下三濫地界呢?
楊器楊老師生于光明正確的東區(qū),其父是建國初始考入清華大學的大學生,于校際聯(lián)誼中結識就讀于北京醫(yī)學院的其母,日后回鄉(xiāng)一個當高校教師,一個當婦產院醫(yī)生。用介紹人的話說:難得的書香門第,嫂子你不是反復囑咐要找個讀書人家的人嗎?這個楊老師就是,又規(guī)矩又有派頭,沒挑兒了!粒粒知道母親一聽到這家世就默許了一半。
而楊老師的好廚藝則是意外之喜。粒粒參觀兩個臥室的時候,房間里飄起混合著料酒、糖、醋和種種復雜佐料的烹魚香氣,還有油炸東西發(fā)出的聒噪的滋滋聲,這種氣息讓她松弛了一點。母親說,次臥是專門給你和臻儒回來用的。她問,那個,楊臻儒回來住過么?母親說,還沒有,他也說忙,哎呀,你們年輕人要搞事業(yè)嘛,我們特別理解。次臥里的家具都是歐式的,床頭和衣柜邊緣堆起翻著波浪的描金白玫瑰,精致又不夠精致,顯出大而無當?shù)拇炙?。她連聲說,哎,好看,真闊氣,真洋氣……母親又打開衣柜門,指點著說,這些純棉床單被罩枕套也都是新新兒的,你一套,臻儒一套,怎么樣?算是幾星酒店的待遇?
她說,四星,起碼四星。楊器在屋外說,你們倆的會開完了沒有哇?鄙人的菜可以上桌了嗎?
餐具也是成套的,酒杯里倒好了枸杞江米酒,烏木筷子斜放在白瓷筷子架的凹陷中,油爆大蝦、醬燜鯉魚、蠔油生菜和炸藕盒都勾了芡,亮晶晶地在燈下等待贊美。不贊美簡直沒天理,她贊美得賣力極了,平均吃三口配一句夸,形式多樣,包括嗯嗯點頭感嘆,包括真誠地詢問做法,楊器則還原成耐心稱職的老師,款款講解如何選魚選蝦,怎么殺,怎么用汁腌。母親負責做適當?shù)牟鍞?。他們把這頓飯吃成了又一堂以表演為目的的公開課,熱烈愉悅得不太真實。
由于前半程的好氣氛可以沿用,后半程安靜一點也不至于尷尬,大家的話就少了些。粒粒選取了一些別的話題,如墻上條幅。她被告知那邊和那邊的兩幅字出自她的繼爺爺、繼奶奶之手,客廳這幅是楊老師的世交好友專為他二婚贈送的。母親說,媽考考你,看你認不認得這寫的是什么?她揚起手里筷子指向最近的一幅字。
粒粒笑一下,鼻孔里噴出一股氣,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哎呀媽,吃飯吧,楊老師還沒考我,你考我干什么?
楊器說,就是,老唐那筆草書跟鬼畫符似的,認它干什么?嫦娥,蝦還剩兩只,你跟粒粒一人一只處理掉吧。他搛起蝦放進她碗里。
母親卻不放棄,她不理會蝦,反倒把筷子擱下了——認真地擱在筷子架上——雙肘支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傾,神情十分認真地說,我認不出,但粒??隙ㄕJ得出,對吧粒粒?你小學時不是送你上過一整年書法班嘛,后來你也一直自己沒斷了練字,是不是?
粒粒隔著飯桌看著母親,她覺得飯廳的燈光并不好,照下來顯得母親顴骨高,眼窩塌,嘴角兩邊拖下來的紋路太明顯。她慢慢轉頭看著墻上的字,念道:金屋春濃,苑上梅花二度。瓊樓夜永,房中琴瑟重調。賀楊兄續(xù)弦之喜愚弟唐志龍。
母親低聲給她喝了聲彩,呵,一字不錯!怎么樣老楊,我女兒水平不次吧?夠配得上你們家吧?
她胃里一陣擰絞,臉頰被沖上來的血漲得又癢又麻。楊器笑道,瞧你說的什么話,什么配不配得上?粒粒又懂事又上進,我這輩子就是遺憾只有兒子,沒有這樣的女兒。
她本想說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女兒,名義上。但她忙于消化母親的行為,她了解她,理解她,諒解她,但還是需要縮緊身子低下頭,像挨了一拳的人彎腰等待最尖銳的那陣疼痛過去。
粒粒的母親王嫦娥是個頭腦簡單、性情過于溫和的女人,她自知不聰明,常在講述往昔時認命地總結說,你瞧你媽那時候多傻。粒粒對此常答以憐惜的一句,“那時候”傻?你現(xiàn)在也不太聰明。母親便笑起來,說,傻也不要緊,我能生出一個聰明閨女。
她畢生做的最不明智的傻事是選擇丈夫。當時粒粒的父親跟自己的朋友同時追求王嫦娥,聽說王嫦娥答應了那人的求婚,他在一個雨夜從外地連夜趕回,沖到她家中,濕淋淋地跪地慟哭,她心軟得不能自持,立即決定推翻之前的婚約,嫁給他。
其實從這個故事也能看出粒粒父親的性格,軟弱,沖動,情緒化,血一上頭就不管不顧。青年時代,這些東西都被籠罩在玫瑰色的霧氣里,當一張臉微笑時,你沒法想象到它發(fā)怒時的樣子。公平來說,父親不是沒有可親的時候,他手巧,新婚后自己手工打造了書柜、床頭柜、衣柜,都按當時最流行的樣式做。他愛琢磨瑣事,嬉笑時甚至顯出一點浪漫的天賦,比如他曾叫粒粒母親:哎呀,我的“八減一”。
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跟錢沒緣分。他學歷不高,是國營裝備制造廠的電焊工,單位效益差,工資低,他嘗試過很多致富途徑,繁殖熱帶魚,倒賣皮夾克、煙酒,開出租車,炒股……一再賠錢,那讓他長年沉浸在懷才不遇的憤懣情緒中,并時常轉化為對妻子的抱怨。他還曾想出國勞務,被粒粒母親死乞白賴地制止,她攥住積蓄,不給他拿去交中介費,她怕像他這樣莽撞的人會客死異鄉(xiāng)。因此日后他時而一邊砸東西一邊惱怒地向她吼叫:是你不讓我騰飛!是你耽誤了我的前途!
他打過妻子,兩次。當然也打過粒粒,次數(shù)多得數(shù)不清了。
粒粒并不是上大學期間唯一一個放假回家、發(fā)現(xiàn)父母離了婚的人。很多父母把兒女出遠門上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分界線,往后就可以痛快點,為自己活一活了。粒粒的父母多堅持了三年。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奶奶家的老房拆遷,有了一筆錢,均分給三個兒女。粒粒父親打算拿這筆錢跟幾個朋友到湖南去做生意,再搏一回——這是他給自己喊出的口號。母親說,這次我就不耽誤你騰飛了,咱倆不如離了吧。
粒粒大三那年寒假回來,驚見家里已經搬空了一半。父親帶走大部分存款,把房子留下給母親。他暫時住在父母家。當晚粒粒跟父親約在一間湘菜館里吃了頓飯,父親情緒激昂地給她講自己的計劃,毫無感傷之意。他本來不怎么能吃辣,那天點了剁椒魚頭和農家小炒肉,辣得滿臉通紅。說,我正在鍛煉吃辣的能力,過些天到了長沙那邊,估計陪客戶吃飯?zhí)焯於嫉眠@么吃。粒粒,等你去看我的時候,我?guī)愠哉诘南娌伺丁?/p>
她笑道,好。但她立即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找他。
他咳嗽著,轉身叫服務員倒杯涼水過來。自始至終,他沒有問她母親,也沒有問你在學校怎么樣、談沒談對象這些家長的常規(guī)問題,他的全部身心都被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占滿了。
飯后他們父女告別,粒粒坐公交車回家。母親提前到公交站等她,兩人一起走回去。她永遠記得那個晚上的月亮,像一張?zhí)耢o松弛的臉,又像一個神秘仙境的入口,渾圓,晶瑩,懸掛在路盡頭的正上方,仿佛她們并不是走向家門,而是要走進那個叫月亮的入口里去。母親握著她的手,手指插進指縫里,十個手指纏繞得緊緊的。
至于繼父楊器,她知道自己感激他,絕不討厭他,當然不會恨他,但也不可能喜歡他、愛他。他和粒粒都沒像志在弄哭觀眾的影視劇里那樣——繼父挖空心思給繼女買禮物,揣摩她的喜好,揍她的負心男友給她出氣,繼女則懂事體貼地幫繼父搭配領帶,學做他愛吃的菜,給他出謀劃策如何討好母親。中間當然鬧過大矛盾,女兒定然要負氣吼一句“你不是我爸爸”,但最后終將在暴雨或大雪中彼此找到,女兒發(fā)自內心地哭喊一聲“爸爸”,兩人親密無間地緊緊擁抱,趕來的母親在后面幾米處露出含淚的欣慰微笑……啊,天哪,那太累人了。
也許他們早十年、十五年成為父女,情況會大不一樣,那時她還是她母親心頭的要緊人物,她的不悅是算數(shù)的,而且他們不得不朝夕相處,楊器想要搭建過得下去的家庭關系,必須花心思蒔育真正的融洽和接納。如今他衰老疲憊,生命的熱力所剩不多,得省著點用,耗費在取悅繼女上不太劃算。而粒粒也早就習慣放棄“父親”所能提供的東西。就像沒必要給斷臂維納斯塑造手臂,有些空缺,留著比補上好。
不在一起生活,怎么都好辦。在有限的共處中保持和顏悅色并不難,其余時間只要不打擾對方生活就夠了。也許未來會有一些事,一些瞬間,讓她跟他的距離拉近一些……但那種前景對他們都并無吸引力。
楊器與母親結婚前夕,粒粒從外地趕回來一次,陪他們去完成婚前財產公證。從公證處大樓出來,三個人在路邊不由自主地站住,互相打量,各自露出含有感慨、憧憬、羞澀、如釋重負等意味的微笑。
他們沒辦婚禮,只是請來雙方尚健在的父母一起吃了頓飯。粒粒和楊器的兒子都沒出席。粒粒的姥爺已經去世,但楊器的前岳父岳母都到場了,其中一人眼眶發(fā)紅地說,我這女婿可是打著燈籠難找,可憐我女兒走得早,沒福氣跟他走到頭,嫦娥呀,便宜你嘍!
后來母親把他們到三亞旅行結婚的照片發(fā)過來。粒粒用手機一張張翻完,給母親回電話。聊東聊西,差不多快要掛電話的時候,她問:媽,你愛楊叔嗎?問出這句話時,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哭著求母親離婚的年紀——那年她八歲。
母親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少年夫妻老來伴,到這個歲數(shù),就是搭伙過日子,能過得和和睦睦已經是好運氣了,提什么愛不愛的?
那,他身上哪點讓你決定跟他在一起?
這倒真有。跟你講啊粒粒,我第二次和他出去看電影,看了一部美國片。片子演到一個地方,里面的兩人說了句話,那話挺平常的,可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就笑了,聽到旁邊楊器也在笑。那句話,全影院的人都沒笑,只有我跟他同時笑了出來。那時我就覺得,以后跟他過日子應該過得下去,起碼,我們能笑到一起。也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
粒粒說,媽,你想得對,非常非常對。你呀,總算聰明了一回。
半夜,粒粒從一個身陷沼澤的夢里醒過來。從夢境里跨進現(xiàn)實那恍惚的一刻,身體仿佛仍被吸在黏膩的一攤泥漿里。黑暗里她伸手到身下摸了摸,手指摸到了真實的濕漬。
人的泥潭通常就是自己。她保持原狀不動,伸開四肢,以自暴自棄的怠惰躺了一小會兒,直到又一股熱流涌出來。墻上的鐘表指針是夜光的,鐘面背景印著一首楷體唐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猜也猜得到是母親選的。這時是凌晨四點半。
她把毯子掀到遠遠的床緣,以雙手雙腳支撐,架起臀部,再側翻過去,跪伏在床上。床單像是中了一彈,洇開一圈蒲團大小的殷紅。她從這張歐式大床上跳下來,把貼身睡單、床單、床罩、褥子一層層掀開,像是一層層打開俄羅斯套娃,血的影響力越來越小,猶如套娃的面目表情越來越模糊不清。在倒數(shù)第二層褥子上,被各類布料經緯攔截的血終于停下來。數(shù)一數(shù),一共五條單子要洗,對女性來說,沒有比這更狼狽的了。
粒粒的初潮發(fā)生在初二春天的一堂體育課上。她覺得肚子疼,舉手向老師請假去廁所。另一個女孩舉手說也要去。她們走進操場一角的廁所,一人跨上一個坑位脫褲子。她脫下褲子,見到內褲上布滿了赭色的斑斑點點,愣住了。旁邊那個女孩說,你拉肚子了?她煩悶地回了一句,不是!你不懂。她早在書里得知這項女性身體的必然發(fā)展,并不意外,只是心疼那條新內褲,雪白底子印連葉紅玫瑰的圖案,放了好久,舍不得穿。但懊惱沮喪之余亦有興奮。傍晚回家,她把母親從廚房拉到臥室,關門,彎腰把校服褲子推到膝彎給她看。母親“哦”了一聲,隨即說,脫下來吧,我給你搓了,你自己也洗洗。她向左轉身要去木頭盆架上拿搪瓷盆,轉到一半又縮手,轉身到右邊,要先開小衣柜,拿更換的衣服,她的雙手抬在身前輕輕點動,做著種種無意義的抓取東西的動作。粒粒光著兩腿,等著她,母親的無措反而讓她輕松了,她笑道,媽,你慌什么呀?
她母親也笑了,終于從行為失序里恢復過來,先兌了盆溫水放在地上,粒粒騎著水盆清洗的時候,她走到她衣柜前,打開柜門,拉出柜子中間的抽屜,取出一袋包裝成長方體的衛(wèi)生巾,說,這包夠你這次用了。粒粒跪在床上,內褲提到半路,母親挨著她的大腿坐下,一手前一手后,把衛(wèi)生巾平鋪,貼到褲底,又把它整個抓在手心里握了一下,握成水槽似的凹坑狀,確保雙方粘合妥帖,說,以后都這樣自己弄,記住檢查一下粘沒粘牢。
——在后來的年月中,每次她俯身給自己布置衛(wèi)生巾,末了都會像母親一樣,握一下,每次眼前都會浮起那瘦白的手,手背上青玉似的筋,春日黃昏的小房間。
母親去把穢水倒了。她又說,可惜那條內褲,你過年時給我買的,才第一次穿。母親說,沒事,我看看能不能給洗掉。但她仍怏怏不樂。母親說,咱們婦女這事啊,就像故意欺負人,愛搞惡作劇似的,往往哪天你穿了最貴的新裙子,最愛的白褲子,嘿,偏偏那天來啦,準極了,我們好幾個女同事都是,早晨穿著新褲子俏生生來上班,到處顯擺一圈,結果干著干著活兒,后面就洇出來了……
母親又說,我第一次來這個,心里反倒高興得很。
她問,為什么?
因為我姑姑家那邊的親戚里,有個堂姐是天生“石女”,從小沒有月經,長大了也不能生孩子。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流血,松一口氣,跟自己說,這下好了,我不是石女,我將來是能生小孩的。我從小喜歡小孩,尤其是小女孩,從小就盼著自己生一個。
那么,你從小就在盼著我來當你女兒啦?
是的。她們相視一笑,都感到對世界別無所求。
此后每月她們的交流里多了這一項,記住彼此的日期,給予對方不太必要的叮囑和關懷,比如別用冷水洗手洗臉,睡前沏杯紅糖水端過去,腹痛時灌上熱水袋,讓她平躺放在小腹上。每個月,母親察看她泌出的血的顏色,說,嗯,血色很濃,很好,身體沒問題。飯桌上母親會問,我說這星期有什么事落下了,你那個晚了兩天吧?她說,昨天上體育課,我看還沒來,就沒請假,結果課上測驗了八百米跑,跑完覺得肚子墜著疼。母親說,那是累著了,以后要早跟我說,待會兒我煮個當歸蛋給你吃,活血。她們聊這些時,粒粒父親會專注地盯著電視機或報紙,裝作沒聽見,不置一詞,這話題是已成年女兒的身體的虛擬延伸,一種禁忌,出于尊重和自尊,他不能讓自己的言談觸碰到它。
有時粒粒會利用這一點。父親和母親起爭執(zhí)后,各自青著臉,一人駝背坐著,手撐著太陽穴一言不發(fā),另一人手上動作摔摔打打,替代語言表達憤怒和震懾。她會故意以這個話題打破平靜,忽然若無其事地跟母親談起最近一次經期的變化,新的脹痛感,長于預期的天數(shù),等等。母親不會拒絕,她會喘一口氣,捋平跳過發(fā)際線的頭發(fā),換一副心平氣和的調門輕聲回答她的疑問。她們總能越來越順暢地聊下去,有時聊這個,有時聊別的,齊心協(xié)力地鑄造一種多數(shù)派的輕蔑態(tài)度,直到整間屋子充滿柔和的、令格格不入者難受的氣氛,直到父親起身推門離開。就像持續(xù)不斷地揉眼睛,揉出眼中沙粒,就像浪頭堅決地把某些它不愿容納的東西推到海岸上去。
血,神異的血。血是紅色印章,是細細紅線。上天用紅線一樣的血把她捆扎成禮物,送到她母親懷中。即使丈夫暴戾無能,令人痛苦,只要想到這件禮物,母親就不去責怪命運。
她曾那么喜歡這件伴隨痛楚的秘密,它只屬于她和母親,世界上所有別人都無法參與,無法分享。她當初就乘著這樣的紅色潮水從肉體的罅隙中滑進世界,從母親的盼望里跨入現(xiàn)實。某種程度上,我們活在與親愛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兒有一種光,讓你認清所有最深處的東西,并滋養(yǎng)真正的快樂。
十五歲她上寄宿高中,開學那天母親送她去搭校車,嘆道,以后回家就是客了——這話她得要十年后才能明白。她在學校里受到嘲諷、排擠,過得非常不順,拼盡全力想在傲慢、矯揉的女生群體里謀得一個席位,建立一個不卑不亢的印象,就在那過程中她不知不覺把自己與舊生活撕開了。同宿舍的密友們分享經期及其他瑣碎雜事,她獨來獨往,沒有密友,不過課上忽然來潮,向同學借衛(wèi)生巾總還是借得到。母親給她做了個一步裙式樣的棉墊,那幾個夜里裹在腰胯處,腰間有扣子,再加系帶,怎么翻身也不會脫落。住校三年間她一次都沒染紅過床單。
那塊玫瑰花圖樣的棉墊子,她一直帶到離家鄉(xiāng)二十小時火車車程的大學里。
直到讀研究生時她和母親仍近乎無所不談,只是逐漸不再聊它。偶爾兩人打電話時,她告訴母親今晚沒去自習教室,因痛經在宿舍躺著,母親問一句,血多不多?顏色濃不濃?得到肯定的答復輒表示放心。
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跟她說昨天跟幾個小學女同學聚會吃飯,談起了更年期和停經。她說,原來那幾個人都已經停經,有個人停了七八年,還不到四十歲就一點也沒了。我還一直有呢,沒斷。
粒粒說,對,你身體一向比同齡人都好。
母親用近乎撒嬌的愉悅聲音說,嗯,我覺得也是。說來奇怪啊,被這事累贅一輩子,年輕時真覺得每月沒這腰疼肚子疼的幾天多好,現(xiàn)在又覺得——雖然麻煩,可要是真沒了,不就不太像個女人了嗎?
粒粒說,你不用擔心這個,你是整條街最漂亮的女人,華北路賽西施。哎,沒停經就是還有生育能力,你想不想再生個女兒陪你?
母親說,我也想啊,問題是跟誰生呢?等你回來,幫媽去公園舉牌子征婚好不好?這是她和粒粒父親離婚后兩人常開的玩笑。
每次粒粒回家過寒暑假,一旦發(fā)現(xiàn)異樣,會直接到衣柜抽屜里找母親的衛(wèi)生巾來應急,再換衣服出門去買自己合用的加長型。母親用的型號越來越薄,越來越短小,她心知原因,再沒跟母親談起。
在這個凌晨三點半,她把一件襯衣系在腰間作為遮擋,悄悄推門出屋,才想起那個老衣柜已經不在了,她不知道新家里母親把衛(wèi)生巾儲蓄在哪??蛷d里縈繞著隱隱魚腥味,冰箱、飯桌、餐椅等物品像是在黑夜里背過身去、閉目不看的人,幾小時前她在此處做的取悅他人的努力宛如不曾存在,不曾奏效過。
她沒法這樣出門去買衛(wèi)生巾,也沒法靠抽紙盒里的薄紙巾撐到天亮,只能去敲另一間臥室的門。手指蜷曲起來,指節(jié)叩到門板上傳出第一聲,就像遙控器按亮電視一樣,她眼前再次浮起那種畫面:一蓬銀絲像道人的拂塵似的亂紛紛散在枕頭上,母親的鼻尖擱在極近的地方,每次呼吸都令幾根白發(fā)飄飛起來……前幾聲遲緩而微弱,沒得到反應,她不得不攥起拳,用拳頭上突出的骨頭尖砸門。終于門里傳出了惺忪的一聲,粒粒?是繼父的聲音。
她說,楊叔,我找我媽有點事。媽?你來一下。
母親的聲音不夠積極地跟上來,好,等等。
她退到小臥室里,關上門,叉開腿察看,雙腿間幾張疊在一起的紙巾已經快被血穿透了。她把那一團帶血的棉紙抽出來,再抽出些紙疊好填下去。門開了,母親在身后問,怎么了?
她不敢認真打量這個剛從她中學老師床上爬起來的女人。王嫦娥穿著成套米杏色絲綢睡衣,衣服下擺扎在褲腰里。粒粒的母親豈是穿睡衣的人?那么多次她半夜悄悄溜進父母的房間,從熟知的一側鉆進被窩,那里永遠有一個滑膩的赤裸的懷抱,每次都像是獲得意外驚喜似的摟抱她,讓她翻來翻去找一個舒服的姿勢。父親和他帶口臭的鼾聲,都被母親的身軀擋在遠遠的另一頭。黑暗中,她恣意撫摸母親的身體,那種微微松弛、帶有不薄不厚脂肪層的皮膚的滑嫩觸感,還有香氣,令人只想把鼻尖緊緊貼上去嗅了再嗅,直至融化其中。沒有比那更美的印象了。天長日久后這些回憶在與變質的現(xiàn)實的對比中,讓人感到困擾、難以置信、如夢如幻……進來的不是母親,是楊太太。
楊太太新鑲了上排假牙,半夜起床沒來得及戴,左邊嘴唇上沿有一塊輕微塌陷,眼皮略腫,像不適應光線似的瞇成縫,嘴唇蒼白干燥,小聲問,怎么回事?
有一瞬間她只想投入那個懷抱,但她知道那里的干癟和骨頭的觸感只會刺痛她。她站著不動,說,媽,我月經提前來了,你的衛(wèi)生巾呢?借我用一塊。
母親猶豫一下。我記得放在我那屋柜子里了,我去找一找。你等著我。
她松一口氣,目送母親的背影出去,轉身回到床前,移開枕頭,把床單一層層掀掉,堆到腳邊地面上。最開始的十幾個小時最難熬,她肩頭酸沉,四肢困乏得難以抬動,膝頭發(fā)軟,雙腿里像有絲絲縷縷的蟲子來回竄。小腹痛如割刺。棉紙又需要更換了。母親怎么還不回來?
內褲后腰處的血漬已經干成硬殼,她回手一摸,像是布面地圖上特地漆出的大陸部分,被柔軟包圍。她彎腰抱起床單,走進衛(wèi)生間,關門,按下門鈕上的凸起。
衛(wèi)生間的燈光慘白,她放下馬桶圈,坐下,小便了一次,扯下兩格紙,手繞到后面擦拭,想把紙丟進廢紙桶時,發(fā)現(xiàn)廢紙桶放在左手邊。楊器是左撇子,這樣放顯然是為了方便他。她不得不用左手把廢紙桶拉到眼前,右手把帶血的紙投進去,再把桶拖回原位。母親還在找,是什么拖住她了?楊器當然會問。她又給自己墊了幾張紙,站起身,選一個最舊的塑料盆,放到洗手臺的水龍頭下。剛才忘記囑咐母親了,不要告訴他詳情,模糊帶過的法子多得很。想到關于她私處的消息正進入那男人的耳朵,她手臂上起了一片粟粒。嘩,水從水龍頭里洶涌而出,擊打在盆底。她低頭反復撫平那些小疙瘩,想起朋友們經常叫她——“粒粒皆辛苦”。
水聲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關門的聲音,砰。她關上水龍頭。誰出去了?將近凌晨四點,出去干什么?繼父被吵醒了,睡不著,去晨練?……衛(wèi)生間門的刻花玻璃上映出母親睡衣的顏色,她在外面說,粒粒,開門。
她擰開門鈕,讓母親進來。母親雙手都是空的。她望著她,嘴巴微微張開,等她的解釋。母親說,我這兒沒有衛(wèi)生巾。
怎么會沒有?你不是一直備著嗎?
母親臉上有一種陰沉的平靜,她像一個被拎到講臺上當眾陳述罪狀的小學生一樣小聲說,粒粒,我停經了,半年前就停了。
粒粒沒反應過來“婷菁”是什么意思,無意識地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表示疑問。接著她胸口一酸,說道,也好,這下我不用擔心你再生一個小孩了。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母親沒對這句話做什么反應,聲音平靜地說,我讓你楊叔去給你買衛(wèi)生巾了,路口有個24小時便利店。
她震驚得無以復加,哼了一聲,一對眼淚急速地拋落下來。
母親張開嘴巴,吸一口氣,徹底蒙了的樣子,哎,怎么了?哭什么?
她嗚咽道,媽,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讓他……
母親惶惶不安地把兩手放在身前,攥了又攥,用委屈的聲調喃喃道,怎么了呀?“這樣”是什么樣?這是什么大事嗎?雖然不是親的,可楊器怎么也算是你爸爸,讓他買一次衛(wèi)生巾沒什么犯忌諱的吧?他一個老爺們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你顧忌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夾雜著猛烈的吸氣、抽噎和哆嗦,哭聲扭曲,是那種莫名承受了刺傷、心碎了的人的聲音。
母親還在說話。她感到母親的兩手握住她肩膀,輕輕搖晃。她想說你不明白,這件事只屬于我和你,只容許我和你。我的血里有一半紅色是你給的,我的血是你的血?,F(xiàn)在你把它毀了。當你給予的時候你不明白,現(xiàn)在你毀掉它的時候仍然不明白。
血流得更加奮勇,歡快,它們像山脈極深處的巖漿一樣,帶著熱力逃離她的身體,順著大腿滑下來。
早晨七點半,王嫦娥起身到衛(wèi)生間去。凌晨四點鐘發(fā)生的小波瀾很快平復,楊器買回衛(wèi)生巾后回屋繼續(xù)睡,粒粒也被她打發(fā)回去睡。她洗完剩下幾條被褥上的血跡,晾上,回到臥室,枕頭上那顆白頭已經再次發(fā)出穩(wěn)定的鼾聲。但王嫦娥一直沒再睡著。
她擦拭了自己,用右手。再把右手里的棉紙傳遞到左手,扔進左手邊的廢紙桶,站起來按下沖水按鈕。她在馬桶蓄水的嘶嘶聲里往外走,又轉身回來。瓷磚地上,洗手池和抽水馬桶中間靠墻邊的陰影里,有一個紅點。
是一滴血。
王嫦娥蹲下來,在那滴血面前。
已經干涸的血滴大概一粒紅豆大小,表面形成一個微微凸起的弧面,閃著一點光。要很濃的血才會凝出弧度來。她在心里說,血很濃,很好,身體沒問題。又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血的光滑表面上印了指紋的紋路。
九點鐘,她和楊器送粒粒出門。粒粒堅持要楊器不必遠送。他們互道再見后,楊器轉身回去了。她替粒粒推著行李箱走到小區(qū)外,等出租車。
送別到了末尾,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盼望著離散。在關于早飯和天氣的無意義閑話中間,她突兀地插了一句,粒粒,你不生媽的氣吧?
粒粒的眼睛和面孔就像無風的海洋,她輕松地反問道,我為什么要生你的氣?
她坦白說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
別瞎想了,沒有。咱們倆是一體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會生自己的氣嗎?粒粒探過身來,抱住了她。那個身體隔著衣服,飽滿,結實,骨肉勻稱,跟她年輕時一模一樣。粒粒說,車來了,我走啦,媽。
王嫦娥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客廳地板濕漉漉的,音箱里放著《鎖麟囊》,楊器在臥室里一邊擦地,一邊用假嗓子跟著哼唱“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她忽然一個箭步沖進衛(wèi)生間,瓷磚地還沒干,閃著濕潤的光澤。
那滴血已經不見了。
她心里嗥叫一聲,一種丟失重要東西的割離感在體內一攪,眼淚像熱血似的,充滿了眼眶。
選自《小說界》2018年第2期
原刊責編 喬曉華
本刊責編 朱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