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輝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楊憲益曾擬翻譯《李自成》”這句話,換作更精準的表述應該是:就《李自成》的中譯英問題,由李荒蕪牽線,姚雪垠與楊憲益一拍即合,雙方進行了十年的深入探討,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取得了多方面共識,最后卻偃旗息鼓,以不了而了之。
這件事不是小事,按常理說楊憲益不可能從來不與人談說,只是我們至今尚不知道而已。能為佐證的只有姚雪垠的三封信。由于向來不為人注意,故將三封信稍做刪減后錄出,以保持證據(jù)的完整。
荒蕪兄:
接二十六日來信,非常感謝你對《李》的熱情和關心?,F(xiàn)在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并非想長期將稿子擱置起來。許多讀者都在盼望第二卷早出版,第一卷能夠重印。但事情不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是形勢。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編輯室的負責同志江曉天原希望將《李》早日出版,但事情一波三折,到現(xiàn)在中青尚未復業(yè)。何時復業(yè),復業(yè)后怎么搞,他也沒有把握。倘若知識分子政策落實,文藝出版形勢活躍起來,不但中青毫無問題,別的出版社也會爭著要?,F(xiàn)在還不到那樣時候。十來天前,吳祖光同志來信,說他想同新任出版總局局長石西民談談,他們私交較好。我回信說目前不必,等一等。形勢不到,石未必好說話。
我暫時不求胡喬木同志,也是同樣道理。
……
你提到請楊憲益同志夫婦譯《李》,我認為這個意見很好。請你便中同楊談談,并請他將第一卷看看,如認為還值得介紹到國外,不妨先譯一個單元,以后再謀全譯??上沂诸^已無存書,在北京容易借到。
你來信談到你與茅公通信,令我高興。茅公近來常有病,值得擔心。今將我贈茅公的七律五首以及茅公讀完第一卷后一封來信請人抄出一份,一并寄上。
姚雪垠著《李自成》
幾個月前我曾說將第二卷請人抄一部分寄你那里,請朋友們看看。后因請人抄寫不易,只抄出一個單元,所以也就沒興趣寄了?,F(xiàn)在只好將這個單獨的單元(《李信起義》)寄上。雖然在朋友中間傳看,但還是希望由你保管,以后第二卷付印時,還要用的。
祝好!
雪垠
十月二十九日晚
諾貝爾獎金事我尚不知。此事關系頗大,倘有續(xù)聞,望見告。
這封信提供的相關信息是:荒蕪向姚雪垠提出了由楊憲益夫婦把《李自成》譯為英文的建議,姚雪垠欣然同意并提出了行動方案。
楊憲益、戴乃迭英譯《紅樓夢》
依信文分析,這封信寫于1975年。寫此信的10天前——即10月19日,姚雪垠剛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要求批準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李自成》;此信寫成10天后——即11月9日,毛澤東的批示將到達武漢;50天后——即12月19日,姚雪垠將啟程赴京。當其時也,姚雪垠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臨近拐點,而楊憲益夫婦則處于《紅樓夢》譯著完成之后的休整期——李荒蕪的建議,提得可謂正逢其時。
姚雪垠與荒蕪是老朋友。在《〈紙壁齋集〉序》中,姚雪垠寫道:“我與荒蕪同志相交,至今已滿四十年。盡管世事變化很大,但我們的友情一直如舊。他的這個集子中有《贈雪垠同志》(三首),可以表明我們之間的悠久交情?!庇终f,“在重慶做鄰居的時候,我們都很年輕:我是三十出頭,而荒蕪只有廿多歲。那時我只知道他研究美國文學,靠翻譯美國小說糊口。對朋友忠厚,學問上有修養(yǎng)。沒料到他在中年以后,不惟是翻譯家,而且是善做古典詩的詩人!”
楊憲益與荒蕪也是老朋友。據(jù)“紙壁齋人”微博說,20世紀50年代,他們在國際新聞局(后改組為外文出版社)就是搭檔——楊搞英文翻譯,李是他的中文編輯。其實李荒蕪也是翻譯家,惠特曼的《草葉集》就是他介紹到國內來的。楊憲益說荒蕪“中文英文都很不錯”,還說“李荒蕪介紹我認識了許多朋友”。共同的眼光和識見以及對事業(yè)的熱誠使他們的合作很和諧。他們曾列出一百五十種中國古典文學和一百種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名單作為翻譯對象。本著先易后難原則,先行出版了楊憲益已經(jīng)譯好的《離騷》《儒林外史》及魯迅的《阿Q正傳》等著作,但他們制訂的龐大的翻譯計劃,卻因為種種原因,終于未能實現(xiàn)。
如上所述,仿佛有一條紅絲帶握在荒蕪手中,他用一頭綰起了楊憲益,用另一頭綰起了姚雪垠。荒蕪很清楚,他的兩位朋友——楊憲益和姚雪垠,兩個人有著太多的共通之處:都讀了不少“舊書”,有很好的古文功底;都對中國古典文學很感興趣,會寫舊體詩;都熟悉中國文學史;都對我國文化史方面的研究有過強烈的興趣,也都寫過一些零星的讀書筆記;都深受顧頡剛先生的“古史辨”考證影響,寫過有關古史辨?zhèn)畏矫娴墓P記;都研究過中國神話,對神話故事進行過一定的爬梳整理……無論是學問積累還是治學方法,兩個人都有許多問題可談,有許多話可說。雖然一個是作家,一個是翻譯家,但在“文學”這個目標上,他們又是名副其實的殊途同歸者。
相信楊憲益一定非常看好《李自成》;相信姚雪垠也一定非常欣賞楊憲益的“翻譯的原則”:“信”和“達”在翻譯中則是缺一不可的?!皩庬樁恍拧焙汀皩幮哦豁槨倍际歉髯邩O端,不足為法。要做到“信”和“達”兼?zhèn)洳皇呛苋菀椎氖???偟脑瓌t是對原作的內容不許增加或減少。要尊重原文,又要表達原作的神韻。
荒蕪的牽線搭橋之舉堪稱“知人善任”,他意欲發(fā)動的是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可謂功莫大焉!
克家兄:
第一卷修訂本清樣于昨日下午校完最后一頁,身上略覺輕松。我的工作很慢,連校清樣也不能快,所以八百多頁清樣校了一個多月。
去看茅公,擬在三月中旬。自然我要用車子接你送你。從茅公那里出來后,順便出東直門看看阿英,然后回來。另外,我在中旬還將有一次“遠征”,即去北大看看朱孟實先生和組緗,回來到阜外百萬莊外文局宿舍楊憲益家里吃午飯,商量譯《李》的事。如你有興趣,我就約你同去。春郊一行,亦有樂趣?;貋?,送你到家。
為寫《李》,今年我將要兩次出京作短期旅行。一次在五、六月間,一次擬定在七月十日以后,這樣就好在七月上旬參加為茅公祝壽,大家愉快一聚。倘非“四人幫”已被打倒,此種歡聚,實不可能。近年來常與我通信談論一些文藝上的問題及其它理論問題,老人中惟茅公一人耳。茅公給我的信,有的寫得較長,見解精辟,頗足珍視。
你最近贈我的詩,詩書雙佳,日內將送去裝裱。
……
《李》另有一種大開本,但不是大字本。將來等第二卷出齊之后,我另外送你一部大開本。贈書有控制,為的出版社給我的書不多,又無稿費供我買書贈人。凡收到第一冊后沒有來信的朋友(當然是極少數(shù)),一概不再繼續(xù)贈送。因為這反映出一個問題:這些朋友并不尊重我的贈書,或者對書的本身不很理解。
后天(三月二日),我可能去你那里看看。
順祝
春安!
雪垠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這封信提供的相關信息是:姚雪垠要去楊憲益家中商談“譯《李》的事”。
姚雪垠是一個不善交往更不愛交往之人。由于太專注于個人奮斗,導致了人際關系的疏遠。他能像信中所寫一樣大張旗鼓去看望朋友,實在是因為要看望的幾個人都是他的“知音”:
阿英是現(xiàn)代文學和史學研究專家,還曾寫過《李闖王》和《碧血花》等歷史劇本。1963年《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前,為確保小說在歷史真實性方面不犯原則性錯誤,曾邀吳晗等明史專家先行披閱批評,阿英也在被邀之列。他對《李自成》第一卷的評價是:“寫得不錯。整個布局結構很好,人物刻畫得很好,各方面知識很豐富,應肯定。就目前這樣子出也可以,但應嚴格要求作者,改得更好……”
朱孟實讀過《李自成》之后,肯定“作者對明末歷史背景有充分的掌握”,稱贊作者“博學多聞,膽大而心細”,說《李自成》“文筆樸素而又生動”,斷言“《紅樓夢》以來,還少見這樣好的長篇歷史小說”。他以一個美學大家所獨具的眼光,看出《李自成》“保存了我國章回小說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植根于民族土壤,必傳之作,可慶可賀”!
吳組緗是姚雪垠的資深畏友。由于彼此間從來都是直言諍諫,故姚稱吳為“杠兄”。1994年春天吳去世后,姚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沉痛訴說:“為組緗的死,我哭過幾次。社會上很少人知道我同組緗是好朋友……組緗只比我大兩歲,又凋謝了!”姚去看望吳時,閑談中問吳是否帶了博士研究生。吳組緗說:“學校問過我。我說,因為我不懂博士生和碩士生、博士論文和碩士論文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我不能帶?!币Υ耸仲澷p,在對助手說起此事時大為感慨:“什么叫‘實事求是’?這就是典范!”
姚雪垠
總而言之,能讓姚雪垠撥冗登門探望者,關系皆非同一般。楊憲益既入此列,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姚雪垠是先看望了其他朋友之后,特意趕到楊家吃午飯的,并且自作主張邀上了臧克家。由此觀之,姚雪垠與楊憲益的來往,似乎比與其他朋友更多出幾分寬松與隨意。如若不然,又安能如此“放肆”?
姚雪垠著《李自成》
從荒蕪寫信提出動議的1975年10月算起,到姚雪垠發(fā)動“春郊一行”的1977年2月為止,楊、姚友情之發(fā)展可謂迅速。其“粘合劑”是《李自成》,“催化劑”自然也是《李自成》。
書訓、明杰兩同志:
拙著《李自成》至今只有日譯第一卷,尚無歐洲文字譯本。去年,我因拙著《長夜》法譯本在巴黎出版后獲得好評,應邀訪問法國。訪法期間,在接受法國報刊、電臺、電視臺記者訪問時,都問到《李自成》的寫作和出版情況。大家都知道《李自成》是當今一部最規(guī)模宏偉和水平較高的長篇小說。遺憾的是,以其規(guī)模宏大,包含歷史知識豐富,目前外國尚沒有人可以向歐洲翻譯,而且也沒有出版社敢于承擔出版。
近一年來,與楊憲益同志多次磋商,擬選擇《李自成》中寫崇禎皇帝及其宮廷生活、朝廷斗爭等章節(jié),譯為英文出版。計自《李自成》第二卷第二十九章至第三十三章,共約十萬多字,譯成英文后字數(shù)加長,作為單行本正到好處。書名擬定為《崇禎皇帝》。像這樣用現(xiàn)實主義方法,細致準確地描寫皇帝、后妃、宮女、太監(jiān)、皇親以及朝廷大臣之間的復雜關系與各種矛盾斗爭,通過宮廷的日常生活寫出色彩繽紛的典型環(huán)境,從典型環(huán)境中塑造出崇禎、周后、田妃和一部分宮女、太監(jiān)、大臣的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據(jù)我們所知,這在古今中外文學中實是創(chuàng)舉。如能譯為英文出版,將會受到歐洲讀者的歡迎與重視,也會使外國讀者知道我國當代歷史小說達到的真正水平。倘若再將關于崇禎亡國的部分譯出,可以作為《崇禎皇帝》的下冊。
我衷心希望您們對這一計劃給予支持,憲益同志能夠進行翻譯,使我國的當代文學更加在國際上獲得聲譽。
此致
敬禮!
姚雪垠
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一日
這是一封求助信——向時任國家外文局負責人的殷書訓和王明杰二同志求助,希望他們對翻譯《李自成》的計劃給予支持。
從1975年10月到1985年4月,差不多十年過去了。不知道一個計劃為什么“計劃”了十年還只是個“計劃”,只知道在這十年里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國家、個人……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無論什么事情都可能影響到“計劃”的施行。好在還有一點令人欣慰:至少是“近一年來”,楊憲益和姚雪垠還在“磋商”,還在“計劃”,他們不改初衷,他們鍥而不舍,只是,他們都老了,力不從心了。所以,他們需要幫助。然而,即使單位領導把“幫助”提供到極至,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具體工作還得他們親自動手。對于年已“古稀”的楊憲益先生來說,實在是有些勉為其難了!他和夫人一起翻譯《紅樓夢》用了差不多十五年時間,翻譯姚雪垠用四十年寫成的《李自成》,煌煌三百多萬言哪,需要多少時間和多大的精力呢?
1984年2月,美國芝加哥大學有位艾愷(GuyAlitto)教授曾致信姚雪垠要求翻譯《李自成》,姚回信告訴他:“翻譯《李自成》不像翻譯一般小說容易,需要譯者具有較廣博的知識,較優(yōu)美的文筆,較多的文學(古典的和現(xiàn)代的)修養(yǎng),也要有較大的決心和毅力,或者說要有雄心壯志?!币λ信e的這些條件,楊憲益先生可謂“萬事具備”唯缺“決心”一條——決心難下呀,因為沒有時間托底。知道是不可能貪大求全了,便取其一點——只翻譯《崇禎皇帝》,十多萬字,全書的三十分之一——這就是兩位文壇大家“多次磋商”的最后決定。
千萬不要小看這十多萬字,那可是一整套明季皇家的“清明上河圖”,凡所應有,無所不有。只從大處說吧,其內容的繁富、人物的眾多、場面的宏大、頭緒的復雜,皆為中外小說史上所罕見——單是一個朝堂奏對,就要用到多少方面的文化知識!但楊憲益先生不怕,他曾對毛主席說過,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翻譯的,“要是原本你懂了,你翻譯成外文就都沒錯”。他對《崇禎皇帝》有信心,姚雪垠對他有信心——很可惜,現(xiàn)有史料所能告訴我們的只有這些,再沒有下文。
楊憲益先生曾有《未完成的心愿》一文,他于文中說自己想“寫一本邊疆民族史,暫時主要力量放在東北和西北”。其實,《崇禎皇帝》的翻譯,準備了十年而未果,不也是一樁未完成的心愿嗎?姚雪垠則說:“我寫《李自成》,實想通過小說藝術,忠實、廣博而又深刻地展現(xiàn)中國十七世紀中葉——明、清之際的政治動態(tài)、軍事活動、社會風貌,從朝堂到戰(zhàn)場,從宮廷到民間,從北京到農村,從遼東到江南……各方面的生活畫面?!独钭猿伞诽峁┙o讀者的既有長篇小說的美學價值、欣賞價值,也有認識歷史生活和增加歷史知識的價值,所以從出版至今,較受讀者歡迎?!边@是1984年說的話,如今想來,若把最后一句改成“所以從出版至今,還沒有人能把它介紹到歐美去”則更現(xiàn)實,因為,《崇禎皇帝》還沒有來得及譯出,楊憲益先生就永別塵世了。
順便提及:已故著名編輯家江曉天先生說過,《李自成》第二卷于1976年12月面世之后,舉國轟動,寄往中國青年出版社的“讀者來信”紛紛揚揚,多得“得用麻袋裝”(江曉天原話)。為保證姚雪垠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受其影響,江曉天把這些信件攔截下來,只讓時任姚雪垠秘書的張葆莘定時到出版社拆看,然后摘其要點編成“簡報”報送姚處。至于那些“用麻袋裝”的信件,姚雪垠從未見過,自然不知其所終。三十五年后的2012年8月9日至8月12日,北京華夏藏珍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在北京飯店萊佛士(北京飯店B座)舉辦“北京華夏國拍2012夏季拍賣會”,在“中國近現(xiàn)當代名人墨跡專場”上,曾成交“聶紺弩等致姚雪垠書信一批”,其中就有楊憲益的手書。“拍品描述”寫道:“聶紺弩(1903-1986)、許杰(1901-1993)、曹辛之(1917-1995)、吳祖光(1917-2003)、 荒 蕪(1913-1995)、碧野(1916-2008)等致姚雪垠書信一批,紙本一批。說明:內收姚雪垠《關于〈李自成〉的簡單提綱》十一頁,致姜東舒信札一通一頁,其余均為致其信札約幾百通。其中有曹辛之、駱賓基、李,端木蕻良、聶紺弩、魏巍、呂叔湘、吳小如、徐遲、峻青、許杰、秦瘦鷗、周而復、臧克家、李侃、袁寶華、鄧云鄉(xiāng)、余所亞、陳謙臣、曾敏之、張守常、方殷、常任俠、朱海觀、姜東舒、鳳子、劉白羽、夏川、楊憲益、碧野、荒蕪、吳祖光、張白山、穆青、蘇金傘、陳丹晨、徐中玉等,名家云集,量大質優(yōu),極其難得?!保ㄒ姟翱追蜃优馁u網(wǎng)”)至于楊憲益先生在信中是否提到了《李自成》的中譯英問題,既不得而知,便不妨作為一種美好的愿望記下一筆吧!畢竟,一個大翻譯家與一位大作家之間,只有作品的翻譯問題,才是雙方所共同關切的問題,因而也是最有話可說而又急于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