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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框內外的藝術

2018-06-12 07:34趙穗康
書城 2018年4期
關鍵詞:畫框荷蘭繪畫

繪畫是視覺藝術里的詩意精髓,是可能的不可能和不可能的可能。

— 趙穗康《藝術教學筆記》

作為兩度空間的藝術形式,西方繪畫從壁畫建筑的一個部分,漸漸流入私人居家的消費裝飾;從宗教神話題材,轉變成為日常生活的情趣和個人情緒的自我。繪畫和人的關系,從他在的環(huán)境到個人的私密;繪畫的功能,從超越個別的環(huán)境到人性具體的直接交流;繪畫的材料和形式,從環(huán)境之間的銜接到個別獨立的物象體態(tài)。歷史潮流一路淌過,繪畫的變遷形式不類,風格不同,今天的繪畫,是個人意志的申訴和聲色俱下的感官精神。

揚·凡·艾克(Jan van Eyck)和胡伯特·凡·艾克(Hubert van Eyck)的《根特祭臺畫》(The Ghent Altarpiece),1432,北方文藝復興(Northern Renaissance)重要繪畫之一,是多聯(lián)畫屏(polyptych)木版繪畫,在宗教改革期間,失去了和環(huán)境有關的精致鏡框?

一、傳統(tǒng)西方繪畫的環(huán)境

長久以來,西方藝術一直在主觀客觀兩端徘徊,在天和地,在人和神,在宏觀的他在和主觀的自在之間迂回。藝術作品和人的關系,隨著時代變遷不同,不但從精神意識和審美的角度,甚至連同物性感應以及展示交流的方式。相比之下,因為中國人文文化的因素,中國祠廟里的壁畫和傳統(tǒng)的繪畫,長期以來一直就是兩個不同的種類,一邊是工匠的手藝,一邊是人文的藝術。這種分類沒有藝術上的理由,完全因為中國特有的社會背景,在中國文化里面,文字的人文因素在先,繪畫和書法落在人文不可言喻的詩情畫意之中,環(huán)境的壁畫雕塑反而莫名落入宗教故事的圖解和象征權力的圖騰。事實上,從藝術的角度,巧奪天工的工匠和詩情畫意的畫家之間沒有界限區(qū)別。

然而中國繪畫的獨特,西方繪畫歷史沒有,它可以是建筑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也可以是和人體動態(tài)的咫尺關系。中國畫是心手體貼的延伸,它的人體感應,它的墨筆書寫,它的收藏展示,它的欣賞觀摩,它的功能效應,它的歷史延續(xù),它的人文承傳以及它和人的居住環(huán)境,中國繪畫的形式環(huán)境,是人文的心和體的自然動態(tài)關系。因為這個特殊的原因,中國畫的主題,特別是中國畫的形式,無論是豎軸還是橫幅,無論是扇面還是散頁小品,書法就更不用談了,那是時間過程的空間藝術,就像《清明上河圖》,通過人體的動態(tài),漸漸打開的手卷,是空間在時間橫向的伸張延伸—中國繪畫的精髓就是沒有一個固定的時空定點。

相反,西方繪畫形式的演變走的是條非常不同的途徑。很少有人會問,為什么“傳統(tǒng)”繪畫都有豪華的鏡框,而現(xiàn)代繪畫基本沒有什么裝飾?這個問題之后,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隨后就是一連串相關的問題:為什么以前的藝術展覽,連巴黎沙龍這樣重要的展覽,都是畫框鋪天蓋地上下連綿,而今天的藝術展覽,每個作品都有自己獨立的空間?為什么文藝復興以前的西方繪畫沒有畫框,繪畫只是公共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等等,等等。我們不說繪畫的社會功能、內容題材、審美趣味在變,就兩度空間的藝術形式而言,幾千年來,西方繪畫不斷節(jié)外生枝,經(jīng)歷了一場否定之否定的折騰變遷。

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1395-1455)的《天使報喜》(The Annunciation),1432-1434

就從繪畫的功能和題材來看,西方繪畫有著一個從公眾的他在環(huán)境到室內私密自己的轉變過程??梢哉f,十七世紀荷蘭架上繪畫之前,西方繪畫一直都是公共環(huán)境藝術的一個部分。區(qū)別于墻上壁畫的宏觀,木板上面獨立的繪畫(panel painting)盡管可以追溯到古代埃及,一世紀的羅馬學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對此曾經(jīng)有所提及,但是脫離墻面的“架上繪畫”,要到十三世紀以后才有發(fā)展。而且,那還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架上繪畫,所謂的獨立,只是為了方便,放在架上完成的繪畫作品而已,它們基本都是畫在板上的祭臺繪畫(altarpiece)。

歐洲祭臺繪畫受到拜占庭圣像畫(Icon painting)的影響。平面的繪畫從壁畫的墻面,延續(xù)銜接到祭臺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兩度空間的繪畫,一直都和建筑環(huán)境密切相關。平面的繪畫是建筑空間的繼續(xù)和錯覺,是三度空間環(huán)境的一個組成部分。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祭臺畫中,天使的翅膀穿插繪畫廊柱,描繪的回廊和實際的建筑廊柱相互呼應,形成一個有效的視覺聯(lián)想的景深空間。圣扎卡里亞教堂(San Zaccaria)的祭臺繪畫更是建筑的伸張延續(xù),要不是看到畫布顯露的邊緣角落,在教堂不太明亮的光線里面,一晃而過的錯覺,很容易會把繪畫看成建筑的一個部分。

意大利畫家巴托洛米奧·維瓦里尼(Bartolomeo Vivarini)的《圣馬可三聯(lián)畫》(Pala di San Marco),1474,板上粉畫

從十五世紀意大利開始,作為一種廉價的代用品,鄉(xiāng)村別墅里面畫布上的繪畫開始流行,漸漸取代教堂宮廷里面木板上的繪畫。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大多數(shù)的繪畫都在木板上面,但他十五世紀八十年代的《維納斯誕生》(The Birth of Venus),則是較早的畫布繪畫之一。波提切利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粉畫(tempera)材料,但是因為沒有背后木板堅固的依靠,技術上的挑戰(zhàn),迫使藝術家創(chuàng)造一種特殊的繪畫言語和審美效果。

十六世紀初的意大利,畫布上的繪畫逐漸代替木板上的繪畫,但是繪畫的題材和尺度還是宏偉的建筑環(huán)境,繪畫的環(huán)境依然是開放的公共姿態(tài)。意大利畫家安德烈亞·曼特尼亞(Andrea Mantegna,1431-1506)和威尼斯畫家的畫面尺度之大,繪畫依然建筑的延伸,畫是環(huán)境之中的環(huán)境,因為藝術還是整體環(huán)境的藝術,觀眾還是很難分清建筑和繪畫之間的區(qū)別。

提香熱衷宏大的宗教神話,同樣傾心迷戀世俗故事,即使描繪居室里的私密,建筑空間的影子和環(huán)境轉折的喻意依然。維納斯赤裸坦然的體態(tài)直直勾住觀眾的近視,和背景的人物以及帷幕背后的喻意是兩個世界。在我看來,這張作品之重要,除了美術史家告訴我們的故事,更有一層繪畫從公眾環(huán)境進入私密感性的內向跨越。

環(huán)境的整體和氣勢的宏偉是意大利藝術,也是意大利繪畫的精髓和根本,就是被歸類為矯飾主義的丁托列托(Jacopo Tintoretto,1518-1594),他的畫面也是動蕩宏觀的尺度。所以,意大利文藝復興繪畫,對埃爾·格列柯(El Greco,1514-1614)、迭戈·委拉斯開茲(Diego Velázquez,1599-1660)和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等畫家的影響巨大,繪畫材料的改變和世俗題材的變遷,都沒改變繪畫的宏觀氣度和周圍環(huán)境的一氣呵成。

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的《維納斯誕生》(The Birth of Venus),1486,畫布彩畫

二、荷蘭架上繪畫的意義

在北方的歐洲,木板畫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十七世紀。十七世紀的巴洛克藝術家,擅長創(chuàng)造戲劇性的舞臺建筑和豪華的祭臺藝術,自然而然繪畫雕塑和花枝裝飾的整體。但不知是因為荷蘭-尼德蘭島嶼水氣的緣故,讓人不得不注重居室的干凈條理,還是北方氣候寒冷,狹長的窗戶建筑側光的神秘自然,或者夜長日短,也許燈燭幽光,畫布上的繪畫到了北方,無論題材還是審美,材料還是技藝,甚至繪畫的觀念全被改變。可以說,真正架上繪畫的形式概念,通過荷蘭的架上繪畫,得到了充分的演變和發(fā)展。

喬凡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座上的圣母和圣子及圣人》(San Zaccaria Altarpiece),1505,祭臺畫

從一五八八年到一七九五年,由七個尼德蘭地區(qū)省份組成的荷蘭共和國被稱之為七個聯(lián)盟的尼德蘭共和國(Republiek der Zeven Verenigde Nederlanden)。強盛起來的荷蘭共和國,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政治文化認同。荷蘭人的時尚藝術,隨著荷蘭的商船軍艦遍布全球。荷蘭繪畫的面目更是獨樹一幟,它繼承了歐洲繪畫的傳統(tǒng),但又改變了歐洲文化的歷來習俗。建筑的公共環(huán)境變成居室的靜物風景,宏大歷史宗教題材的高貴被市民商賈和世俗粗鄙代替?;适矣绊憹u漸減弱,盡管加爾文教派教會(Calvinist ecclesiastics)的忠告無所不在,但是經(jīng)濟分配和社會階層的改變,藝術的對象和藝術的支持者不同以往.強大的市民階層的興起,改變了藝術贊助和消費的對象,隨著資產(chǎn)階級和具有抱負的富豪出現(xiàn),整個社會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市場經(jīng)濟和人文關系。

荷蘭的靜物繪畫直接反映了當時荷蘭政治經(jīng)濟的興盛繁榮。在形式上,它繼承了西方繪畫以定點透視為中心的模式,又吸取了意大利繪畫中的鑲嵌(marquetry of the Quattro-cento)和威尼斯式嵌花(Venetian intarsia)的精致刻意風格,從而形成自己“視錯覺”(Trompe L?Oeil)的極端。從內容上,荷蘭繪畫把西方傳統(tǒng)繪畫中的象征喻意說教和粗俗豪華奢侈的享樂主義熔為一爐,從而形成一個固定的審美文化模式,而畫家則在統(tǒng)一的版本里面各顯神通。

傳統(tǒng)的西方繪畫,追求畫面縱深內向的三度空間,這種努力在荷蘭繪畫里面,通過光影和背景的處理,進一步把畫面的中心物體推向觀眾。荷蘭繪畫處理繪畫的光線獨出機杼,也許因地適宜的原因,窗外的一束側光,把室內的空間切割成為片片間距的透視空間,就像燭光一點相隔,畫面被橫向分割成為背光受光的夾層。這種光影效果,使得繪畫更具窗框取景的功能和效果。傳統(tǒng)西方繪畫里面三度空間的延續(xù)縱深,被切割成為平行的三度空間隔層。在約翰內斯·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的《繪畫藝術》里面,直接面對窗戶側面光線的模特是個層次,畫架上的繪畫和模特之間,是與之相對的平行層次。此外,畫布和畫家之間,又是一個平行的層次,如果說畫家的畫框還在左面窗戶進來的側光里面,那么畫家的背影,幾乎已是將近逆光的背影。畫家和左面的帷幕之間,又是另一個平面的層次,帷幕從不同的角度接受光源,和我們觀眾之間,還有一個可以想象的層次空間。

格里特·范·弘索斯特(Gerrit van Honthorst)《妓院老板》中的“魯特琴”(lute),是當時荷蘭繪畫關于性的雙關語。畫面燭光夾層,分層剝出畫面幾個平行的層次:背景和左面的人物之間是個層次,作為畫面主題的女人是個層次,夾著燭光,中間的人物又是另一個層次,而我們觀眾和這個人物的背影之間,還有一個層次空間。

講究透視的西方繪畫一直追求繪畫空間的深度,繪畫的邊緣,無論是建筑的廊柱還是祭臺畫的局部劃分,作為繪畫藝術的界線邊緣,畫框一直是個空間概念的暫時選擇。傳統(tǒng)西方繪畫通過這個選擇,追求內向縱深的透視的遠景,畫框是個取景的窗口,畫面只是這個鏡框窗戶之外的一框景色。和中國無時無空的繪畫概念相比,大概只有中國建筑的格子窗戶,多少接近西方繪畫窗框取景的模式。在西方繪畫歷史里面,這個鏡框窗口的影子一直存在。但是荷蘭的架上繪畫,不但給予這個概念一個具體獨立的物象,并且把自成一體的繪畫提升到藝術審美的高度,它的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的藝術創(chuàng)作。

荷蘭架上畫是取景室外一片風景,就像靜物素描基礎課上,老師讓學生用紙框選擇構圖,學生移來移去,最后選擇自己的方位構圖,但是學生知道,這個決定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因為鏡框移動的可能,固定不動的畫面,喻意了不同的空間和角度。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作為鏡框的畫框其實是個主觀的動態(tài)自由,它切入時空的暫時,選擇主觀的角度,通過光影的點滴和畫面三度空間深入,目的是要表達畫家的特別用意,在畫框暫時的小小宇宙里面,藝術創(chuàng)作在有限的無限,點撥甚至強調藝術家的主觀偏頗—畫框外面的客觀是畫框里面主觀的源泉、寫照和角度。

一七一五年,倫勃朗的《夜巡》從荷蘭克洛文尼厄斯多倫(Kloveniersdoelen)移到阿姆斯特丹市政廳(Amsterdam Town Hall),因為柱子之間的墻面距離限制,《夜巡》的四邊被切割。繪畫不但失去兩個人物,更重要的是,畫面的空間被壓縮,倫勃朗原先畫面的動態(tài)被迫遏止不前。以切割畫面相配墻面的事情,十九世紀之前的歐洲常做。從繪畫的審美概念來說,《夜巡》被割的慘劇,在中國繪畫的上下文里好像不大可能,因為中國畫沒有具體的透視空間和畫框取景的概念。

提香的《維納斯》(Venus of Urbino或 Reclining Venus),1538?

丁托列托的《奴隸的奇跡》(Miracle of the Slave 或The Miracle of St. Mark),1548

商業(yè)的繁華使得荷蘭靜物畫成為一種消費產(chǎn)品,因為是商業(yè)產(chǎn)品,所以不得不有所規(guī)范。不同的畫種有相對集中的產(chǎn)地,不同的題材有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模式。在形式上,荷蘭靜物畫的模式和規(guī)范幾乎到了僵死的地步。靜物畫的構圖一般是個不等邊的三角形,中間會有向上支撐的物體,靜物的桌面留有一段畫框背后延續(xù),而另一段的畫面,一定會有空間和余地。桌面由桌布展開,然而下垂桌子的邊緣,從而創(chuàng)造靜物(畫面)的另一個豎向空間,桌上一般不是盤子就是檸檬皮,有時是把刀具斜出,目的在于破開橫向的桌面直線。整幅繪畫由豪華的鏡框作為窗口,靜物的構圖動態(tài)平衡。盡管這種審美的形式不乏經(jīng)典的構圖和審美模式,但是因為商業(yè)的大批生產(chǎn),從而變得古板、死氣沉沉。荷蘭靜物繪畫的內容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日新月異,盡管醒世恒言的影子依然,但是好像周末去了教堂懺悔,周日就可胡作非為,醒世的骷髏,反而催人趕快享受人生。靜物畫的主題從接近日常生活的簡單早餐開始,發(fā)展到豪華的宴席連庭,各種山珍海味稀有珍奇,只要能吃能用,和物性人欲有關,一概堆積如山充塞畫面。畫中所有東西幾乎都有相當?shù)挠饕?,繪畫是財富的象征,是欲望的奢侈和世俗詩情畫意的點綴。

文藝復興晚期意大利畫家保羅·委羅內塞(Paolo Veronese)的《加納的婚宴》(The Wedding Feast at Cana),1563,油畫

荷蘭架上繪畫改變了西方繪畫的歷史,也給以后的繪畫藝術一個全新的開始:

一、從環(huán)境的共同到獨立于環(huán)境的單獨物體。以貨幣的作用和歷史的演變?yōu)槔?,起初人類為了方便,?chuàng)造一個間接的媒體,平衡物物交換的不便,但是結果這個媒體調過頭來控制人類自己,脫離人類原先需求的直接,失去物物交換便利的根本。作為商品的藝術也是如此,荷蘭架上繪畫的形成,給予藝術脫離環(huán)境的可能,藝術從而變成一項身外可有可無的娛樂消費商品。曾經(jīng)屬于環(huán)境一部分的人,因為可以攜帶環(huán)境創(chuàng)造自己,所以能把客觀的環(huán)境變?yōu)槿说囊粋€部分。藝術從他在的客體到自在的主體,從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到超越環(huán)境的獨特單一。因為藝術和人的關系變化,藝術功能和藝術形式也就相應調整。以前的藝術是環(huán)境的藝術,不是個人的藝術,即使具備人的因素,也是人體動態(tài)和環(huán)境尺度相關的藝術。今天金錢能耐再大,好像也不會有人愿意收藏購買米開朗琪羅的西斯廷教堂天頂畫,因為這件作品不能脫離環(huán)境,沒有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米開朗琪羅的繪畫沒有意義??杀氖?,當年的祭臺繪畫,大都已經(jīng)不在當時的環(huán)境,它們散落各處,分布世界各地不同美術場所。美術館的環(huán)境優(yōu)越,但是沒有當時祭臺繪畫的特定環(huán)境,它們失魂落魄,就像肢離體碎、沒有生命的斷肢斷手。

二、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藝術作品脫離公眾環(huán)境進入內向私密。形式上,西方繪畫三度空間的透視概念,通過荷蘭架上繪畫得到進一步發(fā)展,窗框選景的構圖概念更加明確。這種審美概念和模式,賦予藝術作品單一獨存的可能以及脫離環(huán)境上文下的自由。內容上,荷蘭架上繪畫脫離歐洲繪畫長期追求的神性精神升華,中產(chǎn)階級的市民文化,通過金錢的交易均衡,達到自由自在的自己。藝術關心的主題不再只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明天就會死亡,今天依然活蹦亂跳的血肉之軀。藝術可以放肆人的肉欲,也可以表達人的崇高精神。

三、商業(yè)交換的可能,導致商品消費的文化藝術。繪畫作為獨立物體從具體特定的環(huán)境里面脫離出來,繪畫是鏡框里的環(huán)境自己,這種藝術作品的獨立自在,使得藝術商業(yè)交換成為可能。因為這個機制模式,從而打開現(xiàn)代文明里面藝術可以消費的另外一個世界。

三、現(xiàn)代文化里的個性特別

荷蘭市民階層興起,商業(yè)經(jīng)濟繁榮,以前貴族和宗教的中心社會被迫開放松動,隨后一七六○年到十九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英國工業(yè)革命,加上浪漫主義先鋒、德國狂飆運動,個體的意志從集體的共識里面掙脫出來。這種理性個體的覺醒,把我們從無知的迷信里面解救出來,但是也讓我們失去傳統(tǒng)社會的環(huán)境依靠支柱。尼采的超人同時給我們打開了危險和機會的可能,我們把這叫作“危機”,“危機”這詞有危險和開啟的雙重含義,有危險就有機會,有機會也就不免險情。尼采超人的喻意,就在這個雙重意義的當口,劃出西方文明昨天的界限和明天的不可知。現(xiàn)代文化的精髓包含個人主義的覺醒(這里先不討論西方個人主義的歷史背景和具體的涵義,以及在今天社會環(huán)境里的危機),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個別個體的認知可以脫離環(huán)境金雞獨立,自我的主觀意志和存在,可以高于客體他在的自然整體,人的自我終于覺醒,做了自然世界的主人。然而,我們回過頭來仔細想,這種主觀的個體,是否真有可能超越自然環(huán)境的整體?至少,從今天網(wǎng)絡相關動態(tài)相連的社會現(xiàn)實,從熵(entropy)和量子力學(quantum mechanics)的物理角度,這種意識形態(tài)和思維單一,不免顯得不切實際、片面局部。這種個人英雄主義的社會心態(tài),還不僅僅限于人文人權的表面,如果能從宏觀的社會角度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類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價值觀念,甚至我們日常生活的習慣方式,現(xiàn)代文明一直都在主體和客體的兩端之間左右徘徊。

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的《繪畫藝術》(Art of Painting or The Allegory of Painting),1666-1668

格里特·范·弘索斯特(Gerrit van Honthorst)《妓院老板》(The Procuress),1625

藝術作品和藝術的文化環(huán)境,直接反映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結構的變遷。人性可以獨特不依,藝術可以脫穎而出,相信英雄主義的個體,可以通過個體的自我關閉直接超越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是個途徑,藝術自我表現(xiàn)的個別特性,是現(xiàn)代文明里面?zhèn)€性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部分。荷蘭架上繪畫的個別,還不是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宣言,可現(xiàn)代主義脫胎換骨的文化意識,就在那里落土生根。荷蘭架上繪畫對于西方藝術的演變發(fā)展影響之大,之后所有關于藝術的環(huán)境,藝術的過程,藝術的功能,藝術的對象,藝術的內容,以及藝術對于人類文明的人性意義,一概全部需要反觀重新。

荷蘭架上繪畫是傳統(tǒng)繪畫和現(xiàn)代繪畫之間的銜接,是舊瓶新酒的歷史轉折。架上繪畫通過藝術家的畫框,從環(huán)境里面取得一景的主觀,因為窗框選景的原因,自然的景象被藝術化地嵌入一個畫框里面,從而脫離無限的客體自然,固定成為一個和無限自然平行的有限“自然”—一個可以獨立存在的媒體,一個叫作藝術作品的自我。畫框里的自然和外面的自然環(huán)境無關,更和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藝術沒緣,盡管藝術創(chuàng)作依然從傳統(tǒng)的自然環(huán)境出發(fā),但是拐了一個轉角,藝術作品被凝聚在一個自己的鏡框里面,加上傳統(tǒng)繪畫的中心透視和光線一點的視覺效果,畫面是個自我的環(huán)境和自己的邏輯,一個自我完善和獨存的世界。由此,所謂架上繪畫已經(jīng)不是一個繪畫方法,而是一個固定的審美模式,一個油然而生的藝術種類;從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回顧,更可以是個完全不同的藝術哲學,一個個別的精神境界和個性的絕對之真。

然而,現(xiàn)代繪畫反叛幾乎所有的西方繪畫傳統(tǒng),三度空間的繪畫概念被挑戰(zhàn),繪畫回歸單一的平面,認可甚至強調兩度空間的局限。繪畫是繪畫的自己,不是建筑雕塑環(huán)境的依附,荷蘭架上繪畫給西方現(xiàn)代繪畫開創(chuàng)了一個嶄新的平臺,它把繪畫從環(huán)境里面抽出單獨,從自然里面分類區(qū)別,從社會里面理出人文,這種立地成佛的個體超越精神,在現(xiàn)代主義繪畫藝術里面達到精神和哲學的高度。

十七世紀畫家Gerrit Lundens臨摹的《夜巡》

荷蘭靜物畫的模式和規(guī)范幾乎到了僵死的地步

作為一個自己單獨的物象,是荷蘭架上繪畫留給現(xiàn)代主義繪畫一個精神骨架。盡管荷蘭繪畫依然追求窗口鏡框里面三度空間的縱深景色,但是通過側光的運用,荷蘭繪畫對于三度隔層空間的不同解釋,直接影響了現(xiàn)代繪畫對于傳統(tǒng)繪畫透視的重新認識?,F(xiàn)代繪畫意識到兩度空間的審美價值,對于繪畫平面的想象發(fā)揮出奇制勝。以塞尚為代表的現(xiàn)代繪畫藝術,避開西方傳統(tǒng)繪畫被動模擬的寫實成分,強調西方繪畫傳統(tǒng)里的主觀創(chuàng)意精神,繪畫不再只是自然風景的窗框取景,而是平面的畫面自己四條邊線之間的關系的關系。繪畫最終從被動的窗框取景,發(fā)展到獨存的自己(關于這一觀點,將會在我的《時空交界的當口—藝術內在基因和人體關系》一文中闡釋)。這就是文章開始提出的問題,為什么今天的繪畫很少帶有以前的鏡框裝飾?因為以前的繪畫,是畫框窗口里的風景,現(xiàn)代主義的繪畫則是物象具體的自己。抽象表現(xiàn)主義和極少主義把這一概念進一步發(fā)展,最終繪畫突出墻面畫框的范圍,兩度空間的畫面甚至可以浮出墻壁的局限,變成和墻面平行相對的繪畫物體(painting object)。

四、人的藝術環(huán)境和環(huán)境的藝術人文

因為個人主義的自由意識,因為藝術審美的自我精神,藝術作品攜帶自由進出的途徑和可能。繪畫帶著自己鏡框里的世界,畫面的自然從一個墻面移到另一個墻面,從一個環(huán)境走到另一個環(huán)境,隨著獨立自由的畫面,藝術個體的審美觀念逐漸形成。然而,盡管畫框里的景色是個隨時可以移動的環(huán)境,但是依然還是牽涉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個人主義的獨特個性需要進一步發(fā)展,現(xiàn)代主義的絕對精神必須徹底切割個體和環(huán)境的關系。這里正好回答為什么今天的藝術展覽,每個作品都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今天,走進任何藝術展覽場所,繪畫一字排開,保持互不相干的空間距離,這種展覽環(huán)境給予每件藝術作品一個抽象空無的背景,借此,每件藝術作品都有足夠的空間突出自己單一獨特的個性價值??墒腔仡櫄v史,藝術展覽并非從來就是如此,不說當年法國沙龍展覽,展覽的環(huán)境不免“凌亂”,鋪天蓋地,就連當年俄國未來主義畫家卡西米爾·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1879-1935)的展覽,盡管展覽會場不乏未來主義的形式感,但是所有作品相輔相成,之間的關系都是環(huán)境相應的部分。當時的展覽顯然并不強調個別,更沒專業(yè)“設計”安排。當年馬列維奇的畫展模式,今天沒有一個美術學院的學生能夠接受。巴黎沙龍更不談了,盡管每幅畫面都有華麗的鏡框圍繞保護,但是整個展覽環(huán)境,沒有強調個別的不同,每件作品,也沒自己潔白環(huán)境的真空。

卡西米爾·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至上主義(Supremacist)作品展覽場景,彼得格勒,1915

二○一四年九月到二○一五年二月,我在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看到馬蒂斯晚年的剪紙作品《游泳池》(The Swimming Pool)。美術館花了大量人力物力,還原當年馬蒂斯餐廳的模樣尺度,可惜的是,在干凈空無的美術館空間里面,馬蒂斯的這件作品,有點懸空憑吊無所適從的感覺。盡管當年的餐廳空間形狀依舊,但是上下文的環(huán)境不在,作品的生動因為環(huán)境生色,環(huán)境的氣氛因為作品生氣勃勃。我當時站在馬蒂斯當年的“餐廳”中間,覺得一種不著地氣的不知所措,周圍空蕩的感覺讓我彷徨,失去上下文的環(huán)境讓我遺憾。不知當時設計展覽的方案想法如何,做了馬蒂斯的餐廳模樣,藝術作品的上下文卻沒想到。我想,這是現(xiàn)代主義概念作祟,處理美術館空間的俗套搗鬼—其實這和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觀念毫無關系,馬蒂斯自己就是一個現(xiàn)代藝術的代表,他的《游泳池》和環(huán)境融為一體,根本的問題還是藝術家的本能直覺和對于藝術整體概念的思維角度。關鍵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沒有關系的單獨自己(self-contained),一個是“環(huán)境相關的剪紙藝術”(site-specific cut-out)。

1827 年弗朗索瓦·約瑟夫·海姆(Francois-Joseph Heim,1787-1865)的《1824年查理十世向羅浮宮沙龍展出的藝術家頒發(fā)獎項》,油畫,法國巴黎羅浮宮收藏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是我老師Judy Pfaff的助手,那些年里,我親身經(jīng)歷了Judy如何堅持自己的藝術宗旨,最后離開商業(yè)畫廊的整個過程。Judy原來同時是紐約Holly Solomon和Max Protetch兩個畫廊的藝術家,一向注重環(huán)境的藝術,她是美國早期裝置藝術的藝術家之一。但是,畫廊對她鋪天蓋地的裝置藝術不以為然,不斷通過展覽和金錢的理由,逼迫Judy制作可以裝飾客廳和辦公大樓的雕塑作品。這種矛盾拖延很久,最后Judy堅持己見,不得不先后離開兩個畫廊。我對Judy離開畫廊的具體細節(jié)非常清楚,這在當時來說,是個非常不幸的結果,但是Judy不顧現(xiàn)實,堅持自己的藝術主張。這件事情給我印象深刻,讓我看到Judy藝術概念的尖銳和超前,藝術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不是消費的商品裝飾。因為這個原因,從此之后的十幾年里,Judy Pfaff相續(xù)做了很多公共藝術作品。

2014年9月至2015年2月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馬蒂斯展覽會現(xiàn)場

現(xiàn)代主義脫離環(huán)境的個性,突出了現(xiàn)代文明的危機和鋒利,它不但給今天的我們提出一連串藝術問題,也給明天的他們提出一系列的文化反思。事實上,藝術如何陳列展示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甚至藝術的環(huán)境、藝術他在的客體,以及藝術的主觀意志和表現(xiàn)主義的個性獨特,所有這些全都不是問題的根本,藝術的主觀客觀之間,沒有對錯之分。藝術的神奇可以如此相反不同,藝術沒有具體固定不變的定義,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huán)境,不同的文化,藝術可以黑白顛倒自相矛盾。關鍵的問題在于藝術和人的直接關系,用中國詩話的傳統(tǒng)來說,就是“隔與不隔”。

馬蒂斯當年的餐廳一角,1953

如果我們能從完全不同的上下文來看這個問題,中國繪畫從文化的概念、審美的價值標準、題材的內容到材料的媒體,以及展覽的方式和交流的途徑,我們很難用西方繪畫的概念籠統(tǒng)討論。中國文化是個理念抽象和具體直接的矛盾統(tǒng)一。說得通俗一點,抽象的概念和精神的超越,直接通過人體的具體尺度和肌膚心神的實際關系達到。中國人奇思異想的抽象,緊緊依附在肉體實惠的具體里面。通過古代藝術和民間藝術的各種形態(tài),中國人的藝術和人體尺度姿態(tài)直接相關,藝術是就手玩賞的自然風光,繪畫是修心養(yǎng)性的精神自然。中國的繪畫形態(tài)是個可以變形變色的蛟龍,豎軸和橫幅的繪畫,可以是居室建筑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也可以是隨手伸展自如的詩情畫意。它是時空的顛倒錯落,展者是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又如手中私密的自己。中國畫的單頁小品可掬,更是把在手中的玩意兒,還有扇面上的自然片刻,寥寥幾筆是扇面折子的動態(tài)和打開收攏的時空漸續(xù)。

然而,今天的中國繪畫同樣受到西方鏡框概念和商業(yè)功能的影響。中國今天的藝術市場不是荷蘭繪畫的歷史演變,而是市場經(jīng)濟隨手拈來的利潤商機。人與繪畫之間的身體尺度和體態(tài)關系被割裂,今天的中國畫被鏡框裝飾,扇面畫不是直接畫在扇子上面,只是一個傳統(tǒng)的面具賣點,畫在平整宣紙上的蘭花,裝在不倫不類的鏡框里面,留下只是扇面的模樣圖案,所以題字可以不顧扇面的皺褶橫筆逆向。今天的扇面繪畫沒有扇子打開收攏的動態(tài)手勢,扇面上的蘭花不再具有跳躍起伏的輾轉閃爍。更有意思的是,連《清明上河圖》這樣的長卷,時間閱讀的觀視過程,也被主觀的取舍切割,放在華麗的鏡框孤單。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中這些和人體動態(tài)行為有關的藝術形式,被簡單劃一成為鏡框(窗框)的裝飾背景?,F(xiàn)代文化的單一專制,可以說是史無前例、舉世無雙。

Judy Pfaff 的《上面》(All of the above),2007,休斯敦萊斯大學畫廊

結尾

這里再來回答前面的問題,為什么早先的藝術都是公共環(huán)境的一個部分?以前的人是環(huán)境的人,所以藝術是環(huán)境的藝術;今天的人是個別的人,不管個別的具體內涵究竟是什么。至少今天為止,所謂的西方意識形態(tài)主張個別的個性自由,所以今天大多數(shù)的藝術強調脫離環(huán)境的個別奇特,我們現(xiàn)在不談個性自由的現(xiàn)實到底如何,事實上,這種社會意識從不同角度決定了今天藝術的題材和內容,也造就了今天的藝術功能形式以及藝術交流的環(huán)境和模式。

從西方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藝術,到荷蘭架上繪畫的獨立,再到現(xiàn)代主義的個性自由,加上今天藝術哲學的反思,藝術的歷史似螺旋的回歸重復,對于歷史,我沒批評判斷的能力和可能,但是今天再來回顧原始古人篝火邊的跳舞,再來體驗洞窟里面伸手不見五指的宏圖,我覺得不得不對今天的自己反思三省—藝術變化多端的表象背后,是不是有個叫作人性的因素,承上啟下淵源不絕、古往今來一直未變?

二○一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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