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樽
過了許多年時光,
突然聽見敲門聲響,
我想起門沒有鎖,
我無法把它鎖上。
我隨即吹滅了燈,
悄悄走在地板上,
同時我舉起雙手,
對著門禱告上蒼。
——弗羅斯特《沒上鎖的門》
1
在我保存的零碎物件中,有各種式樣的鑰匙。這些不同質(zhì)地、顏色,面貌大同小異的東西曾是我某段歲月中的必需品,它們開啟過我生活或工作過的門、柜、抽屜、自行車等等。
與其說,它們是我曾經(jīng)擁有的記錄,不如說是早已失去的見證。
這些麻木而傲氣的玩意,一度曾左右著我的生活。本來,這些已是廢物的東西早該被扔掉,卻因各自不同的原因,被保存了下來。有時,我在不經(jīng)意間看著它們,禁不住想分辨出這些鑰匙與自己曾經(jīng)的勾連——鎖上或開啟過哪些難忘的門,箱柜,以及已經(jīng)消逝的人生?想歸想,結(jié)果卻常常徒勞,它們彼此太相似了,辨別起來頗費心思。鑰匙很像時間,一旦過去,便如泥牛入海,去而無回,雖然尚存些殘留瑣記,終歸是徒有其表,模糊曖昧,叵測可疑。
有些鑰匙當(dāng)然只是飾品,比如我手上來自紐約、羅馬等地的仿古鑰匙。它們與某些所謂的“城市的鑰匙”不同,后者通常會在某些莊嚴(yán)儀式上被授予那些杰出或有特殊貢獻的人,以表達其對此城所擁有的特定榮譽或身份意義。它們被升華和被賦予了某種責(zé)任,在有些歐洲愛情電影里,同居的男女往往共同擁有一把鑰匙,平時放置在門楣頂端或門檻前的腳踏毯里,誰來就直接取用而入。當(dāng)主人再也不想要那個男人或女人進門,不需換鎖,只要將鑰匙揣在自己包里,失去鑰匙的男人或女人也就失去了對情侶的控制。
也許是潛意識里的占有欲,我至今仍保留著這些沒有實用價值的鑰匙。就像前朝下野的皇帝面對玉璽,可以借此緬懷失去的江山,以及未曾實現(xiàn)的絢爛夢想。
有對金黃色的鑰匙格外醒目,戒指般的項圈將其串在一起,造型古樸對稱,攤開放在手掌就像兩柄微型的寶劍,冷峻,銳利,沉甸甸,還透著凜然不可輕慢的高貴與權(quán)威感。顯然,它們已超越了實用意義。事實也的確如此,那是一位電影制片人所贈——大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法國、意大利、德國合拍的電影《玫瑰之名》(Der Name der Rose)的電影后產(chǎn)品。
因著歷史與宗教的深厚背景,這對金鑰匙象征著至高的權(quán)柄,具有開啟天國大門的內(nèi)涵。寓意教導(dǎo)與勸懲——一把是宣告上帝的圣言;一把是明示教會的勸懲。正如《啟示錄》中所說:“那圣潔、真實、拿著大衛(wèi)的鑰匙,開了就沒有人能關(guān),關(guān)了就沒有人能開的?!彼^天國是什么,按照教會的解釋,并非是權(quán)能的國度,也不是榮耀的國度,而是恩典的國度。具體到現(xiàn)實生活的代表就是教會,此地的一切都具有天國的屬性——君王、臣民、財物、圍墻與大門、開啟與關(guān)閉等等。這永久性的權(quán)柄屬于天主,包括捆綁與釋放、赦免與滯留,奉基督的名所運用,按基督的律法所行動,且沒有地域與時間的限制。
《玫瑰之名》是根據(jù)意大利作家、符號學(xué)家翁貝托·??疲║mberto Eco)的同名小說改編拍攝,以中世紀(jì)為背景,講述師徒兩位天主教教士在意大利北部山區(qū)某修道院的經(jīng)歷。不過一周時間,卻耳聞目睹了多起神秘的死亡,畸形的風(fēng)化事件、意外的魚水之歡,以及一樁樁險惡詭異的秘密。這是一部披著宗教外衣的謀殺電影,或者說,是以懸疑的故事闡釋宗教博大精深的文藝探索片。眼前這對熠熠閃光的金鑰匙,讓我記起觀看該片時的疑惑和緬想。再見它們,不禁喚起我要重溫該片的念頭,也許,所有的不解都附在上面,等待著新的檢索和揭示。
2
鑰匙與鎖相生相伴。
若將煩惱青春喻為人生的第一扇大門,那么,在敞開與封閉之間,鑰匙與鎖與門構(gòu)成了一種沖突和對峙的三角關(guān)系。執(zhí)手探往,門后的世界詭異叵測,鑰匙顯得有些猶疑不定,在插入與退縮之間,踟躕徘徊,瞻前顧后。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不經(jīng)意地消失。有情竇初開的蘇醒,也有難以舒展的覬覦。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期望有把萬能的鑰匙,可以開啟各種門——七情六欲的熱望,五花八門的財寶,都能輕而易舉地獲得。如同美國、德國合拍的電影《萬能鑰匙》(The Skeleton Key)中的卡羅琳,因不堪神秘陰森大宅的壓抑,如得秘籍般獲得了一把萬能鑰匙,從此便可以走進各種隱藏的房間,能夠發(fā)現(xiàn)諸多新的隱秘。在法國經(jīng)典越獄電影《洞》(Le Trou)中,犯罪片大師雅克·貝克(Jacques Becker)也在無奈之下打起了“萬能鑰匙”的主意——在逼仄的牢房內(nèi),五個犯人挖洞不止,待到打通了銅墻鐵壁般的水泥高墻,還有多重的門鎖等待著。面對這些難以逾越的難關(guān),老謀深算的囚犯頭目就用一根鋼條制成一把簡易而實用的萬能鑰匙。面對觀眾的疑惑,通過當(dāng)事人的一句臺詞說明——獄警為減少成串鑰匙的繁瑣拖累,而將所有獄鎖和鑰匙設(shè)成了一樣,以證實其不容置疑的真實性。雖然成功地打開了大大小小監(jiān)獄門,最終仍被人心的枷鎖困厄——年輕犯人蓋博難抵免于起訴的餡餅,從而讓整個偉大的越獄行動功虧一簣。
萬能的鑰匙稀見,同時亦很難信靠。生活的常識樸素而簡單,多數(shù)情況下,仍需“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幾次出現(xiàn)鑰匙,都是欲語還休的含蓄狀態(tài)。暗示了個人在欲望覺醒中的迷惘和迷亂——起初,藏在床下的馬小軍首次看到心儀的女神,本來應(yīng)該看到米蘭換衣服的裸體,卻只能看到她的光腳和小腿,而米蘭腳腕上拴著的鑰匙即此成了標(biāo)志性符號,也延伸了馬小軍的欲望萌動。當(dāng)他再見米蘭,便憑借著腳腕上的鑰匙立即認(rèn)出了她。再此后,陽光少年又見心中女神,此時的米蘭正在打電話,邊對著話筒說話邊用左腳觸碰右腳腕上的鑰匙,此時的鑰匙與腳的性意象同構(gòu),無意間成了撩撥的符號,挑逗和誘惑。騎著自行車的馬小軍在她身后停下,癡呆地盯著看那腳和連帶著的鑰匙。最后的一次出現(xiàn),是馬小軍沖進米蘭的房間,扯斷了她腳上的那個金屬小東西,意味著陽光少年已從羞澀的潛意識的萌動,過渡到了對青春女體的強暴性占有欲。同時,呈現(xiàn)了懵懂心底的原始愛情的漸變,以及理想根基的坍塌和幻滅。
如果不是過度解讀,小小鑰匙的出現(xiàn),可視為青春的驛動,心門的開啟與閉合。就像揚琴的琴竹,看似微不足道,卻是演奏時擊打撥弄的不可或缺。暗喻少年的成長,生活的節(jié)律。
3
作為某種特殊符碼,鑰匙的意象神秘而多意,常常事關(guān)私隱,隱含信任與寄托。
在法國電影《藍》(Trois couleurs:Bleu)中,朱麗葉·比諾什(Juliette Binoche)扮演的女主人公將鑰匙交給鄰居妓女,讓其幫助去處理家中被毒死的老鼠。她將不愿面對的殺生后果交給他人,除了對妓女的信任,還有對殘酷人生的逃避。在另一部記不得名字的亞洲電影里,也有關(guān)于鑰匙的暗示——主人公所居住的小區(qū)遭遇幾家連環(huán)盜,有天傍晚,他見對面鄰居家的門上插著鑰匙,知是鄰居疏忽,進門后忘記了取下,便好心拔下鑰匙,敲門還給鄰居,鄰居瞬間錯愕后微笑致謝,但第二天卻把好好的門鎖拆了下來,換上了新的。
在信任匱乏的大背景下,鑰匙自然成了須臾不可離身的東西。
在我收藏的鑰匙中,有一把特別記憶猶新,那是一枚閃亮的銀色小銅鑰匙,拴在一朵玲瓏的小塑料花上,是一輛曾經(jīng)嶄新的紅色公主式自行車的車鎖鑰匙。1992年的春節(jié)早晨,在???,我和妻子騎車去友人家吃年飯,那還是卡拉OK的時代,上樓后縱情放歌,把酒言歡,猜拳行令,不亦樂乎,傍晚準(zhǔn)備到銀龍劇場看電影《笑傲江湖》,待到樓下取車——我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像個無人搭理的潦倒?jié)h子,依然靠在墻邊;妻子那輛如同漂亮公主的紅色新車卻沒了蹤影。那時的自行車還算貴重的生活用品,妻子當(dāng)時委屈的神情頓現(xiàn),眼里都有了淚光。當(dāng)時作為主人的朋友勃然大怒,粗腔大嗓地罵著四處逡巡,還報告給了懶洋洋的巡警。當(dāng)然,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那可是大年初一啊——好人都休息了,蟊賊卻不閑著。
還有一把鑰匙,有著歷劫滄桑的凝重感,是那種老式吊鎖的配偶,黑而粗,銹跡斑斑,還有些扭曲。在同樣粗糲的金屬圈上掛著一枚小鐵片,那是張士兵牌,上面畫著三個字——“百寶箱”。那是我放在北方老家舊木箱的名字,“百寶箱”里有二十幾本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日記、作文及喜愛的連環(huán)畫、風(fēng)景畫片等等。很多年前,我因公出差時順便回到闊別的老家,曾試圖打開它,瀏覽一下幼時的存放,左扳右擰,就是打不開。那老舊的鎖已失卻了功能,變成了僵死的擺設(shè)。我放棄了開箱,決定任由它放在那里,待年邁到只剩下哀嘆時,再砸掉這把老鎖或破開木箱,重溫兒時的珍愛,看逝水年華如何將青蔥少年變成廢物老朽。
原以為這把無能的鑰匙早丟了,卻居然還在。
4
如同盛宴中的調(diào)料,文章里的關(guān)鍵詞,鑰匙的意象充滿生活的日常。很多次,我都想以鑰匙為題寫些文字,思來想去,下筆后每每覺得似曾相識,最后發(fā)現(xiàn),此類文章自己竟已多次涉及。比如在我早期的電影隨筆集《與電影一起私奔》里,就有《女人與鑰匙》等多個與鑰匙有關(guān)的篇章。
人們對敏感的物品總是念念不忘。還記得臺灣導(dǎo)演蔡明亮的電影《愛情萬歲》——開篇即是一把插在門鎖上的鑰匙特寫,相同圓環(huán)里簇?fù)碇鴶?shù)十把貼著標(biāo)號的鑰匙。它們掌握在楊貴媚扮演的一位姿色漸衰的售樓小姐手里——她可以打開某些樓盤所有的門,卻沒有一間房屋屬于他自己。就像某些風(fēng)塵女子,可以與無數(shù)男人同床共枕,夜夜周旋于紙醉金迷里,除了一晌貪歡后數(shù)額不等的錢幣,沒有一個男人真正屬于她們自己。姑且可以將這里的鑰匙視為男性的陽具,其進進出出,開開合合,不過是欲望的本能。當(dāng)云收雨閉,各走各路,剩下的愛情與真實就只是寂寥絕望的“空”。
不知是該慶幸、羨慕,還是該悻悻或不屑。在“愛情萬歲”里還有些“愛情”的蛛絲馬跡,雖然稀缺還不能等同于無,至少有著概念上的意義。具體的男女交合,欲蓋彌彰的男男之情,都讓一圈形態(tài)各異的鎖和鑰匙貫穿,其隱喻的弦外之音,讓人想到肉體之網(wǎng)、欲望之殤。不過幾十年,實有的鑰匙正開始離開生活,就像早些年的科幻片《2001漫游太空》(2001,A Space Odyssey)或后現(xiàn)代的《黑客帝國》(The Matrix)等電影中所展現(xiàn)的,很多封閉的開啟已無需有形的鑰匙了——代之于帶芯的卡片,或某種感應(yīng),比如指紋、眼睛,以及其特設(shè)的某些數(shù)碼或個體信息。
現(xiàn)代化,讓血肉之軀的人都在漸變成某些抽象元素或密碼符號,就像電話取代了信件,電子郵件取代了紙上書寫,網(wǎng)絡(luò)、微信正在蠶食或取代一切的傳統(tǒng)紙媒。小小的鑰匙勢必退出歷史舞臺,只具有古董或紀(jì)念或收藏的意義。
5
還有一種無形的鑰匙,通常被人們所忽略,就是言說在口、源自內(nèi)心的念想。某些時候,它是理解人的行為或動機的關(guān)鍵,即所謂“人心的鑰匙”。
在科恩兄弟執(zhí)導(dǎo)的影片《醉鄉(xiāng)民謠》(Inside Llewyn Davis)中,這把無形的鑰匙隱蔽在非線性的散文化敘事中,需要揣摩和捕捉,否則確實是看不到的。電影的中心人物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民謠歌手勒維恩,他在音樂理想與維持溫飽中疲憊奔波,四處碰壁,初心不改,隨身攜帶的吉他,就是一把尋找和登堂入室的鑰匙。影片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酒吧老板漫不經(jīng)心地兩次提到一把無形的鑰匙——片中唯一的亮色勒維恩的前女友珍。開始,老板與駐場歌手勒維恩站在吧臺邊,兩人看著臺上凱瑞·穆麗根(Carey Mulligan)扮演的珍和她的現(xiàn)任男友吉姆等人在演唱。老板對勒維恩夸贊,他們唱得不賴。并躍躍欲試地表示,真想把珍勾引到床上。后來,老板又舊話重提,真假難辨地自稱:他已經(jīng)“上了”珍。老板引申說,來這個酒吧的觀眾都是想跟珍或吉姆上床——男人想“干”珍、“干掉”吉姆;女人則是“干”吉姆、“干掉”珍。
這兩段看似可有可無的對話卻是個要點所在,可作為一把透視人心深處隱秘欲望的鑰匙。
更意味深長的是,該片還有多段表現(xiàn)因沒有鑰匙而導(dǎo)致主人公的顛沛流離。比如,客居的勒維恩一覺醒來,看到室內(nèi)有只大黃貓——此后這只大黃貓的意象貫穿影片,如果將大黃貓視為主人公的音樂理想,那么它與開門的鑰匙每每構(gòu)成沖突——為抓住逃跑的貓,勒維恩被關(guān)在了門外,面對緊緊鎖閉的門,沒有鑰匙的他只得抱著貓(累贅)坐地鐵到友人家;當(dāng)勒維恩與前女友在酒吧交談,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跑丟的大黃貓(理想的回歸)正在街上,他捉到了貓并還了回去,最終卻被發(fā)現(xiàn)此貓非彼貓(理想的同質(zhì)化和虛幻性)。
因為沒有鑰匙,無著無落就成為勒維恩的生活常態(tài)——或在匆匆的路上,或等待在門前臺階,或叩響陌生的門扉。在這部男人視角的電影中,通篇是青藍白的冷色調(diào),唯有珍出現(xiàn)時用過暖色調(diào)——珍穿著一件橘紅色的毛衣上臺演唱,像一抹暖陽,燃燒了觀者的渴望和聯(lián)想。
好多次,我都將珍看作影片的情欲焦點,一把點綴在冰天雪地里的橘紅色鑰匙。我曾幾次將《醉鄉(xiāng)民謠》的影碟放進機器里,用快進鍵推到珍演唱的片段,她唱著——如果你錯過了我坐的那班火車/你應(yīng)明白我已離開/你可以聽見一百里外飄來的汽笛聲……
6
一串串過氣的鑰匙,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無形與有形并存,無用與空洞同在。其精神在臆想里,其物質(zhì)在書房內(nèi)——那是我的收藏品。
曾有幾次,我都想把這些毫無意義的鑰匙全部扔進垃圾箱,除了能喚起一點點不堪回首的往昔記憶,它們已完全喪失了實用價值。它們占有著我的空間,使我在下意識中,總以為它們還能派上用場,總以為還有緊閉的門、柜子、抽屜,乃至房車、保險柜等,需要和等待著它們?nèi)ラ_啟,去重溫,去發(fā)現(xiàn)。或許是因為戀物、懷舊,或許是其他什么原因,總之是種種不成理由的理由,這些品相各異的鑰匙被保存下來——有用時,它們是丟不掉的牽扯;沒用時,仍被我們欲放不下。
我有時想到,這些已經(jīng)廢棄的鑰匙,已經(jīng)或正在悄然蛻變,雖然老舊卻意象新鮮。像某種共同的語言,本相也許源于我們內(nèi)心世界的荒蕪——對欲望的僭越,對財富的貪念,金錢至上的滲透,生逢亂世的惶惑,以及因道德淪喪導(dǎo)致的危機與恐懼。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