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夢鶴
【摘 要】《琵琶記》對《趙貞女》翻案式改寫,使蔡伯喈形象由“不忠不孝”變?yōu)椤叭胰ⅰ?。元末動蕩紛擾的社會環(huán)境、宋元文人心態(tài)的落差,以及高明主觀意圖的涉入,共同促成了《琵琶記》主旨的演變。
【關鍵詞】《趙貞女》;《琵琶記》;社會動蕩;文人心態(tài);主觀意圖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6-0009-02
改寫自宋代戲文《趙貞女與蔡二郎》的《琵琶記》,將蔡伯喈重塑為忠孝的典范。學界對這一翻案式的改寫,自古以來褒貶不一。明清時期基于對倫理秩序規(guī)范的需要,《琵琶記》的勸世功能普遍受到稱賞。到了20世紀50年代,在革命文藝觀與階級斗爭為綱的背景下,《琵琶記》又因明顯的“教忠教孝”被認定為宣傳封建禮教而被否定。筆者認為,《琵琶記》主旨的演變有其必然的歷史因素,社會環(huán)境的不同、文人地位的變化必然造成不同時代文人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元代中期儒家思想逐漸恢復為社會思想主流,文人迫切呼喚失衡已久的倫理綱常來重建社會秩序,《琵琶記》基于這一社會主流意識應運而生,這是高明作為一個儒家思想倡導者的呼喊,也代表了當時大部分文人的心聲。
一、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下文人地位之懸殊
唐宋時期,文人占據(jù)社會主流地位。唐朝因其繁榮的社會經(jīng)濟、開放自由的政治環(huán)境、儒釋道并重的文化氛圍,為文人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抒情言論空間。到了宋代,皇權高度集中,二元對立的政治結構使文官得到重用,甚至身居要職,文人地位得到空前提高。一方面儒家的入世精神在宋代文人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士的責任在于忠君事國,同時伴隨著權利的使用,形成了特有的“官文合一”現(xiàn)象。另一方面,宋代恩蔭制度之濫觴,也為文人進入仕途提供了捷徑,仕途是否暢達成為文人命運的關鍵。
然而歷來推行的儒家文化,隨著蒙古入主中原發(fā)生了改變。剽悍樸野的游牧文化以絕對蠻橫的姿態(tài)代替了農(nóng)耕文化,蒙元政權的建立造成了封建歷史上宗法制度的斷裂。異族的矛盾表現(xiàn)在政治上,即將人的地位由低到高劃分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個檔次。元代前期,科舉制度被終止,高級官僚的錄用要看其與元廷關系的遠近,主要采取世襲、恩蔭與推舉的方式。而處在宋元之交的文人,經(jīng)受戰(zhàn)爭帶來的動蕩、朝代的更替,原本靠科舉入仕的希望隨之化為泡影,從而淪落市井,以填詞賣唱、為青樓歌妓創(chuàng)作劇本維持生計。劇作往往流露出對命運的無奈和文人間的自憐之情,坊間流傳的“九儒十丐”之說,雖無可靠依據(jù),但從另一個角度也證實了元代時期文人由于地位下降而產(chǎn)生的寥落之感。
二、心態(tài)錯位后的人格扭曲與自我的迷失
不可否認,廣開言路的寬松政治環(huán)境,以儒術經(jīng)義取士的科舉制度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教育興盛和學術繁榮,為文人士大夫運用話語權力發(fā)揮社會作用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面對國家動蕩的局勢,產(chǎn)生了高度的責任感,從而自覺擔負起民眾苦難和社會局勢的代言人。高揚的道德人格意識、“重文輕武”政策推行,使他們把先秦儒家圣人當成師法的典范,自覺加強自身道德人格修養(yǎng),以科舉入仕為目標,以成圣成賢為旨歸。社會政治地位的提高理所當然帶來了功名利祿的占有,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很容易形成“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優(yōu)越感。
社會經(jīng)濟地位使男方占據(jù)著情感主動權,在婚與仕的問題上,文人們也似乎對始亂終棄這一行為的寬容達成了默契。對待以愛情為主題的文學作品,抒發(fā)一見鐘情的愛慕之感、求而不得的婉轉哀嘆、始亂終棄的無可奈何等,也僅是作為一段風流韻事。愛情常常與婚姻仕宦發(fā)生矛盾,但“婚姻”與“愛情”并不發(fā)生重合,相反卻與仕宦發(fā)生聯(lián)系,在個人情愛與理想抱負之間,文人更傾向于后者。
地位的優(yōu)越、仕途的暢達,伴隨而來的便是文人內部的腐化,貪污受賄、始亂終棄成為普遍現(xiàn)象,因此諸如《鶯鶯傳》中的張生,《霍小玉傳》中的李益,《王魁負桂英》中的王魁,《張協(xié)狀元》中的張協(xié),就很容易成為社會道德口誅筆伐的對象,人們不惜用悲劇、魂魄、天譴來摧挫負心書生,與其說是對發(fā)跡書生的指責,倒不如看成是借罵書生之口來宣泄百姓對官僚階級的憎恨。同理,《趙貞女》中蔡伯喈的形象亦是如此。
到了元代,對于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來講,最痛苦的不是蒙元入侵致使山河破碎,而是傳統(tǒng)宗法制度斷裂所造成人格與理想的扭曲失衡。元朝將其統(tǒng)治下的百姓進行了人種的劃分,以此來制約漢人、南人在朝廷中擔任重要官職。儒家思想在蒙元統(tǒng)治下變得不再具有實際意義,在中國整個思想歷史文化發(fā)展過程中陷落下去。加之科舉制度不再實行,入仕之理想抱負難以實現(xiàn),而那些本身就毫無依附能力的文人便被整個架空,原以儒家理想作為追求目標的知識分子便由此產(chǎn)生了盲目、顛簸流離之感,自身的價值難以得到應有的發(fā)揮。于是,“忠君守節(jié)”與“順乎天命”等問題在文人身上被尖銳表現(xiàn)出來。與之相應的便是社會地位的一落千丈,久而久之形成了狂放佻達的性格和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甚至對自身命運的坎坷產(chǎn)生了自憐之情,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對功名的渴望和對美滿婚姻的追求。
現(xiàn)實造成生存環(huán)境的困窘反映在文學作品里,書生多成了被同情的對象,更多傾向于在女性身上找到存在價值,通過女性對書生的肯定,對愛情的忠貞來側面凸顯書生的社會功用。雖然寫其生活潦倒,婚戀不幸,但這些也多是暫時的,最終仍以功成名就、婚姻美滿作為結局。例如《救風塵》中雖不是趙盼兒與安秀才之間的戀愛故事,卻描寫了一位具有俠肝義膽的風塵女子為救同伴挺身而出,與惡棍周舍斗智斗勇的戀愛風塵戲。還有《望江亭》中潑辣的譚記兒和軟弱的白士中;《謝天香》中謝天香和柳永,等等。這些書生無一不是處于落魄無能的境地。文學作品理所當然承載了落魄文人的白日夢,成為了一種借前代浪子的得意之事,撫慰自己的烏托邦。
基于上述觀點,高明出于對書生同情的心理,在對傳統(tǒng)劇目的改編上也將負心歸于一個合理恰當?shù)慕忉?。宋代戲文《趙貞女》發(fā)展到元末的《琵琶記》,蔡伯喈由原先的貪圖富貴變?yōu)椴粦贆噘F,由拋妻棄親變?yōu)椴煌憧分蕖⑿㈨樃改傅闹菊\種子。原來具有必然性的悲劇沖突,變成了因誤會而導致的誤解性沖突;對于倫理教化的歌頌代替了原有暴露性的揭示,既隱含了對負心行為的否定,又弘揚了倫理道德,且有了一個中國人一向喜聞樂見的大團圓式的結局。
三、作者主觀意圖的涉入
作家的作品就是其內心情感的表露,分析高明《琵琶記》主旨變化的原因,除了外圍的歷史政治因素和文人普遍心態(tài)的變化外,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高明,對其性格、思想的研究亦是分析形成《琵琶記》這一主旨變化的關鍵性因素。
值得說明的是,蒙元入主中原雖破壞了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使得儒家文化斷裂,但元朝中后期,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所帶來的積極意義亦不可否定。忽必烈執(zhí)政時期,蒙古人逐漸認識到漢文化的優(yōu)勢,倡導學習漢族文化,積極發(fā)展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大興水利,放棄了游牧政制,向漢族政體靠攏。在實施高壓政策的同時,為了減緩民族矛盾也采取了一系列的撫慰性措施,使得宋遺民的武裝反抗逐漸平息。與此同時,蒙元統(tǒng)治者對于儒學的尊重和提倡,征招漢人參與政治,有利于社會倫理秩序和道德規(guī)范的重建。進入元代中后期,人們反抗情緒基本消失,并在承認現(xiàn)實不可改變的同時,在現(xiàn)有體制中積極尋找出路。高明便是懷有積極入世態(tài)度的人之一。
從小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高明,年輕時便心懷壯志,積極投身元廷,并憑借自身的才華得到了元朝的肯定。儒家忠君事國的思想,使高明痛恨危及蒙元統(tǒng)治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和各地叛亂,只希望在效力元廷的前提下建功立業(yè),面對朱元璋的征召,亦不為所動。明人徐渭在《南詞敘錄·宋元舊篇》里對其記載道:“我高皇帝即位,聞其名,使使征之,則誠佯狂不出,高皇不復強?!盵1]
元朝中后期,儒家倫理思想漸漸復歸,而出身書香世家的高明不僅親身實踐儒家思想,而且不遺余力予以推廣。在《華孝子故址記》《孝義井記》中多次肯定和宣揚孝道、倫理綱常。他認為,“孝子奉父一言,七十年余,未嘗斯須忘,以至沒身不替。當時奉爵位者,其奉君命、恪官守,亦成若華孝子。”[2]這就與孔子所提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一脈相承,反對農(nóng)民戰(zhàn)爭、犯上作亂,希望人人都能恪守本分、保持節(jié)操,就能達到社會的穩(wěn)定。從這些表現(xiàn)都可以看出,高明所接受的儒家思想對其影響之深遠。
元代中期,社會倫理秩序逐漸恢復,《琵琶記》的問世仿佛給當時文人打了一劑強心針。蔡伯喈形象的改變一方面反映了元代文人對于書生形象的同情,更多的是注入了作者的情感,“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儒家積極入世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思想,通過蔡伯喈父親和蔡伯喈被間接反映出來,文人在政治中的地位被有意識地拔高了。作者希望通過對蔡伯喈形象的改造,重新喚起文人們對于社會失落已久的責任感,希望通過這么一個儒家忠孝的典范來規(guī)范文人的行為,改善社會風氣。蔡伯喈因為遵從父親的話而去參加考試,又因為一片孝心想要辭官歸家。面對忠孝間的矛盾,蔡伯喈選擇了忠于朝廷,不得不說是蔡伯喈的選擇亦是高明的理想旨歸。得到朝廷應允回家守孝,又是他孝心的體現(xiàn),“三不從”的設置有力反擊了蔡伯喈的“不忠不孝”,進而成為 “全忠全孝”的典型。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高明在遵從社會倫理既定規(guī)范的同時,也暴露出了自身的局限,隱隱帶出了中國倫理的悲劇。
四、結語
《琵琶記》產(chǎn)生于元末,在戲曲舞臺上,宛若璀璨明珠,被冠以“南戲之祖”的名號,明成祖朱元璋亦曾稱贊“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彪m然自古對其主題變化褒貶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琵琶記》確實在當時觀照了大部分文人學士,具有一定的普世價值。
參考文獻:
[1]高明.游寶積寺[A].高則誠集[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58-257.
[2]高明.華孝子故址記[A].高則誠集[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