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詠物題材是中國詩詞一大宗,可以借物言志,發(fā)抒心懷,也可以把不便明言或言之有礙的心頭話語,借客觀物體曲折傳出。蘇軾與陸游各有一首《卜算子》,一借大雁曲傳自己處境的困危,一借梅花敘說投閑置散、報國無門的苦悶。動植物都成了詩人的化身,物與人融為一體,都寫得非常貼己,為^傳頌。
一、蘇軾《卜算子》詠雁詞之主旨
蘇軾因不贊成王安石變法的一些條例,有人便在蘇詩里尋釁上綱,說他“指斥乘輿”——反對神宗皇帝,并派人趕到湖州逮捕蘇軾,這就是當(dāng)時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蘇軾被關(guān)押后,連仁宗、曹太后、前任宰相等說情都不管用,多虧已退職的王安石出面,發(fā)問“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蘇軾才免于一死,被貶往黃州(今湖北黃岡)。這場轟動的“詩案”牽連了許多人,凡是收受蘇詩的人也遭到重處,不是貶黜就是罰款。
《卜算子》當(dāng)為二月初到黃州所作,時為春分前后,大雁每年此時飛往北方,蘇軾觸物有感而作,亦為初到黃州寓居定慧院相合。關(guān)于此詞之主旨存在分歧:前人有為女子思慕,窺窗而作的說法,牽強(qiáng)附會,最不可據(jù);諷刺政局之說,不免深文穿鑿;“興到之作”,并無具體的命意,此說見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借雁“自寫在黃州之寂寞”,此說見黃升《蓼園詞選》、中國社科院《唐宋詞選》、胡云翼《宋詞選》。
以上諸說有泛化或淡化之嫌,對蘇軾此詞未免有消解稀釋作用。其原因一是多相信清人王文誥《蘇詩總案》卷二十一謂此詞作于元豐五年十二月,距蘇軾出獄已有三年,淡化了剛出獄驚懼的心態(tài)。二是對其中關(guān)鍵詞“幽人”“驚起”“有恨”“寒枝”“沙洲冷”未結(jié)合處境,不明其中寓意。換句話說,明了這些,詞之主旨自然會水落石出。
先說“幽人”,有指人指雁的不同說法。俞平伯《唐宋詞選釋》:“《易·履卦》:‘幽人貞吉,其義為幽囚,引申為幽靜、優(yōu)雅?!彼坪踔^幽靜的人?!短扑卧~選》謂“幽居之人,這里是形容孤雁”,是說指雁而非謂人。胡云翼《宋詞選》亦謂指孤鴻。王水照《蘇軾選集》亦引《易·履卦》:“原指幽囚之人,引申為含冤之人或幽居之人。杜甫《行次昭陵》:‘幽人拜鼎湖,即用前一引申義。此處為蘇軾自指,亦用此義,切合謫宦身份。其《過江夜行武昌山聞黃州鼓角》:‘幽人夜度吳王峴,《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幽人拊枕坐嘆息,亦同?!眲⒛瞬f這兩句“是形容幽人深居簡出,獨(dú)來獨(dú)往,猶如遠(yuǎn)天若隱若現(xiàn)的孤鴻”。如果指雁則與“獨(dú)往來”阻隔不通,雁可“獨(dú)”飛,然非“往來”飛,故王、劉所言甚是。蘇軾《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fēng)轉(zhuǎn)良夜?!庇谜Z用意亦同。進(jìn)一步說,把“幽人”看作“含冤之人”,似乎直露而有礙,不妨視作曾囚禁過的人,猶如今之“前科犯”,方符自謙自慎的用意。明乎此,以下尋求確解就方便得多了。
其次看“驚起”“有恨”,孤鴻為何“驚起卻回頭”,這分明是驚弓之鳥,驚魂未定。“驚起”在這里有驚飛之意,深懼暗箭突至,這也是“卻回頭”的原因,倉皇飛竄,瞻前顧后,滿心憂懼。蘇軾被捕時,官差如狼似虎,“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這是目擊者孔平仲《孔氏談苑》卷一“蘇軾以吟詩下吏”條筆帶顫抖的記錄,至今蘇軾之晾恐就不言而喻。出獄后自然驚魂未定,正如他在《安國寺記》中所說,“閉門卻掃,收招魂魄”;連出遠(yuǎn)門也不敢,“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飾,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別路。傳聞京師,非細(xì)事也”(《與陳季常書》)。由此也可見“白色恐怖”仍然籠罩周圍,所以“深自閉塞”“無事不出門”。心頭陰影重重,憂恨塞胸,他人怎會深悉理解。這個“恨”絕非“寂寞”云云所能了事。冤未能明,懼無人曉,只能獨(dú)自咀嚼這種忐忑不安和痛楚。因此,他也只能借“孤鴻”“驚起”喻指“烏臺詩案”文字上的中傷,這里描繪了剛從臺獄出來驚魂未定而且怕再次被中傷的心理。
再次,“揀盡寒枝不肯棲”,這句最為費(fèi)解。雁本歇止水邊葦問,其足為蹼不能棲于樹上,為什么還要說“揀盡寒枝”?前人或以為這句有“語病”,或以為有良禽擇木之意,或?yàn)橹q說;隋代李元操《雁門行》有“夕宿寒枝上,朝飛空井旁”,是蘇詩所自。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二:“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其不棲木,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為語病,是尚可與言哉!”此句不合雁之生活習(xí)慣,說了等于沒說,似乎還枝生“語病”。這是個肯定與否定的合成句,肯定命題包含否定的前提,否定命題也包含肯定的前提,是說林不能棲都要揀選,選擇了卻又不敢棲。實(shí)際上是說雁不得安居,連平常不居之樹林也“揀盡”了,然而其“寒”難以安居。所謂“寒”,是擔(dān)心林中非安全之地,恐亦有羅網(wǎng)暗箭預(yù)設(shè)其中,因而“不肯居”。這句雖是說了等于沒說,且不僅不合常理而反生語病,然隱伏一種“反合常理”的美學(xué)原理,違背雁之生活常規(guī),卻符合大雁“驚起”的特殊心理,寫盡其徘徊彷徨、危險遍地、安全之地難尋的憂苦心情。王若虛所說的“激詭之致”,不無道理,只是沒有講得明白。
最后看“沙洲冷”,如前所言,雁本居水邊葦問,“沙洲”正是理想的居所,然而二月之“沙洲”正“冷”,亦非合適的安居之所。蘇軾所貶之黃州位于長江邊上,“沙洲”正指其地。他感到周圍似乎布滿陷阱,所謂“憂患已空猶夢怕”,連做夢都是噩夢,真是防不勝防,所以又怎能不感到“冷”呢?但畢竟比起“寒林”少了些驚懼與擔(dān)心,也就無可奈何地只能處此“寂寞”之地。
綜上所言,此詞主旨不是以鴻的“傲岸和自甘寂寞”喻指“作者自己的性格和心情”(《唐宋詞選》),亦非“表示孤高自賞,不愿與世俗同流的生活態(tài)度”(《宋詞選》),而是反映了—個剛出獄的“前科犯”,處處提心吊膽,擔(dān)心被人再次構(gòu)陷,驚魂未安的戒懼心理。當(dāng)然,蘇軾性格中也有兀傲一面,在《初到黃州》中說:“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弊猿爸芯秃苡行┎黄?。然在《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中卻說:“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又是何等的小心?!墩露胀ぁ罚骸叭ツ杲袢贞P(guān)山路,細(xì)雨梅花正斷魂。”回想去年赴黃州時,仍然不免有些后怕。甚至到黃州三年后,還在《寒食雨二首》其二中宣示:“也擬哭窮途,死灰吹不起。”說自己打算學(xué)阮籍途窮之哭,心如死灰,再也沒有復(fù)燃之望。以此保護(hù)自己,以免再受迫害。這些詩作不僅可了解他在黃州的心理活動,也可以對理解《卜算子》詠雁詞的主旨有所參照。
至于張惠言《詞選》卷一引鲴陽居士說:“‘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娜耍坏弥疽?。‘獨(dú)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疅o人省,君不察也?!畳M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拍持蘩洌撬惨病!比徊活欁髡咛幘撑c出獄后的心理活動,把此詞當(dāng)作一般謎語來猜;屬于刻舟求劍式深文索隱,既斷章取義,又流于泛化。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說:“居士之評如是,此詞當(dāng)有案托,但寓意何在,覽者當(dāng)能辨之?!边@種虛晃一槍的說法,拈花微笑,不落言詮,是論者的高明,但對讀者卻無所補(bǔ)益。我們對主旨的探索,徑直說破,或許有瞎子摸象之弊,但若能引起關(guān)注者進(jìn)一步思索,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則甚幸焉!
二、蘇軾《卜算子》詠雁詞之寫法
蘇軾f生格曠達(dá)不拘,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崇尚自然,反對雕琢,以自由的創(chuàng)作觀發(fā)抒復(fù)雜的思想感情。他主張文字“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答謝師民書》)。他的詩詞賦以及書畫均如此?!恫匪阕印愤@首詞也體現(xiàn)了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
這首詠雁詞就不拘于詠物體句句即物即人、不即不離的要求。特別是上片,前兩句只是寫“靜夜之境”(唐圭璋語),既無雁亦無自己。第三句只寫到“幽人”,直到末尾方才見到“孤鴻”,以詠物體上乘要求,須句句有物有己,這雁豈不是飛來的太遲了嗎?
結(jié)片末句帶出下片,而下片全從雁寫來,無一筆松懈,且句句相扣,一句帶出一句,一氣旋轉(zhuǎn),一層深似一層。“回頭”帶出“有恨”,“無人省”帶出“揀盡寒枝不肯棲”,那么究竟棲于何處?自然只能是“寂寞”于“冷沙洲”了,確實(shí)達(dá)到了“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不僅“自然”之極,而且把驚隍心理描摹得姿態(tài)橫生。
下片極為緊湊,而上片散緩極了,散與緊卻焊接在一起,總體看來,確實(shí)“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仡^看前兩句。“疏桐”即早春二月葉之未生只見枯枝,故言其“疏”,同時也把下片“寒枝”“沙洲”之“冷”,隱隱提動;次句只說到了深夜,萬物歸休,也為大雁尋求歇止提供了時間的昭示;所以第三句用“誰見”領(lǐng)起,如此說來,這兩句也并不顯得多么游離于題外。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說:“‘誰見兩句,自為呼應(yīng),謂此際無人見幽人獨(dú)往獨(dú)來,唯有孤鴻縹緲,亦如人之臨夜徘徊耳,此言鴻見人。下片,則言人見鴻,說鴻即以說人,語語雙關(guān),高妙已極。山谷謂‘似非契姻火食人語,良然。”上下結(jié)構(gòu)是把“鴻見人”與“人見鴻”悄然融貫在一起,其實(shí)并沒有“焊接”的硬湊之感。
至于“揀盡寒枝不肯棲”,在下片屬于“插曲”,顯得“姿態(tài)橫生”,深意與機(jī)趣并存。劉熙載《藝概·詩概》說:“東坡詩推倒扶起,無施不可,得訣只在能透過一層,及善用翻案耳?!庇盅裕骸皷|坡詩善于空諸所有,又善于無中生有,機(jī)活實(shí)自禪悟中來。”東坡詞未嘗不是如此?!皰M”句正是“推倒扶起”,從無中生出有來,屬于“透過一層”,借助“翻案法”但又不全是,因?yàn)楸砻嫔稀巴频埂倍亲永镉址隽似饋?,?yīng)當(dāng)從中“機(jī)活”悟出來。至于所謂“良禽擇木”的說法,恐怕未看出東坡的機(jī)智,而滋生南轅北轍、離題甚遠(yuǎn)之理解。
三、與陸游同詞牌《詠梅》之比較
陸詞就內(nèi)容看,也是貶謫之作,然陸游仕宦不停起伏,所以此詞作于何時向來難以確指。梅花不像大雁能飛能止,然有花有香,且不與百花同在春天開,是沖雪怒放,所以松、竹、梅、菊,多得詩人青睞。陸游梅花詞多至百首,但都沒有此詞有名。
此詞沒有在梅花顏色外形上著眼,那樣傳遞不出作者的一懷苦悶和潔身自好;而只是在梅之“心理活動”上發(fā)抒,就把作者的人格與信念寄托起來。前兩句開門見山言梅之生長環(huán)境,它生長在驛站旁的“斷橋邊”,處地荒涼,無人過問,也無人觀賞,好像被人遺棄,屬于“野梅”,自開自落,“也無人惜從教墜”。所以花開“寂寞”,花敗更“寂寞”;如果到了黃昏,就愈加“寂寞”。作者當(dāng)在貶放途中,黃昏路經(jīng)驛外斷橋,而生發(fā)身世同感。因地處無人,所以說是“獨(dú)自愁”,這是跌進(jìn)一層的寫法,而“更著風(fēng)和雨”又跌進(jìn)一層。作者被朝廷遺棄,又加上投降派排擠打擊,這就引起了見野梅而獨(dú)愁,對不堪風(fēng)雨有同感。
下片全從梅花的“心理活動”生發(fā),一是無意與百花爭春,無意在春天爭芳斗艷,而是迎冰沖雪開放。也就是不愿與爭權(quán)奪利的顯宦同流合污,而仍舊遭到政要的嫉妒。雖然在風(fēng)雨飄搖中凋落,被過往車馬碾作塵土,但是梅花的清香品質(zhì)依然如故,不會消失,也不會改變。
《唐宋詞簡釋》謂陸游此詞:“取神不取貌,梅之高格勁節(jié),皆能顯出?!庇盅裕骸霸伱芳匆宰杂?,與東坡詠鴻同意。東坡放翁,固皆為忠忱郁勃,念念不忘君國之人也。”蘇陸兩詞主旨已如上言,兩家都是借物自喻,但主題并不相同,蘇詞只是涉及在困危之境中的憂懼,屬于身家性命范圍,與“不忘君國”的“忠忱”并無干系。陸詞只是宣示,雖然遭受打擊,理念和品格絕不會改變,也含有孤芳自賞的心情,同樣與“君國無涉”。
陸詞上片是人看梅,下片是梅向人訴說,結(jié)構(gòu)略同蘇詞。兩家之結(jié)片,都引發(fā)出下片。然陸詞開門見山,整體緊湊,沒有松緩之句。兩家都從物象的“心理刻畫”上著筆,陸詞以表白式的敘說為主,蘇詞則借助動作刻畫,把復(fù)雜的心態(tài)描寫得更為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