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一
我剛剛到辦公室坐下來,路上買的早餐還沒來得及打開,蔣近魯就打電話來,說有個事讓我?guī)退k一下。我趕緊放下早餐,一手拿電話,一手拿起紙筆,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在我們樓上的展覽中心,搞一個攝影展。具體日期定在四月十一號,是個周末。至于需要請的人員,他那邊都是誰誰誰,我這邊需要請誰誰誰,開幕式需要誰誰誰講話……等電話講完,早餐已經(jīng)變涼了。
我在省文聯(lián)工作,我們辦公樓上,有一個藝術(shù)展覽中心。前年這個時候,他在我們這里辦過一次書法展。那次展覽把我累得夠嗆。且不說他的字寫得根本不入流,還要請省內(nèi)名家全部出席有多難,就是那種繁文縟節(jié)就能把人折騰死。要上當天晚上的電視新聞,報紙專題版面不得少于三分之一版,晚上的招待一定要喝茅臺?!俺嗣┡_,我什么酒都不喝”,他特別叮囑我。其實也不用他說,我早就知道他這個習慣。按上面的規(guī)定,公務(wù)招待不能上茅臺酒。他絲毫也不理會這個規(guī)定,不管到哪里吃飯,非茅臺酒不喝。有一次,一個不了解他性格的人請他吃飯,拿了十五年五糧液。酒打開了,他堅決不喝,安排司機拿他的茅臺上來,給人家辦得很難看。
他很少顧及別人的感受,而對自己的感受卻格外看重。有一次,他被抽到組織部,下到一個市里去考核干部,任考核組長。酒足飯飽之后,他提出來要寫字。書記市長非常重視,專門安排到常委會議室去寫。當他拿起筆寫了幾個字之后,抬頭看了看,扔下筆就下樓了。后面陪同的人都非常尷尬,百思不得其解。后來,考核組的秘書跟書記解釋,安排的地方太冷清了,就那幾個人,沒有一點氛圍。他需要掌聲,也需要喝彩。
二
十多年前,我在老蔣任縣委書記的天中縣掛職當副縣長。那時候大家都喊他蔣委員長,他也答應(yīng)。我到任的那天下午,他主持開了個歡迎會。按照慣例,晚上還要有一個歡迎晚宴,也應(yīng)該由他主持。但開完下午的會他就走了,說是有一撥投資商過來,他要接到縣界。聽了這話,我們面面相覷??吹贸鰜砦覀儐挝凰臀疫^來的領(lǐng)導(dǎo)老大不高興,但出于禮貌,也沒表現(xiàn)出來什么。
晚上的招待是由政府劉縣長主持的。還好,她也是個女同志,從心理上感覺近了些,也有很多共同語言,因此沒人拼酒,酒喝得也不是太多。吃過飯后,單位來送我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執(zhí)意要回省里。我問,不是說好在這里停兩天,要到山上去轉(zhuǎn)轉(zhuǎn)嗎?領(lǐng)導(dǎo)說,剛剛接到通知,明天有個緊急會,必須得趕回去。我知道他們心里有氣,便執(zhí)意要留他們。女縣長看看我,意味深長地說:“他們要是真有事,就讓他們走吧!”
我也不好堅持,就跟劉縣長一起把他們送到高速路口?;貋淼穆飞希瑒⒖h長很少說話。只是回到住處之后,她讓我到她的寢室去??h里給我安排的住處跟她是一個單元,她在三樓,我在四樓。
我是第一次進一個縣長的住室,想不到這么簡樸,甚至可以說是簡陋??蛷d里擺著幾只沙發(fā),墻角有一盆綠植,茶幾上果盤里的水果估計放的時間不短了,看來也很少有人到她住處來。劉縣長給我倒了一杯茶,在我對面坐下,問,今天感受如何?
我笑笑說,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她問我。
我低頭喝了幾口茶,看著她笑笑,多少有點尷尬和無奈。
“你今天的心情,肯定跟我來的那天一樣,”她給我續(xù)上水,站到沙發(fā)后面,兩手扶著沙發(fā)后背,“我從市直單位調(diào)過來那天,市委組織部領(lǐng)導(dǎo)和原單位領(lǐng)導(dǎo)班子的人都過來給我送行。晚宴他倒是參加了,不過——”她仰起頭,長長地出了口氣,“參加還不如不參加?!?/p>
我看著她,用眼神鼓勵她說下去。
“我來那天下午的歡迎會還好,大家都是按套路說的,氣氛也不錯。到了晚上的招待宴會,他喝了點酒,說話就有點放肆了。”她看著我,眼睛有點濕潤了。但這話我無法接,怎么說都不合適。
“他跟送我來的市委組織部領(lǐng)導(dǎo)說,如果從工作角度講,他是不歡迎女同志來的。在這個縣里,縣委縣政府班子已經(jīng)有三個女同志了——一個副書記,一個組織部長,還有一個常務(wù)副縣長,都是重要崗位。然后,他用指頭點著桌子說,這工作還讓怎么干?組織部的領(lǐng)導(dǎo)趕緊接話,跟他講我多優(yōu)秀多能干。他說,那就拉出來遛遛吧!后來可能看我不高興了,就跟我說,你別看我說話難聽,說的都是實話,這也是對你負責任。女同志當縣長,確實不合適,尤其是到咱們這個縣,人多地少,經(jīng)濟困難,情況復(fù)雜,肯定有你哭鼻子的時候!”
“天!”我聽得脊背發(fā)涼,這種情況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的。沒下基層鍛煉之前,倒是聽說過地方上書記縣長很難團結(jié),基本上都不怎么和諧,但弄到這個份兒上,確實聞所未聞。
“他說哭鼻子這事兒,倒真是很快就輪到我了?!彼嘈α艘幌?,那笑真是比哭都難看,“我來不久,全縣開工作會,四大班子和各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都參加。通知的是八點半開會,會議地點就在縣委招待所會議中心。剛好頭天市直幾個同志來看我,晚上喝多了沒走。我陪他們吃早餐,想著會議中心就在隔壁,晚去幾分鐘也不耽誤。誰知送走他們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會議已經(jīng)開始了。秘書和辦公室主任去推門,里面全部都被反鎖著。他們就跟里面的人交涉,沒人敢出來開門。”
“沒人敢出來給縣長開門?”
她又長出了一口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是,很快她就搖搖頭,自嘲地笑了:“后來才聽班子的其他同志講,他坐在臺上看著表,一到八點半,就要求把會議中心所有的門都鎖了,說,任何人都不能開!誰來了也不能開!如果有誰敢違反他的要求,就請他來當這個縣委書記!”
三
我到縣里掛職的第二年,劉縣長就調(diào)走了。據(jù)說老蔣曾經(jīng)跟她談過,希望她到市直去,并幫助她做了很多工作。最后安排的還算不錯,任市委組織部的常務(wù)副部長。臨走的前幾天,她情緒明顯輕松了不少,每次下鄉(xiāng)去跟各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告別,都要拉著我。
之前發(fā)生了一件事,在縣里也傳為笑談。年初的時候,縣委經(jīng)濟工作會上,老蔣與各單位簽訂目標責任書。當簽到縣電業(yè)局的時候,老蔣停住筆,笑著看著縣電業(yè)局局長,問:“老韓,有著落了沒有啊?”
電業(yè)局局長老韓一臉懵懂:“委員長,著落什么?。俊?/p>
“媳婦嘛!”老蔣說。
“有哇!老丈母娘藏著哩——”老韓五十多歲,快該退休了。前年死了老婆,大家一直拿這事兒跟他開玩笑。他是全縣少有的幾個敢跟老蔣開玩笑的人。
“這樣吧!”老蔣扔給老韓一根煙,然后自己點著,又把打火機扔給老韓,“今年給我交三千萬的稅,你只要看上誰,我成全你!”
“好!”老韓說罷,率先在責任書上簽了字。
到了年底,老韓交了三千五百多萬的稅。那天下午開完表彰會,縣里舉辦酒會,答謝這些納稅大戶。老韓就坐在老蔣身邊。喝到半道上,老韓借著酒勁,拍著老蔣的胳膊說:“蔣委員長,您答應(yīng)的事兒該兌現(xiàn)了吧?”
“什么事兒?說!”
“您不是說我只要看上誰,你就成全我嘛!我就看上她了——”老韓歪著頭,偷偷指了指隔壁桌上的劉縣長。
“嘁!”老蔣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滿桌酒杯亂跳,“你是說你喜歡上了劉縣長??!劉縣長!劉縣長——”老蔣扯著嗓子喊,老韓趕緊去制止。但是已經(jīng)晚了,劉縣長微笑著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劉縣長,”老蔣不緊不慢地說,“人家老韓看上你了!”
我的臉唰地紅到耳根,想著劉縣長肯定會爆發(fā)。誰知道劉縣長輕輕地笑了笑說:“那好??!老韓,你怎么個喜歡法呢?”
老韓鬧了個大紅臉。
回去的時候,我與組織部女部長坐劉縣長的車。路上劉縣長始終沒說一句話,一直扭頭看著窗外。下車的時候也沒跟我們打招呼,咣地撞上車門,獨自上樓了。
四
縣委辦公室主任李志杰,原來在市委跟著一個副書記當秘書,后來直接提拔到我們這個縣當副縣長。據(jù)說這個人的背景很深,姐夫是省委組織部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姐姐也是省直一個重要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他在當副縣長期間,敢于拍板決策,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縣長說了,就是政府說了,你敢不執(zhí)行試試?據(jù)說他分管教育的時候,曾經(jīng)把所有民辦學校的老板和校長召集起來開會,宣布一條政策,從新學期開始,民辦學校的收費和公辦的一律拉平,全縣不能再有一個“高價生”。這個政策一出,民辦學校都炸鍋了,畢竟公立學校拿著政府的各種補貼,民辦學校不是能不能競爭過,而是能不能生存下來的問題。大家一窩蜂地去找縣長。這么大的事情,劉縣長也不敢擅自做主,就推到了老蔣這里。老蔣聽罷,呵呵一笑說,他有政策,你要有對策嘛!我直接把縣政府的決議否了,或者你們硬扛,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們回去,自己想辦法,只要不違反法律,我看都可以干!
結(jié)果這些民辦學校都乖乖地執(zhí)行了政府的決定,只是什么服裝費、餐費、車輛管理費等亂七八糟的收費增加了很多。這些收費都不屬于政府管理的范圍,因此民辦學校的收入也沒減少。
但李志杰處理問題的果斷,深得老蔣贊賞。老蔣說,四大班子里面,和事佬太多,有個性敢擔當?shù)娜颂?。后來他就把李志杰要到縣委辦公室當主任。俗話說,一個槽里拴不住兩頭叫驢,果不其然,兩個人很快就鬧得不愉快了。先是在辦公室副主任王克敬的使用上,兩個人發(fā)生了沖突。王克敬是從鎮(zhèn)黨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選調(diào)過來的,這個人不但工作能力強,文字水平也很高。本來前任書記準備把他作為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的苗子培養(yǎng)的,可老蔣來了之后,處處找他的茬兒,干什么都挨批評。這讓李志杰看不下去。其次是老蔣晚上貪杯,而且喝了酒之后不回家,坐在辦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煙,半夜才回去,秘書司機都得陪著。過去的辦公室主任也天天陪著他。李志杰作為市直下來的干部,一來不喝酒,二來不加班,下了班就回家。
有一次,開上半年工作總結(jié)會,四大班子都參加。因為重點工作推進比較理想,會后老蔣讓辦公室安排大家聚餐。老蔣帶頭,先用茶杯喝了一大杯。然后給每個人敬一杯,連劉縣長都齜牙咧嘴地喝下去了,但是到了李志杰這里,他堅決不喝,一滴都不喝。
“真不喝?”
“真不喝!”
“咦!”老蔣呵呵笑著,“我不相信總書記敬酒你也不喝吧?”
第二天,老蔣跟李志杰談話,說省委黨校有個短期培訓班,讓他去參加學習。半個月后,李志杰從省委黨?;貋?,發(fā)現(xiàn)自己在常委樓上的辦公室被信息中心占了。他去找老蔣。老蔣說,現(xiàn)在辦公用房太緊張,讓他到大辦公室,與大伙兒一起辦公。
李志杰氣得當晚就回了市里。三天后,不知受了誰的開導(dǎo),又回來了。他找到老蔣,非要拉著他喝酒。老蔣呵呵笑著,讓秘書安排了一個大房間,但不讓任何人陪。過去的不快都在呵呵一笑中消散,甚至倆人喝到興頭上,把辦公室副主任王克敬的事情也給辦了。
李志杰大著舌頭問:“蔣委員長,王克敬這個人你覺得真不行?”
“你說呢?”
“我說行?!?/p>
“你說行那就行!”
“蔣書記啊,你不能對王克敬有偏見。人家真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同志,而且文字水平確實好。可是每次給你寫的講話稿你都扔掉,還劈頭蓋臉把人家訓一頓?!?/p>
“人啊,”老蔣現(xiàn)出少有的慈祥,“不磨不成器!”
“那你也不能折騰人吧?”李志杰的舌頭更大了,“你每次扔掉的稿子,他拿給報社李明,知道你最欣賞李明。李明換個名字給你,你都說好,還拿著這個稿子訓他。這樣時間長了,就把同志們的心傷了。”
“哈哈哈哈!”老蔣大笑起來,“志杰啊,我給你說實話,王克敬是我最喜歡,也是最看重的干部。我之所以這樣折騰他,就是看看他忍耐的極限。他才高八斗,如果再經(jīng)得起挫折,前途無量??!不過,他像你一樣,禁得住考驗。來吧,喝一杯大的!”
五
根據(jù)政府分工,我分管文化、旅游和招商引資。要說都是閑差,和我同時下來掛職分到其他縣里的人,大部分都是這樣分工。根據(jù)自己的分工,我?guī)е鴧f(xié)助我工作的辦公室副主任劉志,分別到所管部門進行調(diào)研,逐步了解情況。一圈走下來,才知道自己分工的部門,任務(wù)雖然不是很重,但是壓力都很大。按照他們的說法,縣里給他們的有死任務(wù),如果完不成的話,要就地免職。
我覺得挺逗的,在總結(jié)會結(jié)束后,我問辦公室副主任劉志,政府工作還有死任務(wù)?他說,哪有什么政府工作啊,所有工作都是書記安排的,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包括縣長,都有死任務(wù)。我更吃驚了,問,縣長的死任務(wù)是什么?“第一是招商引資,第二是向上級部門要錢,”他說著,翻出年初四大班子分工的臺賬,翻到縣長那一頁,“縣長今年的任務(wù)是招來四家投資不少于五千萬的縣外企業(yè),向上級部門爭取扶持資金不少于兩個億。”
我哭笑不得,這哪是什么書記,簡直就是老板嘛!
劉志把秘書支出去,然后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好,小聲對我說:“您沒聽說過這樣一句順口溜嗎?縣委來了蔣近魯,從此沒有縣政府?!?/p>
我想想女縣長給我講的故事,禁不住搖了搖頭,心里想,莫非縣長完不成這死任務(wù),他還有權(quán)把人家就地免職?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厲害。我分管的旅游局,今年的死任務(wù)就一個,就是把二神山從四星升格為五星級。他到縣里之后,全面打造旅游品牌,硬是把一個沒有多少旅游資源的地方,營造成鄂豫皖三省交界的旅游熱點。據(jù)說他剛開始號召做旅游,大家都在下面偷笑。這個市所屬的八個縣,就我們這個縣旅游資源最差。
但他不信邪,下著大雪帶著工程隊上山修旅游公路,隨后又圍著旅游區(qū),修建了十幾座水庫,最后還把抗戰(zhàn)時期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時炸掉的一座古廟,進行了修復(fù)擴建。但即使如此,還是游客寥寥。他就號召全縣人民齊動員,“天中人游天中”,一下就把旅游炒熱了,南山旅游區(qū)直接掛的就是4A級牌子。這個剛剛滿三年,就要求旅游局把5A級的牌子掛上,難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景區(qū)里的二郎神塑像,他覺得一是太小,二是水泥的,檔次太低,要改成石雕。后來旅游局根據(jù)他的要求,請來福建著名的雕刻之鄉(xiāng)曲陽縣的老師傅,花了近半年的工夫精雕細刻。雕像基本快竣工了,旅游局局長讓我邀請他去看看。我去他辦公室等了幾次,都沒等上,只好讓他的秘書約時間。有一次周末,我回省城,剛走到半道上,秘書打電話說他要去看雕塑。我趕緊掉頭向景區(qū)趕去,結(jié)果我到了他還沒到。我看到雕塑旁邊站了一隊人馬,都是全副武裝。我說,這是干嗎的?局長說,這是從煤礦請的爆破隊。我說,看項目請爆破隊干嗎?局長苦笑了一下,還沒往下說,他的車子已經(jīng)到了。他在雕塑前下了車,圍著雕像看了一圈,搖了搖頭說:“不中?!?/p>
局長趕緊問:“哪方面不中?”
“哪方面都不中!”他把手中吸了一半的煙擲在地上,用腳踩滅。
局長說:“我們專門邀請國家旅游局的專家看了,他們覺得不錯才請您……”
“那你還讓我來看啥?弄一堆紅石頭放這里,不協(xié)調(diào),也太張揚。這立在景區(qū)門口,像一張老虎嘴,看著舒服嗎?”說完,他看看我,讓我坐他車子回縣里,說有事跟我商量。我本來想跟他說,這是星期天,我要回家。想想他是個沒有休息觀念的人,只好作罷。
我們的車剛剛拐上高速公路,就聽到震天動地的爆炸聲,一股濃煙沖天而起。我這才明白旅游局請爆破隊的用意。可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絲毫不為所動。
六
據(jù)我的辦公室副主任劉志講,老蔣剛到這個縣里的時候,日子也不好過。這是一個老區(qū),按老蔣自己的說法,那就是“解放前出將軍,解放后出刁民”。這里的農(nóng)業(yè)基礎(chǔ)條件差,工業(yè)除了有一個國有的縣化肥廠,其他基本上是空白。過去的領(lǐng)導(dǎo)也搞過招商引資,但招引過來的外商,活不了幾年便跑的跑,死的死。所以老蔣過來之后,提出“要把投資者高高舉過頭頂”,營造一個投資洼地。他親自跑招商,凡是投資者到了這里,他都要親自接親自陪。我來的那天就有一個新加坡的華僑回來投資,他親自接到縣界。
招商這種事兒,非一日之功。他搞了幾個月沒有一點效果,原因是項目根本落不了地。他建議挨著化肥廠,搞一個工業(yè)園區(qū),主要是那個地方的水電路都很方便。這個建議在四大班子會議上一提出就遭到很多人的反對,他們說,化肥廠還要發(fā)展,預(yù)留的土地不能動。
“發(fā)展個屁!”老蔣怒不可遏,“再發(fā)展下去,我看就成了火化場了。不但沒納過一分錢的稅,財政每年還要給予大量的補貼?!?/p>
“補貼也符合國家政策,這是涉農(nóng)企業(yè)。”縣人大主任不軟不硬地頂過來。
開完會回來,有人私底下告訴老蔣,這個企業(yè)不能惹,不但在這個縣里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就是在省里市里,也有很深的根子。所以到這個縣履任的書記縣長,首先要到化肥廠來拜拜山頭,否則工作很難開展。
“而且,”那人神秘地看著老蔣,“您今天一腳踹到他們心口上了,化肥廠隔壁那塊地是他們的心頭肉,準備讓化肥廠破產(chǎn)后,一起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p>
老蔣笑了笑,沒說什么,以后幾個月也沒再提化肥廠的事。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縣里公檢法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挨個兒換了個遍。有一天下午,老蔣帶著新調(diào)來的公安局長和檢察長以及一眾隨從,到化肥廠搞調(diào)研?;蕪S廠長照例大大咧咧地坐在辦公室,等他們上來朝拜。老蔣徑直走到中間的沙發(fā)上坐下,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夾在嘴上,也不點著。僵持了幾分鐘,廠長終于沉不住氣了,站起來把老蔣的煙點上。
“這是新來的鄒檢察長,這是新來的公安局崔局長,這些人——”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干人,“是我從隔壁安徽省請來的審計事務(wù)所的同志。你打給縣委縣政府的報告我都看了,知道你們企業(yè)確實很困難,虧損嚴重。那么,今天我們服務(wù)上門,由鄒檢察長帶隊,成立工作組。審計之后,確實需要補貼的,縣里再窮都不會虧待你們。”
化肥廠廠長面不改色,胸有成竹地微笑著,估計這樣的陣仗見多了。
“但是,”老蔣從秘書遞過來的包里抽出一沓子照片扔在廠長面前,“這個你今天得先說清楚?!闭f著,他又把照片一張一張撿起來,拿在手里讓廠長看,有拉煤的車,有他把穿著白襯衣的手插進煤堆里的,也有煤車車廂里往外滴水的,“我跟公安局崔局長,還有檢察長,在你化肥廠外守候了半個月。這些拉煤的車,你往煤里面注水且不說,一車煤,你能夠轉(zhuǎn)圈賣好幾次,最多時可以賣十一次!于心何忍啊!”
說完他站了起來,重新把照片扔給廠長,然后把手機交給秘書:“這一段時間不管誰打電話來,你就說我在治療,無法接電話!”
說罷,拂袖而去。
很短的時間內(nèi),化肥廠的蓋子被揭開了。化肥廠廠長及老婆、親屬,共有七人被判刑。一時間,天中縣人人自危。但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并沒有像想象和傳說的那樣繼續(xù)擴大,縣里的各項工作照常進行。
工業(yè)園區(qū)順利開工,同時有七家企業(yè)入駐。剪彩那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營造出一派熱火朝天的氣象。老蔣專門安排人大主任代表四大班子發(fā)言。人大主任反復(fù)推辭,說這樣名不正言不順。老蔣說,天中縣是你的老家,我們都是外來人,給你們來打工的。有些話你不說,誰說合適?。?/p>
七
原來以為招商引資是個閑差,無非是全國各地跑跑,參加參加上級舉辦的招商活動,年底湊合幾個項目報上去就行了。誰知這項工作老蔣抓得特別細,其實很多客商都是他親自招來的。他辦事雷厲風行,說到做到。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只有人家客商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但是有一次,在一個項目上耽擱了很久。這個項目是一個木材深加工項目,生產(chǎn)出口到日本的木地板。但是項目太大,縣里的土地指標不夠。
他說,先上車,后買票。你們只管干吧,遺留問題縣里處理。
但對方是一個臺資企業(yè),人家嚴格按規(guī)矩辦事,土地拿不下來堅決不動工。有一次他把我和土地局長喊到辦公室,就這個事情要開協(xié)調(diào)會。
他的協(xié)調(diào)會,其實就是拍板會。但是這一次土地局長不敢妥協(xié),因為所占用土地有一部分是基本農(nóng)田,那是高壓線,誰都不敢碰。
蔣委員長是這樣跟我們“協(xié)調(diào)”的:
“咱們國家啊,人多地少,都知道這個事實哈,”他習慣性地點上煙,如果一口氣抽下去一半,那就是要說難聽話了。土地局局長緊張地看看我,又盯著他的臉?!巴恋芈?,肯定要保護,對不對,老王?要不咱們國家十幾億人,吃風喝沫啊?但是就目前的科技條件看,企業(yè)就得建在地上。難道你有辦法給它弄月球上去嗎?”
我們看著他的臉在慢慢變大,顏色也深了,估計下面就要拍桌子了。好在這個時候,那個臺灣老板帶著幾個人過來了。一看我們是在說他們這個項目,臺灣老板趕緊說,我們都很清楚,王局確實已經(jīng)很努力了。
“努力?那是你說的吧?你看看他有沒有街邊拉板車的努力?。俊?/p>
然后他扭頭問:“王局,這土地局長,肯定比拉板車的輕松一些吧?”
王局長趕緊站起來,挺胸答道:“蔣書記,您放心,我把土地拿不下來,您就把我拿下來!”
“你們這些人啊,一讓你們貫徹縣委縣政府的會議精神,你們大會小會都拍著胸脯講,要把投資商當成上帝。”他用手指著那幾個臺灣客商,“你見過上帝嗎?你信上帝嗎?其實啊,我看有一點就足夠了,”他夾著煙的大手一劃拉,把我們幾個都圈進去了,“你們把投資商當成我蔣書記,成了!”
八
我到縣里的第二年,老蔣調(diào)到市里去了,任市政協(xié)副主席。縣里人都知道,他這是明升暗降??晌铱此那榫w絲毫沒受影響,走的時候搞得轟轟烈烈,今天參加告別宴會,明天到鄉(xiāng)鎮(zhèn)看招商項目,仍然是一副當家做主的派頭。
離開縣里后,他倒很少回來,偶爾回來一趟,也是公務(wù),要么是陪著客人來參觀,要么是市里組織的考察什么的。有一次我應(yīng)酬完從賓館出來,看見他往樓上走,秘書在后面夾著包跟著。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本來我想躲開。誰知他卻老遠就向我打招呼,待我走近了,便問我說,縣里那么多人去看他,為什么我不去?“當時讓你來縣里掛職鍛煉,是我同意的。開始他們選的領(lǐng)導(dǎo)秘書,都被我否決了。我看你是個文化人才同意?!?/p>
感覺瞬間我的臉就像一塊紅布。我趕忙解釋說,一來我不會喝酒,應(yīng)酬的事做不來;二來也沒什么事,害怕去了麻煩他。
“嗯,也是,別沒事找事。”他突然指著自己的牙說,“我上去刷刷牙,吃完飯一定要刷牙,你看我五十多歲了,牙一點事沒有?!?/p>
我點點頭,尷尬地笑了笑。
“明天中午別安排事了,陪我吃飯。”他上樓的時候?qū)ξ艺f。
第二天的飯局,是縣政協(xié)的幾個領(lǐng)導(dǎo)安排的,也算是例行公事。所以開始的時候,酒喝得不是很多。快喝到一半的時候,劉世明過來敬酒。他是政法委書記兼法院院長,在隔壁有一桌客人。過來之后,他就倒了兩杯酒,端著走到老蔣跟前說:“蔣書記,我敬您!”
當時老蔣正在跟政協(xié)于主席說著什么,看見他過來,頭都沒扭,自顧自地說下去。
“蔣主席,我給您敬兩杯酒?!眲⑹烂髟俅钨r著笑說。
老蔣還是像沒聽見一樣,也不拿眼看他,接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于主席看看他,又看看劉世明,尷尬地笑著。
劉世明見狀,立馬先把兩杯酒喝了,又倒了兩杯喝掉,再斟滿兩杯,雙手恭恭敬敬地端到老蔣跟前,說:“蔣主席,我先喝為敬了!”
“嗯,”老蔣這才轉(zhuǎn)過身來,接過酒杯,但仍然不看劉世明,“你到底還是知道規(guī)矩??!”
劉世明自嘲地笑著,又自罰了一杯酒。
“世明啊,我在縣里的時候,你敢這樣給我敬酒嗎?”老蔣自己也倒了一杯,仰脖子喝了,“我聽說你對我沒讓你當縣委副書記有意見,我這是在保護你。就你們法院那一坨事,老百姓背后咋罵的你不知道?我看你屁股不好擦干凈。來!”他抓起兩個茶杯,咕咚咕咚倒?jié)M酒,自己先挑個大的喝了。
九
據(jù)說老蔣離開天中縣是非常不情愿的。上級跟他談了好幾次話,說他干得不錯,工作很有成效。而且市里現(xiàn)在有位子,又是提拔,也算是對有能力、敢擔當?shù)母刹康囊粋€交代。他都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走。理由是,各項工作剛剛把基礎(chǔ)打好,工業(yè)剛成規(guī)模,旅游業(yè)還需要大力拓展,財政收入雖然完成了保吃飯的目標,但用于發(fā)展的錢還不足。
“確實,你干的工作,取得的成績,我們都知道。但是,”上級領(lǐng)導(dǎo)打開檔案柜,搬出一沓子材料,足足有半米高,“這是你的告狀材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雖然我們覺得大部分都是不實之詞,但是人言可畏,可見你的工作阻力有多大!從愛護干部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希望你回來。”
“那你們就去查嘛!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我死不瞑目!”
省里市里也根據(jù)告狀信查了幾次,都不了了之。但是趕到換屆的時候,還是把他提拔成政協(xié)副主席。他誰也沒再找,也沒再抗爭,更沒有發(fā)牢騷。那天我在調(diào)干宿舍樓下散步,碰到他從外面喝了酒回來,估計喝了不少,走路踉踉蹌蹌的。我還沒說話,他就大著舌頭說,縣里各個部門都給他送行,就我分管的部門,連個電話都沒有。
“我都安排過了,怕排不上隊?!蔽医忉尩馈?/p>
他哼了一聲,說,你不會撒謊。然后就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他依然這么高調(diào)。
離開天中縣的時候,根據(jù)領(lǐng)導(dǎo)的意思,四大班子開個歡送會就行了,不要搞太大的動靜。但他堅持開個全縣干部大會,說來的時候光明正大地來,走的時候也要光明正大地走。這是他在履新開全體干部會時對大家的承諾,不能不兌現(xiàn)承諾,偷偷摸摸地離開。新來的縣委書記也不好拒絕,就按照他的安排,開了個全縣干部會。
各種歌功頌德、依依惜別的程序結(jié)束之后,最后請他講話。
“我只講兩句話,”他一手夾著煙,一手夾著麥克風話筒頭,“第一句,是說給書記縣長你們倆人的。你們到這個縣來工作,干得好壞,我覺得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像我一樣,可以隨時仰著臉回來,神鬼都不怕,對誰都問心無愧!”
臺上臺下都寂靜無聲,幾百人的會場,掉根針都能聽見。
他停頓了至少有三分鐘。
“第二句話,是說給我們的干部聽的,尤其是臺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他扭頭看看臺上后面幾排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我來的時候赤手空拳,走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啊,拉了滿滿四大箱子,四大箱子啊!”他伸出四根指頭,放在頭上比畫著,“你們知道是什么嗎?是你們在化肥廠報銷的各種票據(jù)!我不知道我該拿這些票據(jù)怎么辦,也希望你們別只顧著在背后搗鼓我,到我面前好好說說,這些票據(jù)該怎么辦!”
“但是,我只想提個醒,很多事情,很多人,能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十
老蔣的攝影展如期舉行,天中縣來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前后任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還在開玩笑說,蔣委員長有魅力,只要在他手下工作過的人,對他都是言聽計從。老蔣呵呵笑著跟大家碰杯,看起來還真像個藝術(shù)家了?,F(xiàn)在他的酒量小多了,喝多一點就胡亂說,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大將風度。
我是第一次知道他會攝影,而且拍的片子確實不錯。這些年他在政協(xié)工作,世界各地沒少跑。我站在他在肯尼亞馬賽馬拉國家公園拍攝的一幅照片前,心里涌出一種異樣的溫情。那是一頭母象,領(lǐng)著一頭小象,正向草原深處走去。小象的鼻子搭在母親的尾巴上,像個頑皮的孩子。草原上的草全黃了,稀稀疏疏的有幾棵樹。看得久了,仿佛覺得世界就是這樣開始,也是這樣終結(jié)的。
(選自《當代》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