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儀
按照習俗,我也應該叫他爸爸,因為他是我丈夫的父親,兒子的爺爺??墒?,盡管我兒子今年都十歲了,我卻還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
我丈夫是他的獨生兒子,他含辛茹苦將他養(yǎng)大,仿佛就是為了和我相識那一天。正如泰戈爾所說:“樹木負荷,歲月千載,如若莊嚴堂皇的片刻?!蔽也挥蓮男牡诪樗先思医星m然我也免不了將來吃這種大虧),但我卻始終無法從內(nèi)疚、感謝中生出情感來,因為……因為……說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我從來愛胡思亂想,這毛病實在不好。還在女孩兒辦“家家”的時候,我就懵懵懂懂設想過長大后要嫁的人家:書香門第,深閨大院,公公要氣宇軒昂,最好是博士,即或是工人,也要有軋鋼工人的氣魄和梁山好漢的豪爽;婆婆呢,最好像觀音菩薩,慈祥可親,笑口常開……
然而,當我第一次邁進夫家的門檻,便整個兒呆了,呆若木雞。公公是小工廠的職員,住的房子貧民窟似的,又矮,又小,又黑,又潮??吹贸?,為給我們接風,才大肆鋪張,上下裱了層白紙,但白紙下污墨的墻,仍毫不通融地浸透了出來。地面呢,也費心盡力刮洗過一遍,結(jié)果呢,卻像大黑麻子抹了層油脂。
婆婆躺在角落小床上,慈愛倒是無限,只是想抬手拉拉我都辦不到,她因車禍致殘,已經(jīng)十多年了。
公公呢,興奮地從滿是油煙的廚房鉆出來,慌亂地羞怯地微笑,手絆絆地竟解不開圍裙。那神情,活像中學生,那個子,比我還矮一個頭。
我不忍再看。剎那,熱烈、激動,還有驕矜和戒備,全跑光了,只剩下失望,受了騙似的委屈的心,從此空蕩蕩的,再也填不滿。
丈夫還兩個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很難設想,公公如此瘦小的身軀能挑動這樣沉重的生活擔子。
前些年,我們在外地工作,半月一封信,一年一探親,成了定局。我這個當媳婦的,從來不會搶先。寫信嘛,總是他寫完了,我再不失時機加幾句;探親么,更是他叫了“爸爸”,我才緊跟進門。
之后,調(diào)回來,常免不了“短兵相接”,有孩子在,可堂而皇之:“給爺爺?shù)贡保缓⒆硬辉?,令丈夫傳話:“喂,叫你爸吃飯……”幸好這是最不愛挑剔的人家,多年,也就安安穩(wěn)穩(wěn)過去了。
只是今年春節(jié),在合家團聚的酒宴上,他大姐提議為父親健康干杯,全都興沖沖端起了杯子。這時,丈夫不知哪根神經(jīng)打架,愣愣盯著我,冷不丁冒一句:“唉!這么多年,就沒聽你叫過一聲爸?!?/p>
霎時,歡樂像冰鎮(zhèn)了,我又羞又愧又急,公公比我更窘得厲害,臉一下子緋紅?;袒蟮摹⒚H坏哪抗獠恢亩悴?,非常困難地說:“莫……難為她,叫不叫一樣的……”
說著他端起酒杯,酒灑了一半,“喝!干杯!”他猛一仰脖。我驚疑于他從未有過的勇猛,一抬頭,正好看見他用寬大的衣袖擦去了腮邊一滴渾濁的淚。
這一滴淚將我多年的心理平衡攪了個稀爛,我好像成了負債人,不得不時時在心里自個兒打架:“我并不是不尊重您呵,我已經(jīng)悄悄叫過您多少次爸爸了,真的!”
這確實是真的,公公是會計師,他有一手高超的技藝,打起算盤來就像劉德海彈琵琶,閉著眼聽,“噼里叭啦”,“噼里叭啦”,真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市里會計師考核,他作過一次表演:不論多長的數(shù)字,只要話落音,他就報答案,那掌聲簡直要震塌房。后來丈夫?qū)ξ医庹f,這個行當有不少人是公公的徒子徒孫,掌聲不光為技能,更是為他的人品,為他對工作絕頂細心、負責任、絲毫不徇私情。
兒子生病住院,幾天工夫,便拖得我們招架不住。這時,公公來了,像第二梯隊,除了帶來孩子愛吃的水果、糕點,還有小人書、膠泥,以及一把雄壯肥美的“官司”草。孩子高興得猛撲過去,差點扯翻了輸液架。翌日清晨,我們?nèi)ソ影?,看見床頭站滿了膠泥捏的“小貓”、“小狗”,孩子在甜甜酣睡;公公呢,彎腰在打掃著“官司草”“火拼”后的狼籍戰(zhàn)場。他眼里密布著血絲,臉上卻洋溢著一種童稚才有的純真笑意,就是石頭人也要動情呵,此時此刻,我真想叫他一聲“爸爸!”
但最令人欽佩的卻還是他對婆婆的態(tài)度,我認為,若非圣人,絕難如此!
婆婆大腦受損,身體癱瘓快20年了。七千多個日夜,連同未知的更其艱辛的歲月,鑄成了副沉重的枷鎖,公公獨自背著它,毫無解脫的希望,也從不希求解脫。
多少年來,他從未吃過一頓香甜飯:雞,他吃渣;肉,他吃肥;菜,他吃梗;每頓飯,他一匙匙喂完了婆婆,才吃那剩的、涼的。
多少年來,他從未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熱天要起幾次為婆婆擦汗,冬天,要起幾次替婆婆翻身。醫(yī)生都說像婆婆這樣的“高癱”病人,十幾年沒有得褥瘡,不能不說是奇跡。
只有我們才明白,這個奇跡是怎樣創(chuàng)造的:入夏,天熱得像蒸籠,公公每天給婆婆洗澡,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搬動她毫無知覺的笨重軀體,一點點輕輕擦洗,從頭洗到腳趾頭,一邊和她輕聲講著話。婆婆不能吹電扇,每次澡還沒洗完,公公已像從水里撈起來一樣。
每當這時,我就想起藏克家的《老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
它橫豎不說一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
它把沉重的頭低下。
……
去年,他退休了,隨即便加入了“會計師協(xié)會”,隨后又被派去查一個經(jīng)濟案件,大概是緊張得很,他好久沒來看我們。
開春后一天,他來了,人顯得更其瘦小。問起他工作,才知道就是報上披露的那個牽涉到不少人的重大案件,他是查帳具體負責人。
他像有什么心事,話,說得更少,熟悉的微笑也隱不住深深的憂郁。
吃完晚飯,他要回去了,照例要走那穿過小山崗、小叢林的小道。我突又犯了胡思亂想的老毛病,好像看見幾個手持白刃的歹徒在林里埋伏,一陣心驚肉跳,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送送他。
初春、黃昏、野郊,山崗上彌漫著一陣令人心醉的氣息。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片林子別說藏人,兔子也藏不了。于是,我想講個笑話:“知道我為什么送您?”
公公認真想想:“不知道?!?/p>
“我怕有人刺殺您?!闭f完自己先想笑。
不料,公公突然色變:“你怎么知道?”
原來,威脅當真存在。
查帳以來,公公已遇到幾件怪事,有一次還發(fā)現(xiàn)門縫夾著一張紙條,寫著:“小心!你查人賬,人跟你算帳。”
我驀地感到發(fā)冷,冷氣直往上冒:“快報告公安局!”
“報是報過了,人家也不能天天跟著我?!?/p>
“快快退出來,申明不干了!”
“過河到一半,退回去也是淹,再說事情也不能半途而廢……”
“不行,他們遲早要找你,快躲開,到姐姐那去?!蔽?guī)缀跏前笏恕?/p>
“存心找麻煩,躲也躲不掉,再說媽媽怎么辦?你呀……好傻?!?/p>
一個“傻”字,說得好輕,這是十多年他對我講的第一個貶意字,可我卻感到了無限的慈愛。
“那你們就到我們家來,馬上來!”我?guī)缀踅衅饋怼?/p>
他看著我,這么多年第一次這么清清爽爽看著我,無限深切,無限酸楚地笑了:“有你這片心,就夠了。我倒無所謂,怕只怕丟下媽媽給你們添麻煩。這些年,我天天堅持鍛煉,就是為了死在她后頭,哪怕多活一天……不過,我也有安排,存了一筆錢,找好了一個人,到時,你們只要經(jīng)常去看看……”
“不!你不要講這些,你先搬過來!”
“好,我考慮……考慮。”
他喃喃地說,卻像做錯了什么事似地又紅了臉。
突然,他叫我:“這兒有側(cè)耳根呢,好新鮮!”
說著他像完全忘了剛才那件事,高高興興挖起側(cè)耳根來。一會兒坎上,一會兒坎下,動作又輕又快,身子矯健靈活,不到一會兒,他竟挖好了一大把,。
他把側(cè)耳根在小溝里洗洗放在我手里,然后從未有過地撫著我肩頭,親昵地說:“快回去吧,他們在等你呢?!?/p>
他走了,因熱脫下的紅背心圍在脖子上,像一條鮮紅的紅領巾。他每走幾步便回頭對我揮揮手,可我實在挪不開步,他知道我在看著他,于是努力走得輕盈,走得歡快。那姿態(tài),那步履,仿佛是為向我證明:他不用我們擔心,他還有力量迎接生活的一切挑戰(zhàn)……
頓時,一陣猛烈沖動,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不可遏阻的愿望:“叫‘爸爸,趕快叫!讓他聽到,趕快!”
可我張了張嘴,什么也叫不出來。因為,喉頭被什么東西完全堵住了。
于是,一股又甜又咸的液體順著面頰慢慢流進了我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