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歲末,蘭姨帶著一個大網(wǎng)兜和舊兮兮的挎包跨進我門家。屋外的寒氣徘徊不去,北風(fēng)貼著地跑,像一條瘋狗那樣忽遠忽近。蒙塵的燈泡從天花板上投下一束黃光,把一桌飯菜映照得生色不少。但我們一家人誰也沒有動箸,都靜靜地等待著父親的歸來。蘭姨坐在鑊灶間的柴倉凳上,面無表情,一聲不吭。這讓母親臉上有了幾分尷尬之色,她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只好把湯罐里的溫水舀出來,添些冷水,直到水桶里的溫水都快滿溢了,才對著我們兄弟倆喚道,暖湯燒好了,誰先來洗面洗腳?依舊例,我們每晚洗漱都在吃飯之后、睡覺之前。因此,我就說,我們連晚飯都沒吃,怎么就先洗面洗腳哩?這話讓母親聽了越發(fā)尷尬。那一刻,她好像忽然省悟,我們還沒吃飯呢。可是,讓我們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扒拉著飯,讓蘭姨獨坐一隅苦等,似嫌怠慢;但蘭姨的脾氣也怪,非要等父親回來她才肯吃飯。灶孔里的暖氣彌漫著整個鑊灶間,蘭姨依舊木木地坐在柴倉凳上。有時貓來竊暖,無聲無息,如同幽靈。從灶孔里發(fā)出的松柴微火的鈍響,應(yīng)和著遠處零星的爆竹聲。我跑到樓上,打開窗戶,看看那條巷子里是否出現(xiàn)了父親的身影,卻只見幾個老人帶著小孩子在巷口點歲燈。從這條巷子望出去,是一排繁復(fù)的燈盞,一片安放喜氣的瓦屋。瓦屋盡頭,并沒有響起橐橐的腳步聲。遠處的天空,只有幾束煙花寂寞地燃放著。
聽母親說,父親一大早就跑到外面討債去了。也許他現(xiàn)在就跟蘭姨一樣,正在那戶人家守候著,悶悶不樂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蘭姨是從兩百里外的一個縣城過來的,這一回她若是討不到錢,就沒臉回去過年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xù)待在我們家里苦等消息。她坐在我們家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來討債的,倒像是來作客的。通常情況下,她是隱忍的、知禮的,即便流淚也是背過臉去的。半年前,父母為蘭姨作保,參加一個“互助會”。誰知“互助會”竟是一樁騙局,父母和蘭姨的血汗錢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卷走了。父親說,他這一輩子吃過最大的虧就是碰上“抬會”這檔子事,以后吩咐子孫,九世勿碰。
“抬會”,也叫“聚會”。鄉(xiāng)人忌說“抬”字,因為它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抬棺材這檔子晦氣的事,但他們說順了嘴,也就不管什么忌諱了。這大約也是抬會后來活該倒霉的原因之一吧。抬會是怎么來的?我那時年幼,未曾問過大人,只是聽一些人說,它是一名深山冷廟里的尼姑所創(chuàng)的,尼姑大約是收了一個小鎮(zhèn)上的窮木匠的好處,就面授機宜,讓他一夜發(fā)財。我后來寫一本有關(guān)地方風(fēng)土的書,特地查了一下有關(guān)“抬會”的史料。原來,這種民間融資的奇招并非尼姑所創(chuàng),它在溫州由來已久。民國時期的抬會是這樣的:一個會由十余人湊成,牽頭的,稱會主,入會者統(tǒng)稱為會腳。入會者先有約定,會金須得定期交出,首筆會金由會主收用,類如牌桌上的頭家先出牌,此后的規(guī)矩則是讓會金依次交給會腳,各人輪流收一次。收畢會金,會主就在家中擺一桌酒席宴請會腳,俗稱“吃會酒”。此種風(fēng)氣在一九四九年以后雖然不太盛行,但一直以來在城鄉(xiāng)之間得以保存。八十年代中期,“抬會”換了一種面目又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會”中生“會”,就有了各種名目的“會”:“八年四會”“二萬會”“五萬會”“搖會”“退會”“進會”等。一種叫作“銀背”的人也開始游走于鄉(xiāng)野市鎮(zhèn)?!般y背”是什么?字典上沒有這個詞,好像是我們這一帶的人獨創(chuàng)的,意思是“背銀子的人”。奇怪的是,銀背和會主大都是沒多少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大約因女人屬陰,天生就有一種吸金的能力。那時候,一個貌不驚人的村婦也許就是百萬元的會主。會主、銀背、會腳之間的關(guān)系如同一張蜘蛛網(wǎng),既是復(fù)雜的又是脆弱的;只要其中一個受損,便是一損俱損,整張借貸關(guān)系網(wǎng)也就隨之撕開了。父母和蘭姨的錢交給一個銀背后,就是這樣不知所終。父親找到了那位銀背,她雖然欠了父親一筆錢,卻顯得很輕慢,脾氣不小,用父親的話來說是,病人大過郎中。父親隔三岔五上門討債,奔走不歇,卻總是無果而歸。也就是在那個除夕夜,父親依然在一個銀背家苦等那筆陳欠。
父親回來已是很晚了,母親把飯菜重新餾了一遍。蘭姨和我們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了解情況。聽父親說,整整一天他都在一位銀背家中坐等。他們家里還有十幾個像父親這樣前來討債的人,個個都霜著臉。而銀背呢?卻跑到那個會主家去討錢了。但有消息稱,會主還不起錢,她家的“錢莊”被人封了,而她本人究竟是卷款逃匿,還是被黑道上的人綁架了,外界不得而知。這家會主的遭遇還算好的,有一家會主的家門天天被幾百個債主像石頭似的堵住,走投無路,呼告無門,就拿燒酒伴著敵敵畏灌下去,一死了之;她的丈夫解下了領(lǐng)帶,也要投梁自盡,幸好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這世道,父親說,就是《圣經(jīng)》里所說的末世景象了。
說到這里,父親看到桌上擺著一盤豬口舌,心中似有不快,讓母親端走。母親不解地問,這菜冷了不好吃?父親皺起眉頭說,倒掉。父親的脾氣原本就不太好,這些日攤上這些煩心事,更是肝火大動。一回到家,便是閉門稱尊,仿佛要把自己在外邊所受的屈辱全都撒到我們身上。我們總是想躲到父親的視線之外,但屋子太小了,父親目光一掃,纖細必照,看什么不順眼,必加呵斥。貓狗也不例外。父親喝斥母親的時候,蘭姨就在一邊相勸。母親(一位虔誠的基督徒)脾氣溫順,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到柴倉凳上,往灶孔里添了一塊樟木,把灶火攏住,這是我們鎮(zhèn)上的習(xí)俗,每逢除夕夜都要為明年留點什么。在鍋里留點飯,也是這意思。
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父親在門口打了一串鞭炮,放了三聲炮仗。在硫磺的氣味中,我們一家人望著滿地翻滾的紅色紙屑,告別了舊年。不過片刻工夫,整個鎮(zhèn)上的爆竹聲便由繁密歸于疏落。偶或有幾束煙花,在夜空中拖曳著漸行漸遠漸淡,仿佛一個人剛唱罷一首歌,還剩些余緒要緩緩地平伏。
新年第一天醒來,我們沒有穿上新衣裳,自然也沒有向父母伸手要壓歲錢。蘭姨在我們家過完了春節(jié),心里總是惦記著家中的女兒。蘭姨叫什么名字,我從未打聽過。母親讓我這么叫我就這么叫了。對她,以及她的家人,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是平陽縣人,丈夫是個不太走運的煙花炮竹制造商,到了年底,常常是開著卡車四處奔走,既是去外頭討債,也是避債。她有個女兒,一直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外婆家。按理說,這個時辰,她們一家人本該是團聚在一起,充滿喜樂的。蘭姨的煩憂也是父親的煩憂。父親向她保證,一定會想辦法把這筆錢追討回來。
過了正月初一,蘭姨帶著無望回去了。
這一年清明,蘭姨把幾箱滯銷的炮竹批發(fā)給我們家。父母在鎮(zhèn)上一個南貨市場做小生意,因此就辟了一塊小地方兼賣炮竹。生意居然不錯,三天時間賺了千把塊錢。又過了幾天,蘭姨帶著一包清明前采摘的新茶,過來結(jié)賬,父母把所賺的錢悉數(shù)交給蘭姨。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是他們還給蘭姨的第一筆錢。剩余的欠款,父親還會分期還掉。做人不能沒人影,父親常常這樣說。所謂人影,在我們家鄉(xiāng),亦指信義。不講信義的人只會說鬼話,而說鬼話的人只會被人當(dāng)鬼看,自然是沒有“人影”的。
轉(zhuǎn)眼間又要過年了,蘭姨又從平陽縣運來了一卡車煙花炮竹。父母在自家南貨店斜對門支起了一個攤子,我和哥哥剛剛放了寒假,父親便讓我們過來幫襯。邊上也有人(以中老年人居多)賣煙花炮竹,亦攤亦篷,沿街?jǐn)[放,時不時響起一聲吆喝。起初,我們兄弟倆都羞于當(dāng)小販子,兩個人把雙手插在口袋里,遠遠地站在攤子一邊,生怕遇見熟人打招呼。天氣寒冷,生意清淡,我們都感覺時間難熬,一邊跺著凍僵的雙腳,一邊背著一些古詩詞。哥哥背前一句,我接后一句。整個市鎮(zhèn)上空唯有雪意,沒有那種漂亮的雪花。那年冬天好像特別冷,天黑下來之后寒氣更深重了。風(fēng)一吹,地上的樹葉就變成了旋渦。站在街頭,有一種生怕被漩渦吞沒的感覺。平日里,父親時常會過來作例行檢查,他告訴我們:碰到那些騎摩托車的人(那時候,騎摩托車便是有錢的象征),一定要吆喝一聲。但我們兄弟倆都羞于開口。摩托車呼嘯而過時刮起的灰土,常常弄得我們灰頭土臉。晚上回家洗臉,一看,臉盆是墨黑的。那陣子,由于庚寅會案的影響,鎮(zhèn)上經(jīng)濟不景氣,買煙花炮竹的人也不如往年多了。但我們一家人苦戰(zhàn)十幾天,到底還是賺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望著天空中燃放的煙花,父親的眉頭也終于松開了一些。一年將盡,如書讀到卷終,總有一些難言的悲喜。除夕前一天,蘭姨又帶著她的女兒來到我們家,父親把剛剛賺得的一筆錢交到她手中。這是父親還給蘭姨的最后一筆錢。第二天,蘭姨就要回去過年了,母親給她準(zhǔn)備了一些年貨帶回去。母親說,蘭姨是來向我們討債的,但她又幫我們賺錢還債。這世上,哪里找得到這么心地善良的討債人?
過了正月,我們得知蘭姨家的煙花棧房發(fā)生爆炸,她丈夫和兩個工人都被當(dāng)場炸死了。從此,便斷了蘭姨的音訊。
庚寅會案發(fā)生時,我還只有十多歲。那時候,縣里面每天都在審會案,風(fēng)雨如晦,人心惶然,我們鎮(zhèn)上死傷的會主和銀背大約也有幾十個吧。
除此之外,那一年,我們鎮(zhèn)上似乎并無大事可敘。
責(zé)任編輯:姚娟
主持人語:
東君的散文在細致、完整而簡短的敘述間呈現(xiàn)出一股濃濃的傷感之味。有著濃濃的施蟄存的文氣。在這兒,他關(guān)注初生嬰兒的靈動,留心人之將死時從容又焦慮的矛盾,也打撈停留在歲月深處的人情物事。無論何種題材,他都賦予同樣的文字底色:灰頹。
他的書寫帶著濃濃的人間暖意。強大的生存困境以及階段性的人生災(zāi)難并非他的書寫目的,他要從中攫取人性中的善良和光輝,比如信任,比如溫情,比如慈悲,來映襯晦暗的現(xiàn)實,使其愈發(fā)動人。
在不動聲色的深情面前,一切寫作技法都是雕蟲小技。
——主持人:張鴻
作者簡介:
東君,本名鄭曉泉,浙江樂清人,70后,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兼及詩與隨筆。著有長篇小說《樹巢》《浮世三記》,另有結(jié)集作品《東甌小史》《恍兮惚兮》《聽洪素手彈琴》《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