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的小魚兒一撥,肚皮一陣微顫,我醒了。
河水似的灰光從天窗擠下來,太陽老人應(yīng)該還在東山背面喝酥油茶,婆婆去佛龕前供燈的腳音像踮在草墊上,我又在早晨醒過來了!唵啊吽!【注1】托上輩子福報,才讓我身邊拱著熱乎乎的兒子,頂頭睡著小羊似的女兒。我還有個五歲兒子跟爺爺睡在大屋,還有個孩子睡在肚子里。感謝三寶!我有三個丈夫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小叔子,聽說山外不是這樣的……孩子們有幾個爸爸這件事——人家是怎么忙過來的沒人給我說清楚過。反正我們家得五個男人才能把一年的活干得差不多,才可以在過新年的時候,穿上好衣服帶上酥油,去八宿的金頂寺逛寺院。孩子們有好幾個爸爸這風(fēng)俗在我們尼巴村、我娘家的普龍村、舅舅家的葉巴村都是這樣的。三寶?。∥壹业娜兆釉絹碓街苋?,一定是公公婆婆叔叔前世積的德,也是我親爹娘今生行了善。唵啊吽!天窗越來越白了,這就起床罷。今天,六叔子和女兒梅朵要去八宿上學(xué)呢,索朗拉姆說炸點油果子。
“卓瑪,把牛牽出去罷。”聽見我出小屋,禮佛的索朗拉姆交代一聲。跨過高門坎,外間就是牛圈。天上的白線從門縫里掉進來,兩頭牦牛已經(jīng)聞到天亮的味道,鼻子搭在門栓上,黑眼珠子朝我,這是對我撒嬌呢??刹皇敲?,我當媽媽已經(jīng)當了三回,馬上要當?shù)谒幕?,大黃才是第一次當,我看它就像看剛出嫁的閨女。它們就像三個孩子熱烘烘、軟烘烘地圍在我身旁。
開門聲驚動了煙囪邊的野鴿子,它們呼地飛起,一圈一圈攪動,把天上的“亮”趕了下來。吖!吖!天亮的氣味是甜的呢。除了兩頭牦牛,我家還有兩棵核桃樹,三棵蘋果樹。野鴿子不是我家的,就因為我天天對它們說話,它們就夜夜睡在我家煙囪上。阿媽說,屋檐棲鳥是善人之家。阿媽說的每句話都對。扎西頓珠說的每句話也一定是對的,雖然不是每句都能聽懂。但是密咒師這句話我聽懂了:每天醒來都是一次新生。我已經(jīng)活了二十九年,多少天是算不過來了,但每天活著醒來,真是佛祖保佑啊。唵啊吽!我叫桑吉卓瑪。尼巴村的桑吉卓瑪。
出門第一件事就是給牦牛擠奶。大黃奶脹呢。小黃也等著吃新命的第一口奶。大黃小黃是白瑪赤列給起的,他還給核桃樹、蘋果樹起了名,還給前面的山、后面的山起了名字。達娃央珍說我們家出了個詩人呢。詩人是什么人吶,扎西頓珠那樣的人吧?他會詠誦《格薩爾》呢。奶就在家門口擠,擠前先讓小黃拱幾口。第一罐牛奶獻給佛法僧三寶,第二罐牛奶送給工作隊的央珍,她是拉薩人呢,前世的善緣讓她來我們村扶貧,一個人住在村委會。她弄了個“太陽能”讓大家洗澡,雖說村里人總忙得沒時間去洗,我們還是說她是好人。擠第三罐牛奶時,太陽老人跳出了東山。白瑪赤列怎么說的?“日出東山西山紅,哈達托起瑪瑙峰?!闭f的就是我每天看到的。我們四周層層疊疊的山就像蓮花瓣,尼巴村就坐在蓮心上。
第三罐牛奶沒多擠,得留給小黃吃飽肚子。娃娃家,盼著這口奶呢。擠完牛奶,我提著兩罐奶,沿坡道下一個壩子,村委會門前的水泥壩子是我愛去的地方。我們尼巴村有兩條山溪護佑,一條青溪從瑪瑙峰流出串起四層壩子,住著十二戶人家,我家在最高層,村委會在第三層,扎西頓珠家在第二層,丁增尼瑪家在底層。還有一條白溪奔流在我們這面坡和對面崖之間,上游有樹、有杜仲、有鬼臼,是尼巴村人年年討生活的地方。今年,我家三個男人在山上呢,叔叔和他二個兒子。叔叔和公公都是索朗拉姆的丈夫。多吉、群培和赤列,是我的男人。春天,達娃央珍剛來的時候問我喜歡哪一個?我看著她笑。核桃樹都坐果了我才敢問她,你有幾個男人?她笑得流水一樣響,說就有一個還離婚了。哦吖!我想不通,她一個女人可怎么活。
村委會大門“哦呀”一聲開了。達娃央珍出來,問候我一聲,我也問候她一聲,把奶罐掛在木欄上就回家了。央珍會把兩罐奶煮熟,其中一罐再掛出來。寡居的唯色、鰥居的次仁或家里有娃娃沒有奶水的會來拿走。大黃和它的孩子已經(jīng)在向陽的坡子上吃草,我薅了一把野花,沿石子坡爬一個拐,回到家院。
家里已經(jīng)煨了桑。桑煙接通了天,太陽光順著煙子落到煙囪上,鴿子的翅膀都飛紅了,它們的叫聲能傳到天上。婆婆正在大灶上炸油果。這一年,索朗拉姆已經(jīng)炸過兩次油果:山路剛開化,達娃央珍帶五叔子和另外四個少年去拉薩學(xué)畫唐卡,婆婆炸過一回;叔叔帶多吉和赤列進山伐木,又炸過一回;今天是第三回了。 哦吖!扎西頓珠坐兒子的摩托車前來送行。密咒師高大而謙虛,像房子一樣蓄著溫暖。他對兩個孩子訓(xùn)誡:
“帶上念珠。上課的時候不能捻,下了課,多捻一捻?!?/p>
梅朵回過眼仁瞥我,她一雙羊羔似的善眼把我扎得肚子疼。為什么要上學(xué)呢?還到縣城去上?一去半年回不得家。但個個孩子都要上學(xué)呢。達娃央珍是個好人,她求我讓梅朵上學(xué),我不想讓她為難。群培跟孩子們站在一起,他臉上的紅疤被太陽老人照得發(fā)亮。怒江沒把他收走真是蓮花生護佑,我不嫌他孩子們也不會嫌他。密咒師訓(xùn)導(dǎo)完、把加持過的金剛結(jié)系在上學(xué)人的脖子上,最后叮囑:“別光學(xué)藏文也別光學(xué)漢文。兩個都要學(xué)。不能忘記媽媽不能忘記傳統(tǒng)?!蔽也恢纻鹘y(tǒng)是什么。這個村只有扎西頓珠拿起書本能念,他的話我不是每句都懂,但我愛聽。
端出酥油茶和油果子,張開手臂擁抱。我把梅朵捆在群培的腰上,用的是出嫁時阿媽纏在我腰里的紅背帶。阿媽說,將來用它背孩子。十年了,已經(jīng)背過三個,現(xiàn)在用它把孩子跟大人綁在一起,他們要在怒江邊的峭壁上跳六個小時呢。白瑪赤列怎么說的?想起來了,“羚羊跳”。我可沒見過羚羊,赤列說這句好聽話時我看他一眼就連忙低下頭,而那一整天,赤列的眼睛嘴巴胳膊屁股都是笑著。摩托車發(fā)動的一刻我抱住梅朵,女兒小小的身子在發(fā)抖,她在我胸窩里小聲說:“阿媽拉,你生完弟弟去八宿看我?!蔽覐膽牙锍槌瞿钪榍那娜M梅朵的衣筒,把額頭貼在孩子的額頭上。六叔子的摩托車經(jīng)過時,我?guī)退死嵝钡囊骂I(lǐng)?!拔也粫屇惝斘蚁眿D的!”說這話時白瑪赤列也就六叔子這么大。那年,葉巴村中心小學(xué)成立,叔叔騎馬送赤列去上學(xué)。上了一年就回來了,“我太大了!”但他學(xué)會了說漢話。這些事說說都是好笑。兩輛摩托車拐一道彎下到水泥壩子,下到第三道彎時拉增家的摩托加入,下到第二道彎時次捷家的摩托加入。他們排著隊下到山底,經(jīng)過一個石板橋就轉(zhuǎn)到山那邊了。索朗拉姆怕是也聽到摩托車過了石板橋,她翅膀下的小雛越來越少了。
扎西頓珠進大屋問候了公公就走了。公公四年前斷了腿后就再也沒下過床。我去把天窗玻璃掃掃,坐在天窗下的公公能多一點亮。這是最后一年住這個地堡,伐木的男人回家就可以拆料鋸板子了,明年夏天新屋就可以動工了。
“叔叔他們這兩天就回來了,您不要擔(dān)心吶?!?我對站在地堡頂上瞭望的索朗拉姆說。
“你也不要擔(dān)心吶。梅朵有老六呢,哭了有人哄呢?!?/p>
我心里一酸,手搭涼棚遮住了眼。地堡后,一塊蕎麥田,是太陽光色;另一塊蕎麥田,是河水翻起的浪花色。金蕎麥地和白蕎麥地的遠處是雜樹,雜樹的深處就是青溪。白瑪赤列上山那天,蹙起薄薄的眼皮說:“蕎麥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回來了?!?/p>
吃了一個面果子,喝了一碗酥油茶,我又快樂起來。孩子上學(xué)就是要當公務(wù)員呢。公務(wù)員是什么真是說不好,但達娃央珍就是公務(wù)員,她住在圣城,嫁一個男人、不喜歡了還可以離婚。她一年掙的錢比這里的男人一輩子都多,樣子也好看。她穿單薄的白袍子在水泥壩子上走來走去,就像月亮從東飄向西。我愛看她在自己接的水管子上洗菜,那些大葉子菜就像綠瑪瑙在她手上閃光,而珍珠耳墜把她的眼珠都照亮了。我怎會不愿意梅朵將來是她那模樣?想想我都會笑出聲。我天天去工作隊還是因為達娃央珍愛說話——我們尼巴村人好是好就是不愛說話;央珍好是好,就是不像我們這里的婦女愛笑——不笑,怕是有心事呢,就像赤列,他們想心事的樣子教人心疼。
“兄弟三個,你最喜歡哪個啊?”達娃央珍剛來時總是眼睛動眉毛動地這么問。我阿媽說要對兄弟仨一樣好,我就不說話只是笑。央珍在村里住了兩個月就說這樣的話:“這三兄弟,多吉的勁兒使在手上,群培的勁兒使在腿上,老三赤列的勁兒都用在嘴上。一說話,像牛鈴一樣叮當透亮。”我的臉就被她說紅了。白瑪赤列一說話,一個臉都是動的,越說越紅,像蘋果花被太陽風(fēng)吹著。他說話時,前心像一面鼓,聲音在鼓面下滾來滾去。我每天來水泥壩子,就是想聽央珍說兄弟仨,還想聽拉薩城里的故事,漢人有很多笑話,每一次都夠我笑得臉麻。
“炸了果子,索朗拉姆讓我給你拿來?!边@是今天第二次來水泥壩子了。
“我們的小尼巴公主上學(xué)去了?高興吧?”
我身上掠過一陣涼,要過多少年梅朵才能穿上這種白袍子啊?!八胗浤隳兀驹趬巫涌谕驴?。她說你給她招手了?!?/p>
央珍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肚子:“等著享她的福吧。”
“你上回說的……避孕是什么呢……”
“哈,你愿意避孕了?”我好幾天沒看見央珍笑了。
“這個生下,就四個了?!?/p>
“不想再生了是不是?”
“三兄弟找一個,可以。四兄弟找一個……”我搖搖頭。
“你是說兒子們將來找媳婦?”央珍的笑聲像她的白袍子一樣又薄又軟。我們都不知道她有多少歲,有人說她三十多,有人說她四十多,有人神秘地說她快五十了。她笑時的臉,像熱酥油一樣金黃透亮。
“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生四個,夠了。”
我難為情地沖央珍笑。不想再生不是因為我自己,是……我也說不清楚是因為什么?!吧赀@個,我?guī)闳グ怂蘅h,在手臂上埋根線,如果想生了還可以取下來,不耽誤再要孩子?!?/p>
“那時候你都回拉薩了吧?”一想到下雪的時候央珍就走了,我就難過。
“你動員幾個姐妹一起去。”我哪敢動員別人,我連三兄弟都不敢說。央珍看著我的臉,她什么都能看出來,最后說,“明年春天我可以再過來一趟。”一想到明年春天蘋果花開得像雪一樣白,我又高興一點?!芭率?,不等你來,我又懷上了呢?!蔽蚁敫胝涠啻粫罕阏f,“我想在這里洗個澡,不知道那個‘太陽能能不能用?”
“能用啊。建起來就是讓大家用的啊?!?/p>
“洗澡對孩子……”我擔(dān)心地看著央珍,她立馬明白我的意思。
“洗澡對小孩好呢。至少一個月要洗一次?!?/p>
我的臉像紫葵一樣紅了——央珍總說我笑起來像紫葵,她從手機里找出紫葵的圖片給我看,我想不出自己跟這朵花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沒想過洗澡跟兩兄弟回家拉什么因緣——但是,我真的可以洗得干干凈凈盼著親人回家。
我健康的身子像一個陌生而新鮮的女伴,度母送過來的一般,冒著熱氣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看著害羞,慌亂把衣服穿上了。
太陽快到頭頂了,我靠在壩子邊一塊孤石上,把長發(fā)搭在石頭上曬。寡居的唯色過來把那罐牛奶取走了,她給了央珍一個角瓜,央珍切了半個給我。鰥居的次仁來找央珍要止疼片,央珍說,你不能天天吃止疼片。老次仁說,吃了止疼片我才能干活。央珍只給了他一片。次仁從石頭邊經(jīng)過時對我說,你曬頭發(fā)就像曬唐卡,嚇得我趕忙從地上爬起來:“老次仁, 可不能亂說,我這卑賤的頭發(fā)怎能跟神圣的唐卡相比?!碧柟獯痰梦冶牪婚_眼,背過臉,我把頭發(fā)從發(fā)燙的石頭上拽過來,收成一把,提著頭發(fā)回家。頭發(fā)要在核桃樹下梳,我們油光發(fā)亮的頭發(fā)都是核桃樹護佑的。
回到家,索朗拉姆背著小孫子正在打酥油。索朗拉姆要將每一滴牛奶都打成酥油,天一冷,要用酥油的地方多著呢。我心愧,兩個孩子自己不管跑去洗澡,自己的阿媽都要責(zé)怪了。我連忙把圍裙解開包住干凈的辮子,躬身走到索朗拉姆身邊說:“阿媽拉,央珍阿佳【注2】說漢地核桃。不像我們這里一個一個砸開皮,是放到草堆里漚,七天,青皮就掉了?!?/p>
“哦吖,七天就掉了?!?/p>
“我去打一盆試一試?”
“試一試么?!?索朗拉姆是天底下最會跟家人說話的婆婆,“伐木頭的人,該回家吃核桃了?!?/p>
索朗拉姆這是想念出門的人了。多吉是牦牛頭,群培和赤列是牦牛腿,哪個都是家里的頂梁柱,我可不能光想赤列。太陽有點熱了,把兩只胳膊從袍袖里抽出,衣袖系在腰上,對索朗拉姆說,我去把公公從地堡里背出來,看我們打核桃。
丁增尼瑪?shù)哪ν熊嚶晱膲蔚讉魃蟻?,一個拐一個拐地蕩,把人心蕩得兩邊晃。摩托車在扎西頓珠家停下,過一會兒,密咒師敲響了銅鐘。索朗拉姆迎到木欄門口,丁增尼瑪?shù)哪ν熊囈呀?jīng)拐上壩子埡口。
“赤列摔了。多吉回來報信,在阿巴家【注3】?!?/p>
索朗拉姆身子向后仰,我伸過去打核桃的木桿,頂住婆婆的后心。
“赤列……他還會說話么?”
坐在地上的索朗拉姆拉著丁增,而送信人的臉因為壞消息悶得發(fā)黃。我扔掉棍子,把大兒子拉到婆婆身邊,回頭看看公公,他眼睛像黑洞,正仰著臉看這邊。
“我去阿巴家。你給奶奶倒碗油茶?!?/p>
囑咐兒子后,我提起裙子跨上摩托車,鼓出的肚子挨著丁增的后背,也顧不得規(guī)儀了。摩托拐下埡口時,聽見兒子放聲大哭?!俺嗔性谀膬核さ??”我拽住丁增的衣襟?!皶窠?jīng)崖?!庇质菚窠?jīng)崖!要收走多少尼巴村男人!
扎西頓珠家鐘聲當當。從摩托車上下來,我在門前堆放的白堊土絆一下,撲向前,撲到扎西頓珠伸出的雙手上。
“阿巴,求求你,救他!”
“救!在家的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去?!?/p>
我真想親吻密咒師慈悲的手,但他把我的手轉(zhuǎn)給他的夫人。我半跪著,把額頭貼在夫人溫?zé)岬氖直成稀?/p>
“白瑪赤列活著?!狈蛉说脑捯魸L到“活”的第一個音,我身上的疼就像深谷里飛上來的一只鳥,又像是一聲嘆息。旁邊傳來一聲哭,我打晃的眼睛看到,是頭發(fā)像鴿子窩的多吉。我這才看見他,突然另有悲喜,曬經(jīng)崖還把多吉留給我。我的哭聲滾在多吉悔恨的哭聲里,像青溪滾進白溪。
“怎么掉下崖子的?”
“一棵大材卡在崖子下那個黑石板上,他去扳……”
“每次都跟你們說!卡住了就是山收住了,還去扳?你叔叔沒有跟你們說?”
找來粗繩和鐵鉤的扎西頓珠聽到這話,痛心地責(zé)備。多吉哭得更兇。
“赤列舍不得那根大材?!?/p>
屋外聚集了聽到鐘聲趕來的村人,扎西頓珠背著繩子鉤子出去了。夫人跟著送到院子。我回身抱住發(fā)抖的多吉,他反抱住我,發(fā)白的嘴唇干得像隔了年的牛肉干。
“我不敢回家?!彼薜孟駛€孩子。
“不回?!蔽易プ∷氖直郏屗?。他怕是一夜沒睡,又趕了這些山路。
“見血沒有?”回到大屋的夫人問,多吉抱住我的手松開了。
“怕是……”
我撲過去抓住夫人的手,把額頭貼在她的手上:
“夫人啊,我婆婆聽到壞消息昏了過去。我替婆婆做主,求求您把家里的跌打藥找出一些,讓多吉帶到山里。”
“我這就去找止血藥,還有銅針、紗布。你給多吉打點茶?!?/p>
我煮了茶,多吉喝了一碗又喝一碗。他每根頭發(fā)都粘著紅土,好像血從頭發(fā)里滲出來。
“喝了茶去太陽地睡一會兒。我回家?!?/p>
我的心在嘴里蹦,走出扎西頓珠家,爬上一道拐再爬一道拐。山道上的碎石像瑪瑙山上滾下的魔鬼。扎西頓珠每到新年都說,“魔鬼”說不定明天就會滾下來,今天要好好吃糌粑。
“今天要好好吃糌粑呀!”
“今天要好好吃糌粑呀!!”
要多帶點炒面、奶疙瘩,還要煮一壺酥油茶帶上。如果赤列活不過今晚,至少讓他喝碗熱酥油茶。一團黑氣堵在我嘴里,爬上村委會那道拐,我一張嘴,嘴里吐出的像一塊黑夜。
“桑吉卓瑪,敲鐘是誰家出事了?”
達娃央珍輕得像一片煙,她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她快五十了還是透明的,而我們這里的人,即便像梅朵這樣的孩子,都又實又重,是黑色的。
我吐了一口黑水,把事跟阿佳說了。她問要幫忙做什么,我用圍裙抹了一下嘴角上的黑水,看著這個白云似的拉薩人。她能把壩子打上水泥,而對在山上搏命的尼巴村男人她能幫啥呢?
“幫我安慰索朗拉姆。讓他們備些炒面和酥油茶帶到山里?!?/p>
我也不敢對索朗拉姆說?,旇揭呀?jīng)要了公公的腿,石頭堆里還要留住她最聰明的兒子。我的心跳把山都震響了。
拉布和貢秋兄弟家跟我家是一層壩子,隔著青溪,青溪上搭著三根杉木,我們兩家這么來往走動。我是走不到河那邊了,魔鬼已經(jīng)把我的眼睛綁走了,看什么都是轉(zhuǎn)的。我得去求兩兄弟。四年前,兩兄弟把公公抬回家,如今求他們把我的赤列抬回家。我跪下來,聽著流水,爬到三根杉木上。水白得像花,像滾動的石子,而膝蓋下三根杉木像沉浮的小羊。我正在往下沖,赤列扳動的大木正往下沖,瑪瑙山正往下沖,我肚子里的孩子正往下沖……一個口諭世代相傳,被填平的青溪兩岸叫“尼巴”。尼巴的意思就是湮沒。
從木橋到拉布家有一段碎石頭硬路,我摸著硬路爬到他家門口。
“慈悲的人吶……”我向趕出來的兩兄弟呼救。
拉布和貢秋兄弟聽我說完話,沉默地回屋找擔(dān)架。每隔一年,這副擔(dān)架就會找出來用一次,去年往外抬的是他家難產(chǎn)的媳婦。他們家里,今年還沒有女主人。
尼巴村這面坡到底,青溪流進白溪,一座石橋跨在白溪河谷上,沿著河水向西。是有樹的西山,西山的背后是黑黑青石的大西山。早上,太陽老人剛出來的時候把它照得瑪瑙一樣紅,赤列這個巧嘴的人兒給它起名叫瑪瑙峰。赤列還把我一輩子也走不到跟前的東山叫金城山。一早一晚,金城山金閃閃的山頂飄著云,像蓮花生盤坐的金蓮花寶座。我們尼巴村沒有寺院,就在石橋邊的向陽坡立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我們早上來拜金城山,晚上拜瑪瑙峰;如果村里出了禍事,也來這里禱告。
索朗拉姆和達娃央珍已經(jīng)在轉(zhuǎn)經(jīng)筒了,還有夫人、寡居的唯色和鰥夫次仁。我坐在他們中間。多吉和拉布兄弟來到石板橋,多吉走到索朗拉姆身邊跪下,把額頭靠在阿媽拉攤開的手掌上。他的身子在發(fā)抖,索朗拉姆托他的手在下沉。我從旁邊伸手托在阿媽拉手下,索朗拉姆都不一定知道,多吉這是睡著了。這個愛頭疼的男人靠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著。拉布和貢秋聽完夫人的交代,叫一聲多吉,可憐的多吉身子一跳,膝蓋在打顫。
“看好你和叔叔的命!”索朗拉姆拉住多吉的衣服,她大兒子腿上的肌肉一抖一跳的。
多吉站起來,我在他要站還沒站直時,在他襠里捋了一把。這累得快滅燈的男人現(xiàn)在腰上會生出一盆火炭,這下他能撐到天亮吧。多吉倉皇地瞥母親一眼,都沒顧上往我這邊丟一眼,就跟在拉布和貢秋后面,沿溪水西去。
“要讓赤列說話,不能讓他睡著?!边_娃央珍喊道。
“先把傷口縫住?!狈蛉藳_著搏命的年輕人喊。
河谷里的風(fēng)刮來。燈點上了?,旇Х寮t得像血“瑪朵”,河谷里向西的樹葉黃得像金子、像金子在太陽老人的歌聲里;像金子化成光。我的眼睛一定看瞎了,一個河谷里都是白亮亮的、像蕎麥花一樣絨絨的白;像蘋果花一樣粉粉的白,在白的轟鳴中,穿白藏袍的白瑪赤列騎著白馬而來。“等蕎麥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回來了。”蕎麥地里,花正開著的呀……
“多吉,把赤列帶回來!”
我喊得、把肚子里的一腔血都喊出來了。河谷把我的叫喊吞進去,吐出來的只有河水;瑪瑙峰把尼巴村的男人吞進去,把木材吐出來;達娃央珍把字塞進電腦,錢從拉薩的“公務(wù)員”吐出來;白瑪赤列白得像云,跑起來像駿馬,說起話來像小蘋果又青又脆,夏天把他吞進去,而被秋天吐出來時……難道要像公公一樣從此躺在床上……唵啊吽!唵啊吽!
沒什么女人可以做的了,除了禱告和吊命。從丁增尼瑪?shù)哪ν熊囘M門,我的心口堵的都是石頭,它把我的肚子占滿了,肚里的孩子擠得翻不了身。坐在羊毛氈子窩里,我“哦——唉——”地長嘯一聲。我的一口氣,像一根繩子從嘴里爬出,肚子里的亂石松了一點。我又“哦——唉——”地長嘯一聲,這河谷,一定放不下我的召喚,也“唉,唉,唉——”地接著我的喊聲;這聲音能不能像一雙手,伸進山谷,伸到白瑪赤列跌落的曬經(jīng)崖,抱住正在流血的、冷得哆嗦的白瑪赤列?!
被回聲拽著,我從婦女們圍坐著的大經(jīng)筒邊站起,走下山坡,獨自站在石板橋上。石板橋正對著河谷,我的召喚能一聲連著一聲,讓河神山神聽見?,旇Х逅{了,瑪瑙峰黑了;河谷看不見了,瑪瑙山頂最后一根亮線也看不見了。只有山坡上我們十二戶人家點的燈,還有石橋上我點的一念燈。我很感激夫人和達娃央珍一起盤坐在山坡上轉(zhuǎn)經(jīng)筒,在我兩聲吊命之間,索朗拉姆去夫人身邊坐了會兒,夫人的安慰話會像熱酥油一樣暖心。我們都知道,瑪瑙山頂最后一根亮線也被黑夜吃掉時,山里還沒人出來就只能天亮以后再救人了。我吊命的喊聲就是不讓命這根線斷了。山谷里幾世輪回的生靈回應(yīng)著我的喊聲,它們的黑眼珠映照著尼巴村婦女點起的燈火。索朗拉姆也來到石板橋上,坐在我身邊。
“阿媽拉,我睜著眼做了個夢,夢到蓮花生許你的兒子都回家?!?/p>
我沒有誑索朗拉姆,我說的都是我看見的。白溪和青溪混交的河谷,黑夜唱著高調(diào)的歌。
“那棵白葉子的樹,就是馱赤列回家的白馬……”
我的婆婆也“噢——唵——”一聲長嘯。她的大嗓門,像鐵斧砍開樹根、像閃電和雷扭滾在一起、又摔回我們的河谷,石滾水流。四年前我和婆婆在這石橋上吊過公公的命,現(xiàn)在又來吊她兒子赤列的命。我家男人的命,得我們自己吊!
尼巴村的女人供燈、祈禱,又把太陽老人請出來了。禱告了一夜的婦女從破羊毛毯子里蹣跚而起,一個一個過來,跟拉姆拉拉手碰碰額頭,也跟我拉拉手貼貼額頭,回家給牦牛擠奶了。索朗拉姆也要回家給公公翻身、給大黃擠奶、給孫子孫女喂糌粑。她把熱水瓶里最后一點酥油茶倒給我,摸摸我的肚子,走了。
“你肚子重,回家歇把力吧?!狈蛉诉^來勸我,我抓住她的手說:
“赤列就是腰斷了,不會走了,那是他還清前世的債。只要把人給我?guī)Щ貋怼冶乘鰜頃裉?,將來,孩子們背他出來曬太陽。?/p>
夫人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什么都沒說就走了。
都走了。我圍坐在羊毛氈子里,剛剛紅起來的瑪瑙峰把它金針般的光刺在我臉上。我的臉漏了。我身體里的白瑪赤列化作無數(shù)的光芒、順著陽光扎開的空隙,從我皮膚上飄出去。他是不是已經(jīng)往生了?這一念剛起,我就使足全身力氣,“哦——唉——”一聲長嘯。我的親人吶,這世上哪還能找到蘋果花一樣甜的人吶!佛法僧三寶,保佑他不要沉下去呀……
太陽的滔滔大響轟得我睜不開眼,眼前是黑的,血被太陽曬干了,我吊命的喊聲也被太陽曬干了……
太陽曬到頭頂上,回家的婦女又回到石橋。她們跟太陽老人對坐。天上的云把暗暗的影子投在峽谷,逆著水向上游跑,像是替我們迎接村里的男人。
男人們終于抬著擔(dān)架、把索朗拉姆的三兒子抬了出來!我的白瑪赤列把身上的血流光了,臉像白云一樣輕一樣白。原先紅瑪瑙似的嘴唇現(xiàn)在白得像奶疙瘩,兩簾睫毛在太陽光中抖動,好像馬上就會睜開。索朗拉姆看過一眼自己的兒子,太陽老人就把赤列收走了。在石橋上,我看見騎白馬的赤列像煙一樣升起,飄在山頭、盤桓在樹腰間。這股煙一直在我看得見的房子油燈核桃樹牦牛溪水蕎麥地圍繞,我沒告訴別人,我想這是白瑪赤列讓我單獨看見的那個他。
索朗拉姆和公公、叔叔請扎西頓珠在家念了三天經(jīng)。村里的婦女喂了孩子喂了牛也到我家念經(jīng)。酥油燈在地堡的暗黑中靜如一顆星,整整三天,我忍住不哭,不去想赤列的臉,把他好聽的說話聲念到瑪瑙峰山尖,送它飛遠。第五天天沒亮,背尸人把裹扎好的白瑪赤列背走了。我用捆梅朵上學(xué)的紅帶子,把赤列捆在背尸人的背上。背尸人要把赤列送進更洶涌的怒江。我們不敢點燈,這一天,尼巴村家家戶戶沒有點燈,怕索朗拉姆最疼愛的兒子舍不得家鄉(xiāng)。我肚子里的胎兒顫抖得厲害,他不是踢騰而是在我幽暗的肚子里,哭得渾身顫抖。
索朗拉姆煮了一壺又一壺的酥油茶,把冬儲的酥油都給來家念經(jīng)的村里人喝了。公公和叔叔只要醒著就念經(jīng),多吉和群培把六叔子和梅朵也從縣城接回來,看赤列最后一眼。過了頭七,又把他倆送回學(xué)校。當多吉和群培從八宿縣城回來又進山了。伐了十棵木,只有兩根順水沖下來,他倆要再給絆在河床里的木頭推把力。
我的心空了,后心穿開一個大洞,白溪河水、石頭、樹枝、原木、山上的野物、蟲子,從我的后心穿到前心,在我的眼前沖向前。天一黑下來,這個洞把我的身子拽得像沒有木柱的地堡,我被這塌了的身子壓得比尼巴村的黑夜還黑。
白天我去坡上割草遇到夫人,就上前對她行禮后說:“夫人吶,你的銅針借給我用用吧,還有縣城買回來的好線也送給我兩尺?!狈蛉藛栁乙樉€做什么,我說,我的后心穿了一個洞,風(fēng)從后面灌進來,把我的身子吹薄了。夫人的個子比我還高,她低頭看我,像綠度母從神龕往下看。她替我背上我割的草,送我回家。夜里,我在家人都睡下后也脫了衣服、手背到后背摸摸,摸不到什么洞,可我明明看見山中物、閃著明亮的光、從我胸前這個洞穿過,扭滾著奔向前。摸不到,大概是因為我的手瞎了。瞎的不僅僅是我的手,還有索朗拉姆的嘴。那天在石橋上為三兒子吊命后,索朗拉姆就不說話了。她坐在佛龕前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忘了打酥油,有時忘了給公公翻身。每天天剛亮,我還是給大黃擠奶,之后提一罐牛奶掛到水泥壩子邊的木圍欄上。給赤列辦事,家里過冬的酥油都招待客人了,扎西頓珠不讓我送兩罐奶;有時候,拉布家還打發(fā)孩子送過來一些奶。蕎麥已經(jīng)收過了,曬草架上搭著一捆捆的蕎麥,也有曬的干草,大家都在搶最后的太陽,把一年的收成收回家。身上的疼忍不住時,我來找達娃央珍要止痛片。
“阿佳……我的心,穿了?!?/p>
達娃央珍看著我,就像白度母從唐卡里垂目于我。
“你不是身上疼,是心里疼。”她說我心里疼,哭聲就被阿佳從嘴里引出來。央珍把手放在我背上,那一會兒,就像堵住了我后背的洞?!爸雇雌瑳]用,不能吃,你還懷著孩子?!?/p>
我為哭泣而羞愧,怕驚擾了赤列的輪回路。沒處放的雙手像拽一根繩子拽住自己的辮子。
“桑吉卓瑪,尼巴村如果不改變,大山還得收尼巴村男人的命?!?/p>
“你說是不是……”央珍的話我聽不懂,自己想說的話又不敢說??裳胝淇煲吡?,有些話再不說就沒人可以說了。
“你說嘛?!毖胝渥诖逦瘯T里,湊著陽光整理西藥。我看見了止疼片。我站在門外的太陽地,太陽曬著,后心上的洞才不那么冷。
“是不是……”我扯著自己的辮子,“是不是赤列不愿跟我成親……就留在山里了?”這話一出口,天上的蓋子就跑了,我周身沒了遮擋。我抱住自己的辮子取暖。
“他說過不愿跟你成親?”
“他們幾個去拉薩學(xué)唐卡,阿媽不讓他去讓老五去,他就跑了,半個月不回家。群培找他,把臉都摔爛了?!?/p>
“群培摔壞臉是因為找他?我都不知道……學(xué)唐卡當然年紀越小越好,赤列都過了二十歲,老五才十六,當然老五學(xué)更有利。你婆婆是對的……”央珍的黑眼睛又盯著我,“赤列是你丈夫么?”
我揚起臉想了想,應(yīng)該是點頭吧?可他一直說要出去。公公摔斷腿那年,赤列和我在開花的蕎麥地里干活,他一邊用桿子拍花粉一邊說,“大哥二哥當你丈夫吧,我和老五要去拉薩的?!蔽依鴹U子的另一頭,花粉是金金白白的霧,赤列蹚在金金亮亮的霧氣里,好看得像個小菩薩。他說什么我都是笑,還沒成男人的孩子說什么能當真?再說,他當不當我丈夫是索朗拉姆做主??蛇@次進山伐木,他看著臉上黑疤還沒掉的二哥群培說,“蕎麥開花的時候我們就回來了?!彼麤]看我,可我肚子里存著他身上最珍貴的東西。這怎么說呢?我對央珍點點頭又搖搖頭,走了。
另一天,我抱了家里種出的最大的蘿卜去找扎西頓珠,密咒師在房頂上,跟他兒子一起曬蕎麥。
“阿巴,給我念念經(jīng)吧。我心里空成一個洞了?!?/p>
夫人給我抱來兩張氆氌,讓我坐得穩(wěn)當點兒。扎西頓珠從房頂上下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從盆里撩把水洗洗手,在褲腿上抹干,取下掛起的念珠,給我念經(jīng)。扎西頓珠念的經(jīng),像一根捻著的羊毛線,穿過我的腦殼,穿過我的嘴,把我肚子里的黑氣、順著毛線捻了出來。我從氆氌上滑下,跪著,行了兩步,握住扎西頓珠的手。
“阿巴,白瑪赤列往生到哪里了?”
“去寺院算一算吧?!?/p>
“我現(xiàn)在是走也走不動摩托車也坐不得,你就給我算算吧?!?/p>
“你就記住,生生不息啊?!?/p>
我沒有話要問了。我把額頭貼在阿巴的手上,用袖子揩去流到下巴上的眼淚,撐起身子站起來,夫人在旁邊攙了我一把。我說:
“夫人啊,您開導(dǎo)我?guī)拙浒??!?/p>
“高山水長流,母親心暖熱。白瑪赤列轉(zhuǎn)到下一世了,你別哭了,好好把孩子生下來?!?/p>
夫人給了我四個土豆,我抱著,拐兩道彎,回家了。
再次進山的多吉和群培回來了,說,伐了十根木,漂下來九棵,四根撞壞了,只能做短材。赤列那根大材還卡在石板里,就是沖下來也要等到明年大水時。兩兄弟回家就開始收核桃,我這才想起漚在草堆里的那盆核桃,便跑去院墻角扒開已經(jīng)漚爛的草堆,核桃殼都烏黑了,我用土又把它們蓋住。這是給赤列的,就由他帶走吧。收了核桃,叔叔和老二群培帶上炒面奶疙瘩,拉上核桃雪蓮曬干的鬼臼果去縣城了,他們要把三寶賜予我們的珍寶變成全家的新衣服、摩托車汽油、去拉薩的車票還有蓋房子的工錢。多吉在家等著我生產(chǎn),他從來不說老三弟弟,也不說伐木的三個月。他為公公翻身,去扎西頓珠家?guī)兔ιw房子,幫拉布和貢秋兄弟把去世媳婦的姐姐娶過來。他在家一個更重要的事情是,把順河水沖下來的碎石掏清。“尼巴”,我們都沒忘記就是湮沒。達娃央珍的工作隊走了,我沒去送她。全村人都在水泥壩子上,我就站在我家那層壩子角,向下對她招手。她坐上摩托車時看見了我,也向我招手,我覺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個好人了。
雪在央珍走后就下了,我心上的洞就蓋上一層。下起第三場雪那天,我生下第四個孩子,一個兒子。我生頭胎都沒這么艱難,這孩子像個石頭卡在我肚子里,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地堡的天窗白白的,像春天蘋果開的花,一些好聽的笑聲從花嘴里亮出來,一張張好看的臉在我眼前過:我的梅朵、達娃央珍、十六七歲時的白瑪赤列、摔傷前的群培、剛嫁過來時的多吉,還有我自己的臉,達娃央珍說像紫葵……想到去年拉布媳婦難產(chǎn)死,我想自己可能也快死了,不知下一世,我輪回成人還是牛還是山上的獼猴。多吉坐在床邊一直跟我說話,說一大堆沒用的話,我想起那天石橋上,達娃央珍對多吉喊:“你要跟他說話,不讓他睡著?!毖巯乱欢ㄊ菫榱瞬蛔屛宜嗉言捳f得像斷不了的流水。我看見光耀的河谷,右岸的白葉子樹上,每一片葉子都被太陽熱氣吹得顫抖,風(fēng)撩開樹葉,樹上的小果子胖胖的、紅的、黑紅的,使勁地鼓著……我身上來最狠一次疼時,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努力了,不然,生下的就是石胎了。我把氣提到腦殼頂上,分明看見漫天雪花向下?lián)鋪?,他們是一個個笑臉,是嘴角上翹的度母的法相。我肚里的第四個孩子,像我家男人順水放下的木頭,乒乒乓乓撕撕撞撞,滑出黝黑,沖進光明,嘩啦,啦,啦……河水在瑪瑙峰下扭繞,一個紅冠小鳥飛上樹梢,飛上血紅的瑪瑙山頂……我聽見拉姆說:
“哦吖!這孩子白得像瓷!”
藏歷新年前,六叔子和梅朵放假,在縣城賣核桃的叔叔和群培采買了一大堆新貨,一人背了一大捆,帶上兩個上學(xué)人在漫天白雪中走回家。重逢了已經(jīng)長高變樣的梅朵,她撲過來抱住我,哭了兩聲又笑了,跑去看床上的小弟弟。我也重逢了六叔子,夏天他就該上初中了。他在屋頂鏟雪時我跟他說,初中去拉薩上吧,跟老五在一起。六叔子驕傲的模樣就像當年的赤列,他看我一眼轉(zhuǎn)到旁處鏟雪去了。這個土夯的地堡也是最后一年住了。木頭和木頭間的空隙,留著公公的爸爸、爺爺?shù)陌职只钪娜兆?,隨手一摸,手上都是往復(fù)的生死。
晚上,梅朵睡在我頂頭的床上,學(xué)校的事說不完。后來梅朵不作聲了,我以為她睡著了,喂著小桑丹,望著藍藍的天窗。雪又開始下了,一層一層,把天窗湮沒,我聽見野鴿子在煙囪旁咕咕地叫。
“阿媽拉——”
“嗯?!?/p>
“下大雪了……”
“又下了。”
“咱們的桑丹像雪一樣潔白。”
“生他那天就下雪呢……”
“阿媽拉,”梅朵翻起身,胳膊撐著身子,軟軟的小手扒拉扒拉我的頭發(fā),“你有沒有覺得,桑丹是……大雪送給我們的哈達!”
唵啊吽!
唵啊吽!
新年的第一天,全家去村里的大經(jīng)筒點燈、禱告。禱告完畢,給佛法僧三寶添了油,我背著桑丹下到石板橋上?;鸺t的太陽從東邊的金城山跳出,把天底下最紅的光抹在瑪瑙峰頂。“日出東山西山紅,哈達托起瑪瑙峰。”這是誰說的?。啺?!此時我的瑪瑙峰堂堂紅光,身下白雪如鏡,白溪河谷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金盆;我分明看見,一棵巨木,從山河的肚子里站起來,雙手托著哈達,順著雪白的冰河,向我們跑來……
【注1】唵啊吽,諸佛身口意的種子字,也是諸佛身口意的精髓、精華,代表佛的身口意。唵嘛呢叭咪吽是它的擴充。
【注2】阿佳,藏語,阿姐。
【注3】阿巴,村人對密咒師的尊稱。
責(zé)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楊沐,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代表作:《雙人舞》《阿納提的牽馬人》《千條線一根針》《共度》《老母土》《與你相望》《西藏在上》《香巴拉》《天下潔白如哈達》等。曾獲第九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海南省第四屆青年文學(xué)獎、兩次海南文學(xué)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