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早過了不惑之年的廣廈夢,在這個春雨瀟瀟的早晨,舉著一把油紙傘,緩緩地走進(jìn)了湘楚書畫院的小院子。滿眼的花樹紅濕綠重,芳草小徑飄著凄迷的水汽。
忽有一個人影,飛快地閃到面前來,說:“廣院長,你應(yīng)該通知我們行政科,我可以開車來接你。呵呀呀,你的褲腳都濕了,會著涼的?!?/p>
“小吳,謝謝你。家住不遠(yuǎn),步行不過二十分鐘,要車做什么?”
小吳利索地接過廣廈夢的油紙傘,收攏了。再把手上寬大的油布傘撐開來,移到廣廈夢的頭上。
“你辦公室的炭火已經(jīng)燃旺,茶也沏好了,你烤烤火、喝口熱茶,早春寒氣利于刀哩?!?/p>
“好的。十點鐘,我要去看望生病在家休息的簡亦單老師,勞駕你開車,行嗎?”
“當(dāng)然行!這是公事,我去買些水果?!?/p>
“不必了。你知道他的脾氣,送了他也不會收,大家都尷尬。我會送他一個禮物,是早些日子認(rèn)真畫的一張畫,他一定會高興?!?/p>
“畫的是什么?”
“是一幅界畫:依山傍水而立的一個古香古色的小庭院。他家現(xiàn)在租住的幾間小房子,才三十個平方米,一家大小四口人呵。畫院又沒有家屬房,我只能紙上畫屋,送他一個安慰,唉。畫還沒題款,等到了辦公室,就干這個活。”
“十點鐘前,我會準(zhǔn)時啟動車。廣院長,我們兩口子,雖沒孩子,住得也窄小,你什么時候也送我一棟大屋子?”
廣廈夢哈哈一笑,說:“好?!驳脧V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于山!”
“這是杜甫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我讀初中時,語文課本上就有這首詩。廣院長的名和姓,還有字庇寒,都來自這里?”
“對。你的腦瓜子很靈,沒事時多讀書,肯定有好處?!?/p>
“遵命!”
小吳一直把廣廈夢送到辦公室前,才去料理別的事。
廣廈夢這時才感到全身冷瑟瑟的,趕忙坐到熱力四射的木炭火盆前,烤一烤濕了的褲腳,淡白的水霧立刻飄裊開來。再端過茶幾上的一杯熱茶,好好地呷了幾口。忍不住心里說了一句:“小吳呀小吳?!?/p>
褲腳烤干了,喝完茶也暖了身子,廣廈夢走到大畫案前,磨好了墨,再展開那張界畫,細(xì)細(xì)地看,細(xì)細(xì)地想該怎么題款。
廣廈夢原名廣夏生,讀美術(shù)學(xué)院國畫系時,主攻山水畫。因為偶爾聽老師講到界畫的日趨淪喪,遂暗下決心要弘揚這門古老的藝術(shù)。什么是界畫呢?是指國畫中以宮室、樓臺、屋宇等建筑物為題材,以界筆直尺畫線而后上色的繪畫。界畫源于唐代,起初不過是與建筑營造圖式關(guān)系密切的藝術(shù),到五代、兩宋時發(fā)展趨于成熟,出現(xiàn)了郭忠恕、張擇端等名師大家。自文人畫興起后,又被視為工匠之俗藝,沒多少人愿意染指。廣廈夢有畫山水畫的底子,又舍得下功夫在這冷僻處苦苦鉆研,以工筆重彩山水畫的境界和技法來作界畫,建筑物為主體,配以山水樹木和人物,筆畫勁健峭拔,設(shè)色純凈古樸,頗有博大疏朗的氣象,在圈內(nèi)圈外名聲廣播。于是,他改名為廣廈夢,字庇寒,用以明志。
畢業(yè)后,先是在母校的國畫系專教界畫這門課。爾后回到故鄉(xiāng)湘楚市,在湘楚大學(xué)美術(shù)系教書。1953年,湘楚書畫院成立,他被調(diào)來當(dāng)專業(yè)畫家,繼而任副院長、院長。
畫界畫,不但要立意高遠(yuǎn),造像嚴(yán)謹(jǐn),而且頗耗時費力。他專為簡亦單畫的這張小幅界畫《庭院深深深幾許》,就斷斷續(xù)續(xù)畫了十幾天。
廣廈夢拎起一支長毫筆,先在畫的右上角用隸書寫下“庭院深深深幾許”一行稍大的字,再用行書小字寫下一首詩:“窄室簡亦單,人書何可安。我慚只有筆,重檐畫里看。”再在詩后寫道:“明樓廣舍總會有的,作此以慰病中之簡亦單友。容膝居主人廣廈夢于公元一九六六年初春?!比缓螅j上名章、閑章。待印泥干透了,把畫折疊好,放入一個大信封。信封上用毛筆寫上一行楷書字:“博簡亦單友一笑?!?/p>
十時還差五分,小吳走進(jìn)了辦公室。
廣廈夢說:“你是掐著時間來的?!?/p>
“廣院長,這是做后勤工作的基本功,不能誤了領(lǐng)導(dǎo)的大事?!?/p>
畫院在城東,簡家在城西唐興橋邊的一條小街上,開車過去要半個多小時。
在車上,小吳問:“我叫吳小斤,我爹是個木匠,不知怎么給我起了這樣一個很俗氣的名字。小斤,沒分量啊?!?/p>
“斤者,斧也。小斤,即小斧。荀子在《勸學(xué)》中說:‘林木茂而斧斤至焉。齊白石是木匠,自稱出自魯班的‘大匠之門。這個名字,不俗?!?/p>
小吳的臉驀地紅了,說:“你這一說,我就有底氣了。我是書畫院搞后勤的,不也是與‘大匠之門沾邊嗎?“
“簡亦單老師雖比我小幾歲,書法、篆刻,還有字畫鑒定,都比我強(qiáng)。他性子直,說話不拐彎,快人快語?!?/p>
小吳說:“不可能吧?”然后,按了聲喇叭,趕快換了一個話題,關(guān)切地說:“廣院長,簡老師的病是肺結(jié)核,傳染哩。到他家后,你別喝他沏的茶?!?/p>
廣廈夢有些不高興了,淡淡地說:“簡老師這個人心細(xì)如發(fā),茶杯肯定干凈,這個是可以放心的?!?/p>
小吳忙說:“那就好,那就好?!?/p>
小車開到唐興橋邊的小街上,停住了。他們下車再走十幾步,就到了簡亦單的家門口。
廣廈夢叩響門環(huán),過了好一陣,門才打開,現(xiàn)出簡亦單瘦瘦的臉、薄薄的身子。
“亦單兄,我和小吳來看你了?!?/p>
“請進(jìn)請進(jìn)。老婆上班去了,孩子上學(xué)去了。我躺在內(nèi)屋,迷迷糊糊聽見敲門聲,趕快穿衣下床,真應(yīng)了古人的一句話:家無應(yīng)門之僮。二位海涵?!?/p>
“病體好些了嗎?”廣廈夢問。
“好多了,好多了。”
廣廈夢對簡家很熟悉,因為平日兩人常常互訪。
簡家只有一個客廳、一間臥室兼書房、一個小廚房??蛷d靠墻放著雙層木架子窄床,是給孩子們睡的;中間放一張小桌子、幾條小板凳,吃飯、會客都在這里。臥室的門楣上,嵌一塊小橫匾,用楚簡體寫了四個字:“簡亦單室”,出自主人的筆下,古拙、茂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