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名中國留學生倒在血泊中,靳一峰飛車上了加州10號高速公路。副駕座上是他的搭檔記者兼主播郭小羽,還有后座長著老外臉、卻操著一口流利國語的攝像師艾瑞克。電視臺剛剛接到新聞線報,在市中心德克大學附近的一幢公寓中發(fā)現(xiàn)一名中國留學生倒臥在血泊中。中國留學生在這所大學遇害已經(jīng)不是首次,是什么人反復地將中國經(jīng)濟騰飛之后來美求學的中國學子當作靶子,不斷地致他們于死地?在洛杉磯具有新聞別動隊之稱的新聞部采訪小組一行三人獲訊后火速趕到現(xiàn)場。
當他們的車接近事發(fā)地點時,各個方向來到的新聞采訪車一起涌了過來。靳一峰沿著街邊停下車,艾瑞克拿著攝像機,郭小羽操著麥克風,三人一路小跑向事發(fā)地點靠近。
這是一條老舊的街區(qū)。一串二層的獨立住宅,不論從格局上還是外墻的色澤都顯得老舊。唯獨一幢三層的公寓孤傲地聳立在街邊,乳黃色的表面成為灰色世界里的唯一亮點。門前警察已經(jīng)拉起了黃色的警戒條幅。靳一峰一行三人站在黃色警戒線外,與陸續(xù)到來的其他新聞媒體擺開了采訪的陣勢。
沒多久救護人員抬著一具蒙著白布的尸體從大樓里出來,上了救護車,然后悄無聲息地離去。顯然受害者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郭小羽拿著話筒想去采訪警察, 碰了一個軟釘子。執(zhí)勤的警察根本無權(quán)發(fā)言,只有等到警察局的發(fā)言人才有資格發(fā)布消息。
于是,艾瑞克扛著攝像機抓拍了一組現(xiàn)場畫面,特別是公寓門前的階梯上留下的血跡,警察搜證人員正在小心地采集樣本。艾瑞克抓住在路邊觀望的一位老外開始采訪。老外住在公寓附近許多年了。他說這個區(qū)域雖然是學校管轄范圍,不過近幾年來出了不少狀況,發(fā)生了不少對學生的搶劫事件。以前好像沒有這樣的情況,現(xiàn)在國際學生來得多了,尤其是大批中國學生的到來,吸引了不少盜賊的目光,他們頻繁地出沒于這一帶,尋找獵物。
臨近中午時,警察局的發(fā)言人終于姍姍來遲,召集記者說了幾句話:男生陳曉曦來自中國北方,是德克大學電子工程系四年級學生,還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他應該是在凌晨2點回到宿舍,身上有被棍棒擊打的傷痕,頭部嚴重受傷,血流不止。他應該是在自己步行回到住處后,因失血過多失去知覺,身上發(fā)現(xiàn)了手機,可是他并沒有報警。等到救護車趕到,男生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具體的案件詳情正在調(diào)查中。
回電視臺的路上,三人一路沉默,靳一峰和郭小羽都來自中國大陸,眼看著自己的又一個同胞做了異國的冤魂,心情異常沉重,何況是一個鮮奔活跳、充滿美麗夢想的年輕生命。
回到臺里忙著準備當天的晚間新聞,三人聚在一起討論如何處理這組新聞,制作人靳一峰要求連續(xù)做三條與此相關(guān)的新聞放在第一段:案情介紹;背景資料,德克大學近年來發(fā)生的一些相關(guān)案件回顧;還有學生們和市民的反應。這樣的新聞聳人聽聞,但受傷害的卻是自己的手足。
正在這時一條信息傳進了靳一峰的手機,學校公布了目前了解的情況。據(jù)說報警者是被害男生的室友,是一位女生。該校兩女一男三人合住在這戶三室一廳的公寓中。其中那位報案的女學生當晚回家就沒有見到男生和另外一位室友,早上起床去洗手間看見地上有血跡,循著血跡去了男生的房間。房門虛掩著,她從門縫中瞄了一眼,看見男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急忙打911報警電話。現(xiàn)在誰都說不清楚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睡得很死,完全沒有聽見男生回來時的響動。
到底是誰殺了陳曉曦?情殺?劫財?暫時各種猜測都有。新聞播出前,網(wǎng)上卻出現(xiàn)一條消息炸了鍋,標題是:富二代炫富,頻繁成為搶劫攻擊目標。靳一峰和郭小羽急忙仔細閱讀了,文章寫得武斷粗糙,沒有什么事實依據(jù),就是抓住陳曉曦開的寶馬車大做文章,引申出去抨擊了一些留學生開名車招搖過市。結(jié)尾時嚴詞質(zhì)問道:你們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肆無忌憚?chuàng)]霍的財富,來源見得了陽光嗎?
靳一峰急忙上網(wǎng)找到了文章的出處,只是一家普通網(wǎng)站,所幸不是電視臺或是知名報社的記者所寫。這條消息一出靳一峰桌上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整個下午新聞部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郭小羽準備完新聞去聽電話錄音。于是一個接著一個,他們聽到了各種不同的聲音。
一個沉靜的男聲:請不要再在死者身上潑污水,他是清白的。一個女聲異常激動:我的父親是企業(yè)家,可是我們也是遵紀守法的人,社會沒有理由責備我們。又一個男生干脆開罵了,奇了怪了:什么狗屁記者寫的狗屁報道,不得好死。
而網(wǎng)上的論壇也炸開了鍋,各種各樣的言論都出來了。
強盜們盯上咱站起來的中國人。 ……小伙子死得冤啊,深更半夜不能出門,尤其是德克大學附近……他是代罪羔羊,炫富的中國人還有完沒完,整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他是不是富二代我不知道,但對死者尤其是受害者要仁慈,中國人還懂得仁慈嗎? ……記者也有言論自由,那是他的一家之言?!裁匆患抑?,是往受害者家屬的傷口上抹鹽。 ……XXX,見鬼去吧。 ……我就是富二代,我花我爸的錢關(guān)你屌事。 ……
架吵開了,各種觀點都有,其實誰也不可能說服誰,都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緒。不過這些宣泄會對公眾的情緒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靳一峰在走廊上接了一個電話,一個低沉的男聲說:“我是大學生,那樣的言論沒有事實根據(jù),希望你們做一些跟進報道?!?/p>
靳一峰問:“為什么說那篇言論沒有根據(jù)?”
那個男聲沉思了一下說:“我認識被害的學生,他的情況并不像消息上說的那樣。寫那篇文章的人根本沒有任何事實依據(jù),完全是主觀臆測?!?/p>
靳一峰問:“你了解情況嗎?”
“可以說了解。我和被害學生是同一專業(yè)的學生?!?/p>
“我們可以采訪你嗎?”對方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電話掛了。
靳一峰沉思著走回辦公室,郭小羽跟了進去。在美國從事了十多年新聞工作的靳一峰微皺著眉頭,眼前卻出現(xiàn)了一張張情緒激動的學生的臉。
“從來沒有這樣過,分歧這么大,這是一個很好的新聞點。你有什么想法?” 靳一峰喜歡喝茶,他泡了一杯龍井。這個年紀改不了的習慣,有事費腦子就猛喝茶。
郭小羽手里拿著一杯波霸奶茶,從喝的飲料上就看出和靳一峰不是一代人,90后唄。
“我認識一些該校的學生,他們真是富二代,我也應邀參加過他們的一些派對。這個周末也有一個,我可以做一回臥底,用微型攝像機做一個新聞調(diào)查?!?/p>
“這個主意不錯,通過這個調(diào)查即可了解一下這些學生真實的生活狀況,也應該回答社會輿論關(guān)心的問題。和警方的聯(lián)系就請艾瑞克繼續(xù)跟蹤吧?!?/p>
提到艾瑞克,他正好走進來,說有一個留言表示愿意接受采訪。靳一峰問來電者有什么特殊的內(nèi)容可以提供?艾瑞克說來電者是個女的,說話時聽得出情緒很壓抑,可能是死者的朋友,特別想出來為死者表白什么。過了一會兒艾瑞克進來說約好了,是兩天后的一個下午,在市區(qū)的一個公園里。
晚間新聞直播的時間到了,演播室里,郭小羽已經(jīng)坐在主播臺上,靳一峰在導播室里通過耳機不時與她交流著。
郭小羽低頭默讀著稿子,然后抬起頭來說:“靳大哥,今天第一段都是兇殺案的報道啊。分量很重。“
“閱讀速度可以放緩一些,放一些情緒進去?!苯环逭f。
“好的?!?/p>
“如果我看見觀眾短信中有意思的東西,我到時再告訴你,你可以自己發(fā)揮?!?/p>
“我怕把握不好尺寸。能行嗎?”
“按照我對你的了解,你完全可以。”
“啊喲,謝謝大哥,難得聽到你的夸獎。”
攝像機頭的紅燈亮了,直播正式開始。郭小羽神色凝重地播報著白天的采訪,畫面上出現(xiàn)了兇案現(xiàn)場的公寓樓,警察的新聞發(fā)布會,還有對路人和學生的采訪。
演播室里的播出正常進行著,靳一峰不僅留意著播出的正常進行,還隨時留意著面前電腦上進來的觀眾信息。
第一段播出剛結(jié)束,進入廣告時段。郭小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演播臺下拿起杯子喝水。
“大哥,怎么樣?”
“挺好的。進來的讀者信息不少,我整理幾條下一段講一下?!?/p>
“都是關(guān)于什么的?”
“還是呼吁警方抓住兇手。也有一些罵媒體胡亂報道富二代炫富的?!?/p>
“那我怎么說?”
“就說:說話要有證據(jù),請關(guān)注本臺后續(xù)報道?!?/p>
“嗨,捎帶著做廣告啊?!?/p>
“廣告該做的還得做。嗨,你的前劉海掉下來了,捋上去一點?!?/p>
郭小羽急忙拿出鏡子捋了一下頭發(fā)。
演播室的紅燈又亮了,直播繼續(xù)進行。
郭小羽說:“今天有一家網(wǎng)絡(luò)媒體以‘富二代炫富,頻繁成為搶劫攻擊目標為題發(fā)表的言論在觀眾中引發(fā)了不少爭議,本臺接到一些來自該校的學生以及觀眾的來電。顯然,目前對于案情的調(diào)查才剛剛開始,許多真相都還未浮出水面,我們也呼吁大家尊重死者,尊重死者家屬悲痛的心情,說話要憑證據(jù)。我們將繼續(xù)跟蹤報道社會對這一震驚華人社區(qū)的兇殺案的調(diào)查,請鎖定我們的后續(xù)報道?!?/p>
畫面剛剛切入廣告,靳一峰就在對講機里贊揚郭小羽:“太棒了!”
郭小羽舉起手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在離電視臺并不遙遠的地方,一位女學生獨自一人在看電視新聞。郭小羽的最后一段話剛剛說完,她就把電視關(guān)了。
這位女學生才19歲,從中國來美國約一年多,她回到書桌邊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水,再喝了一口水。她打開手提電腦點出一組照片,照片上一位朝氣蓬勃的男生和她依偎并立,背后是群山環(huán)抱下開闊的葡萄園。彬彬有禮的男生個子較高,總是站在她身后微笑著。她則小鳥依人般地依偎著男生。有幾張照片她在草地上奔跑,身體輕輕地躍起,后面是一大片盛放的花地。還有一張男生微笑著把一串成熟的葡萄遞給她……
女學生用手指輕輕觸摸著照片上男生的臉,突然情緒失控俯下臉哭出了聲。可夜晚是寂靜的,黑暗像一個黑洞吞沒了她急促的、時斷時續(xù)的哭聲。
手機傳出一聲輕柔的音樂,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一連串的短信發(fā)進了她的手機。她拿起手機瀏覽著,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突然悲傷爆發(fā),哭聲變得凄厲而綿長。
二
第二天剛上班,艾瑞克就帶來警察局發(fā)布的最新消息。從街道上的監(jiān)視器錄像已經(jīng)鎖定,是三個拉丁裔青少年犯的案子。當晚陳曉曦從停車場徒步走回公寓,路上被他們追擊圍毆。搶匪手里拿著棒球棒,對他猛烈擊打造成頭顱骨碎裂,嚴重內(nèi)出血。他身上的錢包在事發(fā)現(xiàn)場被發(fā)現(xiàn),手機卻沒有被搶去。警察估計最后導致?lián)尫藝鷼悤躁氐?,是在搶奪他的新手機時,他緊拽著不放。
“警察很納悶陳曉曦為什么抓著手機緊緊不放,甚至連生命都不顧了?”艾瑞克說。
“如果他把手機摔給搶匪,他可以活命嗎?” 郭小羽問。
“難道僅僅是一款新的手機嗎?”靳一峰問。
幾天以后,靳一峰、郭小羽和艾瑞克三人驅(qū)車赴約前去采訪電話中約好的那位女學生。女學生約定的地點在校區(qū)邊緣的一個公園。正是洋玉蘭樹開花時節(jié),一進公園就聞到撲鼻的花香。遠眺可以望見德克大學校園里成排高大的洋玉蘭樹,濃密的綠葉叢中綻放著一朵朵碩大潔白的玉蘭花,美麗的花束如同水中荷花開到了樹上。已近晌午,公園里沒什么人,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女性的背影坐在一棵巨大的樹下。他們一步步地走近,可是對方還是不回頭。
在距離對方還有兩米遠的地方,大家都停下了腳步。靳一峰對著背影輕輕說道:“你好!我們是洛城電視的新聞采訪小組,與你約好了今天的采訪?!?/p>
對方顯然早已覺察到他們的到來,即刻回答道:“請容許我這樣接受你們的采訪?!?/p>
不愿正面出鏡的被訪對象靳一峰見過不少,這樣的還是頭一回。靳一峰對郭小羽和艾瑞克點了點頭,他們便開始張羅采訪。艾瑞克架好了攝像機,郭小羽站在女學生的身后,把麥克風伸了過去。距離稍遠,郭小羽的手控制不住有些顫抖,這時一只強有力的手伸過來扶了她的手臂一下。她知道是靳一峰站在身后,終于舒緩地喘了一口氣,稍稍緩解了緊張的心情。
郭小羽側(cè)過臉看了一下靳一峰。靳一峰對她使了一個眼色鼓勵她開始發(fā)問。
“你好!請問怎么稱呼你?”
“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篇新聞報道可能毀了一個人的名譽?!?/p>
“你顯然指的是網(wǎng)絡(luò)上‘富二代炫富,頻繁成為搶劫攻擊目標的那篇文章。你有什么可以告訴我們的嗎?”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我都不是所謂的富二代,父母都是工薪階層,我們的學費是父母自己掙的。這幾年中國經(jīng)濟好,只要受雇的公司或企業(yè)效益不錯,收入都已大幅提升。況且,我們的父母都是50后,他們在成長時還是缺衣少食的艱苦歲月,他們養(yǎng)成了勤儉節(jié)約的生活習慣。我的父母都在農(nóng)村生活過很長一段日子,現(xiàn)在生活好了,可是他們自己并沒有太多的享受,都把錢省下來積攢成我們的教育經(jīng)費。他們用自己的血汗錢送我們來美國受教育。 ”
“我理解。我自己的父母也不是富二代,他們帶著我移民美國的時候,也是從最底層的餐館打工開始做起?!?/p>
“他們現(xiàn)在過得好嗎?”
“他們兜里攢著幾十美元就到美國來了,打工賺了錢進大學去讀書。從學校畢業(yè)以后又找到了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p>
“是啊,最初的留學生都是帶著幾十美元就來國外闖,這是我們根本不敢想象的?!?/p>
經(jīng)過這樣幾個回合,兩人的心理距離顯然縮短了。
郭小羽的緊張心理放松了,問題也更親切:“你約我們出來,我想不只是想說:你和他不是富二代。你一定對他很了解,希望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一些他的情況吧?”
對方沉默了五秒,在這漫長的五秒中,靳一峰聽見了風的呼吸、鳥的啼鳴,還有樹葉的騷動。
“我和他是在校園里認識的,他和我同系,比我先來一年。他是一位特別會照顧人的兄長。我剛來時很孤獨,多虧認識了他。”
“他留給你最難忘的是什么?”
“他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特別難忘,他是一個言語不多的人,可是每一句話都能說到我的心坎里去?!?/p>
“你和他在一起最愉快的是什么?”
“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伴,在專業(yè)知識上很強,給過我很多幫助!”
女學生的回答大多是簡短的,這樣的訪問做記者的就覺得比較吃力。從來來回回的對話中郭小羽一直在琢磨,女學生愿意見他們的真正動因是什么呢?難道只是為了證明陳曉曦不是輿論譴責的富二代嗎?可是為什么一樁明顯的兇殺案,大家的爭議卻會在“富二代”這個點上糾纏不清?
“我可以冒昧地問一個問題嗎?”郭小羽遲疑了一下。她看見女學生點了點頭,然后才接著問:“陳曉曦開的是寶馬車嗎?”
女學生不假思索干脆地說:“他開的是一輛二手的寶馬車,是他學長離開時底價賣給他的,車價大約才兩萬多元?!闭f完這句話,她仿佛淤積已出,長舒了一口氣。
郭小羽明白這才是女學生在現(xiàn)場最想說的一句話。郭小羽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們戀愛了?”
女學生沉吟了一下說:“是的,我們已經(jīng)戀愛一年了?!?/p>
“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你了解嗎?”
“他是從我那兒離開后出的事,第二天我去上課聽說晚上校園里出了事,再打電話給他,可是永遠都沒有人接了……”女學生控制不住哭出聲來。
靳一峰對郭小羽揮了揮手,示意她走過去拉近與對方的距離。
郭小羽迅捷地跨過攔在中間的桌椅,走到女學生身邊。
“對不起,我讓你傷心了?!惫∮鹂磳Ψ?jīng)]有躲閃的意思,就壯了膽更進一步:“可以告訴我最后那個晚上你們?nèi)チ四睦飭???/p>
女學生痛苦地搖了搖頭再也不愿去回憶。郭小羽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瘦瘦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襯衣下顯得十分單薄,痛失情侶的悲傷對于這副肩膀是過于沉重的,她獨自承受著這份悲傷情何以堪。郭小羽無法再啟口追問剛才的問題,她不愿意再去揭開女學生心靈上鮮血淋漓的瘡疤,那里正向外淌著鮮血。采訪戛然而止了,郭小羽回頭看了看靳一峰,大哥也是滿臉悲傷。
女學生終于轉(zhuǎn)過身來,一臉素顏,臉頰上兩行淚水直流。郭小羽握著她略顯冰涼的手輕輕撫慰著,把身后神色凝重的靳一峰介紹給她。
靳一峰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一定要把真相告訴觀眾?!?/p>
駕車回電視臺的路上,大家仍然沉浸在女學生采訪的氛圍中,一路上很久沒人說話。臨別時郭小羽才想起晚上有一個富二代朋友約她去一個派對,便急著要趕回家準備服裝。
“那個超級派對有什么特別的?”靳一峰問。
“今晚才去呢?!?/p>
“玩得開心。有什么新鮮事也回來分享一下。別讓我也太落伍啊。”
三
當天晚上,郭小羽應一位“富二代”好友妮娜之約前去參加一個所謂的富人高級派對。她先到妮娜位于華人高尚住宅區(qū)的一棟占地七千多尺的豪宅,然后搭了她的新款寶馬車一起去派對。
在豪宅前,兩人一見面互相都有些不認識,臉上的妝粉毫無疑問比平時要厚了許多,臉更白更光滑,也許是妝粉厚了的關(guān)系,影響了笑容,笑大了臉上起皺褶就會把平滑光潔的粉給擠兌裂了。服裝上女士們?nèi)粘T诿绹幢愦┟?,還是以舒適為主,所以看上去很隨意。可去參加派對就不一樣,環(huán)境從生活狀態(tài)進入派對,如同舞臺上的戲劇,拉開大幕,背景換了,臺上的人的言談舉止也會隨著變化。不然就會顯得與場景格格不入,無法融入。
郭小羽起先不太習慣這樣的氛圍,可是她都快二十五了,還是單身一人,妮娜說在那里有機會見到一些杰出男士,好機會自然不愿意放棄。
她們的車駛進比佛利山莊一個僻靜處的俱樂部,下車后妮娜把鑰匙交給代客停車的侍應生。環(huán)顧四周一路都是豪華靚麗的名車。
郭小羽出于新聞人的敏感,催促妮娜介紹那些完全沒見過的車款。妮娜如數(shù)家珍: “那部寶藍色的是蘭博基尼,起碼要八十萬美金;那邊是瑪莎拉蒂,要二十七萬美金?!?/p>
“從來沒見過這種土豪金的?!惫∮鹬钢徊亢廊A車。
“現(xiàn)在的流行色。”
“怎么會有這樣的顏色?”
“是車子出廠后換膚的唄?!?/p>
“車子也換膚?”
“這些愛車族,整天就發(fā)愁怎么花錢是吧。光給汽車換膚就要八千多元?!?/p>
郭小羽哦了一聲,把所有的驚嘆都吞下了肚。
一路上前前后后還有血紅的法拉利,還有賓利歐陸,都是十幾萬到幾十萬美元不等。駕車的個個都是年輕人,見到路邊有兩個美女關(guān)注他們,倒來勁了,車喇叭發(fā)出的聲音里還帶著旋律。
郭小羽拿起手機一個勁地拍,那些車主更來勁了,有幾個索性打開車頂篷探出頭來翩翩起舞。
妮娜在一邊急忙催促:“拍幾張就走吧,不然他們真把我們當成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了。有什么了不起,顯擺唄?!?/p>
進了俱樂部,就是舞場和酒吧,所有派對的格局千篇一律。郭小羽和妮娜直奔舞場面對面扭了一陣迪斯科,時疾時緩,周圍幾位小伙子見了兩個美女就順勢湊了過來。妮娜是老江湖了,頻頻對郭小羽使眼色讓她沉住氣。于是她們始終面對面保持近距離,讓覬覦者無法入侵。過了一會兒快出汗了,妮娜拉著郭小羽急忙下場。
她們走到附近剛坐下,一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走過來,湊近妮娜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瞬間妮娜的臉色就變了。她立即起身和郭小羽打了聲招呼,就跟著那位女子走了。
郭小羽見就剩自己一人,又不想成為舞場上男人的獵物,就上酒吧去點了一款飲料。她剛接過飲料,要付款,男青年調(diào)酒師就說有人幫她付了。郭小羽聽一些女友說過派對上這樣的故事,警覺到不能隨便接受這樣的禮遇,就表示不接受。調(diào)酒師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眼睛卻望著她的身后。
郭小羽回頭看去,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青年坐在不遠處的小桌高凳上,目光炯炯如火地望著她。見她轉(zhuǎn)過臉,男青年走了過來:“你是郭小羽,我看過你播報的晚間新聞?!?/p>
在外活動中被觀眾認出來是常有的事,每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郭小羽首先想到的是維護自己作為一個新聞主播的形象。她禮貌地對那位男士微笑了一下。
“你報道學府血案的新聞我看了,很有分寸感,也替死者遏制了謬傳?!?/p>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惫∮痣S口說道。
“這句話以前在中國時常聽到,不過我們的父輩說的時候,和我們現(xiàn)在說的含意和態(tài)度都不一樣了,我們像撒胡椒一樣加進了調(diào)侃?!?/p>
“我說的是我們父輩們所說的含義。沒有調(diào)侃?!?/p>
“你平時不調(diào)侃?”
“我做新聞從來不調(diào)侃。”
兩人一句來一句去誰也不示弱,人與人的關(guān)系卻在這樣幾個回合的語言交流中拉近了。
“很不容易啊在這樣的場合看到你?!?/p>
“可別這樣說,我也是人啊,有人的地方我都會去?!?/p>
“這倒也是。今天這樣的場合你感覺怎樣?”
“還行,就是有點鬧?!?/p>
“謝謝你的新聞,我可以請你喝這杯飲料嗎?”
“不行,酒吧飲料里的文章大著呢,有些人喝了別人的飲料暈了,不知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對不起,我是新聞做多了,而且美國新聞里不好的故事特別多,請原諒?!?/p>
這位男青年打扮得普普通通,就像任何一個在美國校園里見過的學生,如果你不曾與他交談,都不會留下任何印象。在大家都別出心裁的派對場合,反倒他顯出了別致,心里還是挺有底氣的。郭小羽倒想與他多聊幾句:“請問,你對網(wǎng)絡(luò)新聞所報道的,'富二代炫富,頻繁成為搶劫攻擊目標'有什么評論?”
男青年略作沉思,語氣激昂地說:“這條新聞完全轉(zhuǎn)移了社會對這個兇殺事件的焦點,社會的正義需要尋求的是誰是兇手,而不是繼續(xù)往受害者的傷口上撒鹽。況且,受害的學生只是一個工薪家庭的后代,完全與富二代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這種不負責任的新聞完全是在誤導讀者,是不值得相信的。”
“為什么對富二代的情緒波及了無辜者?”
“就是一輛二手寶馬車唄,懸殊的貧富造成了階級的對立?!?/p>
從談話中郭小羽了解到對面的男青年和陳曉曦是一個系的同學,兩人都是學術(shù)尖子,并且即將代表該系前往歐洲參加一項學術(shù)競賽。閑談間又覺得和男青年有些談得來,就簡單地把采訪陳曉曦女友的故事告訴了對方。
男青年聽了直點頭說:“我知道他有一個女友。那天下午我和陳曉曦還見過面,沒有想到晚上就發(fā)生這樣的事?!蹦星嗄曷宰魍nD又說:“他是一個很注意安全的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晚了還在街上走?!彼钌顕@了口氣:“這就是發(fā)達的美國,學校的地理位置確實成問題,校園如同鮮花插在牛糞上,周圍的社區(qū)較為貧困,近年來又發(fā)生了不少黑幫斗毆事件。所以晚上我盡量不出門?!?/p>
男青年說話的語氣郭小羽覺得很熟悉,她忽然想起來曾經(jīng)在一個場合聽到過這樣沉重的嘆息,就問:“你曾經(jīng)給我們電視臺打過電話?我確定?!?/p>
男青年先是不置可否,后來終于在郭小羽的目光直視下動了動嘴唇: “是我?!?/p>
經(jīng)過一番交談,郭小羽了解到,男青年與陳曉曦都是來自甘肅,那是一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地方,兩人從小跟著從事勘探事業(yè)的父母在草原上遷徙,中學時終于安定下來進入了蘭州市的一所好學校。
“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男青年想了想禁不住笑了出來:“就是想出來看世界,草原很開闊。可是待久了就覺得不夠豐富,色彩是飽滿鮮艷的,紅的花,綠的草,藍的天,澄碧的水,白的云……我們不能總是風吹草低見牛羊啊,也想看看不一樣的世界??纯锤咚俟飞系钠?,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還有與我們長得不同膚色的人。噢,那時他的夢想是能走進古色古香的校園,在羅丹思想者的雕像下也握起拳頭想一下自己的未來……”他忽然哽咽不止,無法繼續(xù)說下去。
聽著他的敘述,郭小羽也已淚流滿面。 “最令人傷心的就是夢想剛剛起步就被扼殺在搖籃里……”
“夢想被扼殺在搖籃里,卻還要讓冤死者背負沉重的道德譴責,更是天理難容!”他那張溫文爾雅的臉突然扭曲了,顯露出難以抑制的憤怒。
正在這時妮娜回來找她,郭小羽發(fā)現(xiàn)剛剛與人交談過的妮娜情緒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上去心事重重。妮娜說要走了。郭小羽轉(zhuǎn)過身向男青年告別:“祝你在比賽中贏得好成績,你不僅代表你自己,還代表他??!”
男生點頭答應了,然后微笑著說:我叫弗蘭克劉。如果看到我贏了,為我歡呼吧! ”男生伸出握緊的拳頭彎了彎手臂。
郭小羽看見他鼓起的肱頭肌。她仿佛從面前這位劉同學的神態(tài)中看到了陳曉曦的樣子。 “一定的?!?她說。
走出依然喧囂不已的酒吧,郭小羽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晚上自己完全忘記了原先對靳一峰的承諾,她忘了打開包里的隱藏攝像機。哪怕一秒鐘的畫面都沒有錄下來,可她心里的收獲是滿滿的。
四
她們走出俱樂部時,已是深夜。一路上妮娜開著車,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車頭燈所能照亮的數(shù)米之外是無底的黑暗。
郭小羽與妮娜畢竟是發(fā)小,明顯地感覺到平日里陽光豪爽的妮娜遇到了什么煩心的事。汽車進入市區(qū)后,終于有了明亮的路燈,郭小羽側(cè)目看了一下妮娜,妮娜神色凝重。郭小羽終于忍不住問妮娜:“那個人和你說什么了?你回來就變了一個樣?!?/p>
妮娜不說話,卻重重地嘆了口長氣。這不是郭小羽平日里見到的妮娜啊。
回到妮娜家豪宅前面,外面燈火通明,屋里卻黑黑的沒有什么燈光,郭小羽估計也許妮娜就是一人獨住。她下了車和妮娜打聲招呼就朝自己的車走去,想早點回家。卻聽見妮娜在身后叫她。她轉(zhuǎn)身看妮娜,妮娜目光散漫地望著她說:“今晚你就住在我這里吧,我心里煩,有些事想與你講講?!?/p>
郭小羽和妮娜一起長大,可是分開后還沒有深交至此,對妮娜的日常生活也是完全陌生的。這時她也有點私心,想了解一下這位在中國經(jīng)濟大潮中發(fā)達家族的后代的生活現(xiàn)狀。她欣然答應了妮娜的請求。
妮娜推開門,按了一下遙控,屋內(nèi)的燈光頃刻全都亮了起來,門開處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大理石鋪設(shè)的大廳,數(shù)條金龍浮雕的圓柱豎立在兩側(cè)。左面有一道樓梯環(huán)繞而上二樓。右面則進入一個開闊的會客大廳。
她們走進會客廳,妮娜從客廳一側(cè)的冰柜里拿出兩瓶飲料放在桌上,自己就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沙發(fā)上。郭小羽看著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輕輕地問:“怎么啦?”
妮娜目光迷離地望著郭小羽,翕動了一下嘴唇幾次想啟齒說話,幾次都沒有說出口。她想掩飾沉默的尷尬,抓起桌上的飲料就喝起來,喝得有點猛,都滴到了衣服上。郭小羽急忙把桌上的餐巾紙遞過去。
妮娜終于開口了:“小羽你看這幢房子夠大,夠氣派吧,不過可能不久就不屬于我啦。你也看到今天在派對上找我的那個人,她是拉斯維加斯賭場的公關(guān)經(jīng)理。他們這些人想拉你的時候謙恭卑微,對你百依百順,可是等到把你榨干了,立刻會露出一臉兇相,簡直就像灰姑娘的后媽。”
從妮娜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郭小羽了解到妮娜心里的煎熬。妮娜正是社會輿論中描述的富二代,富二代的幸福大多是相同的,經(jīng)濟上富足,父母輩的成功財富積累,免去他們許多金錢上的煩惱。他們可以充分地享受生活,奢華也不在話下。可他們的煩惱卻是不一樣的。妮娜就是一個例子。
妮娜的父母買了豪宅把她送到美國洛杉磯來讀書。她的成績原先還不錯,進入了私立名校德克大學。她一個人住在豪宅里,爸媽一年中過來幾次,媽媽陪她的時間多一點。有一段時間爸爸的私生活出了一些狀況,媽媽急著趕回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挽救自己的婚姻,就無暇顧及她了。
那段日子在一個私人派對上妮娜認識了善解人意的關(guān)小姐。關(guān)小姐是北京來的老鄉(xiāng),經(jīng)常陪妮娜喝酒聊天,正好成了生活富裕、心靈孤獨的妮娜的一個伴。關(guān)小姐常帶妮娜去賭場,每次去都住豪華客房,享受各種最頂級的享受。后來熟了妮娜才隱約了解到關(guān)小姐就是賭場的一名公關(guān),專門四處去找有錢的玩家,并且一步步地把他們拉進賭場這個無底的深淵。
妮娜隨著關(guān)小姐去了幾次賭場后,賭場的客戶追蹤系統(tǒng)就盯上了妮娜。這個系統(tǒng)是一個電腦程序,可以根據(jù)賭客在賭場的消費預測出賭客的消費習慣,并研究出一套促銷策略引誘賭客更多地花錢。他們定期地給妮娜寄出免費午餐券和現(xiàn)金券。當妮娜投入在賭資上的錢增加后,他們立刻提供免費酒店房間和配套的按摩套餐。有一次,妮娜帶著一幫朋友去賭場度周末,那些朋友花了不少錢,更輸了不少錢。緊接著妮娜就收到了頂級豪華房間的邀請券,還有席琳·迪翁的演唱會門票。
有一次,國內(nèi)的富豪朋友來,爸媽讓妮娜不計成本負責接待。她就把這個任務委托給關(guān)小姐。結(jié)果賭場不僅提供了免費高級套房,還提供從洛杉磯去賭城的來回機票,一下飛機,加長版的豪華禮車已經(jīng)在機場等候,車上的酒吧柜里應有盡有??腿藗冊谲噧?nèi)喝著美酒,乘著禮車在入夜后的賭場大道上來回穿梭,人生如夢如幻。最后一個個在賭場輸了錢還是掩飾不住興奮而歸。
妮娜剛開始去賭場時還知道小賭怡情,后來贏了幾次錢,膽子也大了,就開始幾千上萬地賭,贏的時候連吃帶玩還帶走幾千元,輸?shù)臅r候有時一輸就是幾萬元。輸多了妮娜就不想去了??墒顷P(guān)小姐就會打電話來催妮娜,說上次妮娜的朋友來是她磨破了嘴皮子說服經(jīng)理批了頂級的招待,賭場投入很多。如果他們再不去,她的業(yè)績不行,連工作都保不住了。妮娜是個軟心腸,聽多了這些話就覺得自己虧欠了對方,沒有朋友來就自己繼續(xù)去飛蛾撲火。當然,她也坦承自己喜歡去賭場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她沒有說,可是郭小羽卻從她眼睛里讀到了。她孤獨。而當她孤獨時,就需要一個關(guān)小姐這樣的人整天陪著她,鞍前馬后為她打點,心煩時陪著她說話。當然日子久了她心里也明白,關(guān)小姐對她隨叫隨到,完全是因為她的消費能力。她這樣的客戶維系了關(guān)小姐的工作和一份不錯的收入??墒墙K于有一天,妮娜闖了大禍。她一夜之間輸了十萬,而在她的賬戶中累積起來,已經(jīng)輸了一百萬。
“你真有那么多錢來賭?。?!”郭小羽驚呼道。
妮娜低垂著頭,聲音都低沉得聽不見了:“我也沒那么多錢,房子抵押了。”
郭小羽又一次抬頭環(huán)顧了一下這座裝飾豪華的房子。難道這座房子不日就要改名易主了嗎?也許不至于吧,也許她的爸爸媽媽還能撥出一筆錢來疏解她的困境。
郭小羽的這個念頭剛冒頭,妮娜就說:“我告訴媽媽了,她聽了都快崩潰了,在電話里足足罵了我一個小時還不解氣。她說我爸的生意最近也碰到了麻煩,銀行的錢拿不到,資金鏈都快斷了。原來還想從我住的房子里周轉(zhuǎn)一些錢,沒想到我斷了他們的后路?!?/p>
“你為什么就控制不住自己,輸了就不要再賭了么?”
“這是正常人的想法,我已經(jīng)迷入了賭場設(shè)置的漩渦,沒有辦法擺脫了。我開始時只是賭自己的錢,后來輸光了開始借賭場的錢。開始時一天就賭三四小時,到后來一天要賭十幾個小時,甚至通宵達旦。開始時我經(jīng)常贏錢,最大的時候也贏過幾萬元??墒俏业馁€注越來越大,心里根本沒有感覺,差別就是一個數(shù)字。有一次我一個晚上輸了二十萬?;胤块g的路都不知道是怎么走的?!?/p>
“妮娜,我讀過一本書,上了賭癮的人心里想到的就是贏。越是當你輸了錢,你贏錢的欲望就越大。你繼續(xù)差點贏,其實是輸了。這樣的情況我會選擇離開。可是在你心里感覺就好像已經(jīng)贏了,所以你還要繼續(xù)賭。結(jié)果你就繼續(xù)輸?!?/p>
妮娜突然驚醒地睜大了眼望著郭小羽: “你說得太對了,就是這樣的。你怎么沒有早點告訴我?!?,不是,我為什么沒有早一點請教你……我都是請教關(guān)小姐,她就是拼命地借錢給我。最近,她錢也不愿意借了。今天索性翻臉逼債。還說如果這個月搞不到錢,就要讓銀行沒收我的房子。”
面對妮娜的困境,郭小羽能說什么安慰的話?她看見一張血盆大口逐漸地把妮娜吞噬進去,妮娜哭喊著掙扎卻越陷越深,只剩一顆腦袋在大口之外晃蕩。而妮娜和陳曉曦的故事緊連著發(fā)生在她身邊,她實在找不到兩者的聯(lián)系。同是一代人,同在一所學校讀書,可是為什么兩個人的經(jīng)歷那么懸殊?
五
一周后警察根據(jù)街道上監(jiān)控攝像拍攝到的畫面,將搶劫嫌犯緝拿歸案。庭審就要開始,在庭審之前陳曉曦的父母獲得簽證來送兒子最后一程。
新聞三人組接到通知去殯儀館報道父母與陳曉曦遺體告別。走進一間小屋,里面停著一具蓋著白布的遺體,陳曉曦的父母緩慢地走近去。工作人員揭開了白布,一張年輕的臉卻呈現(xiàn)出深咖啡的色澤。高大威猛的陳曉曦父親,一個壯漢在見到兒子遺體的瞬間,身體劇烈地抽搐,無法自持。母親尖利的哭聲,不時被哽咽卡在喉嚨里。
靳一峰和郭小羽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失去唯一的兒子,對于已入中年的父母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重創(chuàng),感情上,心靈中的裂痕永遠無法抹平。在未來十來年,當五十多歲的父母,進入七十歲的時候,他們會坐在家中感覺到心無所依。老無所依并不僅僅是金錢意義上的,更多的是心理的層面。
陳曉曦的女友也在場,陪在一邊,扶著啜泣不已的陳曉曦母親。這天女學生顯得格外堅強,她在最后送別陳曉曦時將帶來的一束白玉蘭獻放在他的胸前。白玉蘭盛開在德克大學的校園里,潔白芳香。到過德克大學的人不會忘記那里成行成行高大的白玉蘭樹和香飄四野的醉人芳香。白玉蘭是德克大學的?;ā?墒窃谒㈤_的季節(jié),陳曉曦年輕的生命之火卻被人為地掐滅了。
靳一峰暗示郭小羽上去和女學生打招呼,爭取通過她安排訪問陳曉曦的父母。郭小羽聽到這個主意渾身都來了勁,緊走幾步過去和女學生打招呼。女學生顯然已經(jīng)認出郭小羽來。這次郭小羽才第一次知道了女學生的英文名字,叫勞拉。他們從勞拉處了解到陳曉曦的父母大約待兩周左右,就請她幫助約一個采訪。勞拉答應了。
經(jīng)過勞拉的安排,郭小羽終于爭取到了與陳曉曦父母見面的機會。新聞三人組預先在陳曉曦父母住的旅館里租了一間小會議室作采訪之用。當陳曉曦父母走進會議室時,他們禮貌地向幾位打了招呼。靳一峰把一張記錄了事件發(fā)生以來他們所作的新聞報道做成的DVD送給父親。封面上陳曉曦生氣勃勃的面容幾乎又一次摧毀了父親極不容易保持的鎮(zhèn)靜。
“給我們講講你們的兒子吧,他很優(yōu)秀?!苯环逭Z調(diào)沉緩地說。
談話從媽媽開始:“小小從小就是特別乖的一個孩子,”大家第一次聽到了陳曉曦的小名,“他自小很安靜,不調(diào)皮。眼睛里晶瑩剔透,看著我時總是充滿了笑意……”
爸爸插進來說:“他喜歡搞奇奇怪怪的發(fā)明,即便是一個玩具,到了他手里也能想出許多種與別人不一樣的玩法,好好的玩具常常被他拆得零零碎碎,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重新組裝。我看了覺得奇怪,他卻還樂趣無窮..…”
媽媽又接著說:“他就是悶皮,喜歡自己琢磨事情,不是什么壞心眼,就是一些別出心裁的小發(fā)明。后來進了高中,這方面的優(yōu)勢體現(xiàn)出來了,自己成立了興趣小組,搞些小發(fā)明,還在市里得了不少獎……”
爸爸媽媽輪流著插話,為大家描述了幼年和少年的陳曉曦:“說起去美國留學,是少年時他的一個愿望,從小一直跟著我的工作到處跑,年年轉(zhuǎn)學。那時生活條件特別艱苦,我又總是在窮困的邊遠地區(qū)工作。所以,他從小就讀的學校校舍都特別簡陋,冬天特別冷,冷到可以凍住鼻涕,夏天又特別熱,熱到汗流像一串珠子,有繩子串著呢。有一回他在電視上看見一個介紹華人諾貝爾得獎科學家的故事,看到美國的校園,里面還有名家的雕塑,就特別向往……”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他就跟我說,如果有一天能夠到那樣的校園里走走,拍張照就心滿意足了。……那天他爸爸回家,我就跟他爸爸叨叨了一個晚上,愧疚啊!說我們對不起孩子,給他的生活太苦了,顛簸、流浪,新交的朋友過了大半年又告別了。我們什么時候有機會讓曉曦能和城市里的孩子一樣過得好一點……”
“當時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想想送孩子去美國讀書都好像是天方夜譚。……后來國家的經(jīng)濟騰飛了,收入普遍增加,我所在的公司效益很好,單位分的房,花很少的錢就賣給職工了,收入增加后,我們自己又買了新房。后來房價一漲,我們的資產(chǎn)也水漲船高了……”
“等到小小高中畢業(yè),看他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我們就下決心賣了一幢房,鼓勵他申請美國的大學。一切都出奇地順利,他被錄取了……”
母親的話戛然而止,敘述出現(xiàn)了真空。
郭小羽想著把斷了的話接下去,“這一陣我們聽了很多關(guān)于他的故事,他在學校的學業(yè)一直都很優(yōu)秀,是大家公認的優(yōu)秀學生……”
可是陳曉曦的父母沒法接,談話突然就沉默了,做母親的又忍不住哭泣起來,父親也抑制不住跟著啜泣。
采訪無法進行下去,轉(zhuǎn)動的錄像機錄下一個天才兒童母親的哭聲,可是,原來代替這些的應該是歡樂勝利的笑聲才是啊。
六
過了一個星期,郭小羽忙里偷閑,忽然又想起了正受到賭債煎熬的妮娜,便打電話問問她的情況。郭小羽自知根本沒有能力幫助妮娜,無非真到了山窮水盡時,在自己家里提供個住處讓她過渡一下。但是郭小羽心里也明白,都是成年人了,生活的方式相差很遠,這樣的幫助,不到萬不得已,也不需要提出來。
電話打過去是語音信箱,可是信箱又滿了,不能留言。郭小羽就掛了電話。過了一分鐘,妮娜回電了。郭小羽就知道她是故意不接電話。
郭小羽問她還好嗎?
妮娜說了真話。 “銀行的期限快到了,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p>
“你爸媽那邊呢?”
“他們自顧不暇,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畢竟這些年他們已經(jīng)為我花了不少錢?!?/p>
“那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只有回國一條路了。反正我也不像你已經(jīng)是美國人,我只能回到自己的國家去流浪……”
郭小羽可以聽出妮娜的情緒低落至極。這時她新聞記者的敏感倒被激發(fā)起來,緊接著問了妮娜幾個問題。
“你怎么看待父母給你的財富?”
“是我的幸運,幸運有一對有能力的父母,幸運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幸運自己的生辰八字還不錯?!?/p>
“你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她稍稍想了一下,“也滿意,也不滿意。”
“怎么講?“
“曾經(jīng)生活無憂,從來沒有覺得錢會是問題。好像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了享受生活。所以相比起這些來,我又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對生活不滿意了。還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遇到不愉快的事,我都可以通過錢把問題解決了??墒沁@回解決不了了?!?/p>
“我猜想你的不滿意,就是比較孤獨,不能常與家人相守?!?/p>
郭小羽的話顯然戳到了妮娜的痛處,妮娜一時無語,抑制不住輕輕啜泣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肮∮鸺泵Φ狼浮?/p>
“不需要道歉,你說出了我的痛楚,不,也許是我們這樣的人常有的通病。我們的生活是殘缺的。如果以前你跟我提這些,我根本聽不進去?,F(xiàn)在我走投無路了,才會承認這一點。當我沒有錢了,原先周圍的朋友們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也很能理解父母的困境,現(xiàn)在他們的財務出現(xiàn)了問題,周圍的朋友也都找不著了。本來我應該帶著錢回到他們身邊去為他們化憂解難……可是怪我自己不爭氣,我沒有臉去見他們……”
郭小羽聽了忽然有些心驚,生怕妮娜想不開,急忙就問:“你回國不回父母家,那你去哪里?”
沒想到妮娜對于郭小羽的話表現(xiàn)出十分的敏感:“小羽,你這樣關(guān)心我真的讓我好感動,好感動啊。畢竟我身邊還有一些小錢,回國后先去一個親戚家,這些錢還是夠的?!?/p>
“可你一定要向爸媽報平安啊,可不要再給他們添亂了喔?!?/p>
妮娜答應了。
郭小羽也不想再繼續(xù)觸碰妮娜的傷心處,就停止發(fā)問。她告訴妮娜如果真的走投無路,她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她特別強調(diào)了力所能及。因為郭小羽知道妮娜見得多了,她能夠接受郭小羽的幫助嗎?
沒有想到妮娜為郭小羽的許諾感動了:“你是第一個答應幫助我的人,不過我想我最好的出路還是暫時先回國吧。以前那些窮留學生的掙扎我也忍受不了?!?/p>
七
郭小羽回到電視臺又和靳一峰、艾瑞克說起了妮娜的事,三個人又探討起來。
“誰是富二代?這不是一個理念一致的群體的代名詞。他們被這樣劃歸,每一個個體都具有被動性,就像運動中我做了狗崽子,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富二代沒有原罪,他們消費父母的財富只要父母愿意并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苯环迨抢洗蟾纾f話比較有分寸。
可是老外艾瑞克并不同意:“沒有原罪,也被動,可是當他們在社會上說話行事產(chǎn)生了社會后果,他們就要承擔責任。為什么社會上對這一族群有負面印象,主要還是他們中的一些人的行為造成了負面社會效應所導致的。”
“這點我同意,不過做壞事的往往是少數(shù)人,但是人們卻歸罪于一個族群的整體。所以這種對一個族群的概括是不科學的?!惫∮饒猿值馈?/p>
“因為你有幾個富二代的朋友,所以你會這樣看,我不會這么全面。我就覺得你有錢可以花,但是不要來影響我們老美的生活。”艾瑞克說。
“他們的消費不是帶動了美國的經(jīng)濟嗎?經(jīng)濟不好,失業(yè)率高,老美不消費,他們帶錢來消費不好嗎?”郭小羽不以為然。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們來了,飯店生意好了,房子貴了,公立和私立學校降低了本地學生的錄取率,就是為了去賺他們的錢。那么我們的生活呢?真正屬于美國人的生活質(zhì)量呢?到哪里去了?最主要的是我們原先靠個人努力實現(xiàn)美國夢的動力還能不能實現(xiàn)?他們的到來,改變了社會的價值標準。”
“不至于這么嚴重吧?美國好的地方就是一個市場經(jīng)濟,市場左右了一切,也會從各方面體現(xiàn)出內(nèi)在的調(diào)整,這點你這個老外總得承認吧。”
“這點我承認,我不僅愛美國,我還是一個愛中國的老外,中國文化中的儒道和中庸是我最欣賞的,可是現(xiàn)在這些思想在來到美國的中國人身上都沒有了?!?/p>
“妮娜原來也挺中庸的,到了這兒卻被賭場盯上了,一步步越陷越深成了犧牲品?!?/p>
“這不能怪賭場,每一個社會形態(tài)都有它骯臟的角落,為什么唯獨她要往那個骯臟的角落里鉆呢?”艾瑞克說。
靳一峰點頭同意艾瑞克的這個觀點,“如果妮娜自己有控欲能力,她不至于賭得這么慘。就像美國有毒品,可是健康成長的孩子不會去碰那些東西。你碰了就很難擺脫。賭也是同樣的道理?!?/p>
“這樣概括我也同意。所以現(xiàn)在有輿論質(zhì)問,太多的中國富人和他們的家屬來美國是好還是不好,并且其中還有許多財富的來源是否合法的疑問。”艾瑞克堅持己見。
“妮娜的家里就遇到了麻煩,當然不知是商場上的正常競爭導致的,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惫∮鹨舱f出了自己的疑問。
靳一峰忽然想到了什么,激動地從座椅里站起來,揮動著手像是在演說:“我忽然想到了,陳曉曦的死不是無緣無故的,我仿佛看見一只無形的殺手在背后操縱著這一切……”
郭小羽和艾瑞克知道靳一峰又有與眾不同的高論,都屏息靜聽。
“是一種社會對現(xiàn)在來自中國的學生們的既定看法殺了他,這種既定看法有一定的依據(jù),但是并不完全,可是當陳曉曦被套進這個框架中之后,他活著時有人會羨慕嫉妒,他死了,人們會指責他是自食其果??墒沁@次錯了,他不是富二代,卻被以為他們都是富二代的成見害了?!?/p>
郭小羽瞪了艾瑞克一眼,意思是說你可能就是這種成見的代表吧。
艾瑞克撥浪鼓似的搖著頭說:“NO,NO,NO。我不是這類人。我總是設(shè)法從兩種文化的角度看到不同理解中可以重合的地方。”
“紅色和黃色調(diào)和后產(chǎn)生了綠。紅色加綠色加藍色產(chǎn)生了白色。還有綠色加藍色產(chǎn)生了青色,嘻嘻?!惫∮鹉钇鹆死@口令。
靳一峰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我對這個問題還沒想透,還要再想想?!?/p>
正在這時一個簡訊傳進郭小羽的手機,她急忙向靳一峰報告:“是勞拉想找我談談。”
靳一峰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趕快約時間,我立刻送你去?!?/p>
他們的車仍然停在上一次見面的公園,為了使談話更方便,靳一峰讓郭小羽單獨前往,他自己就坐在車里等。
郭小羽看見勞拉已經(jīng)坐在那棵大樹的樹蔭下,遠遠地對她招手。這一次她們像兩個熟人面對面地坐在桌子的兩邊。
勞拉開門見山坦率地說道:“上一次有些話沒有說完…… 是的,我們已經(jīng)戀愛一年了?!?/p>
“嗯?”郭小羽知道這回是勞拉想傾吐,所以就做一個耐心的聽眾。
“他是從我那兒離開后出的事,第二天我去上課,聽說晚上校園里出了事,再打電話給他,可是永遠都沒有人接了……”
郭小羽緩慢地伸出手,握著勞拉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郭小羽看對方?jīng)]有躲著她,就壯了一下膽:“可以告訴我最后那個晚上你們?nèi)チ四睦飭???/p>
勞拉沉吟了一下說:“那天是我到美國后過的第一個生日,他說要請我好好地吃一頓飯。平日里我為了節(jié)約伙食費,只要時間允許都盡量自己做晚餐,其實也是很簡單的晚餐。那天他堅持要去一家法式西餐廳請我吃飯?!?/p>
勞拉于是講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原本是一對普通青年情侶的交往,因為襯上了美國留學生的背景,就顯出了特別的意義。難免拮據(jù),卻很溫馨,十分坦誠,又互相體貼。
行前陳曉曦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選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的法式西餐廳。餐廳的裝飾古典優(yōu)雅,水晶吊燈下,四周的墻面都貼著紫色鑲花的墻布,桌椅也是古典風格的。
剛剛坐下,陳曉曦湊在勞拉耳邊輕輕地說:平時總是從微信群上看別人秀美食,今天我也要好好地拍一拍,明天也去好好地秀一秀。
勞拉就問:“這里很貴的,你哪來那么多錢?”
“不是父母給的,我在學校做助教掙的總可以了吧,就吃這一頓總可以吧。不是常說:能掙會花,錢才能滾滾而來?!?/p>
“好吧,只要是你自己掙的,我也就不客氣了。”
他們點了一個情侶套餐,里面有精致的鮪魚、焦嫩有致的牛排,勞拉特別喜歡一款海鮮蕎麥意大利面,暗黃色很接近她健康的膚色。最后的甜點是一款奶黃色脆皮的燉奶,還有一款摩卡巧克力蛋糕。在蛋糕上插著一支蠟燭,餐廳的侍應們魚貫而出把他們圍了起來,為她唱了一曲生日歌。
那個晚上一對平日節(jié)儉的留學生,好好地闊綽了一下。陳曉曦還告訴勞拉,他的爸媽為了獎勵他學業(yè)優(yōu)秀,還有一年就要畢業(yè),同意讓他購買一款新上市的三星手機。他還說那款手機拍攝的畫質(zhì)和色彩特別好。那天他拿著那款手機不停地拍,給每一款美食都留了影,還為他倆自拍了不少充滿甜蜜的照片。
那個晚上陳曉曦特別高興,結(jié)賬時和侍應生聊了幾句。他夸獎餐廳的菜式和口味,也夸獎服務的細致周到。付小費時陳曉曦一定要留足夠的錢給那位和藹的侍應生,可又怕他不能全數(shù)拿到,就簽完賬單再從錢包里拿20美元給他。錢包里原來有25美元,付小費后只剩下5美元了。
從餐廳出來回到勞拉的住地時間已經(jīng)不早,因為高興他們又在屋內(nèi)纏綿了好一會兒。陳曉曦因為第二天還有課堂演示項目,所以不得不回去準備,臨出門時已經(jīng)是次日凌晨一點半。
郭小羽心里的疑問得到了解答,她深深地被這對年輕人的故事感動了。她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勞拉的身邊,貼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說:“陳曉曦非常珍惜手機里的那些照片,他緊緊抓著手機不愿放手?!?/p>
勞拉忽然撲在郭小羽的肩膀上泣不成聲。
郭小羽情不自禁淚水奪眶而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故事,太令人感動了!”
回到汽車里,郭小羽把故事告訴靳一峰。靳一峰不情愿地吐出一句話:“這樣的故事在我們這一代以前還時常聽到,發(fā)生在年輕人身上確實不多了?!?/p>
“大哥又在埋汰我們90后了?”
長著外國臉卻說中國話的艾瑞克插進來說:“他們還是保持著東方傳統(tǒng)的一對年輕人。要換成我和女朋友,一定不會這么晚再回家,我倆早上床了。不回家也許就能避免這場悲劇?!?/p>
“也許是吧,反正我不贊成半夜三更一個人在街上走。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也不會?!惫∮鹫f。
“那么你一定同意我的觀點,寧愿上床,也不回家啰?”艾瑞克還想賺她便宜。
“不要把嚴肅的話題庸俗化,我們是在探討一種可能性?!惫∮鹣霃男郎u里跳出來。
“還有他錢包里的錢剩得太少了,如果多一點可能強盜不至于那么瘋狂?!卑鹂苏f出了另一種可能性,大家不置可否。
“小羽,我剛才說得不對嗎?”靳一峰來給她解圍。
“你剛才說什么啦?給艾瑞克一攪我都暈了?!?/p>
“我是說這樣純潔美好的故事,現(xiàn)在聽得不多了吧?!?/p>
郭小羽不置可否。
八
沒過幾日,法庭開始庭審,新聞媒體蜂擁而至。靳一峰和郭小羽也坐在法庭的聽眾席上。法警帶上來三個搶劫殺人嫌犯,都是西語裔墨西哥移民的后代。出人意料的是兩男還加上一個年輕女子,其中有兩個是未成年人。首犯兇嫌迪亞斯有一雙陰沉的眼睛,上唇留著淡淡的胡須,鼻梁高聳,鼻翼粗大。神態(tài)中沒把法庭當回事,還白癡般地大喊大叫。女嫌犯是他的女朋友伊格萊西亞斯,有一副妖嬈的好身材,眉眼上倒是看不出兇相。還有一位桑切斯身材偏瘦,屬于那種看似與世無爭的人。
一位洛杉磯警局警官作證時表示,未成年女嫌犯伊格萊西亞斯曾向他坦白,他們當天坐著桑切斯的汽車四處閑逛,看見汽車里油不多了,可是又沒錢加油,決定搶點錢來加油。她隨身帶了一把兩寸長的折疊小刀,并用它在海邊從一位白人女子身上搶到15美元。這位警官還展示了兩位男嫌犯迪亞斯和桑切斯被捕時,親筆寫下的事情經(jīng)過說明。迪亞斯否認曾在海邊襲擊過路人,更否認有殺人的動機,說自己只是覺得很好玩。而伊格萊西亞斯雖承認打人,但否認用過球棒。
另一位洛杉磯警局警官在案發(fā)后,逐一審訊了三位被告。最初每個人都只承認前一天傍晚去了海灘,并在那里搶了一個白人女子的錢包,里面只有15美元。對德克大學的兇案閉口不提。后來每個人又都更改口供,盡管三人口供有相互矛盾之處,試圖推脫責任、互咬,但是誰都不承認用棍棒襲擊了陳曉曦。
經(jīng)過法庭反復詢問,特別是警察作證和法庭出示的監(jiān)控錄像,迪亞斯被迫承認他和女友一起打了陳曉曦。對于事發(fā)經(jīng)過的陳述,他說當天傍晚,是桑切斯開車接他們出去兜風,原本約定一起吸大麻然后去海灘玩,后來車里油不多想要加油,可是身上的錢不多,幾個人湊起來也不足20美元。桑切斯提議去“搶點錢”,不然當天就只能回家了。他們先在海灘邊上搶了15美元,后來又回到德克大學附近。那時已是深夜,迪亞斯和伊格萊西亞斯盯上了陳曉曦的寶馬車。當他們看見車里的亞裔面孔,迪亞斯興奮地大叫:“他肯定有錢,他是中國人?!?/p>
當時陳曉曦在街邊停好車后步行回公寓,他邊走邊看著手機。迪亞斯和伊格萊西亞斯拿著棍棒沖向他。首先是伊格萊西亞斯用棒球棍打了陳曉曦一下,陳曉曦轉(zhuǎn)身就跑。伊格萊西亞斯急忙招呼迪亞斯去追。迪亞斯承認追上陳曉曦后,曾用手打過陳曉曦很多次,打到他眼鏡破碎掉在地上。他承認問過陳曉曦包里有什么,”他說當時的想法是只有搶到錢就可以了。他搶了陳曉曦的錢包,可是里面只有5美元。在此過程中,陳曉曦一邊喊叫一邊哭,甚至還在念叨著他們聽不懂的話。
但沒料到,迪亞斯出手后,陳曉曦沒有倒地,反而狂跑。桑切斯則說,他坐在車上看見迪亞斯拿著棒球棍,伊格萊西亞斯拿著扳手繼續(xù)窮追不舍,打完了,兩人回到車上,都在說把陳曉曦狠揍了一頓,可是陳曉曦的錢包里只有5美元。他們當時很生氣,沒想到搶了一個中國人,居然沒有錢。后來想要搶手機,可是陳曉曦又死都不松手。他們都說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不要命的人。
從檢察官的陳述中提到迪亞斯和伊格萊西亞斯是一對情侶,迪亞斯為了取悅于伊格萊西亞斯,找來有車的桑切斯開車帶他們兜風。桑切斯承認兩個月前才花了500美元買下這輛1993年的福特。他是此案中唯一的成年人,始終強調(diào)他只是開車。迪亞斯、伊格萊西亞斯都有下車,毆打陳曉曦,打完再回到車中,繼續(xù)對車外的陳曉曦喊臟話。據(jù)他說,他們幾個最后空手而歸是因為打人打累了,覺得陳曉曦身上沒有錢,無利可圖。
在法庭陳述的證人證詞中,那天晚上有一個人或許有機會挽救陳曉曦于水火之中,他是住在附近公寓中的許先生,當天剛從中國回來,晚上睡不著,在看電視。聽到街上傳來的尖叫聲,他探頭出去看見兩個人,一男一女手里拿著棍子追打逃跑中的學生。逃跑的學生曾經(jīng)跌倒,被他們用力地擊打。后來又站起來逃跑了。他以為沒有大事,所以沒有報警。
法庭的陳述就是這樣反反復復,檢察官要用這些零碎的事實和證據(jù)拼湊出完整的事件,并要以此說服陪審團和法官,最終作出判決。
郭小羽其間走出法庭去了洗手間,她收到了妮娜的一則短信,其中表達了深重的懺悔:“我走了,不過不要把我歸類于不好的那一類。我炫富是不自覺的,如果我有完滿的生活,有親人在身邊,我不會這樣。可是也怪我自己,沒有珍惜擁有的一切,有錢可以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可是我卻沉迷于一件最沒有意義的。我的懺悔有點晚,不到這一步也許我也不會有今天的體會。”
郭小羽盯著手機看了很久,她感受到心靈深處微微的震撼。妮娜和陳曉曦,同時代人,一個走了,一個死了。前者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無奈地走了;而后者卻是被外力強制性地中止了學業(yè),中止了生命。美利堅曾經(jīng)都是他們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可是卻夢碎于此地。自由的土地,如何自由地生活?郭小羽想起這些忍不住想流淚。
她即刻給妮娜回了一條短信:“祝你歸途一路順利!期待有機會再見面?!?/p>
當郭小羽兩眼泛紅地回到法庭里坐到靳一峰身邊,靳一峰略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郭小羽遞過手機給他看妮娜的短信。靳一峰看完后深深吸了一口氣。
緊接著庭上調(diào)查陳曉曦手機的事。陳曉曦為什么死也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新手機?謎底終于在法庭上揭開。法庭的大屏幕上放出一幅幅手機里的照片,一共有二十多張。除了一組裝飾美麗的法式菜,余下的是一組從各個角度拍攝的勞拉美麗的笑容。有數(shù)張勞拉吹蠟燭、切蛋糕的照片,還有陳曉曦與勞拉的自拍照,他們靠得那么近,臉貼著臉,溫柔的燈光下是兩張閃爍著幸福之光的臉。這些充滿生命力的照片原來應該被流傳在朋友圈里,接受親人和好友點贊,不應該在法庭上作為呈堂證據(jù)。
靳一峰死死地凝視著屏幕上一幅幅翻動的照片,卻清晰地看見陳曉曦的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機。頭上挨了重擊也不松手,鮮血迷糊了他的雙眼,他還是不松手。他將長時間搏擊后剩下的最后一點力氣緊緊抓著他人生最美好的感情,那段感情在他年輕的生命中有不同凡響的意義,他極其珍惜。
法官質(zhì)疑迪亞斯為什么要殺陳曉曦。迪亞斯始終不承認他要殺陳曉曦。他重復道:“我搶了他的錢包里面只有5美元,我不相信他沒錢。我要他拿出來。他就說他沒有錢,嘰里咕嚕說了很多我聽不懂。我要他把手機給我,他死都不肯,還逃,我就追,他越逃,我就越要追,追不上我在伊格萊西亞斯面前沒面子……”
法官聽了很生氣,就說:“就因為要你的面子,你要殺人?”
迪亞斯毫不掩飾地說:“我一直沒有想到要殺他,如果他給我哪怕二十元錢,我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給,還不肯交出手機。他肯定有錢,因為他是中國人?!?/p>
迪亞斯的話出乎意料地在法庭里引起了一陣本不應該有的笑聲,奇怪的強盜邏輯和社會偏見導致這個還未成年的新移民走上了萬劫不復的罪惡之路,在靳一峰的耳朵里這陣笑聲包含了太多不該有的含義:是對罪犯的譏笑和諷刺,還是對中國人的嫉妒?
法官也聽不下去了,嚴厲地呵斥道:“你是在搶劫,搶劫是犯罪?!?/p>
顯然,這些白癡連最起碼的是非準則都沒有,還在振振有詞地自我狡辯。法庭調(diào)查時間很長,迪亞斯在庭上坐不住了,竟然大嚷大叫“我要回家”,還試圖站起來四處走,場面亂成一團。法官只能宣布延期再審,迪亞斯忽然情緒失控,在拘留室對著法官和旁聽席大聲嚷嚷:“我已經(jīng)受夠了,現(xiàn)在能回家了嗎,游戲應該玩完了?!彼蝗缙鋪淼慕泻白屧趫雒癖妵W然,旁聽席上一位年輕的西裔男生大聲回應他:“放松點,安德魯,我們愛你?!辈⒍啻沃貜汀拔覀儛勰恪???墒?,迪亞斯這位也是來此尋找“美國夢”的年輕人也許從沒有想到,他的余生將永遠待在監(jiān)獄中。
庭審結(jié)束后,靳一峰走出法庭沒多遠,又掉頭折了回去。郭小羽問他忘了什么東西?他甩下一句話:“我就不明白,那個家伙憑什么說中國人有錢,他怎么知道的?”靳一峰正撞上從里面出來的幾個西語裔家屬,沒頭沒腦地甩上去一句話:“他怎么就知道中國人有錢?“
那幾個中年男女被問得摸不著頭腦,不知如何回答。其中一個女人手里提著一只包,忽然轉(zhuǎn)過身來。
“我知道了,中國人喜歡名牌包,我和迪亞斯的媽媽都給包店打工,中國人來了名牌包一下子就搶光了,像不要錢一樣?!?/p>
靳一峰轉(zhuǎn)身想走,正遇上艾瑞克走過來。
艾瑞克問:“結(jié)束了嗎?”
靳一峰不知是對他還是對自己說:“中國經(jīng)濟起飛了,國家強盛了,可是這么多中國人到了國外留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中國人有錢了?連一個不怎么讀書的街頭小混混都這么說,不知是中國人的幸運,還是中國人的悲哀啊?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答案,是誰殺了陳曉曦?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強盜殺了他。社會偏見殺了他第二次!特別不可理喻的是,他無辜地死了,還會受到中國同胞的責備。他成了社會情緒的代罪羔羊。”
郭小羽和艾瑞克若有所思地望著靳一峰遠去的背影。
尾 聲
三年后,經(jīng)過漫長的法庭程序,法官終于作出了最終的審判。元兇迪亞斯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不得假釋,他的共犯們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靳一峰和郭小羽聽完庭審出來坐上汽車,靳一峰提議重回案發(fā)地去,把這個正義的審判帶給陳曉曦。他們買了一束鮮花,朝大學的方向駛?cè)?,?jīng)過校區(qū)時靳一峰故意放慢了車速,他打開車窗,窗外隨風飄進來一陣陣玉蘭花濃郁的芳香。校區(qū)里三五成群的學生穿著畢業(yè)禮服穿梭在校園中,他們身邊簇擁著家人和朋友,特別是撫養(yǎng)他們長大、資助他們完成學業(yè)的父母,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笑容,歡欣是無法形容的。又是玉蘭花開時節(jié),又一批畢業(yè)的學士、碩士和博士生們走出了校園,踏上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陳曉曦本也應該是他們當中優(yōu)秀的一員,可是他飛翔的翅膀在那個極其黑暗的夜晚被折斷,他的凌云壯志被扼殺了。留給父母的是無法形容的悲傷和遺憾!
靳一峰邊開車邊喃喃自語著:“萬劫不復,萬劫不復,只有一次的人生機會??!”
“你說什么???為什么說只有一次的人生機會呢?”郭小羽聽不明白他說什么。
“你聽過萬劫不復這個詞嗎?”
郭小羽點點頭,眼神中卻仍頗顯困惑。
“佛家有語,一失人身,萬劫不復。佛教稱世界有六道輪回,人道屬于其中之一,現(xiàn)世一旦失去人身,再得的機會非常渺茫。佛家常比喻得人身的機會好比豌豆掛壁、曇花乍現(xiàn)等。”
“哇……”郭小羽驚嘆一聲,無語對答。
“像陳曉曦這樣的年輕人多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原來應該有大好的前程,突然間被殘暴地結(jié)束了生命,做父母的經(jīng)受這樣的打擊猶如被撕肝裂肺,心也會碎的!”
“其實大多數(shù)人活著時都不會珍惜,可是看到死去的人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才會從別人的悲劇中驚醒!”郭小羽心有所感。
“在洛杉磯市中心這塊不大的校園里,冤死的中國學生已經(jīng)不是第一人。特別是他們死后還遭遇到同胞們莫名的非議,這是其他族裔的朋友難以想象的?!?/p>
他們到達了案發(fā)地點,街道顯得十分靜寂,幾乎沒有行人,連經(jīng)過的車輛也沒有,整個世界幾乎是靜止的。他們緩步走向三年前曾經(jīng)前來采訪的那條路。隨著時間的流逝,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沖刷干凈,四野的微風里再也嗅不出一絲血腥的氣息。郭小羽把一束玉蘭花放在陳曉曦濺血的公寓臺階上,靳一峰打開手里的一瓶白酒,倒出一小杯灑在階梯前的地上,連灑三杯。他抬頭仰望天際,在心中祈求陳曉曦的靈魂能夠感受到這遲來的正義,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里重新開始新的飛翔。而他能做的就是告訴觀眾,陳曉曦不是富二代。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葉周,資深電視制作人、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榮譽會長。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地老天荒》《城市歷史中的愛情》。先后在《收獲》《上海文學》《延河》《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