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所謂甜蜜點,指的是在擊球的瞬間,球與桿面發(fā)生接觸的最佳區(qū)域。如果擊球的部位正好在甜蜜點,我們可以認為能量沒有損失,打出的球會又直又遠。反之,離 “甜蜜點”越遠,能量損失就越大。
這是五月的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初升不久的紅黃色的巨大月亮,透過佛光寺的十一層的舍利塔八角飛檐,照耀著山下的濕地公園。濕地公園占地兩百多公頃,狹長如日本地圖??亢5哪且欢?,為濕地公園前區(qū);靠天樞山的佛光寺一帶為后區(qū)。忽然被重視的濕地公園,前區(qū)開發(fā)得比較早,那里水域更充沛,有幾個人文主題園區(qū),黑天鵝湖、蘆葦?shù)袼苋骸⑻杖幻朗抽L廊、書畫休閑島、古琴竹韻苑等等,節(jié)假日尤其人聲鼎沸;后區(qū)則野氣荒蕪,沼澤與山石交錯,山枯水瘦,游客稀疏,一派天然的原生態(tài)荒涼感。所以,在那個年度最大月亮之夜,前區(qū)游客燈火喧騰,后區(qū)依然是清幽月色統(tǒng)領江山寂靜。
但還是有一些與眾不同的賞月人選擇那里。
一個女人把車子停在后區(qū)的一小片木麻黃林沙坡邊。已經(jīng)是汽車斷頭路了,但有一條石板小路,可以通往天樞山門。她下了車,輕車熟路地走向右側的一條野草匍匐的草徑,草徑則通往海邊的一條廢舊短石壩,仿佛被棄的小碼頭。石壩的兩邊,亂石交錯紅樹林稀疏。她一直走到石壩的盲端,遠方,能聽到海潮嘩嘩,有點單調(diào)。她在一方廢棄的石料堆邊,鋪下了一塊旅行毯,悠然斜倚在旅行地毯上,不知怎么她手里就有一個蘋果。咬蘋果的沙沙聲,呼應著前方海水的嘩嘩聲。奇異的和諧感,讓她笑起來。她打了一個電話:到哪兒了呀?——快點??!月亮剛好被佛光寶塔的飛檐掛住了,你再不到,它就離開寶塔啦。
巨大的月亮,由磚紅轉為粉黃。磚紅色的時候,讓女人覺得用一根別針,刺破它一下,它就會像沒有煎熟的荷包蛋那樣,流出濃稠的蛋黃般的月汁。她背靠石料堆,看著它由紅轉粉黃再轉白,并在漸漸瓷白的過程中,又升高了寶塔兩層。女人等候的人還沒有到。這時,幾個提著燒烤架、吉他和啤酒箱的青年男女,沿著廢舊石壩,嘻嘻哈哈地也走到了石壩盲端。他們顯然也看中了這個海天一色的最佳賞月點,看到已經(jīng)有人捷足先登,顯得集體懊喪。女人看出了他們想擠掉她的企圖,說,我朋友馬上就到。
三男兩女互相張望著,收起燒烤架,怏怏離去。
走下短石壩,他們往西而去。這五個年輕男女,其中一個人,因為食堂飯卡不慎落地,低頭尋找的時候,他看到有輛車開進后區(qū),遠光燈雪亮開道,車子停在了木麻黃林邊。找到食堂卡的小伙子,趕到伙伴們身邊還叨了一句:那女人的同伴來了。這些絕了念想的年輕人,把賞月地點改在了兩方蓮花塘中間的蓮香拱橋。蓮香拱橋的百年石縫里,青草勁生。拱橋前方,整個天樞山沐浴在月亮的光輝中。沿山形蜿蜒的寺廟黃泥外墻,在近乎白晝的月色下,新美如畫。蓮香拱橋的護欄兩邊,都是基本干涸的池塘,不過,等改造工程推進到這里,這些池塘會恢復水波蕩漾,“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一個女孩很文藝地來了一句。一個小伙子馬上接口,語調(diào)是蒼茫壓抑的鬼腔: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是超級月亮,卻一派鬼氣蒸騰……
女孩子尖叫,夸張地踢打用鬼腔編造《荷塘月色》的小伙子。
——月光響亮的白夜啊。另一個小伙子在用別的方式吸引女孩們關注。
這幫有情調(diào)的小文青,沒有想到兩天后,他們看到了全市爆炸性新聞,就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一對情人在那個石壩盲端被殺。啊,我們看到過那個女人!我們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車!兇殺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就在荷塘那一邊!我們可能看到了兇手!年輕人興奮大于驚恐,他們浮夸地討論說,其實我們已經(jīng)提前感受到煞氣。那個晚上,那個時刻,絕對是不吉祥的。連女孩都發(fā)表意見,一個說,我就說那天晚上的月亮,像個血月亮。另一個女孩說,在西方,在中世紀,人們都相信滿月使人精神錯亂。瘋子的英文單詞Lunatic就來源于拉丁文中的月亮Lunar呀。
當警察輾轉找到他們?nèi)∽C的時候,他們說話就擠掉了水分和文藝腔。撿工廠食堂飯卡的人說,當時彎腰尋找中,感到身后,遠遠地有一輛SUV車停到木麻黃林邊,雪亮的燈柱還晃到過他,但他沒有注意有沒有人下來,就追伙伴們走遠了。而那個自稱看到兇手的小伙子說,他下了蓮花橋在僻靜處撒尿的時候,看到一個穿自行車騎行服的青年,大步穿過木麻黃林。雖然月亮很亮,但是那人戴著騎行帽、圍著騎行面巾,面巾上是黃色夜視鏡,看不清臉。個子不高,動作敏捷。不過,他馬上承認,濕地公園這條路上,騎行者一向比較多。也許他也是停車撒尿的。他補充說,他身形矯健,絕對是戶外運動者。他不再吹牛說那個男人是兇手。
他的謹慎措辭,后來被小伙伴們認為是恰當?shù)摹9?,又過了三周多,五月下旬吧,媒體的長篇報道出來了《超級月亮下的超級嫉恨——一警察對出軌妻子及情人的殘暴虐殺》,文章說,女人的丈夫,一個打黑警察,因為嫉恨,用角鋼劈爛了幽會中的情敵腦袋,劈掉了妻子半張臉。兩具尸體是在次日下午,被一個濕地施工隊發(fā)現(xiàn)的。兇手對自己的犯罪行為及過程,已經(jīng)供認不諱。
“那天的月亮,比平時亮百分之四十,也比平時的滿月大百分之十五,但顯然,那個年度最亮的月亮,照耀著人間的超級嫉恨”——文章的結束語這樣說。
彭景甚至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年度最大的月亮。早在幾天前,是有媒體在叨叨,年度最大最亮月亮來了。就像過去說的流星雨一樣,他沒有去注意是具體哪一天,這樣自然也就模糊了好時光。妻子小鹿也沒評說過一次超級月亮,不然,他想,他會有印象的。午休前,小鹿打來電話,那也就是她的最后一個電話,她說,今晚要給一個孩子上課,在安延區(qū)哦,太遠了,我干脆下班后,在外面隨便吃點,直接去上課吧。彭景說,好,我也加班。小鹿說,那我叫我爸媽也不做你的飯了。彭景說,嗯,好。
但最終彭景也沒有加班。本來約好要與舉報辛口村村主任惡行的賣水暖夫婦見面,臨了說有事不來了。舉報人曾致電打黑辦控訴,說辛口村兩百畝鹽場改造招投標是假的。他們?nèi)⑼?,被人莫名其妙打得耳骨爆裂、小便失禁,趕快逃離。后來村主任中標,轉包他人獲得暴利,他們才知道村主任是當?shù)睾诶洗?。線索轉到了司陽公安分局。彭景所在的司陽掃黑大隊,準備接待這對義憤夫婦。但是,他們臨陣變卦了。舉報人放警察鴿子,或證人反悔逃避,也是經(jīng)常遇見的,更有甚者舉報后又畏懼黑惡勢力,出賣暗訪查證的警察,害得調(diào)查便衣被揍得半死。這也是掃黑除惡工作推進艱難的原因之一。據(jù)報載,去年,本市“打黑辦”受理舉報電話近兩千人次,接到舉報信、接待舉報一千多單,從中發(fā)現(xiàn)涉黑惡線索一百多條。對受害人而言,“黑惡”是他們生活的高度痛點。當然,也有情緒化的危言聳聽。很多人一怒之下,舉報信第一句赫然就是:某某某是黑社會!信馬上就轉到打黑除惡這一口了。一查,夸大其詞、虛張聲勢,不過普通糾紛,無非是氣憤不過,就來這么一句泄恨。所以,一激動,就說某某是黑社會;一冷靜,就放警察鴿子,反正什么情況的發(fā)生,在彭景看來,都很自然。所以,賣水暖的夫妻爽約,他無所謂。既然妻子跟岳父母說了,不做他的飯,他便在分局食堂吃了晚餐,然后,換了便衣和跑步鞋,乘公交車到了云山路口,開始跑步。
云山路,沿著云山山脈,一直通往郊外,單程七八公里長,還有專用的紅色塑膠跑道,沿途夾竹桃、三角梅絢爛,有一個地段則是茉莉香氣馥郁。所以,時間充裕時,彭景就會在那里跑一個來回。十幾公里跑下來,兩小時不到。渾身濕透,精疲力竭而身心欣快。彭景是在跑步時驀然發(fā)現(xiàn)今天的跑道特別明亮,進而發(fā)現(xiàn)超級月亮。整條云山路,能見度高得簡直可以看書。回家后,估計岳父母沒有去遛豆包,他就把院子里的豆包直接牽了出來。岳父母不喜歡狗,尤其是土狗。對女兒女婿度蜜月?lián)旎氐耐凉范拱?,非常不滿。豆包還居然是空運回來的,在岳父母眼里,這簡直是敗家子所為。所以,岳父母退休到南方客居,對小鹿夫婦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豆包不能進屋!只能拴在院子里。這令彭景不快,但孝順的小鹿給豆包買了一個尖頂木屋,說,我爸我媽在我們這兒的時候,豆包就暫住院子里吧。沒想到,狗木屋那么貴,讓老人又很生氣。更沒想到的是,小鹿父母退休后的第一二年,還是經(jīng)常返回北方,天天念叨,北方這好那好,可是,漸漸地,他們回去的時間越來越少,不止冬天秋天在南方,甚至夏天春天也不太回去了。他們適應了潮乎乎、黏糊糊的南方。最后,穩(wěn)定的南方生活開始了。對此,彭景幾乎掩飾不住焦躁。岳母個性天真或喜歡天真,總是不敲門就直闖小夫妻臥室,少女一樣嬉笑而入,仿佛不知天下有隱私,而且,她用這種純真舉動,告訴對方,你們肯定也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如此數(shù)次,彭景性意闌珊。此外,兩人世界被徹底拉扯變形。本來居家過日子,觀點看法不一致難免,但是,現(xiàn)在,小夫妻只要有分歧,立刻就變成三打一。彭景在背后厭惡地說,讓你爹媽早點滾吧。小鹿說,如果你讓我爸媽知道了你的卑鄙心思,你就別想我再跟你回東北看你爹媽!
讓小夫妻一致生氣的是小鹿父母對豆包的忽視與冷漠。這倒讓他們夫妻同心。但彭景一旦表達,小鹿又會不顧原則地維護老人意見。這樣下來,老人覺得豆包就是女婿執(zhí)意不放手,十分可惡。
因為家不再如過去那么單純寬松,也因為忙,彭景經(jīng)常加班,早出晚歸。他經(jīng)常在單位吃飯,盡量避過日益主政的老人。如果避不了,在家,他幾乎不跟他們說話。岳父母也不是遲鈍的人,背后就跟女兒告狀說,一天到晚不吭氣,跟他說話,都是回答你一兩個字:嗯。知道。好。行。不要。我們就是保姆,也要一點尊重吧。岳父說,不就是個中隊長?這么驕傲要不得!老人家敢于生氣,關鍵是他們明白,回燕小區(qū),是他們女兒單位分的房子。這等于還是住在自己家,反過來,彭景倒有點像外人了。
當然,最凄慘的就是豆包。用小鹿的話說,自己父母過來常住以后,豆包再也沒有回屋住了。豆包并沒有像小鹿預計的那樣感化老人,相反,老人越來越明顯地驅(qū)趕豆包,說,趕緊生個孩子!把不該養(yǎng)的送掉!遛狗也是問題。如果女兒女婿忙,請求老人帶豆包走動一下,放掉狗屎狗尿——不能說遛,只能從衛(wèi)生角度出發(fā),不然院子里很臭。他們倒也愿意了。但一般是,豆包一拉掉屎尿,馬上就被牽拽回院子。說起來,小區(qū)后的電臺山走走,風景很不錯的。但后來老人聽本地人說電臺山上1949年以前是個殺人刑場,老人家就堅決反對上山遛狗了,怕陰氣重。所以,最多帶豆包往農(nóng)貿(mào)市場方向走走。自己不進電臺山,女兒也不許去,尤其是晚上,女婿去了,最好在外面撒泡尿回來,必須把山上的邪氣什么的祛掉,才能進屋。
在那個月亮又大又亮的白夜,彭景跑步完,沒進屋,就到院子里解開豆包繩子。一人一狗,直接往小區(qū)后的電臺山路走去。電臺山下燕回小區(qū)的房子,是市青少年宮分的房改房,就在電臺山腳下。電臺山說是山,其實不高,只是一座曲折幽深的平頂山崗。上山的路,曲折如“鄉(xiāng)”字,在僅可兩車交會的小山道上,沿途綠蔭錯落,茂密高大的老杧果樹,兩邊枝葉相擁成穹頂。沿著“鄉(xiāng)”字形曲折至極的綠色隧道,一人一狗就來到了豁然山頂。山頂開闊寂靜,一棟電信舊樓里,幾盞加班的燈光昏然欲睡。該單位已經(jīng)搬遷到新區(qū)辦公大廈,剩下零星掃尾人員。這棟八十年代的平頂舊大樓,前面是一棵巨大的橡皮樹,樹下是一排停車場。大樓側面是荷花魚池和紫藤深覆的假山,一座仿木水泥亭子。沿著觀風亭子邊的小徑,就通往大樓后面大片葳蕤的雜樹林子,盆架子樹、李子樹、苦楝子、小葉榕、石榴、不怎么結果的老杧果樹、棕櫚、旅人蕉、大葉榕樹、印度紫檀。樹林間血管似的幽微小徑邊,散落著一些永遠有落葉和鳥糞的石桌石椅??瓷先ニ鼈兌己芨蓛簦氯?,肯定滿屁股灰。
月光如淡金色的天水,濯洗著明亮寂靜的山崗。因為四下無人,被解開牽引繩的土狗豆包,在如水的月光中奔跑跳躍,反復沖鋒到樹木深處,追野貓驚山鼠不亦樂乎。彭景坐在仿木亭子前的小魚池邊,蛙鳴如鼓。池邊半浸著幾塊石頭,一塊最平整的大石邊,是一大蓬斜倚探水的三角梅,另一邊是半人高的杜鵑花叢。遮擋性很強,每次彭景都喜歡坐在這里,或兩腳踩地,仰躺在石頭上,抽著煙,看著天,看著觀風亭頂上厚厚的落葉,等著豆包在山崗瘋跑幾圈,再一起回家。
小池塘里,魚兒不時在月光中躍出水面。
一瓣白色的杜鵑花瓣,無聲地落下,飄入水面。
這個時候,妻子小鹿已經(jīng)在超級月亮下,命歸黃泉。
這是彭景在電臺山最后一次遛狗。
彭景進門的時候,老人家已經(jīng)睡了。他知道,老人生活很有規(guī)律,一般九點半就上床、早上四五點就起來了。一聽到彭景進門的聲音,岳母迎出來了,一直看著他的身后,說,你們沒一起?
小鹿沒回?
岳母說,打她電話,都沒人接呢。
小鹿平時私授課,最晚十點就回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彭景掏出電話。電話響一聲就轉短信了。他說,可能沒電了,你先去睡。彭景洗澡前后,分別又打了四五個電話,都沒有人接。他隱約不安了??墒菦]有尋找方向,不知道她今晚給哪個孩子上課。偷偷做家教,給孩子上長笛課,是工作之余的私活,同事不一定可問。彭景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手上還帶著幾個孩子,只知道,今晚上課的孩子,家在安延區(qū),離回燕小區(qū)十多公里。夫妻倆只有一輛車,平時都是小鹿在開。沒有車,又沒有方向,而且夜已深,不便驚動她朋友同事,彭景只能在家干著急。大約凌晨一點四十,他打了110電話,詢問安延區(qū)一帶有沒有車禍。對方說有兩起車禍,但都不是小鹿開的那種紅色海馬。
也一直沒有收到小鹿回電。結婚這七八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即使他們鬧小別扭了,她懶得打電話,也會短信留言,告知去向什么的。彭景越來越不安,電視節(jié)目實在看不下去,電話在手里翻來翻去。有一次聽到院子里豆包忽然叫起來,以為小鹿回來了,連忙開門出去,卻什么人也沒有。
早上七點一過,他開始給小鹿的朋友、同學、同事聯(lián)系。這些都是走動比較多的人,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不知道小鹿在哪里。到了單位,他找到市局情報資料部門,詢問昨晚是否有出現(xiàn)不明尸體的情況,也沒有。彭景給青少年宮小鹿辦公室打了第三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說,小鹿還沒有來上班,也沒有請假。
彭景感到絕對出事了。 他借了車,直接到了青少年宮。辦公室的人也熱情地幫打了好幾個找人電話,但都沒有任何消息。自然也打聽不到安延區(qū)上課孩子的家,但彭景還是模擬著小鹿下班去安延的線路,開了過去。毫無收獲。這期間,他不斷打她的電話,不通不通不通。家里的老人已經(jīng)慌亂了,他們不斷打彭景電話,因為沒有結果,因為煩躁,彭景總是一句話,沒找到!或者,別打了!找到我自然會說!就掛了電話。后來,岳母一打通,話未出,哭聲就傳來了。彭景直接扣了電話。他根本不愿意和他們說自己的焦慮、自己的苦尋、自己的擔憂。甚至,老人家越著急,他就越討厭。這個尚未做父親的人,似乎還沒有能力理解做父母的心。
這一夜比前一夜更加煎熬。彭景半夜十二點才到家,他沒有去遛豆包,直接進了自己房間。岳父母也沒有睡,一看到他,他們就急著要聽他的想法。彭景把他們關在了自己臥室外,然后他聽到了岳母號啕大哭的聲音。彭景在里面使勁堵住耳朵,岳母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相反,他聽到哭聲的空隙,兩老人在公開地譴責:沒心沒肺啊,出這么大的事,還照吃照睡,一點都不擔心老婆死活,只顧自己睡個死??!我們?nèi)松夭皇欤蝗晃覀冊缇腿サ教幷胰肆恕?/p>
彭景猛地打開門,門開得過于用力,打到墻又反彈欲關,他狠狠踢了一腳門:吵什么?都去睡覺!
岳父呆怔了一下,岳母大聲擤了一把鼻涕,直接甩在了地上,說,你倒好,你當然睡得著,我們可是一分鐘都睡不著,小鹿到底在哪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岳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說什么鬼話你!
——夠了!都回屋!你們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我還要上班!
岳父母互相看了一眼,公開交換眼神里的仇恨火焰。但是,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婿這么放肆、這么惡狠狠地對他們說話,一時沒有應對經(jīng)驗。女兒不在,這個家似乎馬上就不像他們自己的家了。老人又焦急又憤怒,但還是交換著眼色,互相暗示著,回了自己房間。
日久見人心!
變死了這個人!
他們在屋子里也同樣惡狠狠地咒罵著。
第二天,他們的女婿并沒有按他自己說的那么正常上班,大約是下午三點多,他的領導、司陽分局有組織犯罪偵查大隊長老謝過來問他吃中飯沒有,他說沒有。謝大說,走吧,我陪你到外面吃點面。彭景就和他一起離開辦公室下樓,一到樓下,突然地,幾個人撲上來就把他按住了。彭景莫名其妙,這不還在分局院子里嗎,他掙扎著大喊:怎么回事?要干什么?他沖著謝大的身影喊——謝大!媽的怎么回事???
謝大已經(jīng)上了車。按住彭景的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搜了他的身,然后把他推進了車里。彭景開始還怒吼了幾聲,發(fā)現(xiàn)大家死一樣的沉默。他也不再吼叫了。他知道沒用。同時他想,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誤會解釋不清呢。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想象力把自己和小鹿失蹤聯(lián)系起來。他很困惑惱火,但并不害怕。彭景到底還是判斷錯了,車子直接開進了市局刑偵支隊大門。他看到重案組的老丁走過來,笑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泄氣了,連帶著臉上的笑容都很別扭。所有的人都不看彭景,熟悉的、不太熟悉的。一撥人沒有表情地把彭景帶進重案大隊三樓的一個空辦公室。兩個小時都無人進來,彭景獨自枯坐著,心里惦記著小鹿的情況。但手機已經(jīng)被沒收,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好的消息已經(jīng)傳回來了。大約是暮色漸起的時間,門輕聲一響,他扭頭看見一個曾經(jīng)和他工作配合過的支隊重案隊的洪彥,吹了一聲口哨,一瓶礦泉水就拋了進來。彭景接過的那一瞬間,門已掩上。洪彥青春帥氣的臉,消失了。
早知道接下來會二十多天日夜不能睡覺,那么他在空辦公室枯坐的時候,一定會設法讓自己瞇一會兒。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人,他知道越艱難的情況,越要照顧好自己。后來那些生不如死的煉獄般的日子,讓他痛悔獨自在那空辦公室的發(fā)呆枯坐,實在是天大的浪費。
大約是晚上七點多,彭景所在司陽分局局長老孟、市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何大頭和重案大隊的大隊長老丁幾個走了進來。洪彥也進來了,夾著訊問筆錄本。兩個年輕警察給他戴上了手銬。彭景覺得太過荒唐,就像看別人被銬上一樣,遲鈍地看著自己的手。老孟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不知道是對誰點頭,他點著頭,環(huán)顧著這間辦公室,說,嗯,好好想,慢慢說。政策、流程、工作方式,你比誰都熟。這么熟了,彼此不要浪費時間。
我妻子回來沒有?
似乎有個年輕的警察發(fā)出輕笑。但因為無人同步反應,那鼻息似的笑聲便戛然而止。屋子里卻因為這個無人共鳴的笑,氛圍古怪。老孟說,我還有個會。何大頭沒有表情地看著老孟出去,然后把眼光平移到彭景身上。彭景盯著他。彭景和他不算熟,但是,新入職的時候,聽過他的兩場培訓課。何大頭個性暴烈,語速極快,自負樂觀,雷厲風行,都給新人留下不好惹的印象。
老丁看了一眼做筆錄的洪彥說,開始吧。你先說說5月6日這一整天的經(jīng)過。彭景說,有我妻子消息嗎?依然是無人回應。彭景感覺到了什么,沉默了一會兒,他把自己從早上起床開始,直到晚上遛完狗回去,說了一遍。他說,我現(xiàn)在急著知道我妻子的情況。先把手機還我一下!
何大頭拍了一下巴掌,贊許地吁了一口氣:這表情到位。好。你把當日下班后的情況,再仔細說一遍。彭景皺著眉頭,又說了一遍。
你妻子說晚上給人上課,你就說,你也要加班?
是。
為什么又不加班了?
反映情況的群眾不約了。
你妻子幾點打電話,說晚上不回?
中午,大概一點左右。
群眾爽約,是幾點聯(lián)系你的?
那是短信。我是午休起來看到的。
那短信時間,是比你妻子來電早,還是晚?
我沒注意。我反正是午休起來看到的。
那短信比你妻子的電話早到。
你什么意思?
從時間上,你可以告訴妻子正?;丶业?。即使午休起來看到取消短信,你還是可以回家的。因為你不需要加班。但是,你沒有回去。
對。
為什么?
不想回去。這很正常。我去跑步了。
有人看到你跑步嗎,在你說的云山路?
也許有人看到我。
跑了多久?
來回十七點六公里,跑了兩小時零四分。
記得很準哪。
春節(jié)后一直忙著加班,很久沒跑長路段了。所以,特別看了時間。
幾點到家的?
十一點左右。
你在分局食堂吃完晚飯是幾點?
七點十分。
然后,你就乘公交去了云山路口?
對——不,我還到辦公室換了衣服,跑步鞋。還充了點電。手機快沒電了。
充了多久?
二十多分鐘吧。
那就是說,你七點半離開單位。
差不多吧。
好。何大頭指了指手腕,聽說你有個運動手環(huán)?能記錄你的運動路程、時速、時間?
手環(huán)丟了。
丟了?
對。
這個能夠證明你跑步時間與路程的手環(huán)——丟了?
對。
難得有閑跑十幾公里,居然手環(huán)丟了,沒得記錄了?——怎么丟的?
等想起來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在手腕上了。我妻子知道我丟了大半個月了。
嘿,你妻子!沒錯。她當然知道。
從司陽分局打車到濕地公園,半小時夠了。是吧?
彭景盯著何大頭,又轉而瞪著老丁。憑職業(yè)的本能,他確定小鹿出事了,而且他被何大頭盯上了。濕地公園?但濕地公園不在安延區(qū)。彭景的遲鈍、空洞、思慮、絲毫的表情變化,老刑警何大頭都盡收眼底。
老丁把一個小塑料袋裝的一顆銀白色警服扣扔在桌上。
你警褲的后兜扣呢?怎么少了一顆?何大頭問。
彭景說,我不知道。但誰都清楚,警褲紐扣質(zhì)量差,很容易掉。
是啊,就你的掉現(xiàn)場了。
怎么就認定是我的?
那好,根據(jù)現(xiàn)場的“嗅源”,警犬在七八件衣服里挑出了你的衣服。這又怎么解釋?
是什么“嗅源”?
老丁把一個帶有球形小陶器掛件的鑰匙串放在桌上。隔著小塑封袋,彭景也認出,是他的家用鑰匙。鑰匙串上的球形小陶器,是小鹿外出旅行買的。彭景一眼就反應過來,小鹿又拿錯鑰匙串了。因為家里有老人,他經(jīng)常不帶家門鑰匙。辦公室的鑰匙,都在包里。而小鹿每天帶,是要在下班時去信報箱拿報紙信件。而拿錯鑰匙的錯誤,她經(jīng)常犯。因為他倆進門都喜歡把鑰匙串順手放在鞋柜上,每串都是四把鑰匙,又都有同款小陶器掛件。區(qū)別是,小鹿的小陶器上的繩子是暗紅色的,陶器上寫的是“惜福”“感恩”;彭景掛件繩子是暗藍色的,陶器上面的字是:“知足”“常樂”。彭景知道麻煩大了。這是難以解釋清楚的。
是啊,拿錯了,是啊是啊,她拿錯了。拿錯了,還在現(xiàn)場掏包秀出來給情人看……
應該是作案人搜找錢財時倒出來的……
當然,當然……何大頭突然一腳把辦公室轉椅蹬到柜門邊,椅子猛烈撞到柜門,又反彈回來。——夠了!混蛋!都他媽的圈里人,自己人,玩虛的,太他媽無聊惡心!實話告訴你,誰攤上這個事,未必做得比你好。夠了!給我痛快點!——下班以后的經(jīng)過!
我說的是實話。
何大頭一把揪起彭景的胸襟:這樣有意思嗎?小子!
我想知道我妻子的死活!
何大頭一把將彭景搡在椅子上。
濕地公園月圓夜殺人案,震驚全城。
人心惶惶,警方壓力極大,專案組配置了精兵強將。所以,本地新聞第一次報道時,警方就同步透露了嫌疑人已經(jīng)被控制,及時松弛了社會神經(jīng)。三周后,關于案件偵破的長篇披露,就算是給了公眾一個明確的交代。可以說,警方是不樂意后續(xù)報道再度驚擾社會公眾的。但是,如果不說清楚,也就是媒體不發(fā)聲,各種關于該案的信息也一直在沸沸揚揚地流傳。有些個不負責任的外地媒體,道聽途說,用外圍材料,拼湊報道了一篇《都是月亮惹的禍》,以博人眼球的小報寫法,盡情渲染警察殺人。真是警方哪里痛,它就在哪里下刀子。它突出強調(diào)的是,兇手是警察!也就是超級月亮下出軌女子的丈夫,是打黑警察。警察殺人,心狠手辣,讀者也覺得理所當然了。
這種被動局面下,警方加大審訊力度,最后被迫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邀請本地幾家嚴肅媒體采訪。專案組負責人詳細介紹了案件偵破經(jīng)過,低調(diào)承認兇案嫌疑人是同道。一時,媒體沸騰。也許那天晚上的月亮,實在太大太亮了;也許,那對情人在死前太過浪漫, 而死法又太過慘烈;而嫌兇警察沖動殺人后,內(nèi)疚不安,全面認罪伏法顯得良心醒目??傊髀酚浾叩膱蟮蓝硷@得很有激情。多家記者采寫到,“嫌兇”出身科班、綜合素質(zhì)強、能力出眾,在多起疑難案件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曾獲省優(yōu)秀警察殊榮,不料一時沖動,自毀大好前程。總之,不論報紙、電視、電臺的后續(xù)報道,都多角度地切入濕地公園殺人案,令人唏噓感嘆。
沖擊波一直在持續(xù)。
市青少年宮每一間辦公室的報紙,都被大家搶閱。教職員工們被小鹿老師家的報道驚駭?shù)搅?,尤其是兩名接待過上門尋找妻子的殺人犯的老師,她們后來再度回憶都非常后怕,說,當時,她們就感到這個男人像個殺過人的人。有一個老師說,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也有老師對殺人的沖動表示同情和理解,畢竟是妻子有錯在先啊。
類似的激烈議論,在政府最重要的隆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一間辦公室里,也有這樣的強烈效應??坷镂莸牡谝晦k公桌上,位置空了。它的主人,就是濕地公園被殺案里的男主角。這個在大辦公室里排名第一的主人,一頭白發(fā),卻是個青年才俊,做事靈活,尤其善于協(xié)調(diào)各種力量,偏偏為人謙遜。大學出來,很快就成為市里重要領導秘書,領導意外猝死后,很快也有喜歡他的貴人接棒,把他送到了新開發(fā)區(qū)的重要崗位,管委會主任助理,一人之下,仕途依然穩(wěn)當,顯然,這是要接主任的班的。但小李很低調(diào),雖然手眼通天,貴人如云,做事卻非常勤勉,而且,堅決讓大家叫他小李。隆啟開發(fā)區(qū)里許多有仕途追求的同僚,對于他的不良暴死,雖心有戚戚,卻也個個滿腹復雜猜測。
小李暴死,感到天塌地陷的是龍庭村村委主任李天祿一家。
正要午休的李天祿,接到兒子李海獅打來的喪訊,一聲驚吼,嚇得客廳里臥著納涼的兩只德牧,站起來就避竄而去。但很快,它們聽到了李天祿嗆咳似的哭聲。他不斷地咳嗽,不斷地嗆咳,這個噩耗像一團亂麻,捅進了他的心窩。他不再有哭腔,可是,淚水直淌。他想問兒子一個究竟,可是,他發(fā)不出聲音,一動聲腔就嗆咳。
兒子海獅吁了一口濁氣,罵了一句粗話。很明顯,如果今天是他被人劈死,父親一定不會這么傷心。李海山是大伯李天福的小兒子,比李海獅小兩歲,從小就聰慧過人,腿勤嘴甜人乖巧,哄得李氏宗親男女老少都喜歡他,而且書讀得特別好。當年李天福被村民打死,李天祿就把他當親兒子撫養(yǎng)。李海山也最聽天祿叔叔的話,不僅如此,這個侄兒,竟然比他自己的三個兒子(小兒子被火車撞死)都像他。李天祿現(xiàn)有四個子女,李寶秧(已嫁人)、李海獅、李海龍、李寶船,兩男兩女,全部遺傳了他老婆的溜肩、牛眼、菜罩鼻子。反觀侄兒李海山,和李天祿一樣魁梧壯實,連一頭麻灰頭發(fā)、發(fā)旋、發(fā)量、前后發(fā)際線,都和李天祿相近。李氏少白頭在龍庭村遠近有名,兒子女兒盡管也是少年白發(fā)生,卻都不如侄兒李海山,襲承了李天祿的白發(fā)威武。李海山就是頂著一頭麻灰白發(fā),意氣風發(fā)地考進了西安交通大學少年班。學成歸來的李海山?jīng)]有辜負天祿叔叔期望,不過七八年工夫,不論白道黑道,似乎都知道有這么個不可小覷的白發(fā)才俊,而他的根,就在龍庭村。李天祿引以為傲,對外人常稱我兒子。比如,就在月亮最大最圓的那個晚上,本來李天祿打球后是赴雞腸島打牌的,那是一個土豪們的私密賭場。海山一個電話,說,剛調(diào)來不久的副市長老林,想招待一個大臺商,你要不要來陪一下?當然要,什么叫陪一下,不是去買單那么簡單,是一個合理勾連,賞賜你一個親近權力圈的微妙機會。這是信任。多少人做夢都沒有這個機會,海山才有,他會不動聲色地安置一切,非常隱秘自然,賓主盡歡,個個自在。人人有收獲。
果然,新領導老林對李天祿感了興趣,愿意多聊聊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情況及周邊多個配套項目開發(fā)情況。海山看起來和老林有很自在的兄弟情誼,還有三個菜沒上,海山就直率說自己早有約,得先走一步了。李天祿那天,因為打球,沒有帶保鏢司機。他把車子給了侄兒,海山還謙讓了一下。李天祿說,等客人盡興后,他會讓司機開別的車來接他。
這就是李天祿和海山的最后一面。這個晚上,接觸到親切市領導的李天祿一夜難眠。李海山被人一記打爛后腦勺的時候,李天祿在床上輾轉反側浮想聯(lián)翩,滿腦子都是李氏家族金光耀眼的未來。這個開局,實在太誘人遐想了,過去,海山也有制造機會,讓李天祿和職能部門的權勢者相識,但是,層次相對較低。海山也一再告訴自己叔叔、堂兄弟們,資本原始積累已經(jīng)完成了,要告別打打殺殺的低級模式,可以嘗試正經(jīng)大業(yè)了。是李海山引導叔叔,一邊捐助老人院,一邊不惜重金進了區(qū)政協(xié);也是海山引導,讓叔叔接觸高爾夫球,開闊眼界,擴大平臺。打炮與打高爾夫,畢竟是云泥之別的人生;海山還帶叔叔堂哥們?nèi)シ鸸馑掳菀娺^法師,給寺廟送好茶油米;也是他堅決請求叔叔,把手臂上年輕時的粗劣文身去掉,這點和從日本學藝歸來的李寶船意見一致,但海山照樣反對堂妹要給父親在胸口新文“藝術龍”圖案。寶船妹妹說這是她設計的家族標志、藝術家徽,是圖騰。李海山根本不辯,一笑否決。李天祿就不文。寶船便給海獅、海龍手下的李氏青年們大文特文,倒也很有團隊精神。李天祿知道,隨著李海山關系的拓展縱深,他們家族會進入全新天地。他還多么年輕啊。
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在陰溝里翻船!
那個中午,李天祿把桌面上能摔出響聲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摔在地上,李寶船剛從日本帶回來的一套昂貴的江戶杯子,被他用來砸爛了墻上的超大液晶電視屏。李天祿滿腔悲憤,他愿意拿任何一個兒子跟李海山換命。這個念頭,他一點也不覺得羞愧。他對李海山的陜西老婆更加怨恨。這個西北女子,嘴尖又霸道,一副克夫的狐貍臉。李天祿對侄兒,唯有這一點不滿意,現(xiàn)在,李天祿相信,不娶這個西安狐貍臉,海山肯定不會在外面搞這些名堂。那么,海山就不會死。李天祿對海山老婆及十歲女兒,全部恨上了。
龍庭村很多村民卻在竊喜難掩中。不是因為李海山的死,而是因為李天祿的悲傷。據(jù)說有十來個被村主任打過的村民,憋不住偷偷串門小聯(lián)歡了。這個近千戶人家的大村,上訪告過李氏家族狀的至少有兩百多戶,不安分的壞人刁民很多,不過,他們都沒有贏。而李家馬上就知道誰誰到哪個部門告了他什么,誰誰向哪個部門反映了他的情況,然后,村里連線所有人家的大喇叭,就會傳來村主任警告與怒罵這些“雞巴屌蛋”們:
喜歡告狀是不是?去!盡管去告!中紀委、市紀委、茂田區(qū)紀委都來查過,國土局的人也來查過,能拿我怎么樣?我不也沒事?老子有的是錢,誰來查我,我他媽都能輕松打發(fā)!錢怎么花,都比給你們這些雞巴屌蛋強!多告幾次,我還能多結識幾個能人!——去告!趕緊去告!
有幾個告狀上癮的刁民,被打斷胳膊、腿之后,也慢慢老實安分下來。現(xiàn)在,有毅力告狀的人越來越少了,妄議村主任家族的聲音,也越來越隱蔽了。村委會的大喇叭里,強調(diào)安定團結,嚴禁拉幫結派,不許交頭接耳、議論村是。甚至在結婚喜宴上,誰和誰在一起低聲講話多了,就可能被舉報,自己也會緊張;幾個喜歡閑嚼舌頭的婦女,被大喇叭點名后,以“搬弄是非尋釁滋事”被村委嚴重警告,扣罰了三八節(jié)的禮物:一套浴巾和沐浴露。龍庭村還禁止沒事胡亂串門。據(jù)說這是村里選舉期間實行的新文明習俗,后來,慢慢就強制沿用下來。躲不起、打不過、告不贏、說不得,所以,龍庭村的村民,有點憋得慌。一聽李天祿悲傷了,就有刁民忍不住開懷了。
當然,對全市更多的市民來說,這個沖擊波,不過是飯后茶余一過性的刺激物。幾天之后,他們就慢慢淡漠起這件白夜殺人案了。有人拿那張舊報紙包了單位新分的菠蘿,有人拿它墊在屁股底下,坐在馬路牙子上等人。在地下通道里,有個戴著棒球帽的女孩看到一個流浪漢,把那份報紙鋪開,然后睡在上面。戴黑色棒球帽的女孩,一眼就認出那張報紙。她讀過那份報道《超級月亮下的超級嫉恨》,里面有超級月亮掛在佛光寺舍利塔邊的配圖,看起來,塔和月亮,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表盤,固定下了那個兇殺時刻。棒球帽女孩身形俊逸,但臉色蒼青,似乎不高興。她大步流星地走過地下通道里的嘈雜人流,走過躺在那份報紙上的流浪漢。突然,她收了腳步,駐足諦聽了一會兒,開始轉身往回走,走回地下通道深處。她再度走過了睡在舊聞報紙上的流浪漢,停在他斜對面的一對老藝人跟前。
男的老藝人在彈吉他,音響震顫。他的個子很矮小,穿著敞懷的格子襯衫,里面是白色T恤,彈琴之勢有超越年齡的青春灑脫,讓他看起來很高大。女的老藝人起碼有一米七五,她坐在一張酒吧轉椅上,一頭濃密灰發(fā),扎著一根麻花辮。她的膝上是一把六角形的舊皮質(zhì)手風琴。幾個月前,也就是今年春節(jié),大年初一的上午,女孩在城南廟門大街下的人行隧道里第一次見過他們。大年初一的清晨,呵氣成霧,地下通道行人寥寥。男的老藝人似乎在修理他們的音箱,邊修邊用口哨在和女老藝人的琴聲。打麻花辮的老太婆在拉琴,她閉著眼睛,坐在柱狀麥克風前人琴合一,海浪拍崖、恍若無人地演奏著,莫名動人。是《貝加爾湖畔》。整個幾乎無人的通道,構成了琴聲極為美妙的回旋。深情感傷的旋律,統(tǒng)攝了通道所有空間。這對七十多歲的老人,怎么演奏這樣的曲子呢?女孩感動而茫然地看著通道的兩頭,似乎希望有人和她分享這動人的琴聲,但僅有幾個穿著春節(jié)新衣、臉上是熬夜后趕路的匆忙過客。女孩在老藝人的小花缽里,放下了一百元錢。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她,老人似乎都不睜開眼睛,不知道女老藝人是怎么知道男老藝人調(diào)好了音箱,并拿起了吉他。他們默契地又開始了合奏,依然是《貝加爾湖畔》。
一曲終了,女孩默然離去。幾步之后,女孩轉身回喊:
嘿——新年快樂!
小個子的男老藝人睜開了眼睛,用吉他模擬人音,回她新年如意。女老藝人沒有睜開眼睛,她諦聽著女孩遠去的腳步聲。
之后,女孩再沒看到這一對流浪老藝人。沒想到,幾個月后,在遠離廟門大街人行道的中山公園西門,在市府大道的地下通道里,再次邂逅老人。剛才走得太急,行人視線遮擋,正好又是他們的演奏間隙,所以,她差點就錯過了。女孩返回,是再度聽到了讓她熟悉的旋律。女孩重回老藝人跟前。男老藝人記憶驚人,一眼就認出了幾個月前向他們問新年好的陌生女孩,所以,曲終他立刻用琴聲再度問候新年如意。雖然,新年已經(jīng)用舊了一半。女孩不由得笑了。女孩往他們的小花缽里放了五十元錢,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硬幣。女孩語氣有點抱不平,說,哈,這么少?
男老藝人非常得意:噓——藏起來了。
女孩說,你們也喜歡這首歌?言下之意是:你們都這么老了呀。
你經(jīng)常聽我們演奏嗎?女老藝人下巴指著她問。
嗯,是呀。每次都是它。女孩在夸大其詞,但是老人并不揭穿她。女老藝人說,我們能演奏的歌曲太多了,不斷地變換。也許,你來正好都趕上它了。
我喜歡趕上它。女孩的臉色比剛才好看多了,開始有了光。但她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原來你們并不是特別喜歡它才演奏的。
不不,老人異口同聲地指著對方,他(她)喜歡。
女老藝人說,姑娘你過來。男老藝人對著女孩,指了一下自己閉目的眼睛。女孩確定了自己的猜疑,女老藝人是個瞎子。女孩走到她的跟前,老太太拿掉她的棒球帽,摸索著女孩的頭、臉、胸和腰臀,最后是手。
往北走吧,姑娘,女老藝人說,不要再回頭。南方配不上你的美。
女孩離去的時候,聽到身后再度響起了《貝加爾湖畔》。
何大頭厭惡彭景。在他看來,彭景的耍賴很低級,很丟警察的臉。何大頭私下認為,這事帶來的羞辱感,每個男人都能理解。但是,這種事,要么不做,要么你做得無懈可擊。都已經(jīng)被逮住了,身為警察,再這么死不認賬,很無聊也很窩囊。何大頭越來越惱火,但審訊的前十天,何大頭都克制著自己的脾氣,一直沒有對彭景動粗,只是輪著審。直到押送彭景到法院,完成了CPS心理測試,也就是測謊測試。彭景沒有通過。測試結論為:知情或參與了作案。也就是說,彭景撒謊。雖說測謊結論,不能作為刑案證據(jù)使用,但是,何大頭對彭景的鄙視,由此到了極點。專案組的耐心也全部用完了。
事實上,彭景的骨頭,也不是專案組想象的那么硬,繼續(xù)審訊一周后,彭景全部招供認罪。就是在彭景磕磕絆絆全面認罪的次日的下午,警方召開了媒體通氣會。應對公眾輿論,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作為警察,彭景知道審訊手段的厲害,更清楚自己的認罪是在飲鴆止渴,因為他并沒有把握自己在庭審的時候,有翻案成功的機會。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肯定扛得住。但是,他對自己太自信了,想得也太簡單樂觀了。一度,他再次向何大頭索要留置他的法律手續(xù)。何大頭無比蔑視:你他媽不看過傳喚證了?彭景說,傳喚證最多只能留置我十二小時,你們卻關我十二個晝夜,又拿不出其他法律手續(xù),憑什么還要扣押我?
何大頭笑:自己人,要什么法律手續(xù)!
彭景知道自己完了。十來天的審訊,捕捉著東鱗西爪的信息碎片,彭景已經(jīng)拼出了小鹿被殺案件的大致。他理解同事對他作案的推斷方向,他自己都接不住這個球。只有他明白,他從未想過小鹿會給他戴綠帽子?;橐隹邕^七年之癢,夫妻關系早已過了風吹草動的敏感期,甜的,不那么甜了;酸的,也不那么酸了。家庭已經(jīng)進入平穩(wěn)的、慣性運行的軌道,甚至可以無人機一樣行進。猛然地,妻子出軌了,她翻車的動靜如此之大,聽上去,他們就是在野合中被殺。即使真兇被捕,妻子以這種方式昭告眾人,踐踏婚姻,作為丈夫都是難以接受的,是的,這種羞辱感令人窒息,而他還攤到了最殘酷的結局:他成了謀殺者。CPS尚未進行的時候,彭景就在心里對自己說,我通過不了。
5月6日,你是否跟蹤了你妻子?
——沒有。可他心里想的是,我當然要看看。
你是否殺了你妻子和那個男人?
——沒有??伤睦锵氲氖牵冶仨殮⒘怂?。
是不是你用角鋼劈死了他們?
——不是。他心里閃過的念頭是,角鋼真他媽帶勁啊。
你恨你妻子?
——不??伤睦锵氲氖?,她竟然如此欺騙我。
……
時間是彈性的,從業(yè)多年,彭景第一次感到審訊時間一刻長于百年。那是秒針都緩慢挪動的煎熬時光。彭景像死狗一樣,癱在辦公室地上。
彭景說,給我一杯水吧。
老丁示意手下遞過一杯水,但被何大頭劈手抓過。何大頭踢了踢彭景,示意他看水。說吧,說了喝水。
彭景絕望地垂下腦袋,不再看水。
既然……你們說,我妻子的現(xiàn)金、首飾,那男的勞力士表都不見了,會不會……只是偶發(fā)性的謀財害命?彭景聲音虛弱。
這不就是你想引誘我們的偵破歪路嗎?你以為我和你一樣蠢嗎?劫財?劫財有必要下手這么狠?你是用劫財小伎倆迷惑辦案人員,我告訴你,這恰恰證明你急著掩飾你的泄恨動機!
彭景看到老丁手上又有一杯水。他覺得極度的渴快要摧毀他了,這一杯水恐怕要收了他。他咬緊牙關。
我問你,老丁說,妻子跟人私通,你恨不恨?
彭景閉眼,算是點頭。
用這種方式,被你看見,你恨不恨?
彭景閉眼點頭。
這就對了。你恨,你刻骨仇恨。只有滿腔仇恨的人,才會這樣出手,把情敵腦子打爛,把妻子打掉半個臉。
彭景猛地睜開眼睛。小鹿被打掉半個臉!這個信息,刺激到了彭景。原來說的角鋼劈死他們的說法,比較抽象。這么具體地說,被劈掉半個臉,彭景很驚異。這個愛美的女人,沒了半個臉怎么走?。『鋈坏?,彭景心里泛起了輕微復雜的憐憫與痛惜。
浪費我們的時間,對一般人來說,是求生策略,而你這么干,面對兄弟們,就是不地道了!測謊你通不過,不在場證明你搞不出,耍賴你又編不圓。所以,還是痛快了斷吧。老丁似乎再要給彭景水杯,但又擔心何大頭的阻擋而嘆息不前。他說,兄弟,何大頭說得對,你的自尊心、你的感情、你的舉動,其實所有男人也都能理解。
彭景嘆氣:我是恨,我的確憤怒。我也許真會殺了他們!但是,我確實不知情。我根本來不及生氣殺人,他們已經(jīng)沒了……
何大頭一拍桌子:你他媽是不是警察?老婆這樣了,你會一無所知?
我很忙,也信任她。
屁話!一個有私情的女人,居然能瞞過警察丈夫。你還他媽的是個不賴的刑警——你到底還想玩我們多久?
彭景沒有聲音。
兩個月前,你為什么和妻子吵架?
不記得了,我們不太吵架啊。也沒時間吵架。
你摔了茶杯的那次!你岳父手還被割傷了。
哦,那次,只是有點分歧。關于孩子,她想流產(chǎn),我想要。
你們也不是一次不要小孩了。
彭景點頭。
那為什么這次火氣那么大?
老了,我現(xiàn)在想要孩子了。
恐怕真相是——你知道你的婚姻危險了。你想用孩子控制她,而她不干。
扯什么?我要知道她出軌了,只會堅決不要孩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替別人養(yǎng)孩子?
——手銬緊點!找地方給他掛上!我看這樣你的腦子比較清醒。
有一個地方,沒有受到這個超級月夜恐怖案件的驚嚇。那里,看起來依然是世外桃源。盡管它的一個西南之角,曾經(jīng)就是龍庭村的一個部分,纖細的牽連,使它就像是龍庭村吹出去的一個美麗大氣球,氣球里,四千畝的綠草茵茵,陽光明媚,氧氣清新,絨毯般的綠地上有凝風的古木、白金色的沙坑、瀲滟清澈的湖光,還有灌木纏繞奇石,果嶺青蔥。這個國際標準的27洞高爾夫球場,就像這個城市的美麗胸針,域外所有的一切噩耗,都染指不上它,它們抵不上美麗草地上的一個白色球影,果嶺上的一陣風過,甚至不如球道上水池里的一圈漣漪。
盡管,死者的叔叔李天祿,那天下午就在這里打過球。是球童汪李婳接待他們的。但這樣的交錯信息,并非兇訊本身,所以,綠地陽光氧氣的球場,絲毫沒有受到不吉的干擾。
在高爾夫球場,客人們對球童,只重技術不重臉,但陽光高爾夫,還是被國內(nèi)外客人們公認為球童最美的球場。球童們統(tǒng)一著裝,女孩藕色上衣,卡其色長褲,白球鞋。上衣規(guī)定下擺扎在褲腰里,白色的皮帶,讓球童們顯得干凈又利索。陽光男球童約三分之一,大都又帥又禮貌;女球童占了大部分,個個眉清目秀,舉止溫柔。陽光球童入職的第一要求就是微笑。永遠地微笑。再大的委屈,也要保持微笑。所以,沖著這一點,球童汪李婳就是個例外。汪李婳是總教練舉薦過來的。她基本不笑。但她的嘴角天生上揚,面頰美麗,這會讓人誤會她在微笑。而她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就像高速攝影下的曇花開放,那個粲然綻放的沖擊力,令人腦子停擺。所以,當客人打出好球的時候,她未必按規(guī)定喊 “nice shot”,她只是一揮手臂,粲然一笑,客人就莫名感動,備受鼓舞。但汪李婳并非靠天生容顏征服球場的。她能保持A級頂尖球童,不斷地被熟客點場預約,和她卓越的球場技能有關。無論是碼數(shù)計算、球道的熟稔、風向草勢判斷、擺抓果嶺線,她都準確果斷。而她天賦的深度知覺感,使她在極遠處照樣能盯準落球,找球迅速。正如總教練點評,一個好球童和差球童,可以有五桿的差距。
傳說有一次,幾個鄰省的大佬在本地交易會的休閑期過來賭球。一個老板,因為輸球,不斷責罵跟隨球童,從三洞一直罵到六洞,最后不讓她上果嶺,要她立刻滾回去換人。女球童哭著回去了,汪李婳替代出場。沒想到,汪李婳迅速扭轉頹勢,最終還讓客人抓了老鷹(比標準桿少了兩桿)。這個脾氣惡劣的老板反敗為勝,贏了幾萬。最后給了汪李婳兩千元小費。這是十倍于平時小費的價格。
即使在A級球童里,汪李婳也是最有錢的那一個。出場費高,點場費多,小費高。和她同宿舍的球童,再好的性子,最后都難免嫉妒。因為,對比太刺激人了。畢業(yè)于北方科班的汪李婳,又總是獨來獨往。球童們聚在一起,評議汪李婳,也是一個排毒的休閑方式。但汪李婳似乎領會不到球童們微妙的排斥,她看起來始終心不在焉,或者根本跟不上趟,她定睛看人的時候,眼神總在遲鈍傲慢與淡漠天真的混雜中,令人困惑。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頻道不對,但是,她切換不進來。
球童們議論她最神奇的是一個未經(jīng)考證的例子。說有個臺灣老板,經(jīng)常獨自或與朋友們過來打球。有一次,他把球打到六號洞邊丘陵地的一個空墓穴里了。汪李婳去撿球。因為比較久,臺灣老板就跟了過去 ,看到汪李婳在對空墓穴跪拜低語。聽到臺灣人走近,她才跳起來。這當然是違規(guī)了,球童就是必須在第一時間為客人撿回球,哪有時間讓你這么玩。迷信的臺灣人也匆匆拜了拜。兩人一起往回走。汪李婳無語,臺灣人安慰球童說,我們在別的地方打球,這樣打擾到墓地主人,也會請求原諒的。汪李婳說,那是我奶奶。臺灣人嚇得差點跌倒。也不敢再多問。他相信球童的話。開發(fā)球場后,周邊被征地的失地農(nóng)民,會獲得球場優(yōu)先用工權。球童來自征地村,也很正常;奶奶墓穴在球場,也很正常。臺灣人想也許是建設時挖壞了。打完十八洞,臺灣人給了汪李婳一個大紅包。球童們說,汪李婳不知道用這個方法,騙了多少客人的贖罪紅包。議論得多了,領導專門問過汪李婳,說,你爸爸不是外省人嗎?汪李婳含混點頭,說,都一樣。領導疲憊于與這個眼神游移的人較真。大家也都知道,汪李婳的格格不入,汪李婳的撲克臉,一直得到總教練和球場總監(jiān)的庇護。當年,總教練在東北職業(yè)學院任教時,來自南方海邊的汪李婳,是班上最小的孩子。老師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是在冰天雪地的拂曉,校園練習場,一個小小的孤獨的身影,在苦練發(fā)球。當陽光國際高爾夫球場練習場把老師聘過來做總教頭時,臨行,老師曾問她要不要畢業(yè)后回南方老家?學生搖頭,說她喜歡會下雪的地方。但是兩年前,她突然要求回來。在老師的幫助下,到陽光直接做了球童。球場也認為這個女孩是天生的球手。正如教練評價:在發(fā)球臺上,她能爆發(fā)野獸般的力量,在果嶺周圍又充滿想象力。她可以很快轉做教練,也完全具備走球童到職業(yè)球手的星光大道的過人稟賦,但是,參加過兩次業(yè)余高爾夫球賽,她都表現(xiàn)平平,而且對成績也心不在焉。
汪李婳的無知任性,就這樣一直得到主管們的默契性庇護。人的心理很奇怪,那些終日溫存如天使的微笑球童,并沒有獲得相應的回應,而汪李婳,一張撲克臉,因為難得一笑,反而使大家充滿受虐后的歡愉。這當然是不公平的。
比如說去年春天的事。本來,來打球的客人就是上帝,得罪客人就是得罪自己的飯碗??腿苏Z言輕薄,伸咸豬手、吃豆腐,一般球童都選擇忍耐。但是汪李婳復仇心切,至少反擊過三個客人,這是有目擊者的情況下。如果一對一的戰(zhàn)爭,汪李婳自己是從來不說的。有個韓國人,愚蠢地把事情鬧大了。一場球下來,客人都要填一張隨行球童的服務評價表。分為非常滿意、一般、差。按規(guī)定,球童一個月內(nèi)有一個“差評”,直接降級,且半年內(nèi)不得參加A級球童考試;一個月累計三個“一般”,也降級。被差評者除工資獎金大受損之外,還要向球童長遞交書面檢討。
那天是周一,春雨連綿,沒有客人。但是,那位韓國人獨自來了。阿尼啊瑟喲,值班球童們問候他。但他點名要汪李婳做球童。雨中行,韓國人幾乎每一個洞都在伺機吃汪李婳的豆腐。他能說一些簡單的中國話,但還是借助手機翻譯軟件,給汪李婳看他的話:我身上帶了幾百萬,你要不要跟我出去?汪李婳掏出手機,把他連手機內(nèi)容都拍下。韓國人笑瞇瞇的。在18洞果嶺最后終結,他假裝慶祝似的抱著球童狂吻。汪李婳一把推開他,韓國人老練地晃動服務評價卡,威脅可能給的差評。汪李婳一笑。她是突然揮桿的,一桿打得韓國人踉踉蹌蹌了好幾步,摔在地上。球童頭都不回,開著電瓶球車就走了。
等韓國人渾身濕透地沖進球會服務站,咆哮著告狀惡劣球童時,汪李婳已經(jīng)洗過澡,耳朵里塞著耳機在聽音樂。球童暴打客人?服務臺人員都驚慌了。主管領導們紛至,最后,汪李婳掏出了韓國人的手機照。韓國人被拍的手機屏幕上,還有細小雨水珠。汪李婳說,她只是輕輕教訓了一下。韓國客人憤怒地出示了他的屁股,那腫得像嫁接了一個球形茄子。球童長、主管都差點笑出來。最后,是一個男球童護送韓國客人回酒店的,因為他開不了車了。很多女球童感到很解氣,都在快樂地猜測那個韓國屁股最終爛掉沒有??上?,韓國客人再也不來了。
球童們、球童長、主管們?nèi)空驹谕衾顙O這一邊。所以,說起來,這個風景如畫、美如胸針的地方,一般俗事,是侵擾不到這個地方的。
彭景掙扎抗拒到第七天,終于垮了。
招供是個技術活。想說得合理正確,就要有一顆進取的心。比如,兇器。專案組判斷出是角鋼,那么在使用的時候,就要給個好說法。一開始,彭景說,我一下子劈下去,他以為是豎劈,大家說不對,要有一個角度。最后,他知道自己受制于現(xiàn)場,是站在一個特殊的角度,斜劈過去的。還有,跟蹤線路什么的。最難完成的是兇器與贓物去處。彭景開始說,角鋼扔在濕地公園垃圾桶,專案組人員翻遍了濕地公園后區(qū)的垃圾桶,一無所獲。彭景改口說扔在現(xiàn)場紅樹林淤泥地,專案組又組織人力,在他說的地方翻了個底朝天,證明他又是胡說八道。彭景強迫自己進入角色思考,兇器和贓物扔在哪里是最符合他意志的。終于,他想到了一個地方。去年春天,小鹿和他帶她父母去踏青,在二十公里外的竹井鎮(zhèn)的竹林農(nóng)場里有口青龍?zhí)叮芎线m。因為當?shù)厝苏f,那里是深不見底的。彭景挺懊惱自己這么久才想到這么個好地方,這樣,他們無法打撈到兇器與贓物,就無法指責他胡扯了。許多因為辦案人員氣急敗壞而帶來的痛苦也免了。
那天準備出發(fā)的時候,來了一陣大雨,彭景以為去不了了。沒想到,雨一停,洪彥過來帶他,說,走,去竹井鎮(zhèn)取兇器贓物。老丁親自開車,何大頭坐副駕座。洪彥把自己和彭景銬在一起,坐后座。一行人有點沉默,有點近午的疲憊,也可能跟何大頭一看到彭景進來,就狠狠罵了一句有關,調(diào)子就定下來了。何大頭說,小子,這次你再胡編亂扯,我剝你的皮!
一車人寂寞沉悶地跑了好一陣,穿越市區(qū)。臨出北門舊城墻,忽然洪彥說:老大,誰坐過這位置啊,一排瑞士巧克力啊!洪彥從何大頭座椅后背袋中抽出巧克力。何大頭說,想吃你就吃,管它誰坐過。洪彥掰了一塊,連聲說,好吃。有榛果!說著,給老丁、何大頭各掰了一塊。何大頭拒絕,說討厭甜食。洪彥把它給了彭景。彭景也搖頭,努嘴指礦泉水瓶。洪彥給他擰開蓋子。彭景不知道何大頭是否反對,那只沒有銬上的黑腫手,悄悄地拿起水瓶靜靜地喝了。
車禍是三十多分鐘后發(fā)生的,車子右前胎突然爆胎,老丁本能糾偏,猛打左方向盤,何大頭怒喝保持方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車輛猛力沖上對向車道,對向車道一輛驚恐躲閃的貨車,剮著他們的側面,喀喀喀摩擦而過,在更多車刺耳的急剎聲中,他們的車子猛力撞向路邊箱形石頭護欄,轟咚地翻了個身,又側立后晃倒了。車頭基本爛平了。一扇右邊車門散在地上,一扇車門像紙張一樣皺起,滿地雜碎。沒系安全帶的彭景和洪彥被甩在車外;老丁被壓在變形的方向盤間,頭臉都是血; 何大頭的臉上也全是血。彭景第一反應是自己左腿劇痛,但似乎能動。洪彥正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未戴手銬的手臂,彭景才發(fā)現(xiàn),他灰色的襯衫袖子上都是血,再定眼一看,沒有小臂了。彭景去摸洪彥的手銬鑰匙,雖然手腫不利索,他還是把手銬打開了。他用牙咬,把洪彥已經(jīng)剮出一個口子的襯衫,撕了一條下來,扎住他的斷臂端,把他扶到安全的路邊;彭景再到副駕座,踢開皺了一半的門,何大頭似乎痛得有點神情迷離,一臉死白,彭景問他手腿有沒有知覺,他含糊點頭。把何大頭抱拖出來,也拖放到路邊,拖得一路鮮血淋漓。彭景再去洪彥的襯衫上,撕了一個布條,把何大頭汩汩冒血的大腿扎住,然后,把它架高;彭景用何大頭的手機打了110、120報警急救電話。隨后,他把何大頭、洪彥電話丟在他們夠不著的溝邊。
洪彥突然尖銳地號叫起來:我手在哪?。颗砀纭?/p>
彭景不睬他。彭景到老丁那兒,老丁已經(jīng)昏迷,他也確認了老丁和他猜測的一樣,卡在變形的駕駛座里。彭景到后備廂找出警告三角牌,一瘸一瘸地走了二十來米,放置在地上。這是為了防止老丁被二次撞擊。何大頭在痛楚中看著彭景走遠,他當時的腦子里是想,這小子不會回來了。但是,彭景放置好三角牌,還是回頭了,手上居然拿著洪彥的斷小臂。他把斷臂放洪彥和何大頭之間,又在何大頭口袋里摸出錢夾子,拿走了幾百元。何大頭閉著眼睛,就當自己昏迷,彭景抽了他一巴掌:挺住!睡過去你就完了!何大頭睜開眼睛。洪彥淚流滿面,目光充滿恐懼。彭景說,也許能接上——記著!止血帶!半小時松綁一次!還有,別讓他睡過去!
這一次,何大頭瞇縫著眼睛,看著彭景一瘸一瘸走遠。他當然不會再回頭了,何大頭想了想,還是匍匐著爬過去,拿起電話,他要下面的站點堵截彭景。但是,洪彥用殘余的、同樣血淋淋的手,奪過何大頭的電話,扔到他們更夠不著的地方。
何大頭瞪眼看洪彥。
洪彥不斷搖頭:……不,不是他。
戴著棒球帽的女孩,今天晚了。平時她穿過地下人行通道,到農(nóng)貿(mào)市場,一般下班族的購菜人流還沒有出現(xiàn),整個市場人氣還弱,水泥臺子后面的各色菜販子、肉販子、魚販子都還在缺少睡眠的懨懨無力中,寡言少語。那些現(xiàn)殺家禽攤子的煺毛臟鍋子,也還沒有什么大熱氣。
但是,今天晚了,戴棒球帽的女孩一踏進農(nóng)貿(mào)市場口,就感到里面吆喝聲嘈雜、人頭攢動。熟食攤紅燈競亮。女孩照例在日雜鋪買了一包雞肉火腿腸,一瓶礦泉水。然后她穿過市場西出口,往回燕小區(qū)而去。她兩三天來一次,已經(jīng)造訪這個小區(qū)多次了。小區(qū)是老式小區(qū),比較開放,保安就像稻草人,總是表情淡漠地任人進出。幾棟磚混結構的多層建筑,就在水泥小路的兩邊,面對面排開,中間隔著兩排桄榔樹,小區(qū)后門一直通往一個部隊醫(yī)院后院。女孩是看了那份報紙,溜達著到回燕小區(qū)來的。那份報紙,也就是那份被地下通道流浪漢當褥子鋪地上的報紙,寫到月夜兇殺案主的居住地,寫到了夫妻因瑣事的爭吵,一個和美家庭的毀滅,還寫到了禍根之一的土狗豆包——報紙上,記者沒有寫土狗的名字,也許記者不屑于寫,或者壓根兒不知道。
棒球帽女孩第一次見到孤獨地趴在院子里的豆沙色土狗時,就覺得喜歡。豆包的毛色和眼睛,太像她小時候的狗狗萬歲。一人一狗只是一對眼,豆包就扶欄沖她猛搖尾巴。當時,天色向晚,但一樓的屋內(nèi)沒有燈光,也似乎沒有人聲,而院子里的芫荽、小蔥、茉莉花等花盆或泡沫箱子,明顯是多時無人澆水而奄奄一息。狗盆里有干飯,白色的一大坨,就是白色米飯,什么菜汁湯汁都沒有。狗似乎不愛吃,風把米飯吹得干硬,水碗里也是干的,都是草屑。但今天,食盆里連干飯都沒有了,水碗全部都是空的,而且,院子里還有好幾坨狗屎??磥?,已經(jīng)沒有人想起來照顧這只土狗了。
女孩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小狗一躍而起。女孩悄悄撥開院子門用筷子替代的門閂,把小狗牽了,直接往電臺山而去。
她自己給豆包起了名字,小河。表示跟她姓,因為她的乳名叫河豚,這是小時候,哥哥起的。哥哥們覺得她肚子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就像一只生氣的河豚。他們在鄉(xiāng)下就這么叫了,一叫她就響亮應答。因為她喜歡河豚。但是,回到城里,父母一聽就尷尬了,反對說,那是毒死人的魚。女孩說,是氣球魚!
城里,沒人叫她河豚。
一人一狗步行到山崗頂。山崗黑沉,路燈被無人修剪的濃蔭遮蔽。因為有小河,女孩也不害怕。吃了兩根火腿腸后,小河一直想掙脫繩子,表示自己認路,有時走到“鄉(xiāng)”字路的第三個彎,她真的就把它放掉,小河就像小馬匹一樣,站起來然后一甩尾巴,歡騰而去。很快,它又會俯沖下坡來接應女孩,然后,再度狂馳遠去,眨眼又呼嘯而歸。
今天山頂?shù)呐f辦公樓,只剩下一樓門衛(wèi)處有暗沉的燈光。一人一狗走到停車場的高大橡皮樹下,女孩又開始給小河喂火腿腸。也許還是饑腸轆轆,小河等不及女孩撕火腿腸皮,不斷地拱起前爪拜拜,催促女孩。連續(xù)吃了三根后,女孩收起了火腿腸。她把礦泉水倒在卷起的橡皮樹葉上,讓它喝水。
他們再往辦公樓后山雜樹林而去。隨后,小河又帶領女孩走向大樓側面的仿木亭子和假山魚池。女孩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它都要這么走,她當然想不到這是前主人的習慣。小河把她安置在這兒,然后將獲得自由瘋跑的時間。未到亭子前,小河停步,它仿佛聽到了什么,鼻子在空中轉動,雷達一樣探尋著,忽然它一躍而起沖向亭子水塘。反應不及的女孩,還在納悶遲疑中,被它掙脫了牽引繩。馬上她就聽到什么東西摔進水塘的動靜,一開始她以為是小河撲進了水塘,她聽到了小河嗚咽般的咻咻嗚嗚的聲音。女孩沖過去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影正努力從水塘中站起,估計太滑,他再次摔倒,摔在水中。小河急得沖下去,拼命拉拖他。女孩把落水人一把拉起,落水人順勢癱坐在三角梅和杜鵑花叢掩映的大石塊上。他剛才就是仰躺在石塊上,被突如其來撲過來的小河嚇得跌進水里。夜色昏暗,女孩看不清落水人的臉。他渾身濕透,低垂著腦袋。小河猛烈搖尾巴,再次撲向那人,沖勁之猛,那人難以招架。他似乎非常疲憊虛弱,閃避小河的時候,差點再次被亢奮的小河撲進水里。他倒在了石塊上。
這狗認識你?女孩說。
落水人沒有回答。他劇烈地咳嗽著。
是不是嗆到了?
落水人搖頭。
女孩想了想,把礦泉水給他,說,狗喝剩的。
落水人接過礦泉水,一口氣把水喝光了。但他再次猛烈咳嗽。
你要緊嗎?女孩說,我山下有車,我開上來?
落水人搖頭,站起來準備走,他示意女孩走開,也像是再見道別的手勢。女孩呆望著,緊緊抓著小河的牽引繩。落水人一瘸一瘸地走向樹林茂盛的后山。而小河看到落水人一步步走遠,呻吟著,跳沖奔突,最后還是大力掙脫繩子,沖向黑暗中的那人,幾乎是同時,棒球帽女孩看到前面的落水人再次倒了下去。
三天后,落水人才在女孩的住處醒來。他睡了整整三天兩夜。土狗小河始終守候著他,不時舔他的臉、手。他終于徹底醒來時,是白天與晚上的交界時光。屋外大雨如注,屋子里沒有人,光線昏暗。他頭重腳輕地起床,到窗邊一看,四周仿佛都是芭蕉樹,破敗的大葉子在大雨里凄苦搖撞。放眼看,四周雨霧茫茫。他不知道這是哪里,不知道這是石廊村的芭蕉屋,它的西面,天晴的時候,可以看到龍庭村李氏宗祠的燕尾式屋脊高飛檐。
龍庭村是個大村,分龍頭前社和龍尾后社兩個部分。一走進龍庭村,不論龍頭龍尾前社后社,外人都能看到滿村半人高醒目的橙色垃圾桶,尤其是惠民新農(nóng)村房,家家戶戶門前的鮮艷垃圾大桶,整齊得跟儀仗隊似的,有點滑稽。和橙色垃圾桶相映成趣的,是龍庭村許多年輕人的銀白色頭發(fā)。在村里,只要你看到白頭發(fā)的男子,哪怕是銀發(fā)西瓜皮頭的青春少年,最好也禮讓三分。他們不是護村隊員,就是李氏金龍公司的員工,俗稱李家干部或積極分子。李天祿家族的少白頭,已經(jīng)被年輕人視為財富、成功和威懾力的標志。
李海山的死亡,讓龍庭村披上重孝。全村村民都上李家靈堂吊喪,沒有人敢不去,沒有人不露出難過與悲傷的樣子,也沒有人敢笑話李海山的狐貍臉遺孀的不悲傷。當然,也有一些村民心里還真的對李海山有好評,他們認為,在橫行龍庭村的李氏家族中,只有李海山最和氣,待村民最有禮貌。所以,還是有人真心為他的夭壽難過。但是,做頭七的那個晚上,村里活動中心地帶,青石條圍圈的百年古榕樹下,居然鞭炮驟響,有人偷偷燃放了兩串一千響的喜慶鞭炮。銀發(fā)隊員立刻沖往現(xiàn)場,但是,那里沒有人,只有滿地喜慶的紅色鞭炮屑。這當然是惡意挑釁,李天祿當時就拍案叫到要“搞死他!”李天祿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威震山海地怒罵:你敢傷天害理!我敢扒你祖墳!誰干的,三天之內(nèi)來自首!否則,我打爛你全家做魚食蝦料!
整個龍庭村,在夜色中寒顫無語。
大喇叭里, 李天祿暴怒陰沉的聲音,在龍庭村上空如空襲警報縈繞。村戶的每一盞燈下,村民們相望的眼睛里,交換著不安,也交換著難掩的興奮。李天祿不是威脅,他做得到。全村人都知道,龍尾村的李美國李英國的母親、李國威李國豪兄弟奶奶的墳墓,就是被人挖空了,骨骸至今下落不明。而之前,李天祿早就對外宣稱,要挖掉李美國家的祖墳。李天祿的哥哥,也就是李海山的父親李天福,曾是村治保主任,因為爭搶工地地材,被石廊村村民陳五良打死的。陳五良被判處死刑后,他們一家大小,依然被李天祿家族打罵欺侮得無法安生,兩兒兩女逃亡在外連春節(jié)都不敢回來,大年初一的晚上,陳五良家的芭蕉樓突發(fā)大火,一對老人及孫子孫女三個,都被燒死。石廊村村民議論說,是李天祿家報復。曾經(jīng)是石廊村最富裕的、最強悍的人家,就這樣煙消云散了。龍庭村李天祿家族是說話算話的。曾因打架被判刑四年的李天祿,刑滿釋放后的第二年,通過選舉,就接過了姑丈村主任的權力棒。李氏宗親本來是選定李天福接棒的,但沒有想到李天福橫死,更沒有想到,李天祿當上了龍庭村主任,整個李氏家族很快步入興旺發(fā)達之地,這十來年,李氏家族勢力在恩留灣遮天蔽日。護村隊員加上金龍公司的保安,加上村武術協(xié)會愛好者(此為區(qū)里表彰的農(nóng)村精神文明新樣本)至少有七八十口活力分子。護村隊員平時拿著白蠟棍巡邏走動。李天祿的別墅前的保安屋頂,直接有報警燈,平時,還有保安日夜值守。在龍庭村,包括村周邊地區(qū),已經(jīng)連任三屆村主任的李天祿,已然是那里的土皇帝,人稱祿爺。
所以,龍庭村村民噤若寒蟬。憤怒的鞭炮,自然不敵對鞭炮的憤怒。覆蓋全村的高音大喇叭里的聲音,不是恐嚇著玩的。對這個警告,村民無不心存畏懼,盡管他們感到暗爽,終于有人替大家出了口惡氣。三天后,并沒有放鞭炮的人去自首。但是,頭七之后的每個七,不再有人偷放鞭炮。李天祿兒子們很快查明,整個龍庭村一千多戶人家,全部送來了奠儀,包括李美國、李英國家。但是出殯的時候,李英國家沒有一個人來。兩個多月前,李英國的小兒子、李國威的弟弟李國豪,就把自己燒死在李天祿的別墅前。所以,李天祿的身邊人說,他們家也是喪事在身,不便出席紅白事。如此,李天祿還是問他的兒子女兒:會不會就是李國威那個混蛋放的鞭炮?
兒子李海獅、李海龍說,我看是他!肯定是他!
女兒李寶船一腳踢開了腳跟前的一只德牧:
是他是他——真是他,他一家還敢不來吊喪,主動惹你懷疑!
海獅海龍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父親李天祿。兄弟倆交換的眼神,就是對妹妹花癡的批判。李國豪寧愿燒死自己,也不愿與她為伍,她竟然還是對龍尾李家癡心不改。而兄弟倆又看父親,那是他們知道,在父親說一不二橫行霸道的世界,只有一個地方是他的紅綠燈,那就是未出嫁的小女兒李寶船。李寶船是李天祿的掌中寶,不愛讀書,說要去日本學習文身藝術。祿爺就讓她去了。花掉了大把銀子,學成歸來,祿爺又遵從女兒的意思,在市區(qū)商業(yè)黃金地段,為女兒開了個藝術文身屋。相對兒子們,寶船的外表最像父親,而看不見的部分,更是來自父親遺傳,她的意志堅定、脾氣暴烈、沖動靈活,還有點奇怪的藝術口味,完全復制了父親風范。比如,李天祿喜歡穿風衣,戴鴨舌帽,大家都覺得難看,但李寶船說酷,還給老爹買了一件里紅外黑的斗篷。李天祿也真敢穿出去,黑老大一樣拿捏著自己的步態(tài),威儀十足。
李天祿覺得女兒雖然說得惡狠狠,但也有點道理。說起龍尾李家,李天祿就如鯁在喉。龍尾后社李美國李英國以及他們的父母,體現(xiàn)著農(nóng)村最整潔、最勤勞能干、最吃苦圖強的一類人。這一戶人家,不僅是龍庭村改革開放最早致富的,還偏偏男女老少個個容貌俊美,性情溫和,樂觀友善。在李天福燒磚窯、李天祿忙著村前村后打架滋事的時候,李美國李英國家已經(jīng)承包蝦池幾十畝。十幾年來,把小日子過得靜好、富足、和美。令全村好人羨慕壞人恨。直到八年前,李天祿一上任村主任,就強行把龍尾李家兩口四十畝的蝦池充公招標,然后自己家以一畝100元的價格,向村委會承包走,又以2300元一畝的價格,再轉包他人。沒想到,李美國李英國有個妹夫,在市里一職能部門任要職,助力了龍尾李家的上訪,最終法院裁定,強制村委會吐出了這兩口四十畝的蝦池,歸還李美國李英國;已經(jīng)轉包獲得暴利的李天祿,惱羞成怒,刻骨仇恨。盡管被迫吐出了蝦池,但他從此不讓龍尾李家安生。不過,礙于對手上面有人,李天祿也不敢太放肆,但是,四十畝蝦池,經(jīng)常被人小范圍投毒,輕微到警察也分不清是嚴重蝦病還是投毒,也不好立案。這樣的小損失累計下來,四十畝蝦池收益就大打折扣。五年前,李美國的兒子李國強,因為酒駕軋死了李天祿堂叔家的一個寡婦,一時沸反盈天。李氏家族氣勢洶洶,一下子來了五六十個人,直接把李國強捆住按在坑里,載滿工地沙土的土方車,倒過來就要卸土活埋李國強,一命抵一命。好在警察及時震懾住了現(xiàn)場。終于走了法律程序。李美國家賠償死者二十幾萬后,兒子李國強被判刑入獄。一年后,李國強在獄中被犯人所殺,不久,其母自殺,隨后其父李美國中風癱瘓在床,靠著弟弟李英國一家照顧。
曾經(jīng)作為龍庭村美好幸福之家的龍尾李家,風光不再。好在李英國的兩個漸漸長大的兒子,新技術新知多,聰明又肯吃苦,慢慢地蝦池又開始興旺。而那時候,隨著政府對恩留灣的大開發(fā),李天祿重心轉移,開始在搶奪工地平整、地材供應項目上大打出手,追搶暴利。李天祿買了幾輛土方車和發(fā)掘機,成立金龍公司。那也是龍頭李氏家族最威風壯大的時期,李海獅、李海龍手下有四大天王做小弟,四大天王下面又各自帶著八大金剛為小弟,據(jù)說八大金剛下面,還有更低一級的羅漢小弟。而權力的塔尖,就是李天祿。那時,只要是祿爺看上的工地項目,只要是恩留灣區(qū)的項目,沒有人敢跟祿爺搶。據(jù)說,最大的場面,有過兩三百人的工地大戰(zhàn)。祿爺總是贏家。如果沒有搶到,祿爺?shù)娜笋R就會去阻撓工地施工。久而久之,工地承建商也覺得,交給祿爺,反而安寧。
爭奪工地、維護工地就必須要勢力,豢養(yǎng)小弟,正是勢力的保障。而社會上游兵散勇的小混混,很快就發(fā)現(xiàn)投靠祿爺勢力的好處。在祿爺?shù)谋Wo傘下,他們欺行霸市、滋擾鄉(xiāng)里、調(diào)戲婦女、放高利貸、收保護費、開設賭場,所有不清不白的勾當,都有了靠山。他們很清楚,有了麻煩,祿爺會處理的,因此,祿爺有了麻煩,他們也會奮不顧身。當然,小弟們自創(chuàng)自收,也減輕豢養(yǎng)壓力。
日益發(fā)達的龍頭李天祿家族,不知怎么請了個香港風水師,相中了李美國李英國家的風水寶地,也有人說,是龍尾李家院子前的百年老榕樹,和龍頭李家的宗祠犯沖,不止危及財富,還會累及子孫發(fā)達。所以,李天祿要趕李美國李英國搬遷去惠民新農(nóng)村房居住。即使村委的補償款不是低到天怒人怨,龍尾李家也不愿搬。他們說自己不在規(guī)劃區(qū)域里,堅持不搬遷;隨后,銀發(fā)小弟們忽然來強鋸龍尾李家院子前的老榕樹,李家自然不干,李家奶奶在門口持刀以死相抗,一邊又到市里搬救兵。這個局面又僵住了,而鋸樹,因為涉及李氏宗祠,關乎龍庭村所有李姓人家興旺,這樣,李美國李英國家就開始不得人心了。有三次,李天祿的八旬父親,率領本村老人協(xié)會幾十名老人,到李美國李英國家圍坐辱罵,勸他們造福子孫。去參加圍坐的老人,每次可以領到面線兩斤及調(diào)和油一斤,結果,愿意去圍坐示威的老人,越來越多。龍尾李家爺爺脾氣溫和,你圍你的,我玩我的,照樣聽自己的收音機、看電視,但李奶奶個性強硬、傲骨威赫,經(jīng)常和擋道的老人潑水對吵,最后竟然去李天祿家叫罵,結果遭到銀發(fā)小弟舞棍轟趕,李家放出獵犬。狗倒是沒有咬到勇敢的老太太,但是,老太太把自己給氣得腦溢血。直到老太太死去,圍坐李家示威的隊伍才消散了。這是三年前的事。兩年后,這個脾氣惡劣的老太太尸骨,在墓穴里不翼而飛。去年村委會開始籌資修路,又規(guī)劃出新村路,要經(jīng)過龍尾李家。龍尾李家再次面臨遷移?,F(xiàn)在補償款更低了。李英國父子堅決不從。要保住自己的家,自己的老榕樹,難度肯定比當年的蝦池要難得多。一方面,祿爺?shù)膭萘σ呀?jīng)威震方圓百里,李氏造橋修路捐修寺廟入政協(xié),有各種力量的托舉扶持,可不再是當年的粗坯。另一方面,龍尾李家市里的助力,則日益萎縮,還不勝其煩。所以,祿爺知道,敢于對抗他的人,越來越少,盡管他的仇人越來越多。不過在龍庭村,除了李英國家的兩個渾小子李國豪、李國威,還有什么人敢在老虎嘴邊拔毛?只是祿爺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寶船,怎么就弄死了李國豪。
石廊村的芭蕉樓實際上是指依山腳而建的上下兩棟普通民居。那曾經(jīng)是石廊村村民富裕的一個標桿屋。石廊村大部分土地都被占地四千畝的陽光高爾夫球場征用了,所以,站在芭蕉叢中的芭蕉樓西面,就能看到遼闊綿延的如茵綠草。沙坑、果嶺、水塘、大樹、灌木,在柔和起伏的綠毯地上。在石廊村、球場、龍庭村的三方交界處,有大片雜樹叢生的丘陵,山腳有一個自然形成的堰塞湖,人稱陳壩水庫。這水庫已經(jīng)變成“貝加爾湖”,因為湖邊已被陽光高爾夫球場開發(fā)成別墅群,據(jù)說賣得非?;鸨?,尤其是環(huán)湖這一圈臨水的獨棟別墅。這些別墅的名字,就叫貝加爾湖畔。在城市的有錢階層的談資里,一說貝加爾湖畔,人們第一反應就是陽光高爾夫球場邊的獨棟小別墅,而非蘇武牧羊的北海、西伯利亞的藍眼睛,那個世上最清澈的淡水湖。
彭景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他是被大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弄醒的。豆包一看到彭景醒來,立刻跳上床,尾巴劇烈搖晃。彭景抱住了豆包,有點熱淚盈眶。彭景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環(huán)繞小屋的是暗沉的芭蕉叢。凄風苦雨中,滿目是敗破的巨大芭蕉葉在飄搖翻轉。這樣的景致,讓彭景無比消沉絕望。
彭景在門邊摸到了電燈開關。屋子里有兩張床,都掛著蚊帳。窗前有張灰色的電腦桌,桌上有個藍色的兩層塑料鞋架,雜亂地放了十幾本書和雜志。彭景隨意抽出幾本:《圖解高爾夫完全學習手冊》《高爾夫全程點撥 大衛(wèi)·利百特》《再見了可魯》。門邊,一個折疊方桌上放著布滿灰塵的電視機,電視機上斜放著一本書《小狗達西卡》。彭景在豆包的陪伴下,在這個屋子內(nèi)外,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這房子南邊有三間屋子,北面靠山的是一間久無人用的廚房和大廳。三間屋子,除了他睡的這一間,另外兩屋都鎖著。一個粗笨的木直梯上面,是個放舊農(nóng)具、雜物的閣樓。屋子看不到任何人,但廚房對面,隔著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好幾個打破的大水缸——也就是在土坡更高的地方的小樓里,有燈光、人聲,有隱約的鐵鍋與鏟子的碰撞聲、拖重物的聲音、咳嗽和含糊的呼叫,似乎還有辣椒熗鍋的味道,穿過雨幕而來。
大門一響,有人進來了。
女孩依然戴著棒球帽,這次是灰色的。馬尾巴長辮從帽子后孔出來。她穿著黑色漏著白邊的無袖T恤,也許就是黑白兩件背心套穿,牛仔短褲,短褲下面是均勻緊實的大長腿,在屋子里的燈光下,長腿白得要超過她腳上那雙踩過雨地的白色球鞋。實際上,她的雙臂也白皙如玉,如果不是質(zhì)地緊實,她又動作利索,這樣的肌膚,彭景會推斷她嚴重缺少運動。女孩提著快餐、水果和一提礦泉水進來,身上散發(fā)出沐浴用品強烈的清香。彭景不知道時間,他沒有手表、手機,房間里也沒有鐘。估計有八點多了。豆包看見棒球帽女孩,歡悅地撲過去。
你睡了三天兩夜。
女孩把一份快餐放在桌上說,我?guī)н^五份飯給你,最后都給小河吃了。
噢謝謝。彭景說,我馬上走。
女孩不接他的話,說, 這狗和你很親呀。
我救過一只差點被人宰殺的土狗。那時它還非常小。彭景比畫了一下,女孩盯著他的手看。她已經(jīng)偷偷研究幾天了,那雙手,現(xiàn)在依然腫脹如拳擊手套,手背紫黑。女孩瞟著他的手,嘿嘿一笑,說,所有的狗,都是一只狗。
彭景點頭。對,它也是我的狗。
你看出它不是我的狗嗎?棒球帽下女孩似乎表情柔和了一下,彭景感受到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女孩說,它很像我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只狗。
也叫小河?
不,它叫萬歲。和小河一樣,都是棕色土狗。她轉身去洗番石榴和蓮霧。我離開我外婆家的時候,哥哥送我的。我一路抱回家。萬歲胖胖的,一個多月大,一聽人說話,又細又軟的小尾巴就在大大的屁股上搖來搖去。想聽懂你的話的時候,它的頭會歪左、歪右,軟軟的耳朵都要碰到肩膀上了。但是,我的雙胞胎妹妹很害怕狗,她身體一直不好。我爸爸媽媽就不讓萬歲進門,它就天天坐在鐵門外,撓門,哀叫。我就在里面哭,我要開門抱它,可是我開不來城里的門,它叫得全家人、鄰居都不能睡覺,樓上住著我爸爸的領導。我爸爸就把它踢死了。后來,我媽說是送人了。回城的那幾天,我天天哭喊要萬歲,要回外婆家,要找哥哥。我爸爸被我弄煩了,說,小狗早就被人吃掉了!所以,我學會開城里家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離家出走,我要去找萬歲,去找我外婆我哥哥。
后來呢?
后來警察送我回家。后來我爸媽合伙打了我。因為我必須上小學了。
棒球帽女孩看著彭景狼吞虎咽地吃飯。她覺得他身體肯定沒有問題了。彭景意識到女孩在專注看他,沒話找話地說,這小河,你要好好待它。
當然。所有的狗,都是一只狗啊。女孩在黑暗的帽檐下,再次有輕微的笑容閃過。小河是我拐來的。我上下班經(jīng)常路過它家院子,我看它又餓又渴,滿地屎尿,那家人已經(jīng)不管它了。
公的母的?
它是女孩。
噢。你在哪兒上班???
廣告公司。各種戶外廣告,燈箱、顯示屏、郵遞直送。
具體做什么呢,設計?
不會。其他什么都做。拉客戶、策劃、監(jiān)督廣告效用、戶外投放管理——你的手為什么這么腫呢?你的腿也……
嗯,彭景說,被綁架了。我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有睡覺了。
女孩瞪大眼睛。
逃債。彭景說,高利貸。
噢,我知道。我有個朋友的哥哥,誤借高利貸,兩個月前把自己燒死了。
比我還慘。彭景說,這什么地方?
石廊村芭蕉屋,離市里三十多公里的地方,屬于茂田區(qū)恩留灣一帶,貝加爾湖畔別墅的對面——很安全。
彭景笑了一下,是那種不好意思承認他很在意“安全”的笑。女孩覺得那張淡漠沮喪的臉,因為這點笑意,忽然暖和起來,甚至暖得很令人寬心。
女孩說,芭蕉屋沒什么人。這是老房子,后面那棟是新樓。曾經(jīng)是一個富裕的村民家,后來, 這家人被仇家逼得死的死、逃的逃。這兩年,因為在恩留灣電子廠、光學廠、紙品廠打工的人越來越多,這家人的親戚就把房子出租了。不過……
彭景看著她。
女孩說,芭蕉屋又叫鬼屋。有人說是后面那棟,有人說是我們這棟,經(jīng)常在初一或者月圓之夜,看到鬼影或聽到鬼哭的聲音,還有女人突然的尖叫和兒歌聲,反正非??植?。所以,貪便宜租住下來的打工仔,聽到這個說法后,或者真的見鬼了,就會紛紛搬走。
哦?你為什么不走呢?
租期還沒到期。和我一起租在這里的人,膽子大。女孩手往窗外比畫了一下,她是旁邊球場的球童,什么都不怕。
哦。
不過,她最近和男友住在城里了。
你平時一個人住這兒?
也經(jīng)常不住,我現(xiàn)在的單位包吃住——你高利貸是怎么回事呀?
放貸人要我還錢,我還不起,就被綁架,強制還錢。
你欠了他們很多錢?
嗯。我妻子不小心做了借錢人的擔保人。借錢的人跑了,我妻子也跑了。他們就找我。
你為什么不跑呢?
我不知道這事。妻子沒有告訴我。而我還有小生意要做,我離不開。
聽說放高利貸的人會剁人指頭,很兇。你怎么能逃跑得了呢?
剛好發(fā)生車禍。彭景指了指自己的腿。
骨頭斷了?
彭景搖頭,估計腳踝裂了。不好踩。
他們?yōu)槭裁床欢缒阒割^呢?
不知道。也許用電擊,也和剁手差不多。
電擊?
用高壓電警棍,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電,沒電了,當著你的面再換電池。那個感覺,比剁指頭還要命。我實在沒錢,不然我什么都給他們。
可是,我在你口袋里找到了六百多塊錢。
是車禍現(xiàn)場搶他們的。
那,你有更安全的地方住嗎?
暫時……沒有。
這樣吧,你先住我這兒,房租你出一半——如果你怕鬼,那就算了。
不怕。六百塊錢,你不會都拿走吧?
你要錢干嗎呢?你一出門,就被人抓了。我還給你帶飯、水果什么的。噢,空調(diào)是好的。女孩一指墻上拔了插頭的空調(diào)機。
好吧,錢都給你。我再給你寫個借條,向你借兩千或者三千。幫我搞個手機,買個手機卡,行嗎?
彭景料到自己會被通緝,他需要保持安靜,蟄伏著避過風頭,但是那一天,他突然猛跳起來。他坐不住了。
這個叫河豚的女孩,一直忘記給他帶他請求的收音機、報紙。屋子里的電視機也壞了。女孩為自己的健忘辯解說,你要那些資訊干什么呀,都是沒用的垃圾。你就安心療傷吧,不出半年,我包你平安無事。
彭景很郁悶生氣,但也無可奈何。你沒辦法跟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說更多一點什么了。河豚倒是把手機和卡都給他了,但他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他在等待時機。在等洪彥的脫險康復時間,老丁也許也會幫助他,何大頭肯定指望不上。還有誰?市局刑偵技術處的同學戴憶果。但這一切,他都需要掌握最好的求援時機??墒牵鋈坏?,他想起了一件事,渾身頓時冒汗。
出事的那個晚上的長跑,大概在跑了兩公里多的怪坡附近,也就是游客最多的地方,那也是將拐進新維和小區(qū)大門口的地段,他在自動販售機投幣購買了一瓶寶礦力水特。當時,販售機前面,一前一后,分別有輛下客出租車和卸貨車,擋住了直接走近自動販售機的線路,彭景是通過一家便利店門口,折走過去的。彭景曾在那便利店買過水,但是,混在買單排隊的人流中,很耗時,所以,有販售機后,他都在那里直接買水。
如果那是24小時便利店,根據(jù)公安規(guī)定,應該在去年底,就必須安裝監(jiān)控安防設備,也就是說,門口的監(jiān)控探頭可能拍到經(jīng)過的彭景。當然,這只是去途,未必能完全證明不在場時間,因為他可能買了水,再趕赴濕地公園殺人地。而歸途,彭景知道在回程四公里處鐵路療養(yǎng)院與丙西村路口,有一個小郵局,那里有個郵儲銀行網(wǎng)點,如果他有幸跑過押運車的車位,一定會被探頭拍到,那么,基本就完成了他不在場的證明。但是,這個可能性比較小,正常的跑步,不會在沒有阻擋物的情況下,好好地往里面拐一下。對于銀行系統(tǒng)的監(jiān)控,彭景有數(shù),以前辦案查證的時候,他曾打擾過那個網(wǎng)點的負責人大馬。他知道銀行的監(jiān)控設備更完善、探頭更高清,它的畫面存儲至少要保持六個月。時間很寬裕,但他估計自己看不到錄像資料。作為銀行網(wǎng)點負責人,一定很清楚彭景已經(jīng)被通緝。他不能輕易冒這個險。
而24小時便利店的監(jiān)控資料,一般保存三十天。個別店主會保存四十五天。因為公安只要求保存不少于七日。按通常的三十天算,那個便利店如果裝有監(jiān)控,又正好拍到了彭景,那么,彭景只剩最后一天。這就是他跳起來、根本坐不住的原因。他必須搶救性地去查看那個錄像,至少去拿到那一夜長跑的去程的自我證明畫面。
他決定當晚九點多就過去。那時候人少。
鏡子里,彭景看到自己人瘦毛長,容貌猙獰。即使已經(jīng)大睡多日,他依然眼窩深陷,山根陡峭,兩邊的絡腮胡子,已經(jīng)和鬢角頭發(fā)粘連成片,看上去的確和流浪漢差不多。河豚有給他帶來酒店用的一次性胡須刀,當時一拿到彭景差點就用了,但是,他還是住手,對鏡凝神。一般而言,只要他不觸動使用個人信息的系統(tǒng),比如銀行、乘機、網(wǎng)吧,應該不容易被盯蹤。何大頭看上去有點邀功心切,心性偏執(zhí),面對這起媒體關注的、影響力大、同道作案卻中途脫逃的命案,他完全可能大范圍地張貼通緝令。如果真張貼,會用他哪張照片?不管哪一張,可以肯定,都是胡須刮干凈的。所以,保留胡須也許相對更安全,只是,過分邋遢引人注目也不好。彭景徹底洗頭洗澡一次。女孩挺乖的,主動給他帶來三套沙灘休閑服,格紋大短褲,黑色、白色短袖,無袖T恤,胸口印著椰子葉圖案。浴室出來,換上灰色紫細紋的大沙灘褲,套上無袖的白T恤,胸口上一幀大幅的沙灘海螺照,彭景上下打量著自己在想,穿得這樣休閑逍遙,到了便利店,店家是否信任他呢?
河豚今天來得早,她進門時,彭景頭發(fā)還是濕的。兩人身邊的窗外,落日熔金,芭蕉葉在金色的晚風里輕輕搖曳。豆包或者叫小河的狗,迎接完女孩,又沖下院子追雞。河豚照例是充滿浴后芬芳地進來,屋子里頓時空谷幽蘭般清香宜人。哇哈,今天你簡直像個街頭藝術家!河豚放下一提盒飯,打量著長發(fā)后掠的浴后彭景。彭景摸摸腦袋,估計自己頭發(fā)還是太長了。女孩說,嘿,給你皮筋,你在后腦勺上扎個小辮子!絕對酷!她真的拿出一根黑橡皮圈。
彭景把她的手按住。
河豚說,好看啊。你有這個氣質(zhì)!
彭景不睬她。早吃飯也不錯,開車過去,起碼要四五十分鐘。
今天我和你一起吃。河豚說,你敢不敢到院子里吃?那樣,可以看到高爾夫球場,深綠淺綠的草地,漂亮得會讓人想哭。彭景遲疑了一下。女孩馬上說,呃,那好吧,就在窗口邊吃吧。
一人一大盒。彭景第一次在白天的光線里,這么近地看到河豚的臉。他暗暗吃驚,她的臉真是夠黑的,包括耳輪。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這張臉相當標致。它有種無畏的神氣。從彭景這個角度,那個鼻唇溝,被俊美的鼻梁鼻孔,烘襯得純真又性感。上唇尖隱約有顆潤澤的唇珠,雙唇輕閉時,舒暢飽滿的下唇有個微微的凹坑,承接的就是那顆上唇珠。不過,它又使這張臉看上去有點委屈,好像隨時會哭起來。但她眼睛里的那份異于常人的清麗黑亮,水鉆般,在忽閃間,放射出爛漫與力量感,它統(tǒng)攝了綢緞般的麥色肌膚,使這張?zhí)煺鏌o畏的臉,散發(fā)著自由自在的魅力。
你的手消腫了很多,不過好像還會顫抖啊。
彭景點頭。他在想晚上是不是要借用她的車。怎么開口呢?
這是紅蝦,腸子里帶沙,一點也不甜,很便宜。我舅舅家蝦池里,都是斑節(jié)蝦,藍褐色橫斑花紋的那種。從小我在那兒,最喜歡吃的就是斑節(jié)軟殼蝦。我外婆會把它們用料酒腌制,裹上地瓜粉,過熱油一炸,簡直好吃得讓人發(fā)呆。
哦。彭景說。
你不喜歡吃蝦嗎?河豚說。
我什么都吃。
快餐店的蝦太差。外婆家的軟殼蝦才是絕味。它有一層薄皮,咬開的時候,在牙齒間輕輕地炸開,香氣和蝦肉美味就從牙縫里爆出來了,你一定要聽到那個輕輕綻開的響聲……
河豚停了下來。彭景意識到了女孩的失落,為了掩飾自己開小差,他說,你舅舅是養(yǎng)蝦的?
嗯,我外公外婆和舅舅們,有兩口幾十畝的大蝦池。我小時候一直長到上學才離開他們。然后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回到那里。我和鄉(xiāng)下的哥哥姐姐會幫大人運餌料、喂蝦、劃船。有一年暑假,我舅舅哥哥剛把我?guī)サ牡谌?,刮大臺風,天哪,海嘯引發(fā)海水暴漲,我們蝦池決堤幾十米呢,那時我七歲吧,也幫著哥哥姐姐裝沙袋,太緊張啦!晚上的時候,風狂雨大浪高,沒有電了,只有忽明忽暗的應急燈,外婆摟著我,我看到大舅小舅還在蝦池不知道干什么,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在幫著搬運餌料,我大哭大叫,覺得他們都會被臺風刮走的。我使勁尖叫,比臺風還要刺耳,我外婆一巴掌把我打翻。我那么小,倒在淤泥里,都成蟶子了。
外婆威武。彭景笑。
和一般的農(nóng)村人不一樣,我外婆喜歡女孩。她非常疼我,但我從小就覺得我外婆是海盜、惡霸、土匪。她會劃船,會修供氧機,會做衣服,會和男漁民打架。紫菜飯煮得非常非常好吃。她在家,不僅萬歲的土狗媽媽爸爸怕她,連家里的豬、雞、鴨、老鼠都怕她。真的,我外公說,外婆一不在家,老鼠就都跑出來偷吃東西。
彭景第一次哈哈大笑,你媽媽也是土匪嗎?
我媽媽,除了長得美,其他一點都不像我外婆,她非常嬌氣,逢人就撒嬌,很愛讀書,所以早早就考上大學進了城,當了英語老師,嫁給我爸爸。不幸生了雙胞胎,一下子來了兩個孩子,簡直把她嚇壞了,也氣壞了。還好,我爸爸縱容她繼續(xù)嬌里嬌氣、四體不勤地生活,依然把她當孩子照顧。但我爸爸是一個自私狡猾偏冷漠的人,照顧不了那么多小孩,趁著我妹妹急性肝炎,我媽媽跟我外婆撒嬌,說照顧不了,我就被送到外婆家了。在那里,我長出第一個小牙,學會爬和走路,學會叫哥哥、阿嫲。我會講的第一句話是嘎嘎,就是叫哥哥。
你把你母親說得像個孩子。
她真那樣!有一次,家里來了小偷,我媽大驚之后,自動和小偷撒嬌了:你怎么偷我抽屜的錢啊,我存了這么久,想買個空調(diào)啊……她坐地大哭,小偷不勝其煩,只好扔還她一半錢,氣急敗壞地跑了。我外婆知道后恨鐵不成鋼地罵:哭!你跟小偷哭?看我不一刀剁了他!
果然外婆悍勇。
爸爸媽媽討厭我,我比我妹妹笨太多。很大了我都不會擤鼻涕,我媽媽拿著紙巾蒙在我鼻子上,絕望地喊,你用力啊用力嘛!這么簡單怎么不會!你不擤掉,一擦完你又流出來了!我妹妹很早就會數(shù)數(shù)字,一到一百。而我,怎么也數(shù)不好,逢九必亂,三九、五九可能我就連到二十、七十。在別人的助拐下,好容易數(shù)到了八十九,然后,別人一不提示,我就回到了六七十。所以,我永遠也數(shù)不到一百。而那時,我妹妹在公園里已經(jīng)能和老外簡單問候?qū)υ捔?。這個問題,我爸爸比我媽媽對我還絕望。這是弱智。我爸爸說。
彭景被女孩的講述帶了進去。他認真看著這個女孩。他看到輕松的講述下,籠罩著難以覺察的哀傷。河豚自己卻笑起來,我第一次完整從一數(shù)到一百,是在二舅家。那天,大人去吃喜酒都不在家,只有大我九歲的大哥,還有大我五歲的二哥。大哥一次次耐心輔助我“九拐彎”,二哥呢,一邊嘲笑一邊啟發(fā)。我的笨,讓他們很頭痛。大哥哥說,如果你能自己從一數(shù)到一百,我就去蝦池撈軟殼蝦給你吃。我說,冬天沒有軟殼蝦呀。哥哥說,你數(shù)對了,就有!那是冷空氣來的冬天,幾天都下著陰冷的雨。為了軟殼蝦,我真的成功數(shù)到了一百。大哥哥馬上穿上舅舅的連褲大雨衣,到那么冷的蝦池里,幫我撈軟殼蝦。小哥哥也下船幫忙。海邊的風寒冷刺骨,蝦池里就我們?nèi)齻€小孩,哥哥們在蝦池里發(fā)抖。后來,我的魔術哥哥也來幫助了。那天,只撈到小半碗軟殼蝦,但是,我吃得非常開心。大哥哥和魔術哥哥一口都不吃,小哥哥吃了兩只。他當晚就發(fā)燒了。大哥哥也一直打噴嚏。我們都不敢告訴舅舅舅媽,更不敢告訴外婆。我那時候真蠢得無可救藥,不知道報告感人事跡,不知道感恩,也不懂心疼害怕。一直到我自己到東北職業(yè)學校讀書,校園里,冰天雪地的一個人,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地就想到了這段往事。一下子,我在雪地里放聲大哭,完全止不住。大雪紛飛中,我才醒悟我哥哥們那時多么小啊,十三歲、九歲、十五歲;我才明白,冬天的海水和冰雪一樣刺骨冰冷啊。在學校那個冰天雪地的大操場里,我一個人哭得停不下來。我哥哥們在千里之外的南方,聽不到。就是那一天,我忽然開竅了。我得回來,爸爸媽媽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我得守護著我哥哥,還有我外公和舅舅。
女孩講述的時候,彭景一度又開了小差。他想到了濕地公園殺人石壩上的痕跡,想到了他的學霸同學戴憶果。在大學里,戴憶果也是個話癆女孩,薄薄的單眼皮眼睛里,充滿狡猾與自信。彭景又想到要怎么謀借女孩的車,他不由得看了下手機時間,與此同時,他看到女孩低垂下腦袋,開始扒飯。彭景有點過意不去,為自己再次忽略了這個救命小恩人而滿懷歉意。
彭景默默地看著女孩,忍著暫不開口借車。女孩似乎知道他在看她,一直低著頭在扒飯。彭景把湯碗推向她,示意她喝湯。女孩站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彭景站起來看窗外,窗外早已一片黑暗,只有芭蕉屋射出的青色燈光,照亮了一小塊風動的芭蕉林。
河豚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切恢復如常,她神態(tài)自若。魚刺,她作了解釋。彭景對她笑,河豚也回眸一笑,唇邊貝齒如春光乍泄。彭景看著,莫名地有點感動。
女孩開始收拾餐盤。不吃了?彭景說,沒吃幾口啊。吃吧。我陪你。河豚搖頭,其實我不餓。女孩把臟飯盒疊起。真不吃?彭景把她的餐盤拿過來,又把兩人已經(jīng)混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隨便拿了兩根:我吃掉吧,別浪費。
河豚呆看著彭景,他好像沒吃過飯一樣,三下五除二,把米飯、豆干、蝦、青菜,全部掃光。女孩不由得心虛:……以前,是不是我都給你帶少了?你從來沒有吃飽過?彭景笑,是啊,你把我養(yǎng)得越來越瘦。河豚看出了他開玩笑的意味,由此感到他的溫暖友善,而她還有另一種無法表達的觸動,她吃剩的飯菜,除了她大哥哥,第一次有人這么不嫌棄地吃光了。她父母都做不到。
彭景說,今天晚上,我可以用用你的車嗎?
女孩睜大眼睛。她沒想到他敢出門。
哦,或者你送我到能打車的路口,也行。你也可以告訴我怎么走,我走到哪里可以打車。
你要去哪兒?河豚說,我送你過去。
不不,不方便。我大概十一點前能回來。要不,我先送你回你廣告公司的宿舍?
沒事。我在這兒等你。真要用車,我還有摩托——買車后,我把它半賣半送給房東兒子了。不過,還是我送你吧?
你是怕我開不了你的車?
女孩看著他。彭景難掩譏諷:
看你的臉,就知道你剛考過駕照。
——我天生黑!
放心吧,我車技好。在高速上我經(jīng)常一腳油門踩到底。極速、安全,從來兼顧。
你在追人嗎?
彭景意識到自己失口了,他挑起眉頭,偏轉脖頸環(huán)顧左右,含糊地做了個類似吹牛被揭穿的無賴表情。這一瞬間,讓彭景略微感傷。如今換一個角度回望往昔,五味雜陳。多少年來,他和同道在各種場合出生入死,并不覺得有什么異常。在高速公路上追捕,也確實是什么破車都油門一腳踩到底,讓指針顫抖。警察從來沒有比歹徒更好的車,只有更差。一般來說他喜歡自己駕駛。高速追蹤中,你的指令到駕駛者那兒,哪怕零點幾秒,就是幾公里的差距。而且,前后排兄弟們都不系安全帶,搶的還是下車那零點幾秒的時間差。誰也沒有時間去捕捉恐懼,也許最大的恐懼都氣化在沉默中。極速追捕中,整車兄弟們死一般地一言不發(fā)。最終實現(xiàn)目標,同道們散去,依然是不置一詞。獵人心無掛礙地全力以赴,是職業(yè)的誠摯忘情,那種腦子空白似的無私無畏的能量,確實具有毀滅性的力量。這就是普通的獵人生涯,準確說,就是獵人生涯令人后怕的,也是普通的一瞬間。
如今,身份倒轉,反為獵物,彭景在懷念中黯然,也在黯然中懷念。也許,獵物的身份永遠也無法再逆轉回去了。
彭景把車子開出沒有多久,就感到好像有人跟蹤。這是直覺。因為路不熟,他東張西望間,總感覺四處有可疑端倪。又想也許是疑神疑鬼心虛吧。農(nóng)村的地界路燈昏暗,甚至有的地段就是烏漆麻黑,還有各種自由行駛、亂穿馬路的摩托車,那些呼嘯來去的過往汽車,交會也不肯關閉遠光燈,照得人頭暈眼花。
進入市區(qū),車速慢了下來,但是,拐進云山路口,很快就車稀路寬了,夜間的旅游大巴也少,但依然能看到夜跑的人們。作為新路,云山路車道和交通畫線黑白分明,改性瀝青的路面,車輪在上面碾過嗞嗞輕快。彭景再次在后視鏡上看到那輛可疑的摩托車。車手戴著封閉式頭盔,但他的銀色擋風衣,以及身形車型,讓他覺得是同一輛車。彭景四處察看,好像也沒有別的可疑痕跡,看不出有別的追蹤者。如果是警方跟蹤,這么長的路途,早該有收網(wǎng)的架勢了吧。彭景稍稍有點寬心。到新維和森林小區(qū)門口,他終于看清,那個小店就是24小時便利店。
彭景把車停在方便上車的地方,透過玻璃墻面,隱約能看到店里有對年輕夫婦在選購什么,一個中年女子在收銀臺結賬。等這些人都出來了,彭景戴著河豚的棒球帽下了車。店門口有張類似通緝令的A4貼紙,也許是普通招貼。因為別無選擇,他不細看停留。他就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
打擾一下。彭景說,我在找我兒子,離家出走一個月了。有人告訴我,上個月六號,在你們店看到過他。我可以看看你們當日晚上八點左右的監(jiān)控嗎?店員冷漠地掃了彭景一眼。這個,我沒權力給你看。
我妻子急得發(fā)瘋了,昨天剛剛切腕自殺,被送進醫(yī)院?!埬銕蛶臀?!
店員說,那也得警察帶你來。我沒權。
彭景掏出兩百元:求你!我只看一眼,給我妻子一個交代就好。
看到錢,店員有點不好意思。他的目光在回避錢,口氣卻軟和下來??赡芤呀?jīng)沒了。我們只能保存二三十天。前面的會被后面的覆蓋掉。
彭景把錢塞進他口袋。店員沒有把錢拿出來,但他說,我也是看你家可憐,這是違規(guī)的。彭景飛快地操作倒時間,店員納悶,你這么熟悉啊,其他店也找過?彭景含糊點頭。他把時間起點放在了當日十九點四十分,這是擴大化的保險措施,因為擴大用時更多,這樣,即使在便利店的空調(diào)房里,他還是滿身大汗。幸虧有人進店,和店員詢問什么。彭景看到自己的手,無法控制地在顫抖。終于,他看見那輛白色卸貨車的右側滑過屏幕。手抖得更加厲害了,二十點二十七分,一個跑步的影子在店門口大步走過,一下子,彭景也覺得不是自己。他急忙倒回,再看,再看,衣服褲子,沒錯,是他本人,但是,那個角度是逆光,面部不夠清楚,只是,身形步態(tài)衣著,熟悉他的人,應該可以勉強識別。彭景瞬間口干舌燥,他拿起手機拍照的時候,一只手把他手機按掉了。
不可以!店員不知什么時候就站在他身邊,語氣又恢復了冷漠。
彭景說,對不起,我給妻子看一眼,看到了,也許她就不會萬念俱灰再自殺——求你!
店員說,我讓你看,已經(jīng)違規(guī)了。
彭景在他手上再塞了一百元:找到孩子,我再來謝你!我沒有更多錢了。拜托!店員看著手里的錢,換上悲天憫人的表情走開了。他去外面整理貨架。彭景拍照的時候,手依然在陣陣顫抖。這是戴手銬過度后植物神經(jīng)紊亂后遺癥,他咬緊牙關、屏住呼吸,連續(xù)拍了很多張。
店員在貨架那邊說:明天這個時候你來,就覆蓋掉啦。
在他道謝離去之際,店員突然陰森森地來了一句,你兒子怎么那么老?
彭景反應神速:這人和我兒子在一起。他在,我兒子就不遠。
店員打了個響亮噴嚏,算是送別。彭景一出店門,就看見公交站牌后面的陰影里,有人戴著封閉式安全帽,跨在摩托車上站著。他掏出手機,直接撥打了河豚的電話。安靜的山路上,《貝加爾湖畔》的彩鈴瞬間響起,摩托車手連忙低頭去掏手機。彭景按掉電話,啟動汽車。
他的車如離弦之箭,瞬間消失在長坡之下。
汽車開過鄉(xiāng)間雜亂的、堆滿海蠣殼的土道,輾轉回到芭蕉屋外。彭景把車停在芭蕉葉的陰影下。大約二十分鐘后,傳來了摩托車聲音,車子在更遠的房屋處停下了。彭景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是其他村民的摩托。但是,很快地,一個長發(fā)飄飄的高挑身影出現(xiàn)在月光下。還真是健步如飛。她徑直走到車前,小河沖下臺階迎接她。她撫摸著小河腦袋,過來端詳著車前車后。因為車玻璃暗,昏暗的光線下,她看不清駕駛座上一動不動的彭景。她貓腰靠近車窗。突然,車窗刷地降下,彭景一聲怒喝:
為什么一路跟蹤?
女孩嚇得后退,被什么一絆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彭景推門而出,把車鑰匙丟給河豚。
河豚說,你……怎么有我的電話?
為什么跟蹤?彭景說。
呃……開始我是怕你路不熟,走不出村,后來,我有點擔心,怕你被那個……高利貸的人抓住……
彭景看著地上的女孩。
女孩在地上看著他。
他彎腰伸手,女孩拽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河豚說,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呢?我沒告訴你啊。
我用你的手機打了我電話。
啊,狡詐。
好吧。彭景說,趕緊開走吧,今天讓你等久了。
我不走了。這兒有我的床。
臨進門的彭景,轉身站住。
我的床在你對面。我有權住在這兒。你不過是我包養(yǎng)的嘿!
彭景仰頭看天。包養(yǎng)的——有付房租的被包養(yǎng)人嗎?
女孩和狗撞擠開他,進門而去。
月色如水從窗口灑進屋子,清白的月光,隔開了兩張有蚊帳的小床。沒有空調(diào),夜風倒也清涼,到處都是呱呱的蛙鳴,還有蟋蟀的聲音。彭景在床上,稍微欠身,他就能看到外面婆娑不止的大而破敗的芭蕉葉。
一下子兩人同屋睡覺,彭景很不習慣。小鹿曾說他累了會打鼾,他也有點擔心打鼾會不會吵到女孩。各自躺下后,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女孩也許也不習慣有人合睡,動不動就翻身,把床搞得嘰嘰嘎嘎響。在她第二次去廁所回來時,彭景說,唉,說說話吧,你害得我也睡不著。明天你這么遠,會遲到吧?
河豚說,我們不坐班。
那還好。彭景說,我看你也一直睡不著。
忽然又有了新室友,感覺好奇怪。那你為什么不睡呢?
可能最近睡太多了。彭景說。
你去云山路那個店里干什么?
你說呢。
討錢?追債?
真聰明。彭景笑。彭景說,今天吃飯的時候,你好像說了個魔術哥哥。他是魔術師嗎?
不是。他是我大舅舅家的哥哥。他很會變魔術,從小就不斷給我驚喜,所以我叫他魔術哥哥。他比二舅家的大哥哥大兩三歲。他十五歲就無師自通會開汽車了,后來再大一點,家里的蝦料、蝦藥運輸,供氧機設備維修,酒店送貨都是魔術哥哥做。后來,他把自己變沒有掉了。
什么?
他開車,不小心軋死惡人家的人,差點被人活埋。然后,他把自己變到監(jiān)獄里,再后來,他把自己變沒有掉了——死在監(jiān)獄里。死的時候,和我現(xiàn)在一樣大,26歲。他把自己變到監(jiān)獄里的時候,剛剛結婚。后來妻子就改嫁了。
軋到惡人?交通肇事,本來就有責任。
是惹到惡人家了。那個女人本來就是個半癲寡婦,是她亂竄,魔術哥哥才軋到她的。但是,他們家的人說魔術哥哥是無證駕駛,還酒駕,警察又很壞,就要哥哥負全責。大舅舅家還賠了二十多萬,魔術哥哥還是被抓進去了。再后來,就說被里面的人打死了。大家都說,是那個惡人家買通監(jiān)獄,叫牢頭獄霸打死魔術哥哥的。
既然賠了錢,為什么還要打死人呢?
因為那個惡人家族,容不下我外公外婆一家。他們本來就有舊仇。
什么仇?
以后慢慢告訴你。你今天晚上拿到了多少錢?
還沒有——你有很多哥哥?
大舅家一個,是魔術哥哥,死了。二舅家兩個,是大哥哥和小哥哥。小哥哥也死了。外婆死了。外公癡呆了。大舅媽自殺了。大舅舅癱了。我還剩一個哥哥。
你在說什么?怎么回事?
每家都有倒霉事?!?,你還要去討錢嗎?
嗯。也許。
我和你一起去。
不需要。
我?guī)湍阌懀?/p>
夠了!下不為例。否則……
河豚一把掀開蚊帳,言語充滿挑釁與輕蔑:否則怎樣?不交房租?
落魄的人無以對抗這種蔑視。彭景翻身朝里睡,不再理她。
河豚卻猛跺床板:否則怎么樣???喂!——
喂!——
彭景猛地拍墻:否則——我揍你!
河豚閉嘴了。她感到了對方的怒意。很快,彭景似乎也意識到什么,語氣緩和了不少:睡覺吧。誰再講話,罰款一百!
戴憶果聽到電話里是彭景的聲音,大為驚愕驚喜:還沒死啊你。
彭景出逃一個多月了。專案組布控天羅地網(wǎng),也派員追往大連彭景老家。接到電話,一時之間,這個一貫以高速反應著稱的技術女警察居然愣怔了很久,心頭各種問題擁堵。戴憶果按掉電話,下樓,走到辦公室院子空曠處的樹蔭下,重新打了回去。
狗命真賤!老丁還昏迷不醒。洪彥接上了小臂,幾個手指頭還有點僵硬。何大頭的小腿粉碎性骨折,小腦進行性腦出血,也是一番痛苦折磨,算是基本痊愈了。你沒事吧?
和他們比,我很好。
也是,不好你怎么救他們。車禍后,何大頭就像換了一個人,陰郁寡言,但一心撲在工作上,關于你的通緝令,是他在醫(yī)院就建議發(fā)布的——你打算怎么辦?
查出真兇。我沒有退路。
難度很大。
是。最擔心的是流動性作案。興之所至,搶了殺了就走。
我覺得這也有可能。如果這樣,你這種案子,只能等猴年馬月的哪一天,突然案發(fā),帶出一串。
是啊,那時我的墳頭草已經(jīng)比人高了。
那你也只能節(jié)哀順變了。做個不給組織添亂的優(yōu)秀死人。
彭景笑。我想要現(xiàn)場全部勘察情況。
戴憶果沉默著。 彭景喉頭的緊張滑動,讓這個敏銳的同學感受到了。
別干吞口水。你知道,我不可能整套弄出來。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跟你說說我的疑惑。
你說。
就現(xiàn)在的材料上看,要說你殺人,似乎也真沒有大障礙。你自己也認了。只是我個人保留了一些困惑。我在現(xiàn)場提取了一個模糊腳印,沒有入檔。因為它既不能排除,也無法認定?,F(xiàn)在,這足跡模型還在我的物證柜里。此外,關于死者的致命傷痕,我認為角鋼斜劈不會形成那樣的痕跡,切入角度比較怪。但是我說服不了他們,大家都傾向于兇器是角鋼。當然,你自己也招供是用角鋼劈的。
他們教我的。彭景說,這就是你的兩點疑惑?
對,但是大家并不認可。也許他們和我,都在犯先入為主的錯誤。
你的先入為主是什么?
戴憶果笑:我錯以為你不會殺人。
我就那么像殺人犯?發(fā)我吧,憶果,那足跡模型,你先拍彩照給我,多來幾張。還有尸檢報告及照片。另外,現(xiàn)場勘驗其他材料也給我,越多越好。
我想想吧。
謝謝你先入為主。但我還是需要自己仔細理一遍。
一天后,戴憶果開始發(fā)彩照給彭景。
兩天后的傍晚,彭景打的去了濕地公園。
他希望在游客基本退出的時段里,去查看園區(qū)大門口的監(jiān)控資料。濕地公園的后區(qū)壩頭,也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他知道已經(jīng)沒有多大去的意義,因為這樣一個兩條命的大案,刑偵技術人員絕對會把那里翻得底朝天,那幫人,基本都是戴憶果那樣的現(xiàn)場魔怔患者,是精微變態(tài)得一絲不茍的人??纯此麄兊默F(xiàn)場照片、勘驗記錄和鑒定報告,他就有數(shù)了。但他有了自己的疑惑。兇手是怎么進入現(xiàn)場的?他是怎么跟蹤受害人的?
按照審訊口供,他的陳述是:打的跟蹤小鹿,到園區(qū)大門口,發(fā)現(xiàn)營運車輛不得入內(nèi)后,他一路步行尾隨妻子的車輛,通往后區(qū)(這有點勉強,但是審訊人員解釋為前區(qū)游客和看月亮的人多,導致車輛慢行,易尾隨)。進入后區(qū),游客銳減,但僅有一條路通往壩頭。彭景由車找到妻子,之后潛伏在隱蔽處。當發(fā)現(xiàn)男受害人出現(xiàn)并和其妻相聚于大壩斷頭端時,他隨手撿起工地角鋼,悄悄走近正在發(fā)生性關系的被害人。(為什么沒有我的腳?。亢未箢^反詰:你以為沒有是嗎?是啊,石壩都是風化的粗粒砂巖,石壩石縫里都是牛筋草,所以,你很安心,以為我們提取不到你的腳印,是不是?)
彭景在村口攔出租車的時候,河豚正乘出租車回村。她一眼就看見了彭景,馬上讓司機掉頭尾隨。她感到非常刺激。聊天中確認彭景還會外出,河豚故意連續(xù)兩天把車留在了芭蕉屋,但是把備用鑰匙放在了電視機底縫隙里。如果彭景要用車,必定向她討鑰匙,只有這樣,她才能知道房客的用車時間。
彭景確實很難抵抗汽車的誘惑,來去多么自由方便。但是,女孩出格的好奇心令他十分厭煩。開著她的車,說不準就被這個滿大街監(jiān)督廣告的人發(fā)現(xiàn),你不知道她會扯出什么幺蛾子,尤其像他這樣處境危如累卵、命懸一線的逃犯。其實出門前,他還是巡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桌上床上沒有車鑰匙,他還是走到了汽車旁邊,摸了汽車一把。但他到底忍住了打女孩的電話討問車鑰匙的念頭。也許正是這樣謹慎過頭的舉動,再次救了他的命。
村口的彭景完全忽略了后面跟隨的出租車。事實上,這一路出租車也太多了,彭景習慣性地回頭看過幾次,都沒有注意那輛車和自己有關。
到達濕地公園廣場式的大門口時,彭景看到保安亭外四五個門衛(wèi)保安,一色的淺藍上衣,暗藍褲子。似乎在交接班,果然,離去了三個,還剩兩個。彭景走了過去,托詞和表情與前次在便利店一樣,他覺得自己說得更誠懇了。兩個保安看了他一眼,其中一個目光有點嫌厭,另一個年紀大的卻顯得同情,一聽情況就渲染說,哎呀,昨天我看報紙,說有一個團伙,專門拐小孩?。∪缓蟠驓垙U分到街頭去乞討,討不來就打!每天有指標的!
彭景沉痛無言。
那年紀大的保安看了一眼同伴說,哎,讓他看看吧,反正就那一天。說著,他就擅自做主示意彭景可以看了。彭景點頭哈腰地快速查看。七點四十分,他看到了小鹿的車子,五十二分鐘后,畫面出現(xiàn)了憶果所報車號的黃棕色寶馬X5,也就是男受害人駕駛的SUV車。那車后面似乎有一輛跟隨車,但是,后隨車開到門口,還沒有靠近電動柵欄,停頓了一下,就繞彎走開了。之后,是兩輛的士車先后進入鏡頭,下來的都是兩三個人。還有自行車騎行者、游客或本地賞月人,三三兩兩地不斷進來,還有小販。彭景把帶子又倒回看,他怎么也無法看清那輛退出監(jiān)控探頭范圍的尾隨車,他不能確認它是否在尾隨寶馬,但是,它那個突然的閃退,讓他不踏實。彭景又調(diào)出了拍攝整個大門的廣場監(jiān)控錄像。他飛快地倒到那個時間點,在這個錄像里,能換個角度看到尾隨被害人寶馬車的汽車,它明顯有遲疑和退縮感,但最終它退出了探頭監(jiān)控范圍之外。彭景設法放大細看,還是看不清車號,也看不清駕駛者。只能判斷是輛銀灰色的大眾車。
看到你兒子沒有?那個嫌厭他的年輕保安是驅(qū)趕的口吻。
年紀大的保安看出彭景的沮喪,熱切地說,哎你可以到新開的餐飲區(qū)北門看看啊,那邊新裝的探頭比我們這里的高清。
年輕的保安:他在看個鬼!
彭景感到了他的強烈敵意,只得道謝告辭,往北門方向而去。就在他退出保安室的時候,之前出去的一個矮胖保安,不知何故又折返回來,彭景低頭搔腦與他交錯而過。矮胖保安盯著彭景幾乎停步,之后兩次扭頭看越走越遠的彭景。彭景想自己一頭亂發(fā)虬須,不可能讓他看出什么。但他還是加快步伐,往北面大門方向而去。
矮個子保安還是想起了他。
作為濕地公園保安隊副隊長,殺人夜正好他值班,趕上了這個相當刺激的事件,讓他在親朋好友戰(zhàn)友圈,當了好多天的主講人。因為警察到場勘驗他也一直忙前忙后,奉命代表濕地公園,提供了盡可能的屬地配合。不知為什么,辦案警員讓他和值班保安參與了嫌疑人辨認。實際上,他們都否認見到過彭景,但他卻由此認識了彭景。彭景的淡尾眉、高直鼻,還有有點單邊聳肩的高大身形,都使他牢記。那之后他每次看相關報紙、電視新聞,他腦子里都有彭景的樣子。當他從辦案警察老吳那里獲悉殺人警察逃跑了之后,無論上下班,走到哪里,只要看見像彭景樣子的人,他都疑竇叢生,懷疑是通緝令上的逃犯。辦案警員回答他說,通緝令上沒有懸賞金,不過,如果你真的抓到他,或者扭送到公安,肯定可以評上見義勇為,那個就有獎金了。孩子高考也可以加分。這個復員軍人出身的保安副隊長說,我可不是為了錢!我認人就是過目不忘!
彭景活該倒霉。當矮個子保安沖進保安室,確認嫌疑人查閱的是案發(fā)當日的監(jiān)控錄像時,他來不及呵斥手下,立刻用對講機猛烈呼叫北門保安,描繪了彭景模樣,他命令:“截住他??!給我拼死堵住!拿下!”隨即給辦案警員老吳等打出了亢奮的舉報電話??赡軐Ψ椒磻涣钏麧M意,他立刻又撥打110,高聲舉報:殺人在逃犯!他已經(jīng)瘸了!我認出來啦!他沖著辦案警察和110都這么哇啦哇啦地喊。三個保安頓時為這個意外的情況緊張興奮得忘了給進出的汽車開門放行。兩個進出的對車司機,彼此狠狠鳴笛。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一個穿著高幫球鞋、卡其布短褲的女孩,拿著電話邊走邊說地走進大門,剛才她一直靠在保安室外墻上打電話,像是等人,也像是因等的朋友們遲到而生氣。
一進大門,這個女孩開始在灌木道上飛跑。她身輕如燕,步履輕捷。 往北門方向跑了一百多米,就看到了大步行走卻一步一瘸的彭景。女孩撲過去一把拉住他,把彭景嚇得差點揮拳揍她。女孩說,北門已經(jīng)關閉,跟我來!
彭景惱怒大于遲疑,他一把甩開女孩的手。
河豚喊:我跟蹤你啦!也聽到你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女孩不由分說,拉起彭景就離開北門通道,踩著林間小道,折向濕地公園后區(qū)。彭景一時理不清思路,剛才在保安室,他已經(jīng)覺察到危險的端倪,但他無法判斷緊急程度,而他對這個女孩,厭煩中也有直覺的信任,所以,他聽女孩的。奔逃中,彭景的腿越來越瘸,他懷疑裂掉的踝骨要碎了,他還是咬牙盡量跟上這個風跑的女孩。跑過木麻黃小林子,也就是汽車斷頭路,在那個落滿木麻黃針葉的紅土停車場前,隔著前面兩大片干涸荒蕪的蓮花池,彭景已經(jīng)看到蓮花池對岸山路,也就是佛光寺山門下的路上,有多道強光手電光在交叉而來,慘白堅硬的強手電光走得比人群遠,它們沖鋒在前,橫掃夜色黑暗。河豚卻看到了那條斷頭大壩上有幾個休閑的人影。她扭頭看彭景的時候,也看到了蓮花池對岸洶涌逼近的手電強光。
兩個方向都有人撲過來了。
如果池塘有水,哪怕是化糞池,彭景也只能跳下去了。彭景也估計自己無法爬上前面的苦楝子樹。回看前區(qū)來路,電筒光、人聲嘩動也在隱約顯現(xiàn)。口袋只會越扎越緊,哪里還有退路和藏身之道?河豚似乎看清楚了險境,她左右看著,突然把彭景推往苦楝子樹下的長椅,拽他坐下,她一把將彭景的白色無袖汗衫脫掉,鋪在長椅前地上,隨即把一瓶礦泉水倒在彭景的頭發(fā)上,使之濕透,然后飛快地用手腕上的皮筋為他扎了個馬尾。最后她一把脫掉了自己的上衣、內(nèi)衣。彭景只看到透過樹影而下的月光,映照了一對玉瓷般的凝脂乳房,幾乎同時,他就被河豚攬拽下地。彭景自己也回過神來,兩人默契地疊躺在彭景的白衣服上。彭景斜壓著女孩,河豚抱住了彭景的頭。彭景豎著耳朵諦聽遠方的動靜,感受逼近的燈光。
……瘸子,你的心臟像擊鼓傳花。
彭景用臉側堵壓著話癆者的嘴。他想聽各種正在逼近的聲音。女孩把自己的嘴拱到了他的脖頸空隙:你到底叫什么?
你不是叫了么。
我說真名。
就這么叫吧。彭景感到自己正在松弛下來。他暗暗感動于這個沒心沒肺女孩的臨危不懼。是的,也沒有選擇余地了,一切都聽天由命吧。
女孩說,你再落到他們手上,估計要剁指頭了。
嗯,可能會把我露頭埋在沙灘上。如果我再不叫人來還錢,海水漲潮就會慢慢淹死我。
這個好玩啊。
唔……嗯。
面對著小路的河豚,看到手電筒光交叉逼近,她像考拉一樣抱住了彭景,彭景開始吻女孩、深吻女孩。他能感到手電的強光鞭子一樣抽在他裸露的后背上,抽在他街頭藝術家的馬尾辮發(fā)型上。幾柱電筒光在他們頭臉胸肩部交匯,似乎在識別,與此同時,河豚被電筒光驚駭?shù)靡宦暭饨校胪崎_彭景,欠身似乎想看究竟,馬上又驚恐羞怯地抱緊了彭景。男人似乎只能狼狽地埋頭抱緊懷里的女人。幾道手電強光,猛然僵住。它們曾經(jīng)交叉在女孩美麗隱約的乳房上,這樣的猝不及防,光柱們似乎也愣怔著回不過神來。沉寂了數(shù)秒鐘后,有人一聲沉喝:走!那幾道手電強光,紛亂掃過長椅及苦楝子濃密的樹冠,縮撤了回去。
分三路搜!這邊、那邊,還有那邊!
很快,強光手電光柱,往前區(qū)方向而去。
彭景起身,為河豚拿過衣服。根據(jù)經(jīng)驗,轄區(qū)派出所接到指令,會馬上在濕地公園周邊道路全面設卡,估計佛光寺山門通往主干道的路,已經(jīng)有了關卡。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警力被調(diào)度過來,地毯式地搜索也許馬上就會展開。困在濕地公園里肯定不行,撐到白天只會更危險。看女孩穿好衣服,彭景拱手說,謝了,你趕緊走吧。
我?guī)愠鋈グ?!這里我從小就熟。
恐怕有點麻煩。你趕緊走。
河豚不再跟彭景說什么,直接拽著他就走。他們走過前后荒蕪的大小荷花塘,走過通往壩頭的路口,走過青石拱橋,走過石料堆。彭景詫異地看女孩把他帶往佛光寺廟大門。緊閉的厚重大門邊,一個側小門突然開了。一名年輕和尚出來合掌:阿彌陀佛。
李海山的暴亡,構成對李天祿的沉重打擊,一直在延續(xù)。身體健壯幾十年的李天祿,竟然病倒了,食欲廢絕、臥床不起半個多月,日夜昏睡,起來就兩腿虛飄,莫名暴咳至嘔吐。有一天突然覺得天旋地轉,即使躺下,一睜眼就天花板傾斜倒轉。李寶船帶父親去醫(yī)院做了各種檢查。腦部CT沒事,肺部基本正常,有點肝腎囊腫,也不是惡性緊急問題,此外血壓高、三脂高,前列腺鈣化,不過是這個年紀人的正常毛病,但李天祿就是氣息虛弱,他內(nèi)心灰暗、脾氣乖張。用他大兒子海獅的話來說,李海山把老爸的魂帶走了。
李天祿病倒的日子里,發(fā)生了多件讓他心煩的事。
金龍公司說白了,就是打砸搶工地工程發(fā)家致富的。它們從事建筑項目工地的土方挖掘、回填、運輸業(yè)務和供應沙石、磚的地材業(yè)務。其控制成本和利潤的關鍵點就是節(jié)約土方運輸成本,縮短土尾(卸土地點)距離。距離越遠,成本越高。因為政府對土方車管理有疏忽,金龍公司就會把平整工地挖出來的土方,就近倒在附近的另一塊地上。而這個地塊的平整,也是金龍的,這樣金龍公司就可以把土方量又算一遍錢,甚至如此繼續(xù)騰挪,賺第三遍錢。也可能不是,那就是偷倒。這次出事,是李海獅看工地的小弟糊里糊涂,引導金龍土方車隊把土倒在了青港“阿寇”承包的工業(yè)園大空地上。他們把惜售的白土竟然倒在“阿寇”地盤了。
白土就是高嶺土。工地土方工程會挖出三種土,紅土、白土、廢土。紅土挖出來,一般是賣給磚廠;白土要賣給土販子。年度高嶺土價格一直走高,金龍公司就很惜賣,挖出來都是存放在無人管轄的空工地。
再說“阿寇”。能夠承建工業(yè)園這種大項目的,都不是簡單屬地村民。青港“阿寇”是比祿爺更資深的江湖大佬。所以,金龍遭遇了前所未遇的勁挫,人被打壞了一串,還賠了錢,那些惜售的高嶺土也成了“阿寇”的貨。政府的工地承建機構,也一致要懲罰金龍違規(guī)胡干。反正,龍庭祿爺這一單,無論在黑道白道,在江湖上都是遭人恥笑的笑話。所以,金龍以吃癟為終結。
緊接著,金龍差點又丟了一個工程總投入六個億的工地的配套工程。對手還是青港“阿寇”。
這個項目不在龍庭村,實際已經(jīng)在茂田區(qū)的恩留灣和青港區(qū)交界處。說起來已經(jīng)離龍庭的根據(jù)地很遠了,但是,勢力正在坐大的李天祿,還是得到了這個工地。它的土地鏟平、地材供應、重型機械、涂料防水都歸屬金龍公司。沒想到,青港區(qū)的老大“阿寇”,竟然挑唆項目屬地村民要搶回工程。老老少少村民抗議的隊伍里,混著阿寇的精干手下,竭力阻礙施工,追打工人,反復推倒圍墻,還用土方車堵住工地大門。祿爺之前發(fā)過話,說遇到緊急的工地麻煩,可以先斬后奏。他事后自然會處理擺平。
那天下午,“阿寇”勢力糾集了幾十人在工地追打金龍工人時,祿爺被女兒寶船陪著,在中心醫(yī)院做腦部核磁共振檢查,無法聯(lián)系上。李海獅李海龍按照父親曾經(jīng)的指示,啟動緊急程序,立刻調(diào)度人馬、兵器、交通工具。海龍手下一個叫“姜寶”的,一個人就組織四五十個小弟,再加上其他“金剛”調(diào)度來的小弟,一票人馬,手持白蠟棍和鋤頭柄,分乘四輛中巴車威風凜凜地殺向工地。
兩撥人馬就在開闊的狗尾巴工地上開戰(zhàn)。不過,剛開始打一會兒,警察就殺過來了。雙方各有傷者,“阿寇”那邊有個家伙肝臟還是脾臟破裂了,有個年紀大的,耳朵給劈掉了。李海獅這邊驍勇的帶頭小弟“姜寶”“宋三棍”被警察帶走。最終,工地項目一分為二,這個預估至少一百四十萬利潤回報的大紅包,硬生生地被青港老大“阿寇”搶走了一半。而且,從未有過的是,“姜寶”“宋三棍”一直弄不出來。
李天祿一直認為,他的兩個兒子,合起來不如李海山一個。這個事情,固然是老爸有話在先,但你不能不看對手是誰,就按老方子抓藥。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兩兄弟也各有長處,李海獅天生虛榮好勇,橫行無畏,這個愚忠愚義腦子簡單的人,吸引了和他一樣死拼敢打、肝腦涂地以為忠義的年輕人。海龍雖然年紀小,但天生一副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慷慨氣度。他夸夸其談,煽動力強,帶的小弟,有難必幫。那些李天祿叫不出名字的,來自云南、江西、東北的各種小弟,他都盡力照顧,甚至他們父母開刀,女友人流,李海龍都幾千、上萬地給錢。這些年來,李海龍手下的幾大金剛及金剛們手下的更多小弟,是一支特別能戰(zhàn)斗的隊伍。最后,按照兩年后六百多頁法院判決書的綜述,那些聚眾斗毆、尋釁滋事、故意傷害、暴力討債、調(diào)戲強奸婦女的罪行,大多是老大海獅的人馬干的,而開設賭場、敲詐勒索、非法拘禁、放高利貸、收保護費,基本都是老二海龍的團伙干的。海龍這一串,好像女孩子都喜歡自動跟著玩。
李天祿自己就是嗜血打殺混出來的,暴力絕對是鞏固江山的硬道理。但是,也許年事漸高,眼界略寬,野心也大了,年輕侄兒海山的模式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大。祿爺悟出,僅僅靠逞強好勇,贏不了大局。海山第一次出手,是在多年前的力挽狂瀾。當時,因為違章?lián)屔w樓,李氏家族和前來執(zhí)法的城管中隊直接開戰(zhàn),根本無視趕來的轄區(qū)警察與街道工作人員,一路追打得城管人員及臨時工們落花流水抱頭鼠竄。城管的車被砸了,中隊長被打丟了一對門牙,滿下巴脖子的血。最后的結局非常圓滿,李海獅的兩個外圍小弟頂包被刑拘,后來判了點刑,他們的外地父母得到了不小的經(jīng)濟補償。李氏合家大小、主力隊員個個平安,李氏再強勢搶建也無人敢過問,拆遷補償基本落實。中隊長被李家贈送了一對高檔烤瓷牙,比原來的煙牙帥氣,后來他和警察、街道工作人員一起,中秋節(jié)受邀到龍庭村參加博餅,大家不打不相識,成了朋友兄弟,一團和氣,結下善緣。而這一切后面的推手,都是李海山。這樣,結下善緣的人慢慢累積得越來越多,到這個地球上最大最圓月亮到來的這一年春節(jié),兩瓶XO(四年前是藍帶)、四條中華、一箱西班牙橄欖油等配置的禮品包,已經(jīng)需要多路小弟送往全市一百五十位有善緣的各類權勢人家。不過,這只是“海山模式”的最低級運作。
李海龍奔進父親屋子時,時間點就不對。
海龍在憤憤訴說與“阿寇”爭搶工地失利后遺癥,憤憤抱怨“姜寶”“宋三棍”一直搞不出來,這讓他在小弟面前很沒有面子。這也是老爸你很沒有面子了!海龍說,你得趕緊把“姜寶”“宋三棍”搞出來?。〈蠹叶伎粗?,外面的謠傳已經(jīng)夸張成李家四大金剛直接被銬走,龍庭李家根本不是青港“阿寇”的對手,再這樣下去,名聲壞了,別說外面的工地我們搞不到,恩留灣的那個圍海造地的大工程,也會沒有我們李家的份……傻小子說說說,沒有注意到老爹剛剛在水池嘔吐得滿眼淚花、鼻頭鮮紅、鼻涕流淌。
李天祿就會想念侄兒海山。海山總是不慌不忙,他總是游刃有余的。再兇險緊急的場合,海山一說話,黑的不黑了,白的不白了,到最后人人心里一團和氣做了情感底子。工地爭奪戰(zhàn)固然是打出來的,但是,如果各路關節(jié)都理順潤滑,哪怕對手的協(xié)議、意向書早已定下,哪怕青港的“阿寇”們再橫,也未必是龍庭李氏的對手,他們搗鼓不出多大動靜。說到底,還是因為海山已死,金龍團隊又太恃勝而驕、麻痹大意了。
在這個時刻,李天祿接到分管市領導老林秘書小馬的電話,簡直就像打了一劑強心針。這就是李海山最后一夜幫他牽的金線。不過,事情很小,只是那天晚上聊到了恩留灣的陽光高爾夫球場,聊到了打球?qū)ι眢w、對社交的各種好處,小地方初來乍到、喜歡運動的領導老林挺感興趣的。小馬秘書在電話里問,李董,方不方便約個場,帶幾個臺灣客人略盡地主之誼?也讓他們感受下本地的投資環(huán)境的成熟配套。
李天祿其實并不迷高爾夫。他是被李海山忽悠鼓動而接近“綠色、氧氣、陽光、友誼”的有檔次的GOLF生活的。畢竟大老粗一個,一看到高爾夫從人到景的陣仗,祿爺由衷自卑。為掩飾卑怯,在那里,穿牛仔褲的他,亂扔煙頭,會更加高聲大氣、頤指氣使。脾氣壞、檔次差、球技爛,這樣,他在陽光球場的球童中,名聲也不太好。傳說李老板第一次到高爾夫會所,還披著里紅外黑斗篷,這成為球童們停不了的經(jīng)典笑話。要李天祿理解海山說它是難以抵抗的綠色鴉片,確實有點難。而海山囿于身份,從不敢放縱自己,要打也更愿意在外地球場打。有女同事問他為什么一手黑一手白,他說自己天生陰陽手,從不承認是打高爾夫曬得單手黑。海山的最好的成績說是七十九桿。李天祿曾給海山一輛車用,海山謝絕,但去年海山生日,李天祿送了海山一套卡拉威球具,海山笑瞇瞇地收了。李天祿最好的成績一百一十桿,永不破百,所以,他對高球沒有激情,有時就是幾個臭時髦的暴發(fā)戶邀賭,才下場。那些個廢品大王、凈水器老板和茶行、酒樓老板,跟李天祿水平也差不多,都是不分伯仲的爛隊友。大家賭得開心就好。而那些真正的房地產(chǎn)老板、金融富人、商貿(mào)大鱷、大企業(yè)主、高端律師,是看不上這些低端球手的。所以,在本地球場,人們基本看不到這叔侄同在的情況。要李天祿選擇,其實他寧愿到雞腸島搓麻將玩撲克豪賭一氣。
秘書小馬這個電話,讓李天祿的低落的生命,忽然激蕩,仿佛被充上了電。李天祿從頭到腳頓時神清氣爽,乾坤歸位了,元氣在回歸。之前因為厭惡兒子嘴碎窩囊一把摔掉的咸粥,忽然又勾起了他的食欲。
小馬叮囑不要其他閑雜人員,所以,李天祿就親自去約場次約球童。李天祿認真守護這條公關金線,假裝自己也高球“吸毒上癮”,總之是盡心盡力,熱情招待。其實,一場球打下來,即使用會員價,也是人均近千元。但是李天祿很滿足,他覺得自己有了新的靠岸碼頭。這樣一來二去的,李天祿覺得好像真的愛打球了,球技也提升了,最好的記錄有過一百零七桿。他出現(xiàn)在陽光高爾夫球場賭球的次數(shù)比過去多了。一些球童仍然在背地里嘲笑他姿勢夸張、語氣粗魯,揮桿比殺豬還難看,整個一個暴發(fā)戶的土鱉坯子。但是,球童汪李婳從不嘲笑他。如果他約到了汪李婳,這個天生帶笑、實際淡漠的球童,也會全力以赴幫他贏球。祿爺就會給汪李婳很不錯的紅包。
彭景一直在琢磨戴憶果發(fā)的現(xiàn)場資料彩信。
他對戴憶果的兩點疑惑有本能的敏感,因為很清楚自己不是兇手,他的思路就會自動避開一些錯誤的歧路彎道。他詢問過李海山的基本情況,看起來那是個八面玲瓏、仕途青云的家伙,沒有明顯樹敵。他的妻子,案發(fā)時,還在老家陜西。調(diào)查也顯示不出她有買兇殺人的必要和部署,也沒有證據(jù)顯示她有殺夫之恨。陜西妻子知道很多女人喜歡她丈夫,海山也一向?qū)Ω鞣N女人友好親近,甚至連開發(fā)區(qū)里的保潔阿姨都夸他,這種情商高到隨處浪費的人,連他妻子都很難替他把情愛界限劃清楚??雌饋磉@是一個溫柔又有力量的男人,按理,這種人是特別能衛(wèi)護自己的生活,不會給錯誤后果以機會。那么,是流動作案?是侵財導致的殺戮?的確不像,侵財案是沒必要下如此狠手的,難怪何大頭那么生氣,這的確是侮辱警察智商的。
專案組不待見戴憶果采集的鞋痕,也是有道理的?,F(xiàn)場是個戶外的開放性公共場合,足跡紛雜,石頭壩上,砂巖石裂隙里牛筋草橫生,這導致了很多足跡殘缺不全。 而戴憶果放棄不下的這個鞋印,只有大半個,而且,它有順時針向“擰痕”。“擰痕”是由于臀部的扭動,以腳掌為中心軸,向內(nèi)或外旋轉,使足跡的掌心部位出現(xiàn)“麻花狀”痕跡。而出現(xiàn)“擰痕”的人,大都是腿或髖關節(jié)畸形者,正常人一般不出現(xiàn)擰痕。 在沒有其他證據(jù)呼應它的時候,這個足跡自然就被冷落了。而戴憶果一直不能完全舍棄它,是因為她認為,“會不會是你在置之死地而后快地憤怒出手時,有個身體的猛烈扭轉導致?”
戴憶果總是以彭景為行兇對象,來闡述證據(jù)痕跡。彭景沒好氣地說,難怪何大頭他們不理睬你。按這個殘余足印的步法特征,如果我沒有判斷錯,應該是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偏瘦女性。
戴憶果哧哧笑。那就是說,一個膝關節(jié)或髖關節(jié)畸形的年輕女人,一口氣殺了兩只野鴛鴦。
彭景無語。
彭景擺弄著戴憶果無人賞識的那只足跡石膏模型。戴憶果的判斷是值得尊重的,但是,確實也很難解釋。要賦予這個奇怪足跡案件意義,就必須設定足跡主人是個力量驚人的年輕女人,膝關節(jié)、髖關節(jié)畸形的人不可能完成這樣的出手,那么就是運動旋轉造成的“擰痕”,而一個充當鈍器使用的角鋼,需要什么樣的體位和扭動,才能完成兩下如此兇猛的斜面劈殺。連續(xù)兩次?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如此深仇大恨?小鹿不至于招惹這樣的兇殺,那么李海山究竟得罪過多可怕的年輕女人?但這也一直沒有證據(jù)支持。
絕對致命的損傷痕跡,確實也很傷腦筋。勘驗報告文字是嚴謹?shù)模壕哂欣膺呪g器物品所致切線傷,粉碎性骨折和顱底骨折。凹陷性骨折。從傷口照片上看,兇器的力量非常猛烈。彭景就把自己當兇手,想象了一下自己和受害人的體位關系。三角鐵,也就是角鋼在手,最稱手的應該是縱向直劈,直截了當。橫劈手法有點古怪,是受制于體位嗎?如果他選擇橫劈,那只有可能是怕傷及妻子,但事實上,兇手還是給了小鹿致命的一擊。這不是他想象的半張臉,而是耳后到顴骨缺失,顱底骨折。這是多大的爆發(fā)力啊。
彭景不喜歡河豚關注他的狀態(tài),盡管這個天真任性的女孩再次沒心沒肺地救了他,彭景還是排斥她入侵性的、傻里傻氣的好奇心。他不得不時時防備著她,拿到足跡模型后,他都得在下午四點前重新包好,塞進廚房破米缸里。有一天,這女孩居然趁他沖澡的時候,偷偷擺弄他的手機,試圖解密。彭景出來大怒,勒令她不許再碰。河豚若無其事地把自己的手機丟給彭景,說,我可沒有密碼!你看回去吧,我們扯平!彭景氣得把她的手機扔回她的床。
女孩憤憤:可惡!家里只有我,這不是防著我嘛!
彭景被她“家里”二字用得好笑。但他沒什么表情。令彭景沒想到的是,和過去相比,河豚反而經(jīng)常溜班提早來芭蕉屋,積極和他同吃同睡。一周至少兩三天下榻于此。實際上,那天晚上濕地公園強烈的肢體親昵,在彭景的回顧里,多少是有點狼狽尷尬的。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到底有多開放、多狂放。他自己因為愁腸百結心事重重,無法在這里更多停留。不過,在芭蕉屋,她倒也睡相老實規(guī)矩,并不逾界。有兩次天剛亮,彭景看到豆包偷睡在她床上,兩個都是蜷手屈膝側向而睡,很整齊,看上去,就像兩個顢頇的孩子。
這天,晚霞剛起,天地一片金紅,她就回來了。表情似乎沉悶,一手提著快餐,一手夾抱著一大沓彩印的什么廣告,氣呼呼地拋擲在桌面上,彭景看它有字典那么厚,拿起一張看,一面是一個進口牌子的什么床墊,一面是房地產(chǎn)廣告。吃飯的時候,她告訴彭景,她要把恩留灣那個廣告派送員開除。那個家伙已經(jīng)不止一次把齊嶄嶄的廣告整沓丟進垃圾箱!按規(guī)定是要把廣告一一全部塞進到客戶信報箱的。這很難嗎?她問彭景。
吃過晚飯,她讓彭景按照彩頁廣告電話號打電話,表達買房、買床墊意向。你一定要告訴他們,是看到我們的投遞廣告后來咨詢的。河豚說,要知道,一個版人家投入了三四萬塊,不能讓他們覺得錢都打了水漂。彭景只好打。先咨詢賣樓的,朝向啊,戶型啊,學區(qū)、菜市場啊,亂問一氣。然后,再打床墊電話。關心床墊彈簧。主要是問,人體臥姿的科學曲線的講究程度,買兩床可以優(yōu)惠多少。
真是天生的騙子!河豚夸獎道,過幾天你再幫我們打。記得要強調(diào)是看了我們的投遞廣告啊,咨詢內(nèi)容變一變就好了。
你在騙廣告主。彭景說。
不算。河豚說,是他們先騙顧客。
你那破廣告公司會倒。
倒了我再換一家唄。對了,這個月的房租,你就用打騙人電話頂替吧。
人家有來電顯示的。再打,我會被人當騙子窩點直接給端了!
那你用什么抵房租、伙食費???
欠條啰。你再借我五千,我會還你。
相信一個被高利貸追殺的爛人?女孩笑呵呵的,卻一臉不懷好意的陰險:只怕我死了,你都還不起。
那得看你什么時候死了。彭景也破罐子破摔一副爛人嘴臉。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彭景想到的是自己再度落網(wǎng)。惡性殺人加脫逃,他只會死得更快。那還真是還不起了。
洪彥接到彭景電話的時候,那只斷肢接回的小臂,比正常的小臂顫抖得還要厲害。這一個電話,讓洪彥幾乎淚水滿眶。感激、害怕、擔憂、焦急,猝然而至。這是出院后的第三天的晚上,父母和他的女友都在客廳看韓劇。
洪彥借口透氣,走出了房間下了樓。他一直到小區(qū)中庭草坪,才給彭景打了回去。這時他已經(jīng)平靜了很多。彭景不在意洪彥的真心感激,他強烈關注的是洪彥說的另外一些信息。一是何大頭在竭力部署追捕,關于彭景出現(xiàn)在濕地公園查案發(fā)當日監(jiān)控一事,何大頭與眾不同的分析是,嫌犯是故意的,意在解除松懈對他的通緝追捕。正常思維會認為,一個成功的在逃犯,沒有必要關心當日監(jiān)控,如果會關心這個,只能是冤枉的人。但是,你們不要忘了,他是誰,他是一個精明的警察,冒險走這一步棋,樹立的就是冤枉形象!讓我們麻痹!讓我們松懈放棄!這和他在車禍現(xiàn)場救人的動機如出一轍!想跟老子玩心計,他還嫩了點!
彭景無語。他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也想到了有人可能會這么腦筋急轉彎。但是,沒想到,何大頭就是這樣看待他的。彭景無話可說,因為早已預想,所以,洪彥的話,他連應該有的驚愕、憤怒都表達不出來,倒是洪彥自己很氣憤:我操!完全是瘋了!
洪彥還提供了更有價值的信息。他說,李海山開到現(xiàn)場的那輛SUV,是他叔叔李天祿的。他叔叔是龍庭村一言九鼎村霸式的人物。那天晚上,他叔叔打完高爾夫球,被李海山臨時約走的。而李海山在宴席上早退赴約,他叔叔就讓他開他的車去。幽會這種事,估計李海山自然也不便用公車,便接受了叔叔的好意。
洪彥說,關鍵是,彭哥,我注意到,這叔侄倆很相像,尤其是背影。他們都是花白頭發(fā),很高很可笑的后腦發(fā)際線,還有那對有點魔獸感的招風尖耳朵。肩頭也一樣圓,有魁梧膨脹感。
你是說,他們倆背影很像?
是非、常、像!尤其是晚上,他還使用了他叔叔的車。
他叔叔叫什么?有結仇的人嗎?
李天祿。人稱祿爺。他不是有結仇,恐怕是仇人無數(shù)!隨便問問都是天怒人怨的主。但是,這是非主流偵辦思路,何大頭根本聽不進去。你多說,反而收獲輕蔑。而老丁私下也跟我交換這個意思……
兄弟,謝謝你!太重要了。彭景說。
彭哥保重。
對了,還有一個問題。彭景說,案發(fā)那天晚上我跑步的回程,在療養(yǎng)院附近吧,記得有個郵政銀行點。如果你身體還行,有空的話,請你過去幫我查閱一下案發(fā)當日晚上的監(jiān)控。他們的押運車位置上不是有探頭嗎?我不能確定我經(jīng)過的時候是否被攝入。那個位置比較靠里,我估計我沒有那么幸運,跑步的人,一般不會那么偏離正道,除非前面多人擋道。我在對向的那個24小時便利店監(jiān)控里,偷查到了我自己,他們那個狗屁探頭太低檔,能看到我跑過,但那個身影,連我自己都辨認困難。
為什么不早說?吃那么多苦!
氣暈了,大腦停擺。也被你們打傻了——不過,郵儲銀行這個完全沒有把握,也許會讓你白跑。
你讓我們白跑的事哪里會少?兇器一會兒扔在這兒,一會兒藏在那兒!滿城瞎折騰,連胳膊也快被你害沒了。
彭景苦笑。
白跑就白跑吧,最多就是這次回來打不到你了。
彭景出聲笑:哎反正你有空再去吧,儲存期有六個月,現(xiàn)在才過一半多。倒是李天祿的現(xiàn)有材料,方便馬上拍給我嗎?
我還在病休期,突然過去看卷,恐怕有點突兀。不過,你想了解什么?也許我腦子里還有。
噢,忘了你還在傷假中。李的自然情況,還有你所知道的,都說說。
李天祿,六十四歲,龍庭村村委主任,連任兩三屆了。金龍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長,茂田區(qū)政協(xié)委員,區(qū)企業(yè)家聯(lián)誼會副主席,區(qū)明心慈善會理事。這些年,此人靠爭搶工地工程發(fā)家,他們家豢養(yǎng)的小弟,人稱銀發(fā)幫。據(jù)說,選舉村主任的時候,銀發(fā)幫青年一部分在外圍維持秩序,一部分在選舉會場門口分發(fā)禮物,大禮物包里有毛毯、大米,還有候選人名單紙片。選舉會場外面,據(jù)說沉在池塘里有兩捆白蠟棍,如果選票箱開票出來不是李天祿,就有人立刻沖進選票會場,搗毀選票箱,迫使重新選舉。還說,金龍公司注重企業(yè)文化,弘揚中國茶道、武術,一個全國武術冠軍,經(jīng)常過來為公司那些愛好武術的員工傳授武術。
彭景陰陽怪氣地嘿嘿著。
哎對了,洪彥說,茂田分局打黑大隊對他肯定有印象,或者市掃黑辦。因為,一直有人告他的狀。
我現(xiàn)在還想不出茂田那邊有什么兄弟是我敢托付信任的,所以,如果可能,這方面你幫我多收集材料。你的思考方向是對的。
彭景從來就不信神鬼,讓一個出生入死、見慣破碎人體的刑警相信鬼,是比較困難的。但是,那個晚上,彭景確實被嚇了一大跳,一時之間,他感到自己真見鬼了。
其實,自從彭景的體能能夠支持他起身仔細考察芭蕉屋,他就對這個地方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他從小是在單位大院宿舍長大的,不習慣農(nóng)居的結構、光線和氣息。最不習慣的還是那些幾乎環(huán)屋瘋長的敗破芭蕉葉。人在屋子里,你的視野邊緣仿佛有寬袖女子在窗外哭天搶地。那些無人自招搖的巨大葉子,每一叢都跟有魂靈似的,尤其是深夜,婆娑弄影,天地凄楚。盡管,屋前屋側,這些磅礴稠密的碧綠,看起來比較有遮蔽安全感。但是,瞅著芭蕉葉,不信鬼邪的彭景,心里也難免凄清無著。
逃亡人的睡眠,本身就如驚弓之鳥,當院子里那個異常聲音驚醒彭景的時候,他起身往窗外看,那一下子,他刷地汗毛倒豎 :芭蕉叢中,一張雪白駭人的鬼臉,下面卻看不見身子,仿佛就是一張死白臉,在芭蕉葉中上下游動。那臉上能看到三個漆黑的窟窿,分屬眼睛和嘴巴位置。彭景屏住呼吸,在適應夜視光線后,他看到了驚悚白臉下的身影,看那身形,比他還要惶恐,因為看它移動之態(tài),明顯是慌張害怕的。這時,彭景聽到遠方似乎有人聲喧囂,緊跟著兩個車燈似的光點往這邊而來。彭景不敢看時間,怕手機的光驚動了外面的鬼影。這時,他看到那個白臉鬼忽然變出白褂子飄飄,它在芭蕉林中慢慢飄移向路邊。在這個彎月如鉤的山村黑夜里,那飄然女鬼,悠悠然站在路邊一棵大龍眼樹下,側面對著來路遠遠的車燈,一動不動。就和彭景預料的一樣,那些追到火龍果田邊小道口的摩托車,剎車聲和燈光同步凝固,他們和他一樣,遠遠看到黑夜中大樹下一動不動的白色身影。只見那白衣飄飄的女鬼,慢慢轉身,又往芭蕉屋步態(tài)幽浮而來。盡管彭景看到了這個奇怪的鬼的前期變化,但還是被她的步步逼近弄得心跳如鼓起來。與此同時,田邊小路那邊的兩輛摩托車,猛然迅速地消失了。再看正走到芭蕉屋林邊的女鬼,已經(jīng)癱然在地,看起來像一團灰蒙蒙的水生物癱在那里。彭景依然不動,在窗口注視著那團東西,終于,它似乎緩過勁來,慢慢地移步小臺階,往芭蕉屋移動。受制于窗框,他漸漸看不到那東西的行進,也諦聽不出什么,屋子的樓板也沒有響。但彭景已經(jīng)確定是人。雖然這一幕十分怪異,但彭景并沒有介入的興致。他悄然退回躺下。很意外地,混合在蛙聲和蟋蟀蟲鳴聲中,他隱約分辨出呻吟與哭泣聲。
鬼居然哭了。彭景啞然而笑。
哭聲一直沒有停止,抽噎著、呻吟著,聽起來凄涼而絕望。而且,并非是女聲。彭景又忍了一會兒,起身悄悄開門,輕輕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看到,那團東西就倒在屋外的四季豆架子邊。一大堆,像團灰白色的癟了的大氣球。彭景一靠近它就看清了,上端是一張兒童白紙漿面具,雪白的尖臉上,眼洞如窟。近看挺逗。看到突然出現(xiàn)的彭景,那人顯然驚駭了,整個屁股往后挪蹭了一下,他也馬上看清來者是個瘸子,危險有限。鬼沒有站起來,他似乎也精疲力竭了。
彭景說,進屋喝口水吧。
那人真的起身跟彭景進了屋。他把掛在脖子上的白色長裙脫了,面具也摘了。一個小個子男人,耳朵和手腕邊都是血跡。彭景給了他一瓶礦泉水。小個子男人說,鬼屋還真有人住啊。
你這是干嗎?彭景指指他的行頭。
小個子男人唉聲嘆氣了一聲。似乎不想多說。
這白裙子和面具哪兒來的?彭景忍不住地笑,也想讓來者放松。
小個子男人答非所問,說,也不知他們會對我老婆、兒子怎樣。
有人追打你?
小個子男人悲從中來,淚水成串地往下掉,聲音卻孔武有力:逼急了,我絕對不像龍尾村李國豪那小子,把自己澆汽油燒死就算完了,我他媽的帶煤氣瓶沖進他家同歸于盡!
誰?
李天祿!——你住鬼屋,不知道祿爺?就是他把這屋子里的人都變成鬼的!
這個肌肉發(fā)達的小個子男人看起來很愛哭,而且淚水真是多,還有鼻涕??吹门砭昂懿涣晳T。在他前后幾撥的眼淚講述中,彭景終于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這對夫妻,因為恩留灣的產(chǎn)業(yè)園大開發(fā),打工族越來越多,便籌借資金七十多萬在村口開辦了一個大超市。沒想到,一年來,簡直是個噩夢。李天祿是這個大村莊的土皇帝,八九十年代,他就打砸搶橫行鄉(xiāng)里,刑滿釋放后,趕上開發(fā)建設好時光,他靠賄選當上了村主任。超市一開張,大櫥窗就被人砸了個大窟窿。夫妻不知道開張要包紅包先去敬拜祿爺。這是來購物的村民悄悄告訴他們的。原來這個村規(guī)矩很多,生小孩、結婚、蓋房子、離婚、死人,都要給村主任家“一個意思”,表示恭敬和通報。老板娘因為一開張落地大櫥窗就被砸,心里賭氣,就不理睬,結果,三天兩頭有人來找麻煩。祿爺?shù)亩鹤邮窒掠泻枚鄠€頭發(fā)染成銀白色的小弟,隔一陣子,就來強賣東西。比如,四個滅火器,一般合計兩三百元,他們要賣給超市一個就四百五;小夫妻開始不知道這些銀發(fā)小弟的厲害,拒絕。馬上超市就斷電了,他們直接剪了電線。沒有燈,超市一片黑暗,顧客驚叫四起,膽大心貪的就順走東西。報警后,警察來了,做了筆錄,也不了了之。而且,銀發(fā)小弟公開進店連續(xù)失手打壞商品。小夫妻只好認 了,乖乖買下四個滅火器。不久,他們來推銷生長期就印有“中秋”兩字的蘋果,一個蘋果九十九塊,逼迫超市買下五十個。小夫妻說,這根本賣不出去??!不管。不買是嗎?七八個銀發(fā)青少年就在超市門口舞刀弄棍,堵住收銀臺,打罵嚇唬顧客。超市沒轍,只好討價還價,買下四十個“中秋”蘋果。
開張半年后的一天,這幫銀發(fā)小弟突然強行往超市里搬賭博機。超市夫妻大怒,堅決不干。在推阻中,超市保安被他們打斷了胳膊,超市的門面窗戶、小夫妻的汽車玻璃全部被砸爛,而且,電線再次被剪斷,營業(yè)無法進行。小夫妻被迫找房東,考慮交付違約金終止租賃協(xié)議,撤出超市。沒想到,祿爺?shù)亩鹤泳娣繓|,如果敢退還租金,讓超市撤走,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家的房子。房東嚇得哀求超市夫妻千萬別撤,因為李家真敢燒。小個子男人告訴彭景,這個芭蕉屋,上面那棟新樓,就是多年前一個大年三十晚上,被祿爺?shù)娜藷?,里面的老人和孩子都活活燒死了。說經(jīng)常的,初一十五都有孩子的哭聲。也有大人煮飯、打罵孩子的聲音。
沒有報警?
報什么警啊,又沒有證據(jù),村安全員說,是他們家人用火盆不小心,自己燒起來的。實際上誰都知道,祿爺早就要報復他家,因為芭蕉屋的男主人把祿爺?shù)母绺绱蛩懒?。雖然這芭蕉屋的男主人陳某也被槍斃了,但是李家這邊氣沒有消,聽說,還沒有執(zhí)行死刑,芭蕉屋剩下的家人已經(jīng)被打得四處逃散,不敢回來。說是李家天天都有人沖過來,不見人就棍子砸、長刀劈,電視、風扇、耕牛、稻谷、鍋灶、水缸、碗筷,統(tǒng)統(tǒng)被搶光砸光。天花板也捅爛了。后來是家里的老人因為八十多歲了,實在過不了漂泊躲藏的日子,也想著大過年的,仇家不至少還來打鬧,這樣,就帶著幼小的孫子孫女回來試住,沒想到,大年三十就被人燒死了。不過,這是十年前的事了。反正這芭蕉屋就成了鬼屋。那一家人再也沒敢回來。
今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你要裝鬼逃跑?
上周,他們硬裝在我們超市里的五六架賭博機,被警察沒收了。沒想到,那些白發(fā)小弟竟然要超市賠償他兩萬一。簡直是瘋了,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運行了幾個月,錢都是他們賺走,而我們本來就不讓他們進來,怎么警察查處了,倒還要我們賠?——這太沒天理了!
我說沒有錢,他們就天天來店里搗亂,亂砸亂拿東西,逼我們交錢。今天下午給我下最后通牒,說今天晚上再拿不到錢,就讓我下半輩子坐輪椅。我老婆說報警,但村民都說報警沒用。我想不然再借點錢,賠他們幾千塊,我老婆不肯,說你越軟他們越欺負你!晚上,我們一直緊張到快十一點了。我還想他們是不是隨便說的,但我老婆覺得他們會來。臨睡,她把她的結婚長裙子和兒子玩的白面具塞我包里,說,萬一他們真的來鬧,你趕緊騎電動車逃,跑不掉就躲進芭蕉屋裝鬼。村里人說,這幫孽種不怕警察,就怕那里。等天亮后就直接去報警。她說,諒他們不敢對女人孩子怎么樣。結果,我剛睡下,超市卷簾門就被人砸得梆梆哐哐響,我兒子嚇得哇哇大哭,那些銀發(fā)小弟醉醺醺地拼命踢門叫囂,超市的卷簾門被踹得非??植?。我從后門逃走。騎車的時候,翻到溝渠里,腿和腰部都摔傷了。我只好摸黑往芭蕉屋拼命趕。
李天祿不管他兒子嗎?
他?來人驚呼,就是他縱容的??!不然小弟跟著李家混有什么好處?要不然銀發(fā)幫威風什么?祿爺就是真正的黑幫老大!別看他現(xiàn)在當村領導,什么政協(xié)委員、什么會長之類,他骨子里就是流氓頭子!這些小弟是他的武器。搶選舉權,壟斷控制重點工程項目的土方、石材,打壓外村勢力,欺壓村民,沒有打手怎么行?尤其是搶工地,就跟搶錢一樣,誰的小弟多,誰說話就有分量,誰就有錢!那些核心小弟都住在他們家的舊房子里,平時聽說沒什么工資,但一打架就有獎金,過年過節(jié)還有紅包拿。這些小弟在整個恩留灣都很嚇人,只要你說銀發(fā)小弟,都知道是祿爺?shù)娜?。誰都惹不起?。∮袀€啤酒販子,糊里糊涂把啤酒賣到石廊村和高福巷村,聽說那里已是李家銀發(fā)幫的地盤,嚇得連夜去把啤酒一家一家統(tǒng)統(tǒng)追了回來。
小個子男人說,從祿爺家大門口出來的三五十米的路兩邊,誰也不敢停車。只要祿爺和他兒子女兒看到有人妨礙他們的車進出,二話不說,直接用白蠟棍砸車。一輛輛砸過去,砸!你有本事,他家賠你;你沒本事,砸你活該!
他到底有多少小弟?
不清楚。 聽說他兩個兒子手下,有什么天王、金剛、羅漢啊,反正小弟一級帶一級,樹根一樣,勢力很大。重陽節(jié)的時候,我看過那些年輕人給村里的老人們表演節(jié)目,臺上臺下,到處都是白頭發(fā)。然后臺上的小白發(fā)給臺下的老白發(fā)遞送李家給的重陽節(jié)禮物??雌饋硇睦锕止值摹@個地方太可怕了。
你準備天亮去報警嗎?
——唉,其實報也沒用。警察,早就是他們自己人了。聽說管我們這邊的片警,在金龍公司都有股份。再說,我們又是外鄉(xiāng)人,無權無勢無根基。你想,龍尾李家市里還有人,都斗不過他。如果能告贏,李國豪用得著澆汽油把自己燒死嗎?
這是怎么回事?
聽說兩家本來有舊仇。因為,龍尾李家市里有人,把祿爺搶走的幾十畝蝦池,逼著退還出來。這是祿爺唯一一次打不過人家。后來,龍尾李家孩子車禍,撞死了祿爺親戚,開車的孩子差點被祿爺?shù)娜水攬龌盥?。后來,聽說,他們家奶奶的墳都被祿爺手下給挖空了。燒死人的事更是非??膳?,聽說是李國豪因為蝦池經(jīng)營不利,用四十畝蝦池抵押,向人貸了款。沒想到這背后的真正的老板,是李天祿家。李國豪兄弟經(jīng)營不利,一時無法扭轉敗局,資金周轉非常困難,他借那高利貸,利息一天就要還三千多!這只是利息?。∵€不了,那幫白發(fā)小弟就天天上門逼債。而祿爺?shù)呐畠豪顚毚犝f早就看中了李國豪。出事那天下午,李寶船約李國豪,兩人和一大幫人一起喝酒唱歌,李寶船說她可以幫忙解決,條件是李國豪娶她。李國豪的脾氣和他死去的奶奶一樣犟,根本不吃這一套。這里,有人說李寶船給李國豪下了藥,有的說就是他酒醉不醒了。這樣,李寶船就在李國豪胸口上文了一艘船。意思是她就在李國豪胸口上。李國豪醒來一看,火冒三丈,提著汽油就沖到李天祿家,當著李寶船的面,把汽油嘩嘩澆到胸口上,然后一把火點燃了。
死了?
能不死嗎?有人說他就是自殺,還不起高利貸了,以命結賬,不拖累家人;有人說是喝醉了,本來只想燒掉胸口上的寶船文身。他父親李英國一氣之下病倒了,好像說是肝癌了。
什么時候的事?
三四個月前吧。以前,他們兄弟倆會來我們超市買東西。都非常帥、非常禮貌、非常聰明。我老婆一直說他們完全不像海邊農(nóng)民。
他們家里還剩誰?
聽說只有一個哥哥是健全人,叫李國威。反正這一家人很慘。村里人都說他們奶奶被祿爺家掘墳了,墳墓是空的;爺爺癡呆了;一個堂兄弟與祿爺結仇,被人打死在獄中;大伯李美國癱瘓、大嬸自殺;現(xiàn)在,李國豪燒死自己,他父親又重病住院,這個家已經(jīng)完了。哦,他們還有個城里親戚,有點權勢,但聽說搞不過祿爺勢力,現(xiàn)在好像也不管鄉(xiāng)下親戚的事了。
你報警的時候,警察不相信怎么辦?
不相信?不相信來看啊!我有好多個村民的電話,再不信,他們自己去問好了。不過,他們要說自己是警察,恐怕村里人誰也不敢說真話。
我在市里打黑辦有個老鄉(xiāng),要不你把電話給我吧,我?guī)湍銌枂?,看他們知不知道龍庭村的事?/p>
肯定知道!誰都知道銀發(fā)幫就是黑社會!祿爺就是黑老大!
超市老板沖動之下,給了彭景好幾個電話,包括他自己的。不過,給完他馬上后悔了,說,哎,這些人都是被祿爺欺負過的本地人,好幾個人的腿和手,都是打斷接起來的,有兩個人甚至都從祿爺兒子胯下爬過的,我是說,他們都能忍啊,我是不是……
小個子男人看彭景瞪著他,囁嚅著說,我老婆、兒子,我的超市,還在村里。哎……你讓你老鄉(xiāng),千萬千萬別說是我給的電話??!
如果李海山是做了替死鬼,那么,殺人者的顯影,就有了另一種方向。李天祿結仇的人太多,梳理起來很麻煩,但肯定會有結果,只是需要比較大量的走訪調(diào)查,需要人力與時間。彭景沒有這個優(yōu)勢。他集中精力在目擊者證詞和濕地公園監(jiān)控探頭畫面上思考。根據(jù)洪彥的記憶,那幫賞月的文藝青年中的那個撒尿目擊者的兩次陳述,一次說,看見的騎行者,手上沒有東西。一次說,手上好像有報紙包裹的東西。最穩(wěn)定的部分是:一個全副武裝的騎行者,往石壩方向而去。頭盔、騎行面巾、夜視鏡??床磺迕婺俊K椒ポp捷,一看就是戶外運動人的矯健?!床怀瞿信畣??在警察的追問下,文藝男說,男的……呃,我感覺是男的,我看不清………我從來沒有想到是女的。應該,當然是男人吧?!喔撸空D腥烁叨劝?,步伐很敏捷灑脫,我不知道,我在橋下低處方便,他在高處,至少,呃……一米七三四吧。
如果此人是兇手,他是騎車進大門的?不一定,彭景知道,天樞山有條土路,也可以騎過來,騎到佛光寺下的天樞山腳下,那里連接著濕地公園后區(qū)。在濕地公園前區(qū)大門口彭景看到的監(jiān)控錄像里,倒是進出都有騎行者,三三兩兩,也有人落單。大都是拉風惹眼的騎行服,個個是正常偏瘦體形,短時間,尤其是晚上,真是男女莫辨。但彭景還是放不下大門口縮退、遠離監(jiān)控探頭范圍的那輛車。他覺得疑惑。也是直覺吧,這車可疑。如果仇殺成立,那么跟蹤一輛寶馬SUV,騎行是不可能完成的,只能是汽車。彭景心里還是放棄了騎行者。
這輛看不清車號和駕駛人的嫌疑車,在監(jiān)控里只能大致看出是一輛銀灰色的大眾寶來。寶來車太普通了,河豚的車不就是銀灰寶來?小鹿當時也差點買寶來,要不是一個學生家長在賣馬自達,積極表示可以多打折,她買的就是寶來。但這可疑的線索很難推展,除非請洪彥幫忙調(diào)沿途監(jiān)控。如果寶來跟蹤寶馬的時間足夠長,在沿途某個監(jiān)控點,留下相對清晰的畫面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看清前后車牌號,查出車主就簡單了。問題在于,在濕地公園大門口,它對案主的SUV又斷了跟蹤,這種無以為繼的線索,洪彥、戴憶果都不會理睬他。
彭景在苦思冥想中,去接了一電水壺的水。水壺邊,他看到了河豚的車鑰匙。最近至少有三次,彭景沒有看到她開車走。之前他曾問過,她每次的解釋不一,有時說是留給你被討債時逃難用,有次直接說,沒錢加油了。而且,還特別加了一句,養(yǎng)你,我現(xiàn)在負擔太重了。彭景覺得第一個理由比較真。第二個理由,他不當一回事。因為,他已經(jīng)確定這個女孩出手闊綽。冰箱里大都是進口食品,荷蘭奶粉啊,新西蘭奇異果啊,美國花生醬藍莓醬啊,澳洲雪花牛肉啊。看來廣告行業(yè)真是暴利。他也再次感到這個對自己毫不設防的女孩的任性與天真。要是家里知道她竟然收養(yǎng)一個來路不清的男人,那絕對要地震翻天的。
中午的村莊,在陽光下寂靜。彭景在窗上看著河豚的銀灰色寶來屁股露在太陽暴曬中,突然有了下去看看的沖動。他坐進了車里。車里悶熱,一如既往整潔干凈,最特別的依然是里面濃郁的米蘭清香,這就是每天傍晚,河豚回來裹挾而來的好聞香氣,像是沐浴過后的芬芳。幾次之后,彭景才斷定是米蘭的香味。分局院子里有很多片米蘭,彭景辦公室窗外,也有一小片。陽光越熾烈,那些小米粒般的花兒,就越香味蒸騰,但是,再濃郁,它也是清透的,就像一陣風。它從來不會包裹糾纏人。
車里太熱了,彭景推開門,但是,鬼使神差,出來的他,又拉開了后座的車門。他仔細打量著后座,眼睛停留在剛才他在駕駛座扭頭看到的一個小疙瘩上——在后排中座位安全帶扣眼邊的椅縫里,露有一個微小的暗藍點。彭景把那個暗藍點摳出來,很像圖釘,比分幣略小,像個塑料藍圖釘。他拿在手上轉,不明白這是什么。最后,彭景打開了后備廂。寶來后備廂不大,一個大紙包,放在一個透明提袋里,提袋印著“空調(diào)毯”字跡。塑料提袋下是一個折疊的自行車。旁邊還有一大盒舊CD片,角落里還扒拉出幾個小紅木盒。一看就是扔在后備廂里基本忘記的物品,彭景把它們打開,居然是很通透的緬甸玉鐲,里面有標價簽一萬兩千多。再看深處,還有一個黑金色的小長盒子,盒子看上去像小鹿化妝臺擺放那些精華露之類的東西,彭景隨手拿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彭景仔細辨認,titleist ball in golf,高爾夫球?她那個室友的物品?還有一把超級大的黑傘,一個鋼質(zhì)的寬檐帽子。彭景把它理解成奇怪的太陽帽。彭景還是打開了空調(diào)毯透明提袋里面的紙張包裝物,是兩件黑色的海青。海青是僧俗二眾禮佛時穿的寬袍禮服。彭景苦笑。海青折疊得很整齊。這么多天了,她居然都還沒有去還給佛光寺。那天,不是法師給了這兩件海青,他們兩個絕對不可能逃離濕地公園的關卡。
彭景回到芭蕉屋。
煮了兩包方便面,照例打入兩個雞蛋。他吃膩的時候,還可以吃河豚在超市里買的早餐饅頭、餃子之類速凍食品,她也教他怎么用微波爐煎牛排。彭景說,我不吃牛肉。還有一大包沖飲湯類,雞肉湯、玉米濃湯等等。短暫的午休之后,彭景又掏出那個足跡模型。
陌生的男人是豆包先發(fā)現(xiàn)的,它毫無聲息地就撲了出去。豆包的激烈身影,把彭景嚇了一大跳。他急忙把足跡模型藏進床下,與此同時,他聽到外面人極力克制的喊叫和跺腳閃避的動靜,那人喊的是,小河!彭景走了出去,喝住也叫小河的豆包。院子里,芭蕉樹陰影邊,一個非常高大帥氣的男人,正被豆包逼進芭蕉林??吹脚砭?,他似乎并不吃驚。豆包退回彭景身邊。那個男人彎腰把掉在地上的一包東西撿起來,說,我給我妹妹送點東西。
他并不看彭景,徑直進了屋,并一路保持著防范豆包的姿態(tài),不時看著豆包。彭景跟著回屋,看他熟稔地打開冰箱冷凍層,把一個大塑料盒塞進去。彭景以為這個男人會注意他,會問些什么,但是,他不僅沒有,而且似乎盡量避開彭景的目光。這讓彭景覺得,他完全知道他的存在,甚至對他的情況早就很清楚。但是,彭景又能感覺到來人心里似乎有事。
你坐吧。彭景說。
男人遲疑著,看著窗外,又看自己的皮涼鞋尖,輕輕摩擦整治著一塊并不存在的鞋底疙瘩。彭景有點尷尬。這個男人第一眼看起來很帥氣陽光,可是,多看一眼,就能感覺到他有一種羞怯惶然的委頓感,就像做不來考題、交卷鈴聲就要響起的沮喪孩子。這個神情,又讓他呈現(xiàn)出傷悲的女性氣質(zhì)。真是毀了這一身大好的陽剛帥氣。
彭景說,你是河豚哥哥?
彭景突然想到河豚小時候怎么都數(shù)不到一百的狼狽可笑。這是拯救她的哪一位哥哥呢?好像她只剩一個哥哥了吧。來人并不回答他的疑問,潦草地看了一眼彭景,那目光就像風一樣,滑過彭景的眼睛。男人說,你要住這兒多久?
這個問題很棒,彭景覺得,這就像一個疼愛任性妹妹的哥哥應該關注的問題。這個問題,讓彭景明白,來人的怪異,不過就是妹妹已經(jīng)告訴了哥哥自己荒唐的一切,而哥哥反對妹妹這樣對待一個莫名其妙的逃債男人。
彭景討好地說,很快……
彭景在回答自己將“很快離去”之時,忽然感受到什么撞擊到自己心房。有點模糊卻堅韌尖細。他碰觸到了他始終忽略或下意識回避的情感結晶。現(xiàn)在,出于本能的生存策略,他很樂意給那個帥氣哥哥一個愛的錯覺,而這樣猝不及防的倉促應對,使他驀然檢視到自己心里沉著對女孩復雜的、無形的情感鐵錨。他更加認為來人是在確認或鼓勵那種早離早散的切割,這也讓他有些微不自在,甚至有點像被人看破奸情,或仿佛自己在拐騙幼女。一下子,彭景也無法直視來人了。但他獲得了另一種與他真實身份無關的輕松。
來人輪流看著窗外芭蕉和自己的鞋尖。他并不走,卻又不再說什么。彭景說,我不會傷害她。我會很珍惜的。來人抬眼看了彭景一眼,目光再次如風滑過。彭景尷尬至極,說,你們姓何嗎?我是說,她為什么叫河豚?
你見過河豚嗎?
彭景說,呃,在湯里面見過。冒死吃過河豚一兩次。
河豚很可愛。它生氣害怕的時候,危險的時候,想自我保護的時候,它就鼓胖壯大自己的身子,就像氣球一樣。它只是想讓敵人住手。如果你不吃它,它就沒有毒。
啊,哦。彭景說。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彭景心里想,我的天,他為什么還不走呢?
你從哪里來?彭景又找到一個話題。
她不接我電話。來人依然沒有回答彭景的意思,他說,麻煩你轉告她,我們對她很擔心。請她……請你一定告訴她,還是保重吧。
彭景說,我知道,我一定。我們只是……那個,我是說……彭景說著發(fā)現(xiàn)來人已經(jīng)直起身子,對于彭景的表白,他含混地點頭,潦草地表示了理解。轉眼他已經(jīng)走出了屋子。彭景到窗口,目送那個高大帥氣的男人,走出院子拐上陽光熾烈的土路,懨懨地走向一輛皮卡車。
摸不著頭腦。完全摸不著頭腦。彭景回到桌前,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也許,女孩家里已經(jīng)吵翻了,做哥哥的,就是來看一眼這個混賬的同居男人的。如果是自己的妹妹,莫名其妙跟來路不明的男人同居,做哥哥的、做父母的會怎么想呢?只會比這個好哥哥更尷尬、更惱火、更憤怒。
不過,彭景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彭景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他把來人塞進去的盒子掏出來,打開外面的塑料袋,里面是個蓋子不太能合攏的大號白餐盒,再打開,里面裝滿了軟殼蝦,至少兩斤。彭景把它蓋上,突然,他看到了白色塑料袋上有一行油性粗筆寫的字:蝦蟹硬殼寶 ?李國 ? ?。之后是一串手機號碼。彭景把塑料袋拿出來細看,塑料袋來自“永旺”水產(chǎn)藥業(yè),一行廣告手寫字體字:您值得信賴的水產(chǎn)藥專家。照著光線,他仔細辨認失卻的筆畫,隱約好像是“豪”字。字的上半部分被磨損了,看不清楚,但是下半部分肯定錯不了,要不就是李國家?應該沒有人這么起名字。
國豪,李國豪,這個名字有點熟啊。
否極泰來是有道理的。李天祿算是交了好運。祿爺一寬心,看海山的狐貍臉老婆都順眼了,親自去看望她,還隨手發(fā)放了夠分量的福利。祿爺在李海山的牌位前告訴侄兒,說,感謝你最后的幫助,現(xiàn)在,老林和我關系處得越來越不錯,老林其實也沒有別的愛好,工作之余打點球,調(diào)劑調(diào)劑。他的秘書小馬說,老林最欣賞我的是義氣、嘴嚴。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輕易給領導添麻煩的,只要這個關系在,我們就有真正的靠山。這點錢,值得花。
高爾夫,李天祿過去打得少,也不是很用心,一般都是賭友聯(lián)系好了場次,他就去了。球童好壞他也不太上心,打不好就發(fā)脾氣換球童。因為無論政企地位、社會關系還是球技,祿爺都是屬于陽光高爾夫進出人物中層次偏低的。好球童基本接觸不到,也就是說,他根本不懂,懂也預約不到A級里的好球童。而好球童不想伺候你,就是有空,也會說有人預約了。
李海山死之前,李天祿大概有兩三次是跟汪李婳同組的,因為有個火鍋城老板,特別能纏磨汪李婳下場。不過,李海山死的那天,汪李婳直接做了祿爺?shù)那蛲?。當時,汪李婳剛剛結束兩場球,回到出發(fā)臺。她的第一場約球是清晨六點多,兩個打九洞的客人,這都是過把癮就趕去上班的老總們。第二場是十八洞的,九點半下的場,兩點左右結束。汪李婳剛剛回到出發(fā)服務臺,李天祿和幾個朋友進來了??偱_以為汪李婳不會同意再接,連著兩場,球童今天至少步行了四十公里,精疲力竭了,也掙夠了。沒想到,汪李婳一個點頭,她同意了。喜出望外的總臺經(jīng)理對客人們熱烈感嘆小汪的辛苦、技術、服務品質(zhì),夸她的搶手。事實上,汪李婳也確實幾乎沒有隨機派單的,都是被客人預約點場的。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有超越一般球童的高收入??偱_夸得汪李婳惡心,是對救場的感激,也顯然讓客人獲得了天上掉餡餅的莫大歡心。李天祿對汪李婳的感覺不錯,正如臺灣客人評價她,這球童一臉霸道氣質(zhì),笑起來的時候,美得簡直令人感激涕零。李天祿看著她難得的笑,心里確實舒展。
海山死后,李天祿帶領三個“欽定”臺灣客下場的那次,汪李婳也非常給面子。但那天,李天祿很丟人,居然緊張到“揮桿麻痹癥”。他不確定自己選的桿對不對,風向判斷是否可靠,對方向也沒有把握,他的胳膊、肩膀、頸部,甚至全身都僵硬了。作為一個市領導的黑暗使者,不知不覺間,他似乎也感到“招商引資匹夫有責”的莫名壓力。他想臺灣客人可能正在暗暗笑話他的土氣。他的球童一直提醒他:松弛點!握桿放松放松!祿爺一頭大汗。汪李婳走過來,把他的桿輕輕拿掉,示意他按基本站位,彎腰,讓兩只胳膊自然垂放于身體前面,然后,跟著她擺動兩只胳膊做彎腰拍掌動作。重復了幾次,她讓祿爺仔細感受自己胳膊的重量。漸漸地,李天祿的胳膊和肩膀懸掛的緊張感消失了。
好了,沒事了。汪李婳說,身體越放松,桿頭速度才越大。
乒乓球愛好者的市領導老林,下場兩次,就讓大家看到了他的高爾夫球天賦。只是他下場,好像行竊似的有點心虛,不事張揚。他從來不和市里那些大企業(yè)家、名流界人士球手入場。他總是安靜地和祿爺有時一起來練個早球,晚上沒有應酬,也會悄悄和李天祿過來,進入VIP包間連接的發(fā)球臺,練個晚球就走。他總是避開人多時段。雖然下場,但他的水平,基本不能叫打球,只能算實戰(zhàn)演練。雖然悟性高,但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高球手,絕對需要再花下大把時間。老林似乎還特別樂意球童汪李婳跟隨。老林喜歡汪球童,祿爺自然熱情相讓,自己只能另請其他球童。但是,說起來汪李婳對祿爺還真是不薄,有一天,祿爺?shù)土拥碾S揮動作,居然把自己旋進了沙坑里。他記得,老林做了個夸張友善的目瞪口呆表情,祿爺感到丟臉至極。在老林面前,李天祿雖然殷勤有加,但他還是有意無意以老手自居的。當時,祿爺?shù)那蛲е煨?,從沙坑里把他拉起,汪李婳隨口說了一句,你重心過度移向腳踝的外側,破壞了平衡性,揮桿路徑就亂了。祿爺說,有空你指導我啊。汪李婳點頭一笑。祿爺有微妙苦衷的,和老林一起來,汪李婳如果有空,絕對的、當然的,她必須是老林的球童,沒他的份。盡管小費都是祿爺出的。所以,祿爺根本就沒有機會跟汪李婳長進球藝。
祿爺沒有想到,汪李婳言而有信。有一天,老林出差回來,想悄悄放松一下。李天祿提前一日,約汪李婳打球。汪李婳說,已經(jīng)有人約了。周末客人太多了。沒想到汪李婳隨后打來電話,補償似的說,你真想打好球,想學好標準的“隨揮收桿”動作,我?guī)湍阍囋?。早上六點的早場,我會比較有空。要是你一個人就來打九洞吧,那時客人也少,我可以一路教你,包括你一直克服不了的過早地把桿頭拉向里側?;蛘?,我推薦你去找我的老師,他在練習場當總教練。
不不,李天祿說,你教,你指導我。
那到時再約吧。汪李婳說,反正我只有早場比較有空哦。
戴憶果回復彭景,他詢問的電話號碼,曾經(jīng)屬于一個叫李國豪的人。家住恩留灣龍庭村龍尾后社。因使用人今年四月起就欠費而停機。
彭景暗暗吃驚。這個李國豪,不就是超市老板所說的,不慎借到李天祿家高利貸的倒霉蛋,因為不愿以身抵債,直接把自己燒死在李家門口的人?這樣就可以推斷,送軟殼蝦的男人,就是河豚大哥哥,燒死自己的人,就是河豚的小哥哥。彭景隱約記得,當時從昏睡中醒來,他接受女孩盤問時,說自己是高利貸逃債人,那個女孩就告訴他,她的一個朋友因為高利貸把自己燒死了。也就是說,女孩一開始就告訴了他一個慘烈的故事標題。
這家人是李天祿的首要仇人嗎?那個高大帥氣的男人是兇手? 回憶那個家伙的樣子,那種不對勁不踏實的感覺又冒出來了。是,他幾乎不正眼和彭景交流,如果他帶著對糊涂妹妹的同居者興師問罪的心,應該是咄咄逼人的才合理。事實上,他更像是心事重重的人,他對妹妹的混蛋同居男人,完全沒有應該的敵意審視,沒有激烈的怒氣。他似乎來之前,就處理好了這種相遇的情緒波瀾,他是平靜的、理性的,是的,他也從來沒有回答過彭景的任何問題。他對彭景沒有任何好奇心、剖視欲。這是反常的。
那么,這樣一個男人,真的是復仇者?他心里有鬼?他真的可以用角鋼連續(xù)劈殺兩個人嗎?也不太像啊,彭景有點困惑。那個男人靠在門邊、眼光像風一樣滑過彭景的樣子,就像一個粉飾怯生感的少年, 還有一種深深的疲憊,沒錯,是息事寧人的疲憊無力感。
河豚是次日晚上天黑后回來的,帶來三份據(jù)說很有名的“找婆冬粉鴨”,還有一提啤酒。顯然,她早知道有人給她送了軟殼蝦,所以,一進屋,就掏出了攜帶的各色調(diào)味品,然后把冰箱的蝦拿出來,直接放進微波爐解凍。彭景說,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吧。她說,剩了你明天還可以吃啊。會非常好吃的!所以,很可能我們一點都剩不下。
未必,我的牙有點發(fā)軟。彭景說。
河豚帶來的調(diào)味品有面粉、二鍋頭、孜然粉、生抽和糖。她把解凍后的蝦放進大玻璃碗中,然后投料腌漬,最后是裹雞蛋面粉汁。河豚邊忙邊說,會把你吃呆的!非常非常好吃!不過,微波爐效果不如煤氣明火,那種油鍋,燒熱后,蝦一下去,三秒鐘,那股酥香氣就沖天啦。
彭景說,你大哥很帥。
對。我外公外婆一家,井水好,祖祖輩輩都是人間一流的帥哥美女。
你二哥大你幾歲?
二哥?我大哥跟你說什么了?
你也告訴過我,他被高利貸逼死了。
河豚抬頭看了彭景一眼,低頭拌蝦。玻璃大碗還是小,兩只軟塌塌的蝦相繼滑了出來。彭景幫她撿進去,一顆水珠滴在玻璃碗上。兩人都僵了一下,隨即,另一顆水滴掉了下來。彭景不忍看女孩。河豚說,這大玻璃碗是拌沙拉的……
聲音是平穩(wěn)的,但是,又有兩顆大淚珠掉進玻璃碗中。
彭景起身,抱住了女孩:
別……再哭,就太咸了。
河豚放聲大哭。
彭景一直抱著她。
這一頓號啕慟哭,讓女孩像浴后的嬰兒,所有的頭發(fā)都后掠,小麥色的肌膚上,閃動著美麗年華的光澤。洗過臉的女孩,除了鼻尖還有點發(fā)紅,她已經(jīng)若無其事了。她始終什么也沒有說,又開始忙碌美食。拌透腌制好的軟殼蝦,被她分三份放進微波爐中。她說,如果你覺得好吃,想自己做,要記住哦,二鍋頭要最后倒,高火五分鐘!
要那么多眼淚,我做不了。我天生不會哭。
彭景揶揄了一句,也是想繼續(xù)撿起話題,但河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微波爐酥炸軟殼蝦,還沒有“?!钡販鐭糸_門,就整個屋子異香撲鼻。彭景的肚子咕咕直叫,我的天啊,他說,真的太想吃了!
兩人喝著啤酒,吃著軟殼蝦。找婆冬粉鴨也非常鮮美。彭景感嘆,的確是人間美食啊!如果這個時候,逼債的人突然沖出來,我一定請求他們讓我吃完這些蝦,之后要殺要剮隨便吧。河豚說,你這話,我外婆最愛聽了。不過,如果真的討債的人來了,只要我在,你一定死不了。
為什么?
因為,河豚狡獪地笑了,因為我會拼死保護你!因為我和我外婆一樣,會做最好吃的酥炸軟殼蝦!
你媽會嗎?
不會。
你平時和哥哥們在一起多,還是和爸媽在一起多?
我和我自己在一起。
為什么不和爸媽在一起呢?
因為我討厭自私的人。
自私?
我告訴你,瘸子,越有錢越有勢的人,越自私!他們害怕失去,他們害怕更大的權勢,他們見死不救有難不幫,就是害怕失去一點點屁大的東西。
彭景咬到了裂牙,口腔的疼痛閃電,讓他一下捂住腮幫。
蛀牙?
彭景含糊點頭:讓你買牙線,你又老忘。
啊,明天!河豚笑,小時候,我一個同學媽媽當牙醫(yī)。她說,牙醫(yī)能掙很多錢。因為我們每個人,只有一個頭、一套內(nèi)臟。眼睛耳朵手腳也才兩份??墒牵例X就多了,整一個牙齒,就收一筆錢,一口牙可以掙它幾十筆啊。我想,我就當牙醫(yī)吧,錢多,除惡,又干凈。只要不把好牙齒當壞牙齒拔掉,就不會出問題。
彭景緩過勁了,笑道, 是啊,總比做騙人的廣告商好。
那是當然。做一個拔除壞牙的人,是高尚的。
這和高尚有什么關系?
看來,你的牙齒沒有壞透。
好吧。不說你的童年夢了,說說你大哥吧。我覺得他很擔心你。
我等下就去找他。
我陪你去吧。
你是想找死,還是找打?
龍庭村我去過。
誰說我要去那地方了?嘿,芭蕉壯士,河豚瞇眼似笑非笑,海鮮果然壯陽啊。
臨出門,河豚再度轉身說,瘸子,要不要給你帶點牙痛藥?
彭景搖頭。女孩咕噥著,也是,你吃了那么多。
到了院子里,女孩在下面小聲喊:喂,瘸子,牙醫(yī)要是把你的好牙當蛀牙拔了,他其實也會很難過的。
洪彥給彭景回電話說,他讓他看的那個暗藍色塑料“圖釘”,已經(jīng)查明,是打高爾夫球的用品:mark——球手在攻上果嶺后,用馬克把球位標示住,才可以把球拿離地面。這有利于避免妨礙他球的進洞線,也可以清理球上所黏附的雜物。
——高爾夫用品?——高爾夫?
到底還是陌生領域。彭景開始翻書。河豚的前同居人遺留下一些相關書籍與舊雜志,其實之前,因為無聊,他也曾隨意翻閱瀏覽過,但現(xiàn)在,他覺得需要深入了解高爾夫了。連續(xù)幾天,彭景都在閱讀芭蕉屋里的高球類書籍雜志,雖然完全是紙上談兵,讀得云來霧去,但至少,他比過去了解了高爾夫的世界。
幾天后,彭景在電話里問戴憶果,如果我當時是用地上隨手撿起的角鋼,那么,死者創(chuàng)面會有點銹跡什么的微量物嗎?
我沒有找到。戴憶果說,我也從來就沒有肯定致傷物是角鋼。
我想問你,如果兇器是高爾夫球桿呢?它的桿頭是金屬的。
我想想……戴憶果靜默了一會兒說,我沒玩過高爾夫,也沒有近距離看過球桿?,F(xiàn)在,我腦子里,只有一點過往廣告圖片和影像的淡漠模糊印記。它的桿頭好像有個角度,豆瓣似的吧?嗯,如果是這樣,我想創(chuàng)口邊緣體現(xiàn)的致傷物作用面的特征,可能會更合理一些。你給我一兩天時間吧。我研究一下。
大吃了一頓酥炸軟殼蝦后,連續(xù)多日,河豚都不見影蹤。連人帶車都不見了,有時就是發(fā)個短信,讓彭景自己煮點凍餃子吃。她說他們的一個戶外燈箱廣告,涉嫌違反廣告法,正在哀求工商管理部門手下留情處罰從輕。還有一家大的廣告公司,準備和他們談合作,也可能就是兼并或者出賣,所以,算賬、吃請、談判,很忙亂。
此時,彭景很想見到她。在芭蕉屋住了這么久,彭景第一次給河豚打電話:
微波爐壞了,我不能天天開水泡面啊。
河豚說,克服一下下。
哎,這么包養(yǎng)人不對吧?
嘿,好好吃吧,以后你會想念鬼屋泡面的。
叫不回來,彭景也沒轍。除了細讀高球書,他開始更加仔細地在芭蕉屋搜索,包括爬上那個蜘蛛網(wǎng)塵封的閣樓。他在廚房破敗的碗柜邊的一個舊紙箱里,找到了兩雙滿是灰塵的鞋子,其中一雙是匡威球鞋,二十三碼的樣子,還有一雙是高跟鞋,很新,也是二十三碼,看上去比球鞋短。是河豚的嗎?彭景感覺碼數(shù)短了,一比對,果然比戴憶果的足跡模型短。他小心地把它們放回去。他在轉悠中意外看到遙控器可用電池,把它裝進落滿灰塵的電視遙控器里。電視依然無法開機,他試了試,按遙控器上的電源鍵,使電視機轉為待機狀態(tài),然后再按了遙控器上的待機鍵。電視恢復正常了。顯示屏一顯影,畫面就是高爾夫賽的頻道。如果是過去,彭景肯定換頻道,但是現(xiàn)在,他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轉播的是2010年萊德杯高爾夫球?qū)官?。倉促儲備起的知識點,已經(jīng)讓彭景明白,這是每兩年舉行一次的國際高爾夫球頂級賽事。是美國隊與歐洲隊的高手對抗賽。確實精彩,引人入勝。
兩天后的晚上,戴憶果打來電話。她說,我的分析,不一定靠譜。因為我毫無高爾夫?qū)嶋H經(jīng)驗,我只是在兩個打球的朋友幫助下,用瓜類物做了一些試驗,也不是很有把握?,F(xiàn)在我只能就錄像和照片、文字、行家意見及粗糙試驗得出的研究資料告訴你,你不用太當一回事。根據(jù)其創(chuàng)緣、創(chuàng)角以及創(chuàng)腔、創(chuàng)壁特征,相比角鋼,我更傾向于你是用高爾夫球桿實施了打擊。也就是說,致傷物是高爾夫球桿可能會更合理些。此外,順便告訴你一些資訊:泰格·伍茲的擊球,球在離開球桿那一瞬間的速度為每秒八十米。你當然沒有這么專業(yè)的力道。高球行家介紹說,高球桿的殺傷力非常大,一個好的球手,他調(diào)度的是身體的核心力量,是靠腰腹力量產(chǎn)生的離心力揮桿的。我們還舉老虎的例子,球桿質(zhì)量遠大于球的質(zhì)量,球桿最末端運動線速度為40m/s,根據(jù)物理老師教我們的,假設老虎的開球一號木桿1.15米,臂長0.65米,球桿重0.5公斤,則球桿的平均運動速度為32.5m/s,球桿動能為(0.5×32.5^2)/2=264焦耳。相當于一公斤的東西,從26.4米的高度掉下來砸到人——開瓢容易啊。
好吧。結論?
我傾向于——你使用的是高爾夫鐵桿。
彭景說,那個你念念不忘的足跡模型,是在尸體的什么位置?
不是發(fā)你位置圖了嗎?
這個位置,憶果,夠高爾夫球桿的揮擊嗎?
當然。夠。很夠。
球手右腳蹬地,能夠加快揮桿速度。我覺得,你剛才的高球研究,讓我更確定了足跡順時針的輕微“擰痕”是怎么形成的。
嘿嘿。戴憶果干笑。
你在想什么?
如果錯了,是不是算我?guī)闩芷模?/p>
如果對了,你要知道知音難遇。
汪李婳這一周非常忙。因為“陽光國際女子高爾夫賽”,世界一百多名女子頂尖高手參賽,總獎金為二十五萬歐元。雖然國際大賽賽時為周五到周日,但大賽的前三天,就有進入高校互動、職業(yè)業(yè)余配對賽等配套活動與賽事,因此,球場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有了汪李婳的承諾,李天祿已經(jīng)兩次打她電話,單約早球,都沒有成功。搞得李天祿郁悶失落。所以,周日國際賽事一結束,汪李婳就用輪休期處理了比較急的事務,周二上午就回復了李天祿,說周三可以打早球。李天祿喜出望外。周二傍晚,汪李婳又來電,說看天氣預報明天有雨,要不要改期?不要!李天祿說,一點小雨算什么!
汪李婳把周二完整地留給了自己。她把車子開到天樞山腳下,然后背著一個大雙肩包,進了山門。山門通往大殿的青磚大道上,有三五成群、三三兩兩的信徒與游客在錯落行走,而山門往左是山。古木臨照下,有一條上行于巨石蒼蒼、雜樹掩映的石階小道,汪李婳三步兩步地往上跳跑。近山頂處,她來到一塊巨大的、斜披于山崖上的、狀若斜屋頂?shù)恼?。傾斜的平整的巨石上,可以站立二三十人俯視濕地公園。屋頂巨石下有一個竹片編制的單開門。汪李婳站在門前,很快地,有人從里面把竹制門打開了。是個石下通道,里面很幽暗,適應光線后,就知道,那是通過頭頂上巨石的一條石下洞穴路。走了十來米后,前方出現(xiàn)光亮。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巨石下的幽暗石道,洞口迎面就是一大片竹林。下午的太陽光,斜著穿過竹林。滿地竹子落葉,湛然法師就坐在竹林空地中的一把竹椅上。他前面布滿干苔蘚的青石懸崖護欄上放著一本線裝舊書,膝上還有一本正在看的??吹酵衾顙O,他微微頷首。
為汪李婳開門的小和尚退出這塊竹林地。他一直退到巨石高頂邊,幾步石階上,有一間稻草鋪頂?shù)男∧疚葑?,門楣上寫著“阿蘭若”。木屋前,窄小的青磚院子里,有幾位和尚和男女居士在忙碌著翻曬收拾什么,之后,先后有兩位居士到竹林邊,跟湛然法師道別,兩個都是遠遠地行伏地跪拜禮,然后默默退開。湛然師父也是微微頜首。
汪李婳在湛然法師面前的小竹椅上坐下,說,今天我可以在這兒玩多久?
湛然法師微笑,你不會再來了。
汪李婳也笑,拉出胸口掛的一個玉片佛像:外婆帶我來的第一次,你就給了我這個??於炅?,我經(jīng)常戴著。我是不是很辜負法師?
阿彌陀佛。湛然法師緩緩搖頭:種子生現(xiàn)行,現(xiàn)行熏種子。
有一個問題,我還是想問問法師。我外婆講過一個故事,說釋迦牟尼佛為了救船上的很多人,而殺死了同船的一個惡人,由此積累了很多功德。雖然是殺人,但是出發(fā)點是為了避免這個惡人因為殺人而墮入地獄,也為了救同船的其他人。這種殺人,并不是惡,而是善。
湛然法師閉目:我所知道的是,要到一定境界的菩薩,才能以殺度生。而且一般殺的是三惡道的眾生,是使它解脫惡道投生善道來修行。沒有到那個境界去殺度,你只不過是造下了殺業(yè)。
法師,我在想,我七八歲第一次來的時候,法師就一直知道我是誰。
汪李婳把頸鏈佛像雙手托還給湛然法師。湛然法師沒有看她。
心垢本來輕淺,卻不敵隨業(yè)流轉。湛然法師悲憫地看著穿過竹林的金色陽光,輕緩地吁了一口氣:可惜了上根利智啊。法師接過頸鏈,擦拭了佛像,還給汪李婳,示意她重新戴上。汪李婳笑著搖頭,我覺得值得。汪李婳把頸鏈佛像放在懸崖護欄上的線裝經(jīng)書上,說,那我就從地獄道開始重修吧。
隨后,汪李婳打開腳邊的大雙肩包,把里面的物什一一掏出來。一包一包,是菌菇干貨、植物蛋白粉、馬蹄酥之類素食用品。最后掏出來的是包好的兩件黑色薄袍。汪李婳把它們碼好,停頓了一下,她的目光停留在她剛才放在經(jīng)書上的頸鏈佛像上,她看了看法師。法師慈目悲憫廣遠。她拿起,又重新戴上。隨即,她學著剛才看到的居士們告辭時的辭行禮,有點笨拙地伏地拜別。剛才帶她進來的小和尚,從“阿蘭若”小屋臺階上下來,把她送往巨石下的通道。
在跨進石下通道竹制門時,汪李婳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湛然法師正目送著她,法師緩緩合掌閉目:阿彌陀佛。
汪李婳的車在市區(qū)行駛。長長的木芙蓉大道兩邊,芙蓉花枝頭紅白繽紛,地下團團落英紅紫絢爛。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期,路寬車稀,陽光清透。她恣肆地把車不時開得像溜冰,一路引發(fā)了許多受驚的司機叫罵,有司機趕上她降窗怒罵:喝多找死啊——汪李婳就笑,猝不及防的司機,被那個蓮花粲然之笑驚艷得車子也幾乎蛇形如醉。
汪李婳車子在中山公園西門停下。西門淺灰色的拱頂上,藍天清澈無垠,綠樹間紅磚白墻錯落。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后座上的女孩長發(fā)和笑聲,都有如旗幟飄揚;透過公園鑄鐵白漆柵欄,能看到公園湖邊,綠柳披拂如流蘇,輕觸水面;錯落在綠草地上的刺桐樹紅花奪目,每一棵落下的花瓣,依然灼灼如血;一個白衣母親抱舉著咿呀寶貝,在桂花樹下嗅聞桂花花香;一輛皮卡車里的幾大筐卷心菜,新鮮得卷邊,她想到了明爐手撕包菜。到處都是生活的美意,靜好年華綿延。走過白漆鑄鐵柵欄,她開始走下地下通道。那對流浪老藝人,也是她惜別的對象。在地道中間段,她聽到了旋律,好像是《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她慢慢走近老藝人的攤子,大個子的女老藝人依然是麻花辮,雙眼輕閉;小個子的男老藝人依然是襯衫敞懷,里面是白T恤。照例,放錢的缽子里只有幾張五元、一元的。精明的男老藝人可能又把錢藏起來了。汪李婳把牛仔褲后口袋里買菌菇類干貨剩下的幾百元都掏出來,輕輕放在了那個缽子里,然后輕輕離去。大約在她走出十來步后,突然地,旋律突變,沒錯,是《貝加爾湖畔》。她始終不明白,老藝人是用什么弄出了如此逼真的關門聲,嘭的那一聲離別的門響,她的心一下子抽搐了。她聽到了永遠的離緒別情,汪李婳不由得收腳站定,身后,《貝加爾湖畔》的旋律,縈繞彌漫震顫了整個地下通道:
……
多少年以后
如云般游走
那變換的腳步
讓我們難牽手
……
這一生一世
這時間太少
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現(xiàn)
你清澈又神秘
在貝加爾湖畔
……
汪李婳入定般站著,沒有回頭。如果不是淚流滿面,她就像石化了一樣。直到整個旋律結束,汪李婳都沒有回頭。旋律停止了,身后靜謐得不像一個工作日的下午。世界仿佛特別留出了這么一個告別的時空。汪李婳沒有回頭,她繼續(xù)往前,走到通道口,強烈的日光從階梯口灑下,她一腳踏上臺階的時候,終于回望了隧道深處:兩個流浪老藝人都站著,手持樂器,面對著汪李婳離去的方向,目送她的遠行。汪李婳再次淚水滿眶。她大步登上臺階 。
壞消息是,洪彥查了郵儲銀行的高清監(jiān)控探頭,那個時間段的錄像里,根本沒有看到彭景跑步經(jīng)過的身影。洪彥說,就憑這,我們又該打你一頓。彭景很無奈,但是,還有好消息。洪彥雖然病休在家,但他憑驚人的記憶力,很肯定地告訴彭景,撒尿文藝男在一次供述中說到,自行車騎行者,好像手里拿著報紙包的細長狀物。洪彥說,此人的聯(lián)系電話我記不住,確定要,我就找其他兄弟幫你看。
彭景說,多細多長?
洪彥說,記得沒有人追問。他的陳述內(nèi)容不對領導的偵辦思路,可能就忽略過去了。
彭景生氣:萬一是他媽的三角鐵呢?也不問?
唔,撒尿男是說“好像”。再說,隨手撿的兇器,也不可能再隨手撿到報紙包吧。
彭景嘀咕,撒尿,拿細長物干什么,又不是打點滴。
還有,彭哥,醫(yī)生宣布,老丁這輩子就是植物人了。他妻子恨不得親手槍斃你。
上次不是說感謝我嗎?
認識境界提高了:要不是你殺人,老丁現(xiàn)在好好的!
彭景沮喪,但還有更好的消息。實際上,就是這個更好的消息,讓彭景不在意洪彥反饋的打擊。彭景在芭蕉屋河豚習慣停車的位置,終于找到并拍攝下一個相對完整的腳印,和石膏模型比對后,他沒有把握,就把照片彩信發(fā)給戴憶果,請求同一認定。戴憶果抱怨著,說,像素太差,光線沒有表現(xiàn)力,幾乎看不清細節(jié)。彭景哀求她仔細用心。兩天后的下午,戴憶果罵罵咧咧地回復說,比對完了,如果沒有判斷錯,它和現(xiàn)場那個大半個帶順時針方向“擰痕”的球鞋印,從步態(tài)特征點上分析,有50%的相似度。只要他樂意,她也可以傾向于認定是同一個人。
“是”與“不是”各一半?——該死的相似度!彭景得寸進尺:幫我調(diào)監(jiān)控吧憶果,我要案發(fā)那一天,被害人借用的寶馬SUV去現(xiàn)場前的路線。你幫我看尾隨它后面的銀灰色的寶來車。我要它的車號,確認車主。
憶果說,我今晚飛上海,有個華東區(qū)專業(yè)交流論壇。為了你的破事,我的論文到現(xiàn)在還沒有寫完!
該死!就差臨門一腳。
少來啦,你到處都是臨門一腳!
彭景無可奈何。
臨門感燒灼的彭景,再次打河豚電話。河豚說,晚上有朋友生日聚會。彭景說,你已經(jīng)五六天沒回來了,微波爐不拿去修,車子也不留給我用,狗糧也見底了。你餓死我們有什么好處呢?
也是哦。河豚笑,但我保證,這是你最后一次吃芭蕉屋的開水泡面。以后你再想念也沒有了。好好吃吧。
你的意思是——你明天會回來?
嗯,盡量。你想吃什么?
找婆冬粉鴨。啤酒軟殼蝦。
月亮清輝萬丈,大地沉潛靜謐。從芭蕉屋的窗口,清白的月光像一節(jié)火車廂一樣投灑進來,把芭蕉屋的兩張小床,隔如兩邊站臺。河豚輕手輕腳地進屋,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彭景仰睡在自己的床上,一手枕在腦后。他怕熱,赤膊著,也拒用蚊帳。浴巾的一角,斜搭在腹部。
河豚看著芭蕉屋月光站臺上安睡的人。自從佛光寺師父把他的長發(fā)胡須剃光之后,她就覺得他就像換了一個人。那個清晨,他穿著黑色海青,和穿海青的她一起衣袂飄飄走出山門,坦然穿過警方層層關卡之際,她真的覺得這個男人太復雜太帥了。他像黑洞一樣危險,也像黑洞一樣充滿魅力。
其實河豚的汽車聲還在幾十米外的村路口時,豆包就開始興奮低鳴了。聽著車輛熄火、在窗外的輕輕關門聲,聽著小屋輕輕的開門聲,彭景一動不動。她終于來了。他看著豆包撲進河豚的懷里,看到河豚噓豆包的聲音。她給了豆包什么東西,豆包趴到門邊,啃得嘎嘣嘎嘣響。之后,一股濃郁的米蘭清香靠近了窗口。彭景閉上眼睛。他希望河豚趕緊睡下,然后,他設法在臺燈下,偷拍幾張她清晰的鞋底照片。
米蘭的清香不再移動,它停留在床前,久久不散。彭景偷看了一下,月光中,女孩倚靠在“月光車廂”里的椅子上,扭轉看向他的身子,如雕塑般流麗。那雙富有彈性的大長腿,雪白得簡直要反射月光,也許她的臉太黑而反襯的吧。心里發(fā)笑的彭景閉上眼。忽然,他感到臉部、喉結、胸部上有涼涼的器物滑過,它在他的胸、腹肌之間,來回滑翔跳蕩,輕輕點刮、畫圈,有點癢,也帶來身體的異樣,他忍著。那器物在他身上小毛巾被外的所有裸露肌膚上點頓、游走。
喂,女孩聲音低沉如耳語,卻透著壞水,你一個被包養(yǎng)的人,怎么可以這么不敬業(yè)?——喂,醒醒!那器物鉆進彭景的胳肢窩,癢得彭景一把奪過,竟然是一枝手臂長的嫩芭蕉葉,仿佛鐵扇公主的瘦長版鐵扇。月光火車廂里的女孩,被突然跳起來的彭景,一把抱摔進小站臺。
當那枝芭蕉葉在河豚身上游走的時候,彭景的手通過芭蕉葉,一再感到了自己心房的陣陣震顫。相比她的小麥色的臉,這個女孩的身子實在太皎潔無瑕,難怪濕地公園的苦楝子樹下驚鴻一瞥,充滿后坐力??嚅訕湎?,月光凸顯的美麗曲線,僅是一瞬就赫然炫目。這是自帶光環(huán)的、漢白玉般的身體啊,肩頭和乳房下巴之間構成的美麗三角地帶,呼應著漂亮緊實的腹部。芭蕉葉在迷人的肚臍眼徜徉,再下來是纖細結實的彈性腰肢,再下來是矯健柔婉的臀胯、恥骨曲線。如此比例合理的腰腹扭動,蘊含著多大的爆發(fā)力,它當然可以摧毀一切。這充滿力量感的美好身體,應該獲得最高的禮贊。彭景的嘴唇,替代了芭蕉葉景仰之旅。此時此刻,他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就這樣一夜千年地持續(xù)下去吧,就這樣一無所有,就這樣沉冤無期,就這樣抱著她,就這樣反復和她生而復死、死而復生,揮霍生命的菁華,把自己碾進永恒的生死輪回。
休息期,河豚的指頭在彭景的胸膛上輕揉重捻,就像鑒賞珍玩:我至少看到你兩次做俯臥撐,小河都跳坐在你背上。怎么訓練的?
是你的狗在訓練我。
哈,好吧。我真是有眼光的包養(yǎng)人啊。
彭景撫摸著她的光滑肩膀。河豚又笑:
那天在濕地公園,樹下長椅邊,我感到你已經(jīng)到了發(fā)球臺。
彭景已經(jīng)不再尷尬,說,那時候我就想,隨便吧,我顧不了了。
那為什么不發(fā)球呢?
哦……沒想到他們不給我作案時間。
彭景在啄吻著河豚的耳朵。河豚的身體就像風掠過的湖面。
彭景說,真該像球王老虎,第一洞就一桿直上果嶺。
你說誰?伍茲老虎?他不是球王。球王是帕爾默。阿諾德·帕爾默。1960年,美國公開賽,在櫻桃山俱樂部,是帕爾默第一洞就一桿上果嶺,全場打出65桿。
我覺得老虎就是球王。他的揮桿時速達到120英里都站姿不變,他的核心力量超群出眾。平時他的開球距離,近300碼。
女孩直起身子,有點急:老虎現(xiàn)在是高壇稱雄,但尼克勞斯已經(jīng)是25年的高球霸主。說開球,杰克·尼克勞斯曾經(jīng)一球開進停車場,但最終拿下小鳥球……
河豚聲音忽然平靜低微下來,她停住了。她看到了彭景眼睛如星光閃耀。誰是真正的球童?誰是廣告從業(yè)者?誰的面頰是高爾夫黑?
兩人陷入了難以打破的靜默中。大家都平躺著紋絲不動。
最后,還是河豚開了口:知道“甜蜜點”嗎?
彭景有些微的迷惑,但他馬上領悟過來,女孩不是在談情說愛,她指的是高球?qū)I(yè)詞匯??上R時抱佛腳囫圇吞棗,他記不真切了,只好含糊地說,好像是指發(fā)球有效位置。
甜蜜點,河豚說,是指在擊球的瞬間,球與桿面發(fā)生接觸的最佳區(qū)域。如果擊球的部位正好在甜蜜點,能量就沒有損失,打出的球會又直又遠。反之,離 “甜蜜點”越遠,能量損失就越大。
彭景若有所思。
他的手掌,一直覆蓋在河豚的額頭上,輕輕摩挲著。
要珍惜每一個糾錯機會……河豚的語音混沌慵懶低微,聽上去像在喃喃撒嬌。彭景心里的憐惜在痛楚地滋長。月光的火車依然停在兩邊的站臺中間。窗外,蛙聲零落,星空寂寥,倒是芭蕉葉在窸窸窣窣中婆娑起舞不息。彭景攬過平躺的女孩,一直把她抱在懷里。
女孩手里卻多了她剛才那枝小芭蕉葉。芭蕉葉在月光車廂和站臺間上下翻轉。彭景說,睡吧。河豚說,你不是一直嫌芭蕉葉敗破凄涼么,其實,你看,它小的時候,葉子也是完美無缺的。所有的芭蕉葉,后來都是破的。一生風吹雨打,誰能保持童年的美好?
彭景覺得自己就是最殘破的芭蕉葉。他親吻女孩的額頭、眼睛。
河豚突然起身,赤裸著穿過月光火車廂,掏出背包里的手機。你還一直嫌我給你的手機像素太低,好吧,我決定送你一個像素、音質(zhì)和這一模一樣的手機。你聽一下,音質(zhì)極棒!
別別,半夜三更的。
沒事,芭蕉屋,除了鬼,就是我們。一起聽吧,都是自己人。
……
在我的懷里 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風沉醉 那里綠草如茵
月光把愛戀 灑滿了湖面
兩個人的篝火 照亮整個夜晚
多少年以后 如云般游走
那變換的腳步 讓我們難牽手
這一生一世 有多少你我
被吞沒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多想某一天 往日又重現(xiàn)
我們流連忘返 在貝加爾湖畔
多少年以后 往事隨云走
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這一生一世 這時間太少
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現(xiàn)
你清澈又神秘 在貝加爾湖畔
你清澈又神秘 像貝加爾湖畔
……
男歌手低沉深情的聲音,震顫著床板、震顫著芭蕉屋。月光火車廂中,纖塵漫舞。彭景完全被這個旋律與歌詞帶入意境。他撫摸身邊的人,旋律中,她的光滑如玉的胳膊與乳房,已經(jīng)滿是戰(zhàn)栗的雞皮疙瘩。
音質(zhì)怎樣?她說。
非常棒。他說。你喜歡這歌?
我喜歡真正的貝加爾湖,想去看藍冰!我喜歡冰天雪地。我外婆說,下雪可以殺死很多病毒。會下雪的地方,都是干凈的。
瑞雪兆豐年嘛——這像素有多少?
800萬。明天,你將得到它。
太貴重了。我寫欠條給你。
不用。記著包養(yǎng)你的人。
彭景撫摸她的臉,忽然感到手潮,他想再確認,河豚卻翻身趴睡,把臉埋在了枕頭里:快睡吧,明天我早班。五點五十前我得到。
六點零一分,太陽從海平面射出金紅色的刺芒,隨著金紅色的噴薄之光越來越強烈,奶藍色的天空,流動著平底螺螄狀紅底云,漫天頭大尾細一揪一揪的云朵,有的尾巴長,有的尾巴短,整齊劃一的就是他們的金紅色底部,那是朝陽托盤。螺螄云朵太厚的部位,會呈現(xiàn)出美麗的灰色,整個天空此刻無比綺麗絢爛。這也是汪李婳一天中,最癡迷的時刻。雖然,夕陽的光照有時會近似朝陽,但是,汪李婳永遠不會混淆。她知道,閉上眼睛清濁自分,夕陽的天地里會有一股用舊了的渾濁氣息,而朝陽的長空中,永遠是甘甜清冽的。
汪李婳最喜歡的還有球場拂曉的草香。每天草坪維護工都會趕在第一撥客人下場之前,把草坪全部修剪一遍,所以,整個球場就會彌漫著沁人心脾的素色清芳。那是天地間最干凈的時光。
從果嶺往下看,太陽就像往上斜打光的平射燈,把球道邊的樹木、沙坑的側壁、人影,都拉得很長。草坪在越來越強烈的紅光中,泛出金綠色的深淺條紋,呼應著水面魚鱗般的粉金色波光,此時,天上已經(jīng)是紅霞滿天,如火如荼。
李天祿有點興奮:朝霞不出門哪,等打到第九個洞,可能就是滿天烏云大雨了。帶雨傘雨衣沒有?我這可是新球包!
李天祿今天著裝簇新,寶藍色、德國的Golfino高球上衣、白色長褲,后褲兜還塞著白手套。渾身上下都是運動名牌。天色剛亮,他的車子就進了陽光球場大門。一拐上球會上坡道,遠遠地,門口值班的球童就向他揮手甜蜜致意。祿爺一下車,過來幫他背球包的球童就熱烈夸獎:李總,今天真帥!祿爺心情大好。預約的球童汪李婳,也站在一側,雖然沒有贊美他,但是她笑了。她眼看別處,一抹溫婉淺笑,若有若無,神秘中透著一點自家人被贊美的羞赧。祿爺看得心尖都酥了。這就是最大的肯定。果然,辦理手續(xù)的服務總臺的小妹,又再證實:哇!酷斃了!李董,你現(xiàn)在太有范啦!
今天客人很少,正如服務臺小妹所言。下場一路望去,曠遠的云水之間,晨霞萬里,偌大的球場上渺無一人,茵茵綠毯,綿延鋪展著伸向遠方,一只野兔飛奔過綠地,閃進雜樹林。朝陽噴薄中,天海磅礴,球道邊山崖青蔥迤邐,沙坑如雪。煙藍色的湖面,被剛剛騰出海面的太陽光,打上了一道道斜照的樹影,那是被拉長幾倍的樹木的身子,球童和祿爺?shù)纳碛?,也被投射在絲絨般的球道上,細長如鐵線人。祿爺被這樣的天地尊卑倒轉的光線迷惑了一下,心里生出小小的感動。他殷勤地給了汪李婳一罐燕窩、一盒澳洲鮮奶。汪李婳謝了,把它們放進自己的斜挎工作包里。祿爺說,丫頭,今天我會給你雙份小費!你不要舍不得教我啊。
汪李婳似笑非笑,但她確實一路指導得格外用心:……這個洞,主要的威脅是正中那個長30碼的大沙坑,即使不入坑,坑邊斜坡的長草區(qū)也非常麻煩。所以,開球超過260碼的球手要小心,不過,你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力道。
……這個洞吧,看起來有點設置不合理哦,和前一個一樣都是三桿洞,距離都是170碼左右,但是,和前一個洞相反,這個是從高往低打。選桿你可能要相隔2號,甚至3號……
……這桿可以用左曲球來救。用2號桿試試?必須先讓左曲球低飛,讓球穿過小樹林之后,有勁道拉起向上,到果嶺著陸………
彭景是突然被什么東西喚醒的,可能就是他自己懸而不安的心。
半夜里,他終于熬到懷里的河豚睡熟,假裝去洗手間,一下床他就提起了河豚的球鞋。他把自己黑色的T恤輕輕鋪在臺燈下,把她的鞋底朝上,在鞋邊放下一支筆,商標朝鏡頭,以利戴憶果做比例參照。他拍了正面和左右上下四面的側光照片,一口氣拍了五六張鞋底印。然后,再把鞋子小心放回去。
這件事情做完,彭景如釋重負,簡直有點洋洋得意。一分鐘不到,他酣然睡去。他睡得很沉。天色剛亮的時候,河豚起來,他淺醒了一小會兒,模糊中看到赤裸上身的女孩,牛仔褲才提上,拉鏈未合,豆包就撲她的腿。河豚蹲跪下?lián)Ч?。兩個一樣高的女孩,在交頸擁抱。豆包似乎把鼻臉埋在女孩的頸窩,一人一狗,久久不動,宛如雕塑。彭景覺得又像是夢境。他再度沉淪于睡夢中,睡夢中,一陣米蘭香撫摸過他的嘴唇,還有木門開啟和關閉的響聲,以及豆包眷戀的咻咻哀鳴,一切都在夢中。
彭景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蒼穹青灰。已經(jīng)是河豚離去至少一個多小時之后了。他當然不知道他錯過了漫天瀉紅流金的美艷朝霞。稍微思索了一下,彭景依然眼簾沉重,差點又被困意埋沒。聽到豆包在他床前哀鳴著,似乎想上床,彭景閉著眼伸手撫摸豆包,腦子漸漸清晰,猛然地,如醍醐灌頂,他一躍而起,跳下床,光著腳直奔到桌前翻找一本雜志,他記得那雜志上,貼著塊圓形貼紙:“僅供閱覽,請勿帶走?!毕旅媸顷柟飧郀柗蚯驁龅念A約電話。彭景邊打電話,邊飛快地穿衣、套鞋,沖出門外。
請問,李天祿先生今天早球嗎?
對方很快回答:是的,先生。您需要什么幫助嗎?
李總的球童是誰?
汪李婳。
彭景狂奔在清晨的田野上,一步一瘸;豆包在他前面飛跑,又不斷地回頭接引催促彭景加油。彭景希望村口就有路過的出租車,私家車也行,不,摩托車、什么車都行!彭景覺得自己太他媽遲鈍了,習慣性地按部就班思考,簡直蠢不可及!居然還獵取女孩足印,到了這個時候,還需要如此多此一舉嗎?想想吧,女孩其實把什么都亮在明處了。我的天!
她是來告別的!
——好好吃吧,這是你芭蕉屋的最后一次泡面。
——800萬像素,你明天就能得到它!
——不用,記著包養(yǎng)你的人。
——要珍惜每個糾錯機會……
天啊!我的天,她正在矯正她的“甜蜜點”偏差!
彭景強行攔下一輛鮮花飾頂?shù)拇蝾^婚車,而且美麗的新娘聽說是警察,竟然喜悅地同意豆包也上車,盡管新郎愁容隱約。彭景控制著狗,腦子里在復原全部案件:李天祿那天在球場就被河豚盯上,她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祿爺計劃是去雞腸島豪賭,他本該死在上
雞腸島的松林步行道上,但臨時被李海山改變計劃。不知變化的球童一路尾隨,直到晚宴地。當換車的李海山走向祿爺?shù)能嚂r,球童在夜色中未發(fā)現(xiàn)目標錯誤。寶來一路跟蹤寶馬SUV到濕地公園,在大門口,寶來車狡猾地避開監(jiān)控,當SUV駛向公園荒蕪后區(qū),有備而來的球童,立刻換自行車追趕。通往后區(qū),只有一條汽車道。當李海山走向斷頭大壩時,球童確認時機已到。她手持球桿,悄然逼近。兩情繾綣的李海山,把整個后腦勺留給了球童做球。為什么要殺小鹿呢,小鹿一定在叫喊,手機里還有撥了一半的電話,撥了兩個字“11”。是報警嗎?小鹿經(jīng)常做事一根筋,完全可能在情緒沖動下,做出損人不利己的選擇,引來殺禍。
彭景覺得自己太自負、太遲鈍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球童看他一清二楚。他竟然還滿嘴謊言,很不屑地糊弄著、算計著以為涉世未深的天真對手。
為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和豆包結緣?
為什么她從不懷疑他簡陋的逃亡解釋?
為什么女孩從來沒有對他的家庭有正常的好奇心?
為什么每一次歷險,女孩都出手相助?
為什么她在危險中,總是超脫地鎮(zhèn)定自若,視死如歸?
為什么她的哥哥對隱情諱莫如深?
為什么她對高爾夫如數(shù)家珍卻說自己是搞廣告的?
為什么她說我們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為什么女孩對他如此包容愛護?
為什么她要說,拔錯好牙的牙醫(yī),其實很難過?
我操——太傻了我!彭景嘆息。
四輛婚車接連沖進球會大門時,驚呆了陽光高爾夫俱樂部大門保安。呼嘯的婚車隊,也把坡道上值班迎客球童和來打球的客人們都看傻了。彭景跳下車,直奔里面球會出發(fā)服務臺:警察!請帶我馬上找到汪李婳!
服務人員顯然對這個著沙灘褲的光頭男人很疑惑,尤其是他身邊還有一條黑棕土狗。他們索要證件。來不及帶!彭景怒喝:情況緊急!涉及李天祿客人的生命安全!——他們在哪兒?
一個總臺人員懷疑他是精神病。但值班領導說,既然結婚新人都相信他,我們也相信他吧。畢竟人命關天。球場同意用球車帶彭景去找汪李婳。
此時,李天祿汪李婳已經(jīng)在六號洞果嶺。在六號果嶺的斜前方,很容易看到龍庭村和石廊村交界的雜樹丘陵地帶,再過去,就是堰塞湖陳壩水庫改造的“貝加爾湖畔”,湖畔都是一棟棟紅瓦尖頂小別墅樓。
李天祿滿臉喜悅而逢迎的憨笑。今天,這個冷漠霸道的球童,是如此溫柔又美好,美麗的貝齒,不時回應著朝陽之光。她輕聲細語地介紹著、手把手地指導著他,如何確定風向、把握草勢、抓果嶺線。李天祿即使接連犯錯,她也恬淡溫柔,給足了暴發(fā)戶尊嚴與面子。李天祿暗自思忖:球童終于知道了老林是什么人物,也終于知道了我祿爺?shù)镊攘Α?/p>
……這個洞,職業(yè)球手都叫它狗腿洞。左邊是陡坡雜樹林,右邊是球場唯一的懸崖峭壁,球道不容易看清。和林先生一起的那次,你在發(fā)球臺上,把球直接打進了樹林里。當時我不是你的球童,也不好建議什么。不過,你今天上果嶺這三桿都非常漂亮。
六洞果嶺上,球童遞給祿爺推桿。就是這個時候,汪李婳隱約聽到了遠方球車道上的人聲,球車在驅(qū)馳。似乎有人在叫喊什么。李天祿沒有注意,他手持推桿,正全神貫注地琢磨球線,把球推進洞。這個距離有20碼,以他的水準,三推都不可能成功。這就是祿爺腦子在快樂運行中最后思考的一個問題。
他身后的汪李婳,從他的嶄新球包抽出了七號鐵桿。
球車不能開進球道草地,開車球童很死板機械。彭景在離六號洞最近的地方下車,沖向果嶺??梢哉f,他是看著河豚做出一個漂亮的隨揮動作的,收桿橫過肩頭之際,李天祿已栽倒在地。天地間,果嶺上,彭景看到了瀟灑遒勁、美輪美奐的女子揮桿。球童聽到也看到了彭景,因為彭景的叫喊,讓這一桿的勁道有所折損,她決定再補一桿的時候,被撲過來的彭景一把抱住。兩人一起摔在絲絨般的果嶺老鷹草上。
李天祿臉朝下,已經(jīng)像一具尸體。
彭景打了120,打了110,打了洪彥電話。
綠草茵茵的果嶺上,河豚和彭景面對面站著。馬尾辮高扎的女孩,手持球桿,英氣逼人、姿容俊美。球場的工作人員,正在往這里趕來。更遠的陽光高爾夫鄉(xiāng)村俱樂部門口,警車已經(jīng)到達。
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球童說。
你偷的雜志,封面貼著“僅供閱覽 請勿帶走”。下面有地址電話。
河豚笑。
你攔我,意義不大。
剩下的事交給我吧。彭景說,我會連根拔掉李家。替你哥哥們、替所有被欺侮的人,討回公道。
球童指著左前方:從這兒往下看,山林里有個被人刨掉的空墳,那是我外婆的。尸骨至今找不到,但我知道,她還在這里。她非常固執(zhí)。每次路過這兒我都在想,我要在這個地方,打出甜蜜點最正的這個球,那樣,我外婆就看得到。她絕對會用本地話大喊:nice shot ——!
彭景點頭。
雨開始下了,越下越大。
球童伸手,她的食指,像涂唇膏一樣,圈抹著對面彭景的嘴唇。那手指似乎在探測告別的其他可能性。彭景略有猶疑,但旋即一把摟過女孩,以決絕的深吻回應著球童。豆包在他們腿邊跳腳,想?yún)⒓訐肀А?/p>
擁吻中,河豚把她的手機塞進彭景的沙灘褲大口袋:
對不起,瘸子哥哥,終于還你清白自由了。
這就是你要送我的手機?
不然怎么叫一模一樣呢。
彭景抱緊女孩。他知道,人們正在圍近,也許已經(jīng)就在他身后。雨中,河豚在耳語:“甜蜜點”失誤的球桿,還有勞力士表、項鏈,都在球會的集體宿舍里。彭景回以耳語:
嗯。回頭,你自己告訴警察。
汪李婳殺李天祿案,案件性質(zhì)與情節(jié)的激烈程度,都不亞于幾個月前警察嫉恨月下情殺的勁爆,類似于高臺跳水,但是,這個案子落水的水花,小到了最低程度。有外媒將此報道為“球童殺土豪案”,本地警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于兇犯對此案案情以及超級月夜誤殺經(jīng)過均供認不諱,兇器、贓物都面面俱到,案子毫無阻力、毫無懸念地終結,之后按程序走公訴、走審判流程去了。
李天祿頭骨爆裂、腦袋受到重創(chuàng),下半身癱瘓了。老天似乎惡意地保存了他清醒的頭腦和半條老命,就是為了給他、給李氏家族一個梳理反省這十幾年暴虐涂炭百姓的機會。但即使祿爺只剩半條老命,在鄉(xiāng)里仍威勢不減。掃黑警察關于龍庭村黑社會勢力的調(diào)查取證工作,推進得比預估的艱難,很多村民看到警察模樣的陌生人,轉身就進屋關門了。直到球童汪李婳被執(zhí)行槍決的那天。當日傍晚,龍庭村村民活動中心的老榕樹下,忽然出現(xiàn)了第一束鮮花。隨后,又出現(xiàn)了三束花,還有帶著狗尾巴草的,后來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高爾夫球和一整枝藍紫色的牽?;?。次日,更多的東西出現(xiàn)了:杧果芭樂各種水果,還有冥幣、糕點。那顆高爾夫球被人放進一個新竹編小籮,球也變成了兩個,隨后,籮里小白球變成三個、四個、五個,越來越多,球漫出了小扁籮。巨大的老榕樹下,擺放著越來越多的小白球。龍庭村和石廊村村民,經(jīng)常借口看自家林地,進出球場,順便撿球。撿來的球洗凈后,會以三元、五元、十元的便宜價格再賣給打球者,補貼家用。不少人家囤積了上百個。
大樹下越來越多的高爾夫球,宣示了哀思對象,也宣示著村民越來越袒露的憤怒。大樹下,人們看到了共同的心愿,也看到彼此的力量。人心在老榕樹下微妙地連接呼應。抑制邪惡的氣場,悄然出現(xiàn)。而這種公然祭奠的冒犯行為,竟然沒有被村里的精神文明大喇叭追責。
村民認為,這就是一個邪不壓正的信號。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知情人,開始悄悄幫助調(diào)查的便衣警察,越來越多的受害人主動聯(lián)絡掃黑警方,盡管多名知情人要求以秘密證人的方式作證。掃黑警察也在馬不停蹄地推進。這座盤根錯節(jié)、黑色觸須正伸向權勢與榮譽階層的黑惡蟻穴,漸漸松垮。雖然阻力重重推進艱難,但是,彭景等掃黑兄弟們,在艱苦鏖戰(zhàn)了一年多后,終于收集好扎實證據(jù),撬動了根基。
在大逮捕行動的那天凌晨,警方調(diào)度了刑偵、特警、派出所等十一個小組、三百多警力實施抓捕圍捕。李海獅、李海龍兄弟公然持槍、大刀、白蠟棍、弓弩等與警方激烈對峙,雙方各有負傷。
經(jīng)過四十七天的持續(xù)開庭,一審法院最終形成的一審判決書就有673頁。它涉及167個證人、48個被害人、53名被告人。近五厘米厚度的一審判決書,就像一本大辭海。
……以被告人李天祿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盤踞在茂田區(qū)恩留灣一帶,通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欺壓殘害百姓、稱霸一方。李天祿、李海獅、李海龍、李治奎、李治忠、付良明、張鼎、趙勇全、余亮、陳四來、李巍、李有光、賀進、賀紅均有違法犯罪的前科劣跡。多名成員有持槍犯罪記錄。
該犯罪團伙依仗組織勢力,干擾基層選舉,非法介入市、區(qū)重點項目建設,動輒以暴力手段謀取經(jīng)濟利益,嚴重破壞當?shù)氐纳鐣芾?、?jīng)濟秩序,涉嫌持槍尋釁滋事、故意傷害、聚眾斗毆等嚴重刑事犯罪。該團伙長期為非作歹、魚肉鄉(xiāng)里,對多數(shù)被害人進行強制、威懾,致使多數(shù)被害人受到侵害而不敢報案。該組織犯下了一系列違法、惡性案件,給本地及外來人員造成嚴重心理壓力和精神恐慌,影響了百姓的正常生活,嚴重影響了當?shù)氐纳鐣伟?,使政府的公信力遭到破壞,影響了政府對當?shù)厣鐣墓芸?,致使當?shù)氐纳鐣?、?jīng)濟秩序遭到嚴重破壞。
為了便于對組織的掌控,被告人李天祿以金龍公司為掩護,采取四級管理模式,被告人李海獅、李海龍直接聽命于被告人李天祿;被告人李治奎、李治忠、付良明、張鼎則對李海獅、李海龍負責;余下被告人趙勇全、余亮、陳四來、李巍等,又對上級“四大金剛”負責。其中,被告人李海獅,側重以打架斗毆、尋釁滋事等暴力方式,爭奪利益,爭搶工地,進行日常管理秩序運作與維護;被告人李海龍側重以賭場放貸、娛樂場所控制、強收保護費、暴力討債、非法拘禁、敲詐勒索等方式,獲取各種非法經(jīng)濟收入,豢養(yǎng)打手小弟。
經(jīng)審理查明:以被告人李天祿為首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共實施了聚眾斗毆、干擾選舉、尋釁滋事、敲詐勒索、非法拘禁、強迫交易、故意傷害、妨害公務等犯罪、違法案件共計51起。以上事實,有以下證據(jù)予以證實:
……
證人李世杰陳述(卷28 ?P39—42 )……李天祿刑滿釋放后次日,搶奪村民張金球兒子的地材供應工程,打掉張金球六顆牙齒……
證人李二香陳述(卷22 ?P17—19)……龍尾后社李過年的母親出殯的時候,李天祿父子去現(xiàn)場擺場子打架,因為李過年牽頭和幾個村民寫了告狀信,告紅樹林補貼款為什么村民一分錢都拿不到。當時,那個場面嚇得請來的法師都沒辦法念經(jīng)了,直到李過年全家人跪下認錯……李旺來兒子結婚的時候,沒有給祿爺家發(fā)紅包報喜,迎親當日,李天祿兒子派人送來了兩個白色大花圈……
證人林珍英陳述(卷20 ?P12—17)……那些土方車的土亂撒,全部流進蝦池,村民李英國就阻擋土方車,叫他不要污染蝦池。馬上,李天祿家大兒子,叫來了五六個帶鋤頭柄的人,李英國的摩托車一下子被打成爛鐵,他也被打得滿臉是血,最后不得不跳進蝦池逃跑……
證人蘇清柱陳述(卷26 ?P7—10)……因駕駛十八米長貨車到龍庭村高遠紙品廠載貨,出來后被一輛黑色小車擋道,其下車觸碰該車,期望報警引出主人移車讓道,結果沖出七八個銀發(fā)青年,砸爛貨車窗、踩斷其胸骨,最后找中間人說情賠禮道歉才放行……
證人黃學蓮陳述(卷26 ?P10—12)……其夫走在村委路口,一輛白色小轎車開過,后視鏡剮到他的手臂,其夫罵了一句,吐了一口口水(其實根本看不出來)。他不知道是村主任的老婆開的新車。晚上祿爺叫其夫馬上到他公司去。其夫不敢不去。其見其夫深夜未歸,就過去尋找,其夫已經(jīng)在公司車輛辦公室,被幾個銀發(fā)年輕人打得臉部紅腫,他們要他把車后頂舔一遍,把唾沫舔干凈。其火冒三丈大罵祿爺,拉起其夫就走。沒想到,祿爺上來就是一耳光。其與其夫都嚇呆了,沒想到,李天祿連女人也打……
證人胡松林(卷27 ?P41—43)……恩留灣區(qū)幾乎所有工廠的工業(yè)廢品都是李天祿妹夫在壟斷回收,乾龍電子集團(港資企業(yè))不賣工業(yè)廢品給他們,乾龍負責人的路虎車就被祿爺手下的銀發(fā)幫給砸爛了。砸車小弟,被抓后很快就無罪釋放了……
證人陳東美……
證人屠小英……
證人李英國……
證人李國威……
證人陳四?!?/p>
秘密證人1——
秘密證人2——
秘密證人3——
……
罄竹難書大概就是指這樣如山的控訴證言了。在這本厚如辭海的判決書里:
李天祿數(shù)罪并罰,被判處十八年有期徒刑,罰金一百二十七萬;
李海獅數(shù)罪并罰,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罰金四十四萬;
李海龍數(shù)罪并罰,被判處十四年有期徒刑,罰金四十四萬;
……
在監(jiān)外執(zhí)行的李天祿,成天在床上用他受損的腦袋瓜憤懣追怨:這一切,就是因為李海山不在了。如果他還在,誰敢撼動我龍庭金龍?作惡者從不思量多行不義必自斃的老話,而賬總是要還的。他當然不知此次,警方矢志不渝要徹底搗毀李氏黑惡勢力的恒心與毅力。
從北京飛往伊爾庫茨克的航班上,五個結伴旅行的聲樂學生總在關注一個獨行者。這四女一男大學生模樣的旅行人,在候機長椅上,就注意到了那個落落寡合的中年男。他沉默、陰郁、禮貌,耳朵里始終有耳機。有個耳尖的姑娘,告訴同伴,他在聽《貝加爾湖畔》。因為目的地一致,且看他腿腳不便,年輕人熱情拉他入伙同行。雙方在伊爾庫茨克下榻地不同,但在奧利洪島,年輕人們再度和他相遇,并下榻于同一個推窗即景的、屋頂積雪的小旅館,隨后,他們又一同前往奧利洪島北部。女大學生們對這個深沉而瘸腿的同胞,母愛友愛情愛各種溫暖關注。男人似乎更加退避。他耳朵里始終塞著耳機,一副謝絕打擾的姿態(tài)。一月份是貝加爾湖旅游的淡季,游客很少。湖面已是厚冰。就這么幾個中國人伴行在冰天雪地的貝加爾湖畔。如此朝夕相伴,男人依然是沉默寡言、用語淡漠簡省。
第三天,他們乘破冰船登上奧利洪島北部。看到藍冰的時候,大學生們欣喜欲狂,在冰上飛旋追逐狼嚎。中年男子趴在藍冰上,對準冰下,拍了好多照片。后來他仰面看天,一動不動。一個活潑外向的女大學生,邁著歡樂的舞步走近,突然彎腰,摘掉男子耳朵里塞的耳機,塞進自己耳朵。女學生對同伴歡悅叫嚷:——又是《貝加爾湖畔》!
中年男子牽牽嘴角,輕淺的笑意,只是禮貌地告訴對方:他沒有生氣。
后來,他們一起倚靠在巨礁旁等候日落。他們一起面對灰藍中逐漸泛出微紅的天空,看著冰面上反射著越來越濃烈的橘色;遠遠的前方,橫亙在天空與遼遠湖面間的山脈,也由灰湖藍色轉為灰棕、深棕色,天空則泛出大片的金暉,原先灰藍云系,也轉為漫天絲狀紅霧,長空如火。年輕人歡呼尖叫,小伙子、姑娘都含著手指,在打響亮的呼哨。
他們相約,明天一早,要看貝加爾湖畔的日出。
他們的中年同伴,早已經(jīng)避開年輕人的喧騰,獨自走向巨礁的另一邊。
次日,曙光初白,許多淺灰色的條狀流云,還不及撤出夜場,旭日已是紅光開道,漫天是奶藍色,潔白的輕質(zhì)晨云,為日出準備了最純凈的美好天空。
中年男子并沒有欣賞日出的打算,當熱情活潑的女學生們把這名同胞強行拽出屋子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金色的晨風從貝加爾湖的冰面吹來。大學生們的歌聲是突然襲來的,男大學生的口琴,一下子就把孤獨者導往他熟悉的心路;女學生們憑著細膩感情及專業(yè)樂感,把旋律詮釋得溫暖深情而豐富,在純凈遼闊的冰雪中,折光閃耀著無限的憂傷。小旅館俄羅斯女主人置身隊列,在幫忙打節(jié)拍:
在我的懷里,
在你的眼里
……
多少年以后 如云般游走
那變換的腳步 讓我們難牽手
這一生一世 有多少你我
被吞沒在月光如水的夜里
本來一直在耳機里聽著男歌手歌唱的人,猝不及防地和這些顯然專業(yè)的合唱女聲相遇,他的心忽然就緊縮起來,緊縮著、不斷緊縮著,就像被高壓警棍電擊,隨后那顆孤獨焦裂的心就爆燃了。在那清澈、甜美和聲所刻畫的意境里,他第一次聽到了球童包括但不止于愛情的、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與向往。
……
多想某一天 往日又重現(xiàn)
我們流連忘返 在貝加爾湖畔
多少年以后 往事隨云走
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這一生一世 這時間太少
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
小旅館門口,靠在覆滿積雪的木護欄上的男人,一直面對金色冰面的朝暉。那些特意獻歌于同胞的美好學生們,不能分辨他是在欣賞歌聲、欣賞冰雪朝陽,還是在欣賞在晨風中歡樂追逐的幾條狗。沒有人注意到,男人的墨鏡下面,一顆淚珠沿著鼻梁無聲滑落。
原載《當代》2018年第2期
原刊責編 ?石一楓
本刊責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