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朋
(惠州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米歇爾·福柯和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在關于空間意識形態(tài)問題上的闡述有諸多契合之處,他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殊途同歸,以詹姆遜的理論觀照???,可以發(fā)現(xiàn)??路礆v史主義的“非連續(xù)性”理論背后持續(xù)的歷史蹤跡,此外也可以看到福柯批判理論的界限,這個界限正是詹姆遜開始其批判事業(yè)的地方。
??抡J為傳統(tǒng)社會曾經的權力展示、暴力血腥,政治階級斗爭、壓迫、排斥被內化到無法看見的微觀政治層面。對??聛碚f,這是一個主體已經死亡的時代,然他所描繪的權力關系作為一個沒有主體的網狀結構,實際上卻不斷遭遇資產階級統(tǒng)治力量的挪用,并使自身成為這個權力關系的中心和合法主體,同時又通過意識形態(tài)將其對立面召喚和質詢?yōu)橐环N“臣服”的主體。這一被召喚和質詢的主體實際已經成為一種被動的,虛假的主體,真正主體在這一過程中陷落。虛假主體以壓迫性的姿態(tài)占據(jù)了真實主體的位置,才引起諸多后現(xiàn)代反叛;而真正的主體,作為本我,作為本能的欲望沖動或無意識——真正意義上的叛逆者,拉康認為它已被置于語言符號之中,變成了無數(shù)浮動的能指碎片。真正主體就是這樣被虛假主體所占據(jù)。
??聫氖碌墓ぷ魇桥Πl(fā)現(xiàn)歷史中被淹沒的諸多細節(jié)和真實,顛覆傳統(tǒng)的主體(虛假主體)權威。但其批判性工作在最富有成效的時刻發(fā)生了終止,他揭示了虛假主體的死亡,卻疏忽了真正的歷史主體依然在他解構的廢墟中微弱低沉地喘息,他以巨大的理論震懾力同時摧毀了人類主體的真正潛力。因此,如何重構新的主體,成為詹姆遜繼續(xù)探索的動力。詹姆遜通過挖掘出“政治無意識”,在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之間找到了一種辯證關系,為重構新的主體提供了立足的依據(jù)。
盡管??率冀K強調一種“非連續(xù)性”,使人誤以為他放逐了“歷史”。在他所稱之的“規(guī)訓社會”中,權力關系運作于上層建筑中,和基礎結構相去遙遠,但隱隱中不斷閃爍著歷史的蹤跡;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規(guī)訓技術參與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為剝削制度創(chuàng)造了基礎條件。因此,在??碌睦碚撝校瑱嗔﹃P系與基礎結構是相互支持、相互嵌套的關系,只是??聻橥怀鰵v史連續(xù)性中的非連續(xù)性研究,將其單獨分離出來從而造成一種專注非連續(xù)性的獨斷論錯覺。實際上,歷史作為一種潛在的基礎,始終內在于??碌睦碚撝小U绨柖既暦Q,它是一種“缺場”的歷史。
在福柯著作中,看到的大多是差異、斷裂、懲罰、技術、策略等話語,仿佛權力運作只是一座“空中花園”;但也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些概念卻經常又與馬克思的一些術語,比如生產力、生產關系、生產方式、勞動,以及與之相關的奴役、統(tǒng)治等有著忽明忽暗的微妙關系,并且在對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上,與馬克思也有著高度的一致性。如果說福柯只是想專注于對差異和非連續(xù)性的研究,那么對福柯的解讀則不能止于此層面,而應在辯證的整體性視野中來俯察福柯是如何繞到宏觀歷史的背后探究其中的微觀技術的,又是如何在整體性立場的背面發(fā)現(xiàn)事物的差異的。馬克思的整體性視域作為一個參照系已經悄然映現(xiàn)于福柯的理論背景之上,“歷史”已經偷偷溜進了福柯的著作。
因此,??虏⒉皇且粋€只強調“非連續(xù)性”的“反歷史主義”者,他認為自己在《詞與物》中從不言而喻的非連續(xù)性出發(fā),只不過是試圖質問這種非連續(xù)性是否為一種真正的非連續(xù)性,或者需要經歷怎樣的轉型,才能使一種類型的知識發(fā)展為另一種類型的知識;他說“就我而言,這根本不是在強調歷史的非連續(xù)性。恰恰相反,這是把歷史的非連續(xù)性作為一個疑問提出來,并力圖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的研究同‘非連續(xù)性的哲學’恰好相反[1]26”。由此來看,??吕碚摫澈箅[約閃爍著“歷史”的幽靈。這意味著,對一切文化現(xiàn)象的閱讀如果沒有將基礎結構考慮進去,都無法得出深刻的認識;“不把福柯有關在‘懲戒社會’中的權力關系理論的基本概念與剝削理論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那么這些概念只能是盲目的[2]19”。??聦Ο偘d史和監(jiān)獄誕生史的研究就是以西方社會生產方式的發(fā)展為線索的,其權力關系也是隨著生產力的變遷而改變的。
相對于統(tǒng)治階級的“官方歷史”,??路磳Φ氖且环N“虛假的歷史主義”,它不過是一部“理性”的統(tǒng)治史,《瘋癲與文明》的任務就是“撰寫一部有關這另一種形式的瘋癲的歷史”[3]前言:1。即一種被壓抑、排斥,不斷變化著的,在理性的獨白面前始終沉默的歷史。在他看來,蠻荒狀態(tài)下不可能出現(xiàn)瘋癲,瘋癲只能存在于社會之中,即理性戰(zhàn)勝非理性而居于統(tǒng)治地位時。比如在15、16世紀資本主義經濟開始出現(xiàn)萌芽,世界市場現(xiàn)出雛形,而航海業(yè)的發(fā)展則使“愚人船”成為可能;“愚人船”是流放,也象征著瘋癲者去尋找理性的過程,這種放逐同時還是該時期人們探求真理和未知世界的象征。對于這些開拓者來說,“瘋癲”是矛盾的,意味著智慧、勇敢,也意味著冒險、痛苦和死亡,它反映了西方世界從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革時期的復雜社會情緒。
??虏⒉徽J為對瘋癲的禁閉是出于表面上的減少其經濟發(fā)展帶來的社會后果,以及控制勞動力市場的作用,相反經濟機制的困境似乎無足輕重。毋寧說,它是出于一種倫理的或道德的要求,或是一種“經濟和道德交融的禁閉要求[3]52”。因此,總醫(yī)院具有道德地位,它作為一個道德機構負責懲治某種道德“阻滯”,是一種經濟措施也是一種社會防范措施。而一切道德不過是資產階級維護自身利益的意識形態(tài),道德即理性主義對非理性的戰(zhàn)勝——也即所謂的“官方歷史”。
對待瘋癲的態(tài)度隨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fā)展而變化,它不具有一種本質屬性,而僅僅是一種技術、策略。??抡J為懲罰機制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不斷增長而逐漸形成,微觀權力物理學雖然高居于上層建筑領域并運作其中,但權力關系并非超驗的,它作為一種政治技術學是為了能夠反過來促進資本主義經濟政治的穩(wěn)定,或者正如福柯強調的,“懲戒并不只是用來再生產生產關系,實際上它是‘生產方式的一個組成因素’[2]31”。最終對??碌拈喿x無可避免地趨向了歷史,“懲戒在歷史上的出現(xiàn)在這里是被從階級斗爭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社會建設角度思考的。此外,??掠们宄貌荒茉偾宄恼Z言表述說:強制體制是‘監(jiān)控與維持生產關系的政治工具’[2]29”。在這里,連續(xù)的政治目標已經昭然若揭:從宏大的暴力場景到微觀權力技術學;從把公開處決看做為一種政治運作到規(guī)訓社會隱蔽的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目光”,一切都隨著資本主義歷史的發(fā)展逐漸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并趨于無法察覺,成為被人們接受、內化和遺忘的“無意識”。
在后現(xiàn)代規(guī)訓社會中,這一被壓抑的歷史——在詹姆遜看來正是隱秘的“政治無意識”,它像一架無限活力的生產機器,不斷生產著表征自己的各種癥候,一方面顯示了其作為合法性因素而遭受壓制的不滿,一方面也不斷被統(tǒng)治階級主體所利用、改造。在此,我們可以看到福柯論述的“知識-權力”所具有的二重性功能和辯證關系。
德勒茲和瓜塔里將欲望看作一架生產機器,將欲望之流從弗洛伊德的家庭生活關系中解放出來成為一切力量的生產來源,認為欲望是非表意符號系統(tǒng),而是一種物質性的生產機器,它使得無意識之流在社會領域中得以產生;德勒茲與瓜塔里甚至把經濟也一并納入到了欲望及其生理力量的物質性當中,聲稱“欲望創(chuàng)造了一切社會和歷史現(xiàn)實,而且是社會基礎結構的一部分[4]114”。德勒茲看來,欲望機器所提出的問題不是意義問題,而是如何運作問題,它“不表現(xiàn)什么,它只生產[5]109”。
??碌囊?guī)訓社會與德勒茲的“欲望機器”有諸多相似之處。最為突出的就是其生產性。福柯的權力技術分析對“生產”有了新的認識,即在技術革命的今天,一切生產都需要通過技術(以機械化、機器化取代人的體力)才能獲取最大的生產效率——包括知識的產生。全景敞視主義的規(guī)訓社會作為一架“神奇的機器”不斷地生產著權力關系;無論人們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來使用它,都會產生同樣的權力效應。
但福柯的權力并非是單向度的,它無聲地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比如滲透進生產機制中,成為控制生產的力量。這時不能再使用二元對立的思維來判斷什么是權力,什么是知識。相反,過去的懲罰措施演化為監(jiān)視、操練、教育,它不僅僅是進行鎮(zhèn)壓、防范、排斥和消滅的“消極”機制,“實際上,權力能夠生產。它生產現(xiàn)實,生產對象的領域和真理的儀式[6]218”。權力混跡于知識的生產過程中,成為一種隱藏的、進行運作的策略、調度、技術、計謀。它不再是被君主所占有的某種壓迫力量,而是沒有主體的,無處不在的流動力量。??聰喽?,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權力制造知識,知識為權力服務。因此,對士兵的操練以及對舉槍射擊步驟的分解學習,是對肉體的操縱,也是對一種知識的獲得,這種知識可以用來保衛(wèi)國家和民族,而軍隊的檢閱和不停地反復運動則標志著一種龐大的戰(zhàn)術知識的發(fā)展;醫(yī)生的知識能夠給病人帶來健康,也能更好地控制病人,醫(yī)院變成了訓練所,它體現(xiàn)了一種權力關系的顛覆和一種知識系統(tǒng)的建構。
權力關系無孔不入,但它通常被占支配地位的階級所掌控,成為實施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的重要策略,滲透進阿爾都塞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同時權力關系也構成了一種生產機制,它們是多點散射的,點與點處于相互影響的關系中,不同的點之間流動的力量關系構成了一種“圖式”。德勒茲認為??碌膱D式論(diagrammatisme)類似于康德的模式論,“在自發(fā)性與感受性這兩種不可化約的形式之間,圖式論確保了知識得以產生的關聯(lián)?!辈⑶遥橄蟮乜紤]權力,它不說也不看,它來自“底層”,“然而,它本身雖不說也不看,卻促使看與說”[7]85。權力是沉默的,但卻是知識得以生產的保證,它是作為一種生產機制在制造權力關系的同時促使知識誕生的。
權力的非暴力、非壓迫特性并非要我們忽視它的消極作用,實際上,權力像一只狡猾的鼴鼠生活在地下隨機施行計謀,權力技術的運作隨著生產力的改變?yōu)檫_到更為顯著的效果而不斷調整、采取適當?shù)牟呗?,不同的生產方式下權力關系的圖式都有巨大的差別。而不變的是它促使知識產生并為自身的存在生產基礎經濟條件,知識在某種程度上被利用而附上意識形態(tài)性,并反作用于本時代的基礎結構。那么這時可以說,“如果懲戒技術只在與特定歷史情況下(即19世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超速運行的歷史情況下)的剝削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才有意義的話,那么這些技術(在??碌慕嬛校┎粌H只屬于上層建筑。甚至可以說它們在基礎結構本身中發(fā)揮著作用,因為它們創(chuàng)造生產力,也就是說為剝削制度創(chuàng)造基礎經濟條件[2]34”。因此,權力關系和基礎結構雖分離,但非決然獨立,它們是相互嵌套,相互影響的,基礎結構只有通過權力關系的結構才能對知識產生影響,反之亦然;權力和知識之間構成了一種相互依附、相互促成的辯證關系。
權力—知識的生產機制所具有的辯證關系,仍然源于基礎結構,這個基礎結構就是詹姆遜所說的被壓抑的或缺場的原因——“歷史”,也即“政治無意識”,它決定了權力關系作為一種生產機制而存在。因而僅僅說權力關系是一種策略是不夠的,盡管這種策略是無主體的、不斷流動的、無形而無處不在,但它卻造成了兩種后果,即“權力操控”和“知識”。權力沒有主體,卻具有使用權,它掌握在不同的主體手中就會發(fā)揮不同的功能。這就要考慮掌握權力關系的階級力量和經濟基礎,它們決定著或者說生產著一切社會文化及其形態(tài)。
圖1 “政治無意識”意識形態(tài)、烏托邦的辯證關系與權力-知識的二重性
在詹姆遜看來,“政治無意識”是文本生產的潛在機制,它因為本身所具有的烏托邦理想、真實性或合理性而遭到壓制,從而以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癥候表現(xiàn)出來,作為歷史的“政治無意識”所具有的二重性,即烏托邦與意識形態(tài)的辯證關系,就決定了一切文化現(xiàn)象必然也具有這兩種特性。因為權力關系同樣作為一種生產機制,它產生權力的同時也產生知識,可以說,這即是“政治無意識”二重性所產生的間接后果;進一步說,權力與知識是辯證統(tǒng)一、相互包含的,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也是辯證統(tǒng)一、相互包含的,正是基礎結構的“政治無意識”這一生產機制作用于權力關系,從而產生了權力(意識形態(tài))和知識(烏托邦)(如圖1);??碌闹R—權力結構是詹姆遜建構的龐大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此,在這一問題視域內,如何掌握權力關系的主動權,確立主體在知識—權力辯證關系中的中心位置,成為控制權力關系的主體力量,是真正主體抵制規(guī)訓社會統(tǒng)治階級虛假主體,進行階級斗爭的重要策略。
??聦臻g意識形態(tài)的論述是詹姆遜建構其空間理論的一個基礎,正是在??碌那疤嵯?,詹姆遜開啟了重建主體的工作??臻g原屬于“自然”領域,是一個“前歷史”的層面,因此,長久以來一直是被忽視的領域。但??抡J為在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間之后,空間問題才作為歷史—政治問題浮現(xiàn)出來,因此,應該寫一部關于空間的歷史?!翱臻g的配置問題與經濟政治的目的密切相關[1]151”,具有必然的意識形態(tài)特性;“全景敞視主義”的監(jiān)視手段在社會中的運作是一種“無面孔的目光”——似乎有上千只眼睛分布在各處,流動的注意力保持著高度的警覺,被監(jiān)視者的一舉一動都被清楚地觀察到。正如巴特在《埃菲爾鐵塔》中指出的:“鐵塔鳥瞰著巴黎[8]6”。每一位游覽者都可在瞬息之間將一幅鳥瞰圖景盡收眼底,這種空間視覺能夠獲得前所未有的掌控全景和超越地面的快感。這種自上而下的力量生成了一種權利關系網,德勒茲認為它是一種圖式,圖式就是力量關系的地圖,是密度與強度的地圖。
然而這幅地圖上沒有主體,或者說主體的位置空缺在那里等待填充,當權力關系被某個主體所利用,它便形成一種權力關系系統(tǒng),構成一種等級層次。福柯認為權力體系都具有金字塔式的結構,有一個最高的頂點,最高點與較低級的要素處于相互支持、相互制約和相互維持的關系中。德勒茲則把權力關系的圖式視為一臺抽象的機器,“這是一臺幾乎眼盲目聾的機器,即使必須經過它我們才能看、才能說[7]36”。這臺機器有無數(shù)點,每一個點都是一個空缺的地理位置,每一個位置都在召喚著——即阿爾都塞的質詢——受支配的、服從的主體。
權力關系的金字塔結構本身是中性的,可以被安插進任何人的目光——統(tǒng)治者、教父、游客等等,當這些目光占據(jù)了這一制高點的位置,它即刻成為監(jiān)視的主體,因此問題在于誰掌握或占據(jù)了這一制高點。在看似去政治化的后現(xiàn)代規(guī)訓社會中,“瞭望塔”隱遁或混跡于人群中。??抡J為長久以來始終占據(jù)了主體據(jù)點并不斷發(fā)布權威的人或階級,是西方社會中所謂的“理性”,代表文明的官方話語,或者就是所謂的支配階級,他解構了資產階級虛假主體的統(tǒng)治權威和真理,使權力關系成為一個等待填充和挪用的網狀軀殼。但??略诖私K止了理論的探索,沒有積極將與資產階級相對的無產階級和人民建構為新的真正的主體,他“對建立憲政政府,轉移國家權力,‘從思想上由君主主權轉變?yōu)槿嗣裰鳈唷瘺]有做任何實質性的討論[9]16”。這恰是詹姆遜開始其事業(yè)的地方。詹姆遜對福柯理論進行了整合與接力,他已充分認識到在后現(xiàn)代社會人們參與積極行動及斗爭的能力消退了,人們需要重新界定自我及集體主體的位置。
詹姆遜認為后現(xiàn)代的空間化導致了一種混亂感、無位置感,就建筑來說如“鴻運大飯店”構成了一個整體的空間,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小型的都市,它有巨大的反射玻璃幕墻外殼,以排斥建筑物以外的都市現(xiàn)實,你無法透過這道墻看到里面的世界;而在其內部,由于其特殊設計,你無論身處大堂的哪一處都無法辨別方向。這樣的空間使人無法用體積的語言來體驗,它有一種深層的壓抑,“一旦置身其中,我們便無法以感官系統(tǒng)組織圍繞我們四周的一切,也不能透過認知系統(tǒng)為自己在外界事物的總體設計中找到確定自己的位置方向[10]497”。但在這一空間之外,設計和使用這種建筑空間的主體卻能夠從更加宏觀的視角,把握他人和自我的一種位置關系,就像處在監(jiān)視塔上那樣清晰透明。這種主動或被動,支配或被支配的關系在共時層面或特定空間中是固化的,穩(wěn)定的,沒有時間或另一種中介的介入,它們不存在相互轉化的可能。福柯的地圖從反面提供了新的認知,即他通過對人文科學知識考古學研究揭示了資本主義主體性問題的實質不過是一種行使權力關系的“壓制性主體”,以及在被統(tǒng)治階級中被建構起來的“虛假主體”,而他所反對的“歷史”正是理性統(tǒng)治的歷史,對“虛假主體”的建構不過是“以表面的個人自由的獲得作為一個不可避免的歷史代價,來掩蓋其中的權力爭奪實質,并由此達到逐漸剝奪個人自由、實行全面宰制的最終目的[11]215”。福柯的權力關系不具有主體的本質屬性,它具有使用權,在此層面上談及的主體是使用者主體,非所有者主體。權力關系作為一種策略和技術,誰使用它,誰就能實施控制能力。這意味著掌握權力關系的主動權,并進一步建構階級或自我的真正主體是現(xiàn)實的。詹姆遜對??碌臋嗔﹃P系圖式所形成的地圖加以重新利用(如果我們不利用它,敵人就會利用它),并在其空間繪圖術基礎上做了進一步思考。
由于主體和客體,支配和受支配在共時的空間中是無法轉換的,固化且非辯證的結構關系,要將傳統(tǒng)的二元關系進行辯證轉化必須想象一個第三者,一種能夠使主客體真正構成辯證關系的結構性主體(這里且稱之為“中性主體”,它依據(jù)嵌入主體屬性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依據(jù)這個主體進行符碼轉換,將平面化的空間轉換為立體的辯證空間,從而重建真正主體的認識能力。這個結構性主體就是與共時空間相對的歷史,它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下被物化的力量無情地驅逐到地下,成了“政治無意識”,盡管這一歷史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但無論在??禄虬柖既抢锒际亲鳛椤叭眻觥钡脑蚧騾⒄?。詹姆遜就是要挖掘出這個“缺場”的歷史,利用其符碼轉換的中介功能,重新繪制一種有利于真正主體對抗虛假主體的階級地圖。
“政治無意識”具有雙重屬性——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當權力關系中的據(jù)點被資產階級統(tǒng)治或占據(jù),嵌入其中的主體則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詹姆遜通過“政治無意識”的辯證法原理找到意識形態(tài)主體的對立面,即挖掘其內含的烏托邦思想——烏托邦思想中包含著真正主體性的因素,它能夠有效抵制意識形態(tài)的過分膨脹及其對個體與社會群體帶來的政治壓制??梢哉f,“政治無意識”是幫助重建真正主體的策略或立足點,通過它的中介作用,才能在意識形態(tài)中發(fā)現(xiàn)其對立面,即內含的合法性因素烏托邦,并將其作為重建主體的依據(jù)?;蛘哒f正是通過對“政治無意識”在客體內部的定位,認清了文化整體的全部面貌,以及自身所處的位置,并更好地進行各種文化政治實踐。因此“政治無意識”是詹姆遜在文化研究領域回到“整體”并嘗試重新建構真正主體的一種嘗試和努力,他相信“主體擁有必然的能力克服所有的錯誤意識,并且將自己從資本主義災難的控制中脫離出來[12]381”。
詹姆遜將這一思想廣泛應用到后現(xiàn)代社會,面對后現(xiàn)代的空間化,他認為阿爾都塞促使人們以社會空間的概念來重新思考特定的地理學和繪圖學上的問題,必須為自我及集體主體的位置重新界定,合時的在社會和空間的層面發(fā)現(xiàn)及投射一種全球性的“認知繪圖”。這就是“認知繪圖”美學,即在后現(xiàn)代空間中重構一個真正主體,這個主體作為一種認識策略,在后現(xiàn)代空間中發(fā)揮了抵制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的功能,“認知測繪是一種必要的意識形態(tài)法則,社會必須對這個法則加以利用,以從資本主義造成嚴重損害的控制中找到自我[12]383”。因此,只有在充分地掌握了認知地圖基本的形式后,才能找出自己跟本地的、本國的以至國際上的階級現(xiàn)實之間的現(xiàn)實社會關系——盡管這一主體是某種階級主體或社會主體;“認知繪圖”將幫助廣大無產階級重新建立一種“階級意識”(或“主體意識”),認清各國家、社會所處的位置和彼此之間的關系,從宏觀上再次確立主體的位置,這個主體就是被資產階級虛假主體一度置換和壓制的真正主體。綜上可見,詹姆遜的空間意識形態(tài)和主體重構,是對福柯思想的接力和進一步深化,同時也表明了福柯思想在整個社會文化中的深刻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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