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祥英
初夏,我路過河邊見有人在河里打撈水草。塵封的記憶像打開閘門的水一般涌上心頭。
小時候,為了養(yǎng)活我們姐妹四個,媽媽常去舅舅家弄點食物填飽肚子。我家與舅舅家看上去好像很近,望得見對方的村莊,但因兩村中間隔了一條河,須繞到鄰近的一個村莊兜個圈子,當?shù)厝朔Q之為“近遠路”,走路一個小時,搖船水路半個小時。
那是我第一次坐船,上船時先要走木跳板,跳板隨著河水的流動而晃動。媽媽見狀,把我扶到了船上。媽媽早已為我準備好小板凳,我趴在船邊把手里的綢帶放到河水里,只見綢帶隨著船的前進一個勁兒地往后退。正玩得入神,忽聽媽媽在船上呵斥:“好好坐著,手不要伸出去,看前面掛機船來了。”話音剛落,木船已在晃動,河水激起陣陣浪花,好像要把木船給掀翻似的。這條河是一條主流,河里掛機船多,浪大,稍不留神,就有撞船的可能。在緊張、提心吊膽中木船終于駛入了舅舅家那個村的古老小河。小河彎彎曲曲的,河面寬,河灘淺,兩邊長滿了水草,中間留了一條狹窄的水路。姐姐在幫忙,我卻在玩水草,聽說那種水草叫水浮蓮,開著淡紫色的花,葉柄下面是紫紅色葫蘆狀的氣囊,好看極了。我問媽媽:“河里為什么有這么多水浮蓮?”媽媽說:“水浮蓮也叫水葫蘆,長得快,能喂豬,生產(chǎn)隊把它用作豬飼料,聽說還是從國外引進來的呢!”
舅舅、舅媽見我們到了,立即迎了出來。在后客堂織布的小表嫂看到我們,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兒,跟舅媽一起淘米,洗菜,做飯。小表嫂人勤手快,不一會兒工夫,六菜一湯就端上了飯桌。吃飯的時候,小表嫂招呼我們不要客氣,還不時把好菜葷菜往我們飯碗里送。舅媽逢人便夸自己的小兒媳婦脾氣好,手腳勤快。
有一年的春節(jié),我們?nèi)ゾ司思遥菚r候小表嫂結婚才一年多,她非要留我們過夜,稻柴打地鋪,從衣櫥里拿出自己從娘家?guī)淼男卤蛔印P”砩募迠y箱子里拿出幾塊自己織的布料,讓我們姐妹幾個做新衣服穿。我的高興勁兒最足,平時總穿姐姐們的舊衣服,這回終于有自己的新衣服了。那一晚,我睡得特別香甜。
天有不測風云。那年,生產(chǎn)隊長派小表嫂等人搖船去鎮(zhèn)上糶麥。由于天氣不好,麥子沒有曬干,糧庫不收。在返回的途中,船已搖進自家門前的那條小河,眼看就要到家了,一陣狂風將船吹向一邊,由于河里的水浮蓮多,小表嫂使勁兒地搖著船,突然櫓繩斷了,小表嫂重心前傾,頓時栽入河中。船上的鄉(xiāng)親亂作一團,會游泳的紛紛下河去找人,不會游泳的用撐船的篙子尋人。本村的、鄰村的鄉(xiāng)親們聞訊都匆匆趕來,幫忙尋找。由于水浮蓮長得太茂盛,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舅媽早就哭成淚人兒,小表哥哭著也想下河去,被眾鄉(xiāng)親攔住了。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尋找,原來小表嫂跌入河中時,被茂密的水浮蓮纏住了身,透不出水面,可憐的小表嫂就這樣淹死了。
舅舅一家老小在小表嫂剛過世的幾天里,天天跑到小表嫂被淹死的地方哭喊。舅媽攙著抱著兩個孩子,沒幾天工夫頭發(fā)全白了。一天,小表哥經(jīng)過小表嫂離去的傷心地,坐在草地上嚎啕大哭,想一死了之。僅半個月工夫,小表哥原來厚實的身板變得單薄、瘦削,臉色蒼白,眼皮浮腫得成了中藥丸的蠟殼兒。在一旁干活兒的阿姨、阿婆都奔過去勸慰小表哥,“阿弟勿要哭,你老婆死了是很傷心,我們也傷心,可家里還有兩個小的要靠你養(yǎng)大成人,快回去吧,千萬不能做傻事喲!”
如今,隨著城鄉(xiāng)一體化的進程,舅舅家的那個村莊全部拆遷了。想起可親可愛的小表嫂,我就情不自禁地憎恨起水浮蓮來。愛也好,恨也罷,水浮蓮的影子成為我心中抹不去、擦不掉的悲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