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摘要]通過對王祥夫《米谷》、馬笑泉《迷城》、關仁山《金谷銀山》、石一楓《心靈外史》、魯敏《奔月》等作品的深度細讀,分析了2017年度中國部分長篇小說究竟是以怎樣的思想藝術方式聚焦表現(xiàn)日益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
[關鍵詞]現(xiàn)實生活;苦難命運;文化立場;精神世界
從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長篇小說就已經(jīng)成為當下時代最重要的一種文體形式。2017年,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勢依然得到了很好的保持。其中,值得注意的作品主要包括劉慶的《唇典》、范遷的《錦瑟》、石一楓的《心靈外史》、張翎的《勞燕》、魯敏的《奔月》、宗璞的《北歸記》、嚴歌苓的《芳華》、阿乙的《早上九點叫醒我》、陳永和的《光祿坊三號》、梁鴻的《梁光正的光》、陳彥的《主角》、紅柯的《太陽深處的火焰》、任曉雯的《好人宋沒用》、陶純的《浪漫滄?!?、馬笑泉的《迷城》、李佩甫的《平原客》、須一瓜的《雙眼臺風》、范穩(wěn)的《重慶之眼》、王祥夫的《米谷》、關仁山的《金谷銀山》、喬葉《藏珠記》、田中禾的《模糊》、陳斌先的《響郢》、閻連科的《速求共眠》、傅星的《怪鳥》、黃孝陽的《眾生·迷宮》、那多的《十九年間謀殺小敘》、周梅森的《人民的名義》、徐曉的《請你抱緊我》、傅澤剛的《卡博瓦拉》、徐兆壽《雞摩羅什》、李亞《花好月圓》、禹風《靜安那一年》、程青《綠燈籠》、劉震云《吃瓜時代的兒女們》、杜文娟《紅雪蓮》、修白的《金川河》、張新科的《蒼茫大地》、周榮池的《李光榮下鄉(xiāng)記》、郝汝椿的《合盛元票號》等。細細地檢視這些長篇小說,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相當一部分作家都把自己的關注視野,投射到了日益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領域。
首先進入我們關注視野的,是王祥夫的長篇小說《米谷》。小說所聚焦表現(xiàn)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女米谷進入城市之后的苦難命運遭際。米谷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悲慘命運,是伴隨著兒子福官的被惡意搶奪而拉開帷幕的。質(zhì)而言之,無端地剝奪并戕害米谷以及小年輕這一對貧賤夫妻的,可以說分別是資本與權力這樣兩種力量。首先,是資本的力量,這一方面最典型不過的一個代表人物,就是那位飯店老板。福官莫名其妙地被兩個假扮警察的人活生生地從米谷懷里搶奪走之后,米谷夫妻,尤其是身為母親的米谷,頓時陷入到了萬念俱灰的境況之中。為了尋找福官,米谷的足跡差不多已經(jīng)遍布了自己所能抵達的地方。就連小年輕,也因此而干脆不再賣烤羊肉串了。因福官的被搶奪而母性大發(fā)作的米谷,在那個時候簡直就變成了另外一個祥林嫂,在拼命尋找福官的同時,也一再絮絮叨叨地向圍觀的人們講述福官被搶奪的過程。正在米谷夫妻遍尋福官而無果的時候,那個頭戴著油乎乎的鴨舌帽的騙子開始粉墨登場了。這個騙子帶著一張非常模糊的小照片,信誓旦旦地告訴米谷和小年輕,說他在某個地方親眼看到過白白胖胖的福官。只不過,如果米谷他們要想讓福官回家,就必須首先支付給他人民幣五千元整。五千元,對于只能夠依靠賣羊肉串而勉力維持生計的米谷夫妻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就在米谷他們?yōu)榇硕换I莫展的時候,汽車站附近的那個飯店老板以真心相助者的模樣給小年輕出了一個讓米谷賣身的餿主意。天生麗質(zhì)的米谷,就這樣開始了她自己那自始至終都處于被迫狀態(tài)的皮肉生涯。米谷接客的地方,就在小年輕簡陋不堪的那間房子里。米谷躺在屋里的床上,小年輕守在門口,做一次一百。夫妻倆共同努力的目標,不過是為了能夠早日見到被搶奪的福官。
王祥夫?qū)@一場景的設定與描寫,很容易就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沈從文當年的一個短篇小說《丈夫》。妻子在前艙賣身,丈夫卻只能乖乖地躲在后艙?!墩煞颉返慕Y(jié)尾處,在一再耳聞目睹做妓女的妻子受辱的過程之后,原本麻木的丈夫的人性世界終于有所覺醒,帶著妻子離開了花船。倘若說《丈夫》中的丈夫尚且有著人性覺醒的可能,那么,到了很多年之后的王祥夫這里,小年輕的所作所為卻恐怕連人性的覺醒都談不上了。面對著慘遭嫖客凌辱的米谷,小年輕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是:“這個人剛剛一走,小年輕便跳進家把門從里邊關上了:/‘也該我了!/‘也該我了!/‘也該我了!/小年輕大聲說,已經(jīng)把衣服剝光了,已經(jīng)進入了,小年輕把自己的根扎進了米谷的身子?!闭堊⒁猓m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話,但王祥夫卻把她切割成了五個段落(由于王祥夫《米谷》中的段落切割不僅過短,而且也過于頻繁的緣故,所以我們在引用其原文的時候,便在分段處用“/”號特別標出。下同)。除了三個“也該我了”各占一段之外,此前與此后的,也都分別單獨成段。同樣內(nèi)容的話語,經(jīng)過了如此一番切割處理之后,所表達的意思自然也就有所差別。三個緊緊連接在一起的“也該我了”的段落,所強烈傳達出的,正是小年輕某種無法言說的嫉恨與無奈相摻雜的心理。明明是獨屬于自己的美貌妻子,卻要讓別人來享用,小年輕內(nèi)心世界的不舒服,自然可想而知。盡管不舒服,但自己卻又沒有能耐掙來五千塊錢,所以,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了。這里,需要稍稍展開討論的,是一次一百的價位問題。很顯然,對于米谷賣身究竟應該如何定價,在王祥夫的小說里,絕不僅僅只是一個經(jīng)濟問題,同時,也還是一個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問題。米谷也罷,還是小年輕也罷,對于這方面的行情肯定不知情,知情者,只能是那位給他們出主意慫恿他們的飯店老板。最起碼,按照后來梅姐的說法,如同米谷這樣既漂亮又年輕的女性,一次嫖資怎么也得有三五百才行。假若按五百來計算,等到米谷接夠五十次客終于掙夠五千塊錢的時候,身為掮客的飯店老板,最少已經(jīng)從中謀得了多達兩萬塊錢的灰色收入。在一個資本橫行一時的所謂市場經(jīng)濟時代,就連人的身體也都變成了可以用來牟利的籌碼。一個讓人頗感啼笑皆非的錯謬狀況是,真正能夠意識到米谷身體所具商品價值的,不僅不是這身體的主人也即米谷與小年輕,反倒是身為資本象征者的飯店老板。
其次,是權力的力量。權力力量的集中體現(xiàn)者,乃是派出所的警察劉奎。還是在米谷最早的那一次賣身期間,不知是否因為有人專門告發(fā)的緣故,派出所的警察以“打黃掃黑”的名義把米谷抓進派出所整整關了四天。被關了四天倒也罷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米谷竟然在派出所——這一神圣的公安機關,遭受了來自于警察劉奎的數(shù)次強奸。等到米谷就要被放出來的時候,劉奎不僅威脅米谷出去后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自己強奸過她,而且還對小年輕發(fā)出了威脅:“最后,劉奎笑著對米谷說他認識小年輕:/‘就他個小屌操的?整天在那里賣羊肉串,讓他小心點。/米谷的心‘坪怦亂跳起來,她不知道劉奎說這話是什么意思?!?/p>
劉奎是誰?劉奎首先當然是一個道德品質(zhì)特別敗壞的個體,但與此同時,他卻更是一個擁有警察身份的公務人員。特定的警察身份,再加上他身后的派出所,在王祥夫的《米谷》中,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權力乃至于現(xiàn)行社會體制的一種象征和隱喻。作為一名小小的警察,劉奎之所以能夠肆無忌憚地強奸米谷,毆打小年輕,其根本原因正在于他得到了公權力的強力庇護,又或者,這警察劉奎本身,就可以被看作是公權力的一種化身的緣故。這一方面,小說中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一個是,在無故被打并丟失了一條腿的小年輕要去找派出所或者市長討個公道的時候,米谷反復用來阻止他的一句話,就是:“因為他們都是警察?!蹦菃栴}在于,米谷為什么要翻來覆去地重復強調(diào)這一點呢?在我看來,正是米谷的這種反復強調(diào)本身,賦予了“警察”這一名詞作為公權力與社會體制象征的一種普遍內(nèi)涵。其二,也就在姓左的老警察不斷找米谷問話調(diào)查的同時,也有警察劉奎的四名同黨來找過米谷。這些人,一方面對米谷進行肆意的話語侮辱,另一方面卻也更以當初福官的被搶奪而相威脅。福官的被搶奪,一直是身為母親的米谷無法擺脫的心頭之恨,是其內(nèi)心深處一個不可能緩釋的情結(jié)。一旦警察劉奎的同黨以她的孩子做威脅,那米谷最后的無奈屈服,也就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歸根到底,積弱積貧的米谷和小年輕他們,所面對的,其實并不僅僅只是作為個體的劉奎,而是身為國家機器化身的警察劉奎。當米谷與小年輕他們試圖與這樣一套強大無比的國家機器有所對抗的時候,等待他們的,恐怕就只能是萬劫不復的人生深淵了。事實上,受到國家機器強力庇護的,也絕不僅僅只是警察劉奎,即使是那位以資本化身出現(xiàn)的飯店老板,其背后也一樣存在著國家機器的強力支撐。這一方面,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就是,就在假酒案事發(fā)后不久,曾經(jīng)一度被迫失蹤的飯店老板就毫發(fā)無損地再次出現(xiàn)在了城里:“飯店老板在這個春天又重新出現(xiàn)了,他把他的飯店擴大了一下……”明明與假酒案緊密相關,但飯店老板卻不僅沒有受到相應的懲罰,不僅繼續(xù)逍遙法外,而且還在進一步地擴大再生產(chǎn)。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就強有力地說明著飯店老板與社會體制之間可謂是沆瀣一氣的合謀關系的存在。
王祥夫聚焦著底層民眾的苦難命運,而馬笑泉則在《迷城》中把關注視野投射到了官場,寫出了一部具有突出文化意味的政治小說。這部長篇小說之所以被作家命名為“迷城”,首先當然是因為主體故事發(fā)生在湖南迷城縣的緣故。但如果擺脫具象事物的纏繞,聯(lián)系小說的主體故事情節(jié),聯(lián)系迷城縣那樣一種簡直如同霧中謎團一般的社會政治格局,從一種文學象征的意義上來加以理解,那么,此處之“迷”,當是社會政治之“迷”乃至于人生之“迷”的意思。在一部旨在透視表現(xiàn)官場生活的政治小說中,作家的思想觸須,能夠更進一步地抵達普泛的人生層面,充分說明作品本身已經(jīng)溢出了“政治小說”這一類型的框限,具備了某種超越性藝術品格。在我個人有限的閱讀視野中,能夠如同《迷城》這樣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諸因素積極有效地納人到現(xiàn)實官場生活的描寫表現(xiàn)過程中的長篇政治小說,的確似乎還是第一部。這一點,首先突出地表現(xiàn)在文本的敘事話語之中。比如,小說的開端:“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九日清晨,在人云橋頭那家有百年歷史的老粉店品過早粉后,杜華章照例不走主街,而是潛人粉店側(cè)對面的小巷中。這條小巷像一根用顫筆寫出的線條,抖抖地延伸著,時而甩出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弧度,時而又斜逸出另一根線條。無論是沿著它走到底,還是拐進中途連接它的另一條小巷,都會面臨更多的轉(zhuǎn)折和分叉。初到此地時,杜華章曾多次迷失在這些曲折連綿的小巷里。如今三年時光快過去了,雖然能大致理清它們的脈絡,但藏身于小巷中那些數(shù)不清的槽門和院落,對他而言,仍然具有未能窮盡的神秘意味。所以每次吃過早粉后,他都愿意花費數(shù)倍時間沿著這些小巷迂回抵達迷城縣委。他覺得這些小巷就像書法大師王鐸的行草,哪怕是看似隨意的一筆,也具有深沉難言的韻味?!睆男≌f開端的這段敘事話語中,最起碼透露出了如下一些重要信息。其一,觀察者杜華章不是迷城人,而是一位從外地到迷城縣委任職的干部。其二,迷城這座縣城雖然不大,但卻特色明顯。其中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多曲折連綿、旁逸斜出的小巷。以至于,雖然杜華章已經(jīng)在此地呆了差不多三年的時間,卻仍然不能夠全部道出這些小巷的神秘,并因此而經(jīng)常處于迷失的狀態(tài)。又或者,迷城的由來,便與這些總是讓外地人處于迷失狀態(tài)的小巷有關吧。其三,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小說雖然沒有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但卻非常明顯地借用了本身就是主人公之一的杜華章的敘述視角。更關鍵的問題在于,這位杜華章,并不僅僅是一位普通的政府官員,而是一位酷愛傳統(tǒng)書法藝術的知識分子。無論是就其個人書法藝術所抵達的高度,抑或還是就其對于書法藝術及其內(nèi)蘊精神的理解而言,杜華章簡直都可以被稱之為書法家。事實上,并不僅僅是杜華章,《迷城》中的幾位為作者馬笑泉所鐘愛的人物形象,從魯樂山,到梁秋夫與梁靜云父女,都被作家設定成了書法方面造詣很深的知識分子。其中的杜華章與魯樂山兩位,更是有著近乎于相同的工作履歷,在從政之前,他們都曾經(jīng)有過時間不短的教師工作經(jīng)歷。我不知道作家馬笑泉自己的工作經(jīng)歷如何,但根據(jù)他對于杜華章與魯樂山兩位的設定,我愿做出這樣的猜想,那就是,馬笑泉自己不僅有過教師的履歷,而且也一定是一位書法藝術的酷愛者。唯其因為馬笑泉自己酷愛書法藝術,所以,他才會在展開藝術想象的時候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把自己所鐘愛的那些人物形象都設定為熱愛書法藝術的人。話題再回到杜華章,正因為杜華章是一位書法的酷愛者,因為書法已經(jīng)浸透到了他的精神世界深處,所以他才會把對書法的理解隨時隨地地攜帶到日常生活之中,才會時時處處都情不自禁地思考表達書法的相關問題。即以小說開頭處的這一段敘事話語為例,杜華章在走路穿越迷城曲折連綿的眾多小巷時,所不時聯(lián)想到的,要么是書法的線條,要么是如同王鐸這樣的書法名家。另外,當他遭遇突變,內(nèi)心激蕩的時候,也往往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書法藝術。比如,就在得知魯樂山墜樓身亡的消息之后,心緒不寧的杜華章干脆在網(wǎng)上找到了王鐸的行草:“順著那些左沖右突、激烈焦灼的線條看下去,他感覺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情緒被線條所引導、所表達、所宣泄。一幅立軸細讀下來,竟獲得了酣暢后的平靜?!本o接著,杜華章想:“‘后王勝先王,這話雖然偏頗,但確實有合理的地方。王羲之門第高華,很早就獲得了聲名,一生基本平安,王鐸出身貧寒,后來雖然通過苦學得以顯達,但經(jīng)歷了家國巨變,又身背貳臣之名,那種內(nèi)心痛苦與掙扎的深度和強度,表現(xiàn)在筆墨上,確實超過了王羲之。套用前人評價李杜的話,就是‘后王不能為‘先王之飄逸,‘先王也不能為‘后王之沉郁?!比舴菍ㄋ囆g造詣頗深者,自然不可能講出這一番話。但正如你知道的,此處一番話的主體,其實并不是杜華章,而是作家馬笑泉。是馬笑泉,借助于杜華章之口,以一種夫子自道的方式難以自抑地傳達著自己的基本書法理念。
再比如,小說將近結(jié)尾處杜華章與梁秋夫一席談話中對于《易經(jīng)》思想理念的巧妙嵌入。這里的一個基本前提是,梁秋夫老人是一位對堪稱中華思想文化源頭的《易經(jīng)》有著熟稔把握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先是梁秋夫從《易經(jīng)》出發(fā)對于雷凱歌的一種認識和把握:“每個人都處在不同的卦象,不同的爻位,就要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和做法。做過頭就會招來禍患,該做的沒做也會留下遺憾。你們一把手,我也見過幾次,是霸才之相,又處在大有卦位上,本可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但他是多欲之人,私心重,過多地從自己的仕途來考慮問題,可能年紀漸大,也滋生了暮氣。沒能去想可以趁機徹底除去這塊瘡癰。他是怕自己會痛啊。”只要參照一下雷凱歌在迷城縣委書記任上的所作所為及其最后的結(jié)果,就會發(fā)現(xiàn)梁秋夫的所言不虛。倘若他能夠私心更少一點地雷厲風行,那么,恐怕就不會有自己被調(diào)整之后康忠的上位。但相比較來說,更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點,卻還是他對于杜華章的諄諄告誡:“我看,你是處在豫卦的六二爻位上。‘介于石,不終日,貞吉。上下都有石頭,把你夾住了。但你只要保持中正之態(tài),很快就會變得貞吉?!闭f實在話,讀到這里,我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杜華章,而是那位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蔣介石。此前我就知道蔣介石的名字來自于《易經(jīng)》,但也僅止于此。只有在讀到梁秋夫贈予杜華章的這一席話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蔣介石的字為什么會是“中正”二字。卻原來,其中的道理正如梁秋夫所言,因為“介石”意味著蔣介石已經(jīng)夾在了兩塊石頭之間,所以,要想求得一種比較理想的未來,就只能保持“中正”之態(tài)了。唯其不偏不倚,唯其中中正正,才能夠保持兩塊石頭之間的微妙平衡。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在梁秋夫這里獲取了足夠的人生啟迪,忽然意識到自己長期以來存在的一個問題,正是對于雷凱歌的過于依附。正因為頓悟到了這一點,開始日益剛正起來的杜華章,方才最終贏得了上位縣長的難得機會。因為我對于作家馬笑泉的具體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在這里也只能依據(jù)文本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繼續(xù)做出我的相關猜想。依照我的猜想,作為一位生活在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面對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文化這樣的兩個文化選項,假若要馬笑泉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的話,那他毫無疑問會傾向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一選項。說到底,唯其因為馬笑泉自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位堅定不移的擁躉,所以,他才會不僅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各種因素都滲透到《迷城》的文本話語間隙,而且還格外鮮明地彰顯出了自己的價值取向。也因此,盡管我個人非常懷疑杜華章是否真的可以直截了當?shù)丶橙 兑捉?jīng)》的智慧以指導自我的現(xiàn)實人生,但對于作家的如此一種文化價值取向,我卻無論如何都應該保持足夠的理解與尊重。
與更多聚焦于人生苦難的王祥夫、馬笑泉有所不同,關仁山在《金谷銀山》中看取現(xiàn)實生活的,卻是一種相對樂觀的思想文化立場。面對關仁山這部旨在聚焦表現(xiàn)當下時代處于滄桑巨變中鄉(xiāng)村生活的長篇小說《金谷銀山》,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部作品與“十七年”文學的代表性作品,也即柳青那部影響巨大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強調(diào)這一點的根本原因在于,男主人公范少山心目中的頭號精神偶像,就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那位引領鄉(xiāng)親們走上集體合作化道路的梁生寶。小說中先后五次專門提到過《創(chuàng)業(yè)史》。最早一次提到《創(chuàng)業(yè)史》,是在開頭第一章“雪瘋了似的下呀!”中。范少山與前妻遲春英發(fā)生了尖銳的情感沖突:“遲春英急了,把范少山拉桿箱里的衣物拿出來就摔!摔著摔著,就摔出一本書來,舊書,紙都發(fā)黃了。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成立人民公社那陣子,縣上來了工作組,工作組住在范老井家。走的時候,留下了這本《創(chuàng)業(yè)史》。范老井說:‘俺家人都不識字,給俺沒用啊!組長說:‘過些年,你們家就出識字的了,交給他,會有用。范老井就把這本書珍藏了起來。等范少山高中畢了業(yè),出門闖蕩了,就把這部書交給了他。范少山稀罕?。∫恢睅г谏磉??!边@里,首先介紹了范少山與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之間深厚淵源關系的最初建立。因為一直隨身帶在身邊,所以范少山才可以做到對這本書隨時隨地的閱讀。第二次提到這本書,是在第三章“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里,范少山和余來鎖結(jié)伴在北京城里找二槐的時候:“為了省錢,他們找了家最便宜的地下室小旅館住下。這讓范少山想起了《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買稻種的梁生寶。他敬重梁生寶,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當他決定離開北京,回到白羊峪時,《創(chuàng)業(yè)史》更是成了他的口袋書,時常揣在懷里,特別是梁生寶買稻種的章節(jié),已經(jīng)被他翻爛了。梁生寶艱苦奮斗的精神,始終鼓舞著他。這時候,夜深了,隔著一層薄板,外間的呼嚕聲響成一片。范少山睡不著了,他從包里拿出《創(chuàng)業(yè)史》,讀起來……”第三次提到《創(chuàng)業(yè)史》,是在第十三章“泰奶奶走了,風來了”中的開頭部分:“范少山和余來鎖靠著銀杏樹,想心事。兩棵銀杏樹,一人一棵。事情也不順,修路的事兒,沒影了。下雨了,浙漸瀝瀝。范少山看著雨,不由得朗誦起來……這是啥?《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第五章梁生寶買稻種的開頭。而今,他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融化在血液里了……范少山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個章節(jié),他也不知道,這個時候,為啥要背誦這篇文字,也許是因為下雨了,也許是想起了這幾年的困難,他的心里頭住著的那個梁生寶一直沒有離開。余來鎖是文化人,也是讀過《創(chuàng)業(yè)史》的,也稀罕‘梁生寶買稻種這段,他接到:‘票房的玻璃門窗外頭,是風聲,是雨聲,是渭河的流水聲……朗誦到最后,范少山留下了眼淚,滾燙滾燙的?!钡谒拇翁岬健秳?chuàng)業(yè)史》,是在第十五章“手心手背都有情啊”中:“范少山還是喜歡看《創(chuàng)業(yè)史》,提醒自己個過緊日子,做一個像梁生寶那樣的農(nóng)村帶頭人。他時常住在蘋果園的房子里,和余慶余守著果園。這天晚上,下雨了,他向果園走去,邊走邊念叨……”到了最后一章“無邊無際的早晨”中,關仁山不僅第五次提到了《創(chuàng)業(yè)史》,而且更是特意安排范少山專程前往陜西憑吊柳青墓:“范少山忽地想起,應該去了,到柳青寫成《創(chuàng)業(yè)史》的皇甫村去鈿《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買稻種,他先是在中學時學了這篇課文,又是不識字的爺爺把這本書交到他的手上。于是,他帶著這本書走南闖北,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生涯。他回到白羊峪,更是多次翻看這本書,將‘梁生寶買稻種的故事爛熟于心,汲取著精神力量?!?/p>
應該說,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關仁山關于《創(chuàng)業(yè)史》與梁生寶的相關敘事也都還是令人信服的。一個出生于偏僻山鄉(xiāng)白羊峪的只有高中學歷的青年農(nóng)民,既由于當年的工作組偶然間遺留下的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更由于少年求學時接觸到的課文節(jié)選“梁生寶買稻種”,并對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然后,因為受到處境相似的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精神的感召,便在內(nèi)心里把梁生寶確定為自己的精神偶像,然后以梁生寶帶領鄉(xiāng)親們走集體合作化道路的精神,激勵自己在當下時代的鄉(xiāng)村創(chuàng)業(yè)過程,如此一種敘事邏輯的設定,自然可以成立。但緊接著,當關仁山試圖更進一步地表明,范少山內(nèi)心中對于柳青與梁生寶的由衷敬仰時,他的敘事就開始出現(xiàn)破綻了?!巴跫冶笫钦l?梁生寶的原型。除了《創(chuàng)業(yè)史》,范少山還讀過好多關于柳青的資料呢!”“一個著名的作家柳青,一個一心為集體的‘梁生寶,都走了。雖然范少山不懂‘互助組‘合作化,但是柳青和‘梁生寶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卻始終激勵著他?!弊骷谊P仁山,當然王家斌是梁生寶的生活原型。然而,僅僅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普通農(nóng)民范少山,他到底憑什么可以知道王家斌的存在呢?盡管敘述者告訴我們“范少山還讀過好多關于柳青的資料呢”,但說實在話,這樣的一種交代性描述卻很難令人信服。實際的情況是,除了專門的柳青與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其實很少會有人去關注了解梁生寶的原型究竟是不是王家斌的問題。與此同時,一個多少顯得有點自相矛盾的敘述是,一方面,“范少山還讀過好多關于柳青的資料”,但在另一方面,他竟然弄不明白究竟何為“互助組”與“合作化”。照理說,既然閱讀了很多柳青的資料,就不可能不理解究竟何為“互助組”與“合作化”。事實上,也正是由于這里的相關敘事出現(xiàn)了問題,所以才促使我們更嚴格地回顧審視《金谷銀山》中關于男主人公范少山與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之間淵源關系的那一部分敘事。由以上分析可見,盡管說為范少山設立梁生寶這樣一個精神偶像有其必要性,但正所謂過猶不及,一旦關仁山超越范少山的特定社會身份,以越界的方式去特意強調(diào)他對于柳青以及梁生寶的諳熟的時候,也就令人遺憾地留下了缺少藝術說服力的敘事破綻。
但不管怎么說,關仁山《金谷銀山》的構(gòu)思與創(chuàng)作明顯地受到了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的規(guī)約與影響,卻是無可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這一方面除了《創(chuàng)業(yè)史》對于范少山而言就是如同《圣經(jīng)》一般的神圣存在,以及范少山與梁生寶之間的同構(gòu)對位關系之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人物關系的設置。雖然說在人物關系的設定上,關仁山并沒有亦步亦趨地追隨柳青,但其中若干人物關系設置上的被影響,卻也是無可置疑的客觀事實。比如,范少山與父親范德忠,很容易就讓我們聯(lián)想到《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與梁三老漢。一般被公認為比梁生寶更具審美藝術價值的梁三老漢,是一個思想處于轉(zhuǎn)變過程中的性格構(gòu)成頗為復雜的人物形象。由于對傳統(tǒng)個人創(chuàng)業(yè)方式的過于迷戀,同時也由于對于兒子梁生寶的不夠信任,他曾經(jīng)一度扮演了梁生寶集體合作化道路的反對者角色。但在親眼目睹了梁生寶所率領的合作社短時間內(nèi)取得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業(yè)績之后,面對擺在面前的事實,這位曾經(jīng)固執(zhí)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農(nóng)民,終于放棄自己的反對立場,開始認同兒子梁生寶的人生選擇。與梁三老漢相類似,范德忠在《金谷銀山》中,也曾經(jīng)是兒子范少山的反對者。由于時代的變化,范德忠所具體反對的乃是范少山竟然放棄越來越有起色的北京城里的賣菜行當,重新返回到偏遠落后的白羊峪帶領早已“老弱病殘”化了的村民們創(chuàng)業(yè)的行為。關于白羊峪惡劣的生存現(xiàn)狀,敘述者曾經(jīng)做出過這樣的交代:“聽爺爺說,如今的白羊峪就剩下三十幾戶人家了,老弱病殘占了一半,在村里人眼里,每塊石頭上都刻了個‘窮字。”放著北京城里前景一片光明的賣菜生活不過,偏要不識時務地返回到日益“老弱病殘”化的白羊峪,來實現(xiàn)所謂帶領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的理想,在范德忠看來,的確是一種難以理解和接受的不理智行為。也因此他才會對范少山的行為持堅決的反對態(tài)度:“說啥說呀?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人家費大貴是村書記,都撇下白羊峪進城了。要不是惦記著白寡婦,余來鎖也早走了!你還想留下?這窮山惡水,神仙也救不了,你還能搞出啥名堂來?”毫無疑問,對白羊峪的貧窮狀況以及自然條件的惡劣,早已感同身受的范德忠,之所以要不無堅決地把范少山從白羊峪“趕走”,其內(nèi)心深處其實更多地有著對兒子的幾分擔憂。在所有人都已經(jīng)放棄對白羊峪的希望之后,你范少山卻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題,試圖以自己的努力改變白羊峪貧窮落后的面貌,你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普通農(nóng)民,到底憑什么呀?也因此,當范少山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只是留下來干一年,一年到頭有變化沒變化,自己都會離開白羊峪的時候,范德忠才會不無憂慮地說:“看你能的!你一個人就是渾身是鐵,能碾幾個釘?”當然,到后來,隨著范少山在白羊峪創(chuàng)業(yè)道路上成績的日益顯著,范德忠便也由范少山的堅決反對者變身為一位有力的支持者,開始傾全身心力輔助兒子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藍圖。
如果說以上幾位作家更多地聚焦表現(xiàn)著一種外部社會現(xiàn)實,那么,石一楓的《心靈外史》與魯敏的《奔月》,則更多地透視表現(xiàn)著國人的一種內(nèi)在精神現(xiàn)實。“既問蒼生”,固然是《心靈外史》非常重要的一個價值層面,但“也問鬼神”,對國人精神信仰層面上心靈深淵的存在做真切的深層透視,卻更可以被視為石一楓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開拓。這一點集中通過大姨媽這一被刻畫得神靈活現(xiàn)的女性形象而凸顯出來。具體來說,在這部雖然篇幅相對短小但敘事時間跨度卻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長篇小說中,大姨媽精神信仰方面的疾患集中通過四個關鍵性的時間節(jié)點而體現(xiàn)出來。其中,最關鍵的,毫無疑問是第四個時間節(jié)點,也即大姨媽最后信教的相關描寫。從事傳銷活動被拘留到派出所后,因為大姨媽拒絕寫此后不再從事傳銷活動的保證書,所以被判處勞動教養(yǎng)一年半。但隨著勞動教養(yǎng)制度的被廢止,大姨媽自然也就被提前釋放了:“一個星期之后,大姨媽會從勞改農(nóng)場轉(zhuǎn)回縣看守所,接受完警方的重新登記和再教育,她將獲得就地釋放;屆時,我們這些親屬可以過去接她。”然而,等到“我”興沖沖地從北京趕到河南某縣的時候,大姨媽卻意外地消失了影蹤?!拔摇币约熬於嘉丛系剑笠虌屖歉鴤鹘痰膭⒂泄馍狭似鋵嵰呀?jīng)差不多人跡罕至的礦山。按照警察的說法,劉有光曾經(jīng)因為傳教而被判處勞教。劉有光本來只是一位普通農(nóng)民,他名字的來歷,取的是“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意思。因為在縣里別處的采石場干活兒眼睛被炸瞎的緣故,最終一個人落得孤苦伶仃的劉有光,就義無反顧地信了主。因為與政府對抗執(zhí)意要在礦區(qū)傳教的緣故,劉有光最終被關進了勞改農(nóng)場。實際上,大姨媽自己的信主過程,也如同劉有光一樣帶有非常明顯的中國特色。對此,大姨媽也曾經(jīng)做出過形象的描述:“直到后來跟他一起進了勞改農(nóng)場,這才聽他背了幾次經(jīng)。背也不能全背,里面有警察看著。什么‘上主是我的牧者,我實在一無所缺,還有什么‘在我一生歲月里,幸福與慈愛常隨不離;我將住在上主的殿里,直至悠遠的時日。我也只能記下不多的幾句……但那時候我沒信,我覺得不信主就這么收拾我,那么這主也不是什么善主兒。然而劉有光不一樣,他也不講什么道理,光背經(jīng),一背,那些似懂非懂的話就鉆到我的腦子里去了……我懵了,覺得我不是我了,直想哭直想笑。我覺得自己的面前展開了一條金光大道,只要走上去,那么犯過的罪都能抹掉,吃過的苦都會消失。我還覺得以前信別的東西都信錯了,走了那么多的彎路,就是為了繞到這條大道上來。有一個聲音又在我耳朵邊上響起來,它說,信了吧,信了吧,信了就一切都會好了……”
其實,正如大姨媽所真切描述的,在最后這次到底應不應該信主的問題上,她的內(nèi)心世界里一直在進行著激烈的自我斗爭。一方面,她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趕來接她的路上,但在另一方面,冥冥中一直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拖拽著她朝著“信主”的方向走去:“我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大姨媽聽到這話時茫然的神色,我甚至還能體會到她心里涌動的激情——那一刻,她手握自由,有機會讓身體回到我們的世界,但靈魂早已滑向了另一個世界。一條實在的門檻位于她的腳下,一條虛擬的分界線鋪展在她的眼前。終于,她選擇了其中一個方向,決然地邁了過去?!笔堑?,正如你已經(jīng)知道的,大姨媽在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最終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劉有光,選擇了信主。說實在話,當我讀到走投無路的大姨媽最后信主的這部分描寫時,內(nèi)心里竟然一下子溢出了滿滿的感動。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除了跟隨劉有光信主以獲得內(nèi)心世界的安寧之外,這個時候的大姨媽事實上的確已經(jīng)無路可走。我甚至設想,西方的基督教所謂的上帝,或者耶穌,在當初最早傳教的時候,很可能就是石一楓小說里所描寫的劉有光這副模樣。人都說,真正的宗教誕生于苦難,吾于今信焉。說到底,正因為人世間存在著非人力所能徹底克服的苦難,所以才會有宗教信仰或者說精神信仰的生成,也才會有劉有光。“上帝說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有了劉有光,也才會有大姨媽對他的堅定追隨。假如說石一楓的《心靈外史》真實再現(xiàn)了女主人公大姨媽一生不無曲折的精神信仰史,那么,此前的全部信仰其實都屬于盲信,而只有最后一次她的信主,她對于上帝的皈依,方才稱得上是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精神信仰。然而,從作家石一楓的角度來說,大姨媽最后到底信了什么或者干脆就不再信什么,實際上也都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在于石一楓《心靈外史》的寫作本身,在于作家以如此一部具有心靈沖擊力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關注、思考并表現(xiàn)了國人的精神信仰問題。
說實在話,因為不僅特別熟悉魯敏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而且也還曾經(jīng)給《六人晚餐》做過長篇批評文章的緣故,所以,面對著具有極大閱讀挑戰(zhàn)性的《奔月》,我甚至于一時間心神恍惚,難道這部具有顛覆性美學與藝術特質(zhì)的長篇小說,果真出自那位曾經(jīng)寫出過《六人晚餐》的作家之手嗎?然而,如果聯(lián)系同樣具有突出實驗探索性質(zhì)的《荷爾蒙夜談》,那么,《奔月》的出現(xiàn),其實也并不意外。圍繞《奔月》,在與我往返的微信中,魯敏曾經(jīng)特別強調(diào):“傳統(tǒng)主題可能容易進入,但我不甘心那樣寫。因此做出一個現(xiàn)代命題的嘗試:對自我存在可能性的反復假設逼問,以及這種假設和追問的無解之果。”放眼當下時代的中國文壇,困擾很多作家的一個問題,恐怕就是如何才能夠有效地克服一種不自覺狀態(tài)下的自我復制的問題。盡管很多作家都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也竭盡全力地試圖有所努力,但嚴格說來卻是收效甚微。那樣一種原創(chuàng)性嚴重匱乏的“千人一面”或者說“千部(篇)一面”的狀況,依然是一種無法否認的普遍事實。在這種情況下,魯敏不僅自覺地追求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自我突破,而且她的這種追求也還取得了無法被忽略的豐厚創(chuàng)作實績,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別的且不說,但只是她如此一種敢于打破舊的窠臼,進而實現(xiàn)根本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的膽識與勇氣,就足以應該贏得我們熱烈的掌聲。更何況,她也的確給文壇奉獻出了如同《奔月》這樣具有充分實驗探索精神的優(yōu)秀小說文本。
《奔月》藝術形式上最大的一個特色,就是對于假定性敘事形式的巧妙設定與使用。小說的核心事件,就是女主人公小六一次意外車禍后的悄然失蹤。小六失蹤之后,故事就沿著兩條邏輯結(jié)構(gòu)線索漸次向前推進了。一條線索,自然是小六意外失蹤后,她的丈夫、母親,乃至于情人這邊究竟會做何反應。另一條線索,則是“主動”失蹤后的小六依照“豬頭”的無意暗示,漂移落腳到一個名叫烏鵲的地方之后,在那里生根立足的故事。所謂“豬頭”的暗示,其實是小六她們少年時經(jīng)常玩的一個游戲:“這是小時候玩過的折紙游戲,也叫‘東南西北,疊成后在各個方向?qū)懮喜煌挠螒騼?nèi)容,然后把兩只手的食指、拇指分別套人,牽動這只‘豬頭,橫四豎三,或豎七橫五,隨機形成不同截面,即得到相關指令,比如跳繩、吃糖、學結(jié)巴、翻筋斗等。大家輪流耍,獲得自己的任務。就是這‘豬頭,負責幫她拿的主意?!痹谛×约簾o法決定行走方向的時候,她只好借助于“豬頭”這樣的“天意”來隨機決定未來的去向。就這樣,她最終誤打誤撞地來到了這個叫做“烏鵲”的地方。具體來說,除了帶有楔子或者序幕意味的開頭一段預敘性文字之外,整個小說文本共由十五章的內(nèi)容構(gòu)成。除最后的第十五章為兩條結(jié)構(gòu)線索的合流敘述之外,其他的十四章,可以說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單數(shù)章主要敘述小六的丈夫賀西南、母親以及情人張燈在小六失蹤后的各種表現(xiàn),雙數(shù)章則主要敘述展示誤打誤撞來到烏鵲這個地方之后小六的生存境遇。依照一般的生活邏輯,既然在意外的車禍中大難不死地得以幸存,小六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肯定是想方設法地回到親人的身邊,讓自己遭到嚴重驚嚇的心靈得到充分的撫慰。然而,小六實際的選擇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自我“失蹤”。所謂自我“失蹤”,就是說明本可以順利地返回到原來的生活位置之上的小六,卻偏偏就是要順水推舟,要借助于一次突如其來的車禍脫離開原來的生活軌道。我們之所以斷言小六的因車禍失蹤這一核心情節(jié)設定為一種假定性敘事,根本原因正在于它對日常生活邏輯的悖逆。借助于這一假定性核心情節(jié),魯敏意欲實現(xiàn)的基本寫作意圖,正如她在給我的微信中所特別強調(diào)的,乃是“對自我存在可能性的反復假設逼問,以及這種假設和追問的無解之果”。
車禍發(fā)生的時間,是大白天:“事故發(fā)生時,小六在打磕睡……小六拼命抓住欄桿,力漸不支……車身突然頓住,定格,像喜歡上這個頭頂沖下的造型。小六被懸于車門,既沒有被吐掉,也沒有被咽回。她勉力伸頭張望,車門正沖著一片蔥籠的灌木。灌木下方,一大片汩汩流動的水面,散發(fā)出黑夜般的迷醉引力。雖則此時正陽高懸?!薄按藭r正陽高懸”六字,就明確告訴我們,車禍發(fā)生的時候,正是當午時分。這個時間節(jié)點,與所謂的“奔月”之間,很顯然了無干系。月亮在小說中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第二章的第二節(jié)末尾處:“半夜里,她醒過一次,四體冰涼,百骸麻木,全然忘了身在何處。睜開眼四處看,一片模糊,無意間瞥到窗外,那里有一輪鉤月?!薄澳窃铝梁苁羌毷荩吘壡逦渚?,被光禿禿沒有簾子的窗格子框住,恰好在左上方一角,那模樣十分感人,以致讓小六無端涌上一層驕傲。她特別愿意向月亮承認,大聲承認。這就是她的渴求之境,是個人意志所致,也是水到渠成的命定。她打算執(zhí)行這個自我消失的欲望,坦蕩地執(zhí)行,為什么不?它當是跟食欲、性欲、聲名欲一樣的平等,一樣值得去克服困難,好好追求?!边@一次對月亮的特別留意之后,等到小六再一次注意到清冷月亮的存在,已經(jīng)是第四章第五節(jié)的結(jié)尾處了:“天色這時已徹底地黑下來,月亮從鵲山那邊爬了上來。月色極細膩,像綢布,當它掠過裸露的手背時,都能感覺到那遲疑的拖曳感。”“月亮還是那一枚,她還是那個她嗎?”“月亮可在頭頂之上普照眾生呢,只管舉頭望月吧,仔細感受此際的月色——它,自有它的意思?!边@個時候的小六,已經(jīng)在自我探尋的路途上不僅倍覺疲憊,而且更是陷入到某種無解的思索追問之中:“烏鵲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別處。在別處又是虛設的,盡力跑動卻宛在原地?!钡鹊叫×谌巫⒁獾皆铝链嬖诘臅r候,已經(jīng)是第八章第四節(jié)的接近結(jié)尾處了:“她往四周看看,都是路,半生不熟。也有人影,近了又遠。唯一的舊相識還是只有天上那輪月亮,全世界共有的,又獨屬于她一個人的月亮,白泠泠地發(fā)著寒氣,像面巨大的鏡子,均勻地照著幾百年前,也照到幾百年后,照到北京南京,照到烏水鵲山。它能聽到小六的細嗓門嗎?愛,肉身,孤獨,宿命,親人,生活,伴侶,這憂郁而渺茫的追尋,是否能有一個確切的托付與解答?”至于小六最后一次注意到月亮存在的時候,卻已經(jīng)是整部小說文本的結(jié)尾處了:“如果不是特別仔細,可能都發(fā)現(xiàn)不了,一輪邊緣粗糙的月亮正陷身在那幾幢高樓之間,如小豆燭照,仿佛還沒有適應這剛剛亮起來的城市之光?!薄啊愫冒?。小六向這位老朋友默默問候?!庇梢陨详P于月亮的描寫,我們即不難作出這樣的兩種判斷:其一,魯敏筆端這輪清冷、孤獨、細瘦,一直散發(fā)著白泠泠寒氣的月亮,作為一種象征意味特別明顯的意象,正可以被看作是孤零零一人自我放逐于異鄉(xiāng)的女主人公小六的真實寫照。其二,魯敏的相關描寫,更能夠讓我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嫦娥奔月”這個古老的神話傳說。相對于人類所寄身的地球來說,月亮無疑是“他者”,是迥然相異于地球的別一個世界。嫦娥一旦義無反顧地奔向月亮,就再也無法重新返回到熟悉的地球故鄉(xiāng)。同樣的道理,到了魯敏的《奔月》中,盡管小六經(jīng)過了一番周折后最終還是選擇了從烏鵲返回南京,但正所謂“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等到她終于回到南京之后,她曾經(jīng)的日常生活卻早已經(jīng)物是人非,發(fā)生了料想不到的顛覆性變化。小六實際上再也無法返回到她曾經(jīng)的生活位置上去了。也因此,雖然我們并不清楚魯敏將小說命名為“奔月”的初衷,但卻更愿意從這樣兩個角度去理解小說標題。
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事業(yè)日益的縱深化,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矛盾沖突肯定會越來越尖銳復雜。面對著如此錯綜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中國作家如何在保證藝術水準的前提下,以更加充分犀利的思想能力對它作出深入的思考與認識,乃是無法推卸的神圣藝術使命。我們希望,在日益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中國作家能夠交出令讀者更加滿意的一份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