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yáng)
編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術(shù)出版社聯(lián)袂中國國家博物館推出《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法帖書系(第一輯)》,凡10冊,含宋拓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顏真卿《千福寺多寶塔感應(yīng)碑》,明拓《曹全碑》《孔宙碑》等經(jīng)典法帖。這些館藏法帖均為首次面世,或?yàn)樗瓮兀驗(yàn)槊魍兀驗(yàn)樵髂E本其中《孔宙碑》明拓本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拓本,《懷仁集王書圣教序》是北宋早期拓本,《史晨碑》是明代早期拓本,《九成宮醴泉銘》是南宋拓本,并有歷代遞藏者的注釋、題跋、箋注、收藏印等豐富的文物信息,原碑原帖,彌足珍貴。本套法帖由國博專家精選并撰寫導(dǎo)讀文字,既是入門臨習(xí)的必備范本,亦是可賞可鑒的書法經(jīng)典。從2018年第一期開始,本刊陸續(xù)刊登部分法帖內(nèi)容,一期介紹一本,希望廣大讀者能喜歡并提出寶貴意見。
漢《史晨碑》刻立于東漢靈帝建寧二年(169),是孔廟著名漢碑之一,碑陰、碑陽皆刻字,又稱《史晨前后碑》。前后碑共計(jì)干字有余,可謂皇皇巨制。通篇書寫流暢舒展、—絲不茍、豐滿宏麗,法度嚴(yán)謹(jǐn)之外多有變化,端正和雅之余情趣豐富?,F(xiàn)碑石仍在山東曲阜,碑通高207.5厘米,碑身高173.5厘米,寬85厘米,厚22.5厘米,于1996年由孔廟移至孔府西倉漢魏碑刻陳列館保存。
目前所知兩面皆有刻字的漢碑僅存《史晨碑》-例。向東的碑陽一面稱為《史晨前碑》,又名《魯相史晨祀孔子奏銘》《漢史晨奏銘》《史晨請出家谷祀孔廟碑》等,碑文共十七行,每行三十六字。而碑陰稱為《史晨后碑》,又稱《魯相史晨饗孔廟碑》或《史晨謁孔廟后碑》,隸書,碑文正文其十四行,每行三十六字。正文后刻有唐武則天大周天授二年( 691)馬元貞等人題跋四行。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漢史晨前后碑拓本》前碑拓共十開,起首缺“上尚書”的“上”字,“有益于民”后文字皆缺失。前碑之后有譚澤闖手錄何紹基題跋及譚氏本人題記半開。后碑正文十四開半,附天授二年跋文。
《史晨前碑》錄寫了建寧二年魯國丞相史晨與長史李謙聯(lián)名上奏尚書的奏銘,首先報(bào)告史晨到任后禮謁孔宅、祭祀孔廟的事跡,繼而奏請“出王家谷,春秋行禮,以共煙祀”,提議由國家出資進(jìn)行每年的祭孔活動(dòng),最后一段為贊頌孔子德行的韻文?!妒烦亢蟊穭t陳述了史晨如何以個(gè)人俸錢拜謁孔子,并率眾九百零七人饗禮孔廟、祭祀孔子的盛況。文章后段記述了祭祀之后史晨主持修飾廟宅、修通大溝、立市種梓等一系列活動(dòng)。
西漢武帝以來,經(jīng)董仲舒改造后的儒學(xué)成為國家宗教,“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話語權(quán)得以確立。東漢自光武帝始,更有幾代君主親赴曲阜祭孔,對(duì)孔子的一系列祭祀禮儀逐漸規(guī)范化、日常化;地方重要官員更是爭先立碑紀(jì)事,宣揚(yáng)祭孔、尊孔事跡,是以廟碑層出不窮。廟碑既要表現(xiàn)出立碑者的威權(quán),切合廟堂祭祀場合莊嚴(yán)肅穆的氣象,更須呈現(xiàn)儒家所追崇的中和之審美理想,在眾多漢碑中往往規(guī)格最高、花費(fèi)最夥。廟碑所選用磐石皆極精良,多延請當(dāng)時(shí)著名書家書丹,再以良工名手完成石碑的鐫刻?!妒烦勘妨⒂谌寮沂サ厍房讖R,與《乙瑛碑》《禮器碑》并稱“孔廟三碑”,是名氣最大、影響最為深遠(yuǎn)的廟碑代表之一。
《史晨碑》最早的著錄可見于宋歐陽修的《集古錄跋尾》,并在宋趙明誠《金石錄》、宋洪適《隸釋》、明都穆《金燕琳瑯》等重要金石著錄中均有提及。作為漢隸成熟期的典范之作,風(fēng)格古雅的《史晨碑》向來受到推重。萬經(jīng)《分隸偶存》中評(píng)《史晨碑》:“修飭緊密,矩度森然,如程不識(shí)之師,步伍整齊,凜不可犯,其品格當(dāng)在《卒史》(《乙瑛》)、《韓敕》(《禮器》)之右。”孫承澤《庚子銷夏記》稱:“史魯相有二碑,石皆完好,字復(fù)爾雅超逸,可為百世楷模,漢石之最佳者也?!睂?duì)于書家而言,研習(xí)摹寫《史晨碑》等漢碑更是追摹古人的不二法門。方朔在《史晨碑跋》中曾談及此現(xiàn)象: “本朝習(xí)此體者甚眾,而天分與學(xué)力俱至,則推上元鄭汝器(鄭簠),同邑鄧頑伯(鄧石如)。汝器戈、撇參以《曹全碑》,故沉著而飛舞?!编囀缭罅颗R寫《史晨》,自稱:“乃學(xué)漢分,臨《史晨前后碑》《華山碑》《白石神君》《張遷》《潘校官》《孔羨》《受禪》《大饗》各五十本。三年分書成?!蔽谭骄V自述:“予篋中漢隸拓本殆將百種,又手自鉤摹漢隸人所不易多得者,又?jǐn)?shù)十種?!?/p>
《史晨碑》雖有宋代著錄,但并無可靠的宋拓本可見,文獻(xiàn)中提到的宋拓本有些現(xiàn)已證實(shí)為明拓,有些則已佚失而難以考證。吳湖帆認(rèn)為,宋代“盛行集帖,不尚碑刻,凡世傳宋拓古帖,不論整殘,所見猶夥;至于碑碣,凡初唐諸刻,宋拓尚可見,漢魏則絕無也,蓋亦風(fēng)尚使然”。在漢《景君銘》跋文中,他更明確提出“漢碑世無宋拓,其號(hào)稱宋本者,皆明拓之古者”的論點(diǎn)。雖言辭之間有失絕對(duì),但仍可視作對(duì)《史晨碑》無宋拓的合理解釋。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史晨碑》拓本為明初所拓,碑文第二行“闡弘德政”中“闡”字右邊豎筆完好,而現(xiàn)存其他版本中此筆均有殘損。另外,碑文第九行“有益于民”的“益”字最后一筆橫未連石花。從這兩處顯著特征可推斷,此本當(dāng)為目前所見最早本。
譚澤闿在前碑拓片之后抄錄了何紹基為其舊藏本所作跋文,何氏跋文原跡現(xiàn)藏于上海圖書館,題于一冊《史晨后碑》拓本后。何氏先是指出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中將前、后碑顛倒之誤,接下來抄錄了翁方綱在《金石記》中對(duì)乾隆丁酉年(1777)抬碑出趺事件始末的描述。
明末清初間,《史晨碑》重立時(shí)因趺座過深,最末一字落入趺座中不能拓出,所得拓本便為每行三十五字,是為翁方綱所說“百年前本”為三十五字本的緣由。爾后在翁氏授意下,由孔孟組織了—次抬碑。然而,盡管此次抬碑出趺后可以看到最末—行字,但文字下端仍與石座相連、難以捶拓,最多只能拓得三十五字半,拓工或?yàn)槭∈?,仍舊只拓三十五字。具體論斷可參考方若《校碑隨筆》:“明季至國初拓本每行末一字皆未拓,只三十五字,埋入土中故也。乾隆年間升碑后乃拓全,然末一字皆余半而已。若行舊拓本每行三十六字,則宋元或明初拓本矣。”
譚澤閨在抄錄后附—段自書跋文,稱:“右蠼叟自跋所藏卅六字本《史晨》在詩孫梅庵處,余屢見之,今歸南京蔣蘇龕,生平所見殆為第一。今轂孫吾兄示此殘冊,亦卅六字,紙墨沉古,與何本正同?!弊T氏以紙墨及拓功來推斷此前碑與何子貞所藏后碑為同一本。而王壯弘、仲威等歷代碑帖鑒定專家據(jù)此誤將國博藏《前碑》稱作“何紹基舊藏本”。然而,從何氏本人文集、題跋等材料中,并無其曾藏有此本的佐證。譚澤闿跋文中所提到的梅庵即李瑞清,蔣蘇龕實(shí)則為蔣蘇庵(童),應(yīng)為譚氏筆誤,蔣蘇庵即蔣國榜,是民國時(shí)著名富商、西湖蔣莊主人,曾師從李瑞清。此本中有孫祖同(字伯繩,1894-?)、蔣祖詒(字轂孫,1902-1973)兩人鈐印。未見更早的題跋或鑒藏印。
雖然國博本《史晨碑》前碑“有益于民”以下內(nèi)容均缺失,為“殘本”,但拓工、用紙、用墨皆為一流,誠如譚澤闿在跋文中說:“大美忌完,固不以闕佚為憾也?!?/p>
此本前后碑拓本為后人拼配本。與前碑相比,后碑拓片字口不夠清晰,略顯疲弱,用紙、用墨也無前碑精良?!妒烦勘废騺沓S兄煌厍氨煌睾蟊那闆r,故后碑拓片較之前碑稀少,前、后碑拓本分作兩件拆開售賣也屢見不鮮,因而不同版本的前后碑拓片拼配現(xiàn)象十分常見。國博藏本的后碑拓本也是三十六字本,應(yīng)同樣是重修入趺前所拓,有沈梧(字旭庭,道光年間舉人,江蘇無錫人。善書畫,精收藏,齋號(hào)古華山館)鑒藏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