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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棟(連載1)

2018-05-08 14:10周亞鷹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4期
關鍵詞:老爹母親

第1章 2013年元月1日(農(nóng)歷十一月廿),星期二上午

江西。廣豐。臥龍城小區(qū)。52棟。102室。

妻頗為得意地說:“三個月,沒拖工期,十萬元,沒超預算,周老板,麻煩您仔細瞧瞧,看看可不可以驗收?”我和二老從客廳到臥室、從廚房到餐廳、從門窗到陽臺、從墻面到地板、從家具到電器、從燈具到餐具……里里外外、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了個遍。

妻接著說:“水、電、電視都開了戶,冰箱、空調(diào)已經(jīng)調(diào)試好,電熱水器隨時可用,全天都有熱水,床上所有用品都是新的,廚房里的餐具也是新買的?!?/p>

我對妻說:“哎喲!真的不錯啊,沒想到,你挺能干嘛!看來把這裝修工程承包給你還真的沒有找錯人??!當初我還不放心呢!看樣子,是隨時都可以搬進來住了!”看著我和二老滿意的笑容和驚訝的神情,妻子更加得意:“那當然,甩甩衣袖,拎包入住嘛!還好吧,周老板,不考慮發(fā)點獎金犒勞犒勞你能干的老婆嗎?”我說:“還獎金呢!你以為縣政府招商引資?。坎贿^,你這三個月確實挺辛苦的!我謹代表二老謝謝老婆大人了!”妻撇撇嘴:“又是一個空頭愿,拜菩薩還點三根香呢,一點都不實際,真小氣!”

我回頭看二老,只見二老瞪大眼睛,踱到東又轉(zhuǎn)到西,瞧瞧這又摸摸那,雖然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但仍然抑制不住從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喜悅之情,母親扯扯我的衣服,輕聲問:“鷹,這真是給我跟你爹住的?”我哈哈一笑:“我的老嬤(嬤,廣豐方言,意為母親),你問的真是奇怪了,這房子不是你自己選的嗎?不是你們住又給誰住呢?”母親頗有點惴惴:“知道,問問,就是問問!”接著拉住老爹,湊近老爹的耳邊大聲說:“老個(老個,廣豐方言,意為老頭子),鷹說這新屋專門給我們買的,華鳳裝修的,給我們倆住!”老爹耳聾,瞪眼看著母親,顯然沒有聽清楚。母親嘟噥一句:“這老個真的越來越聾了!”她對著老爹的耳朵更大聲地復述了一遍,老爹這回聽清楚了,但他沒有說話,只是笑笑,憨厚而又愜意地笑笑。

我說:“嬤,怎么樣,揀個日子,住過來吧!在這里過年,我和哥哥姐姐們都來陪你們,好不好?”母親點點頭,同時攤開左手手掌,大拇指在其他幾個手指上不停地比畫,念念有辭了一陣,然后說:“十二月十六吧!”我沒反應過來:“十二月十六?農(nóng)歷嗎?那陽歷是幾號?。俊蔽疫厗栠吥贸鍪謾C翻看,原來是元月27號,于是說:“好啊,還有二十七天,剛好透透氣,通通風,把這裝修的味道除一除。這段時間要是沒事就過來適應適應吧,今天下午我沒安排工作,陪你們來,教你們使用電器。明年正月初四你八十歲生日,就放這里辦了?!蹦赣H遲疑地問:“搬過來住要請客嗎?”我想了想,說:“我覺得還是不請為好,免得大家以為我們喬遷新居,都包來賀禮怎么辦?反正離你正月初四生日也沒有幾天了,到時候再請吧!當然,搬過來后,我們自己一大家族的人還是要聚聚的,到時要請二姐和嫂嫂們過來燒一天飯,算是慶賀吧?!蹦赣H說:“這樣最好!不麻煩別人,自己也省心。”我說:“下午叫二姐二哥三哥他們也來看看吧,順便把鑰匙分給他們?!?/p>

老爹在陽臺上抽煙,我走過去把窗戶打開,大聲說:“爹,抽煙要記得打開窗戶,讓煙散出去,煙頭不要往外丟。沒事不要亂走,頂多到小區(qū)那個小廣場玩玩就可以了,如果要走遠處,一定要告訴我,我陪你們?nèi)ィ 崩系鶈枺骸斑@里到你們那里遠不遠?。俊蔽一厮f:“很近的,來,我指給你看,咱們這里是52棟,亞光(我三哥)家在34棟,就在前面右邊,走路過去五分鐘就到了。左邊,出了小區(qū)是縣醫(yī)院,跟醫(yī)院隔條馬路是華麗世家小區(qū),二姐和衰猴(我二哥亞軍小名)都住在那里,走路過去也是五六分鐘。后面,就是咱們后面那棟樓,看見沒?外甥女珊珊(我二姐的三女兒)住在那里,你和嬤現(xiàn)在跟我們住的安吉小區(qū)就在珊珊家后面,到這里,走路十分鐘。樓上,就是這樓上,202室,是你長孫有為(我二哥的大兒子)的房子,不過他現(xiàn)在還沒有裝修;除了住在商城的大外甥女占展(二姐的大女兒)和住在白鶴畈的二外甥女占艷(二姐的二女兒)稍微遠點,其他人離這都很近,有事吱一聲,大家很快就能趕到的,現(xiàn)在別著急記,住久了自然就熟悉了,剛開始千萬別亂走啊,走丟了就找不著了!”

走慣了山路和田埂的老爹最害怕城里看似一般模樣的街道了,他一聽走丟了就找不著了,臉上立刻露出無比恐懼的神色,連忙擺手說:“不走,我不亂走!”老爹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帶我到廿四都趕集的情景,他把我從籮筐里抱出來,往某個街角的屋檐下一放,遞給我一片薄薄的廿四都糖糕,說:“別亂走啊,走丟了就找不著了!就沒有糖糕吃了!”嚇得我臉色驟變,連聲說:“不走,我不亂走,不亂走!”

第2章 2013年元月1日(農(nóng)歷十一月廿),星期二下午

下午沒事,陪二老來到52棟,我想教會二老使用電器。

首先是電視,這新的液晶電視跟我家現(xiàn)在用的有點不一樣,我費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才學會使用遙控器,然后給二老反反復復地演示了二三十遍,老爹算是勉強學會了使用,但母親的心思似乎在廚房里,因此她最終沒能學會,但母親找了個借口說:“這種電視不好,我們老家那種更好,直接打開開關就有的看了,要是沒有圖像和聲音,拍它兩巴掌就出來了。”我覺得好笑,但仔細想想還真是那么回事,現(xiàn)在這電視,功能越來越多,遙控器越來越復雜,不要說八九十歲的老人,就連我們也不一定能夠使用得順當。

接下來是空調(diào),這下麻煩來了,客廳里有個立式空調(diào),臥室里安了個掛壁的,我拿著兩個遙控器,怎么也表述不清楚——冷熱模式的轉(zhuǎn)換、溫度高低的設置、風力大小的調(diào)節(jié)、風向變化的調(diào)整——任憑我怎么講解,二老都站在那里發(fā)愣,面對一排排細密的按鈕和蚊子般大小的文字,老人雙手發(fā)抖,根本不知道要按哪個,或者本應該按這個鍵的,但老人手一抖,就按到那個鍵了,可把我急壞了——老天!要是到了冬天,老人家如果開了個制冷,還強風,不把人凍僵了才怪!二老之前一直跟我住一起的,臥室里也安裝著空調(diào),但每次使用都由我和妻子幫著調(diào)好的??墒乾F(xiàn)在二老要單獨住了,怎么辦呢?母親見我焦慮,就說:“鷹,你也不用著急,我們不用空調(diào)就是了,以前在老家,哪里有空調(diào)啊,還不是一樣活到七老八十了!再說,這東西還費電?!蔽铱刹桓吲d了:“我的老嬤,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啊,以前沒有空調(diào)或者咱們買不起那是另外一回事,現(xiàn)在有了空調(diào)而且又買來了,為什么不用啊?”話雖如此,但是這二位硬是學不會,又有什么辦法!想來想去,只有作罷,只好等住進來以后再作計較了。

然后是熱水器,這倒是一教就會。我把二老拉到身邊,說:“看到那個插頭嗎?你們不用管它,上面有個燈,會亮,也別管它,讓它開著,頂多耗點電。”又拿起一個淋浴噴頭,說:“這個叫作噴頭,洗澡用的,下面有個大開關,可以左右旋轉(zhuǎn),記住,向這邊,對,向門邊是冷水,向里邊是熱水,注意啊,要慢慢調(diào),不要一下子調(diào)到頭,要不然會燙破皮的,或者太冷,要凍壞了人的。廚房和洗衣池里的水龍頭也是可以旋轉(zhuǎn)的,一邊冷一邊熱,你們可以去試下。”母親說:“這個好,我風濕重,下不得生水,現(xiàn)在熱水隨便用,真好!”

最后是廚用電器。母親說這個跟老爹無關,讓老爹去看電視。我正想讓老爹試試電視開關,便說:“爹,你去看電視吧,看能不能打開?!崩系哌^去,拿起遙控器折騰了一陣子,電視機居然響了起來,他興奮地說:“開了!”我向老爹伸出大拇指,母親說:“鷹,你爹比我聰明,別看他整天不做聲像個呆子,可他弄什么東西都能弄好!”母親夸贊老爹時居然自豪感十足,這讓我很是感動。但是母親也很聰明啊,當然,可能是女性對于廚房有著天然的敏感吧,母親對微波爐、電磁爐等廚用電器居然三下兩下就使用自如了。我夸母親說:“嬤,我覺得你更聰明,比爹聰明!”母親不解地問:“為什么?。俊蔽液俸僖恍Γ骸耙驗?,因為大家都說我更像你唄!”

第3章 2013年元月2日(農(nóng)歷十一月廿一),星期三

午飯后,我跟紀云才師傅(城管局駕駛員)照例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除了月兔廣場有些甘蔗渣之外,并沒發(fā)現(xiàn)其他異常情況,便返回到安吉小區(qū)。妻正在客廳拖地板,母親在門廊晾衣服,老爹坐在院子里抽煙。我說:“嬤,我明天出差,要好幾天才回,下午有空,咱去52棟吧,我陪著你們再試試那些電器,看你們昨天學得怎么樣了?”母親問:“又出差?去哪里???”我說:“明天去上海,星空衛(wèi)視邀我后天做一檔節(jié)目,金星專訪,叫作金星撞火星,做完節(jié)目后我從上海直接到河南南陽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母親嘟噥一聲:“怎么這么忙呢?”但她隨即叫上老爹跟我走了。

老爹基本上沒費什么周折就把電視打開了,他拿著遙控器對著我笑,像個孩子,在等表揚,我馬上夸他:“你真厲害,我都開不來!”老爹笑得更加開心了,他又拿出一支煙,走到陽臺,把窗戶打開,抽上了。嘿,這老頭記性不錯啊,昨天告訴他抽煙要開窗戶,他居然沒有忘記,還特意演示給我看呢。母親把每個水龍頭都擰了一遍,她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驚喜:“鷹,這自來水怎么這么好玩???可滾可冷也就是了,它的溫度還能隨我的心意變化呢!你看那水龍頭,我轉(zhuǎn)到這頭,水就冷了,轉(zhuǎn)到那頭,水就熱了,轉(zhuǎn)到中間,水就溫了,真是很好玩哎!”我忍住沒有笑出聲來:“是嘛?我也來試試!”便走過去,試了試,順便洗了洗手,然后說:“喲,還真是啊!嬤,你說你小兒媳婦好不好?她說你下不得生水,特意安裝了冷熱回水管,你看,我們安吉小區(qū)的別墅里都沒有安裝,要用熱水得另外去燒,多麻煩!”母親走到陽臺上,把我剛剛的話大聲說給老爹聽,老爹沒聽清楚,母親又重復一遍,末了還補一句:“華鳳好不好?”老爹使勁地點頭:“好!好啊!這樣的兒媳婦,哪里去找???要打著燈籠才能找得到!”

接著,母親去廚房鼓搗那些廚用器具了,而老爹則拿出了空調(diào)遙控器,仔細地琢磨了起來,看來老爹不服邪啊,他似乎跟空調(diào)遙控器較上勁了,非要弄明白不可,反正我在呢,就由他折騰。這時,我手機響起,是好朋友俞建榮,建榮在江蘇省昆山市開工廠辦企業(yè),元旦回來看望在廣豐念高中的大女兒,順便給我捎帶了兩盒陽澄湖大閘蟹,我正好想讓他看看新房子,便邀他到臥龍城52棟來。沒多久,建榮就到了,他的車子一出現(xiàn)在小區(qū)中心廣場上,我就透過陽臺的落地窗看到了。母親剛想試用下這些器具,便趕緊燒了一壺熱水,但她找不到茶葉和馃子點心,只好端上兩杯白開水,很不好意思地說:“建榮,這里還沒有開伙,啥吃食都沒有,只有白水,下次來就有了!”

建榮還沒坐穩(wěn)就開始大發(fā)牢騷,他說這車子太難開了,說整個高速公路簡直就成了一個大型停車場,說他五個多小時的車程居然開了十三個小時……當他知道這是我專門給二老買的房子后頗有點驚訝,他問我:“你安吉小區(qū)的別墅那么大,老人家的年紀又那么高,你家又有那么多兄弟姐妹,為什么會想到讓二老單住呢?不怕人家說閑話嗎?”我當然知道建榮的意思,他的話引發(fā)了我無限的感慨,我認真地理了理思緒,然后對他講述了以下這些——

生我時,老爹45,老娘39,由于操勞過度,老娘一直多病,一直以為自己活不過花甲之年,49歲就做50歲的生日,59歲就做60歲的生日,我從小就活在可能失去母親的恐懼之中,因為多病的母親,我6歲就知道縣醫(yī)院的位置和縣里最有名的老中醫(yī)的名字。母親50歲剛過,就逼著父親就給她合棺材,我那時不懂事,有人問給誰合棺材,我大聲說是給我娘,已經(jīng)懂事的三哥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那種痛感,我到現(xiàn)在都有感覺。因為命運多舛,母親開始信佛,當然也是因為身體因素,略懂中醫(yī)的母親對很多食物都有忌口,因此她干脆吃起了長素。母親認為,人的壽命是可以通過修行而增加的,因此,她一輩子修心積德,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了很多善事——廟里佛生佛事請她做頭首、鄉(xiāng)里修橋鋪路請她籌資金、村里社公生日請她做醮主、族里祠堂修譜請她做主事,甚至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街坊鄰居鬧個紅臉吵個嘴仗什么的,也都請她出面充當和事老——十里八鄉(xiāng)的沒有人不知道“徐蘭香”這個名字,無論男女老少長者晚輩都親切地叫她“蘭香奶”,“蘭香奶”已經(jīng)成為我鄉(xiāng)下老家“善行”的品牌,成為村里“善人”的代名詞。

無論多么艱難,母親都堅持讓我們念書,我家除了殘疾的大哥外,每個人都念了不少書,我還上了大學。因為貧困,大學期間,我勤工儉學,寫文章掙稿費,到報社兼職,為企業(yè)和社會組織做活動搞策劃。畢業(yè)時,因為發(fā)表過不少文章,謀職時,很多單位愿意聘用我,北京和廣東幾家報刊紙媒給我開出的條件還相當誘人。然而,母親還躺在醫(yī)院里等著我回去交醫(yī)藥費呢,“父母在,不遠游” 和“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兩句話一直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我最終眼一閉牙一咬腳一跺:“回去!”于是我被分配回老家的中學,由于手上策劃的一個活動項目沒有結(jié)束,我因此耽誤了報到時間,差點被縣教育局除名,后來縣里以特殊人才的名義將我二次分配到縣委機關報社,于是我成為一名記者。當時我家的情況十分糟糕——老爹那年一場大病導致耳聾;母親一如既往地生病吃藥;大姐夫妻省吃儉用供三個孩子上學(兩個大學,一個高中);二姐夫剛剛?cè)ナ溃銕е鍌€孩子(最大的16歲,最小的8歲)走投無路;二哥眼疾加重幾乎失明,家中基本上沒有收入;三哥因為超生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東躲西藏,不敢露面,導致家中瓦房都讓鄉(xiāng)村干部給掀翻了;還有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大哥以及由我母親義務供養(yǎng)的先天智障的同族舅母需要照顧——可以說,整個家族處于極度困厄之中。當時,我曾發(fā)誓: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一定要讓父母親健康無憂地活著,一定要帶著這個家族整體走出困境。因此,我在努力當好記者的同時還做起了生意——開廣告公司、承包報社廣告、給企業(yè)策劃活動、與人合伙開飯店、經(jīng)營歌舞廳——我把掙到的錢財與家人分享共用,大學畢業(yè)第二年我就在白鶴園小區(qū)買了套房子,我想把父母親接來縣城同住,但是父母親不肯來,要在老家?guī)椭鷥蓚€哥哥打理家務和農(nóng)活,還要照顧一親一疏兩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2001年元旦,大哥去世,我又邀父母進城,但仍然遭到拒絕,因為這時三哥肺部不適,無法再干重體力活了,二哥的視力已經(jīng)完全沒有辦法種田作地。我思前想后,在縣政府門口開了個打印社,讓二哥進城經(jīng)營,后來又邀二姐加入,跟二哥合伙,同時,在縣實驗學校門口開了個雜貨鋪,讓三哥進城經(jīng)營,當時,我十分憂慮,我不知道二哥三哥能否在縣城立住腳跟,說起來真的要感謝母親,感謝母親讓二哥三哥讀了不少書,兩位哥哥的文化層次都不低,因此,他們很快就完成了從農(nóng)民到市民的基本轉(zhuǎn)變。這些年來,雖然千辛萬苦,困難重重,但通過大家的努力,二姐、二哥、三哥他們終于在縣城站住了腳跟,穩(wěn)住了生意,并且都買了房子。而我呢,當了五年記者,同時做了五年生意,之后通過公開選拔考上了縣文化局副局長,后來又進了縣政府,領導讓我把正紅火的生意全都清盤轉(zhuǎn)讓,清盤后,我買了棟別墅,就是現(xiàn)在居住的安吉小區(qū)的房子,目的是為了接二老前來同住。再后來我又換了不少單位,直到現(xiàn)在當城管局長,這些情況你們都知道的,就不再說了。

我之前一直認為,只要把父母親接來同住,有吃有穿有錢給他們用,就是盡孝了。可是,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么回事。我發(fā)現(xiàn)父母親住在我家里,其實很不自在、很不痛快、很不開心。第一,我母親她信佛,吃長素,雖然我老婆準備了一葷一素兩套廚具,但仍然分隔不清,母親從來不說什么,但她往往推托身體不舒服吃不下而不吃飯。第二,老爹沒了牙齒,飯菜要爛,但是飯菜太爛了真的很不好吃,我和妻兒經(jīng)常皺著眉頭吃稀爛的飯和煮得發(fā)黃的菜,于是母親就很難受,她擔心我們吃不好。第三,母親在鄉(xiāng)下老家可是個標準的“名人”,德高望重,經(jīng)常有人來看望她,有時還會有和尚尼姑造訪,母親擔心影響我的工作,也擔心我妻子不高興,她不能隨自己的意將她的朋友領進家來,更不要說留下來吃飯住宿了,一直以“會做人”著稱的母親忽然間變得“不會做人”了,說白了,跟我們住一起,母親她就是被贍養(yǎng)的對象,而不是家主,她沒有了自主權(quán),雖然我一再說沒事的,但母親是個十分自覺的人,她嘴上說好,可事實上她從來就沒有帶過朋友來家里玩。我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不快樂,就跟妻子商量,說想給二老在離二姐二哥三哥和我家都近的地方買一套小房子,由二老單住,給二老更大的獨立的自由的空間,凡事讓母親自己做主,反正,買房子還能增值,當作投資,再花個七八萬元裝修一下,讓父母親真正過得開心比什么都好,沒想到妻子竟然有著跟我同樣的想法,她還說她之前沒提這事是怕別人閑話,怕別人說她嫌棄二老而把老人趕出家來。于是,我跟哥哥姐姐們合計,還跟在上海生活的大姐通了氣,大家都同意我的想法,于是,我選擇在離我們幾個都很近的臥龍城小區(qū)買了套二室二廳90平方米的小房子,就是這了。

我覺得吧,只有這樣,老人家才會過得開心——她可以自己做主買菜,想吃啥就買啥,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想煮爛點就煮爛點,想邀請誰做客就邀請誰,想在哪里擺個佛像就在哪里擺,想什么時候念經(jīng)就什么時候念,想大聲念就大聲念,想敲木魚就敲木魚,想什么時候看電視就什么時候看,想看什么節(jié)目就看什么節(jié)目,想買什么水果禮佛就買什么水果……總之,只要不出安全問題,一切都由老人家自己做主說了算。我覺得,順著老人才是真正的孝,無論給他們多少錢都不如順著老人,只有順著他們的心,隨了他們的意,遂了他們的愿,他們才能真正開心快樂,才能真正幸福安康。果然,自從給二老買了這房子后,他們整天高興得合不攏嘴,現(xiàn)在裝修好了,老娘自己選的日子,十二月十六搬進來,明年正月初四,她八十歲生日就放這里過,今后,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邀請她想邀請的親友了,即使那些穿著僧袍的出家人,也能毫無顧慮地坐在這里喝茶吃飯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二老年紀太大了,一個79,一個85,目前看身子骨還挺硬朗,但他們還能自理多久呢?這才是我一直擔憂的問題。不過,我只要不出差,每天都會來一次的,我二姐和兩個哥哥到這里也近,也會常來陪伴的,還有小輩們,都很懂事,他們也會來陪伴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的,相信二老不會寂寞,即使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也會在第一時間知曉,而且,縣醫(yī)院就在小區(qū)大門外,看醫(yī)生十分方便,再說,我特意讓大侄子周有為也在這里買了一套,就這頂上,202室,上下樓,如果有事一呼就應,一叫就到。當然,老人家要是實在到了動不了的地步,只好另想辦法了,你覺得這樣安排怎么樣?

建榮聽完我的話,好久沒有出聲,他紅著眼圈說:“好!很好!真的很好!”我知道建榮兄弟為何難過,看見我家二老,他肯定想起他的爹娘了,可惜,建榮的雙親已經(jīng)去世,日子剛剛好過,老人家還沒有好好地享福,就一個生病,一個車禍,雙雙離世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怎能不理解建榮兄弟眼紅淚落的心情呢?于是安慰他:“兄弟,人各有命,上天注定,不必傷心了,我家二老你也有份啊,今后就叫老爹老娘好了!”建榮笑了!我母親也笑了!笑得很開心!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種笑。

第4章 2013年元月27日(農(nóng)歷十二月十六),星期日

我和二老早早就來到了52棟,今天是正式入住開伙燒飯的日子。二姐全家、二哥全家、三哥全家、我全家,要在這里吃一天飯。老土、忠華、老李、小虎等幾位剛好在家的好朋友也要來湊熱鬧,他們很奇怪地問我:“怎么?仍然沒接香火嗎?”我說:“沒有,不但沒接香火,你們看,我連燈籠都沒掛一個!”

老家有個習俗,搬遷新居時要搞一系列的儀式,其中最重要的儀式叫作“接香火”,頭一天就要準備,要從安有香火和祖宗牌位的老宅搬走一個燃燒得極旺的煤爐,火勢越旺意味著今后的日子越紅火,要算好時間,從老宅起了煤爐,一路響起鞭炮,送到新屋時剛好零點或者是陰陽先生根據(jù)家主生辰八字挑選出來的時間點,要精確到分鐘,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吉利,路上的鞭炮不能停,一旦停了便被視為極壞的兆頭,主人家會因此而疑神疑鬼,把今后發(fā)生的所有不順心的事情都歸結(jié)于此。

細算,我在縣城已經(jīng)是第三次買房了,第一次是大學畢業(yè)第二年買的商品套房,當時很多人勸我,說年紀輕輕就買了房子,一定得要搞個儀式,接個香火,以后會更旺的。我嫌麻煩,老家到縣城三四十里路,怎么弄?我怕母親不高興,就跟母親說:“嬤,接香火要去租個帶拖的車子,三四十里遠的路,到時煤爐被風一吹,還沒到縣城爐火就滅了,那才叫作壞了彩頭呢!還有,三四十里的路,全程鞭炮,那得多大動靜啊,要費多少錢哪!”母親沒等我說完就打斷我:“那就別搞了,確實太麻煩了!這樣,你在縣城買房,算是自立門戶,異地開族,就不用接香火了。”我母親雖然信佛,有時甚至有點迷信,但她讀過私塾,是個有文化的人,繁體字比我認得還要多,在重大問題上從來都是很開明的,從不含糊,不拘泥,不固執(zhí),比方說,鄉(xiāng)下人生病,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是碰上了邪神,總愛問個半仙跳個大神,但母親卻不,她總是首選到診所就診,然后才會到村前水口向社公社婆或樟樹公公燒個紙錢敬個香燭招個魂兒什么的。她還開導鄉(xiāng)親們說:“紙錢香燭只能請走邪神,調(diào)理身體還是要靠醫(yī)生,科學還是要講的。”這不,像我搬遷新房迎接香火這樣重大的問題,她都能夠遷就,她甚至還安慰我說:“那人家有本事的人到北京上海買了房子,幾千里路的難道還要回來拉個煤爐嗎?還要一路鞭炮放過去嗎?”可見母親的心量是多么寬廣啊!我忽然想起一句佛教勸語:心量廣大,猶如虛空。

后來,我從政去了,把手頭的生意盤點了,把白鶴園小區(qū)的房子賣了,在安吉小區(qū)買了棟單門獨院有天有地的別墅,就是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又有人勸我,說這回買的房子這么大,一定要搞個迎接香火的儀式了,可我還是不想搞,沒想到母親又支持我,她說:“你不想搞就不要搞了,以后還會買房子,甚至不一定在廣豐定居呢,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我給二老買的52棟這個小套房,是我在縣城買的第三處房子,母親同樣支持我不搞“接香火”那一套,這真是我始料未及的,說給朋友們聽,他們都不相信,但這的確是事實。

現(xiàn)在,母親正穿著“海青”(佛教俗家弟子居士穿的類似僧袍的一種衣服),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屋里繞了幾圈,念了幾遍《大悲咒》和《金剛經(jīng)》,算是完成了搬進新居的所有儀式。她說:“現(xiàn)在清靜了,可以開伙飯了!”于是,家中的女人們由二姐牽頭,二嫂、三嫂、我妻子,還有一大幫外甥女和侄女們就忙開了,最開心的當然是一幫小孩了,里里外外地打鬧追逐嬉戲玩耍,一個個大汗淋漓,滿臉拉花。中飯開席前,我打開手機,跟上海的大姐視頻通話,大姐很是羨慕我們,說真想回來一同祝賀母親搬進新居。母親大為驚訝,她疑惑地說:“他們不是在上海嗎?怎么會躲在手機里啊?還能動,這么遠都能看見能聽見嗎?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她順手拿起一個蘋果問:“菊彩,這是什么?”大姐說:“蘋果?。 蹦赣H于是大為驚嘆與欽佩:“哇!這科學真是發(fā)達啊,比電視機還厲害,這不正是神仙故事里的千里眼和順風耳嗎?”她把老爹拉來,大聲說:“老個,你脧(脧,廣豐方言,意為看),菊彩在上海都能看見我們這里吃飯,看見你抽煙呢!”完全不知道我們在干什么的老爹似乎沒有聽見,但他對著視頻,看到了我大姐和大姐夫,還有外孫女高小米,他定了定神,疑惑地說:“這,這不是菊彩他們嗎?怎么躲里邊去了,叫她出來吃飯啊!”全家人哄堂大笑,快樂的笑聲塞滿了52棟102室的每一個角落。

第5章 2013年2月9日(農(nóng)歷十二月廿九),除夕,星期六

一大早,我和紀師傅就在大街上轉(zhuǎn)了兩圈。大街上人不多,車也很少,人們都回鄉(xiāng)下過年去了,看來天生的城里人不多啊,大多數(shù)人跟我一樣,是從山野鄉(xiāng)村田間地頭里走出來的啊,過年了,少不得要回鄉(xiāng)下老家祭拜年神社公敬請先輩祖宗了,于是,昨天很熱鬧的縣城一夜之間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套用一句廣豐腔叫作“冰冷悄靜”。

唉!大家都可以回家過年,可是我們當城管的不行啊,水要供、燈要亮、地要掃、垃圾要清運、街道要暢通,我們可不能說走就走啊,就算安排妥當后可以回鄉(xiāng)祭祖了,也要比別人晚走一步。這不,母親來電催促了:“鷹,我們?nèi)紲蕚浜昧?,你巡街還沒好嗎?”我匆匆趕回52棟,母親不但沒有責怪我耽誤了回老家的時間,反而關切地問:“街上沒有什么情況吧?”我說:“怎么可能沒情況,年底了,幾十萬廣豐人都回來過年,街面上的事可太多了,不過今天白天還好,大家都回鄉(xiāng)下過年了,主要怕晚上,過完年的人要回城里住,煙花鞭炮通宵達旦,從明天起大街小巷就都是人了,我要安排妥當才能回去啊,只好讓社公社婆和太公太婆們晚一點接受我們的禮拜了!”

母親說:“新居喬遷,按照風俗一定要在新屋里過年的,其他人全部留在這里,就我跟你爹,還有你們仨兄弟回老家去,上午請年神拜社公,牲禮都準備好了,中午隨便吃點年糕啥的,下午早點請?zhí)雷孀?,祭完就回城,所有的人都在這里團圓守歲吃年夜飯?!蹦赣H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鷹,華鳳說由她來燒年夜飯,你看她行嗎?可是二十多人的飯啊,就算燒得出來,還不得累壞了?”母親擔心我妻子累著,于是回她:“沒事的,華鳳沒那么嬌氣,每年的拜年飯也有兩三桌幾十人啊,還不都是她燒的?”母親顯然不太放心,臨上車還嘮叨:“還好有麗萍(二嫂)、慧仙(三嫂)幫著,不然準要累倒!”

路上也很空,不擁不堵,我們很快就到了老家后村塘,所有的一切都按母親先前計劃好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期間,我抽了點時間看望了村里僅剩的幾位跟父母同輩的長者,然后跟母親和哥哥一起幫著打理了智障舅母春喜的住處,并給冬彩奶(母親的同族堂妹,跟母親一樣也在娘家招婿入贅,夫家韓姓,村人稱我母親為蘭香奶,稱其為冬彩奶)送去了春喜的搭膳費。

下午三點,我們進行了年節(jié)里最隆重莊嚴的祭祖儀式,我家祭祖儀式跟別人家不大一樣。母親再次跟我們復述了那個年年都要講的關于先祖的故事——從我往上數(shù)大概六七代的一位先人,娶妻不久就得病去世了,其妻也就是我的先祖奶奶剛有身孕,但還無人知曉,為了讓還未出生的孩子有個父親,先祖奶奶頂著“不貞”的罵名再嫁到離祖籍上孚村十里之外一個叫江家山的小村子里,先祖奶奶的新夫姓安,是一個勤勞善良本分正直的莊稼人,他不但沒有因為先祖奶是個“二婚頭”而看輕她,反而對先祖奶奶悉心照顧,先祖奶奶生下兒子后,說讓孩子姓安,他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作出了痛苦的決定,他對先祖奶奶說:“這本來就是周家的骨血,還是讓他姓周吧,我豈能奪人子孫繼我香火,放心吧,我會像親骨肉一樣對他的?!贝撕?,先祖奶奶也生過幾個小孩,但都得病夭折了。這位安家祖先臨終之時,表情痛苦神態(tài)古怪,一口氣怎么也咽不下去,這時,他姓周的兒子(也就是我這一脈的先祖)含淚跪在床前:“爹,您放心走吧,我周家子孫從今往后都是您安家的子孫,逢年過節(jié)祭祀先人時,一定先敬安家祖先,再請周家太公,只要有我周家的后人,就一定有安家的先祖。”安家太公聽完這番話后才含笑而去。我兒時曾經(jīng)十分不解,每逢鬼節(jié)、冬至和過年,我娘在點燃香燭時總要念念有詞:“安家的先人、周家的先人、徐家的先人(母親姓徐,她沒有兄弟,祭祀徐家先祖的任務也落在母親肩上),今天過節(jié)了,備了酒水飯菜祭拜你們,都來吧,你們要保佑祥魯(我父親名字)運氣好點,多掙錢,保佑孩子們像柳枝一樣抽條發(fā)芽,日長夜大,平平安安……”母親每次祭祖時都要復述這個故事給我們聽,而我們總是百聽不厭,今天,她又復述了一遍, 我們兄弟仨又認認真真地溫習了一遍。

祭完祖先后,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場地、打掃了衛(wèi)生、整理了物品,然后鎖上大門,在一片密密麻麻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來到村前水口,上了車,呼嘯著往縣城方向,往52棟,飛馳而去。

年夜飯自然是豐盛而又熱烈的,妻在兩位嫂嫂的幫助下成功地完成了兩大桌的烹飪?nèi)蝿?,我及時地給予她高度的贊揚,沒想到她居然收到一縷陽光就燦爛起來,一點都不客氣與謙虛,竟然吹起牛來:“小意思了,就是咱一大家族的人全部到齊我也不怕!”我哂笑她:“全部來齊可是四十七個人哪,你行嗎?既然這么厲害,正月初四老娘八十生日的酒宴干脆包給你主廚,如何?”妻子白了我一眼,回我說:“懶得理你!”就轉(zhuǎn)身接受全家老少夸獎她的話去了,我湊過去說:“老婆,累是累點,可是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啊,也不算白忙活了吧!”

團圓飯后,家人們或者看春晚,或者打撲克,或者嬉戲玩鬧,或者上網(wǎng)游戲,可熱鬧是他們的,我這個城管局長才沒有那么好的命,可憐的紀師傅已經(jīng)在樓下等我了,我要跟他一起全城巡邏,當然,跟我一樣“可憐”的人,還有我的城管同事以及那幫維持交通秩序的交警兄弟們。

回到52棟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哥哥和侄子們?nèi)匀辉诖蚺疲渌烁骰馗骷胰チ?,妻子勞累了一天,老早就回安吉小區(qū)了,而我,匆匆抹了一把臉,就蹦上爹娘的床,鉆進溫暖的被窩里了。

第6章 2013年2月13日(農(nóng)歷正月初四),星期三

天還黑著,我就敲開了52棟102室的門。

開門的是母親,她心疼地說:“昨晚那么晚回去,怎么不多睡一會啊?”大姐的聲音從父母親的臥房里傳來:“鷹來了,怎么這么早?”聽到大姐的聲音,母親用一種特別好奇的語氣跟我說:“鷹,你說好玩不?你大姐都六十歲的人了,自己都當外婆做奶奶了,還跟小孩子一樣,一定要跟我們睡,硬是擠到我跟你爹中間?!蔽倚πΓ骸按蠼阆氤阅棠?!”說著走進臥室。

臥室里開著空調(diào),十分暖和。大姐用手支起身體,斜靠著床背,她關切地說:“鷹,嬤說你每天蒙蒙亮就要出去巡街,當真天天這么早嗎?這外面還黑著呢,可要注意身體??!”我說:“沒事的,習慣了就無所謂早晚了?!贝蠼阌终f:“嬤說你每天都要來這一趟,隔天就在這吃餐飯,還經(jīng)常陪他們睡,是這樣的嗎?”我不置可否:“主要是怕他們單獨生活不習慣,還有,這七老八十的,你放心???不是我一個人來得勤,二姐和衰猴亞光也經(jīng)常來陪他們的。”大姐嘆口氣:“唉!大姐要在上海帶孫女和外孫女,一年回不了幾次,這里顧不上了,你們要多辛苦些,尤其是你,一個人坐莊,這些年,老人家的吃穿用度,都由你包了。”我搖搖手,示意大姐不說這個,我知道,當了幾十年居委會主任感情豐富,口才忒好,而且已經(jīng)六十歲的大姐再說下去就剎不住車了,她保準會從我出生開始甚至更早的事情說起,一直說到她的孫女外孫女,其絮絮叨叨的程度絲毫不亞于八十歲的老母親。

忽然響起密集而又沉重的敲門聲,我趕忙跳將出去開門,是二姐、三哥和外甥占遠濤,他們抬進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還滴著水,二姐還拖著忒大一個塑料袋,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咋咋呼呼地喊:“新鮮粉、新鮮肉、新鮮白菜,新鮮香菜……”我打斷她:“有沒有新鮮咸魚新鮮臘肉新鮮腌菜新鮮豆腐乳???”二姐笑罵一聲:“別搗蛋,快打電話,叫大家趕緊來吃粉,來一批我炒一批吃一批,等會有好多事呢!”我一邊掰著手指一邊說:“哪有那么多事?。坎欢及才磐.斄藛??酒席已經(jīng)交接好、蛋糕已經(jīng)預訂好、客人已經(jīng)通知好、車輛已經(jīng)安排好、壽餅已經(jīng)分裝好、煙酒已經(jīng)批發(fā)好、馃子已經(jīng)選購好、水果已經(jīng)清洗好……還有,還有什么嗎?噢!對了,還有全家福,攝影師老廖也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再沒有了吧!二老的新衣服你和大姐已經(jīng)買好了,還有嗎?沒了吧?所有的事都妥了?!蹦赣H說:“老家來的人可別慢待了,人家難得來趟城里,尤其是幾位老人,更要好好侍候著!”我說:“我的老嬤啊,你就別操心了,好好做你的生日主壽星翁吧,這些事我們會打算的,反正不會讓你丟臉,好不好?老家總共要來三十多人,我們租了大巴車,上午去接他們,中午和晚上都是酒席,下午安排他們在酒店打撲克搓麻將,要上街的就由二哥帶著,晚飯后車送回去,每人還準備回贈壽餅和香煙,你就放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心吧!”母親笑吟吟地說:“知道你們安排好了,我只是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家人們以小家庭為單位,陸續(xù)來到52棟,二姐和三嫂前前后后煮了七八鍋粉,還有人嚷嚷著說沒吃飽,二姐說:“不燒了,不燒了,粉條難消化,留點肚角中午吃酒席吧!”

52棟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了——父母親名下四十多人到齊了,母親老家后村塘來了三十多人,父親老家江家山的族親來了不少,我唯一的姑姑一大家族來了十多個,母親以前幫助過的人們也不知道怎么知道她生日的居然結(jié)伴來了一大幫,還有我那些從全國各地回鄉(xiāng)過年的同學朋友也拖家?guī)Э诘貋砹恕?2棟房子太小空間有限,幸好天氣不壞,來客跟二老打了招呼道了喜祝過福后,就到樓下小廣場游玩去了。

十點半,老朋友攝影家廖詩富來了,他說:“要趁現(xiàn)在天氣好,趕緊照全家福,下午可能下雨!”我說:“我老早讓小輩們在小區(qū)中心廣場擺好凳子了,就等你來!”于是通知家人集中。我從大衣櫥里拿出了一幀裝裱好的豎幅百壽圖,這百壽圖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篆體壽字,周邊分布著132個不同寫法的小壽字,這是六年前父親八十歲生日時大書法家楊劍手書,現(xiàn)在母親八十歲生日,又拿出來作為全家福的背景,希望能給母親增福添壽,也給親戚朋友們帶來福澤喜氣。果然,在照完全家福以后,很多親友拉著老爹老娘合影,而且就以這幅百壽圖作為背景,小區(qū)里甚至有不認識的人也來湊趣,也手持百壽圖說要跟二老合影,這個叫作“討福氣”,二老坐著那里當模特,自始至終微笑著,硬是堅持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午宴就要開始了,才匆匆來到富都酒店,幸好酒店就在小區(qū)門口,走路過去三五分鐘就到。

中午的酒席,氣氛極其熱烈,客人們很盡興,老娘很高興。晚上的酒席,氣氛更為熱烈,中午已經(jīng)七八分醉意的親友們經(jīng)晚上一鬧,直接醉倒了不少,尤其是老土、信相、師貴、祥文、老李、忠華、小虎、建榮、老炳、希華這些叫我爹娘也叫老爹老娘的同學,更是圍坐一桌全力拼酒,亂成一團,最后沒有一個清醒的,吃蛋糕時,這些仁兄的臉上涂滿了彩色的奶油,花里胡哨的極為滑稽,最后一個個被老婆孩子拖上車,但是老土和信相倆躺在沙發(fā)上發(fā)酒瘋,像兩只藏獒一樣賴在地上哪里都不肯去,誰也叫不走,自始至終就一句醉語:“我要在這里陪老娘,要為她祝壽!”最終的結(jié)果是他倆在52棟的沙發(fā)上整整睡了一夜,害得我跟老嬤半夜三更起來了三四次,給他倆清理了數(shù)次污物,煮米湯泡蜂蜜茶給他倆醒酒,母親還拿毛巾給老土擦洗臉上的奶油,我趕緊拿出手機:“這個死老土,睡得像頭豬,我給他拍張存照作為通訊錄頭像,省得他日后吹牛說喝酒喝不醉!”我給老土拍照時,母親給歪倒在沙發(fā)另一端鼾聲如雷的李信相蓋被子,她邊蓋邊說:“還好有空調(diào),不然準要凍壞了。”聽母親這么一說,我又趕緊過去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到最高。

看著酣睡中的老土和信相,母親感嘆說:“鷹,做人要有善根,你看在我們認識的人當中,他祖上有善根做多了善事的,子孫就過得好,過得順,像老土和信相他們?yōu)槭裁茨敲磿赍X?除了本身命里帶財,跟他們祖上積德肯定有關系的。那些祖上沒有善根做多了壞事的,子孫沒有幾個好的。有些人你看他人挺好的,卻過得很不順,你說為什么?就是他祖上造的惡孽還沒有洗刷干凈!而有些人做了很多壞事,卻仍然過得很好,那是因為他祖上積的陰德還沒有耗完,這個叫作祖公作孽子孫還債,祖公積德子孫享福。”母親說的這話倒不是迷信,而是有著因果關聯(lián)的辯證思想的,《周易》坤卦里有兩句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積善之家,必有馀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母親當然不知道這兩句話,但她卻用畢生的實踐領悟了這兩句話的真義。

母親接著說:“鷹,我現(xiàn)在知道壽年可修得的真正意思了,算命先生說我壽命很短,讓我修心,我一輩子盡自己的能力做了不少好事善事,我以前以為修心可以換來壽命,其實不是,我告訴你,每次做完善事之后,會很開心很舒服,加上你們幾兄弟孝心又重,把我們照顧得這么好,不讓我們挨餓受凍,這日子過得可舒心了。你說,這人,每天都過得痛痛快快的,什么苦啊難啊病啊災啊邪啊魔啊鬼啊怪啊,還不都得靠邊站???算命先生說我活不過五十歲,可我都八十了!嬤跟你說,這人啊,日間三餐,夜宿一席,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幫別人就幫一把,真的會延年增壽的!”

感謝母親!感謝母親在八十歲生日之時將人生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我得好好地體味,用畢生去體味。

第7章 2013年2月24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五),星期日

早上起來,頭暈,乏力,喉嚨痛,聲音啞。準是感冒了,見鬼。我拿出藥箱,找出一瓶藿香正氣丸,往手掌心倒出一大把,也沒數(shù)幾粒,就直接咽下,順便把滿滿一杯涼開水喝光了。

然后給紀師傅打電話:“今天不去巡街了,你也休息吧!”這個紀師傅也真是倒霉,碰上從來不摸方向盤,但又喜歡巡街的我,除了出差或者生病,沒有白天黑夜,沒有節(jié)日假期,天天要去巡街,天天要上工地。接著又給副局長毛光華打去電話:“我今天不舒服,休息下,剛好陪陪老爹老娘,你辛苦下,去巡下街,尤其是晚上,今天元宵節(jié),人多車多,煙花鞭炮肯定放個不停,多走幾遍東街,那里都是老房子爛電線,留意下火情,有麻煩事及時匯報,通知環(huán)衛(wèi)所,讓環(huán)衛(wèi)工人注意作業(yè)安全!告訴城管大隊,節(jié)日喜慶,對小攤小販寬松點,睜只眼閉只眼吧,人性化點,一兩天臟點亂點沒什么關系的!”

剛起床的妻子說:“唉!你怎么這么勞心呢?就不能好好地歇一天嗎?”我回她:“想得倒好,城管,你知道嗎?城管局長有那么好當嗎?我們的辦公室就在大街上,明白嗎?”妻說:“好好好,你厲害,你們重要,沒有你,沒有你們城管,這城市就不能運轉(zhuǎn)了,就要癱瘓了,好不好?”我懶得和她爭,就說:“今天元宵節(jié),又是星期天,咱到52棟去過一天吧,陪陪老人。”妻說:“你先去吧,我洗完衣服,檢查完兒子的寒假作業(yè)再去,上去吃中飯,晚飯我掌勺?!?/p>

我一陣小跑,氣喘吁吁地來到52棟。母親正好拎著兩袋垃圾出來,緊接著就看見老爹跟了出來。母親看見我,奇怪地說:“哎,今天怎么沒去巡街?”我說:“不太舒服,讓小毛去了?!蹦赣H聽說我不舒服立即就緊張了起來,趕緊將垃圾往大桶里一扔,急速走到我身前,伸出右手,又縮回去在袖口上來回擦了兩下,然后伸出來按在我額頭上:“我看看,我看看!”我站著不動,母親按了一會,說:“還好,沒熱!不會很難受吧?正好有蔥有生姜,上去,我煮碗生姜蔥花湯給你去去寒。”然后呼喊:“老個,轉(zhuǎn)闕里(闕里,廣豐方言,意為家里)!”老爹正躲在一側(cè)抽煙,見我們上去,疾吸幾口,丟下煙頭,跟了上來。母親說:“鷹啊,你爹真是喜歡跟,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去菜場他要跟,我去超市他要跟,我去亞光那里他要跟,我下樓散步他要跟,我下來倒個垃圾,他還要跟,一步都不離,你說,他這是怕我丟了呢,還是怕他自己丟了?”我哈哈一笑:“都怕,都怕啊!”

很快,母親就煮好生姜蔥花湯,熱氣騰騰的一大碗,母親說:“不要怕燙,趁熱喝,喝了上床,捂兩床被子,捂出汗來,就舒服了!”看見我喝生姜湯,老爹才反應過來,他走過來問我:“吹風了?”我想老爹反正耳聾聽不見,就沒回應他,沒想到老爹又問:“吹風了?打傷寒了吧?”我只好回他:“是,頭疼!感冒了!你聽清了嗎?”老爹點點頭:“多穿點衣服!”嘿,沒想到,老爹也會關心人?。?/p>

喝了生姜蔥花湯,身上果然暖了起來,我趕緊躺到父母親的床上,母親給我蓋了兩床棉被,還不放心,又從大衣柜里取出一床呢絨毯鋪在我身上,壓得我差點透不過氣來。確認不會漏風之后,母親坐在床前,掏出老年機給二姐打電話:“金彩,鷹在我這里,他不舒服,躺床上了,華鳳和易易要來吃中飯,你到菜場近,要是不忙,帶點菜來吧!”二姐聽說我生病了,很是焦急,說馬上去買菜,買好就來。

二姐很快就來了,二哥三哥也來了,他們一進門就問:“鷹怎么了?怎么了?”害得我從床上坐起來:“嘿,你們干啥???我哪里生病了?就是個感冒頭暈,醫(yī)生都不用看的,是老嬤非得讓我捂被子的好不好,瞧瞧,我啥事都沒有!別大驚小怪了!”母親見我把被子掀了,急忙把我摁倒,麻利地蓋上被子,氣急地說:“傷寒要捂,捂出汗就好的,你再捂一個時辰,再捂一個時辰就好了?!?/p>

沒想到,這一捂居然捂了一整天,直捂得大汗淋漓,不過,出汗之后,傷寒確實退了,頭也不暈不疼了,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只是,這一天,整整一天,我被母親和姐姐哥哥們當成了病人,被細心地呵護照顧著,哈哈,居然以生病的方式在元宵佳節(jié)跟家人們團聚了一天,我真不知道家人們把我當成病人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不過,事后想想,雖然別扭,但是當病人的感覺居然很不錯哎!

第8章 2013年2月26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七),星期二

晚上八點。我和二姐跟影視公司徐姐、導演李京、武洪武及顏丹晨、印小天、范雷、林靜、柏青、姚崗、管樂等幾位主演道別后,就從宴會上抽身離去,離開了玉山王朝大酒店,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廣豐縣城。二姐說:“去看下老人家吧!”我說聲好,就往臥龍城方向去了,不一會就到了52棟。

還沒等我們坐穩(wěn),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見到真人了嗎?他們是不是跟電視里一樣漂亮?。磕莻€婆婆是不是真的很厲害?。俊蔽胰炭〔唤骸拔业睦蠇甙?,你都八十歲的人,還追星?。俊蹦赣H不好意思地說:“這事不是新鮮嗎?從電視機里走出來的人,咱不是沒見過嗎?”我耐心告訴她:“這演員嘛,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母親說:“這不漂亮也能當演員???”我一愣:“哎喲,你老人家還走偶像派呢!演員當然也有難看的,你想想,以前,咱在村里看的老戲大戲,不是有個鼻梁上涂著白色的人嗎,那個叫丑角,就很難看,你再看這電視里的內(nèi)容,跟咱生活里的人和事一樣的啊,生活中有難看的人,就要有難看的演員去演他們,所以,這演員也有不漂亮的?!蔽依@了個半天,把自己都繞糊涂了,可母親卻聽明白了,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你這么說,好像是啊!”我接著說:“還有,有的演員演技好,把電視里的人演得很壞,但人家演員在生活中可是個大好人呢!你看過的《還珠格格》里的那個容嬤嬤,還有《水滸傳》里的王婆,這兩個人在電視里都壞成渣了,可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可是大大的好人??!”母親將信將疑地說:“那這么說,那個婆婆也是個好人?”母親所指的婆婆是有著軍中女一號之稱的“婆婆專業(yè)戶”王麗云老師,王老師在我們正在制作的電視劇《油菜花香》里同樣飾演一個婆婆。我說:“那當然,王老師可是個大好人呢!可惜,她今天沒來,下個月初才來,她的戲集中起來一塊拍?!蹦赣H手持遙控器,不停地按,終于按出一劇,是《婆媳的三國時代》,主演婆婆的正是王麗云老師,母親說:“這個婆婆真厲害,把幾個媳婦弄得團團轉(zhuǎn)呢。”哈,看來,母親是王麗云老師的鐵桿粉絲??!

接下來,我掏出手機,把電視劇《油菜花香》開機儀式上拍攝的圖片一張張給母親看,她看到主演二姐的顏丹晨時驚奇地說:“這姑娘真漂亮,別說,跟金彩(我二姐)年輕時還真有點像呢!”看到飾演水鳳的林靜時心疼地說:“這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是也太瘦了吧,比我們家西西(我三哥的二女兒)還瘦,這么不長肉,今后怎么生孩子啊?”我說:“老嬤,你真是想太多了!”看到主演鄧京生的印小天時說:“這后生長得好,我們易易長大后也跟他一樣俊!”我說:“老嬤啊,你可厲害了,無論什么人,只要是好的,你都有辦法跟咱們家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母親接著又看了主演二姐夫的范雷和扮演村支書兒子的李思博的照片,母親說:“莫說,這演員還真有不漂亮的,這兩位就不咋的,不好看,尤其這個,眼睛瞇得,都快看不見了,保準難找媳婦!”她說的是李思博的劇照,我說:“你說什么?人家的媳婦才漂亮呢,也是個演員,又高又漂亮!”母親不相信地說:“是嗎?那他真是點香碰到老佛——巧了!”

看了一陣《油菜花香》開機儀式的照片后,我跟母親說:“嬤啊,從明天起,咱們這電視劇大概要拍三個多月,我工作上的事本來就多,現(xiàn)在還要處理電視劇的事,到這里來的次數(shù)就要少了?!蹦赣H爽朗地說:“你忙你的去,我跟你爹硬朗得很,有事衰猴亞光一叫就到,快得很?!蹦赣H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說:“那個婆婆要是來了,如果有空,帶家里來,我燒飯給她吃,好不好?”

哈哈,母親還真是個追星族?。“耸畾q的人,二十歲的心?。?/p>

第9章 2013年3月23日(農(nóng)歷二月十二),星期六

中飯后,我對妻說:“我上去一下。”妻說:“去吧,你很久沒有上去了,老人家問我?guī)状瘟?,問你忙什么,準是想見你了。”我嘆了口氣:“是啊,這整天創(chuàng)建啊開會啊出差啊巡街啊吵架啊項目啊工地啊,也不知道哪來這么多事,這段時間還拍電視劇,玉山廣豐兩頭跑(電視劇《油菜花香》主拍地在玉山縣漏底村),忙得像頭牛,累得像條狗,哪里空了一下啊?”我一邊埋怨一邊走出家門,沒精打采地往52棟走去。

二老正在吃飯。

我說:“怎么這么晚??!都一點多了才吃飯啊?!蹦赣H說:“先前天氣好,有熱頭(熱頭,廣豐方言,意為太陽),我抱了些東西出去曬,后來又烏天了(烏天,廣豐方言,意為陰天),我又抱回來,耽誤做飯了,這天變得真快!”我說:“二月天,顛倒顛,曬什么曬嘛,等晴穩(wěn)了再曬,不要再自己上上下下爬樓了,摔倒了怎么辦?叫有為和念念(二哥兩個兒子)他們來搬?!蹦赣H見我陰著臉,便沒再做聲。我轉(zhuǎn)身看桌上,一盆土豆,一碗看不見具體內(nèi)容的湯,還有一碟豆腐乳。我皺皺眉:“怎么不燒菜??!沒錢了?犯不著這樣節(jié)省?。 蹦赣H忙解釋說:“不是不是,上午老家來了幾個人,說修路,讓我們出點錢,本來說好在這吃飯的,我都要去買菜了,他們又說要去找別人,不吃了,留都留不住,送他們走后,天又變了,我急著收東西,就耽誤了買菜。”我不高興地說:“那也不能這樣吃啊,衰猴、亞光、我、二姐,你隨便給誰打個電話,都會給你帶點菜的啊,就半碗土豆,爹沒牙齒,怎么吃得動???那湯里有些什么???”母親輕聲說:“就一餐,餓不壞的,以前苦的時候,不是經(jīng)常吃白飯嗎?等會我就去超市買點肉和豆腐,晚上就有菜了!”我想想算了,老人家嘛,你怎么說她都沒有用的,于是不再做聲,走進臥室,打開空調(diào),說:“我睡下??!”便躺下了。

母親趕緊跟了進來,她嚷嚷道:“你睡這邊,睡這邊,那邊你爹睡過的,這老頭腳脫皮,上了藥膏,不干凈。”接著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走,擱在窗臺上,并從大衣柜里抱出一床厚厚的棉被,說:“那床被子有點潮,今天沒曬干,這床是新的,就過年時蓋過兩三夜?!蔽艺f:“沒關系的,什么干凈不干凈,我上午到了工地,身上都是泥呢!”正說著,老爹的光頭探進門來,母親說:“老個,你中午就別睡了,讓鷹睡!”我忙制止:“干嗎?。孔屗?,他睡慣了的,你不讓他睡,會生病的?!庇谑?,老爹也躺上了床。我把他的腦袋抬起,塞進去一個更軟的枕頭,又拿起我脫下的羊毛衫,將被子與他頸脖間的空隙填滿塞實,然后摸摸他的腦門,示意他可以睡了。老爹睡眠的速度與質(zhì)量是驚人的,不到三分鐘,便聽見了他的鼾聲。母親說:“鷹,你爹難怪身體好,你看他沒心沒肺的真好睡?!蔽艺f:“什么叫沒心沒肺?。克皇嵌涿@,聽不見,干脆懶得理事好不好?”

母親忽然問我:“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說:“沒有啊?我以前不是也經(jīng)常到你們房間跟你們睡的嗎?”母親說:“不是指這個,我看你氣色很不好,沒精神,是不是很累很煩???”我確實感覺又累又煩,既然被母親說中,便只好沉默不語。母親說:“我知道你累,攤上這么個工作,整天都在街上忙著,天不亮就去看衛(wèi)生,天黑了還要看路燈,白天要到工地,晚上要看夜市,還要開會,要出差,要應付那么多人說情打招呼,有時還跟街上的人吵架,老家還有那么多人來煩你,晚上,自己還要寫書,最近還拍電視劇,你能不累不煩嗎?唉!老話說得好,佛就那么點靈,人就那么點神,凡事不可過度啊,就像擔擔子,干嗎每擔都要挑三百斤呢?你可以多挑幾擔,多走幾個來回的??!”我閉著眼,沒有做聲,因為母親說得對,我不能認同也無法反駁。母親繼續(xù)說:“我看人家當干部的那才像干部呢,說話輕言細語,走路不緊不慢,行事從從容容,沒見過你這樣的,風風火火、罵罵咧咧的,我知道這個城市不好管,但是你已經(jīng)盡力了,這幾年,你已經(jīng)做了很多好事善事了,我都看在眼里,也聽說了很多,修路修橋,栽花栽草,通下水道,建大公園,掃馬路、裝路燈、疏通大街,你們做的好事已經(jīng)夠多的了,你不是寫了本城管的書嗎?連小區(qū)的門衛(wèi)都知道,他們都在談論你,說你會做事,管得好?!蔽覜]睡著,也睡不著,但我繼續(xù)閉著眼,沒有做聲。母親又說:“嬤再啰唆幾句,這為人處世,壞事是絕對不能做的,這個我很放心,你從小就不要人家一根稻草,從小就舍得氣力愛幫助人家。好事必須要做,還要多做,但是得量力而行,有時候有些事,不是以你的力量就能做好的,凡事都有因果,若要強求,非得按自己的想法去,那就是執(zhí)念太重,會怎么樣呢?會勞力而不得,損神又傷心。我天天念經(jīng),《金剛經(jīng)》里有句話特別好,叫作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蔽液鋈槐犻_眼,問:“嬤,你剛才這句話,是《金剛經(jīng)》的哪一品???”母親一愣:“這個,這個,反正在最后面?!蔽抑滥赣H回答不出來,就說:“我的老嬤,看來你念經(jīng)不用功啊,我告訴你,沒錯,你剛才這句話是《金剛經(jīng)》最后一品,第三十二品中的句子,沒有我熟吧?”母親問:“你什么時候背的《金剛經(jīng)》?。俊蔽倚α诵φf:“我沒背啊,你天天念,我也就經(jīng)常翻看,這看得最多的,就是開頭和結(jié)尾了,便把第一品和最后一品給記牢了,你剛說的就是最后一品的??!”母親恍然大悟:“原來這樣?。 ?/p>

母親有點驕傲地說:“你記性就是好,你小時候背書最厲害了,都是讀一遍就能背下來的?!蔽艺f:“真的假的,我怎么不記得了?!蹦赣H來勁了,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我兒時的事情,母親自豪的語氣就像催眠曲,我在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那些個疲勞煩累就讓它們隨著夢境消散了吧。

第10章 2013年3月30日(農(nóng)歷二月十九),星期六

早上六點,我一溜小跑來到52棟。在門外就聽見“嗑嗑嗑”的敲木魚的聲音,我知道,農(nóng)歷二月十九是觀音菩薩的生日,母親肯定在禮佛。

果然,母親是身披海青手持木魚的敲擊棒前來開門的,她一見我就說:“邀的不如撞的,剛好,我剛好念了三遍《金剛經(jīng)》,快來,一起拜拜!”我走過去把空調(diào)打開,順便逗她:“才不拜呢,我可是共產(chǎn)黨員!”母親一愣:“拜佛又不是做壞事,是教人修心行善,你們共產(chǎn)黨員不是專門替人做好事的嗎?一個意思?。∥覀冇植幌衲切﹣y七八糟的外國教派,教人連祖宗都不要,過年不祭請,清明不掃墓?!蔽曳幢凰f得接不上話了,竟然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說:“我要是拜佛,被人看見,說我信佛,要挨處分的!”母親滿臉的不以為然:“誰說的,咱老家,烏石巖廟、萬壽宮廟、社公廟,那些寫緣點臘打醮做佛生的頭首都是干部,哪個不是共產(chǎn)黨員???”我蒼白無力地說:“那是他們黨性不強!”母親好奇地問我:“黨性?什么叫黨性???”我竟然無法準確地表述出來,私下里便覺得很是對不住咱黨,于是支支吾吾地說:“黨性嘛,黨性就是那個,哎喲,跟你也說不清楚,反正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母親老大的不高興:“我們才不是封建迷信呢!別以為我不知道,博山寺的住持師傅跟我講過,我們這個叫作什么來著?對,叫宗教信仰!”我嘖嘖一聲,豎起大拇指:“哎喲!老嬤不錯啊,連宗教信仰都知道?。×瞬黄?,厲害!”母親甚是高興:“我才不會跟村里那些叔伯嬸娘一樣封建呢,科學第一,迷信第二,這個我還是知道的。”母親說著說著又將宗教信仰與封建迷信混為一談了。我說:“那是那是,我老嬤還是很講科學的,生病先看醫(yī)生再求神佛,不像嬸娘們,只問半仙求大神一條道走到黑不到病危不去醫(yī)院。”

母親忽然拉住我,壓低聲音跟我說:“鷹,這么說來,你的黨性可不夠強??!”這回輪到我發(fā)愣了,我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地問:“這話怎么說???”母親繼續(xù)輕聲而又神秘地說:“按照你說的計算,那我每次到廿三都到萬壽宮廟、到玉山靈江湖廟、到洋口博山寺去燒香拜佛,你還自己開車送我呢,前兩年你和姐姐還帶我和你爹到普陀山拜觀音,這不是黨性不強嗎?”我忍不住笑了:“那可不一樣,兩碼事!”母親說:“怎么就兩碼事了,你送我們?nèi)グ莘穑易屇惆?,你也合十拜了,這不是信佛了嗎?不是黨性不強嗎?”母親這回可沒有嗆倒我,我把母親拉到沙發(fā)上坐下:“來來來,你坐下,《金剛經(jīng)》等下再念,有的是時間,觀音菩薩等下再拜,天冷,她不會出門的,你得聽我好好說。”母親果然放下了經(jīng)書,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跟在身邊的老爹耳聾沒有聽清我們剛才的對話,一手拉著母親的衣服,一手指著高柜里的佛像,意思問:怎么停了,還沒完呢!母親擺擺手,示意老爹不要做聲,老爹果然像個聽話的孩子,彎著腰靜靜地站在一邊。

我清清嗓子,對母親說:“嬤,這真是兩碼事,你說,你以前到處拜佛,我會陪你去嗎?不陪,是不是?為什么?。恳驗槟菚r,你們年紀還不是很大,能照顧好自己,我不擔心你們的安全問題,可是現(xiàn)在,你們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沒有以前好了,要轉(zhuǎn)幾班車跑幾十幾百里路的,我能放心嗎?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你去拜佛啊,要是強行阻止,不讓你們?nèi)R里,你肯定會傷心難過的,對不對,那怎么辦呢?既不能不讓你們?nèi)ィ植环判哪銈內(nèi)?,那就只有陪著你們,親自送你們?nèi)チ?。至于點個香合個十跟在你身后也會拜拜,一是入鄉(xiāng)隨俗,二是怕鄉(xiāng)親們生分誤會,但最主要的是要順著你的意,要讓你高興,你說,當著眾多鄉(xiāng)親的面,你給我?guī)字阕屛野莅?,我要是不拜,人家就要說閑話,說你蘭香奶的兒子不孝順,不聽話,那多難堪??!所以,送你去廟里,跟在你身后禮拜,都是因為要讓你開心。不是說百善孝為先嗎?但是,最大的孝是什么?是順,順著父母,才是最大的孝,讓你們在這里單獨住,是順著你們,送你們?nèi)R里,也是順著你們,陪你們一起拜佛,還是順著你們,明白嗎?但是,你們拜的佛是佛,而我拜的佛,是你們二老,廣豐不是有句老話嗎?拜木頭菩薩不如拜肉身老佛,這肉身老佛是什么?就是生養(yǎng)自己的爹娘??!”

母親呆呆地聽我說著,我說完后,她忽然哭了起來,但接著又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起來,老爹很是不解,連連問:“怎么了?怎么了?”母親回他:“怎么了?拜佛了!”說著站了起來,拉著老爹對著高柜里的觀音菩薩,深深地彎下腰去。我急忙起身,跟在二老身后,也彎下了腰,深深地!

第11章 2013年4月2日(農(nóng)歷二月廿二),星期二

午飯直到一點半才結(jié)束,檢查組的人真的能吃會喝,明明十五分鐘就能解決的一餐飯硬是整了一個半小時,明明不能上酒的公務接待硬是喝掉了四瓶白酒兩箱啤酒,要不是出于禮貌,要不是他們手握“尚方寶劍”,我老早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賠著笑臉將他們送走,可是已經(jīng)快兩點鐘了,我還要去買火車票呢。

我喊一聲:“紀師傅,咱們走,商城,火車站代售點。”

還好,最后兩張硬座車票,被我搶到一張,晚上十一點的,到上海剛好天亮。我從售票點走出來,揚揚手中的票:“紀師傅,咱運氣不錯,要是再喝幾杯啤酒就真的沒票了,走,去52棟!”

兩位哥哥也在52棟。剛好,后天是清明節(jié),我正要找他們商量回老家上墳掃墓的事,估計他倆也是為此來的,果然,還沒有坐穩(wěn),二哥就問了:“天氣預報說明天天氣好,后天有大雨,你說我們上墳掃墓是明天還是后天啊?”母親接話說:“是啊,怎么安排呢?要早作決定了,如果明天上墳,我要準備五碗了!”這“五碗”一說乃我老家祭祖習俗,清明節(jié),將葷素搭配的三小碗菜兩小碗飯,一單一雙三根筷子置于竹籃之中,再用鋤頭挑著游走于各個祖墳之間祭請,簡稱“五碗”,但是,像七月半和除夕這樣的大節(jié),因為要在家中廳堂之上祭祖,就要擺上七個、九個,甚至十一個菜了,否則便是大不敬。

我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別急,我先喝口水,中午都要醉死了。”母親見我聲音沙啞,還咳嗽個不停,急忙給我倒了一杯蜂蜜糖水,心疼地說:“天天這么多事,這么勞累,就不要再喝酒了,你那聲音,一年都有半年啞,我真擔心你的喉嚨!”我苦笑了一下:“有什么辦法啊,咱干部不當?不當這個破局長就不要陪客喝酒了?!?/p>

稍稍平靜后,我說:“今天,玉山的劇組那邊,范雷和林靜兩位演員生日,這兩位是《油菜花香》的主要演員,我等下要去玉山,給他們辦生日宴會,然后到上饒坐火車,連夜去上海,東方衛(wèi)視邀我做專訪?!蔽疫呎f邊將電視調(diào)到東方衛(wèi)視:“就是這個臺,有個欄目叫東方直播室,駱新主持的,明天下午錄制。”母親疑惑地說:“上次不是去上海做節(jié)目了嗎?又要去啊?”我說:“那是星空衛(wèi)視,金星專訪,已經(jīng)播放了,這回是這個東方衛(wèi)視,不同的?!比鐔枺骸斑€是因為《我是城管》這書嗎?”我說:“是的,這本書被眾多媒體關注,這段時間找我采訪做節(jié)目的報刊雜志網(wǎng)站電視臺太多了,很難應付,很煩?!?/p>

我一口氣喝完了蜂蜜水,接著說:“所以,無論是明天還是后天上墳掃墓,我都參加不了,后天可能下雨,因此,我建議你們還是明天去比較好,反正清明上墳前三后七(清明前三天后七天都可以掃墓),不一定非要清明節(jié)那天的。對了,記得幫我跟祖宗解釋下,替我在祖宗墳頭上添塊草皮啊?!?/p>

二哥說:“你既有事,當然工作重要,掃墓的事就交給我們吧,你聲音沙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去上海,做完節(jié)目后,找一個大醫(yī)院檢查檢查!”我點點頭,站起來往外走,母親叮囑我:“晚上演員過生日,少不得又要喝酒,你就說喉嚨疼聲音啞還要做節(jié)目,能少喝就少喝點!”我沒精打采地回了一句:“記住了!”便匆匆離去。

第12章 2013年4月13日(農(nóng)歷三月初四),星期六

昨天跟李有祥老人和廖詩富老師相約,如果今天天氣允許,就去博山寺,從目前的情況看,這趟博山之行恐怕已成定數(shù)。果然,老朋友廖詩富來電了,說天氣很好,問我?guī)讜r出發(fā)。我回他:“老哥,你又不需要巡街,干嗎這么早啊?去個博山寺不是半個小時的事嗎?你這么早去難不成真的要拜菩薩搶頭香?。康任已餐杲?,陪老爹老娘吃個早餐,再去接你和李老,大約九點鐘,如何?另外,你昨天準備好的手電筒和彎刀可別忘帶啊!”

要去博山寺,自然要跟母親說下了,母親可是博山寺的虔誠信徒。說母親對博山寺虔誠,倒不如說她對博山寺感恩更為貼切。二十余年前,我高考,母親要帶我去拜佛,我不肯去,沒考上。再考,母親又要帶我去拜佛,我還是不肯去,又沒考上。繼續(xù)考,母親堅持要帶我去拜佛,不停地勸我,勸著勸著就掉淚了,我敵不過母親的眼淚,就跟她去了,去的就是這博山寺,那是我第一次去博山寺。那一年,考上了,雖說是個師專,但是那可是國家包分配吃皇糧的年代,考上個師專在我們鄉(xiāng)下便算是天大的喜事了。母親跟我說:“老早叫你跟我去拜佛,你不聽,怎么樣,一去就考上了吧!”我當然不服氣了,就拿半仙看病的事例反駁母親,說:“這個跟小孩生病請半仙是一回事,小孩子感冒著涼頭疼腦熱本來是件很正常的事,去診所看下,兩天針三天藥,不就好了?可是村里的叔伯嬸娘們,也包括你啊,非要說是小孩子調(diào)皮,得罪了村里的樟樹公公土地公公社公社婆或者過路的邪魔外道,非得請來半仙大神向這些神神鬼鬼們求情賠禮,還要蠟燭香紙三牲六禮,又是叩頭又是禱告,又是叫魂又是捉鬼的不把自己折騰得半死都不肯罷手,三四天后,小孩病好了,非要說是半仙的功勞,可實際上呢?是吃了醫(yī)生三天的藥好不好?就跟我這高考一模一樣的??!”記得當時身體本來就不太好的母親被我嗆得說不出話來,氣得臉色煞白,其實,我當時就后悔了,后悔不該說那些刺激母親的話,但那時年輕不懂事,說了也就說了,并沒有向母親道歉認錯,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自己當真是幼稚得緊,可笑得很,換作現(xiàn)在,就是有人拿槍指著我逼我說那樣的話,我都不會說。

當然,那次去博山寺我還是有收獲的,很大的收獲。那時,寺里有個和尚,不是我思維定式下的那種大和尚或老和尚類型,而是個年紀不大的住持僧,據(jù)說是某佛教學院畢業(yè)的,佛理很深,道行很高。那次在大雄寶殿上,和尚忽然拉住我,跟我說了很多話,問了我不少事情,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有一件事卻記得很牢,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那天,和尚說著說著竟然從他寬大的僧袍中取出一支扁平的骨頭來,他問我(大意):“你可知這是什么骨頭?是人的還是動物的?如果是動物的那它是雌的還是雄的?是豬的狗的牛的馬的羊的還是別的什么的?如果是人的那它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帝王將相的富商豪賈的還是平頭百姓甚至是乞丐要飯的?”他的話讓我愣在那里很久很久,我無法回答。和尚又說:“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無論是富貴還是貧賤,人生一世,到最后,都是黃土崗上一抔土,連根骨頭是人是狗的都分不清楚,所以啊,功名可取不可貪,富貴可求不可戀,今后無論你做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可不能執(zhí)念太深?!?/p>

二十多年前博山寺的這場夢幻般的偶遇和填鴨式的灌輸,當時于我并未產(chǎn)生多少影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涉世的深入,老實說,它已經(jīng)深深融入了我的血脈與思想,影響甚至左右著我的人生價值觀。

那以后,我對博山寺產(chǎn)生了興趣,我開始關注博山寺。上大學后,又知道豪放派詞宗辛棄疾晚年曾經(jīng)寓居上饒,而且在博山建有書屋并寫下了很多跟博山和博山寺有關的辭章,包括我最喜歡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那闋詞??梢哉f,對于博山寺,我已經(jīng)從關注變成了喜愛,我開始研究博山和博山寺,我從博山的自然風貌到博山寺的開山肇基、寺觀興廢、宗風傳承、佛理佛法、歷代僧眾、名僧掌故、神話傳說,再到歷代文人墨客與博山的關系及其留下的詩詞文賦書畫碑刻,作了相對系統(tǒng)與完整的了解與研究。我經(jīng)常跟母親談論博山寺的事情,跟她講述博山寺歷代高僧的故事,母親每次都很歡喜,她每次都說:“你懂得真多,博山寺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和廟里的大和尚知道的還多,你跟博山寺真是有緣?。 ?/p>

我這回跟李有祥老人和廖詩富先生前去博山,主要是去尋找?guī)滋幑袍E,對照辛棄疾辭章中寫到的三處地名到現(xiàn)場去勘核,這三處古跡分別是稼軒書屋、雨巖和王氏庵。辛棄疾曾于800年前在博山寺附近為廣豐學子傳過道、授過業(yè)、解過惑,那里曾經(jīng)有個叫“稼軒書屋”的學堂或者書院,辛公在博山總共寫過17闋辭章,其中7闋跟雨巖有關,兩闋寫王氏庵,那么,這稼軒書屋、雨巖和王氏庵到底在哪里呢?這回,我與八十歲的李有祥老人和六十歲的廖詩富老師帶上手電筒和彎刀,就是專門去尋找它們的。

母親好奇地問我去博山寺干啥,她知道我們肯定不是專門去禮佛的,其實,她不問我也要告訴她的。聽說我們的動機后,母親大為驚訝,她疑惑地說:“都800多年了,祖都沒了、跡都消了、氣都聞不到了,還能找到嗎?”母親顯然不知道我們手中握有利器,那就是辛公留下的辭章,不過,我沒有告訴她這個,我怕她沒完沒了地追問,我知道,只要跟博山寺有關,無論什么事,她都想知道。

出門時,母親把我叫住了,她張張嘴又合上了,又張張嘴,還是沒有說話。我一邊穿鞋一邊說:“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會在佛祖和觀音菩薩面前焚香叩拜的,你別擔心啊,這個是代你拜的,不會影響我的黨性!”

母親滿意地笑了。

第13章 2013年4月29日(農(nóng)歷三月廿),星期一

妻出差。我給母親電話:“嬤,華鳳出門了,我跟易易到你那吃幾天?!蹦赣H說:“知道了,華鳳昨天就說了,我一大早就去買菜了,都是易易喜歡吃的?!?/p>

飯一進口,我就感到不對勁,問母親:“嬤,你今天的飯,水放少了吧!這么硬,爹怎么吃?。俊蹦赣H說:“你爹可好說話了,硬飯爛飯他都能吃!”我知道母親是故意的,便不高興地說:“這怎么行,你干嗎老遷就我們???這飯嘛,要以爹為主,他連一顆牙齒都沒有了?!蹦赣H說:“你們不是不喜歡吃爛飯嗎?這樣吧,我另外裝一碗放鍋里煮,加點水,煮爛點?!币滓渍f:“爸爸,今天飯好吃,真香!”我說:“易易,你吃著香,是因為奶奶心疼你,把飯蒸硬了,可是,爺爺沒牙齒,他就吃不下了??!”易易說:“這樣??!難怪爺爺坐著不動。”易易一回頭,對奶奶說:“奶奶,爺爺沒牙齒,他要吃爛的飯呢!你晚上要把飯蒸爛點,不然爺爺吃不動!”我看看易易,笑了笑。

午飯后,易易獨自去學校了,我坐沙發(fā)上喝茶,老爹看電視。母親麻利地整理完廚房和餐廳,端著一壺剛燒沸的水放在茶幾上。我毫無目標、漫不經(jīng)心地變換著頻道,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吸引眼球的節(jié)目,見戲曲頻道播放黃梅戲經(jīng)典劇目《女駙馬》,是韓再芬的作品,便停了下來。沒想到十秒鐘沒到,母親便說:“咦,這不是女駙馬嗎?看一下,看一下!”我很是驚奇:“哎喲,我的老嬤,你可以啊,才聽唱腔就知道是《女駙馬》了,厲害?。 蔽疫呎f邊向母親伸出大拇指。母親被我夸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微笑著說:“以前沒有電視機,鄉(xiāng)親們辦大事喜事就邀來戲班唱大戲,《女駙馬》《珍珠塔》《天仙配》《五女拜壽》那些戲,聽得最多了,有些都能跟著唱了?!蹦赣H說起這事,我似乎有點印象,在我很小的時候,村里的曬場中間往往搭個高臺,臺上有藝人唱曲,我老家謂之“唱大戲”,臺下則會聚了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以百計的村民,謂之“脧大戲”,演出的劇目主要是母親剛剛講到的這些,現(xiàn)在想來,這些悲歡離合、悽惻纏綿的故事不知道贏取了多少像母親一樣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眼淚,承載了她們多少的悲愁與歡樂。可以說,在那物資匱乏,文化貧瘠的年代,這些經(jīng)典戲劇的故事情節(jié)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母親這一代人的記憶與血脈之中了,難怪《女駙馬》唱腔剛起,母親便聽了出來。

《女駙馬》是黃梅戲的經(jīng)典代表作,是一部極富傳奇色彩的古裝大戲,說的是襄陽道臺之女馮素貞冒死救夫,經(jīng)歷種種曲折,終于如愿以償,成就美滿姻緣的故事。故事講述了馮素貞與李兆廷自幼相愛,后來李家衰落,素珍母親去世,素貞繼母嫌貧愛富,逼迫李兆廷退婚,素珍被逼女扮男裝進京尋兄馮少英,又冒李兆廷的名字應試,卻陰差陽錯成了駙馬。該劇通過女扮男裝、冒名趕考、高中狀元、招為駙馬、洞房獻智、化險為夷等一系列近乎離奇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戲劇情節(jié),塑造了一個善良、勇敢、聰慧的古代少女形象。加上韓再芬清麗俊秀的扮相和悠揚婉轉(zhuǎn)的唱腔,更是讓聽之者如癡如醉,不可自已。

母親很快就進入了劇情,當韓再芬唱到“洞房吐真相”時,母親居然也跟著哼唱:你也知王三姐苦守寒窯一十八載/你也知劉翠萍苦度十六春/你也知前朝英臺女生生死死愛梁生/你也知孟姜女尋夫千里遠,雙眼淚盡哭長城/這都是父母嫌貧愛富貴,女兒不忘恩愛情/我雖比不得前朝賢良女,救夫我不顧死生……哼著哼著,母親便哽咽了起來。我一看,這還了得,真入戲了,我推推母親,她繼續(xù)沉湎于戲中,我不敢驚擾她,便小心翼翼地陪在身邊。其實,我也很喜歡這個劇目的,尤其是韓再芬版本,但我卻從未想過母親居然會癡迷到如此地步,其間,母親的手機響,是三哥打來的,我悄悄拿去接了,沒讓母親分心,我就那樣陪著她,一直陪到最后的大結(jié)局,當韓再芬唱起: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作高官/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喜洋洋/就等告假回故鄉(xiāng)/見了李公子/我送他一個狀元郎。母親忽然笑了起來,她拍手稱快,還說:“有情人終成眷屬!”

憂喜皆因作古人!實實在在替古人擔憂,高高興興為古人拍手,看著母親又是淚水又是歡笑的樣子,我遞給母親一杯水:“好了,老嬤,這戲你都看了幾十年幾十遍了,都會背了吧,現(xiàn)在,還是趕緊喝杯水吧!”

第14章 2013年5月12日(農(nóng)歷四月初三),星期日

在上饒縣瑞泓酒店參加完電視劇《油菜花香》殺青宴會后,我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到對方聽不清楚的地步了。坐在車上,一股成功之后的酸楚從心底涌起,我忍不住眼眶緊了起來。是啊,從作品的改編、證照的審批、場景的選擇、演員的確定、投資的洽談以及整整75個日夜馬不停蹄的拍攝,加上城管工作的繁雜、瑣碎、勞頓、疲累,我真的有點頂不住了,我感覺很累很累。隨我左右的紀師傅經(jīng)常勸我:“我看你一直在透支啊,別以為自己現(xiàn)在還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我見過多少了,到時真的會后悔的!”我豈能不知?可是,這事情,總不能做到一半就停下吧。

正想著,紀師傅說:“到縣城了,咱去哪?”我說:“先到街上轉(zhuǎn)一圈,再去52棟,今天是母親節(jié)吧,母親雖然不知有這個節(jié),但我晚上還是陪老人家睡一宿吧!”紀師傅嘆口氣:“唉!你這個人就是勞心,還要轉(zhuǎn)一圈,喉嚨都這樣了,為什么不直接回去休息呢?”我笑笑:“你覺得不轉(zhuǎn)一圈我回去能睡得安穩(wěn)嗎?”紀師傅不再做聲,他驅(qū)車沿著蘆林大道、月兔廣場、新鳥林街、豐溪路、裕豐大道、永豐大道、商城北路、河濱路繞了一圈,我見一切都比較正常之后,便到小康城錢國華診所開了點咽喉炎的藥,然后來到52棟。

母親跟我說話,我說著說著就用手勢跟她比畫。她老人家心疼不已,給我泡了一碗橫峰土葛粉,一直看著我吃完。她又端來一杯溫開水,讓我吃藥。我吃完藥片后又一口氣喝了半瓶糖漿,母親說:“仔哎,你要聽嬤的話,你工作本來就忙,這城市里的事本來就多,你還要寫書,寫電視,怎么吃得消???要是真病倒了怎么辦?。磕氵@喉嚨啊,真是叫人擔心!”我跟母親說:“你就放心吧,那些電視臺的采訪已基本結(jié)束了,電視劇今天也全部拍完了,現(xiàn)在就剩下城管工作一項了,往后就輕松了,至于喉嚨,不就是個慢性咽喉炎嗎,隔個十天半月不喝酒,自然就好了!”

母親哽咽著說:“沒見過像你這樣拼命的,這一大家子就指望著你呢,你卻不注重自己的身體。”我說:“嬤,真的沒有騙你,往后真的沒有別的事了,就城管一項工作,而且,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經(jīng)理得很順了,一點都不麻煩,再說,以你兒子的能耐,管理這么小一個城市,小意思了!”我說著說著又咳嗽了起來,連續(xù)不斷地咳嗽,母親趕緊端起杯子,直接遞到我嘴邊,我接過水杯,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母親又在我背上不停地拍打,輕輕地拍打,這讓我想起兒時,或感冒咳嗽或食物嗆喉,母親總是在我背上輕輕拍打,真的很靈驗,立馬不咳了。老爹聽不見我跟母親說話的內(nèi)容,但他見我又是藥啊又是咳的,他也急了,但他一點勁都用不上,佝僂著腰背著手站在一邊,眼里滿是憂慮。

見我咳嗽停了,母親說:“你肺熱,胃火大、濕氣重,真的要好好調(diào)理了,最好開些中藥吃,還是找個老中醫(yī)看看吧?!蹦赣H說這話時,我忽然想起一段往事,母親的爺爺是清末的秀才,學問大,尤其善于中醫(yī),因此,母親對中醫(yī)藥也知一二,以前在鄉(xiāng)下老家時,她就能在田間地頭采得數(shù)十種中藥,村人一般的小毛病根本不用去診所,都找母親要藥,母親也總是免費提供,母親也因此深得村人愛戴。前幾年父母親來城里跟我們同住,村中有嬸娘叔嫂甚至掉淚說:“蘭香奶要去城里跟亞鷹他們住了,我們今后要是身體不舒服可怎么辦呢?”我忽然笑出聲來。母親一愣,問我笑什么,我說:“前幾年你來城里住,村里那些嬸嬸嫂嫂說沒人采草藥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他們看病是去醫(yī)院的還是求半仙的?”母親聽我這話可來勁了,她開始敘說在老家的那些事,從她的爺爺講到我的爺爺,從公社大隊講到村民小組,從社公神鬼講到自家祖宗,從山塘水庫講到田頭地尾,從老牛拉犁講到母雞下蛋,從檐前麻雀講到山后鼠狼,從瓜果桃李講到青菜豆角,從磚房瓦屋講到能工巧匠,從清明鬼節(jié)講到中秋除夕,從叔伯嬸娘講到家長里短,從雞毛換糖講到針頭線腦……母親不緊不慢地講著,我不聲不響地聽著,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母親說:“你回去睡吧!”我迷迷糊糊地說:“這段時間忙,都沒空陪你們睡過,從明天起終于不那么忙了,今晚跟你們睡!我已經(jīng)給華鳳發(fā)過信息了,今天是母親節(jié),她知道我晚上陪你們的。”

說著說著就睡著了,臉也沒洗,衣服也沒脫。

第15章 2013年5月26日(農(nóng)歷四月十七),星期日

好友廖詩富的父親98歲了,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老家,請了村人給他做飯、洗衣服。詩富君說老人家很厲害,年近百歲了還能種地,能砍柴,能挑水,能擔糞桶澆菜,能劈樹樁燒鍋。我一直想去拜會,卻總因俗務所纏,沒有成行,昨天我和詩富君共同的朋友,南普陀寺的行云法師來了,于是約好今天前往詩富君的老家——沙田鎮(zhèn)黃泥際。

母親對我這次出行很是支持。她說:“這么看來,這位老人活過一百歲肯定沒有問題了!山中常有千年樹,世上難見百歲人哪,這人活百歲的,真的沒見過幾個啊,聽說,人活一百歲,政府會給他做生日,是不是?”我說:“我不知道啊,你和爹努力點,爭取活過一百歲,到時我向政府申請,給你們做百歲生日吧!”母親搖搖頭:“說笑話了,我們才八十來歲,還經(jīng)常生病,活一百歲,想都別想了!”我說:“那可不一定,你常說的那句話叫什么來著,對,叫人有信心,佛有顯靈,你要有信心嘛,只要有信心,就能活得更久的。你不是信佛嗎?求佛啊,求佛祖保佑你倆活過百歲??!”母親認真地說:“想想還是算了,活得太老了你們負擔太重,尤其是你,我們能夠雙雙活過八十歲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已經(jīng)很少見了,起碼咱們村里就我們倆,這小區(qū)里也沒聽說過。唉,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人的壽年天注定,就不管它了!”我逗母親:“你這就不對了,難怪游游(三哥的兒子周游)讀書不努力,就說能否考上大學、今后做什么職業(yè)、日子過得好不好都是天注定的,原來是你這個奶奶教的!”母親急了:“我什么時候教過他這個了?我不是天天都叫他要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嗎?”我說:“你都知道教他,那你自己為何不努力?我看你和爹身體挺好啊,從現(xiàn)在起,吃好穿好睡好保養(yǎng)好鍛煉好,只要再努力那么一點點,保準能活過一百歲呢!”母親說不過我,只好不做聲。

正和母親嘮叨著,詩富君來電,說可以出發(fā)了。母親見我要走,提醒說:“記得買點禮品!”我應一聲:“昨天就準備好了!”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來到黃泥際地方,車子停在村口曬場上,步行往山背走去,轉(zhuǎn)過一道山口,詩富君說:“遠望右方,有群山,綿綿不絕,那個翹起來像大拇指的山峰就是傲視贛浙閩三省的白花巖,村人迷信,說白花巖里廣福羅漢廟的菩薩靈驗,所以豎起大拇指?!蔽矣浀梦以缒暌黄麨椤躲~鈸山散記》的文章,里面曾經(jīng)寫到這件事,大意是:詩富君告訴我,他老家沙田鎮(zhèn)沙溪村黃泥際地方與白花巖遙隔二十余里,晴天眺望,白花巖極像一根高高豎起的大拇指。我回他說白花巖有東南第一仙峰之譽,無論是自然風光之美,還是文化積淀之深,都足以讓人豎起大拇指的?,F(xiàn)如今來到黃泥際,遠眺那個高高豎起的大拇指,果然心有所動。

正說著,見一位老者提著水桶向我們走來,細細打量,老人頭戴廣豐特有的尖斗笠,看不清臉相,穿青布上衣,胸前佩戴藏青色圍裙,圍裙的吊帶是紅色的,很是奪目,不是布的,而是包扎物品用的塑料包裝袋,老人挺時髦,居然穿著一條青灰色細紗牛仔褲,褲管挽至膝蓋處,腳上穿一雙拖鞋,黑底黃幫。老人看上去70多歲,正健步向我們走來。詩富君說:“這就是我老爹!”我和行云法師都愣住了,顯然,這也太出乎人意料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我卻怎么也沒辦法將眼前這個看上去只有70多歲,還如此矯健的老人跟詩富君98歲的老爹等同起來。

我們攔下了老人,接過水桶,一同回到詩富君的老房子里。老人耳聰目明,身板硬朗挺拔,一點佝僂的痕跡都沒有,跟我們交流沒有任何視聽上的障礙。詩富君將城里帶來的葷菜交與照顧老人的同族大嫂,然后向我們詳細介紹他老家的各種事情,并帶我和行云法師一一參觀游覽。待我們把幾棟偌大的老房子挨個轉(zhuǎn)了一遍后又回到院子時,卻見廖老爹正在院子里忙活著,他坐在一張側(cè)倒在地的短板凳上,面前放置一個粗碩的老樹樁,身邊兩側(cè)各堆放著數(shù)十根約兩米多長,仍然翠綠的比大拇指略粗的竹子,右手持一把彎刀,他正在斫竹,他把竹子斫成六七十厘米長,斜口,一刀兩斷,見我們走進來,老人停了下來,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撿起一根兩頭都帶斜口的短竹,問:“老爹,兩頭尖的,你這是干啥用???”老人家說:“做籬笆!”我從他手中拿過彎刀:“讓我斫下!”結(jié)果,我一刀下去,由于力道不夠,竹子沒有斫斷,裂了!老人說:“裂了就不能做籬笆了!”我向老爹伸出大拇指,又指指遠處的白花巖,叫一聲:“老廖,快來,給我跟老爹拍個照,百歲老人啊,多難得!”詩富君邊拍照邊說:“老爹軍人出身,解放前參軍,上過朝鮮戰(zhàn)場,一直沒停過鍛煉,年紀雖大,勁道還在!”

中飯,老人吃得不多,一小碗飯,幾片瘦肉,小半碟他自己種的青菜,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居然喝了點酒,約半瓶啤酒,詩富君說他平常會喝一兩左右白酒,活血通氣。飯后,老人喝了約一小杯茶,跟我們打了聲招呼,就去午睡了。詩富君說老人一直有午睡的習慣,但時間不會太長,約一個小時左右。

我們沒有驚擾老人,在老人午睡時離開了黃泥際,我和詩富君陪著行云法師尋找里塢寺的遺跡去了,這一帶與桐畈鎮(zhèn)及銅鈸山相連,古時是通往福建浦城的交通要道,方圓數(shù)十里曾經(jīng)繁華無比,豪商巨賈很多,達官顯貴不少,宗教也一度繁榮,曾有古諺流傳:沙溪府,石溪院,里塢寺,金鸞殿,九仙山下爬爬船。這回,我和詩富君就是陪伴行云法師尋訪里塢寺去的,可是,畢竟年代久遠,除了里塢地方靠山邊一處石巖中發(fā)現(xiàn)一個據(jù)當?shù)乩先私榻B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破缸之外,便什么也沒有了。

晚飯后,我回到52棟。母親迫不及待地問:“老人的身體還好吧?他飯量怎么樣啊?他平常都做些什么啊?你們陪南普陀的法師有沒有找到里塢寺啊?……”母親像個好學的小學生,吧嗒吧嗒閃著期望的眼睛,她很想馬上知道答案。我當然知道母親心急的原因了,這百歲老人和千年古剎兩個話題都是她關心的啊。我泡了一杯茶,然后慢慢地細細地把廖老爹和里塢寺的情況說給母親聽,母親聽得津津有味,當然,也聽得唏噓不已,之外,便是羨慕了,她說:“里塢寺找不到,那是正常的,畢竟幾百上千年了,但廖老爹年近百歲還能提水澆菜砍柴斫竹,可真是太難得了!”她不厭其煩地把廖老爹的事放大聲音跟老爹復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爹完全聽清楚為止,然后一臉不屑的神色:“平常覺得你還不錯,可跟人家廖老爹一比,你差了不止一大截!叫你多吃點東西,還做客,那胃口就像貓,你不吃下去哪有好身體???瞧人家廖老爹,還能喝一兩燒酒呢!”

我哈哈一笑:“嬤,你光會說老爹,自己還不是一樣???讓你滋補下身體,你卻說吃齋念佛,不動葷肴,廣豐有句老話叫什么來著?”母親接過話:“叫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p>

天,老嬤真可愛!

第16章 2013年6月9日(農(nóng)歷五月初二),星期日

中午,我給二姐、二哥和三哥分別打去電話,要他們晚上到52棟集中,逗他們說:“開會,七點,別遲到?。 备绺缃憬惝斎恢牢沂情_玩笑的,但晚飯后還真的來了,時間也正好是七點左右,而且,侄子、侄女、外甥女、外甥女婿也來了不少。我說:“哎喲,來了這么多人,52棟有糖分嗎?”小輩們回說端午節(jié)快到了,來看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我才發(fā)現(xiàn)桌上堆滿了牛奶、水果、餅干等,還有粽子。

我和妻兒晚飯是在52棟吃的,妻子正準備收拾廚房和餐廳,我見來了不少晚輩,便說:“你可以歇歇了!”果然,不到五分鐘,餐廳和廚房里那點活就被侄女和外甥女們搶著干完了,妻子拎著圍裙站在客廳里發(fā)了好一陣子愣,然后才去整理小輩們帶來的各種食品。

最高興的是兩位老人了。眼前一下子多了這么多人,這個叫一聲外公外婆,那個叫一聲爺爺奶奶,還不時冒出幾聲老外公老外婆來,搞得老人家應接不暇,暈頭轉(zhuǎn)向。這種喧鬧差不多持續(xù)了半個鐘頭,大伙才看電視的看電視,玩手機的玩手機,吃東西的吃東西,聊天的聊天,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這時,我招招手,讓哥哥姐姐們都集中到客廳來,然后說:“其實也沒什么事,只是我明天要出門,去參加第19屆上海電視節(jié),結(jié)束后從上海去山東省高唐縣參加一個全國文學筆會,大概要七八天時間,我要是在家,每天都會來這兒的,可這么多天不在,你們是否抽空來陪陪老人家,后天就是端午了,我不在家,你們安排人陪老人去看看龍船吧,這兩位老人可喜歡看龍船了,整天念叨著龍船已經(jīng)下水了,可是,這人山人海又天熱地燙的,沒兩三個人陪著,這七老八十的,誰放心讓他們?nèi)グ。]有別的,就這個事。”

三哥說:“端午都到我家吃飯,我準備好了的,有鵝,有鴨,還有我從河里釣的魚!”二姐說:“放心吧,我跟外甥女陪他們?nèi)タ待埓阕约涸谕饷鏂|奔西走的,要注意身體?!倍缯f:“我會來陪他們的,晚上我就住這里?!蹦赣H聽說我又要出差,頗有點舍不得:“不是節(jié)日嗎?過節(jié)都不在家???你清明節(jié)不在家,端午又不在,怎么那么忙呢?可要注意身體啊,千萬別累壞了!唉!還好,端午節(jié)不用回老家祭請祖宗,不然,太公可要不高興了!”我說:“我的老嬤,太公高不高興我才不管呢,只要你和老爹高興就可以了!”母親急了,快速走到陽臺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太公莫怪,小孩不懂事,亂說話,無心的,別計較??!別計較!”

我過去把母親拉了回來:“哎喲,老嬤,我家太公肚量大,不會見怪的,再說,這里又沒有接續(xù)香火,太公聽不到的??!別擔心我了,全國各地我都走了個遍了,這翻山涉水跨省過縣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放心吧!對了,我每天晚上都會給你打電話的,你要是在小區(qū)里散步,記得把手機帶上??!”

事情商議妥當之后,二哥三哥跟侄子他們拿出撲克牌玩了起來,玩的是我跟老土他們在52棟常玩的“五十K”,也叫“打炸彈”,母親則從廚房里端出一大盆粽子,大聲喊:“快來吃粽子,石碧山小姑家的臘肉粽子,黃金根煮的,可香了,我晚上熱過了,現(xiàn)在還溫軟著,正好吃,快來啊!”

第17章 2013年6月22日(農(nóng)歷五月十五),星期六

巡邏完街道已經(jīng)八點二十分,我在小康城郵政局門前一處流動包子攤前下車,攤主夫妻見我走近,顯得十分緊張:“我們很守規(guī)矩的,九點鐘前一定收攤,你看,這垃圾也都收集了,不會弄臟場地的!”

我搖頭苦笑:“我是來買包子的,四個肉包,兩個菜包!”女攤主打開蒸籠,男攤主跟我搭訕:“周局,早啊,就巡完街了?”我一邊拿錢包一邊問:“喲,認識我?。窟€知道我巡街???”女攤主邊裝包邊搶話:“哪能不認識你呢?廣場那個大屏整天播電視,你在電視上跟金星打嘴仗,咱廣豐人誰不知道啊!尤其是我們擺攤的,爹娘都可以不認識,也不能不認識城管局長啊!”男攤主睜圓雙眼使勁拍打案板:“說什么呢?你這個堂客鬼,不會說話你就別說,沒人拿你當啞巴!”女攤主臉色驟變,張著嘴巴吐著舌頭僵在那里不敢動彈。我趕緊說:“哎喲,沒看出來,你還挺男人的嘛,兄弟,我可告訴你,男人再有本事也不能兇老婆!”男攤主滿臉堆笑跟我解釋:“周局,別跟女人一般見識,她不會說話,你看,你是咱廣豐的大名人,又寫書又寫電視劇的,中央電視臺都經(jīng)??吹侥?,我們?nèi)叶己芟矚g你,她看過你在電視里跟金星聊天,本來想夸你的,可說著說著這話就說變了,你大人大量,可別見怪啊,別見怪!”我哈哈一笑:“大妹子,你沒說錯話啊,是你男人不對,沒事啊,沒事,謝謝你們關注我,喜歡我??!哎,快找錢給我??!”女攤主終于回過神來,急忙從錢盒里翻找零錢,男攤主臉色一沉:“我說你這堂客不懂事,你還真的不懂事??!周局長吃咱幾個包子,那是天大的面子,你還真的找錢啊!”他一邊說一邊把二十元錢還給我。我說:“那怎么行,哪有買東西不要錢的?那我天天來吃包子了?”男攤主把錢又推回來:“真的,真的,就幾個包子,算我請客好不好?”我拉下臉說:“我知道你是誠心誠意,但你我非親非故,你就一小本生意,掙不到幾個錢,你再不找錢,我不要了!”攤主夫妻見我變臉,就不再做聲,男攤主朝老婆一努嘴,女攤主遲疑一下,從一個長方形餅干盒里拿出十四元錢給我。我把錢放好,拿起包子,對攤主夫妻說:“謝謝你們啊,掙錢不容易吧,都鄉(xiāng)下來的吧,孩子在縣城讀書吧,還不止一個孩子吧,房子是租的吧,除了賣包子外,你應該還踩了黃包車吧,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的黃包車還可能是沒有牌證的黑車吧……”見攤主夫妻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嘿嘿一笑:“別害怕,好好做生意,把包子做得更好吃,算你本事,以后別罵老婆了!”說完我轉(zhuǎn)身離去,在我轉(zhuǎn)身一剎那,女攤主跟老公說:“哎喲,怪了,咱們家的事,他怎么都知道啊!”我也沒有回頭,大聲說:“告訴你,我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

我手提包子袋,心情復雜地來到52棟。

我把剛剛買包子的事說給母親聽,母親倒很平靜,她說:“看得出來,他們實際上是很怕你的,怕你不讓他們擺攤,罰他們的款。”我說:“只要他們守規(guī)矩,我怎么會罰他們???”母親說:“你不罰他們,可是你手下那么多人,你確定不會有人欺負他們?從他們怕你的情況看,我覺得他們肯定受過不少欺負了!”我沿著母親的思路思考了一陣,覺得母親的話很有道理。心里憤然的同時也生出好奇:“嬤,你怎么知道的啊?”母親坐了下來,她說:“這事啊,我得跟你好好講講?!蔽乙娔赣H這架勢,估計得說上好一陣子,便說:“你等下,我今天不上班,有的是時間,等我把半碗粥喝了,把包子吃了,你再說?!比缓笪蚁±飮W啦三下兩下就喝光了碗里的粥,兩個肉包子瞬間下肚,并把另兩個肉包推到老爹面前,老爹說:“吃不完的,吃一個?!蹦赣H在一邊說:“鷹,他能吃下,他會做客的?!蔽矣X得有趣:“自己家里做什么客嗎?”母親說:“幾十年了,他總想把好吃的留給你們,就說自己吃夠了,吃不下了,習慣性做客!”母親真有語言天賦啊,居然能夠創(chuàng)造出“習慣性做客”這樣既幽默又生動的概念詞句來。我把老爹的碗端過來:“先吃包子,吃完了再喝粥,別再習慣性做客了!”在我的注視加監(jiān)視下,老爹磨磨蹭蹭地把兩個包子吃了,我再把粥端給他,他喝得滋滋有聲。母親很有成就感,她高興地說:“怎么樣,吃了吧,他真的在做客呢!”我說:“吃了,還有兩個菜包,牛奶,你得吃了,你放心,我看他們?nèi)獍税煌艋\蒸的,葷素分開的?!蹦赣H遲疑地說:“他們分得清嗎?”我說:“佛說,水里還有四萬八千蟲呢,空氣里都有葷腥味,誰能分得清!”見我又開始掰,母親連忙說:“好好好,我吃我吃!”我說:“你當然得吃了,不然就是習慣性做客!”

吃完早餐并整理好廚房餐廳之后,母親開始了她漫長的敘述。她說:“咱們普通老百姓,掙碗飯吃不容易??!以前窮苦,這物資糧食由生產(chǎn)隊按工分分配,怎么分都不夠吃穿用度,老實的人就那樣餓著,餓得瘦骨伶仃,聰明的人私下掙點錢補貼家用,卻往往被大隊干部發(fā)現(xiàn),就要戴上走資派的帽子,就說咱們家,大小十幾口,再不想辦法真的要餓死人了,于是你爹就到福建浦城幫人家做棺材,你兩個姐姐在枕頭套上繡花,我就十里八鄉(xiāng)走家串戶地賣,偷偷摸摸做賊一樣,掙了一些活錢,買到了高價黑糧,好不容易才把你們拉扯大,可是,大隊最后還是把你爹關了起來,說我們家挖社會主義墻腳。后來政策好了,老百姓憑本事掙飯吃了,可是有大本事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啊,不可能個個都當大老板,人人都做大生意吧,更多的人只能開個小店,擺個小攤,掙幾個血汗錢,吃幾斤氣力飯,就像你三哥,他承傳了你爹的手藝,會木匠,在鄉(xiāng)里開了個棺材鋪,因為鄉(xiāng)腳狹?。ㄠl(xiāng)腳,廣豐方言,意為地方),人口不多,本來生意不大好,掙不了幾個錢,工商稅務還整天來要錢,林業(yè)站的人總說我們偷用木材,動不動就來罰款,你辯又沒法辯,也辯論不過他們啊,不管對錯,道理都在他們手里,來了就得笑臉相迎,就得酒肉飯待,就得給背手(私下賄以錢財),不然這店就得關門,后來說什么火化,不讓做棺材了,民政局的人那個兇啊,我活幾十歲都沒見過,沒收工具、沒收木材、沒收做好的棺材,還說你三哥犯法,要抓去坐牢,后來,你做主讓他改行了,可是,你看看,還不是欺負老實人嗎?都十幾年過去了,又有幾個人火化了,還不是到處都是棺材鋪嗎?再后來,你讓他們幾個進城,開個小店掙個活路,日子過得緊巴巴,前年亞光不是偷偷推個四輪車在街上賣水果嗎?就被你們城管追得無處可躲,動不動就被繳了秤,沒收了水果,他又不敢說是你的哥哥,你后來知道了,不讓他再賣了,還罵了他一通,然后才開了現(xiàn)在這個固定的鋪面。”

母親一直這樣平靜而又舒緩地敘說著,我一邊拿著遙控器變換著電視頻道,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我知道母親再往下會說些什么,因為,這種類似的話她已經(jīng)不止說過一次兩次了。

母親歇了一會,喝了一杯涼開水,接著說開了:“那時,我們就經(jīng)常想,我們家族怎么就沒有一兩個在公家做事吃皇糧當干部的呢?這公家的人怎么就這么面硬、這么兇狠、這么喜歡欺負人呢?所以啊,全家上下是多么希望你能有點出息啊,可惜,你只考上了個師專,注定要教書的。也真是機緣巧合,你竟然考試考了個局長,還在縣政府上過班,現(xiàn)在又當起了城管局長,這真是沒有想到的事。”母親講到這里,語氣一變,她語重心長地說:“仔啊,咱可是窮苦出身,你也是憑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現(xiàn)在雖然是局長了,可不能忘了本啊,想想以前咱家的難處,想想那些公家人對咱們的刁難,你可不能跟他們一樣??!嬤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會亂來的,但還是要啰唆幾句,你要是平頭百姓,對別人好,那是修心積德,你現(xiàn)在是公家的人,是局長,對老百姓好,那是應該的,你一說那個賣包子的,我立馬就想起亞光以前開店的事,就忍不住要跟你講這么些話,說到底,嬤就是想你做個有善根的好人,做個有根器的公家人。”

最后,母親總結(jié)性地說:“記住嬤一句話,對別人好就是對自己好,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母親雖然啰唆,但這些話于我卻很受用。所以,即使這些話她經(jīng)常說,但我一般都會安靜地聽完,雖然,我并不表態(tài),更不作保證,但這些話卻一直存儲在我的內(nèi)心,自覺不自覺中已經(jīng)成為我為人處世的準則與標尺。

第18章 2013年7月1日(農(nóng)歷五月廿四),星期一

我剛進辦公室,茶還沒顧得上喝一口,就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電話中說:“鷹,眼貴出事了,在工地上被攪拌機攪了進去,人沒了,老板賠了50多萬,可是眼貴沒有成家,抱養(yǎng)了個女兒才六七歲,人家老板不知道這錢給誰,上午接光和十五(眼貴的大哥和三哥)會來找你,你幫他們想想辦法吧!眼貴這孩子一直挺乖的,在家時有啥事一叫就到,可舍得力氣了,真是可惜了,可惜了……”母親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隨著母親的哽咽,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由于母親沒有兄弟,我老爹是入贅的上門女婿,因此,老家徐姓人都是我的姑表親戚。眼貴的爹跟我母親有著同一個太公,算起來,眼貴是我表哥,眼貴小時候圍觀大人劈柴,被飛濺的木屑刺傷了眼,沒錢治就瞎了一只,成了獨眼龍,無眼眼才貴啊,因此改名眼貴。之前,全村二十幾戶百多號人全部蝸居在一棟大屋里,這大屋是徐姓祖宗留下來的,近兩百年歷史了,大大小小有數(shù)十個房間,全村人吃喝拉撒、傳宗接代、生老病死、紅白喜事全部在這棟大屋里完成。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也在這棟大屋里度過,這大屋的一個天井、兩個廳堂、四條風弄是我們玩游戲、捉迷藏、過家家的主要場所。我們那時候愛玩一種打仗的游戲,即把小伙伴們分成兩邊,一邊是紅軍,一邊是白軍,紅軍中安排一個特務,白軍中安排一個地下黨,當時,誰都不愿意當白軍,更不愿意當特務,而年長幾歲的眼貴,是小伙伴們的頭目,因此,誰當紅軍白軍,誰當特務地下黨全由眼貴說了算,當然,眼貴總的來說還是比較公正的,基本上輪流為主,但有時也會產(chǎn)生腐敗,誰要是私下里塞給眼貴幾片酸腌菜番薯片南瓜干什么的,眼貴也會有意無意地讓他多當一兩次地下黨。因為眼貴自己是獨眼龍,天生的反派形象,所以他每次都演白軍獨眼司令,他倒不在乎,往往把白軍司令演得霸氣逼真,讓小伙伴們不服都不行。

在外出求學后,我就很少看到眼貴,偶爾看到一兩次,眼貴總要有意無意提起兒時的游戲,提醒我記得他還曾經(jīng)當過我的老大呢,我當然不再把他當成老大看待,但對眼貴的勤勞能干我還是很贊賞的,也會夸獎他幾句。后來我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當上了領導干部,眼貴看我的態(tài)度就大不一樣了,他變得極其膽小,甚至有些讓我難以接受的猥瑣,在我面前話都不敢多說,我遞根香煙給他,他都要左一個多謝,右一個多謝說個沒完,這讓我感到很是難過,我很想提醒他,我記得他曾經(jīng)當過我的老大,可他再也沒有提起過,他肯定沒有忘記的,那可是他人生中最為得意的一段經(jīng)歷,應該終生難忘的,但他卻沒有再提起過。我看著眼貴,看著他的獨眼和黝黑的臉,我真想上前擁他一下,可我,卻只能拍拍他的肩,我本來想摸摸他的手,可是他縮回去不讓我握,說:“鷹,別,我手臟?!卑Γ≌媸桥靶陌?!

再后來,聽說眼貴娶不到老婆,眼貴窮,小時因為家里付不起學徒費而沒能學得一門可以養(yǎng)家糊口比如木匠石匠篾匠油漆匠箍桶匠打鐵匠之類的手藝,在家光憑種田作地掙不到錢,在外打工人家老板嫌他獨眼難看,工廠進不了,最終只能給人當臨時工做雜活,扛、挑、馱、背一類的力氣活他樣樣做過,盡管如此,他熬過了四十歲,仍然沒有掙夠娶老婆的錢財,當時農(nóng)村流行從貴州、云南等地買妻,但眼貴甚至沒能掙夠買個老婆的費用,當然,就眼貴那長相,估計也不會有哪個女人會看上他,于是,四十多歲的眼貴決定不再折騰了,他不娶了,他決定抱養(yǎng)一個女兒,指望養(yǎng)大后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經(jīng)介紹,他從自己二嫂娘家親戚那里抱來一個剛剛出生的女嬰,那一戶連生四個女兒,為了逃避計劃生育處罰,便把女兒半賣半送給了眼貴。

不管怎么說,雖然沒有老婆,但眼貴身邊總算有了女兒,也算有個家了,總算有些牽掛了。他外出務工時將女嬰托付給自己的大侄媳,也就是大哥接光的大兒媳,請她代為撫育,沒務工在家時自己也帶帶。這樣,也算是另一種方式的無奈的穩(wěn)定吧。但這種穩(wěn)定的生活并沒能維持多久,就被徹底摧毀了。六年,養(yǎng)女才六歲,既沒把孩子養(yǎng)大,更沒能等到孩子給他養(yǎng)老,眼貴,就把自己送進了巨大的攪拌機,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攪拌機把眼貴攪進去的,還是眼貴自己把自己送進去的呢?

“眼貴沒了!”電話里,母親再一次哽咽著說。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我對母親說:“十五和接光兩位表哥如果來找我,我會細細問清情況,盡力幫忙的,你就放心吧!”

晚上,我來到52棟,母親著急地問:“事情怎么樣了?辦好了嗎?”我說:“這事有點復雜,人死了,人家老板也不錯,賠50多萬,也算不低了。但總得有個主啊,這錢給誰呢?給老婆,沒有,給子女,沒有,抱了個女兒,又沒辦民政部門的抱養(yǎng)手續(xù),屬非法抱養(yǎng),派出所連戶口都不讓上,錢也沒法給小姑娘啊,就算可以給,也得有個做主的監(jiān)護人???誰做監(jiān)護人呢?只有眼貴的哥哥了,可是哥哥有三個啊,誰來做呢?人家老板不放心啊,要是哥哥們使壞怎么辦?這里邊還不排除人家小姑娘生身父母前來認回女兒的可能。反正是很復雜了,我當了十幾年干部也沒有碰過這么扯不清的家務事。更讓人氣憤的是派出所,小姑娘六歲了,馬上要讀書了,一定要戶口簿,但派出所連個戶口也不讓上,說沒有醫(yī)院的出生證明,都說了是抱養(yǎng)來的,更糟的是,還得加上一個民政部門的抱養(yǎng)證,真是氣死人了!”母親惴惴地問:“這么說,你也沒能幫上忙了,那怎么辦呢?”我生氣地說:“怎么辦?我讓他們明天到縣政府上訪,看縣長怎么說!難不成人生出來了還得退回娘肚子去?賠償?shù)腻X來了還會因為沒著落而退還給人家?當真是豈有此理!”狠話歸狠話,我心中還是決定明天要為此事繼續(xù)斡旋,一定要辦妥,不然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眼貴??!也對不起這個可愛又可憐的才六歲的小姑娘?。?/p>

離開52棟沒多久,母親就來電話了,她吞吞吐吐地說:“鷹,你不覺得眼貴這個女兒長得很俊嗎?”我說:“是啊,小姑娘很漂亮!”母親說:“你們當干部的不能多生,你就沒想過抱養(yǎng)個女兒?”哈!這個老嬤,同情心又泛濫了,她準是覺得眼貴這養(yǎng)女太可憐了,而我剛好沒有女兒,她便動了心思,想替我收養(yǎng)一個。我停頓了一下,想了個讓母親改變主意的辦法,我說:“想法倒是不錯,可是,老嬤你想想,現(xiàn)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可有著50多萬元呢,我們這個時候收養(yǎng)她,別人準以為我們沖著這筆錢去的,你說是不是?”母親聽我這么一說:“這個我倒沒想過,你這樣說也對啊,唉!可惜了,可惜了!”

第19章 2013年7月10日(農(nóng)歷六月初三),星期三,早上

盡管是早晨的風,卻也暗暗地透著熱的氣息。

太陽剛剛出來,熱浪雖然還沒有形成,但散射在樹葉上并被折射得到處都是的金光卻喚醒了迷迷糊糊的蟬,蟬們似乎經(jīng)受不住這金光的誘惑,或者是年邁的老蟬發(fā)出了新一天的通知,先是一只,再是兩只,然后三只,接著便吱吱喳喳響成一片了,蟬鳴和著金色的陽光,讓這清晨顯得清新而又奇詭,忽然,一陣風至,樹,不停地搖晃,使勁地搖晃,終于,這蟬鳴與金光一起散落了下來,湮沒到綠色的草叢里去了。

綠地上安放著一張白灰色的大理石靠椅,這是一把情人椅,可以坐兩人,也只能坐兩人。這回,椅子上就端坐著兩位,這么早,他們在干嗎?不對啊,談戀愛的人都是晚上坐這里的啊,他們一大早坐在這里干嗎啊?看樣子,他們還挺悠閑,瞧,男的穿一件白色休閑圓領汗衫,黑色絲綢長褲,腳踏拖鞋,左手拎著一只女用手提小包,右手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女的穿一件白底青花短袖上衣,咖啡色白線條休閑長褲,腳穿矮幫平跟皮鞋,兩手手腕上均戴著飾品,黑色的,此時,她兩手平胸,手指不停地轉(zhuǎn)動,似乎在撥動著什么。

遠遠望去,我看見搖曳的樹枝抖落的蟬鳴和金光一次又一次地散落在他們的頭上、身上、腳上,可是他們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們?nèi)螒{金光在身上駐留、搖晃,任憑蟬鳴在頭頂繚繞、回響,他們也不去撥動一下,他們就那樣安詳?shù)刈?,靜靜地坐著,要不是男的偶爾抽口煙,要不是女的手指在撥動,我就會以為這是雕塑,是的,太像雕塑了,不是太像,簡直就是雕塑。我站在遠離他們大約5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蹲了下來。不好,我的腿腳蹲麻了,我干脆一屁股坐草地上。我遠遠地注視著他們,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可是,他們真的太像雕塑了,他們沒有說話,沒有交流,就那樣安靜地坐著,端坐著,除了偶爾吐一口煙,就再也沒有別的動作了。

我跟他們對峙了近半個小時,我輸了,我要前去向他們投降了。我站了起來,慢慢地輕輕地向他們靠攏,40米、30米、20米、10米,哈哈,他們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不是,他們根本就沒想理會我,在他們眼里,此時,根本就沒有周邊的人與物,他們簡直就是熟視無睹,目中無人,他們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此時,任何事情都不足以驚擾到他們,除非是當頭棒喝,除非驚雷轟炸。我驚呆了,我在離他們十米之處,我掏出了手機,我拍下了這一對雕塑,拍下了這一對周身彌漫著蟬鳴與金光的雕塑。拍完之后,我走到他們的身前,我輕輕地蹲了下去,輕輕地喊了一聲:“爹,嬤,太陽升高了,天開始熱了,咱該上樓了!”

老爹深深地吸了口香煙,母親停下了撥動佛珠的手。老人從各自的世界中走回來了,老人笑了,笑得滿臉都是皺紋——雕塑復活了。

今年,爹娘結(jié)婚六十年了,大姐也快六十歲了。我剛拍下的這組雕塑一般的照片,算是最好的禮物了,我把它們送給我的爹娘,也發(fā)給生活在上海的大姐,祝她生日快樂。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知止 周亞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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