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收銀臺，一個女孩撅起屁股，將低腰褲扯下一點，像迎接一個針頭一樣，將臀部舉給收銀員，等待那冰涼的一點刺痛。女收銀員不年輕了，身材像一頭獅子一樣雄壯而松松垮垮，她雖然很鄙視，但還是將掃描槍對準女孩那驕傲的、價值連城的臀。叮一聲響，5580RMB，女孩買走一支茄紫色美形唇膏。

當然，多數(shù)顧客并沒有那樣一副拿得出手的臀，他們只是簡單地擼起袖口，像過去擼起袖口看手表一樣，露出手腕上的文身，對準掃描槍，叮一聲響，掃去數(shù)額不等的錢。

冬天，春節(jié)臨近前，這樣的支付模式常常讓收銀通道擁堵，倒不是因為大家買的年貨太多（事實上買多買少都無所謂，顧客在貨架上選中商品時就已將價碼錄入自己的身體，收銀臺只負責叮一聲響，收取一個總額），而是因為穿得太多。一位鄉(xiāng)下進城采購的大叔不得不當眾解開一根腰帶、脫下一條棉褲、一只針織襪子、一條加絨加厚秋褲、一個皮制護膝、一張狗皮膏藥共計六件家什后，才露出干硬脫皮的膝蓋上，一朵嬌羞的水蓮花。叮一聲響，他只買走一副春聯(lián)和一對蹄膀。

“現(xiàn)在小偷太多了，媳婦說，還是繡在腿上最保險?！贝笫暹吿嵫澴舆呎f。

前些年，沉寂多年的小偷界又興盛起來，此前，這門古老的手藝快要滅絕，據(jù)說已申請了聯(lián)合國非遺，然而峰回路轉(zhuǎn)，有一天小偷們發(fā)現(xiàn)，如今街上的人全都錢包大開，向他們開放——不是那種布藝或皮制的錢夾，而是人們的臉——如今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一個大大的“錢”字。

那是刷臉時代的一場小意外。小偷們最初是以電子相面師的身份出現(xiàn)的，那玩意兒打著高科技的幌子販賣一些老皇歷，不過新瓶裝舊酒，然而正是在漫長細致的面部全息掃描過程中，你的臉部支付密碼被破解了。相面師最后面色沉重地掂量一張檢測報告單，醫(yī)生一樣蠻有把握地宣判：“你近期可能傾家蕩產(chǎn)?！边^后一查賬戶，果然傾家蕩產(chǎn)。

隨后，一家面膜廠商被查封，人們才恍然大悟，當女人也包括男人們歪在沙發(fā)上享受那面膜的絲滑潤澤時，那面膜正分分鐘從你的面部毛細血管中吸錢。事后，很多人都皮膚蒼白，面無血色。

人們總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這樣“顏面盡失”的事件接連發(fā)生后，人們紛紛注銷掉自己那張昂貴的臉，將余額轉(zhuǎn)移到更隱秘的另一端——屁股上。畢竟很少有人好意思打著預知你命運的旗號長時間盯著你的屁股看，臀膜畢竟仍只是少數(shù)人的娛樂，當你不得不露出半個屁股進行肌肉注射時，護士也很難在推針的同時兼顧掃描，很多理財機構和購物中心適時推出的坐便式支付寶座也加速了這一模式的流行。人們躲進一個個小包間里脫褲子刷碼，消費重新變成一件羞答答的事情，在這個狂熱炫富的時代，這多少算一樁幸事。

然而盜刷技術也在更新，小偷們不怕臟不怕累，很快就十分敬業(yè)地將微型防水綠色環(huán)保掃描儀裝進馬桶，很多人——尤其是喜歡蹲在馬桶上玩手機的人——僅僅因為上了一次公廁就傾家蕩產(chǎn)。

這樣的游戲沒有止境，如同家長和孩子間圍繞零食展開的捉迷藏一樣，人們不斷開發(fā)著身體儲蓄與支付的可能性，一處被破解就挪到下一處。舊時代，富人們在全球范圍內(nèi)轉(zhuǎn)移財產(chǎn)以求自保，如今，財富被無限度地最大化后，人們用以轉(zhuǎn)移財富的空間卻越來越小——終于只限于自己這一具肉身了。

這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身體真是一部浩瀚的密碼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起初人們在身體的表面部位上做文章，比如剛才提到的從臉部到臀部的轉(zhuǎn)移，這樣的初級幼稚沖動期很快就過去了，尤其支付系統(tǒng)的開發(fā)權限放開后，全民加入了這場研發(fā)中，很多冷僻的身體角落被開發(fā)出來，比如有人將二維碼藏在腹股溝或腋下，有人則考證出其實左手中指和無名指指根間的縫隙才最可靠。

直到后來，一位土豪將自己名下龐大的虛擬產(chǎn)權（在新時代，因為3D打印技術充滿魔性地發(fā)展，房子再不能困擾人類了，人們可以隨時隨地打造一套房子，不管在陸地還是空中甚至海底，只要你有足夠的虛擬產(chǎn)權——主要是指空間占有權，外加一些磚頭混凝土存量即可）提取碼鐫刻在自己的直腸內(nèi)壁上，以躲避他十四位膚色各異的子女的爭搶，終于將這件事推向了輿論和道德的深淵——這位過于小心的土豪為這截直腸支付了高額保費，并忍受著長期腸胃不適而終生不敢做腸鏡。更重要的是，按照他那份無比公正的遺囑規(guī)定，待他死后——他很快就因腸癌死了——十四位子女將不得不均勻地圍手術床站成一圈（那需要一張?zhí)刂频募哟筇柎玻蝗徽静婚_，因為除十四位子女外，至少還要為主刀醫(yī)生及其助手以及公證人員留點位置），看醫(yī)生將老爸肚子剖開，將那截直腸取出，翻過來，洗凈，用精密儀器切分成十四等份，再經(jīng)過冷藏保鮮處理，最后交到十四位子女手中（老爸的意思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日后，必須所有兄弟姐妹全體到場才能將那密碼完整拼圖，為此，一套絕對公允的分配方案必將被他們制訂出來，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這事之后，“拼爹”一詞有了新的解釋。

舊時代的人大概很難理解，他們會問：何必這樣東躲西藏，設個密碼不就行了嗎？比如這位土豪，只需設一個十四位的密碼，然后每個子女只知道一位，按年齡從大到小排起來就是完整密碼嘛。然而事實上，舊時代的人哪知道當代的苦衷：自從腦際溝通技術（待科技與人類認知水平疊加到一定程度后，你會發(fā)現(xiàn)讀腦術簡單得像戴牙套或裸眼看三維畫一樣，第一次總覺得不可思議，稍加練習就會發(fā)現(xiàn)容易得很）普及以來，密碼再不是秘密，越是抽象的、符號化的信息越容易外泄，人們可以輕易讀取對方牢記在心的賬號和密碼，你記得越牢，對方看得越清，想讓別人看不到，只能你自己先忘掉。

有人說，干嘛把密碼記在腦子里，找個小本本記下來不行嗎？那我問你，小本本放在哪里？鎖進保險箱里??！那保險箱的密碼呢？……人類陷入了密碼焦慮鏈中不能自拔！

更何況，小本本根本沒用，因為你總要看著小本本將密碼輸進去吧，只要這密碼從你大腦中經(jīng)過，不管多短暫，它都有被盜取的可能。

至于電腦、網(wǎng)絡、數(shù)字化存儲，如今只能在舊時代的博物館能看到了，如今的人們只要沖某人眨三下眼就能發(fā)送一封郵件了（眨兩下是拍照）。

算了，不提這些傷心往事了（腦際溝通技術的詭異處在于：溝通雙方必須同時具備這種技術，溝通才得以成立——如同世界上必須至少有兩部電話機才能實現(xiàn)電話聯(lián)絡一樣。然而電話這玩意兒一旦發(fā)明，人們一定不滿足于全世界只有兩部電話，因此電話總在催生更多的電話，終于普及），無數(shù)人想收回這項技術，然而為時已晚，理論上講，必須世界上所有人約好了同一時間忘掉這技能，這技能才可能真正被忘掉。腦際溝通是一場極易蔓延，又萬難滅絕的瘟疫。

總之，在一個沒有秘密的時代，人們不得不重新需要一個“信物”來驗明正身了。這信物必須是實體的，可隨身攜帶又不易丟失的、圖紋化的、不能一眼就被人記住甚至根本就是無法記錄的、是三維的，即使被超高像素相機偷拍也難精確復制的。簡單說，人們需要一個獨一無二的東西，但任何人包括自己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的東西。

錢徹底虛擬化了，用來保存錢的密碼卻越來越實體化，為了保衛(wèi)那一堆抽象的數(shù)字，人類運用了幾倍于那數(shù)字的實物，就像上古時代人類發(fā)明電燈泡時一樣，使用的是一種叫作“無限試錯”的笨辦法，這世界上最聰明的腦袋與最具耐心的人都投身于這樣一項事業(yè)，結果卻是：值得信賴的、可托付終身的實物越來越少。

最終，這樣的實物只剩下一個：我們的身體。

這是一個肆意開發(fā)身體的世紀，人類甚至放緩了遠征銀河系的步伐，轉(zhuǎn)而回頭經(jīng)營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的皮囊。人類折騰自己的身體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上古時代人們用笨重的盔甲掩蓋自己貧弱的身板，在財富激增期人們又穿金戴銀鑲金牙，今天，我們的身體寸土寸金，它再不需要外物來抬高價碼，它本身就飽含著財富、知識、思想包括權力的全部秘密。可口可樂的配方據(jù)說藏在公司七位高管的大腳趾或二腳趾底下，大學教授們直接將實驗數(shù)據(jù)刻錄進眼瞼或耳郭，各級官員都流行把公章印在雙下巴上……近年來，每一任世界首富都要經(jīng)歷這樣一個怪異的儀式：他被放倒在一架緩慢行進的機器中，像做CT一樣接受過全身切片式掃描，每一處細節(jié)都對應上后，才叮一聲響，從旁邊的提款機里跳出一個鋼镚兒。

他是他自己的保險箱的鑰匙，只有將他整個人插進去，擰兩圈，他才能拿到本就屬于他的錢。

這個時代，人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被賦值了。錢，再不是身外物。

文學青年馬克思的預言已成現(xiàn)實：“資本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今天，最浪漫的愛情表白是什么？是男人將女人肋骨處一塊細皮嫩肉設為支付碼。今天，父母對子女最大的饋贈是什么？是有些孩子真的“銜玉而生”——這時代的胎記訂制技術可以做到讓一個嬰兒帶著一身二維碼從娘胎里生出來。媽媽的住院費可直接掃碼支付。

舊時代人們用來形容“錢”的很多說法都已成為笑談?！吧鷰Р粊恚缼Р蛔摺保吭趺纯赡?？如今的老人去世后，遺體就是遺產(chǎn)。

自然也有一些文言詞匯被保留下來并大放異彩，比方說，“身價”。

超市收銀臺前，女孩臀部的唇印、大叔膝蓋上的花，都只是一個裝裱（如同舊時代人們喜歡在信用卡上印一些圖案或裝進一個塑封一樣），真正的秘密在于皮膚的深層紋理以及龐雜多樣的皮下組織，至于印在表皮上的圖案，只是為了給收銀員標明掃描點，也讓主人便于區(qū)分不同的賬號。一男人攜妻小在飯店用餐后結賬，先是拎起褲腳露出腳踝上的環(huán)形條碼，被告之他當月公務卡就餐費報銷額度已滿后，他才將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擰松一些，露出凹痕上的辮狀印花（那是他老婆每月給他發(fā)放零用錢的賬號）。

自此，人類進入錢世紀3.0，標志即是以人體為材質(zhì)的三維碼。

性工作者們將收銀碼鏤刻在身體的隱秘部位，靠摩擦次數(shù)與力度計算收益，并即時完成支付。多數(shù)人認為這樣收費更合理了，消費額與快感值更成正比（它并不是簡單粗暴地按照“單價×總量=總價”模式來收費，而是根據(jù)邊際快感遞減原則為每一次具體的快感定價），“性價比”一詞有了新含義（很多人因此獲得了雙重快感，因為消費本身也是極有快感的，在新時代，消費快感甚至成了一切快感的根源，不伴有消費行為的、單純?nèi)怏w或精神上的愉悅已被認為是毒品一樣危害健康的可怕東西）。只有極少數(shù)遺老兼摳門的男人們抵制，認為這樣一五一十地計量方式使這項運動完全失去了樂趣。

“你那么漂亮，一定很貴吧？”這古老的疑問放在今天已成常識，你的每一處漂亮都是明碼標價的。

劫財和劫色合二為一了，男人要撩女人的衣服，是雙重的圖謀不軌。

順便說一句，今天，愛情這東西像“龍”一樣，雖然總有人繪聲繪色地描繪它的樣子，但它事實上早就不存在了，是不是曾經(jīng)存在過也很可疑。因為愛情的全部精華在于猜測，無論是對精神還是對物質(zhì)的猜測，現(xiàn)如今，人們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透明得一眼望到底，愛情便再沒有立足之地。

總之，錢與身體的媾和趨勢不可抵擋，儲蓄生物學、支付倫理學等交叉學科的興盛，以及“遺傳即遺產(chǎn)”“二維碼是人體的神經(jīng)末梢”等專項研究的突破，為這一趨勢提供了足夠的理論與技術支持。

更古怪的事情也在發(fā)生，一位獨居老太在溜狗時猝死，被路人撥打電話送進醫(yī)院，匆忙趕到醫(yī)院的子女們發(fā)現(xiàn)老太竟然“身”無分文，憤而將院方告上法庭，認為醫(yī)生通過不法技術轉(zhuǎn)移了老太身上的財產(chǎn)（自身體重新變成最大的隱私后，醫(yī)院差不多是唯一能對別人身體大肆窺探的地方了）。這廂官司尚糾纏，那邊真相已出：老太的愛犬四處流浪，有一天餓壞了，流竄到一家大型商場收銀臺的掃描槍前，不小心被收銀員誤刷，人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只狗富有得能買下無數(shù)個這樣的商場。

依照現(xiàn)行的遺產(chǎn)繼承法，老太的子女們無權為難這只狗，這只狗擁有完全的人身自由（也即財務自由），成為這時代罕見的腰纏萬貫卻毫無消費欲望的一種生物。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只狗被送往動物頤養(yǎng)院（那是動物界的富人區(qū)，滿是無所事事的貓狗大亨），等到這只狗死之前，那些錢將被充公，一部分用于修繕狗舍，一部分用來建更多的敬老院。

錢被不斷地肉身化（也可以說肉身不斷地錢化）后，許多新型犯罪手法被催生，畢竟，圍繞錢進行的罪行，永遠走在各時代罪犯界的最前沿。這時代，綁票變得空前的簡單，再不用像舊時代一樣先綁架一個富二代再打電話問他爹要錢，并因為交易金額與地點等事而互相扯皮，這時代，想要誰的錢，直接綁了誰便是。過去，當金主遲疑時，綁匪往往要卸下人質(zhì)的一根手指或半個耳朵，費心包好了，花錢叫快遞送過去，如今連這檔子事也省了，直接拿著那根手指或半個耳朵去提現(xiàn)就是。

最開始，撕票案頻頻發(fā)生（有些心急的綁匪等不及了，試圖一次性地套現(xiàn)）。這加劇了人們的不安全感，很快，新一代財產(chǎn)鏤刻技術誕生了，這技術不但將錢與人的軀體捆綁，還要兼顧該錢主的體溫、心率、腦電波甚至經(jīng)年不治的腳癬，并能根據(jù)人體的變化即時更新。簡單點說：這人必須要活著，這人身上的錢才是活的，一旦死了，滿身賬號即被注銷。

這事原為預防撕票，不想激勵出許多的孝心，像上述老太溜狗時猝死這樣的事情，如今大大減少了，人們紛紛將年邁的雙親接到家里，日夜伺候著，眾多子女爭相贍養(yǎng)老人的佳話也時有耳聞。

這時代里，最貼心的體檢報告與最早的病危通知是由金融機構而不是醫(yī)院發(fā)出的。

錢活了，錢從本質(zhì)上講是一種生命值。

這就是錢世紀4.0也就是俗稱的四維碼時代。

與人的生命體征掛鉤后，財富的保密度進一步提高了。舊時代的人大概萬難想到，今天，錢變成一件最富“人情味”的東西，錢的身上再沒有銅臭，體味倒越來越重。

古人們或許質(zhì)疑，單論猥瑣程度，今天人們挖空心思將錢藏進身體里，與舊時代人們將錢藏在枕頭里、襪子里、保險箱甚至冰箱里，有什么分別？

分別自然是有的，我們不得不提到錢與身體媾和的另一重暗黑背景：

到錢世紀后期，人類其實根本不差錢，因為經(jīng)過“前錢世紀”前仆后繼的努力，人類將自身的盈利能力提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祖輩為我們積攢下的財富也多得花不盡，每個人哪怕相對較弱的那些人，其名下的財產(chǎn)也已趨近于無窮大，戰(zhàn)爭災難疾病揮霍包括離婚都無法對人類的財富構成哪怕一點點實質(zhì)性的減損，因為從一個無限大的數(shù)字里減去一個數(shù)字，其結果仍是一個無限數(shù)。

哪怕你每天從海里舀出一桶水，你能讓海水總量減少，讓海平面降低嗎？

購物？掃碼？花錢？得了吧，這些事很大程度上是在模擬，是一種象征性的表演，以期重溫那種交易的樂趣，如同古時太監(jiān)們的性幻想。你能想象嗎？文章開頭的翹臀女孩、棉褲大叔以及收銀臺背后那位雄獅一樣健壯的阿姨，只是在扮演買方與賣方（如同上古時代帝王與奴婢們在頤和園買賣街假扮商販與顧客），在這場心照不宣的游戲中，買賣雙方分別獲得了一些消費或賺錢的假象，并借此稍稍心安一些。

是的，往一個無限大的數(shù)字上加上一個數(shù)字，其結果仍是一個無限數(shù)。人類再不能賺到更多的錢了。

“再不能賺到更多的錢”，古人們，你們能體會這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嗎？

不僅如此，對已掌握的財富，人類也越來越?jīng)]感覺了，“我很有錢，但我感覺不到我有錢”，古人們，現(xiàn)在你們知道為什么我們這個時代的抑郁癥和自殺率高得嚇人了嗎？

錢，只有當它有所增減的時候才叫錢，才能在人的心底激起一絲絲幸?；虮瘋母杏X，當它永遠恒定為一個天文數(shù)字時，它就像天文距離以外的星辰，人們偶爾抬頭看它一眼，但從不認為它們?yōu)槲覀兯小．斔腥说腻X都恒定為一個數(shù)字時，世界一潭死水，人心一片晦暗！

我們決定干點什么。

見笑了，先人們，我們決定要干的這件事有點說不太出口：盜竊。

既然財富總量不可能再有改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改變財富的持有比例，而且是大幅度的、根本性的改變。人類本質(zhì)上需要一些窮人來反襯自己的富有，因為人人富有即人人貧窮。

遺產(chǎn)繼承太沒有效率了，這時代的平均壽命太長，人類老而不死，巨額財富變成一身壞賬呆賬，人們等不及了，最好趁對方還活著就將他偷光，走在街上，人人都像千年老錢修成的妖怪，眼里放著綠光，像覬覦活人的陽氣一樣窺伺著他人的錢財。這時代如果還有一點點向上的動力，這便是。

從電子相面師式的小偷，到綁匪式的大盜，這些人讓那些如天花或艾滋病一樣早已滅絕的古老罪行卷土重來，成為這個世紀的新風尚。人們想方設法讓另一個人一貧如洗，讓自己的財富“翻倍”，以勉強獲得一種“獲得感”（沒準兒也有人暗暗期待著來一些“被剝奪感”呢）。

不用你們提醒啊祖先，我們自然也知道這樣做法事實上是徒勞的：兩個無窮大相加，并不比一個無窮大更大，無窮個無窮大相加，結果也是一個零。

但是我們太需要這種感覺了，哪怕是錯覺。我們像追憶初戀的感覺一樣，小心呵護著這一點點錯覺。

我們甚至修改了錢的計量單位，以適應新的財富觀。這時代，千萬、億萬、億萬萬都不算什么，再大的數(shù)字與之相配也會遭人鄙視，這時代的財富單位叫“身”，炫富的常用語言是：你有幾身錢？

盜竊再不必負法律責任，這道理就如同在舊時代里，人們?yōu)榱酥尾《运幋蜥樖遣环阜ǖ囊粯?。如果說人們還是為盜竊制造了重重關卡，那也是源于一個古早的習慣，是為了增加盜竊的難度，進而抬高盜竊成功的成就感。盜與防盜，很大程度上都被游戲化了。

然而誰都知道，這瘋狂玩鬧與富足的背后，是我們這一代人深刻的赤貧與虛無感。

然而又所謂物極必反吧，誰也沒有想到，當我們孤注一擲地將財富深埋進自己的身體后，轉(zhuǎn)機意外地到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這具身體起了微妙的變化，有一天，當男人和女人從夢中醒來后，他們感覺身心異常地充實、強大，體內(nèi)每一個細胞都如大病初愈一般，充滿著新生的力量感。起初人們還以為這是一場夢，待到所有人都奔走相告后，人們終于確認了這一事實：這是一場全球范圍內(nèi)的脫胎換骨。

可這是怎么發(fā)生的？

科學家們（此時所有學科已歸為一體，再難分開，人類有且只有一個研究目標了）很快給出了解釋：經(jīng)過錢世紀卓絕的探索與努力，截止發(fā)稿前，錢，已被徹底寫入人類的基因。此刻，從世界誕生的第一個嬰兒算起，人類將世世代代帶著天生的富足感降生，人類將一勞永逸地幸福，所有貶義詞將一次性地清理出人類的詞典。

甚至“錢”這個詞也將被取締，因為它已完全內(nèi)化為我們自身，犯不著再為它額外取個名字。物我的界限將被徹底打破，每個人都擁有與全部物質(zhì)總量對等的體量，人與世界終于勢均力敵，每個人都是一座五臟俱全的宇宙，每個人都平等。如果上帝手里有一把掃描槍，那么他將這槍對準任何一個人，看到的都是全世界。

從此上帝或許會像超市收銀員一樣，成為一個功成身退的工種。

這是錢世紀5.0的開始，語言也快要失去意義，姑且稱之為萬維或無維碼時代吧。

慶祝才剛開始。當我試著為你們譜寫這一曲有關錢同時也是有關人類的頌歌時，那慶祝才剛剛開始。

然而我知道，我們中的一部分人，還是有些隱隱的擔憂，因這幸福來得太突然太巨大，以至于我們也不知道我們該擔憂些什么。不知道擔憂什么，是我們目前最大的擔憂。

我聽到有人在說悄悄話。那些話早就在他們心里了，但過去他們不敢說，如今他們敢說了。他們說，既然我們已經(jīng)無所畏懼可以做任何事，那我們要不要試試這件事，比如說，銷毀所有財富，白手起家？

有人則說：最應該做的不是銷毀財富，而是斬斷財富與我們的關系。

更多人則認為：如今財富即我們，我們即財富，誰消滅誰都等于自殺。

最后大家一致認為：只能回到源頭，回到一切都還沒開始的時候去解決這件事，這件事的決定權不在我們，而在于我們的古人們。

我們這樣悄悄討論的時候，那慶典還在繼續(xù)，因為我們找不到將這慶典停下來的理由。不能停止歡慶，也是我們苦惱的一部分。

盛世之夜，我是穿越時空，被悄悄送回過去的那個人。古人們，我將為你們帶來一封信，我將向你們講述這時代巨大的喜慶與小小的苦惱，我將這部悲喜之書制作成一枚神奇的圖畫，這圖畫四四方方，黑白相間，你們可能還不認識它，因為它還沒被發(fā)明出來。它看似簡單，卻深不可測，是一切事情開始的地方，我將它交到你們手里，由你們來決定它的未來。請不要長久注視它，相信我，那里深藏著我們?nèi)康拿孛堋?/p>

姬中憲，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我不愛你》《闌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