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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敦煌

2018-04-25 06:57劉梅花
短篇小說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僧

◎劉梅花

相當(dāng)難走啊,倘若從馬鬃山背后繞上來,或許省力氣些。一個紅衣僧人手搭涼棚,瞇著眼抬頭看沙漠里白花花的太陽。

戈壁灘上的路,都這樣。反正,沙州城也快到了。皮膚黝黑的同伴漠然說道。他腰里掛著一枚青銅鞘短刀,偶有風(fēng)吹草動,嘩啦一下拔出來,攥緊刀柄。刀刃在陽光下閃著涼光,即便是幾步之外,紅衣僧人還是能感覺到絲絲駭人的殺氣。

老僧盡量不看短刀,可是那游走在刀刃上的殺氣卻穿透空氣暗暗縈繞,叫他躲閃不及。短刀定然是鋒利無比的,刀尖上似乎還有個微小的缺口,可見它經(jīng)歷的刺殺不是一次兩次。僧人根本無法想象它搏殺時血液飛濺的殘酷,僅僅這么一想,全身就戰(zhàn)栗起來。于是,他可憐巴巴地說,疏勒,太陽底下,烽燧之上還沒有狼煙沖起,黨項人也沒殺來——您總是握著刀,我心里不安吶。

這個叫疏勒的男人緊緊抿著厚嘴唇,當(dāng)啷一聲將短刀拽進(jìn)刀鞘。不過,腰圓背闊的他臉上是焦慮緊張的氣色,連鼻孔里噴出的熱氣都是凝結(jié)著似的。他揉揉額角暴起來的青筋,咬牙切齒的說,哼哼,老僧統(tǒng),要是你以為現(xiàn)在是太平無事的,那可就錯了。等你看到狼煙起來,黨項人已經(jīng)殺到眼睛跟前了——怕是有十條腿,也逃不脫了。我說,還是謹(jǐn)慎些好。

老僧舉起袖子擦擦頭上的汗珠,張開嘴,想說什么,卻又咽下去了。自然,他也知道,眼下的形勢是越來越險惡,黨項人已經(jīng)攻占了肅州城,天天操練兵馬。瓜州也危??杉埃覆欢奶炀捅还ハ?。而沙州城,猶如大風(fēng)里的一盞殘燈,說滅也就滅了。他牽心扯肺的,是沙州城里的東大寺,那是他曾講經(jīng)說法的寺院。就在前段日子,他接到老友——沙州節(jié)度使曹將軍的八百里加急信件,一場廝殺迫在眉睫,請他速來沙州。

一路上疏勒走的太快了,這個面闊唇厚的漢子,看上去氣象不俗。不過,他神色總是悒郁,不像是豁達(dá)之人。這時候,很遠(yuǎn)的地方,突然揚(yáng)起一股黃塵,細(xì)軟的盤旋著上升。黨項人來了!疏勒失口驚叫。

可是,他太恐懼了,大叫一聲過后,緊緊握住拳頭,全身開始痙攣,嘴里嗷嗷叫著,慢慢撲倒在亂石路上。他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著,一種堅硬痙攣的聲音。臉上的汗珠倏然雨點(diǎn)一般滲出來,痙攣過后,全身僵直,直橛橛放挺了。

老僧乍然間嚇蒙了,待他明白過來,才知道這條大漢可能是緊張過度,羊癲瘋病犯了。此時,他已經(jīng)顧不得遠(yuǎn)處的黨項人了,急急跪在地上,掐人中,搓開疏勒那痙攣扭曲成麻花的手指。疏勒的汗水從臉上汩汩冒出來,神志不清,嘴里吐出白沫。

四野里白花花的太陽,沙棘草啦,駱駝草啦,刺蓬啦,都矮矮蹴在地上。至于大樹,那可沒有,連一點(diǎn)陰涼的地方也無處可尋。他只好揮動衣袖,扇一點(diǎn)兒微弱的涼風(fēng)來緩解疏勒的痙攣。過了一會兒,疏勒掙扎著緩解過來,目光呆呆的,看著遠(yuǎn)方的天空。天空中移動的那柱黃塵,蛇一樣扭曲著,愈來愈近——黨項人說來就來了。

老僧似乎聽到一種聲音,就是篝火里劈柴啪啪崩裂的那種決斷清脆。他的眼窩深陷,眉毛像冰草一樣濃密。他磕掉芨芨草鞋里的砂石子,默然看著疏勒,又看著前方。前方,猶如萬丈深淵啊。半晌,他打開肩上的包袱,取出一套僧裙,替疏勒換下一身玄色衣裳,連同短刀鹿皮護(hù)肩,都埋進(jìn)路邊的沙子里。疏勒虛弱地喘息著,一步也不能走,兩人只好枯坐在一地石子上,驚恐得眉眼都挪了位置。

大路上飛馳過來一支人馬,都是青色高頭大馬,長長的鬃毛飛揚(yáng),像風(fēng)中的經(jīng)幡。大馬的鼻孔里噴出來的氣息,遠(yuǎn)遠(yuǎn)就可感受到——連這氣息都含著隱隱殺氣。馬蹄踩在戈壁沙灘上,那種揪心拔肺的聲音一波一波傳到沙漠深處去了——竟也是落地砸坑的那種狠拽。騎在馬上的兵士們黑面粗眉,衣白窄衫,牛毛束帶,禿發(fā),鬢邊留著一溜兒“賜支”,看上去兇猛野悍。他們用軟牛皮短靴猛烈踢著馬肚子,嘴里吼吼亂喊。

他們的鞭梢啪啪抽打馬臀部,受驚的戰(zhàn)馬長嘶一聲,像一道閃電,疾馳而來。老僧倏然明白,他剛才聽到的那種劈柴一樣啪啪崩裂的聲音,其實是鞭梢抽打在空氣里的決裂之聲。倘若抽打在巖石上,怕是連石頭都要裂開縫哩。

兵士們腰里革帶上掛著長刀,太陽底下閃著幽涼的光,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都不寒而栗。馬背上的弓似乎是鬼箭藤做的,粗糙,笨拙,布滿了扭動的樹紋。連打磨得都不怎么光滑呢。至于木漆,肯定是沒有涂過——戰(zhàn)亂時節(jié),顯然也是慌亂粗疏的。

堅硬的馬蹄聲磕絆在石子兒上,老僧的耳邊傳來一次次崩裂的破碎聲。他念了一聲佛號,閉上雙目,雙手合十。生死由命,成敗在天??墒?,人馬都還未到跟前呢,疏勒又一次昏厥抽搐過去。他在地上扭動著,倏而又翻著白眼仁僵直地放挺過去。

黨項人正走得人困馬乏,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兩個坐地的僧人。到跟前,高頭大馬驟然剎住蹄子,突突打著鼻鼾。打頭的那個,眼睛像牛眼睛一樣,瞪得圓圓的,看起來很兇悍的樣子。他盯視著掐人中的僧人,跳下馬,把長刀插在沙子里,那刀子左右晃蕩了幾下,站穩(wěn)了,刷一下射出白光。

疏勒非??蓱z狼狽,頭上的汗水一般地流淌,臉上沾滿沙子,面色青黑,牙關(guān)緊閉,看上去都不行了。老僧把寬大的僧裙角提起來,縛在腰里,半跪在地上掰開疏勒緊緊攥著的拳頭。他的神色不憂不恐,那眉毛,異常的長,簾子一樣遮蓋著眼睛。

另一個鼠耳鷹腮的瘦子也跳下馬,手攥刀柄湊了過來,有些忿忿的神色。不過,牛眼睛的兵士拔起長刀,跳上大馬,打了個手勢,瘦子只好作罷。這些人踢著馬腹,大馬的鼻翼扇動,隨即往前飛奔,一路遠(yuǎn)去。厚厚的沙塵乍然騰起,沉黃的輪廓飄浮在半空里,搖晃著,蛇一樣亂竄。

老僧這才恍然大悟,這是一隊黨項人的鐵鷂子,正在傳達(dá)緊急戰(zhàn)書。路途不能耽擱,所以才饒過他們。不過,他看著地上呻吟的疏勒,暗自思忖,曹將軍在信里說,派來的侍從疏勒是精心挑選的武把式,百里挑一的刀客,忠心耿耿,可保證一路安全——可憐的人,只徒有威猛的皮肉,連針尖大的膽識都沒有。且不說半途丟了兩匹坐騎,害得他年老體邁走了一路,耽擱了時辰,眼下不過是遠(yuǎn)遠(yuǎn)看見黨項人,便嚇癱軟了。曹將軍若知曉,怕是要崩潰了吧?當(dāng)初是怎么識人的,也太差勁兒了。

疏勒聽到馬蹄聲遠(yuǎn)遠(yuǎn)走了,終于放心地活過來。不過,他虛弱得厲害,走路搖搖擺擺。老僧替他戴上一頂帽檐上翹的軟帽遮陽,攙扶著他,慢慢朝著沙州城走去。他揚(yáng)起濃密的眉毛,看著遼闊的戈壁沙灘。黃沙盡頭,地氣冉冉上升,水波一樣激蕩升舉。那些輕柔的氣脈,東搖西擺,似乎暗含著許多玄機(jī)。

疏勒身子微微靠在老僧身上,走了一段路,以慚愧的口吻道,老僧統(tǒng),這么走,我會拖累您——沙州城危在旦夕,曹將軍一定萬分焦急。不如您先走,一定得趕在這隊鐵鷂子返回來之前到達(dá)沙州城,不然,要誤了大事。

疏勒的口氣綿軟無力,像被賊偷了聲音,不像先前的那樣陰厲倔硬。

老僧停下腳步,摘下疏勒的帽子替他扇扇風(fēng)。他覺得這太陽毒的,連石頭都要被曬碎裂。他的家鄉(xiāng),在遙遠(yuǎn)的吐谷渾,那里的太陽柔和啊,仿佛是大片牧草浸染過的色澤,空氣里都是水漉漉的味道。而這河西走廊,到處都是堅硬干燥的沙灘戈壁,連空氣日光都硬得似乎能戳人。

老僧統(tǒng),您快點(diǎn)走吧,趕在明天日暮,就會到達(dá)沙州城——也許曹將軍已經(jīng)派人出城迎接。至于我,不會有事哦,遲一些到達(dá)也無妨。

疏勒冒汗的額頭曬得黝黑,沙土胡亂粘了一臉,恨不能哭出聲來才好。他虛弱蠟黃的臉上,籠罩著悒郁拘謹(jǐn)之意。

老僧側(cè)過頭看著沙州城的方向,拍拍疏勒的肩頭,嗖一下把包袱挎在肩上,隨即大步而去。疏勒軟塌塌地走了一箭之路,已經(jīng)看不見老僧了,默默折轉(zhuǎn)身,朝著敦煌方向輾轉(zhuǎn)而去——自己弄丟了戰(zhàn)馬,害得老僧一路步行。這也罷了,剛才又直接嚇暈,給黨項人的狼窩里送個狗爪子,差點(diǎn)送掉小命。這眼餳骨軟的丟人勁兒,回去哪有臉見曹將軍嘛。

清晨,霞光落在鳴沙山上,一派金燦燦的佛光。在莫高窟抄經(jīng)的徐老頭慢慢踱著步子一路走來,心神不定。敦煌最大的書香世家——李學(xué)士家,門口停著五掛馬車,家仆們正在急急慌慌搬運(yùn)行李。

李家最小的兒子李儒,正解一匹被拴在后院槐樹上的大青馬的韁繩。他輕撫了馬的長臉,輕撫了鬃毛,猛然敏捷躍上馬背。大青馬可不是一匹沒有馬鞍亦無馬鐙的裸馬,它通身氣派,配有黃銅的馬鞍,青銅的馬鐙,五彩的氆氌墊。李儒夾緊馬腹,正要出發(fā),迎面被徐老頭攔住了。

什么事?先生?

今天就要走嗎?聽見確切的消息了嗎?

先生,昨兒夜里疏勒來了,跑了一天一夜才得以活命。沙州若被破城,敦煌焉能完整?你可進(jìn)屋去問他。我這會兒急著先去給慕容畫師告?zhèn)€別。

唉唉,徐老頭嘆了口氣,搖搖腦袋。他的頭發(fā)花白,身子又瘦,只剩下一把細(xì)長的干骨頭,稀疏的胡子在風(fēng)里搖擺、殘喘著,像一盞快要熄滅的油燈。每走一步路,草蔻果子一樣的瘦腦袋就不由得搖擺一下。

李家的院子里混亂倉皇,小孩哭喊,老人咳嗽。書籍都顧不上了,只挑揀貴重的往車上搬。以至于裝滿了一車,復(fù)又扔下一些累贅的壇壇罐罐,補(bǔ)上些干糧衣物。疏勒坐在廚房門檻上,懷抱著一個沙罐子,呼嚕呼嚕喝羊肉湯,可把他餓壞了。那天他不敢回到沙州城里去,只好投奔李家——當(dāng)初就是李學(xué)士把他推薦給曹將軍,說疏勒是一條好漢,忠心可用之人。

當(dāng)然,疏勒覺得李學(xué)士說得沒錯,自己忠心是有的,也是一條大漢,確實是這樣的??墒牵罴艺f走就要走,留給他一院子慌亂的動蕩,兵荒馬亂的,自己又要到哪里去謀生呢?

書房里,年邁的李學(xué)士暗自垂淚。李家一家,原本是隴上李廣的后裔,自大漢朝就遷居敦煌。祖先留下大量的藏書,汗牛充棟。李學(xué)士開辦了敦煌書院,附近要讀書的人,都來李家讀書習(xí)文,修學(xué)博古。敦煌書院,是大漠里清雅的書香之地,滋養(yǎng)了幾代學(xué)子雅士。可是眼下,逃難之際,滿壁的古籍,書桌上放著的五色箋紙,墻上畫掛著書法絕倫的長軸,可這哪一樣,能舍下呢?

徐先生啊,這么多書籍,都要糟踐了啊。若是黨項人殺過來,指不定一把火就燒了呢。李學(xué)士眼淚長流,我把我的書愛惜著。

唉唉,徐老頭又嘆了口氣,老淚縱橫說道,這書籍,我替你看管著吧。我也風(fēng)燭殘年了,要留下來的。先生,你盡管放心去吧。

此時,一個清瘦的身影順著迂回的沙道匆匆走來。他的鼻梁高挺,臉龐白皙俊逸,手里拿著一枝楸樹枝子,寬大的袍子在風(fēng)里一擺一擺,腳下的沙子發(fā)出簌簌聲。他急急擠過馬車,與馬夫擦身而過,連一句寒暄都來不及說。

慕容畫師!李學(xué)士抱拳相迎。兩人面對面站著,眼睛里都是眼淚。

先生,今日立秋啊。昔年在汴梁城里立秋日,小販沿街叫賣楸葉,女子稚童剪花戴之,取秋意也。敦煌立秋日,人們戴葉不剪花,我也入鄉(xiāng)隨俗。今年兵荒馬亂,連戴楸樹葉都顧不得了。眼下你要走了,節(jié)氣也要跟你走的。今兒一別,不知何年才能相逢。

慕容畫師轉(zhuǎn)身,把楸葉枝子別在車篷頂上,對著李學(xué)士長長作揖相別。他半舊的絲綢長袍上還沾著幾點(diǎn)顏料,狐皮小褂穿舊了,衣襟處已經(jīng)脫毛,斑斑駁駁的樣子。

李學(xué)士指指身后的書房,泣然道,此去遙遠(yuǎn)的沙勒鄉(xiāng)下避難,天也遠(yuǎn),地也遠(yuǎn),恐怕連光陰都遠(yuǎn)了,也不知何日回來。唯有這一屋子古籍,心有不舍啊。

他淚眼朦朧,仰面眺望藍(lán)天。敦煌的藍(lán)天,藍(lán)得能喊出聲音來。薄薄卷著幾片云,不遮擋什么,也不裹挾什么,坦蕩蕩地飄浮。大門外面,駕轅的馬匹蹄子刨著地皮子,不耐煩地高聲嘶鳴。

蒼涼的秋夜,蒼穹茫茫,飛揚(yáng)了一天的塵埃慢慢落定。月光淡淡的,若有若無地寒涼著。從沙州城頭上看過去,大野里亂石與沙丘白慘慘的肅穆悲寂。遙遠(yuǎn)處,是一條干枯的河流——河流才剛干枯,被黨項人生生截斷,改變了河道,水白白流到沙漠里去了。河道對岸,是大片大片寡白的沙崗。沙崗上原本有幾座古烽燧,但早已殘破凋零,不要說放狼煙,連鴿子都放不上去,太蕭索了。

此時,沙州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賢順將軍,一身戎裝,緩緩登上城頭。他蹙眉,表情莊嚴(yán)肅穆,看著遠(yuǎn)處斷流的河道,一語不發(fā)。

城頭的火把倏然點(diǎn)起,冒著煙,閃著火光。突而,城頭急管繁弦,羊皮鼓大震,一時間,鼓樂齊鳴,驟然暴響在寂然的月色里。隨即,火把亂舞,火星飛濺,胡騰舞飛旋,城頭上塵土飛揚(yáng)。

頭發(fā)披面的薩滿咿咿呀呀扭動著,從城下旋風(fēng)一樣刮上來。她戴著插滿黑老鷹羽毛的神帽,手持銅鈴鐺,腰里掛著一面日月星辰的護(hù)背銅鏡,身披玄色神裙,一路旋轉(zhuǎn)跳躍,抽搐扭動——神靈已經(jīng)附體了,她要把曹將軍護(hù)城的祈求傳達(dá)給神靈。而城下,黑壓壓的人群早已匍匐在地,等待兇吉。他們相信薩滿有一種超然的秘密和能力,相信神靈附體的薩滿能獲取這些秘密,能和神靈交流,預(yù)知禍福。

曹將軍也虔誠伏地叩拜,面頰上滲透出生命幻滅的悲壯。往常,只要征戰(zhàn),他必定要設(shè)了祭壇,請薩滿占卜未來。兵士們會祭獻(xiàn)一只羊給神靈,先對羊焚香,喂一把五彩糧食,把一盆薩滿念過咒語的清水猛然潑在羊頭上。倘若神羊渾身打顫,說明神靈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祭羊,可以出師。若是神羊木呆呆地毫無反應(yīng),那就要推遲出兵時間??墒墙裉欤⒉皇瞧蚯髢醇?,他的意愿,是詛咒——詛咒入侵的敵人。

薩滿的跳神近乎歇斯底里。沙州城已經(jīng)受到黨項人的凜冽挑戰(zhàn),她將借用自己強(qiáng)大的能力來對付擾亂自然秩序的家伙們。

但是,詛咒是邪惡的,倘若敵人被詛咒而亡,對薩滿自己也是一種殘酷的損害。這來自天體神秘的詛咒力量,能給敵人災(zāi)禍,也會給自身帶來衰亡。那些滋養(yǎng)著薩滿魄力的靈魄,也會消失。

但是,大敵壓境,薩滿要以悲壯成全自身的隕落。她突然手持箭,啪啪敲擊弓弦,琢磨弓弦發(fā)出的聲音,判斷敵人已經(jīng)到了什么地方,是否受到詛咒。她的神情古怪猙獰,眼神幽幽的,嘴里呵斥出一串難懂的預(yù)言……

這個時候,老僧悄然臨近城下,他走得精疲力盡,連城頭的火把都模糊遙遠(yuǎn)起來。

深夜,東大寺僧寮。

曹將軍跪坐在蘆席,神色晦暗,低低吹了一曲塤,聲音嗚咽。半晌,老僧說,當(dāng)年你父親,亦是喜歡吹此曲,我們坐在沙灘上賞月,他特意吹給我聽的。那年的月亮,又大又沉,似乎要從天上墜落下來……

曹將軍手指撥弄著深紫色的塤,心不在焉聽著,也不知道老僧到底是還念故人,還是懷念那顆沉大的月亮。不過,他也不想追問,只是淡淡地皺皺眉頭。說實話,要想說服老僧誦經(jīng)作法,詛咒敵人入侵可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佛家不這樣做。因為他的詛咒會返遮回來,回到自身,毀掉他一生的修為。

老僧看上去平靜如水,似乎與俗世并無瓜葛,盡管一旦破城,他也不能幸免??墒?,一旦曹將軍提起詛咒之事,老僧就用冷峭中帶著沉幽的目光盯視他,令曹將軍極度不自在。

好像,我心里暗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曹將軍忖度著,又趕緊替自己開脫,我若不下狠心,這一城百姓,會遇到怎樣的命運(yùn)?我們不過是耕田放牧,好好過著自己的日子,誰曾想被圍城來著?一城人性命懸在一線,你咒一下敵人不行???你就把你的修行愛惜著,關(guān)鍵時刻舍棄一點(diǎn)都不肯。

曹將軍的話雖然未出口,但老僧一打眼就讀懂了他心里的念想。

這時,雕花木門被人推開,裹著冷風(fēng)氣息的小沙彌端著沙棘果湯汁進(jìn)來,把兩個木碗擱一截樹樁做的幾案上,退出去,又關(guān)上門。兩人默不作聲,花了很長的時間喝掉半碗湯汁。

曹將軍雖不說話,但心里千頭萬緒,悶得幾乎要暈厥了,好像三魂六魄被拘定了的樣子。老僧是適宜沉默靜坐的,他凝視著湯汁琥珀一樣的色澤,又放在鼻子底下細(xì)細(xì)嗅著野果柔和微涼的氣息,慢慢消磨時光。許久,微微合目,長長的眉毛簾子一樣遮住眼睛,不知道進(jìn)入夢里還是參禪打坐了。

快到黎明時分,曹將軍躊躇許久,低聲告辭。老僧從蘆席上站起來,指尖捻動著佛珠,還是微微閉著眼睛,沒有說話。牛皮軟靴和木屐走在青磚地上,聲音像從時光深處傳來,深幽而洪荒。

老僧統(tǒng),您還再尋思尋思,活生生一城百姓的性命呢。我大老遠(yuǎn)的請您來,不為飲果漿。若是單單飲果漿,等退了敵人我們挑個月夜慢慢啜飲,我也正好聆聽佛法。曹將軍毫無意義地重復(fù)了一句,拱手告辭,退到門外深莽的夜色里。走了幾步,回頭突然又說,若是這件事不能,還有一事請務(wù)必應(yīng)允,那就是把全城的書籍挑揀好的,送到一個秘密的地方,深藏起來。說完,退身到夜色里,也不知道作揖了沒有,只一會兒,就聽見大青馬的蹄子在地上剜出沉悶的聲音,一路遠(yuǎn)去。

老僧定定兒立在門階上,嘴唇輕輕蠕動,一句一句吐著經(jīng)文。不管圍城不圍城,老僧都不想?yún)⑴c。出家人,不問俗世??墒?,一場戰(zhàn)亂即在眼前,他的內(nèi)心還是極度不安,倘若是一城書籍毀于戰(zhàn)火,真是罪過。

這天清晨,天上落下一層薄霜,地皮子青覷覷的。東大寺的門口,幾匹馬刨著蹄子。馬車上已經(jīng)裝滿了經(jīng)書藏卷佛畫,馬夫戴上帽子,揚(yáng)起手中的長鞭。

雖然曹將軍極度挽留,但老僧還是選擇離開沙州城,到敦煌去,他要把這些經(jīng)卷書籍存放到敦煌的石窟內(nèi),免遭戰(zhàn)火。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盡管是老友厚交。

僅僅是十天之后,狼煙四起,黨項人的大軍倏然壓過來,一夜之間圍了沙州城。城里,井水漸漸干枯,人心惶惶。而老僧在敦煌剛剛落腳,連氣兒都沒喘勻呢。

此時的敦煌,住戶已經(jīng)紛紛逃難,四處亂糟糟的。有馬車牛車的,一路狂奔。沒有車馬的,腋下夾著一點(diǎn)包袱,慌亂奔逃。一時間,敦煌莫高窟九座寺院,三座尼姑庵,還有幾百戶人家,都人去屋空,留下一屋子秋風(fēng)在回旋打轉(zhuǎn)。

空蕩蕩的大云寺內(nèi),老僧枯坐在窗下。院子里,兩個沙彌正鋪開布單,把他運(yùn)來的經(jīng)卷書籍佛畫,一件件包裹好了,搬運(yùn)到石窟,藏在石窟甬道右側(cè)的那間復(fù)洞里去——復(fù)洞素日里是大云寺堆放字紙的倉庫。

虛了禪師打門外進(jìn)來,半舊的僧袍在風(fēng)里撲打著,懷里抱著一捆古籍,徑直進(jìn)了復(fù)洞。老僧起身,也跟了進(jìn)去。

洞窟內(nèi)光線昏暗,新搬來的書籍散放在地上,有些亮眼的微光,形成一種不祥的對照。老僧仿佛被人猛地拍打了一下腦門,懵懂著,只能拿著眼睛四下里打量。每每隔上一會兒,沙彌進(jìn)來,嘩啦,把一包袱經(jīng)卷攤開,倒在地上。虛了禪師拾起它們,一層層摞起來。他很老了,枯瘦如柴的手根本沒有多大的力氣,只把經(jīng)卷壘得七擰八歪,透出倉皇悲涼的氣息來。

老僧好一陣不說話。他彎腰翻動洞子角落里的老賬本子,廢舊的契約,殘廢的道經(jīng)。可是,總這么沉默著,也太壓抑了。終于,他張口說道,這些廢棄的東西,比如官家的文書案卷,胡人的蠻人夷書,都不要了罷?扔到外面去,騰出地皮來好藏經(jīng)卷?

這些,都是早先募化來的廢紙。市面上紙張多貴呢,用這些廢紙,記個賬目,糊窗子,隨便寫個字據(jù),投寄書札——寺院里人多,若要用到紙,就拿這些廢紙來用。年年歲歲積攢下來,竟也這么多。可是眼下要騰出去,人手不夠啊,我和你,搬到什么時候?指不定明兒黨項人就打過來了。虛了禪師用他蒼老虛弱的聲音回答著,一種悲涼的東西隔著空氣傳遞過來,老僧覺得心里一疼。虛了禪師把那些廢舊的紙卷平攤在地上,上面排放佛經(jīng)書卷——廢紙拿來做墊子,也算是好的。

兩個沙彌一趟趟背書卷,倦怠了,就揀好一些的搬。看上去破舊的經(jīng)書,都扔在院子里不去管了。戰(zhàn)亂迫在眉睫,指不定一抬頭黨項人就殺過來了,哪里能顧上呢。

老僧抖去一冊書卷的塵土,自言自語說,世上最高貴的東西,竟棄若敝屣,在今兒落到如此下場,悲哀啊。

兩個沙彌沒有應(yīng)答,匆忙間又出去了??雌饋硭麄冞B聽都沒聽見哩。不過,老僧也沒有期待他們回答什么。偌大的莫高窟,只剩下幾個人影子,這撲面的空寂也是夠教人恐慌的。不過,他還是又說,噯,虛了禪師,你看這筆法精妙的經(jīng)文,卷卷都好得舍不得放下啊。

虛了禪師快累癱了,半跪在地上,極力把好的經(jīng)卷往高處扔。他不勝惋惜地說,怎么說好呢,能為后世留一卷,是一卷吧。菩薩保佑?。?/p>

他真的快虛脫了,似乎聲音不是他自己嘴里吐出來的,有些囁嚅,像是從身體里發(fā)出來的。虛了禪師極力把自己調(diào)整得毫無表情一些,他不敢對這些經(jīng)卷投入太多的情感,否則,會心疼而死。

然而這個時刻,他顯而易見極其強(qiáng)烈地痛徹心扉,事實上他根本不能避免心疼——手里捧著的是經(jīng)卷,地下散亂的是書籍。他的眼睛里都是一尊尊菩薩莊嚴(yán)肅穆的佛畫,耳朵里經(jīng)文環(huán)繞,這佛經(jīng)釋典,是如何能躲得開啊。盡管他衰老得似乎一陣風(fēng)就會帶走,打個噴嚏就會瞬間坍塌,但是,他的眼珠子發(fā)出奇怪的光亮來,太陽一樣,噴射出來的光芒。他的身體里一點(diǎn)點(diǎn)滲出決絕的勇氣,毫無退卻逃避的頹廢。虛了禪師根本抵抗不住古籍的氣場,他把自己撲進(jìn)去,哪怕塵煙一樣消散而去。

第二天清晨,大云寺的院子里更加空寂——兩個沙彌也走了,他們?nèi)チ耸^城。石頭城里,寺院云集,或者戰(zhàn)火暫時還燒不到那里。

日頭剛從沙漠盡頭跳出來,莫高窟抄經(jīng)的徐老頭就拖著一大筐書籍進(jìn)來。他雖是耳聾目昏,但半舊的襖子上束了腰帶,拖一筐書還不至于踉蹌。緊接著,歐陽畫師也拖著柳條筐匆匆趕來——李學(xué)士家的藏書,他們自己的藏書,都要設(shè)法搬運(yùn)到石窟里來,能藏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

書卷倒在石窟地上,一股墨香撲鼻而來。老僧情不自禁把視線挪開,不忍心細(xì)看??墒?,不過瞬間,目光不轉(zhuǎn)過來還是不行的——紅塵之中,再哪里去尋這樣的錦繡文章?世間濁氣,被這些書籍迎面劈開,清香的味道就徐徐彌漫在石窟里,真教人沉醉。他忍不住把手伸向古籍,一冊冊撫摸,潸然淚下。世間既然有如此珍寶,就一定要讓人忍受如此痛楚。

徐老頭迎風(fēng)流淚,腰彎成拐杖,腰里拴著的一截布帶快要斷了,吃力地拖著一筐筐書籍。他吶吶自語著,齒落舌鈍,別人也聽不清到底說些啥。歐陽畫師瘦雖瘦,敝巾舊服,但骨骼還是強(qiáng)勁的,肩扛背馱,忍住被繩子勒緊的隱痛,一趟趟地拖運(yùn)。石窟內(nèi),老僧和虛了禪師幾乎拼老命,把書卷器物歸置妥帖。這是烽火來臨前的一絲微弱的光芒,在荒疏的敦煌一閃一閃。

大多數(shù)時間,幾個人都沉默著。只在歇息的空隙里,偶然輕聲交談幾句。他們只說萬卷經(jīng)書,不提燒過來的烽火,那樣子似乎人間還是太平無事的,只不過他們要把這些好東西珍藏起來而已。然而,每個人的眼神里,遮掩不住的,有種悲涼或者是興奮的光亮。他們彼此之間能讀懂這些光亮,真的,這些光亮就是在黑沉沉的戈壁曠野里,燃起的芨芨草火堆,噼啪響著,炸裂著火星,叫人心里絕望而振奮——苦難即在眼前,但總會有些希望,總會給后世留一點(diǎn)東西。佛家以世謂之劫,凡三十年為一世,也不知道這些書卷,能夠躲過幾世幾劫。

打探消息的疏勒回來了,沙州城被圍得緊,也許沒多久,黨項人就會打到敦煌來,再不能拖延了。散落的經(jīng)卷尚未收拾完,只是粗疏挑一些要緊的藏起來了罷了。若是細(xì)細(xì)再歸置,怕是再有半月時間都不夠。

這天,天空里飛過幾只孤雁,深秋了,連霜都落了好幾場。再也無暇顧及民間的遺本了,只把這些緊要的先藏起來吧。老僧的焦慮悉堆眼角,嘴唇上裂開血口。

這時候,沙州城正在激烈廝殺,人喊馬嘶,慘烈的聲音幾乎傳到了老僧的夢里。更闌夜殘的時候,那種驚恐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戈壁上空,不能一下子消散掉。而這樣的殘酷什么時候到達(dá)敦煌,他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寧可來得晚一些時候。每個人都覺得嗓子里吸了沙子,咳不出來,咽不下去,只能拼命喝水壓一壓。

深夜里,老僧疲憊枯坐之時,似乎喊殺聲又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一波一波,彌散又消失。之后,又是低低的塤,曹將軍的,煙雨模糊地飄來,幽咽,悲苦,清眼淚淌著。他把垂下的衣袖拾起來,纏在腰帶里,搗了拐棍,出門獨(dú)自立在霜月天里,天地倏然寂靜,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夜色,無邊無際。

冷風(fēng)一股一股刮過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那遙遠(yuǎn)的嗚嗚咽咽的塤聲又低低飄繞而來,細(xì)細(xì)捕捉,那聲音竟然就來自沙州城的方向,似乎是深紫色的,溶在夜色里,一股一股源源而來。老僧心里頭莫名疼了一下,由不得叫了一聲曹將軍。

聽見聲音,疏勒跑出來問,老僧統(tǒng),你怎么啦?

要是有熱水的話,給我倒一碗吧。疏勒,封洞恐怕再不能拖延了,明兒就趕緊封。

老僧統(tǒng),怕是來不及了。封洞,抹泥皮,繪畫,需要一陣子。你想啊,黨項人不會單單等你做完這些活兒才殺來,他們沒那么好的耐心。要不,我明兒也走吧,去胭脂山,或許還得以活命……

老僧把視線投向疏勒,他破舊的夾襖索索吊吊的,鞋子也伸出腳趾頭來,這些天干活磨損成這樣了,可憐見的。半晌,他說,疏勒,再等三天,你再走可好?

老僧回到屋內(nèi),仍舊枯坐。藏好一窟書,完成這件事情之后,他的生命將會托付給靜寂,走入蒼穹深處。蒼穹深處,是無聲的寂定,血脈氣息都將如煙云一般散去。遠(yuǎn)離妄想境地之后,紅塵變化都與他無關(guān)了。紅塵是雜色的,他亦不能還原出原本的清風(fēng)明月的顏色來,但他至少可以緩解眼下被拘束住的生氣。

一壺粗茶喝盡之后,已是子時,一天里陰氣最重的時分。老僧披了僧袍,登上寺院鐘樓,咣,咣,咣,撞響大鐘。聲音掠過鳴沙山,在戈壁沙灘上空幽然回蕩。他端坐頂樓,念動咒語,終于啟動詛咒之術(shù)。不如此,一窟藏書難以保全。

夜里,大風(fēng)突然刮起來,黃沉沉的,飛沙走石,一路朝著沙州城狂奔而去,曠野里盡是沉重嘶吼的聲音。世上,本無風(fēng),自然也無聲音。可是,凡塵盡是聲音,沒有形狀,卻有實相——凡塵之人,都是住在色相世界里,水草一樣晃蕩飄忽。

雖說疏勒粗笨膽小一些,但干活還是他力氣大。他連夜拖泥帶水,復(fù)洞被土坯封起來,黃泥細(xì)細(xì)抹了一層泥皮。又把整面墻壁都抹上細(xì)泥,待到半干,再復(fù)一層,看上去沒有一絲破綻。干完這些活兒,三天時間已經(jīng)到了,便急急辭別而去。

老僧三天還未從鐘樓上下來,而沙州城外,天氣驟冷,黨項人突然受了風(fēng)寒病邪,流行起傷寒來,陣營一時間陷入癱瘓狀態(tài)。城里的謠言也漸漸散布出來,都說老僧終于被逼的出手,他的詛咒法術(shù)自是不一般的厲害。

倘若世間諸法皆為假有,那么這詛咒法術(shù),只是象征而已。當(dāng)然,傷寒病也不是物體的本質(zhì),只是表象而已。只有老僧心里明白。

慕容畫師拿出粉本,在半干的墻皮上勾勒畫稿。他是汴梁人,來敦煌多年,只為追求這世間絕有的藝術(shù)境地。是的,塵世間可以作畫的地方很多,可是獨(dú)有敦煌,才能盛放他一世籠就的才情。徐老頭在盆盆罐罐里調(diào)制顏料,虛了禪師佝僂著身子,跪在木架上,一筆一筆填色。還有幾個走不動的老人,白發(fā)蒼蒼,也摸索著趕來,忙這忙那。戈壁大漠的勁風(fēng)吹來,把新填的顏色慢慢吹干。

天空里疾飛著攫取獵物的隼,叫聲尖利,一種不祥的氣息彌漫著。烏鴉也黑壓壓地低低飛過,沙州城,又起禍亂了。慕容畫師嘆口氣,抬起臉,一尊尊菩薩低眉微笑著看他。菩薩的眼眸沉靜安詳,從遙遙天際返回塵寰,令人心神恍惚。他有點(diǎn)兒目眩,筆下勾勒出大朵大朵的蓮花,低聲說,菩薩保佑??!然后又呼喚,虛了禪師?

昏暗的洞窟里,虛了禪師無意識地張嘴笑笑,喉嚨里干澀地吐出一聲,噯,我在。然后,大家都不言不語,低頭忙活。寺院外不安的氣息一波一波傳遞過來,槐樹下拴著的一匹栗色瘦馬不斷刨著蹄子,抖著脖頸,朝著天空嘶鳴。每個人的心里都緊張蒼涼,不知還能不能夠天衣無縫地完成藏書窟。

蓮花瓣是這樣緋紅的顏色嗎?虛了禪師問。他的眼神已經(jīng)辨不清色澤,在昏黃的光線里,每樣顏色都散發(fā)著幽涼的氣息,面目近似。徐老頭湊過來,溝壑縱橫的眉間突然飄出奇異的神色來。不,這不是緋紅,是雪晴色。他迅速遞過來另一罐顏料,穩(wěn)穩(wěn)放在木架上,歪著腦袋呵呵笑著,笑容有些癡憨。虛了禪師一筆填上去,這次他看清楚了,是緋紅,像夕陽最后的那抹緋紅,冷艷絕麗,有著斷魂攝魄的美。似乎他活在這清寂的塵世,就是為了填這最后一筆的緋紅。

黃昏時分,大家走出洞窟,長長舒了口氣。清冷的天空突然溫暖了一些,風(fēng)停了,幾枚黃葉幽幽閑閑飄落。他們默然望著院子里的香爐,再默然望向高高的鐘樓。此時,老僧的身形冉冉升起,被一種淡淡的五彩光環(huán)托著,飄渺而去。偌大的空寂里,似乎有仙樂在空中輕煙般環(huán)繞,似乎也有飛天的裙裾窸窸窣窣輕微撞動空氣。

院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都沒有,瘦馬豎起耳朵聆聽什么,身上的毛干凈得不沾塵埃?;睒浒寥涣⒅?,疏荒的枯葉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烏鴉落在墻頭上,不叫也不動,只管縮著脖子。只是這種鳥兒黑窟窟的影子,總是有一種偌大的,枯寂的背景。

瘦馬突然嘶鳴了一聲。遠(yuǎn)處,一股黃塵卷纏著,在天空里粗藤一樣垂移盤桓。每個人都心里一聲驚呼,黨項人,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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