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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的第幾個女兒?

2018-04-23 05:50巫昂
小說界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爸爸

巫昂

我到杭州那天,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出租車從杭州東站直接開到高銀街上的十三灣巷,這里離西湖只有一公里出頭,是名副其實的老城區(qū)。她站在小區(qū)入口等我,細瘦的身材,上身穿著灰色字母厚衛(wèi)衣,竟把衛(wèi)衣塞到一條黑色天鵝絨百褶闊腿褲里,撐著一把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黃傘,見到我,笑了笑,她只要略微一笑,就很動人。

這是個年輕的女孩,臉頰上有顆淡褐色的痣,長得地方適中,不覺得突兀,但也不含蓄。她有亞熱帶的膚色,凸起的顴骨和凹下的眼窩,眼睛靈動極了,且明亮,她這一身打扮,竟不能遮蓋明亮的眼神。

我下了車,車是她喊的,也不用我付車費。這個年齡段的女孩,能夠熟練地用App打車。

小區(qū)非常陳舊和破落,所幸道邊種滿了桂花樹,一走進去,就有令人意亂情迷的桂花香,雨水打落了部分花瓣,卻不能阻礙花香的彌漫。

“您是以千計老師嗎?”走了一會兒,她問。

“是啊?!庇旰髿鉁剞D(zhuǎn)冷,我雙手空空,只好插在褲兜里。

“沒帶行李?”

我搖搖頭:“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們先到房間,我可以喊點外賣來吃。”

轉(zhuǎn)了幾下,這種老小區(qū),樓間距極其窄小,一樓所有的單元,都被住戶額外蓋了小院的院墻,余下的地方,停滿了自行車、摩托車和小轎車。地面沒有更多的空地,所幸留給桂花樹的地方還是有的。我昨晚一夜未睡,噩夢連連,精神頭差得就差口含一口烈酒,她沒有再說什么話,只是帶路。

我們兩個共用一把傘顯然是不夠的,所以她一個人繼續(xù)支著傘,我任由雨澆,樹下的雨水略微稀少些。很快進了一個單元門,二樓,左手邊第二個房間,新?lián)Q的防盜門,房門上用的電子鎖,她收起傘,伸出指頭輕觸了面板,上面出現(xiàn)從1到9的熒光數(shù)字,她按了787878,外加一個#號,面板上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勾,預(yù)示密碼正確,一扭把手,門開了。

屋里沒有開燈,散發(fā)著一股清淡的柔順劑的香味,所有的東西都剛洗過,昨天或者前天,剛剛歷經(jīng)了艷陽天。這是個長條形的屋子,最遠處通往陽臺,第一個小空間就是洗漱臺所在,非常小,左手邊是衛(wèi)生間。我們走進去后,我把門關(guān)上,想了想,扭上了鎖。

第二個小空間被做成臥室,床在房間一側(cè),床上鋪得像酒店一樣規(guī)整,一條線毯上放著疊好的浴巾和毛巾。再往里是主要的房間,有一張更大的雙人床,席夢思低矮,直接放在地上,一只沒有腿的雙人沙發(fā),她請我坐到沙發(fā)上,然后拿起地上的淺灰色電熱水壺去燒水。

“您先喝杯茶,我馬上喊外賣?!彼f。小腿非常細的她,走起路來像在沼澤地邊上移動的幼年麋鹿,閱歷清淺,未來死生未卜。

“你住這里?”我問。

“不,您住這里?!彼α耍斑@是我從airbnb上訂的房子,用的是我的身份證,也不用跟房東打照面,我想您的行蹤肯定需要保密。”

“高鐵票實名制已經(jīng)暴露了我的行蹤了?!?/p>

“噢,不好意思啊。”

“我的行蹤也沒什么好保密的,我又不殺人?!?/p>

“也是?!彼致冻隽藙傄姷轿視r的笑容,任何一顆種子都能輕易地在這樣的笑容里發(fā)芽。

“那你住在哪里?”

“附近,離這里不遠,單位附近。”

“說吧,找我來,要辦什么事?”

“我看您挺累的,時間也不早了,我先把吃的點了?!?/p>

她低頭在手機上忙活,打開某個App,搜尋附近的商家,一邊問我。

“壽司吃得慣嗎?日料,也有烏冬面?!?/p>

我沒做聲。

“嗯,這個是辣的,湖南菜,噢,蓋澆飯,蓋澆飯不要,沒意思,啊,有小楊生煎,小楊生煎可以?可以配油豆腐牛肉粉絲湯,或者油豆腐百葉包粉絲湯?!?/p>

我點點頭。

“生煎有三種口味,鮮肉、大蝦和薺菜的, 您喜歡哪種?”

“都行?!?/p>

“好,各來一份?!?/p>

“有酒嗎?”

“酒嗎?我另外喊超市好了呀,要啤酒還是什么?”

“都行?!?/p>

我讓她要了兩打藍帶大聽啤,她另外幫我點了周黑鴨的鴨鎖骨和鴨掌,說是給我下酒,興許她自己想吃,女孩的心思很容易猜。在點餐過程中,她把天鵝絨百褶闊腿褲擼到膝蓋之上,露出了細瘦無比的小腿,皮膚光滑微黑,左邊膝蓋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

我打算去沖個澡。我坐的是高鐵,北京到杭州不過五六個小時,照理不足以讓身上發(fā)出臭味,問題在于我北京的住處的熱水器,已經(jīng)壞了一個多月了,房東用了那么多年的破熱水器也沒什么修的必要,我將近一個禮拜沒洗澡,除非去找個陌生人家洗。也沒帶換洗的衣服,只能裹著兩條浴巾跑出來,順道把衣服在衛(wèi)生間洗了晾了。

女孩見怪不怪。她坐在沙發(fā)對面的地上,我們之間隔著一只簡易小茶幾,上面放著空調(diào)和投影儀的遙控器,還有房主留下的告房客書,里面有一條是:“如果周圍鄰居問及,請不要提及airbnb或者短租字樣,一定聲明您是我的朋友?!?/p>

“你還是先說一說什么事兒吧,不然我來得沒頭沒腦的。”

“我爸爸?!彼齽傄徽f,聲音已開始哽咽。

“死了?”

“沒有沒有,別胡說八道?!?/p>

“我媽媽最近去新加坡玩,出了車禍?!彼难蹨I已經(jīng)控制不了了,一顆顆落下。

“死了?”

“瞎說八道,經(jīng)過搶救,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傷得挺嚴(yán)重的,我去陪了她一個月,工作離不開先回來了?!?/p>

“我不接不涉及人命的案子。”我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感覺她正盯著我的襠部看,只好把大腿合攏。

“我覺得媽媽不是不小心出的車禍,她是故意尋死?!?/p>

“為什么?”

“因為爸爸在外面有不止一個女人,而且,很可能還有別的孩子,也不止一個。”

“我不調(diào)查二奶。”

“誰讓你調(diào)查二奶了,惡心?!?/p>

正說著,有人敲門。猛地響起這樣的聲音,真是嚇人一跳。她站起來,開門,提回來一只塑料袋,上面訂著一張機打明細單。我們就在地上吃小楊生煎,這家店在邊上的銀泰百貨,生煎送到這里不過數(shù)百米,里面的湯汁還是滾燙的。我昨天晚飯后就沒吃過東西,胃空得直抽抽,反著酸,油膩的生煎入肚,湯汁流入接近枯竭的胃壁,極好地安撫了那上面的褶皺和絨毛。

“我不關(guān)心他有幾個女人,他這輩子有過無數(shù)的女人,我相信,我媽媽因此得了抑郁癥,每逢春夏或者秋冬季節(jié)交替,是她最難熬的時候,她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直到天亮。她會無數(shù)次給爸爸打電話,但電話不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就是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要不就是一串葡萄牙語的女聲答錄,他最近在談巴西的一個生意,有時候要去圣保羅出差,中巴貿(mào)易什么的?!?/p>

“聯(lián)系不上他?”

“聯(lián)系不上,一般實在聯(lián)系不上了,我們會找爸爸的助理小竇,男的,這次他說他也不太清楚,他很少跟爸爸一起出差,爸爸喜歡一個人出差?!?/p>

“你懷疑他失蹤了?”

“也許只是在某個阿姨家里,我在杭州街頭偶遇過一個阿姨跟爸爸在一起。叫她阿姨不合適,她也就我這么大。”

她撇了撇嘴。她的嘴不小,因為年輕,嘴唇上側(cè)有細密的絨毛,唇色是暗橙的,顴骨上涂了同色系的腮紅。她化了妝,少女系的裸妝,像這個年齡的女孩應(yīng)有的風(fēng)格,唇膏是透明的,只是為了提亮。我懷疑她還戴了美瞳,否則眼睛不會那么亮,眼珠子也不會那么大。

“因為你媽媽出了車禍,你才無論如何要找到他?”

“那怎么辦?她簡直痛苦死了,雙重痛苦,不,三重,車禍,抑郁癥,找不到我爸爸。”

“我不管找活人,我只管死人?!?/p>

“呸呸呸?!彼昧饲醚矍暗娜习逍〔鑾?。

“有人死了再找我。”

我一邊把該吃的小楊生煎吃完了,這時又有人敲門,她又起來開門,啤酒到了,必須喝一喝,很快周黑鴨也到了,她坐下來跟我一起喝啤酒吃周黑鴨。

“他們說你無所不能,只要給你錢,錢我有的呀?!?/p>

“我最近不缺錢,但是我住的地方熱水器壞了?!?/p>

“你可以住在這里的,想住多久住多久,只要能找到我爸爸?!?/p>

我一口氣喝了兩個藍帶,酒味兒不夠,后悔沒要青島。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啃鴨鎖骨,也喝啤酒,但喝得很慢,也沒什么量,喝了一罐不到已經(jīng)微醺,嘴角掛著一顆完整的花椒。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泉州人,泉州來的。我爸爸媽媽生了我們姐妹七個,爸爸一直想要兒子沒要到,所以在外面找了很多很多女人,想讓人家給他生兒子,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了一個弟弟,爸爸什么也不會說的,這些女人在哪里,我們也不知道。”

“過年怎么辦?”

“過年爸爸一定要回家過的,奶奶還在,但他有時候吃完年夜飯就走了,連夜就開著車走了,媽媽就一直在那邊洗碗,打掃衛(wèi)生,一直到半夜,她很會忍,什么都不跟我們小孩子說的?!?/p>

“你爸對你們好嗎?”

“可以說是很不錯的啦。他對我們要求高,讀書啦工作啦,他都要管的,大包大攬。他讓我到杭州來工作,這個公司的老板,是他的好朋友?!?/p>

“這次聯(lián)系不上他有多久了?”

“一個半月,整整45天,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喝光了一個聽啤,又開了一個喝了幾口,站起來身體都有點晃。她的胳膊也很細,扶著墻去廁所的時候,那只細細的胳膊幾乎支撐不了什么。我已經(jīng)是第六個還是第七個了,500毫升的聽啤還是挺夠量的。外面的雨持續(xù)不斷地在下,時大時小,天色微暗,氣溫慢慢降低。

我站起來去陽臺上,陽臺上有帆布遮陽篷伸出頂端,一側(cè)的遮陽篷開始漏雨,雨水打到兼做小工作臺的陽臺側(cè)墻的臺面上,把木頭臺面大半都打濕了,飛濺到兩只雪白的帆布面沙發(fā)上。

這是二樓,對面一樓的鄰居家占有了原先的自行車棚,變成了老年代步車的停車庫,暮色中,一個老太太正在擦拭一只桃紅色的舊皮子沙發(fā),她擦得很專注,沒有發(fā)現(xiàn)我,也沒有抬頭。

幸好沒有抬頭。

回到屋里,關(guān)上那扇門,讓屋里能暖和點兒,濃郁的桂花香也被排除在外。我關(guān)完門還來不及轉(zhuǎn)身,她正好站在我身后,越過我,伸手拉上了窗簾,那么細的胳膊纏繞著我,手腕上戴著金剛繩,紅的,繩上有四只特別小的黃金做的鈴鐺。

“我全天聯(lián)系不上他,我們七個姐妹都在打他電話,我半夜有時候驚醒,第一反應(yīng)就是從枕頭邊上摸出電話打給他?!彼静惶€(wěn),幾乎貼著我說。

“打了也白打?!?/p>

“我知道呀,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打了也白打?!?/p>

“什么意思?”

我抓住她的胳膊,轉(zhuǎn)過身來,她猛然抱住我,尷尬的是我上半身披著的浴巾被她扯掉了,滑到地上,她抱住我的腰哇哇大哭,臉貼在我胸口,眼淚鼻涕都糊上去了,澡算是白洗了。

我只好輕輕地抱住她,拍拍后背,等著她平息。一個人不管怎么哭,怎么放聲痛哭,要死要活地哭,總有平靜下來的時候,她也不例外。

“只有你知道打了也白打,是什么意思?”我問。

她忙著哭,沒有回答,我只好把她放到沙發(fā)里,拿起地上的浴巾擦胸前的眼淚鼻涕,而后找出茶幾上的空調(diào)遙控器,調(diào)出制熱的功能,30℃,空調(diào)有些老了,但不妨礙它制熱。當(dāng)然了,她如果還要哭下去,我只好再去沖個澡,好躲開這個場面,她像是那種一年哭一次的女孩,一次就要管夠。我把啤酒罐子遞給她,讓她喝夠了好順勢昏睡過去,我也在昏昏沉沉的臨界點,恨不能一頭倒在她身上睡著。她一邊繼續(xù)抽泣一邊狂灌啤酒,第二聽轉(zhuǎn)眼喝完,把空罐子遞給我,示意我再開一聽。

“等會兒,我感覺可以接你的案子了,能不能在你喝多了之前,先把訂金給我,現(xiàn)金。”

她移開茶幾上那個打印加塑封的告房客書,底下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白信封,企業(yè)信封,像是她工作的公司用的。

“好了,你說吧?!蔽堇镏挥幸恢恍‰p人沙發(fā),我讓她在那上面躺下,舉起她的腳放在我膝蓋上,拉好她的闊腿褲,我也好靠到沙發(fā)背上,如此一來,形成了一個很方便交代事情原委的新格局。

“這45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在新加坡的時候,還要照顧媽媽,要哄著她,我的姐姐妹妹對于爸爸聯(lián)系不上這件事,各有各的主意,她們要報失蹤人口,姐夫們的意見也很多,報失蹤人口滿四年法律上就算死亡,有些人就可以開始分遺產(chǎn)了。”

“你爸是個有錢人?”

“我不知道他有多少錢,他有一次跟我說都安排好了,他心臟不太好,錢夠我們每個姐妹一輩子不用工作,讓我們工作是為了將來能夠好好打理各自的錢?!?/p>

“都安排好了?他幾歲?”

“55,才55就安排好了,他是神經(jīng)病嗎?”

“這個神經(jīng)病其實已經(jīng)死了?!?/p>

她挺起上半身,死死地盯著我,一邊看一邊眼眶里又漲滿了液體,她哭了那么長時間,居然沒有把美瞳鏡片沖出來,真是萬幸。

“你知道他不在了?”她說。

“你剛才說的?!?/p>

“我說什么了?”

“你說給他打的一切電話都是白打。”

“因為他不接嘛?!?/p>

我搖搖頭,順手又拉了拉她的褲管。她的腳丫子細小而修長,每個腳趾頭都像剛上幼兒園中班的小孩,既馴服又乖張。我沒有碰到她的一點點皮膚,這是個跟女孩相處的好習(xí)慣。

當(dāng)然了,看到任何一個女孩,只會想到她衣服下的乳房和窄小的陰道。

“一個人脫口而出的都是真話。”

“好吧,我知道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沒有爸爸了?!?/p>

“別再哭了,你找我其實是想通過我知道誰殺了他?!?/p>

“爸爸玩失蹤不是第一次了。我是他最疼的女兒,我們之間有個約定,他可以玩失蹤,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是夜里一點半,如果是我給他發(fā)個笑臉,他一定要回給我一個笑臉?!?/p>

“這次沒有?”

“我每個晚上都上鬧鐘,一點半準(zhǔn)時醒來,我已經(jīng)發(fā)給他45個笑臉了,一個也沒答復(fù)。”

“所以你知道他不在人世了?”

“我們家里人都知道他有兩個手機號,我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有第三個手機號的人?!?/p>

“那個號也沒答復(fù)?”

“沒有。那是個全球通號碼,即便他在南極也可以收到信號的他說?!?/p>

我從床上拉了那條線毯把她的腳裹起來,空調(diào)并不好用,室溫沒有升高多少,她一邊說一邊發(fā)抖。

“所以,我爸爸的事情恐怕達到你的標(biāo)準(zhǔn)了,是個命案?!?/p>

“你爸爸通常住在哪里?”

“泉州就是我們家,他很少很少在,杭州他有個家,在濱江區(qū),雙城國際,我沒有那個房子的鑰匙,其他地方就不知道了。”

“有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嗎?”

“我爸爸討厭請小時工,他自己做衛(wèi)生,做得很好的?!?/p>

一個有五六個,甚至七八個家的55歲、有潔癖的男人,家大業(yè)大老婆多孩子多,當(dāng)他想一個人躲起來的時候,還可以躲到酒店里,深山老林里,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連個短信上五女兒的笑臉也看不到的地方。

“你的老板,是他最好的朋友?”

“絕對是,他們無話不說,但這次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都快跪下求他了。他說我爸爸如果在任何一個阿姨家,我得相信他誰也不會告訴的,老板沒有我爸爸任何一個阿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男人之間不分享這種東西,他見過一兩個阿姨,但再好的朋友,不會留別人女朋友的電話,何況是我們?nèi)萑?。?/p>

“明天再說吧,今天什么也辦不了?!蔽艺f,揉了揉她的腳丫子,讓她舒緩一下緊張的神經(jīng)。

“我知道得明天再說,今晚我能不能住在這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隨便?!?/p>

她睡著了,我把她抱到床上,自己睡在沙發(fā)上,用浴巾和線毯將自己裹緊,夜里被凍醒了,但沒有聽到她的手機鬧鐘在一點半響起,當(dāng)夜,也沒人再來敲門,快遞不會無緣無故地夜半敲門。她睡覺的時候有輕微的鼾聲,音量介乎貓和狗之間。

雙城國際實際上是棟寫字樓,不知道她爸爸干嗎要住在這里,開門也沒有想象中復(fù)雜,她拿出她的身份證和戶口本復(fù)印件,她說幸好前陣子買二手房,一直都帶著老家戶口本的復(fù)印件,正好可以證明他們的父女關(guān)系,物業(yè)看到她人,也沒問她要戶口本復(fù)印件,二話不說就開了。

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開間,足有二三百平米,三面落地窗。屋里近乎空空蕩蕩,一側(cè)有老板桌和皮面旋轉(zhuǎn)工作椅,當(dāng)中是一大套的金絲楠木茶桌椅,功夫茶具和很多只老虎造型的茶寵,55歲,屬虎。

大開間隔出了一個臥室,臥室里有主人專用的衛(wèi)生間,有別于外邊的客衛(wèi)。廚房是開放式的,但臺面上除了灶具,幾乎沒有任何過日子的跡象。冰箱事實存在,打開,里面也只凍著當(dāng)年的烏龍茶、西湖龍井和枸杞。

我走進臥室,被子沒有疊,一只枕頭橫放一只枕頭豎放,酒店一樣的純白床品,衣柜里有衣服,但不多,他像是那種懶得在衣著打扮上操心的人,無非襯衫、T恤和夾克,還有兩套西服,一套黑的一套深棕,沒有鞋盒,鞋子直接擺放在衣柜內(nèi),五雙,三雙休閑鞋,兩雙配合西服穿的正裝鞋。

床頭柜上連杯水都沒有,也沒有鬧鐘和臺燈。

“屋里東西這么少,平時就這么少嗎?”我問她,她一直跟著我,差不多算是緊跟著我。

“我爸爸討厭家里東西多,他說他不喜歡回我們?nèi)莸募?,就是東西太多了,到處都是東西,鬧哄哄的?!?/p>

我們?nèi)ネ餍l(wèi),玻璃淋浴房、淺棕色浴室柜、馬桶,如此而已。我撕了段衛(wèi)生紙墊在手里,依次打開浴室柜的抽屜,除了第一層有一管備用牙膏和鞋油,其他的抽屜幾乎是空的。這個屋子的主人像是隨時準(zhǔn)備跑路,偌大的衛(wèi)生間,只有一條毛巾,一個刷牙杯和牙膏牙刷,連洗發(fā)水沐浴露都沒有。

“這個房子,是你爸爸自己一個人住的地方?”

“他說他想靜一靜就住在這里,這些年住在這里的時間越來越多了?!?/p>

“沒有座機?”我回到他的辦公桌,“也沒有臺式機?”

“他不用電腦的?!?/p>

辦公桌的抽屜里也是空空如也,這里不是被掃劫過,就是主人家打算一走了之。作為一個生意人,他連個隨手記的便簽都沒有。廚房柜子里好歹有幾瓶油鹽醬醋,但基本上沒打開過,只是常規(guī)配備。我坐到茶臺那邊,發(fā)現(xiàn)茶桌倒是經(jīng)常使用,所有的茶器上都有茶垢,也都蒙著一層灰,45天不在,灰是肯定的。正對著茶桌,有一扇窗戶開著,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地面上一層水,雨灌進來了。

“你爸爸日常出行,有司機車接車送嗎?”

“公司里沒有專職的司機,小竇兼做司機,但爸爸很少喊上他,他總是自己叫出租,他還會用滴滴,去年我教會他的?!?/p>

一個常常獨行的、有很多妻子和兒女的、55歲的男人,他存在于世的目標(biāo)就是自己喊車,坐車,獨居,莫名其妙地失蹤,或者死亡。我坐在茶臺跟前,想象他泡茶的過程,用電熱水壺?zé)?,將茶葉放到紫砂壺內(nèi),紫砂壺有三只,一溜兒放在一側(cè)。

第一遍水,溫杯洗杯,第二遍,才是喝的茶。茶杯有六只,但常用的只有一只,其他都干干地放在一邊。他自己喝茶,望著窗外的景致,不遠處,錢塘江波光粼粼,暮色蒼茫時分,陰雨朦朧時分。

女孩坐在一邊呆呆地看著那些茶杯,把一雙手夾在兩腿之間,她筷子一樣細的腿經(jīng)不起摔打,用來夾手倒勉強可行。我又站起來,重新在屋子里走了一遍,查看更多的細節(jié)。

“他出門通常用什么行李箱?”

“他有兩只行李箱,短途用小的,出國什么的,用大的,也不算太大,中號的吧,都是一個牌子,TUMI,黑色的?!?/p>

我回到臥室,一大一小兩只TUMI商務(wù)旅行箱都放在衣柜上層,大的那只上,還有一次國際旅行的標(biāo)簽沒扯下來,確實是去往巴西圣保羅的,上個月初的行程。行李箱取下來,打開,里面有常規(guī)的洗漱用品袋,別的也沒有什么。我張望片刻,臥室外的陽臺上,還晾著一些衣物,衣服上也蒙著一層薄薄的灰,不出意外的話,是那次出差后換洗的,因為跟他衣柜內(nèi)風(fēng)格類似的衣服當(dāng)中,離奇地混了一件南美人常穿的熱帶風(fēng)格花襯衫,還有一條沙灘褲。

“他沒有帶走任何行李?”

女孩點點頭,我怕她又開始哭,迅速走進衛(wèi)生間。主衛(wèi)的馬桶是蓋著的,我打開它,里面靜靜地積著一小攤水,淺藍色的,不出意外,這是放進了深藍清潔球,我又到處翻找一番,沒有發(fā)現(xiàn)清潔球的替換裝,難道是最后一顆清潔球?

“你覺得誰會在他走后,把這個屋里的東西收拾一遍,還拿走了很多東西?”

女孩迷茫地?fù)u搖頭:“我不知道啊?!?/p>

“你說他在杭州有女朋友?”

“應(yīng)該免不了吧?!?/p>

“有辦法可以找到他的任何一個女朋友嗎?”

“沒辦法?!迸櫰鹈济辉敢馓峒斑@些女人。

我們離開了那個房子,在空寂無人之中,關(guān)上門的瞬間,我仿佛聽到空氣中有人在跟我說:“慢走?!蔽野验T又推開,那個聲音沒有再響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一起去往女孩的住處,她說那里的沙發(fā)比十三灣巷的好坐,實際上,它離我的住處只有幾百米遠,在火藥局弄的書香樓苑,緊挨著小世界定安幼兒園。書香樓苑也是個老社區(qū),六層無電梯,她住在三樓的兩居,房子也是重新裝修過的,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跟airbnb訂來的房子有相似之處,也許是墻面的處理風(fēng)格。

屋里有三只貓,一黑一花一白,臥在不同角落,我進去的時候,黑的那只伸長了身子打了個呵欠,另外兩只盤在一起睡大覺。

“這是爸爸為了讓我上班方便特地給我買的二手房,杭州現(xiàn)在房子限購了,我不得不把戶口從泉州遷移過來才買成這個房子?!?/p>

“所以你現(xiàn)在是杭州人?”

“對。”

一進屋子,她就打開空調(diào),不大的屋子有一臺立式的空調(diào)機,屋里很快暖和起來。她又喊了外賣,我們吃了午飯,她跑去臥室換了珊瑚絨睡裙,暗粉色,當(dāng)中一個卡通娃娃頭,一副打算睡個午覺的樣子。

“今天周六,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你也休息一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去睡午覺了,臥室門敞著,我們已經(jīng)在昨晚同居一室過了。我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只能拿起桌上的時尚雜志瞎翻,翻到第三本《ELLE》,里面掉出來一張紙條,畫著長了兩只角的一個惡魔,邊上有三個歪歪斜斜的字:“放過我?!?/p>

畫兒是深藍色的,桌上就有一支無印良品的深藍細簽字筆,紙條的背面,是另外一個人的筆跡,從筆畫的粗細判斷,是鋼筆寫的,字特別大,寫著工行的賬號、用戶名、開戶行和匯款金額,數(shù)了數(shù),有九位數(shù),一億兩千八百萬的轉(zhuǎn)賬。

我直覺自己應(yīng)該留下這張紙條,總比留在雜志里做書簽好。

她睡午覺的時間,我拿了她放在玄關(guān)上的房間鑰匙,到樓下給朋友老K打了電話,沒有他查不到的線索。我把那張紙條上的字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給他讀了一遍,讓他記下來,查一查是誰的賬號,那個賬號上的往來賬目是個什么情況。

老K是個無所事事的胖墩墩的黑客,整天就呆在家里燉湯喂狗,我的電話總讓他覺得活著還有點存在感。我把女孩給我的她父親的三個電話號碼也報給了他,讓他一并查查。

在樓下,我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棟樓的一樓開了個小賣部,我在那里買了兩盒利群新版,14塊一盒,在它和利群軟長嘴之間,我猶豫了一下,后者36塊一盒,有點奢了。

每到一地,我喜歡抽當(dāng)?shù)氐南銦?,喝?dāng)?shù)氐钠【?,往往也能睡到?dāng)?shù)氐呐恕巧夏莻€穿珊瑚絨睡裙的女孩,不需要喝一口酒就能睡到,但我懶得走到她跟前,提出這個要求,無邊的倦怠席卷了我。我坐在一樓花壇剛剛雨后略干的水泥臺上抽煙,抽了三四根,然后上樓。

我打算單獨跟她爸爸的助手小竇見一面,讓她幫我聯(lián)系,她剛睡醒,不知所謂,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坐在床上給小竇打了電話,約了在金釵袋巷和撫寧巷交叉口的金記面館見面,順帶吃吃晚飯。小竇一臉緊張,坐在我對面。女孩去要面,她自己要了雪菜黃魚肚片面,幫我要了肉絲拌川,小竇要了爆鱔片兒川。很難理解為什么雪菜,也就是一種咸菜,要跟黃魚做在一起。她吃著一團爛糊糊的東西,津津有味,專注于吃,好像根本沒聽到我和小竇在說些什么。

“你最后一次見到你老板是什么時候?”

“他讓我去家里拿兩箱茅臺,送給綠城的朋友?!?/p>

“雙城國際?”

“對,他快要去巴西出差了,臨走前訂了得有十幾箱茅臺,聽說是副廠的茅臺,不貴,好喝?!?/p>

“都是你幫著送?”

“我也就送了綠城的那位他的朋友,其他的,好像都喊了同城快遞?!?/p>

“他當(dāng)時看起來,正常嗎?”

“挺正常的啊,跟平時沒什么兩樣?!?/p>

“家里呢?”

“家里?”

“家里亂不亂?”

“沒覺得,跟平常差不多啊,他說自己很累,頭天晚上沒睡好?!?/p>

“我爸爸經(jīng)常跟我夸小竇,說他勤快,聰明?!迸⑼蝗徊逶?。

小竇看了她一眼,遞給她一張紙巾,她吃雪菜,又吃得嘴角發(fā)黑。

“我爸爸想讓我跟小竇在一起,可是我對他不來電啊?!迸⒂终f。

“陳總開玩笑的?!毙「]說。

“他很認(rèn)真的,我爸爸說一不二,從來都是,你說他開玩笑,我覺得他很認(rèn)真。”

“你覺得他可能去哪里?”我問小竇。

“陳總最不喜歡告訴我們他打算去哪里,他的行蹤不定,也幾乎不發(fā)朋友圈說自己在哪里,我們想要匯報工作,只能發(fā)微信,發(fā)完微信他也說不定什么時候回,有時候很快,有時候隔了好幾天。但是很奇怪,凡是著急的事情,他都回得很快?!?/p>

“秒回?!迸⒁贿吔乐?,嘴里鼓鼓囊囊的,一邊說。

“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言?”

“是,我們常說陳總神出鬼沒?!?/p>

“你在雙城國際,”我看了女孩一眼,“見到過其他女人嗎?”

小竇也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幾個?”

“最近?”

“最近一年之內(nèi)?!?/p>

女孩突然站起來,說去找牙簽,雪菜黃魚也能塞牙縫?

“見過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就她那么大。”小竇往女孩的方向努努嘴。

“女朋友?”

“八成是。她挺活潑的,化妝化很厲害,染發(fā)美瞳假睫毛,很厚的粉底,幾乎看不出實際上長什么樣?!?/p>

“你去的時候,她在干嗎?”

“好像在拿著手機自拍吧,諸如此類的,她沒跟我說話?!?/p>

“陳總跟你介紹她了嗎?”

“從不,我們做手下的,不問東問西就對了,問這些干嗎?”

我在雙城國際的房子里沒有看到任何女人的用品,一絲一毫都沒有,不管是護發(fā)素,洗甲水,還是眼霜,他的屋子是徹頭徹尾的男人的房間,也許他不允許女人在這里過夜,哪怕是新交往的年輕女朋友,哪怕那么人來瘋,自覺漂亮。

“陳總自己為什么不開車?”

“他應(yīng)酬多,喜歡喝點酒。他只喝醬香型的白酒,茅臺五糧液這類的,喝茶就只喝安溪鐵觀音,別的一概不喝。開車喝不了酒,還得喊代駕,麻煩?!?/p>

“他有固定的酒友嗎?”

“好像沒有,他就是為了應(yīng)酬喝喝酒。”

“他主要做什么生意?”

“進出口貿(mào)易,有一部分,房地產(chǎn),一部分,物流,一部分。說不清楚啦,什么掙錢做什么?!?/p>

“掙錢嗎?”

“我也算換了不少工作了,沒見過比陳總還會掙錢的老板,他只贏不輸,出手穩(wěn)、狠、準(zhǔn),賊不走空。”

“這么厲害?”

“是真厲害,能做大生意的主兒?!?/p>

“你很崇拜他?”我向他探過身子。

“我也算換了不少工作了,有過這樣那樣的老板,真正崇拜的,還真只有陳總了,真牛逼。會做事,錢多,女人多,還擺得平?!?/p>

女孩突然回來,帶著牙簽盒,小竇低頭吃面,他的鱔魚面總的來說還是挺香的,據(jù)他說。很奇妙,天黑以后,外邊沒有下雨,我提議我們?nèi)说轿骱吷⑸⒉?,女孩帶路,小竇跟著我平齊而走。他好像多多少少有點怕那個女孩。一個老老實實的人,來自山西忻州,我們談到了山西的煤老板,挖煤的人就像一群群打黑工的,從地底下鉆出來,心肝肺都是黑的,一朵又一朵的地獄之花。

夜晚的西湖人煙稀少,蘇堤白堤斷橋,樣樣分明,沒有煙雨蒙蒙,輪廓線都顯現(xiàn)出來了,一條黑狗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女孩不喜歡狗,勾住我的胳膊躲它,我努力辨認(rèn)著遠處的三潭印月,想象三個亭子極其緩慢地被湖水淹沒的過程,那烏黑的西湖水,湖水中隱藏著惡之靈。

“如果你爸爸就此消失,你怎么辦?”

“不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彼е勒f。

我松開她緊緊拉著我的手,那么纖細的指頭,輕輕一掰,可能都要斷掉。她又來緊握我的手,絲毫不顧及小竇的存在,小竇也善解人意地張望著湖面,偏著腦袋散步,不得不說,他那種姿勢非常別扭。

之后我們告別,女孩打算跟我回去,在路上我接到了老K打來的電話,凡是來電不顯示號碼的就是他打來的。

“哥們,我跟你說,你邊上沒人吧?!?/p>

“有。”

“好,那我長話短說,或者回頭再打?”

“回頭我打給你?!?/p>

回到十三灣巷,到了樓下,我讓女孩先上樓,說要再去買包煙抽。在去小賣部的路上我給老K打了過去,電話那頭傳來他在廚房煎炒烹炸的聲音,他不住地被油煙嗆得直咳嗽。

“我跟你說啊,哥們,這個銀行轉(zhuǎn)賬信息是陳漢生,轉(zhuǎn)給你這個字條上寫的吳秋燕的,這兩人是兩口子,兩口子轉(zhuǎn)賬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吳秋燕賬號上陸陸續(xù)續(xù)收到過陳漢生的很多筆轉(zhuǎn)賬,他們一年總要轉(zhuǎn)個七八次,每次金額都不小,這一筆是兩個月前轉(zhuǎn)的?!?/p>

“哦,這是我在查的客戶,他失蹤一個半月了。”

“對,你給我的三個手機號都是他名下的,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都沒有新打出去什么電話,倒是非常多未接來電,他的微信上也有不少別人找他的記錄,好家伙,光是喊他老公的就有七八個,夠花的老頭兒。”

“你能把所有這些女人的資料都發(fā)到我郵箱嗎?”

“找他的,喊他老公的?”

“姓名,手機,所在地。”

“行啊,小菜!”

“他失蹤前一禮拜的手機通話記錄,也發(fā)給我一份?!?/p>

隨著一陣激烈的咳嗽,這家伙估計快要被油煙嗆死了:“好好,知道啦,掛了?!?/p>

我剛要掛,又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吱哇亂叫。

“你在杭州?幫我買兩斤臨安山核桃,小個兒的那種。對了,還有桂花,我過幾天做點桂花糕?!?/p>

我掛了電話,回到屋里,女孩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了,跟前擺著幾罐啤酒,她已經(jīng)打開了一罐正在喝,這是初秋,她覺得冷,自己蓋著毯子。有些時候,我覺得她因為找不到父親焦慮不已,而另外一些時間,她又放松得像有幾百個體健貌端的父親好好地待在老家。

“你看不看《奔跑吧兄弟》?”她問。

“我不看電視?!?/p>

“也不一定要電視上看啊,也可以在網(wǎng)上集中看。”

“我也不怎么上網(wǎng)?!?/p>

“哈?”

對于她這種蘋果每出來一款新手機一定要換一換的年輕人,這確實有點不可思議。

我到露臺上去抽煙。這個居民樓大概是上個世紀(jì)80年代蓋的,隔音效果不太好,但很奇怪,我今天早上被不知從哪家傳來的推拉門聲重重地驚醒,然后是淋浴龍頭的水嘩啦啦的響聲,拖拉桌椅的聲音隨后響起,然而從未有過人和人交談的聲音,所有的鄰居都不出聲,不責(zé)罵孩子,夫妻也不爭吵。那些聲音是人造就的,但人并不出聲,我想他們應(yīng)該也聽不到我和女孩剛才說的話,只聽到了電視聲,我點打火機的咔嚓聲,還有腳步聲。

所有地方的特質(zhì),唯有住在里面才能知道。

我返回房間,女孩居然已經(jīng)喝到了第二罐啤酒,我去廁所拉了個大便出來,她喝到了第三罐。她喝啤酒的速度又快又猛,喝完酒的她,跟上次不一樣,耳朵是紅的,鼻子尖兒也是紅的,連額頭都泛著微微的紅光。

“別再喝了?!蔽易哌^去,把啤酒從她手中奪下。

“你管我!”她上身挺直,眼神十分奇怪,像是一滴濃度很高的酒精,滴到了她的瞳孔內(nèi),這滴酒精讓她的眼瞳熊熊燃燒。

“怎么回事?”

“我想喝多少喝多少,又不是你出錢買的,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個屁!”

“你已經(jīng)喝多了?!?/p>

“滾蛋!一邊兒去,你誰啊,在這里干嗎?”她的眼神陌生又冷漠,像是真的不再認(rèn)識我了,推搡我的力氣大得驚人,比先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大了十倍不止,我居然被她推得一踉蹌。但是我依然把所有的啤酒收了起來,放進冰箱,把她沒喝完那罐喝完。她抱住我,又拳打又腳踢,打的都是致命的部位。

“滾蛋!你他媽快給我滾蛋!”她盯著正在喝她的啤酒的我,拽我的領(lǐng)子,又開始掐脖子,使勁按,她的蠻力超過了我的想象,頓時有了窒息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啤酒罐,專心對付她,將她的手松開,又推回對面那堵墻,兩只手按住她的胳膊,她猛地用膝蓋頂我的襠部。

我大叫一聲松開她的手,她突然打開冰箱,從里面又取出一罐啤酒,帶著狠勁兒拉開馬口鐵環(huán),扔到一邊,然后略帶挑釁地坐回沙發(fā),雙腿一盤,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那罐啤酒,轉(zhuǎn)眼也喝光了。我盯著她喝酒,看著她眼睛的顏色奇妙地轉(zhuǎn)淡,臉頰沒有泛紅,耳廓也沒有。

喝完這罐子酒,她閉上眼睛,長長地而又舒緩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往沙發(fā)上一歪,閉上眼睛,竟睡著了。我數(shù)了數(shù),她喝了八罐啤酒,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

我只好又把她抱到床上去,很奇怪,她似乎比昨天重了好些,無論是骨頭的分量也好,肌肉的分量也罷。三只貓四散,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在床底下張望不到,到衛(wèi)生間也沒有,回到沙發(fā)看沙發(fā)底下,依舊空空如也,聽到陽臺上隱約有一點動靜,我開了陽臺門,果然看到三只貓驚恐地站在那里,朝我看。

我打開她的手提電腦,查看郵箱,老K發(fā)來了所有女人的信息,她們分散全國各地,最遠的在四川,最近的果真在杭州,住在西溪濕地。老K的資料翔實,也有手機,也有微信,我當(dāng)然沒耐心加微信,直接打了她的手機。

“誰?。俊?/p>

“我是陳漢生女兒的朋友?!?/p>

“誰?”那邊的聲音明顯緊張起來。

“陳漢生女兒的朋友?!?/p>

“找我干嗎?”

“你知道他哪去了嗎?”

“他哪兒去了?我還想問你他哪兒去了呢,人間蒸發(fā)了突然就?!?/p>

“多久沒聯(lián)系了?”

“一個多月了?!?/p>

“46天?”

“至少?!?/p>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你是他女兒的朋友,他女兒也不知道吧?”

“對,不知道?!?/p>

“那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也想找他,這個房子租期快到了,房東開始催了。我去過他雙城國際的房子,家里沒人,我沒鑰匙,這個老頭子從來不給我鑰匙?!?/p>

我掛了她的電話,依次給接下來的六個女人打電話,她們的聲音或高亢或低落,帶著各地的口音,統(tǒng)統(tǒng)說他突然消失了,像一滴水落到了沙漠之中,一只困獸游斗于虛無的荒郊野外,在這些女人跟我要孩子的學(xué)費、一只大衣柜的訂金和物業(yè)管理費之前,我統(tǒng)統(tǒng)把電話掛了。

這個男人身邊圍攏著一群蛆,母蛆,他的骨頭和肉正在一點點被啃咬,卻渾然不覺。我走進臥室,看著他女兒。那個女孩睡得像一根彎曲的香蕉,在被子底下,身體微微起伏,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她的右邊太陽穴正鼓鼓跳動,俯身細看,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小拳頭,仰著頭,努力想要從那柔軟細膩的皮膚下頂出來。

我用指尖碰了碰它,它也試探著碰了碰我,我們隔著一層皮接觸,揣測著對方的厚薄、虛實、真假,它向左一點,我便向左一點,它向上一下,我也向上一下,我們隔著一層皮跳貼面舞,居然沒把女孩弄醒。我在她身邊躺下,夜里沒卸妝,她臉上掛著一行淚,將眼線暈開了,連上兩條墨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線。關(guān)上臺燈,萬籟俱寂,外邊秋蟲的叫聲顯得格外清晰。

我睡在她身邊,睡得不太安寧,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夢到了些什么,或者有什么我不想夢到的東西,闖入了我的夢境。我不喜歡夢境中有復(fù)雜的東西,特別是出現(xiàn)我不熟悉的面孔,或者奇形怪狀的生物。我夢到黑漆漆的湖面上,林木稀疏,安靜而空曠,一只巨大的異形獸從波光粼粼中探出身來,它緩緩轉(zhuǎn)身,笨拙而遲疑,帶出了黑色的波紋和淺白的泡沫。

我不愿意夢到異形獸,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她在睡夢中翻轉(zhuǎn)了身體,鉆到我懷里來,并把我的一只手拉到她胸前,少女小小的乳房和乳頭,稚嫩極了,探測不到她的心跳。我撫摸了一會兒她的乳房,感受著深夜撫摸一只乳房的柔滑和悄無聲息,又把她的手放回原先的地方。她撅起的屁股頂著我的陰莖,這家伙不可避免地勃起了,太混蛋了,我只能拉下她的短褲。

插入的過程并不順利,她非常緊,而且干,在半睡半醒之中,和緩而靜寂的插入,像是延續(xù)了夢境的一部分,沉入了湖底,泥沼之中,你仿佛可以看到泥沼之中有什么東西迎面而來,又看不真切,倏忽而過的是魚群,還是一個穿著潛水服的蛙人?我不能夠頂?shù)煤苌?,也不想把這種深形容為極度的愉悅,一條魚穿行于渾濁的水中,算不上多么順利的事。少女特有的緊,少女特有的體香,還有細小的骨骼,如果此刻有一只X光機掛在天花板上,或許可以拍到她體內(nèi)嵌入我的小一部分的情形。

我抽插的頻率慢慢加快,她體內(nèi)開始濕潤、分泌出潤滑液。她似乎在睡夢中掙扎,我一只手抓緊她的雙手,另外一只輕輕地揉搓她的乳頭,世界從頭頂?shù)奶旎ò逄幩槌蓛砂?,里面翻滾出濃稠的白色汁液,攪合著夜色,一點點滴落。

她張開嘴,接受了白色汁液。

而后我打算起身洗澡,打開床頭的調(diào)光臺燈,先去衛(wèi)生間拿來一條毛巾在龍頭下調(diào)開熱水弄濕,擰干了幫她擦拭身體。她依舊處于詭異的半睡半醒狀態(tài),這時候,可以認(rèn)真地看她的臉,清晰的五官,脖子一側(cè)有一處紋身,是一頭帶著犄角的小怪獸,和夾在雜志內(nèi)的紙條上畫的小怪獸有點像,都長著犄角,臉上都有說不出感覺的笑意。

她猛地睜開眼睛,我也裸著,她也裸著,我還在幫她擦拭下體,尷尬的場景。

“好疼?!彼f。

“哪里?”

“全身都疼?!?/p>

“全身?”我并沒有虐遍她的全身。

“是,全身哪兒哪兒都疼,像是在玻璃渣兒上滾過?!?/p>

我們沒有談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也沒什么可談,我沒有射在她體內(nèi),不存在后顧之憂。

加繆說:“我所知道的愛情乃是欲望、柔情與智力的混合體,是把我與某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復(fù)合體?!?/p>

然而,我跟她與愛情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僅僅因為我懶得走到自己的住處,偶然地跟她躺在一起,而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而后兩人閉口不談,說明我們無意把這件事當(dāng)作正事兒來處理。

我告訴她:“你父親所有外邊的女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每個人都在追問他到底去了哪里。”

“那些人說的,你也信?”

“我暫時聽不出誰前言不搭后語、說話有矛盾的地方?!?/p>

“你知道她們都有誰生了孩子嗎?”

“不知道。”

“這些小孩里面有幾個女孩兒?”

“那就更不知道了。”

她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他第幾個女兒。”

“這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啦!他是我爸爸,怎么可以是那么多女孩的爸爸?!彼穆曇敉蝗蛔兗?。

這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我看了一眼,是老K,電話那頭依然是煎炒烹炸的背景,老K的聲音在一大鍋咕咚咕咚煮著的湯邊上出現(xiàn)。

“我跟你說啊,你在哪里?”

“杭州。”

“我知道是杭州,杭州哪里?”

“我也搞不清楚,離西湖不太遠?!?/p>

“嘖,我說的是,你跟你那個女客戶待在一起嗎?”

“你怎么知道?”

“你們倆手機信號緊挨著?!?/p>

“滾你媽蛋!”

“閑不住,閑不住,我跟你說啊,你得小心點兒?!?/p>

“什么意思?”我去往衛(wèi)生間,裹上一條浴巾,順便就站在那里接聽電話。

“小心點兒沒壞處,誰知道躺在你身邊的是什么人?!崩螷故意賣關(guān)子。

“扯什么犢子,明說!”

“我可就說了,你不是說她爸有三個手機號嗎?”

“對?!?/p>

“第三個,她給他發(fā)笑臉的號?!?/p>

“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有兩個手機?自己給自己發(fā)?!?/p>

“有這個必要嗎?”

“這個手機就在你附近,在這個房子里,只是靜音了,你好好找找?!?/p>

我掛了電話,返回女孩身邊,這是夜里三點,她正坐在床上發(fā)呆。

“為什么你的房子會買跟我的房子很像的一些東西,比如馬桶刷,同款不同色?!?/p>

“不知道啊?!?/p>

“這種馬桶刷不常見,河馬造型?!?/p>

“天知道?!迸⑻煺嫫饋?,簡直無邪。

“不是你買的嗎?”

“我的是我買的,你那個房子里的,一定不是我買的啊,是房主買的?!?/p>

“你認(rèn)識房主?”

“怎么可能!我通過airbnb訂的房子。”

“什么?”

“一個訂房子的App。”

“我不想知道那么多,第二個問題?!?/p>

“問題真多,大半夜的。”

“你去過你爸爸自己住的房子幾次?”

“也就是兩次吧,跟你一次,之前去過一次,他不喜歡我去?!?/p>

“可是物業(yè)看起來跟你很熟的樣子,你是第一次拿鑰匙嗎?”

“是,第一次去我爸爸在啊,不需要鑰匙?!?/p>

“但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去物業(yè)拿鑰匙了,物業(yè)的人,很明顯見過你,而且是跟你打過拿鑰匙的交道。你父親那么孤僻的人,為什么會把鑰匙放在物業(yè)呢?”

“為什么?”

“鑰匙是你托付給物業(yè)的?!?/p>

“沒有!怎么可能!”

“你想不起來了?”

“不可能?!?/p>

我寧可想著這是不可能的事,一百萬種不可能在可能的陷阱里深陷,深一腳淺一腳。我捧住她的臉,把頭發(fā)撫開,看她左邊的太陽穴,再看右邊的,并沒有小拳頭在兩邊太陽穴底下拱起,她身上的一切恢復(fù)了正常,除了無處不在且莫名其妙的疼痛。

“好,有什么問題明天再說,我們睡覺吧?!?/p>

第二天我去了雙城國際的物業(yè),找到了那天給我們開門的那位工作人員,果不其然,他說,托付給他們鑰匙的是女孩,時間是一個多月前,他查了時間,是9月5日,女孩父親失蹤后。

我問他:“給你鑰匙那天,她說了什么沒有?”

“說什么印象不太深了,好像問了我小貨車能不能開到地下室,她要搬走一些東西。”

“你們沒跟著去看看?”

“沒有,陳先生是業(yè)主,不是租戶,她又是陳先生的女兒,我們都很放心。”

我又去查了我所住的那個房子業(yè)主是誰,有了老K,一切容易多了,也是她,陳曉塵,她也沒有把它放在airbnb,只是自己左手交到右手,像兩個人一樣。不單是馬桶刷,還有陽臺上的戶外木地板的品牌,作為裝飾的字母燈,屋里的懶人沙發(fā),其實都是一種風(fēng)格,冰箱和洗衣機都是西門子,空調(diào)都是格力,再清楚也沒有了。

下午我回到住處,跟她聯(lián)系,她說她在上班,問我有什么事沒有,我說沒有,然后去往她的住處。我最近隨身一直帶著把萬能鑰匙,小偷行竊用的,這是為了方便隨時出入各種屋子,我原先的住處不單熱水器有時候會壞,也沒有按摩浴缸,我需要到那些上了班的鄰居家洗個澡或者泡個澡時,這樣會方便一些。

她的房間里窗簾都還沒有拉開,我打開燈,三只貓依舊如故,待在它們各自的地方睡懶覺,看家。我到處找,找那只手機,所有的抽屜、儲物柜、衣櫥,一無所獲。屋子并不大,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一只手機,而老K一口咬定手機就在這個屋子里。

她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小小的,唯有冰箱很大,是只西門子純白色雙開門冰箱,廚房放不下,只能放在客廳內(nèi),一個幾乎不做飯的女孩為什么需要那么大的冰箱呢?

我打開冰箱,認(rèn)真翻尋,速凍區(qū),基本上都是速凍食品和冰淇淋,沒有肉禽水產(chǎn),速凍食品品類豐富極了,包括速凍的披薩,但里面沒有手機,手機在冷藏區(qū),跟幾根干蔫蔫的胡蘿卜和花椰菜放在一起,用一只塑料袋裝著,還有電,靜音。

通訊錄唯一的聯(lián)系人就是她自己,叫做“曉塵兒”。

我翻閱了幾條短信,果然過去45天,每到夜里一點半,這個號碼都會收到“曉塵兒”的一個笑臉,跟之前一點半,這個手機號會回一個笑臉不同,9月3日開始,再也沒有笑臉回復(fù)給“曉塵兒”的號碼。

除此之外,屋里并沒有太多疑點,除了臥室衣柜和墻壁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空隙,以這個房子寸土寸金的規(guī)劃,不應(yīng)該那里什么都不放。我突然想起冰箱上有什么,回到那里,那里有一些拍立得照片,是她和閨密們聚會時候拍的各種各樣的合影,其中一張恰好是女孩們坐在臥室床上拍的,角度讓衣柜入了框。

那個空隙放著一只巨大的墨綠色國際大號旅行箱。

這個小區(qū)和我的小區(qū)不一樣,小區(qū)里種植的主要不是桂花樹,而是另外一種樹,繁密、肥厚而烏黑的葉子。十月中旬接近下旬,我站在陽臺上抽了一支煙,樓下也沒有正在擦拭皮沙發(fā)的老太太,工作日的下午,孤寂如同空曠荒涼的圣維克多山,塞尚生前常去那里畫畫。

等不及她回來,我再度回到雙城國際,這次我用了自己的鑰匙,即便是防盜門,這把鑰匙也管用,它的制作者是行內(nèi)最厲害的家伙,一個香港人,他送給我的緣故大概就是閑的,看我順眼。

用另外一種眼光看這個屋子里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先到陽臺去看圣保羅帶回來的沙灘褲和花襯衫,標(biāo)簽上寫著Made in China,拍個照沒準(zhǔn)兒淘寶能查出同款來。

我慢慢細查,枕頭上沒有女人的長發(fā),也許從未有女人在這里過夜,床頭柜里有硝酸甘油片和安定片,新包裝,沒有拆過,藥物在他的工作臺抽屜內(nèi)、衛(wèi)生間的鏡柜,以及茶臺上的小茶箱抽屜里,都有,可見他時刻得備著這個藥,但每一處都沒有拆開,都是新包裝。

也許真正常用的,他隨身帶著。

下午三四點鐘的夕照慢慢通過巨大的陽臺移入室內(nèi),因為窗簾的窗紗是一大叢熱帶植物,光影斑駁陸離,我坐在茶臺跟前,準(zhǔn)備燒水,洗茶器,發(fā)現(xiàn)下茶廢水的小管子被什么堵住了,仔細看,原來是一把紫砂壺的碎渣。

碎渣而已,壺體的其他部分不在了。

有一把紫砂壺碎在茶臺上,茶臺的質(zhì)地是烏金石,堅硬無比,我查找了一圈兒茶桌周邊,又發(fā)現(xiàn)了兩三片碎渣,都不大,得使勁摔才能摔得那么碎。在烏金石茶臺的一角,不起眼的一角,我發(fā)現(xiàn)了血跡,幾乎無法察覺的血跡。

天黑之后我們碰面,她說陪客戶吃飯,飯后約我到天竺路,我們在一座小橋上碰頭,走入通往安縵法云的那條路。秋天的夜晚,這里幽靜而微涼,植物的香氣彌漫四際,將死的,未死的,把死和未死混為一談的。

“怎么樣?昨晚睡得好嗎?”她問我。

“還好?!?/p>

“介紹你給我的人說,你是最厲害的?!?/p>

“嗯。”

“我也知道你是最厲害的。”

我希望她指的是床上,但那天晚上我浮皮潦草。

“你希望知道我調(diào)查到哪一步了?”

“不用說,你什么都知道了?!?/p>

我不說話。

“我希望你把她從我這里趕走?!彼O聛?,站在一大片竹林跟前,晚來竹林里有風(fēng),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以看不見的節(jié)奏吹來。

“她?”

“那個壞她,你見過的,連我家的貓咪們都怕她?!?/p>

“我趕不走,趕走了,你也不存在了?!?/p>

“可是她在這里,我一刻也得不到安寧,何況她對爸爸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p>

“她做什么了?”

“她害死了我爸爸?!?/p>

“怎么可能?你看到了?”

“你知道怎么回事,不需要我說?!?/p>

“她帶著墨綠色國際大號旅行箱去找你爸爸,為什么?”

“想離家出走,那是我?!?/p>

“你爸爸氣得心臟病發(fā)作,摔碎了一把茶壺,跌倒在地上,你還在嗎?”

“是的?!迸⒀诿婵奁?。

“然后呢?”

“我嚇壞了,我要去找藥的過程中,她拉住了我。”

“為什么?”

“她死死地拉住我,她力氣很大,我怎么也掙脫不開?!?/p>

“然后她替代了你,看著你爸爸死去?”

她只會哭,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呢?”

“她喊了小貨車,把爸爸裝在國際大號旅行箱里,為了運走他,不得不臨時搬走了很多別的東西。”

“去了哪里?”

“她用爸爸的微信聯(lián)系了小竇,說她要搬一些東西去公司倉庫,她把行李箱放在冷庫里,做外貿(mào)生鮮的冷庫?!?/p>

“這一個多月,你父親一直在那里?”

“是?!?/p>

“小竇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許吧,他一直想做我爸爸的接班人,他知道我爸媽轉(zhuǎn)大筆賬的事,他說這是洗錢?!?/p>

“想殺死你父親的,到底是你,還是她?”

她止住哭泣,轉(zhuǎn)身看著我,即便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也亮得足以刺穿我。

自問自答

我看到你的一篇文章說自己最喜歡柏拉圖式的戀愛,

請問具體怎么執(zhí)行?

我也查了很多資料,看史上那些施行柏拉圖式戀愛的人具體怎么談的,好像也沒有標(biāo)準(zhǔn)版本。我猜測,在交通不便的時代,人們是萬不得已才柏拉圖的,一封信一來一回好幾個月,累死了騾子累死了駱駝。可能這封信還沒到,你的愛人已經(jīng)得痢疾或流感死了。我寫過一個長篇小說叫做《瓶中人》,那本書的主旨是:“真正的愛情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你的理想愛人,他還沒出生也不會出生,對于愛的理想化追求最終需要抽象化,甚至送他去烏有之鄉(xiāng)。地球上的男人對他們的女人,或者女人對她們的男人,采用的方法常常非常笨,無外乎索取、瞞和騙、虐心,大部分愛情都被生活折損,被瑣事和繁冗殺害。柏拉圖式的戀愛基本上可以解決這些問題,這是一種真空地帶的情感模式,不接觸空氣,不接地氣,誰說戀愛一定要接地氣呢?

可是我看你也挺接地氣的。

對,最近我晚上拖地,早起擦拭所有的東西,逛早市、淘寶,約朋友到家里吃飯,確實每天都在接地氣。這不妨礙,人都要有幾個層面的生活,接地氣的部分接得連地都厭煩你,都想一把推開你;不接的部分,就讓地都摸不著頭腦,都不知道你哪兒去了。不接地氣的部分,比方寫東西,比方沉溺于幻想世界,支撐了我接地氣的時間。這個事情很微妙,如果沒有文學(xué),我認(rèn)為所有的生活都不值得我當(dāng)真去過。這個意義上,我是個功利主義者,確實鍛煉身體是為了能在電腦前坐得更久,漂亮也是為了寫得更好,跟我喜歡的作家交朋友(他們大部分都死了),可以讓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擁有越來越少的交往。文學(xué)精準(zhǔn)地界定了我生活的形態(tài),也近乎一種宗教法則,幫我形成了精神上的鐘形罩,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能夠真正地傷害我,或者左右我。

我不能想象自己過著沒有文學(xué)的日子,眼下。

所以你寫了《我是他的第幾個女兒?》這么虐的小說,

想證明什么?

想證明什么?沒想到你跟我一樣庸俗。我想證明無論如何荒謬絕倫、極端無比、瘋狂變態(tài)的設(shè)定,在小說里面都是可以完成的。我在寫之前就想,世界上最難殺掉的人是誰,當(dāng)然了,肯定是你媽,這個我先不敢碰,我至少得年過半百后才敢在小說里去殺親媽。第二難的呢?父親,好吧,殺殺看吧。實際上我殺得磕磕絆絆,艱辛無比,無數(shù)跟我生父自小生活的場景涌現(xiàn)出來,像是從地窖散發(fā)的土豆和白菜的氣息。我浮現(xiàn)出很多他陪伴我,管教我,幫我做的事的細節(jié),在這個殺的過程中,我學(xué)會了原諒,其間正好是他的生日,我微信祝他生日快樂。

愛恨交加,無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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