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田淳 著汪 瑩 譯
為紀念吳昌碩(一八四四年~一九二七年)逝世九十年,東京國立博物館于二〇一八年一月二日至三月四日舉辦了「吳昌碩和他的時代」展覽,該展是東京國立博物館和臺東區(qū)立書道博物館聯合舉辦的第十五次展覽。日本現存大量吳昌碩作品,本次展覽由兩館協(xié)作共展出一百七十六件展品,包括許多在日本難得一見的吳昌碩作品和首次展出的資料。另外,本次展覽時隔四年再次獲得了臺東區(qū)立朝倉雕塑館的鼎力協(xié)助,以三方協(xié)作的方式展出了該館的十七件吳昌碩作品。通過這種方式,參觀者只需短短半日即可全面了解吳昌碩從青年至晚年的作品,這也是策展方的用心所在。接下來,以此次展覽的覽展品為中心,從一個側面談一下吳昌碩其人及其與楊峴的交往,追溯吳昌碩四十歲前后學習書法的軌跡。
對于吳昌碩八十四年的人生來說,一八九九年是其生命軌跡的轉折點。他在這一年辭去了就任僅一個月、其官場生涯的最高職務— 江蘇安東縣令,并決意此后以書法、繪畫、篆刻為生。太平天國之亂累及了活躍于清末的兩位偉大藝術家,一位是一八二九年出生的趙之謙,另一位則是太平天國之亂發(fā)生時年僅十五歲的吳昌碩。這兩位若是生于和平年代借由科舉步入官場的話,恐怕也不會如現在這般青史留名吧。但是,歷史的洪流改變了三十歲的趙之謙和十余歲的吳昌碩的人生,可以這樣說,正因為他們曾長久身處挫折與窮困中,才使得他們在藝術領域達到了前人不曾企及的高度。
曾任江西南城縣令的趙之謙在五十六歲時因公務繁重離世,令人唏噓;而曾任江蘇安東縣令的吳昌碩則在就任公職一個月后便因對現實失望旋即辭官— 比東晉的陶淵明八十天辭官還早了五十天,巧合地是,吳昌碩辭官時也是五十六歲。比較二人的書法成就,相較極有天賦的趙之謙,吳昌碩可算是大器晚成。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的《隸書張衡靈憲四屏》雖是趙之謙四十歲的作品,卻已將包世臣提出的逆入平出的筆法運用自如,形成了其獨有的隸書風格。而四十歲的吳昌碩此時尚處于其藝術生涯的摸索時期,難以找到能夠比肩《隸書張衡靈憲四屏》的作品。但是,五十六歲之后吳昌碩的書法造詣大幅提升,六十歲時完成的多幅作品被認為充分體現了其藝術風格。他五十六歲那年擔任的「一月安東令」,對吳昌碩的藝術生涯來說具有極為重大的意義。
「吳昌碩和他的時代」展覽海報
六十歲的吳昌碩精力充沛,其人其書均顯成熟之氣。七十歲的吳昌碩成為西泠印社社長,以藝壇領袖之姿俯視天下,僅在日本就留有其數量可觀的作品,在中國想必更是如此。八十歲的吳昌碩已然達到了如行云流水般融會貫通的境界,令人贊嘆。相對于其六十歲至晚年的作品而言,四十歲之前作品的數量出乎意外地稀少。
收錄于《齊云館印譜》的「吳昌石于壬戌歲難中所得書」的朱文方印是本次展覽中吳昌碩最早的作品?!洱R云館印譜》是光緒二年(一八七六年)吳昌碩三十三歲時所編的印譜,壬戌為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當時吳昌碩十九歲。眾所周知,吳昌碩十七歲至二十一歲時由于太平天國之亂而與家人離散,生活凄慘。四千余人的村莊包括吳昌碩父子在內的幸存者不過二十五人,其弟、妹、祖母、母親、未婚妻均未能幸免。忍受著喪親之痛的吳昌碩完成了這枚方印,可見生活的磨難并未磨滅他對藝術的熱愛。此外,他在三十五歲和三十七歲的書信《行草書與朱正初詩稿》冊中也留下了他年輕時的青澀筆跡。
吳昌碩在三十七歲時與比自己年長二十五歲的楊峴(一八一九年~一八九六年)結識。楊峴在咸豐五年(一八五五年)通過鄉(xiāng)試成為舉人,曾入曾國藩、李鴻章幕中參佐軍務,就任過江蘇松江知府。其人學識淵博但是性格狷狂,不善奉承以致被貶。傳言說他藐視上僚被劾罷官,他也并不辯解。此后自封藐翁,定居蘇州,讀書著述,以賣字為生。
謙虛穩(wěn)重的吳昌碩與楊峴在書法、繪畫、篆刻方面意氣相投。詩書繪畫之外,吳昌碩將精通文物鑒定的楊峴視為老師,希望以師徒相稱,卻被楊峴以「做朋友就好」委婉回絕。楊峴在同治元年因為戰(zhàn)亂家毀人亡,只有妻子和小女兒活了下來,被俘的小兒子鴻熙也下落不明。由此,他將室名叫做遲鴻軒,希望愛子歸來,他或許從二十五歲的吳昌碩身上多少看到了自己孩子的影子。吳昌碩在贈與楊峴的印章側面刻有「寓庸齋內老門生」字樣,庸齋是楊峴的齋號,其中表達出他對楊峴如父親般的敬愛之情。吳昌碩在四十一歲那年搬進了蘇州的新家,與楊峴比鄰而居。
清 趙之謙 隸書張衡靈憲四屏紙本墨筆◎ 縱一二〇厘米◎ 橫四三·六厘米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齊云館印譜》中“吳昌石于壬戌歲難中所得書”印印文
楊峴與吳昌碩從創(chuàng)作理念到養(yǎng)生處方,無所不談。即便吳昌碩在四十四歲移居上海后,這段忘年交也不曾中斷,直至楊峴七十八歲離世。二人的交往從吳昌碩三十七歲開始至五十三歲結束,經歷了十七年的漫長歲月。這一時期是吳昌碩與文人廣泛交往、建立藝術基礎、摸索自我風格的關鍵時期,楊峴從各個方面給予他的啟蒙是非常重要的。
吳昌碩不僅精于書法、繪畫、篆刻,
而且自年幼時起便利用閑暇作詩。三十五歲左右就編寫了《紅木瓜館初草》,收錄詩作六十有余?!对w寓廬偶存》亦為其早期詩稿,流傳有多個版本,最廣為人知的是光緒九年(一八八三年)癸未徐康作題的版本。
本次展出的詩稿共有四冊,第一冊封面題簽「元蓋寓廬偶存」為吳昌碩以篆書所書,書法中透出獨有的金石氣息。詩集正文前有多人題記,以楊峴為首,之后還有吳昌碩二十歲起即拜師向其學詩的施浴升、室名為寄鴻軒的胡公壽、「海派四杰」之一的蒲華。題記的時間從壬午(一八八二年)至癸未(一八八
三年),從中可以看出吳昌碩想在不惑之年發(fā)表《元蓋寓廬偶存》以及得到交往多年造詣深厚的諸位師友們指正的愿望。
詩集正文的留白處寫有多處對詩作的批注,而楊峴的評注是另外附紙粘在詩集上的,頗耐人尋味。詩集開頭處楊峴寫道:「尊稿已三復百讀,雖尚有可
刪之作,然太少,不如改而存之。稍不愜意者皆粘紙評其端,然妄語也?!箺顛s的批注并不是很多,而且在結尾他寫道:「大作雄渾蒼老神似少陵,字句再
加收拾一時無兩矣。佩服佩服。峴拜讀?!箺顛s雖年長吳昌碩二十五歲,但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他對吳昌碩詩作的敬佩之意。
《元蓋寓廬偶存》是反映吳昌碩青
年時期交友狀況的重要資料。比如胡公壽的題記寫道:「與蒼石仁兄別十年矣。
光緒癸未重晤于上海,出平時所作詩一卷?!箍梢姸私Y識于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吳昌碩三十歲的時候。蒲華的題記講:「蒼石仁兄別三年矣。……癸
未二月?!箍梢姸嗽诠饩w六年(一八八〇年)吳昌碩三十七歲時就已經認識了。
這四冊《元蓋寓廬偶存》是吳昌
碩在即將迎來不惑之年時,將楊峴等人的批注加以梳理、認真推敲整理后的草稿,他在給他人贈送詩集時應會重新謄寫。對于看慣吳昌碩五十歲后書法作品的人來說,詩集中其三十歲后期鐘繇風格的書法讓人感到吳氏未經世故的純真之氣。
《元蓋寓廬偶存》內頁 日本私人收藏
清 吳昌碩等 彝器款識冊(局部)紙本◎縱三一·四厘米◎橫一八厘米日本私人收藏
本次展出作品中,帶有「彝器款識冊。此冊皆絕精之品,丙戌秋日昌碩記」題字的冊頁是反映吳昌碩四十歲時金石研究的重要資料。共三十五頁的銘文拓本中處處留有包括吳昌碩本人在內的多人題記和鈐印。最早的是方濬益于辛巳(一八八一年)年留下的,當時吳昌碩三十八歲。由方濬益標記的器名和題記最多,吳昌碩本人的題記和鈐印次之,楊峴的題記僅有三處。
拓本多處鈐有「退老手拓」白文方印和「吳云平齋所藏吉金印」朱文方印,這恐怕與吳昌碩在三十七歲時的經歷有關。當時他寄住在吳云(一八一一年~一八八三年)家中,交友廣泛,收到了吳云
和許多人贈送的金石拓本,之后數年他將這些拓本整理成一冊,時常翻看并留下了這兩方印。此外冊上還留有能夠反映吳昌碩和吳云關系的題記:「陳壽卿(陳介祺)太史所藏兕觥,文與此同,當為一人所作器。太史云,器出齊地,度此器亦必一時所同出,而獨流入吳中,為簠齋(陳介祺)物色所未及,余曾于兩罍軒(吳云)案頭見之。昌石記?!箍梢妳遣T和陳介祺的交往以及寄住在吳云家的經歷對于吳昌碩金石書法的進步都有所幫助。
由冊中吳昌碩的題記「鼎字與石鼓同。彝字下垂象雞啄形,別器罕見。古文字無一定體勢,于此可證。丙戌歲杪,苦鐵記于滬上」以及第二年正好是丁亥年判斷,他在蘇州與楊峴比鄰而居的四十三四歲時,就已經和楊峴一同賞玩彝器了。吳昌碩抄錄青銅器銘文,時用楷書,時用金文,足見其此時對古文字的精通程度。冊中楊峴的三條題記都與文字字體相關,亦可見楊氏在文字學方面的造詣,另外他在冊中多處批有「金蘭坡舊藏」、「積古齋所收即此器」、「顧氏藏器」、「陳壽卿太史所藏」、「今歸姚氏咫進齋」的字樣,亦可見其對金石器物鑒藏流傳的諳熟。一八八三年吳云七十三歲時離世,那年吳昌碩僅四十歲。眾所周知,當時是「碑學」的全盛時期,與金石學相關的研究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四十歲的吳昌碩交友廣泛,視野開闊,即便一頁青銅器的拓本也視若珍寶妥善保存、嚴密考證,一步一步提升了他金石學的造詣。
吳昌碩在金石學方面的造詣可以從他五十九歲寫成的《行書齊侯罍識語》軸中窺見一斑。吳云去世十九年后,吳昌碩在其珍愛的齊侯罍拓本上寫下:「齊侯罍,昔為儀征阮文達所藏,一時名人著錄歌詠,具見于積古齋款識、揅經室文集,且繪眉壽圖,以文中有眉壽萬年字也。后歸退老人而攷訂,尤形精晰。器形制似壺,非罍也。吳愙齋中丞纂說文古籀補,皆稱為齊侯壺,然前人誤罍已久,亦姑罍之而已。纘甫仁兄法家屬題,壬寅四月,吳俊卿?!埂钙髋c齊侯罍、云畾文字大同小異。陳頌南侍御云,兩器一時所作,一以紀饗禮,一以紀食禮也。舊藏曹氏懷米山房,后為吾鄉(xiāng)退樓老人所得,并齊侯罍名其軒曰兩罍。釋文備見于兩罍軒彝器圖釋,而以陳侍御二篇最賅為賅博。予曾館吳氏,聞老人謂,中罍中字舊釋作女,以謂齊
四十四歲的吳昌碩靠友人的資助買到了上海知縣的官職,離開楊峴移居上海。但僅靠俸祿無法維持生活,他不得不靠售賣字畫替人刻印為生。在吳昌碩四十七歲的時候,楊峴為其寫了《行書缶廬潤目》橫披,是楊峴對吳昌碩生活從側面給予支持的例子?!笣櫮俊故嵌▋r的意思,吳昌碩在他名聲最盛的七十歲時曾多次更改潤目價格,而這幅《行書缶廬潤目》橫披是展現吳昌碩書畫篆刻潤例的珍貴作品。
清 楊峴 行書缶廬潤目橫披紙本墨筆◎縱三二·七厘米◎橫一四一·八厘米日本私人收藏
潤目第一段分別就書、畫、印的形式、大小定價,第二段是規(guī)定字體和行數等細節(jié),第三段是類似與顧客約法三章之類的語句:
缶廬潤目
石章,每字六角,極大極小字不應,劣石不應。書齋扁,四元,過大者不應。橫直幅整張,四尺三元,五六尺四元,八尺五元。條幅,視整張減半。琴條,一元。楹牓,四尺二元,五六尺二元五角,八尺三元,過八尺另議。紈摺扇,一元。
只作篆隸,分隸不應,行書與篆同潤,畫亦如之。紙四尺者,字以三行為度,五六八尺者,或四行五行,過密不應。
書畫鐫刻,損目傷氣,缶廬主人善病又漸苦目昏,擬撥棄而未能絕也,或議加潤以拒之,更立潤目如右,不如約與不先惠潤者,請在孫山之外,新舊兩幸覽焉。庚寅夏六月,藐翁署。
楊峴在此之前就曾經為吳昌碩寫過潤目,因為長度不夠又重新寫了一幅。開頭的「缶廬潤目」四個大字用其擅長的隸書寫成,正文中的第一段也寫得很大,第二段和第三段段首位置略微錯開也是為了看起來長度一致。楊峴曾寫了一封給吳昌碩的書信,說明了個中原委:「潤目前寫太短知不可用,因變樣書之,長則長矣,然字甚草率,恐招牌不佳,主顧卻步奈何。」此前一年吳昌碩完成了《缶廬印存》的序文,此后第二年移居上海南市的升吉里,買了個知縣的官。對于將滿四十七歲又剛剛迎來女兒丹姮的吳昌碩來說,委托在業(yè)界名聲響亮的楊峴書寫潤目,是希望能夠借此招攬更多的顧客?!缎袝緩]潤目》橫披也是吳昌碩和楊峴深厚情誼的珍貴見證。
楊峴曾經在給吳昌碩的書信中,以在篆刻、隸書、行書方面因奇逸聞名的叔憲這一人物為例,闡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叔憲篆隸行書皆奇逸,勝藐多矣,然只如冬心、板橋別成一家,它日必傳,然非正軌。藐之為此言,人必不信,百年五十年之后,自有定評,非徒以口舌爭也。冬心在板橋之上,叔憲可敵冬心,若板橋瞠乎后耳。即頌暑安,藐翁拜手狀,十四日。」叔憲指的是張度(一八三〇年~一九〇四年),浙江長興人,一邊做官一邊向潘祖蔭、陳介祺等人學習金石學。年輕時即精于鑒賞古今書畫,工書畫,善篆隸,其隸書高古樸拙自成一家,在當時的藝壇享有盛名。
吳昌碩舊照(四張)臺東區(qū)立朝倉雕塑館藏一九二一年,吳昌碩七十八歲
清 楊峴 與吳昌碩尺牘冊 紙本墨筆◎縱三〇·七厘米◎橫一七·八厘米◎日本私人藏
楊峴三十三歲創(chuàng)立解社,與錢松、李念孫、達受等一起學習漢代隸書,后以隸書名重一時。晚年時期的隸書已不拘于形似,而是注重氣勢貫通,節(jié)奏強烈,氣韻生動。另外,行草書也并非「正軌」,是其狷狂個性的生動體現。楊峴
一生絕不迎合他人,也不懼被世人視作奇逸,堅持自我,終自成一家。吳昌碩晚年無拘無束的豪放之中顯露出的金石氣息,與其四十歲摸索時期與楊峴的交往關系密切,這段經歷可被視作逐漸影響其創(chuàng)作生涯的力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