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檔案】

鄧以蟄（1892-1973），安徽懷寧人，清代著名書法家、篆刻家鄧石如五世孫，“兩彈”元勛鄧稼先之父，中國現(xiàn)代美學奠基者，與宗白華、朱光潛相并稱。本文題為《書法之欣賞》，分書體與書法兩部分，由于篇幅過長，我們僅節(jié)錄“書法”部分，略其具體論證過程，節(jié)其精要精髓，以饗讀者。

一切書體可歸納之于形式與意境二種，此就書體一般進化而論也。若言書法，則形式與意境又不可分。何者？書無形自不能成字，無意則不能成書法。字如純?yōu)檠哉Z之符號，其目的止于實用，固粗具形式即可;若云書法，則必于形式之外尚具有美之成分然后可。如篆隸既曰形式美之書體，則于其形式之外已有美之成分，此美蓋即所謂意境矣。甲骨文字其為書法抑純?yōu)榉?，今固難言，然就其字之全體而論，一方面固純?yōu)闄M豎轉(zhuǎn)折之筆畫所組成，若后之施于真書之永字八法，當然無此繁雜之筆調(diào);他方面橫豎轉(zhuǎn)折卻有其結構之意，行次有其左行右行之分，又以上下字連貫之關系，儼然有其筆畫之可增可減如后之行草書然者。至其懸針垂韭之筆致，橫豎轉(zhuǎn)折安排至緊湊，四方三角等之配合，空白疏密之調(diào)和，諸如此類，竟能給一段文字之全篇之美觀，此美非來自意境，而為當時書家之精心結撰可知也。至于鐘鼎彝器之款識銘辭，其書法之圓轉(zhuǎn)委婉，結體行次之疏密，雖有優(yōu)劣，其優(yōu)者使人見之如仰觀滿天星斗，精神四射，古人言倉頡造字之初云：“頡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眾美，合而為字?！苯褚源苏Z形容觀長篇鐘鼎銘辭如毛公鼎、散氏盤時之感覺，最為恰當！石鼓以下，又加以停勻整齊之美。至始皇諸刻石，筆致雖仍為篆體，而結體行次，整齊之外，并見端莊，不僅直行之空白如一，橫行亦如之。此種整齊端莊之美，至漢碑八分而至其極。凡此皆字之于形式之外，所以致乎美之意境也。

意境亦必托形式以顯。意境美之書體至草書而極;然草書若無篆筆之筋骨，八分之波勢，飛白之輕散，真書之八法，諸種已成之形式導之于前，則不能使之達于運轉(zhuǎn)自如，變化無方之境界，亦無疑也。故曰，形式與意境，自書法言之，乃不能分開也。

然意境究出于形式之后，非先有字之形質(zhì)，書法不能產(chǎn)生也。故談書法，當自形質(zhì)始?？紩ㄖ钨|(zhì)有三：一曰筆畫，二曰結體或體勢，三曰章法或行次。試各就其內(nèi)容一分析之。

筆畫

書法以篆體開始，以行草為終。篆雖不能涵蓋隸真行草諸法，而隸真行草及篆之自身皆當自篆法始也。篆法又當自筆畫始，蓋文字之所以能代結繩者，初只以其筆畫焉。字之筆畫，固不必書之而后有，以此物壓彼物可得一筆畫，刻之亦可得一筆畫，乃至于印之，機械轉(zhuǎn)動之，無不可得一筆畫，此等筆畫非所論列。茲所言者，只書法之筆畫也。鍾繇論筆法日：“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書法之筆畫，即自人流出者。唯天下之最難言者莫過于自人心流出之事，如美之事即是矣，因其不能如“界”之劃然分明，便于理知。是以書法之難言也。雖然，既言書法，不得不言筆畫;結體，章法以次及之。

今書法之筆畫，乃為人運用筆之一物以畫出之筆跡也;筆之外，尚有指、腕，心則皆屬諸人;是以，此種筆畫不僅有一形跡而已。古人論書法者類皆言形之外，尚有其實質(zhì)。實質(zhì)為何？曰骨，曰肉，曰筋。骨肉與筋之說，始于魏晉間，后遂未有廢之者。如衛(wèi)夫人《筆陣圖》：

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

又唐徐浩論書曰：

初學之際，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

宋人言顏真卿與柳公權之別，亦有顏筋柳骨之說。

骨與筋可謂筆畫之實質(zhì)矣。但欲達到骨與筋之境地，則為表現(xiàn)之事也。骨與筋者，自其本體言，本已為筆法上之表現(xiàn)而非形式，觀“骨取指實”，“筋取腕懸”諸說可知也，蓋言非指能實不能表現(xiàn)骨之能事，非腕能懸不能表現(xiàn)筋之能事也。然骨與筋為筆畫成立之根本，無此二者則無所謂筆畫，亦無所謂書法也;故稱之為筆畫之實質(zhì)，無不宜也。有此實質(zhì)，然后書法乃可開始。書法之開始為篆，于是欲明骨與筋之來源，又非先明篆法不可也。

骨與筋為筆畫之基礎，其形式為肥瘦均一轉(zhuǎn)折無棱角。表現(xiàn)此形式之法，唯須藏鋒。藏鋒乃中鋒也，鋒行當中而外露圓潤，故能骨實而筋圓。此篆法之筆畫也，推而為一切書法筆畫之根本。然書法由篆而隸，真，行，草，體變則法亦隨之而孳變。其變首為對篆之圓筆而生方筆。方筆者，側(cè)鋒也。側(cè)鋒所以取妍，如八分之波磔也。波謂筆畫之波折，磔謂挑法如撇捺是也。波折撇捺皆字之姿態(tài)耳。古人有謂漢隸為八分者，乃取說文“八，別也”之意，八分正象分別相背之形。此說于八分之形勢殊為恰合。蓋八分正作兩邊分張之姿勢，復為方正整齊之書體也。如隸變篆之轉(zhuǎn)折無棱角者而為方角，變篆之垂露之收筆而作波磔之勢，諸如此類，皆隸之所以異于篆者?？傊?，隸書之筆畫，于篆之中鋒圓筆之外，又多出側(cè)鋒方筆。側(cè)鋒，隸之筆法也。至此，筆法之中鋒側(cè)鋒備矣。

書之筆法莫備于永字八法。李陽冰云：昔逸少攻書多載，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備八法之勢，能通一切字也。八法者，側(cè)，勒，努，趯，策，掠，啄，磔是也。此類八法，已非鋒之問題，而為勢之問題矣。勢者，謂筆畫雖斷而勢不斷;換言之，即一面之傾向也。如側(cè)實謂書之下筆，下筆多起于一點;此點若在篆書，因其筆圓之故，無側(cè)之必要，而在真書必須側(cè)者，因其須暗帶勒之起。勒之勢又須帶努。故八法歌訣有“趯宜存而勢生，策仰收而暗揭”，勢生、暗揭皆謂引帶之勢可知也。人手相引帶，至磔而勢始盡，此就永字一字而言。若就數(shù)字數(shù)行言之，則勢猶不得盡于一字之結束。（劉）熙載曰：

書以側(cè)，勒，努，趯，策，掠，啄，磔為八法。凡書下筆多起于一點，即所謂側(cè)也。故側(cè)之一法足統(tǒng)余法。欲辨鋒之實與不實，觀其側(cè)則思過半矣。

側(cè)之一法，若不以其有帶起他法之勢，又焉能如此重要？但八法皆各有其勢。永字八畫，畫畫不同;所以不同者，勢使之耳。勢之起止，若打成一片，則不辨筆畫。今節(jié)筆畫之勢而為八，使之各不相混而相引帶。是以八法之可貴也。 結體

書法之筆畫，非一畫之痕跡，而為人之指、腕與心運用筆墨之事以流出之美，所謂表現(xiàn)是也。書法之結體，亦非指字之形狀，見一字即知此字代表之含意，如見日月之字即想到日月之實物，凡因字之形狀而起聯(lián)想者非書法之事也;書法之結體，固亦以形為主，然此形不在其含意之為何，而在其所起觀者之美感耳。大凡人對于形體所起之感，其意趣乃因心理而別焉。形體大別之有平面立體二種。書法之結體唯在其形，故屬于平面;其所以起心理反應者亦自有其范圍。今就其范圍一分析之，以觀其與書法之結體如何關系。

宇宙之內(nèi)，不外自我與外界。自我者，感于物而動者也;外界之所以有，以其能給自我以形體之對立。形體之有，有在自我之感得。其感得之初，原不假于知識聯(lián)想而為直覺。此種直覺，初則起于見覺。然見覺之在自我整體中，亦復不是單純之感覺，蓋見覺之官能，其自身即成于左右兩目。故其收攝外界之印象，每一形而有左右之觀點焉。以此關系于書法之結體，則有左右均稱如“衡”“樹”等字，揖讓如“助”“晴”等字，向背如“卯”“分”等字諸解法。此一類也，可謂之觀照之感。何則，以其既有左之觀點，必得一右之觀點以相對照焉，均衡焉而后滿足故也。此徒涉于外物之形相，尚未及于物之體力也。

及自我之體質(zhì)與地心吸力永不能離，又因四體不斷與外物相觸，遂感覺到物之壓力。于是，書之結體乃有天覆如“宇”“宙”，地載如“至”“山”等字，上輕下重如“直”“宮”等字諸法。此第二類也，亦可謂之物理之感。

再進，則為：自我之系統(tǒng)本為一整個之結構，內(nèi)筋骨脈絡而外膚發(fā)踝爪，莫不束縛湊合，既堅且固。以及根本枝葉之連貫之為樹，峰巒起伏之為山，水到渠成之為江河。雖宇宙之大，包羅萬象，若非視為一體，系諸元宰，亦何所謂？故萬物之成，皆成于其機構之凝結也。此種根深蒂固之情感，表之于書法，則有四方、八面、中心、九宮之格式，錯綜如“馨”“繁”等字，堆積如“磊”“爨”等字，縝密如“繼”“贏”等字，如此諸體勢為第三類也。姑名之為機構之感。

更有一類為情感而含有之意趣者，如遠近，深淺，微著諸勢。唯此已涉于空間立體，書法之為平面之形，嚴格言之，非常有也;有之，殆多涉于書法之行次矣，故不備論于茲。若此三類，皆所以定書法之結體者也。倘取明李淳大字結構八十四法以分析之，莫不可歸納之于此三類耳。

夫人之為物，居恒有動靜者也。靜而收斂，動而開張;表之于書法，則有篆草之體，以其用筆圓婉，故結體為斂，靜之致也;有隸真之體，以其筆法多波勢，故結體向外開展，乃動之致也。劉熙載《書概》云：

字形有內(nèi)抱，有外抱。如上下二橫，左右二豎，其有若弓之背向外，弦向內(nèi)者，內(nèi)抱也;背向內(nèi)，弦向外者，外抱也。篆不全用內(nèi)抱，而內(nèi)抱為多;隸則無非外抱。辨正、行、草書者，以此定其消息，便知于篆隸孰為出身矣。

內(nèi)抱外抱蓋言字之形也，而內(nèi)外誠足以見書法之由平面之形幾于進退伸縮之動態(tài)矣。抑何偉哉！

人之情感，具于先天，無或人相異也。書法之結體，莫不有物理、情感為根據(jù)。蔡邕謂書肇于自然，非偶然也。

章法

結體乃一字之形勢，章法則數(shù)字、數(shù)行或全盤之形勢也。章法有首尾前后之組織若文章然。字之章法亦肇于自然。如在文章，文單言也，合單言而成章，故謂文章。字者孳乳而浸多也，字既孳多，則勢必不能孤立而將成行，行行相連，乃成篇章。故曰肇于自然也。

全篇既導源于一字，則篇中字字可以形而不同，而體勢終當一貫。故章法首要字體一致，如一字為篆則全篇皆篆，一字真則全篇真。篆隸真猶體別分明，不易滲雜;若真與行，若行與草，若章草之于今草，因體別不嚴，往往二者相間，如是者，誠所謂以為龍又無角，謂之蛇又有足者也。故章法第一當觀其體純不純也。體若不純，余無論矣。第二須形勢之一致，如前所言內(nèi)抱外抱，凡篆之形勢多為內(nèi)抱，隸則無非外抱。形勢擴之于章法，則形勢益著;蓋一致之力也。今謂形式，古言楷模;茲言一致，古言楷法。一致之律，實即防止增減遷就，亂古入俗也。

書之章法，肇于自然。所謂自然者亦指貫于通篇行次間之血脈氣勢也。以血脈氣勢為章法之自然，此自然之又一面——內(nèi)之一面也。前段所論，乃外之一面也。外之一面為章法之形式，故就字體及其形勢兩點觀之，足矣。若內(nèi)之一面，無形質(zhì)者也;換言之，即精神也，活動也。精神，活動，言之者誠難，而聽之者輒邈邈也。以其難言，益得根據(jù)血脈氣勢諸說以言;過此則更深入意境之域，而為書意篇之問題矣。豐道生之言曰：“血生于水”，水墨相融而出神彩，是血與墨色之問題也。氣若如前說，實即藏鋒所表現(xiàn)之骨外之筋，亦即綿裹鐵之如綿之溫潤也，溫潤何異乎韻？于是，氣者實即氣韻耳。如有疑者，請誦《書譜》名句，句曰：“或恬淡雍容，內(nèi)涵筋骨;或挫折槎枿，外曜鋒芒。”鋒芒對筋骨言，則筋骨何異氣韻之事？故此氣也可以作氣韻觀。脈之行，必有勢，則脈與勢實可并言。于是，章法之精神，不外勢、筆墨、氣韻，三事。

勢之事已詳于八法。唯彼為永字一字之勢;今若推之于章法，則凡畫之引帶皆為字之引帶。字與字間之引帶，以上下左右為向背。向背呼應，由上下左右敷于全盤行次間，則演為疏密，盈虛，整齊，參差，展促，夷險，方圓，曲直諸勢，洵變化無方矣。疏密須彼此互相乘除，使疏不嫌疏，密不嫌密然后可。大抵精神或活動雖無形質(zhì)，而有往復動靜，抑揚頓挫之意，發(fā)之于書，自有其向背呼應之勢，故曰，一出于自然。

使勢能窮形盡態(tài)，則筆墨尚矣。筆以心圓鋒勁為主;墨有濃淡，潤燥，肥瘦，輕重之別。輕重蓋即白石（姜夔）所謂點畫處皆重，引帶皆輕。

氣韻為書畫之至高境，美感之極詣也。凡有形跡可求之書法，至氣韻而極焉。復為一切意境之源泉，其于意境實猶曲之于佳釀焉。書之氣韻與畫不同，亦無體裁問題夾雜其間，而純?yōu)楣P墨本身問題也。書法以筆畫為本，而筆畫以筋骨為本。骨筋已詳論于前，今唯汰其形質(zhì)而撮其精神。其精神即所謂氣韻是也。今斯氣韻，其形態(tài)究將何若？曰，不外遲與留，速與遣也。遲速、留遣，正所以為此氣韻之動態(tài)也。超逸，賞會，是又氣韻之精意所在耳。其實，氣韻乃貫于章法之全面，只有多寡之分，而無孰者為氣韻孰者為非氣韻之區(qū)別也。抑唯有多骨之書與豐筋之書之異。多骨之書，則鋒芒外曜，氣象勁利，如歐陽率更與黃山谷之書，是也;豐筋之書，則內(nèi)涵筋骨，氣韻渾秀，如顏魯公與蘇東坡之書，是也。勁利者善于速與遣也;渾秀者善于遲與留者也。勁利渾秀，實皆氣韻之事耳。然則氣韻之事，仍為筆畫之表現(xiàn)而有勁利渾秀之分者也。

由是言之，書法以筆畫始，亦以筆畫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