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素
(黑河學院,黑龍江黑河 164300)
《虹》(The Rainbow,1915)是英國現代小說家勞倫斯(D.H.Lawrence,1885—1930)的名作。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學者對勞倫斯及其作品研究給予了高度關注,相關研究資料頗豐,但從空間視角研究勞倫斯作品的學術文獻鳳毛麟角。學界更多從弗洛伊德和拉康哲學或現代性等方面入手研究《虹》中的自我身份。傅光俊在其文章中,通過分析“厄秀拉從‘沒落’走向新生”〔1〕,揭示《虹》的哲學意義;丁禮明的博士論文借助哲學思想,研究勞倫斯筆下的主人公在工業(yè)社會中遭受身份危機之后如何重構〔2〕;沈雁從美學角度探索勞倫斯筆下人物的人類無意識領域和心靈困境〔3〕。從空間方面入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性別空間和小說整體空間形式的探討。于娟和劉立輝曾從敘事藝術視角探討勞倫斯短篇小說的性別空間特征,指出勞倫斯的空間書寫表現了小說人物對自己身份的尋找和確定性自我的建構〔4〕。譚敏從女性地理學視角將《虹》中的地理空間、敘事空間與性別空間相結合,解讀女主人公生活變遷過程中的空間隱喻〔5〕。而勞倫斯本人對空間其實有著獨特的體驗,他所謂“空間的精神”揭示出人類“各種奇特的潛能跟地球上的每個區(qū)域都有密切關系”〔6〕。換言之,身處不同空間的人物會有相應的特質:空間的轉換,會產生各種奇特的效果。厄秀拉在現代主義工業(yè)社會城市化進程的背景下,在對感知空間的實踐過程中,萌生了對女性“家中天使”身份的困惑;她通過在空間的關系生產中的探索,在父權制的社會空間中突破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找尋身份;她通過正視情感與肉欲的訴求,在女性身體空間中尋求靈魂的釋放,重塑自我。
現代文化批評理論認為:“空間并不是人類活動發(fā)生于其中的某種固定的背景,因為它并非先于那占據空間的個體及其運動而存在,卻實際上為它們所構建?!薄?〕小說伊始,勞倫斯向讀者展現了工業(yè)化日益加劇的時代畫卷,新開發(fā)的煤礦,延伸而來的公路、鐵路,城市化逐漸代替工業(yè)化成為資本增值的一種手段,打破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生活。城市空間在拆遷與建設中急速膨脹,空間生產散布到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日常生活空間的各個方面。空間的生產基于主體行為,又對主體的認知和建構產生一定的影響。厄秀拉渴望通過探索來建構自己的生活空間,但又受制于空間生產的約束。父親布朗文是掌控物質資料生產的場主,是小厄秀拉的他者鏡像之一。厄秀拉在教堂玩耍,被布朗文憤怒地指責為隨意亂動東西;在田間玩耍又被呵斥為肆意踩踏。厄秀拉困惑,在大地的開放空間里倘若沒有人的介入,如何發(fā)掘大地的物性;教堂作為溝通上帝與圣徒的空間,不能自由游走,如何參透宗教教義。厄秀拉作為渴求自由的現代性主體,在父親布朗文那里只有“他者”身份,因而陷入了自我與世界的分裂之中。
厄秀拉小時候以父親為“她賴以依靠的支柱,父親在家,她就覺得圓滿和溫暖,他出門后,她就會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他是她力量的源泉和更偉大的自我”〔8〕209。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生性恬靜,卻充滿好奇心的厄秀拉,因為探索欲望的被壓抑而對冰冷的世界充滿冷漠感,她“似乎在某個黑暗的神秘有力的陰影中奔跑,她感覺不到這種神秘的陰影,甚至不敢意識到它的存在。因為它的魔力將她的頭腦籠罩在一片黑暗中”〔8〕231。一次離開教區(qū)房間時忘記關門,弟弟妹妹們摸進去搞得亂七八糟,父親拿著撣子啪啪朝她身上抽去,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懷疑和抵制的火星在她心里越燒越旺,燒掉了她與他的聯系。她始終對權威感到恐懼和厭惡?!八J為她只要設法避免同權威和權勢交戰(zhàn),就能夠隨心所欲。但是如果她屈服了,就會遭到失敗和徹底毀滅”〔8〕261。于是,她一面崇拜著父親,一面疏遠著他的殘酷、暴力,常常獨自一人把自己鎖在房間,“變得頑固,切斷自己與外界的任何聯系,以頑強的意志生活在自己獨立的小天地里”〔8〕218。這種個人空間的閉塞進而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關注女性,尋求女性主體的自我建構。
祖母莉迪亞與母親安娜忠實順從于家庭主婦的身份,生兒育女,扮演著社會傳統(tǒng)思想將女性的社會角色限定為囿于一隅的“家中天使”①維多利亞詩人考文垂·帕特莫爾(1823—1896)在其詩作《家中天使》中,稱女性為“人人仰慕的完美者,頭戴桂冠、猶如天使”?!凹抑刑焓埂?,專心家務,體貼順從,并堅守在家庭空間的活動領域。的角色。隨著孩子一個一個地出生,“她(安娜)必須待在家中,滿意地放棄了向那未知世界冒險的想法……于是沉醉于盲目的滿足之中”〔8〕192。厄秀拉厭惡安娜對命運的妥協和順從,“雖然還是個孩子,卻知道生活在……生兒育女中意味著什么。雖然還是個孩子,她卻對母親有一種強烈的反感。她渴望某種精神上的高貴生活”〔8〕255。厄秀拉意識到“將女性局限于私人空間的行為既是一種空間控制,也是借此對女性身份進行的社會控制”〔9〕。厄秀拉的主體意識進一步萌發(fā)。厄秀拉與安娜在秉性上一脈相承,在觀念上卻無法認同。厄秀拉厭惡安娜對上帝的冷漠態(tài)度,而她自己試圖通過“自我”探索,尋找“上帝”的現實存在。厄秀拉不認同安娜整天忙于打理家庭瑣事的生活方式〔8〕265,質疑安娜沒有獨立靈魂,沒有自我,精神極度空虛的狀態(tài)。厄秀拉對“生兒育女,亂糟糟的家庭生活深惡痛絕”〔8〕266。她覺得“像她(母親安娜)那樣把一切局限在物質享受的圈子里,還自以為是地拒絕其他所有現實的存在,是十分可怕的”〔8〕341。厄秀拉反感安娜沉迷于情欲的狂熱之中,缺失作為個體的個性和獨立的人格,沉浸在生育和撫養(yǎng)下一代的快樂中?!八幌矚g待在家里,在家里她感到不自在,她不情愿也無法表現得正常、自然”〔8〕209?!八弈赣H入骨……她就受夠了這個家”〔8〕341。厄秀拉構想自己的女性烏托邦,正如西方女性烏托邦作家皮森所構想的:“在她的理想城市里居住的是各種年齡的優(yōu)秀女性,這些女性德才兼?zhèn)?,為社會做貢獻?!薄?0〕而厄秀拉與母親的沖突更加堅定了她尋求自我意義的道路。
厄秀拉在感知的空間的實踐過程中萌生了身份困惑,從中激發(fā)出追逐真正自我的原始動力。正如列斐伏爾所說:“家庭空間是主體意識和身體的產物,通過物質生產活動而固化,并反過來支配主體的意識和身體。”〔11〕勞倫斯筆下的家庭空間既是具體的物理空間也是抽象的隱喻空間,現實感強韌的厄秀拉并未就此在迷惘與困惑中沉淪,她迎刃而上,不懈地尋求有效的空間代償機制,去探尋自我之路。
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將社會的維度引入空間的研究,提出“社會空間”的概念。社會空間是政治權利與國家機器運轉的基礎與載體,空間的社會屬性表現為深層次的社會關系的揭示。厄秀拉的自我成長之旅正是從家庭轉移到學校(社會),在社會空間的理想與現實沖突中逐漸實現。這種旅程是一種空間的位移和轉換,它是從一個舊世界到新世界,從熟悉的世界到陌生的世界,從自我的世界到“他者”的世界的轉換,更是顯著性自我塑造的過程〔12〕。厄秀拉的自我正是在空間的轉換中逐漸找尋的,正如空間批評認為“空間分布、地理經驗和自我身份認同三者之間是相互影響的”〔13〕,而厄秀拉積極的空間移動意識和行為推進著她身份找尋的進程。在文本中可以看到,勞倫斯用了兩次相同的標題:The Widening Circle(擴大的圈子),這絕不是偶然。他在這兩個章節(jié)中呈現了厄秀拉摒棄個人狹小空間,走向社會大空間的旅程。第十章,十二歲那年,母親安娜要送厄秀拉到諾丁漢郡去讀書。厄秀拉為此興奮不已,因為她能逃離“那使人變得渺小委瑣的生活環(huán)境,擺脫可鄙的嫉妒,無聊的爭吵和可鄙的吝嗇的地方”〔8〕254。厄秀拉年歲雖小,但對狹小空間的抵觸感和對外面廣闊社會空間的向往已很強烈。第十四章,厄秀拉離開圣菲利普小學,即將踏上大學生活,走向更廣闊的空間,而布朗文一家也將搬離可塞西去諾丁漢郡。她夢想著將跟貴族交往,感情也變得沒有牽絆。這種向往一是由于物理空間的局限與她的自由的天性格格不入,二是因為社會空間的現代權力形式的譜系與她的感知和設想的生活相去甚遠。前者在上文中已闡述,后者將在下文探討。
厄秀拉試圖“到男性的神秘世界里冒險……成為社會的一分子。然而她卻無端地嫉恨這一切,她渴望征服這個由男人主宰的世界”〔8〕322。雖然,厄秀拉具有一定的空間探究意識和空間的轉移能力,但她對社會空間的熱愛只能表明她對獨立的渴望。厄秀拉懷著滿腔的熱情來到圣菲利普小學,以期給孩子們帶來快樂,但是這所監(jiān)獄般的學校,既是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又是權力運作的基礎。厄秀拉很快就發(fā)現自己身處“一個強大的封閉、復雜,具有階層的結構中”〔8〕368,并受控于監(jiān)督和操縱的持續(xù)政權之下?!八辉缸寣W校完全征服,她不想像機器一樣屈從,但是學校就像一個沉重的陰影,在控制著她的行為,時時感到挫敗和威脅”〔8〕369。男校長對教師教學的干預,對學生的體罰,都構成厄秀拉極其恐懼與厭惡的噩夢。
在圣菲利普小學的監(jiān)獄式空間形態(tài)中,“空間是任何形式公共生活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行使的基礎”〔14〕??臻g與權力之間有著密切聯系,空間秩序的展現隱含著權力運作的模式。圣菲利普小學成為控制沖突的權力場,成為訓誡的工具,強調統(tǒng)治、服從和反抗的關系,具有潛意識的神秘性和有限的可知性。厄秀拉在圣菲利普小學的兩年密切交互中,不斷地以各種形式與之進行互動,她與哈比先生、布倫特先生和麥琪的交互關系網絡構成了她在圣菲利普小學的社會空間,呈現出一種思想同另一種思想的交鋒、一個群體階級對另一個群體階級的壓迫或反抗;從微觀上看,是日常生活中存在著性別不平等狀況以及這種狀況對于女性的壓迫;從宏觀上看,社會的政治權力監(jiān)控體系,維護上層建筑,處處體現剝削和壓迫。厄秀拉無法改變空間的存在職能,剝離其社會功能,從而實現她的社會理想。她身處其中,自我不存在了,在這個強大的男人的世界,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無法解脫。但她永遠不會屈服,“她得了解它,為它服務只為有朝一日能摧毀它”〔8〕390,“不想成為男人世界里的囚犯”〔8〕393。但她最后對這個強大社會空間還是妥協了,直至喪失了自己的獨立空間。但她的反抗精神同現代主義的社會準則的交鋒構成了一個獨特的社會空間。厄秀拉思考著人與世界的關系,不愿讓世界擺布使其生活空白乏味,她那放任不羈而混亂的靈魂在探索中變得堅強而獨立。厄秀拉在圣菲利普小學的冒險中變得強大,但它也同時摧毀她所擁有的、所知道的和所是的一切。
隨著夢想的破滅,厄秀拉抱著對埋沒人性的機械化體系、對壓迫、對傳統(tǒng)歧視的反抗態(tài)度,和爭取婦女平等權利的熱切渴望,離開了圣菲利普小學。女性地理學指出“限制婦女在身份和空間中的移動性是維持女性隸屬地位的關鍵”〔15〕。而厄秀拉的出走,正是為了打破這一局限,進一步拓展空間。厄秀拉唱歌、跳舞慶祝自己離開圣菲利普小學,轉移至大學空間;慶祝自己離開可賽西農舍,離開這個古老封閉的外殼,到諾丁漢郡。厄秀拉憧憬著大學生活,“前面就是大學,那是她的天空,一個陌生而廣闊的天空”〔8〕400;厄秀拉夢想著諾丁漢郡的新居,和那里富有教養(yǎng)、情操高尚的朋友。然而,她從圣菲利普小學的逃離只是一種暫時的躲避,她的大學校園也只是知識販賣的地方,就像一個虛假的車間,只為了物質利益而不是為了生產。她在思索“我到底是誰”,“真正的厄秀拉隱藏在黑暗中,并沒有被發(fā)現,她還在找尋光亮”〔8〕417??臻g的拓展并不意味著身份的建構,厄秀拉對空間的叛逃和追逐只能說明她無法通過自身的努力徹底實現主體意識的自我重構,她的自我追尋之路更加坎坷。
厄秀拉在外部世界中探索失敗,繼而轉向自身身體經驗的感受。她在與安東的性欲、情愛糾葛中,逐漸實現人物性格的完善和身份的自我重構。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中,“身體”是最為重要的建構基石??臻g通過身體的感官經驗內化進入文學藝術作品,文學作品中的身體空間對文學人物的塑造提供理論支撐。厄秀拉的成長之旅在與安東的身體、情感糾葛中曲線向前。初戀的糾結:一方面,厄秀拉被安東的男性自然力量吸引,渴望釋放被抑制的、冰冷的、不屈不撓的激情。在安東的他者鏡像中,厄秀拉看到了自己嬌美的身姿,第一次愛上了自己〔8〕282,并試圖在激情中了解最大限度的自我,在同男性的抗爭中限定和限制自己,以期獲得最大限度的自我,并取得暫時性的勝利〔8〕291。另一方面,厄秀拉無法與安東在靈魂上取得共鳴。安東對教堂充滿敬畏,而厄秀拉更向往精神自由;安東熱衷戰(zhàn)爭,而厄秀拉痛恨所謂代表國家和民族的軍隊〔8〕299。厄秀拉對安東的虛無主義思想感到害怕和無望,對安東所代表的社會勢力與信仰充滿仇恨;而對他所體現的男性的自然力量又充滿了渴望。正是這種對充滿感性能量的身體空間的依賴,厄秀拉不能正視自己的精神需求,因而,隨著安東的離去,她感到不安,“……似乎潛藏著一種深深的、恐懼的、死灰般的失望?!薄?〕338厄秀拉少女的痛苦、激情和渴望,找尋不到情欲出路的苦惱在與英格老師的身體觸碰中,得以緩解。這段奇異的情感消解了厄秀拉的身體欲望,使她更深刻地理解愛情的恒久和激情的短暫。女性的身體空間在父權制中是一種繁殖空間,并非女性理想中的羅曼蒂克和溫情脈脈。英格老師告訴厄秀拉男人只是把女人當成一個思想或想法,女人不能把自己的身體作為男人實現思想的工具。這論斷與祖母迪莉婭不謀而合,她曾告訴厄秀拉:“我希望那個人愛的是你本身,而不是要從你身上得到什么東西。可是我們有權獲得我們想要的東西。”〔8〕251這些思想滲透到厄秀拉的思想之中,使她的身體從父權制建構的女性身體所屬關系中解放出來。厄秀拉逐漸走出了父權話語下的倫理牢籠,給自己的身體自由的空間。重逢的糾纏:厄秀拉渴望情感肉欲的釋放,而身體作為欲望空間的載體,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接納快樂的雙重屬性,厄秀拉漸漸清醒,卻又在與安東的重逢中慢慢沉淪。她一面“想逃向斯克列本斯基(安東)——新生活,新現實”〔8〕421,一面拒斥他在印度“凌駕于那古老的文明之上,作為貴族和主人統(tǒng)治一個落后的文明”〔8〕423。但因為這份愛,“她的心靈必須囚禁著,沉默著”〔8〕424。她滿足于被當作斯克列本斯基夫人的虛榮,“占有著他的身體,愉悅地享受著,卻完全忽視他(的精神世界)”〔8〕398。厄秀拉對情感和肉體欲望的訴求逐漸被理性統(tǒng)領,厄秀拉不能認同安東去印度的殖民主義行徑和所謂的民主?!耙幌氲浇Y婚,一想到在印度同斯克列夫斯基與那些歐洲人在一起,她就不愿再考慮了,她對這種生活毫無興趣,覺得那只是死路一條?!薄?〕453厄秀拉結束了兩人的關系,成為自我身體空間的主宰,并以身體為載體實現自我主體性,通過身體空間對抗父權制,擺脫婚姻、家庭的束縛,追尋精神世界的完滿。
勞倫斯筆下人物的自我重構常常在情感與肉體的欲望訴求中得以完成。正如多茲華斯試圖從妻子弗蘭身上探索她“究竟想要什么”的種種行徑,但終究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最后他不得不從自身的欲望出發(fā)去探索這個謎底一樣,厄秀拉在糾結和掙扎中正視自己的身體與情感欲求,進而試圖完成對自我身份的重新認定。在發(fā)現自己可能懷孕之后,出于母性,厄秀拉試圖妥協于身體的欲望,回歸生兒育女的父權制婚姻家庭中去,甚至寫信給安東發(fā)誓要做個賢妻良母。但最終她直面自己的情感,深刻剖析了情感、身體和世界的關系,為自己的身體要依附于他人而痛苦不堪。她在病痛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中,找到了“她和外殼之間的空間”〔8〕471,很快從自身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從沒有精神、徒有肉體的愛的束縛中剝離出來。厄秀拉精神上的冷靜最終使她告別過去,選擇了靈魂的解放,去追求自由、永恒的理念。厄秀拉對身體的處置象征了主體的書寫方式與反抗策略,顛覆了法國作家邦達(Julien Benda,1867—1956)在《于里埃爾的關系》中的斷言:“男人的身體通過自身而具有意義,可以撇開女人的身體不談,而如果不提男性,女人的身體看來就缺乏意義……沒有女人,男人能獨立思想。沒有男人,女人不能獨立思想?!薄?6〕厄秀拉對身體空間的探尋使她在男性的他者身份中實現了自我的存在,彰顯了她的心理成長與追尋獨立自我之間的互動關系。厄秀拉正是在通過他者的鏡像和自我的身體書寫,在矛盾沖突中確認自我身份。
身體首先是物質的構成,其次是社會關系的集合體;身體既是一種表征的空間,又體現了空間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在小說結尾,“厄秀拉病好些了,坐起來觀察那個新世界”〔8〕361。厄秀拉驚異地發(fā)現一彎淡淡的彩虹,積蓄著力量,最后矗立在大地上。彩虹在人們的血液中拱起,在精神中獲得生命;舊的殘破不堪的房屋和工廠都被一掃而光,光潔的新生命和真理的構架建起來的世界與自然協調一致。厄秀拉透過拱形的彩虹,找尋到人與世界和自然的交融,實現精神的回歸與自我的重構。
綜上,列斐伏爾認為,空間不再是純粹的容器,它是社會生產和實踐的產物。厄秀拉正是從空間生產的緯度,憑借個體的獨特體驗,在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互動中追尋和探索。勞倫斯筆下的空間給厄秀拉的身份找尋和自我建構提供了重要載體,厄秀拉的自我探索和追尋也成為空間得以延伸的途徑。在空間生產中,人類“始終是一種空間存在,并積極參與著周圍無所不在的空間性的社會建構”〔17〕。在此過程中,厄秀拉主體空間意識得以彰顯,她在家園空間的困惑中,在社會空間的反抗和掙扎中找尋自我;在身體空間的情感與肉體欲望的訴求中實現自我。這也是勞倫斯在不斷地自我反思和自我認同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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