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那樁兇殺案在都城傳得沸沸揚揚的時期,牛麗窩在屋里兩天沒出門。她大概是有些想家,以至夜里發(fā)起燒來。立冬后,都城下起雨,雨打在屋檐的鐵皮上時而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響動。有時打雷,簡直就是夏天的陣勢。更多時候是整夜的淋漓不盡,那種細(xì)致繾綣的敲打,令牛麗一陣陣恍惚。間或哧啦啦一陣子,像是一只大鳥的翅膀扇過屋頂。這種時候牛麗常會醒來,或是迷迷糊糊睡去,她紅著臉蛋總歸是醒了睡,睡了醒。
兩天水米未進(jìn),人是糊里糊涂,晝夜不分,連續(xù)幾個小時做夢。她說起了夢話,聽見自己發(fā)出被扼住喉嚨的嘶嘶聲。那個教導(dǎo)主任的老娘揪住牛麗胸口的紅領(lǐng)巾,不斷地按順時針方向卷動著,收緊著,直到她吐出舌頭。教導(dǎo)主任和他老婆袖手旁觀,他們的兒子躺在一邊的行軍床上,直挺挺的。那老婆子咒她生不出孩子,一輩子叫千人騎萬人操,牛麗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罵詞,在夢里就是罵不動。任憑那張豁嘴里的唾沫星子噴了自己滿頭滿臉。醒來聽到當(dāng)當(dāng)?shù)挠曷?,有幾分鐘怔怔地,疑心自己還在老家的偏房里。她住的房間也是這樣暗,潮氣重,四面墻上有大塊的黃漬。被褥總是散發(fā)一股霉味。有幾分鐘她強烈地想念那個房間。她有幾年沒回去,平日不常打電話,時而通過微信群,得知家中一些情況。她母親去年做了膝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行動大不如從前,房間給她空著,等她混不下去了回來。這些是通過她父親傳達(dá)的,她倆之間總像隔著點什么。
牛麗欠起身子,伸長手臂夠著了燈開關(guān)。屋里亮起來,她透過光線看到對面窗子外黑亮的雨絲。她不是要看夜景或雨勢,哪怕外面下金子,也要她起得來床。說起來,雨算是阻隔人與人交往的一樣?xùn)|西。比如,有人可能打算今晚來她家,抬頭看看屋檐,便把念頭擱下了。又比如,她若是病情轉(zhuǎn)危,喊叫起來,隔著雨簾恐怕沒人聽得到。何況街面行人十分稀落,他們不是在喝酒,就是打麻將。即便在隔壁,也不大可能聽到她的呼救。牛麗茫然地看著屋里,在高熱下的視線中,家具的擺放總歸有些不對勁。小圓桌太靠窗,可能是飄進(jìn)了雨水,桌布上大朵的牡丹花顏色不對;窗簾的格子有點歪;皮革沙發(fā)也變得陌生,變小了,擺在當(dāng)中有些像卡通片里的可笑樣子。好在幾面墻都很白,當(dāng)初租下時要求房東粉刷過一遍。合同簽的是兩年,但按她當(dāng)時的滿意度,是存心住個十年八載的。當(dāng)時并未預(yù)計到會遇到老根,還起了同他過到一塊的念頭。
自然沒想到會發(fā)生命案。一墻之隔,在矮婆租出半年的老屋里,一對安徽籍小夫妻死于非命。矮婆在西街口新買了房,聽說她兒子從上海郵來了房款,新房一裝好,矮婆就把老屋租了出去。就在上個禮拜,兩個有工作、不惹事、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人被蒙著白布抬出屋子。事發(fā)當(dāng)晚她不在家,跟老根去溫泉村過的夜。在接受警察盤查那半個時辰里,她心里懊悔得發(fā)燙,假如她留在屋里,說不定命案就不會發(fā)生。這份心理折磨造成了整整一周的失眠。牛麗親眼看到客廳的地面有五指寬的血痕,一直拖到廚房走廊。連月來那股血腥氣都在,很硬,很稠,哪怕北風(fēng)一天天冷冽,那氣味還是像頭困獸,噴著熱烘烘的鼻息。屋里屋外鋪了厚厚的生石灰,點了香,老根還拿來兩幅符貼在門口。這些都驅(qū)趕不了一個事實,兩個外地青年在本地最熱鬧的老街住著,無聲無息消失了。在暗影浮動的深夜里,她不敢關(guān)燈,也不敢長時間亮著燈。暮秋時節(jié),萬物沉寂,正是該收該藏的時候。她卻披頭散發(fā),毛孔大張,隨時神經(jīng)發(fā)作,一個電話將在開會、談生意或是熟睡的老根調(diào)來身邊。假如老根來不了,她只好坐起來,豎直上身,凝神聽著墻那邊的動靜。一夜驚悚般的坐起多次。可能這樣受了寒,前天隔壁還能聽到可疑的撬動釘子的丁丁聲,現(xiàn)在耳孔里只有一團(tuán)嗡嗡嗡。
她還咳嗽。
你來不來?……咳咳,過兩天,過兩天我就沒了。
她從未對他說過這種話。實在有點奇怪,仿佛命案發(fā)生在這個屋里,她一下被放了血似的,虛弱起來。她對他講話的口氣,像是她從來就這樣和氣,溫存。她能聽出自己每個吐字,帶著普通話的陌生卷舌音,帶著同樣陌生的一點斟酌和埋怨。事后街坊都知道了這對年輕人不是夫妻關(guān)系,沒有證。人們猜測他們先存錢買房,再辦事。兩人二十出頭,都是栗黃頭發(fā)。男的俊秀,不大開口;女的嬌嫩,二十個指甲涂得艷紅,說話前先搖出一串笑聲。半年來,男的買菜,女的在大門口迎接他,就那么幾步路,她還要把手插進(jìn)他的臂彎里。兩人相視而笑,像新婚夫婦那樣,常常紅著臉頰,承受不住旁人的注視或打趣。每當(dāng)看到他們,牛麗既感到刺眼,又受了感動。無端覺得惆悵。在漏斗街里出現(xiàn)這兩個人,是一件蠻有趣的事。她看著他倆,仿佛春天一下子到了,眼簾里到處是新奇景象。晚上聽著兩人的笑鬧聲,她跟老根的通話會變得長一點,軟乎乎的。自從他們搬到隔壁住,她跟老根的關(guān)系變得密切了。半年不到,她幾乎恢復(fù)了對二人世界的興致,重新建立起某種信心。
牛麗算得上漏斗街一枝花,這些年不嫁的理由,無非是懶。懶得搬家,傷筋動骨,懶得在男人里挑出一個來。后來老根出現(xiàn)了,待她不薄,也就越發(fā)懶得動心思。老根要給她搬個房子,這話不是第一次說,顯得比較有誠意。他還說過讓她給他生兒子的話,牛麗從不應(yīng)聲。畢竟是有家室的人。春去秋來,她并未考慮跟他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老根不過是她遇到的一個男人,兩年的相處,終歸沒有給她帶來結(jié)婚的強烈沖動。老根開了幾個公司,近年同政府合作了個項目,賺得缽滿盆滿。商鋪聯(lián)起來可以開個旅館,車子換了兩部。唯有老婆還是最早的那個,老根不是沒動過念頭,一來沒有時間打仗,二來跟那女人打仗從沒打贏過。牛麗聽他講過他四個丫頭片子,他不爭氣的老婆,講起來是唉聲嘆氣,恨恨不已。一眨眼,他就同那五個女的過周末去了,度假去了,當(dāng)司機去了,打雜去了。春節(jié)期間,牛麗一個人在租房里,不打他電話,沒有短信,也不抱恙稱病,只等年過去。平日交流也是短平快,這是老根看重她的地方。難免有時候她恨他不能趕到身邊,甚至不能回個微信。老根一回家,就會變成這樣的腦癱,常聽不見來電看不見信息。事后的解釋總是花樣多,沒電了,沒話費了,沒網(wǎng)了,擱家里了等等。次數(shù)多了就疲沓了,她懶得向他興師問罪。那句語音已經(jīng)發(fā)去兩天一夜,就是對著墻壁呵氣,也有個印子。牛麗不是沒想過,不顧一切給他撥電話,一個不接,兩個;兩個不接,三個,四個……打到他接為止。
牛麗想,她要跟老根攤牌。在生病的時候,屋子里顯得更加雜亂,冷清,灰暗,像一團(tuán)隔年的豬油。在認(rèn)識老根之前,或者說,兇殺案發(fā)生前,她沒有過這種感受。她曾對這個房子多么滿意,已經(jīng)看了大半個月,高層的,毛坯的,合租的,地下室,……像這種地方不偏、租金便宜、有房有廳、獨門獨戶的房子,被她遇到了,簡直比撈到個有趣的未婚男人還興奮。她把房子訂下來的那一刻,心里多少感觸,現(xiàn)在她還能回想起來。說到底,這屋子是她在都城扎根的基石??梢哉f,如果沒有這次發(fā)燒,腦子燒糊涂了,她不常想起老根,想起他當(dāng)初向她承諾的公寓。
都城下起雨來,總是一副覆蓋整個季度的勢頭。眼看這個冬天要泡在雨水里,在街面走動一圈,就會帶回一褲腿的泥點子。牛麗不喜歡這樣不爽利的天氣,臨到雨天,都城人像失了心魂。路上沒什么人,店門也是半開半閉。夜里多半窩在家里搓麻將。窗子開著,雨沫子飄進(jìn)來有一股奇異的清氣。院里那棵桂花樹是斷了香氣,不過總歸有冤魂一縷,時不時鉆進(jìn)黑漆漆的屋里來。一嘟嚕一嘟嚕的金黃色、帶著甜甜潤紅的桂花鋪了地面一層又一層,有些還躲在厚的葉片后面,不肯輕易落下來。牛麗搖落一些,盛了一篾籃,做了幾次桂花年糕吃。老根喜歡喝她泡的花茶,那幾天太陽好,她順手曬了一缸子。多的就填了枕頭,合著蕎麥,縫成個骨頭形狀,現(xiàn)在就擱在她腦袋底下。她隨著雨水昏睡了兩天,體溫進(jìn)進(jìn)退退。在徹夜的雨聲里,她聽不到漏斗街里別的響動,即便是烏壓壓的人群擠在窗子底下,她也察覺不到。
手機里是一堆垃圾短信。她起身找藥,剎那間頭重腳輕。有兩次暈了過去,但她以為自己睡著了。等她醒來,電視自顧自嗡嗡響著,鐵皮屋檐丁丁響,露出一狹長條子醬紅的天。她模模糊糊看到鐘的時針指向夜里三點。她外婆是在夜里三點過的,沒熬到她回去。她當(dāng)時忙著搬家,找房子找了三周,嘴巴一圈起了燎泡。那是秋高氣爽的天氣,都城的小壩上樹葉變作了桔紅色,在碎金般的陽光下?lián)u晃,暖風(fēng)吹得人一顆心飄到半空去。這些都沒落在她眼里,她眼里只有一套套待租的房子,那些方正的機械的彩色圖片。那時她剛結(jié)束一段在都城如火如荼燒了兩年的愛情,心里開了一個大洞。這洞從她兩個眼睛里透出來,她什么也看不見,像個盲人一樣,在都城的橋洞里游蕩了幾夜。
就是這樣,她也挺過來了。她不相信自己會在今夜三點死掉,雖然她認(rèn)定這個鐘點是她的死亡時刻。外婆死于哮喘,而這種麻煩的病癥在她身上踐行著隔代遺傳。平時人畜無害,發(fā)作起來她會對人世喪失熱情。這次發(fā)燒照例引發(fā)了哮喘,有半個時辰她抽不上氣來,感到胸口劇烈膨脹,急促抽搐,一會兒咳成一顆硬邦邦的棗核,一會兒又鼓成一個氣球,要飄出窗外。相比活著,死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像那樣兩個活潑潑的人,一夜之間沒了。兇手逍遙法外,據(jù)說什么線索也沒留下,還有可能回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隔壁住著一個同是外地的、經(jīng)常孤身一人的她……兇手力氣很大,小情侶在客廳造成的搏斗痕跡相當(dāng)慘烈,不但墻面被手指摳出幾個兩厘米深的洞,兩個布靠墊更是開膛破肚,流瀉出豬油般的棉花。這些幻想的場面加上秋寒,讓她終于發(fā)起高燒。從秋天直燒到冬天,經(jīng)歷了五十個小時的九死一生。此刻即便兇手大搖大擺闖進(jìn),她也不會有更強烈的反應(yīng)。
在清醒的時候,牛麗給她從前的相好打電話。這并不是考驗,不是心血來潮、嘩眾取寵。她想遍了來到都城后的日日夜夜,角角落落,一些重大事件及未了心愿。這個過程加速了氣血的消耗,她拿起手機,從鏡面屏幕上看到一張沒有顏色的臉。除了眉毛,整張臉是一種顏色,立冬后天空的灰白。她急促地按下一串?dāng)?shù)字,讓臉消失。沒有一個能來。他們的理由有些像借口,一個陪領(lǐng)導(dǎo),一個在相親,一個是老娘病了,還有一個干脆不在都城。上周老根回了老家,去處理什么房產(chǎn)糾紛。老根房產(chǎn)多,聽他說起來像是遍布當(dāng)?shù)爻青l(xiāng)。這是他丟不開家里黃臉婆的根源所在,也是所有分身乏術(shù)的男人們的軟肋。這些可憐蟲只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永遠(yuǎn)實現(xiàn)不了的誓言搪塞她。在牛麗身體沒力氣的時候,他們在酒吧,在電視機前,在床上,在孩子書桌邊。沒有一個聽從她的求助,過來陪她一時半刻。這些天,雨是唯一陪她的東西。她摸不著它,有時也聽不到,但它一直在那里。哮喘也是,會陪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除了哮喘的藥,她在床頭柜找到一板銀翹片,上面剩四粒。全塞進(jìn)嘴巴,灌下一大杯涼水。她張開喉嚨呼吸著,吸進(jìn)來一口口冰涼的氣體。她想咒罵,但是發(fā)不出響的聲音,甚至出不來氣。她憤怒地想要是誰第一個踏進(jìn)這屋里,她就跟他一輩子。不管進(jìn)來的是貓是狗,只要是個活物,她就認(rèn)作今后的依靠,余生的伴。
到了第三天中午,她再沒力氣憤怒了。整個人開始恍惚。屋里悶熱,又小又黑。死并不容易,與活著相比倒是解脫。她的耳朵里發(fā)出低頻的隆隆聲,時而夾雜幾點雨聲。她覺得自己是退燒了,現(xiàn)在的感覺是冷。寒氣從腳板升起,一口口咬噬著脛骨,她想到母親的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從窗簾縫里望出去,外面是不可思議的白。雨水不可能這么白亮,陽光也不是這種白亮……她聽到鐵門被撞得啷啷的響聲,那聲音也是白亮的。過了一會,什么響動都沒有。她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可是,有人聲傳了進(jìn)來,人在不?
她舔舔嘴皮,張開喉嚨應(yīng)道,在——
她說我在,幾個字像從胸腔的裂縫里擠出來。她支起半邊身子,想要下地,但她控制不住力道,將自己重重摔在床腳。她慢慢爬起來,幾乎花了半個世紀(jì)。她挪到桌子邊,趴到窗前。窗簾剛掀起一個角,一道刺眼的光射來,眼前一時漆黑。那光也是有聲響的,在她耳膜上形成戚戚嚓嚓一陣難以忍受的摩擦。她用手肘抵住桌面,一手按太陽穴,另一只手塞進(jìn)嘴巴里,咬了一口。眼淚順著腮流下來,她張開眼,看到斜對面站了一個人。
那人逆光站在門口,身量不高,渾身的氣息冰涼涼的。牛麗心里一驚,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心咚咚跳了起來,她伸手去夠臺燈開關(guān),顫聲問,誰?那人不答,先按了墻壁的開關(guān)。燈光是銀色的,先還不亮,要等上半分鐘才悠悠亮起來。牛麗忍住眼球的刺痛,定睛去看那人。并不是隔壁冤魂的形象,是一個額頭光光的女人。女人也在打量她,很快她邁動步子,走到床對面的沙發(fā)前。這個女人坐下來顯得更矮小了,小小的一坨豎在皮革沙發(fā)上。她后腦勺上是團(tuán)發(fā)辮,也是小小的。
你是牛麗?她開了口。牛麗披頭散發(fā),剛剛扭過半邊身子,還沒有來得及撤回那種驚懼交加的姿態(tài)。她感到面前是一個人,先松下半口氣。還有半口氣吊著,按說兇手不會打聽她叫什么,還像個法官一樣威風(fēng)地端坐。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兇手不分男女,這個發(fā)量不多、身材瘦小的女人身上有種不容忽視的東西。不等牛麗開口,她沉聲說,你過來坐,我問你幾句話。牛麗啞聲說,你怎么……進(jìn)來的?女人皺起眉頭。從這句話,她看出牛麗的情形不對。她拍了一下沙發(fā)扶手,起身走到牛麗身前,問她,你生病了?
你哪來的……鑰匙?
我是王富根的愛人,女人直起腰身說。
牛麗倒吸一口氣,腿登時軟了。女人一把抓住了她,兩只干硬、冰涼的手臂插進(jìn)她臂彎,搭在了后背。牛麗忽然害怕了,想擺脫這個自稱老根老婆的女人。從小到大她沒有怕過,在學(xué)校闖了天大的禍,無非是被母親用掃帚條抽打小腿,趕她去向人賠罪。她手忙腳亂想推開她,推到門外。推到老家那么遠(yuǎn)的旮旯去。不知過了幾分鐘,兩個人抱作一團(tuán),踉踉蹌蹌的。既沒有發(fā)生撞擊,也沒有分開。她像一口沉重的麻袋,汗?jié)竦谋巢烤o貼在女人稻草般干燥的胸口。這干瘦的身子打著抖,一步一步,橫來豎去,愣是扛著將她帶到了床邊。牛麗靠向床里,喘了起來。女人也在喘。
你莫哭,女人說,該我哭我還沒哭。
牛麗想,我要讓她倒杯水。想過了又忘了,單問,到什么時辰了?
下午,女人猶豫地望望窗外,四點鐘。要開窗子嗎?你發(fā)燒了,外面有點風(fēng)。
牛麗腦子里攪動著一鍋子熱粥,嗓子像是銹住了。她想自己的哪處神經(jīng)壞掉了,才會這樣淌眼淚。她咳了起來,感到腹部一陣絞痛。她想忍住不發(fā)聲,也想裝死,把對面的女人嚇走。
女人無動于衷地望著墻。室內(nèi)空氣渾濁,對面的墻在燈光下發(fā)綠。房間里的一切讓她感到失望,原來鼓脹脹的情緒疲軟下來。她到這房子里來之前,做了一番準(zhǔn)備。她剛才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她應(yīng)當(dāng)說的,準(zhǔn)備說的。那些話不知去了哪里。她走近床頭,拿起藥瓶搖了搖。她俯視著那張發(fā)紫的臉,緊閉的雙眼像不肯消停的泉口。一點都不美,她想。她就說出了口,聲音還很脆。哪點像一枝花?能比我年輕到哪兒去?七八歲,十歲二十歲?不都是一眨眼工夫。叫他來看看,看你這副死相,還能住進(jìn)你們的新房啵?
牛麗張開眼看女人,咳著說,他讓你來的嗎?……
女人幽幽聽著牛麗咳。半晌,她起身走到窗口,有點焦躁地走來走去,時而抬頭望一眼天花板。他不知道,我自己來找你的。我不能離婚,……打開窗子吧!這屋里悶,我喘不過來。聽說隔壁死了人,怎么樣呢?他還安排你住這里,牛欄一樣的地方。正好有理由了吧,明天你不死,就可以跟他提、提個夠!
牛麗合上眼說,兩個年輕人,咳,在那天夜里,這個時辰再過兩三個鐘頭……
你別嚇我!女人瞪圓眼睛,緊盯墻面一塊污漬。我不是沒看過死人。我爸昨夜里死了。他總跟我說,人不要害人。他說活著最重要。人人說他氣色好,他死了。這世上只有他不嫌我、看輕我。
牛麗失神、認(rèn)真地聽她說話,時而合攏眼皮。女人說,我倆是走到了頭,就算我爸不死也是這樣。牛麗點點頭。女人問她,我是打開煤氣,還是打開窗子?牛麗就搖頭。還有的是牛麗被燒糊涂的智商解決不了的,比如女人反復(fù)提到她爸,他怎么不帶我走?牛麗只好撐開眼看她。
直到撐不開眼了,也聽不到說話。
天暗下來。風(fēng)撲在玻璃上發(fā)出的動靜,像一壺水燒開了。女人向牛麗愣愣望著,想,她就要死了。眼淚從女人眼里冒出來,落到被單上。像是牛麗的眼淚從她眼里流出來,她嘗到了那種滋味:又懊悔又害怕。那個聲音還在半空回旋,過兩天我就沒了,沒了……你來不來?你來不來?來不來……她突然轉(zhuǎn)身,打開門走出去了。
牛麗醒來時,窗簾是半開的。有只鳥在桃樹上叫。她轉(zhuǎn)動頭,發(fā)現(xiàn)半邊枕頭濕透了。一塊半干的毛巾折成長條,落在枕頭邊。腦袋里還是暈,各種圖像倒是清晰起來。她記得有人反復(fù)開門關(guān)門,門帶進(jìn)的風(fēng)里有雨絲的氣味。還有花的淡香氣。不知道雨下了多久,眼下是停了,鳥的叫聲里透著一種光亮。這奇怪的天氣里,除了雨和哮喘,陪她的還有一個人。
她應(yīng)該吃了藥。桌上果然有個藥瓶,她旋開,聞了聞,是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