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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09 05:06王蕓
江南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韓小倩韓老師

王蕓

驚蟄前一晚,野地里呼喚“小倩”的一粗一細(xì)聲音響了大半夜。雨在后半夜下起來,起初漫不經(jīng)心地敲打門楣上的鐵皮檐,漸漸雨腳密起來,鋪排出馬蹄激踏的陣勢。整座倉房只燃著一根三指粗的蠟燭,燭火被門縫里擠入的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在房頂?shù)孛媛湎聦訉盈B疊斑駁的暗影。兩股鼾聲浮游在連綿的雨聲之上,老韓醒來聽了一陣,又睡沉了。

從深夢中跋涉出來的過程有點長,有一陣子他似乎神志浮游,望見天光一點點在放亮,雖然速度慢些,顯然已過了平日起床的時辰,他的神志告訴依然迷睡的自己,莫被這雨水洗淋過的天色蒙騙了,可身子還是從夢里掙不出來。鎖搭與鐵門碰擊的那一下,直戳進夢里來,讓他的神志一個激靈,眼睛睜開了。他靜靜聽了一刻,雨勢不見小,鼾聲卻只有一股了。

流浪者13號大概就是在那個時辰走的。后來老韓在回答警察提問時,非常詳細(xì)地描述了自己掙扎在夢境邊緣的過程,以證明自己說辭的準(zhǔn)確性。他做了大半輩子語文老師,言語的準(zhǔn)確性是頗講究的。

幾個警察在驚蟄過去一周后出現(xiàn)。那天上午附近的湖邊聚攏了不少人,那個喜歡去湖里尋找?;鑷z物的老迂頭,從水底拖拽出的不是雕花石礅,也不是刻了篆字的磚塊,而是一具被泡得腫脹變形的肉身。那肉身據(jù)說像極了水泡過的饅頭,手指一碰就是一個窟窿,手腕處的骨頭裸露出來,細(xì)白森森的。警車從“寄物居”前駛過沒多久,遠處就飄飄渺渺傳來了哀嚎聲,一粗一細(xì)。老韓嘆口氣,想來是小倩的爸爸和奶奶。尋找了這許多時日,兩人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一層層削弱下去,焦慮卻層層累積,直到這一刻爆發(fā)出來。

飄渺的兩道聲音,像兩柄螺旋形錐子,直往老韓的耳膜鉆。他尋思著警察大概會來“寄物居”,在心里仔細(xì)回憶了一番,又給兒子韓一含打了個電話。“您照實說,我最晚后天回?!表n一含顯得平靜。

警察在幸福新村轉(zhuǎn)了大半日,臨近傍晚走進了“寄物居”。分管這一帶的片兒警老于對這里熟,同來的另外三位老韓不認(rèn)識,他們踏進門都有些恍神。初來“寄物居”的人很少不被這屋內(nèi)陣勢驚到的。老韓有些抱歉地笑笑,領(lǐng)頭的那位很快鎮(zhèn)定了,老于介紹這是市刑偵支隊的王隊長。三人坐下,老韓將自己回憶起來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話間,另外兩個警察散到滿屋的器物中去了。隔著層層疊疊的物障,老韓瞟眼尋了幾次,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流浪者13號?”王隊長的眼睛瞇縫一下,又睜開來。

老韓望望老于,這個說來話長,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清楚。老于接過話頭,“這是‘寄物居的一個規(guī)矩,要說明白這個還得先說說‘寄物居……”

這一聊天就掛了黑,沉沉的夜色遍布四野。老韓點燃蠟燭,兩個警察拿著手機照明從屋子深處走出來,身后拖著重重的陰影。“你這倉庫真大,舊廠房改造的?”

“可不,當(dāng)年說招商引資建了一排廠房,一直荒著,前年我兒子尋謀畫室,找來這里,就定下來?!?/p>

“里面啥都有?。∥疫€是小時候見過的炸米花機、縫紉機、樟木箱子、釀酒缸……比我歲數(shù)還大,有些恐怕是我奶奶、祖奶奶輩用過的……收集這些東西,很費了些工夫吧?”

燭影飄忽,老韓的笑容也有些飄忽?!安皇鞘盏?,都是遠遠近近的人送來的……”

年輕警察還要問,王隊長將話題拉回來,“村里還失蹤了一個男孩,叫于雷,十三歲多,也是驚蟄那天不見的,你可看見過?”

“沒見過?!崩享n沉吟一下,仔細(xì)搜索記憶,“真沒見過。”

“這幾個人來,或是看見了,知會老于一聲?!?/p>

送走四位警察,老韓熱了中午剩的飯菜,咪了一小碗酒,將肚子填飽實了,坐在桌前聽一陣收音機,又躺在床上打開手機聽韓一含給下的折子戲。耳朵捕捉到一縷窸窣聲,心想怕是要安滅鼠夾了,邊將聲量調(diào)小,仔細(xì)聽來,又只聽到了淅瀝雨聲。自驚蟄那天流浪者13號不見了,兩天后流浪者7號也按規(guī)矩走了,此后都不見有人來留宿,這在平日也尋常,可有過和沒有過到底不一樣,闊大的倉房在一線程派唱腔里顯得荒寂。

老韓將聲量調(diào)到最大,手打拍子半瞇起眼跟著吟唱。

譙樓上二更鼓聲聲送聽,

父子們?nèi)ゲ伤幬匆娀爻獭?/p>

對孤燈思遠道心神不定,

不知他在荒山何處安身。

到三更真是個月明人靜,

猛聽得窗兒外似有人行……

倉房依然一盞燭火,忽亮忽暗。流浪者7號走到國道和村道的交會口時就望見了,心里竟有一脈細(xì)細(xì)的暖流升騰。

半年前他從另一個流浪漢那兒知道這地方,斷續(xù)來過十多次了。按照“寄物居”的規(guī)矩,每次只能借宿三天,如果逢上大雪極寒天氣,可以多待兩日。以前風(fēng)里雨里雪里照樣裹一床破被倒地就睡,自到過這“寄物居”,再回到街頭竟有了輾轉(zhuǎn)難眠的毛病,可見人天生不得嬌慣的,一嬌慣就添麻煩。

他推開虛掩的鐵門,“哐啷”一聲響,老韓頭半瞇的眼睛略睜開來,搖頭晃腦的節(jié)奏沒停,似沖他點下頭,他也點一下頭,這就算打過招呼了。他徑直走進右側(cè)的小隔間,兩張鋪都空著,仿佛還是他臨走時的模樣。

他將身上的層層裝備除下一半,盡數(shù)搭在身上。收音機的聲量小了。他睜著眼睛盯住屋頂上斑駁的光影,略恍一恍神,此時身心都松弛下來,所有的骨頭肌肉仿佛都找到了倚靠,不再費神湊一個整體。流浪五年,他在荒郊野外的田埂上睡過,在樹洞里睡過,在樹枝上用一根繩子將自己綁牢也睡過,在城里銀行24小時自助點睡過,在醫(yī)院停尸房屋檐下睡過,在夜風(fēng)呼呼吹過的大橋橋墩下睡過,在隨便一處馬路牙子上睡過,眼睛合上了身體卻是緊繃的,隨時防備著有一只腳踢上來,或是一聲呵斥在耳邊炸響。有片完整的屋檐總歸是好的,有個不被打擾的空間也是好的,這恐怕就是他一次次穿過大半個城市折來“寄物居”的緣由。

“寄物居”偏僻,這里原屬郊縣的于家村,十年前被劃進了開發(fā)區(qū),開發(fā)區(qū)陸續(xù)建起了一些廠房,招商引資很是喧騰過一陣子,有的廠房進駐了企業(yè),有的建好后一直空著。有一處據(jù)說引進的是一家效益非??捎^的化工廠,從沿海遷移過來,萬事俱備了,市民聽到消息炸了鍋,網(wǎng)絡(luò)上層出不窮的反對帖,天天有人在市政府門前靜坐示威,迫于民憤最終擱淺了。

靠近于家村的這一幢闊大廠房為何閑置著,流浪者7號不清楚。他來時“寄物居”的樟木招牌已經(jīng)掛在了鐵門一側(cè),只是那時倉房更見空曠,后來東西越堆越多,越來越雜。他從不多話,可感嘆是有的,原來人們積攢了那么多平時用不上的東西,用不上又不舍得丟,不像他,帶著一副皮囊可以自在來去。

到達這座城市以前,他晃蕩了大半個中國,在一個地方待的日子長短不拘,喜歡的地方就多待一待,那些地方的博物館、圖書館、醫(yī)院、廣場、學(xué)校,還有沒人管束的江河湖海,他見識過不少,也被人驅(qū)趕過,他不貪戀,離開就是,毫無牽絆。也不知是否這“寄物居”的緣故,他竟在這座城市待了近一年,好幾次準(zhǔn)備拔腿上路了,卻又莫名地折轉(zhuǎn)回來,仿佛這里是一個召喚。

當(dāng)初帶他來的流浪漢,是這里的流浪者3號,后來在“寄物居”又遇過一次就再沒見過了。流浪者3號說過想去看海,他從甘南出發(fā)的,這輩子的心愿就是在海邊撒個野,和海浪盡情地嬉戲,他一心一意往南走,立志要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他還見過幾個流浪漢,有固定在這座城市的,也有像他一樣四處晃蕩的,他們之間沒有同氣相投的親近感,舍得放棄一切的人素來不會有情感的敏感,也就不會有束縛。這“寄物居”對流浪者開放,且每人連續(xù)留宿不得超過三天。于是,他隔幾日來一次,流流沓沓地也見識了不少人。并不都是流浪漢,他所知道的一個,好像是流浪者18號,大概是個癮君子,他只一眼就看出這家伙不是過慣了流浪生活的。

流浪者18號來后就不停地打哈欠,將個木床折騰得嘎吱作響。他半夜驀地驚醒,感覺有人在他身上蓋的衣服里掏摸。他將眼睛虛虛地睜開,是那人,喘著粗氣,蹲在床尾,他能感覺伸進衣服里的那只手抖得厲害。他佯作翻了個身,面朝向墻壁,墻上的一蓬虛影子退走了。

那晚他再沒睡著,聽見流浪者18號像只被困住的小獸在床上輾轉(zhuǎn),粗重的呼吸節(jié)奏混亂,時而像窒息了一般。后來,那人下了床,蹲伏在墻角,拿頭撞墻,一下一下,啞悶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夜里極其駭人。他不動,一動不動地躺著……

那晚,“寄物居”的韓老板也在,一墻之隔的他趕了過來,遞給那人一支煙。一縷煙的香息彌散開來,流浪者7號聽見那人雙唇抿緊的“吧吧”聲,由急漸緩。

“天亮,就走吧?!彼犚婍n老板說一句,腳步聲漸遠。鐵門撞響。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離開,經(jīng)過流浪者18號,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攤手?jǐn)偰_地睡死在窄窄的木床上,青白的臉頰深陷下去。那一刻,他倒是寧靜的。

原則上,“寄物居”只留宿,不提供飲食,所以來去的流浪漢白天得自己出去覓食,有的走遠了也就懶得再返回,對于他們,有一張床和沒一張床,區(qū)別并不大。有時,流浪者7號會提前備好三天的吃食來“寄物居”。這感覺倒有點像郊游,偶爾住一趟別墅。他見識過寄放者送東西來。多半是附近的村民。

村莊田地被征用大半劃入了開發(fā)區(qū),又配套建設(shè)公路,火車軌道也延伸過來,于是一征再征,于家村就剩不下多少地了。市政府建設(shè)了幸福新村來安置于家村村民,有自愿搬遷的,也有死抗著不愿遷出祖輩留下的宅基地和田地的,可最終胳臂擰不過大腿,還是遷得一戶不剩。只是這幸福新村八棟貼著瓷磚亮晃晃的房子,平日里真正住的人并不多,一大部分人都進了城,也有奔了經(jīng)濟更發(fā)達地區(qū)。一整棟樓每天只負(fù)責(zé)吞吐五六個人的不在少數(shù),還都是孩子老人。

留下來的老人,都是實在不愿意連根帶須離開故土的,老村雖已面目全非,卻還在視線范圍內(nèi)。一些老人心存僥幸,萬一哪天落土了,也還是可以在這附近尋謀一小塊地面讓自己躺下來落葉歸根的,畢竟是生于茲養(yǎng)于茲的故土。若走遠了,那可就保不定了。

原來一戶一宅,平房也好,樓房也好,空間是寬綽有余的。祖祖輩輩、成年累月積攢下的器物,塞在角角落落不顯山不露水,可一搬進樓房,可好,都露了餡。還遷的房子再多,還遷的面積再大,也沒有這些老舊物件的容身之地,尤其那些沾灰染塵被日月侵淫了又侵淫的物件,擱進粉白墻壁、家具簇新的屋子里,就像一個良家婦女活活給糟污了一般。年輕一輩決不允許一個新家眨眼工夫被糟污掉,可老人哪里舍得丟,每一樣拿在手里都綴滿了回憶和念想……有一陣子,于家村里吵鬧聲此起彼伏,多半為這個,一個不許搬,一個不肯丟。

韓老板是于家村常客,常進村或穿過村子去后面的梅山寫生。聽說他的畫室在這處空廠房落腳有四五年了,原本想辦個展廳的,考慮到位置偏遠遲遲未付諸實施。眼見得于家村即將整體遷入新村,家家戶戶都流溢著生離死別的氛圍,不時有爭吵聲從院落流瀉出來,這景況改變了他的思路——辦個可以寄放舊物的地方。那空曠的廠房仿佛是為這念頭留著的。

沒多久,“寄物居”的樟木牌子掛了出來,村里也出現(xiàn)了手繪的招貼:

“寄物居”免費存放舊物,不收費用也不支付費用,寄放物件寫明清單,雙方簽名按手印,一式兩份,各自留存,取用時按清單領(lǐng)取。

寄物居主

下面是一幅圖,畫明了“寄物居”的方位。開始村人還猶豫,漸漸地有人試探性地去倉房看了,也拿去了一兩件不太作數(shù)的器物,那年紀(jì)輕輕的韓老板竟然好脾氣地照單全收,而且按照承諾在清單上寫得清清楚楚。于家村人漸漸知道,這韓老板是個畫家,一幅畫就可以賣上萬元,這人不缺錢,辦這“寄物居”也不為錢。他說是父親喜歡舊物,整日里讓他和這些舊物待在一處,多少是個安慰。

這話老人愛聽,孝心難得。這事年輕人也歡喜,免費寄放,隨時可取,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砸在了咱于家村人的頭上。消息越傳越遠,來寄放東西的漸漸不止于家村人,連城里人也有慕名尋來的……

這些,流浪者7號都是聽人說的。來的人東一句西一句,就湊出了囫圇情景。

韓老板和他父親老韓,流浪漢接觸一兩次后,就覺出了文化人的底子。一問老韓原來是老師,沉沉穩(wěn)穩(wěn)安安靜靜整日守著這大倉房,天天聽?wèi)蚵牪粎?,沒事就在這些舊器物間轉(zhuǎn)磨,還真是養(yǎng)老的好光景。

流浪者7號喜歡這里,還有一個原因。這里讓他有用武之地。

他喜歡木工活,自小看做木匠的父親拉墨線、旋刨花、鋸木料,天天在木香里翻滾,親切感就滲透到了骨子里。父親去世后,母親也傷心過度很快隨他去了,他自小在叔叔家長大,見多了嬸嬸的陰陽臉,一覺得自己可以自立了就決然離開了那個不算家的家,開始漫無目的地晃蕩,偶爾落腳一個村莊,做一點木匠活,攢點錢再往前走,竟?jié)u漸愛上了這樣的生活。可村人請木匠多請熟悉、有口碑的匠人,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活計,后來灰了心,索性混沌地四處游逛,也學(xué)其他流浪漢在垃圾桶里撿食了。那樣倒是輕松而自尊。

來“寄物居”的第二次,恰好有人送來一張木床,寄放的人說斷了一只床腳,原來用塊磚頭墊上,現(xiàn)在搬新家,兒子死活不讓搬過去,只好送來這里。床被分拆開來,散放在倉房角落,流浪者7號在它跟前旋磨了三四次,下了決心,“韓伯,有工具嗎,我修修這床腳?!?/p>

老韓愣一愣神,眉眼舒展開來,“那敢情好!”

一個白天一個晚上的工夫,他給床安上了木腳,可以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面上,人坐上去都不會“吱”晃一下。從那以后,每逢他來,都會在滿屋的器物間轉(zhuǎn)磨,發(fā)現(xiàn)殘缺的就搬出來修一修,他那手古舊的接木隼活兒,還真適合這些上了年頭的東西。一樣一樣,他不慌不忙細(xì)細(xì)地琢磨,細(xì)細(xì)地修繕,反正有的是時間。

老韓心里過意不去,喊他一起吃飯,還斟一杯酒給他。酒暖過腸胃的感覺還真是讓人有點留戀。這恐怕也是他遲遲不曾離開的原因。但他從不破壞“寄物居”的規(guī)矩,住滿三天就走,哪怕再想念,也要過上幾日再來這里。這里兩張床,他得留點余地給別人。而且,人敬他,他便也要敬人,這樣才不枉這一場緣分。

夜里,流浪者7號醒來一次,依稀聽到倉房深處有什么響動,被雨聲切割得模糊不清,似有又無了。驚蟄過后,各種蟲豸都蘇醒了,他相信那些看起來沒生命的器物也在蘇醒,它們仿佛應(yīng)和著春天的節(jié)奏和氣息,在暗里較著勁。

驚蟄那晚,他在馬蹄般的雨聲中,聽見某個木柜發(fā)出吱呀的聲響,他想是風(fēng),或者是木柜子從骨頭里蘇醒了,在伸懶腰。流浪者13號起身時,他聽見了,那時雨聲正烈,天還沒敞亮。這么早動身是有急事?他心里嘀咕一句,又睡沉了。

老迂頭成了網(wǎng)紅。失蹤多日的小倩從湖底浮出水面是一個線頭,媒體來采訪時順帶牽出了老迂頭和他的海昏國的故事。

于家村人都知道老迂頭一心一意撲在?;鑷虾芏嗪芏嗄?,這早不是新聞了,可記者寫成了白紙黑字登在報紙上,又通過網(wǎng)絡(luò)散布得滿世界都知道,原來這還是個事兒!在很多于家村人看來,這世上只有老迂頭還相信?;鑷两癯了谶@大湖底下。

?;韬钅拱l(fā)掘的消息在報紙上連篇累牘報道的時候,很多人一見面就打趣老迂頭,說你南轅北轍了吧,找了這么些年的?;鑷刹辉谀闾焯焯悦拇蠛铮呛;韬羁墒翘稍陔x這里好幾十公里的地方。老迂頭梗著脖子不說話。在心里,他可不認(rèn)這個理。人死后的葬身之地,和他生活的地方,那可是兩碼事,隔著十萬八千里也說不定。但他知道這話說出來沒人聽,而且,到底是怎樣連他自個兒也鬧不清楚。

老迂頭和海昏國的緣分,如果追溯起來最早在他六歲那年。村里最會講故事的二爺每晚在打谷場開講,老迂頭那時還是小芋頭,坐在一幫孩子中間,他被二爺口中的?;鑷o迷住了。二爺說那?;鑷跐h代存在過六百多年,突然的一天,它就消失了,從此世間再無?;鑷?。但是,民間關(guān)于?;鑷膫髡f卻沒斷過,有一種說法是這?;鑷凰土?,就在挨著他們村的這個大湖湖底。二爺還說他祖上有人潛水捕魚時,看見過水底下的城池,空無一人的街道,兩旁還樹立著未倒塌的房屋,縣衙門的屋瓦閃閃有光,那景象啊就像海底的水晶宮,藍瑩瑩的。聽到這里,人叢中的小芋頭只覺得心臟“轟”一下被什么擊中了。二爺接著說,沒有人相信他祖上的話,認(rèn)為他是胡謅,他的祖上非常氣悶,決心再下去一次掏摸點東西上來,可是等他再一次潛下湖去尋時,卻怎么也尋不到了……

從那以后,小芋頭就對這個傳說中的海昏國念念不忘了。無數(shù)次他偷偷地一個人潛下水,在水草、游魚間茫然前行,四處逡巡,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水晶宮一般的藍瑩瑩的城池。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大約在他18歲那年,盛夏,他被暑熱蒸烤得煩躁不安,胸焦氣悶,溜達到大湖邊,望了一會兒粼粼閃亮的湖水,就下湖了。湖水溫涼,像柔軟的懷抱包裹住他,他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透過水面看那太陽光,亮晃晃地灼眼,又波漾不定,竟讓人有種憂傷的美。他的腿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一股酸麻迅速游竄而上,他使命掙扎起來,可是腿忽然不聽使喚了,身子一個勁地往下沉,往下沉,他張開嘴,一股水猛灌進去,心不由慌了,難不成今天要葬身在這湖底?

就在他感到絕望時,不遠處一條藍色的光亮吸引了他,他的身體重新靈動起來,向著那條光帶游去,光帶之中竟然無比開闊,開闊得仿佛沒有盡頭。漸漸地,他看清了,下面是一條向前延伸的石板路,目光往兩邊移轉(zhuǎn),他瞧見了石礎(chǔ)、門鼓、石獸,再往上,依稀是房屋,有的已經(jīng)傾塌,可還看得出房屋的輪廓。他游得一點兒不費力氣,仿佛有一股力在前面牽引著他,他簡直想大笑出聲了,“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了!”斜刺里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沖過來,他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墜入一片黑暗……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大湖邊,半條腿還浸在湖水中,一條小腿上淌著血,血水染了一片不小的水面,水面呈淵深的墨綠色。陽光已經(jīng)降弱下去。怔忡良久,他才爬起身來。

他忍不住將這事對人說了,一同泄露的是他獨自緊含多年的那個秘密——他對?;鑷鴽]來由的癡迷。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事,卻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久之,人們將他看成一個腦子出了點毛病的迂夫子,而他也從當(dāng)年的小芋頭蛻變成了老迂頭。

老迂頭和老韓一見如故,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老韓相信老迂頭的?;鑷?,這讓老迂頭如獲至寶,多年的執(zhí)著終于有了知音。而且,老韓幫了老迂頭,他不知從哪里找來地方志,還有豎版的老迂頭看得云山霧海的線裝書,封面上的字他倒是認(rèn)得,《一統(tǒng)志》,老韓說這是清朝編制的書,上面有關(guān)于?;鑷挠涊d,更準(zhǔn)確說,是海昏縣。

老韓在查閱大量資料后,試圖糾正老迂頭頭腦里的錯誤概念,“首先,我覺得?;杩h是存在過的。我在地方志中查到一句民謠‘淹了?;杩h,現(xiàn)出吳城鎮(zhèn),這說的啥意思呢,明白人一看就懂,吳城鎮(zhèn)就在這大湖邊上,很可能是一次地殼運動將?;杩h,這座文字記載有大約六百年歷史的縣城淹埋在了湖底。但是,我接下來要向你鄭重說明的,?;杩h并不等同于?;鑷?。?;鑷瑴?zhǔn)確地說是?;韬顕?,是西漢時將皇室成員分封到?;杩h建立的一個侯國,曾有過幾代海昏侯來管理。那個正在大規(guī)模發(fā)掘的?;韬钅梗岬目赡芫褪瞧渲幸粋€?;韬?。而你一直在尋找的海昏縣,也就是民謠里說的沉到大湖底的,是漢高祖時期的一個行政區(qū)劃。?;韬顕荒芨深A(yù)海昏縣的行政事務(wù)……”

這番話聽得老迂頭如墜云霧,但他靠著本能抓住了與自己有關(guān)的重點,“那么,不是?;鑷?,而是?;杩h?不管叫什么,它是真實的,歷史上都寫清楚了,而且它就沉在咱這大湖底下?!”

老韓點點頭補充道,“它大概消失在公元四百多年。”

“距今一千六百多年了?”

“對,所以你說你看見了湖底的遺址,準(zhǔn)確也不準(zhǔn)確,可信也不可信,你想經(jīng)過那么多年湖水浸泡,原來以木做主材的房屋哪里還能幸存,至多只剩下些石基了……”

老韓并不知道他對老迂頭的精神支持意義有多重大,他只是靠著教師的職業(yè)本能想把這事搞清楚。老迂頭自此打心眼里認(rèn)定老韓是自己的大恩人,纏磨他大半輩子的虛飄念想而今落到了實地,這讓他心里從未有過的踏實知足。老迂頭更加勤勉地一次次往湖里鉆,既然海昏國,不,?;杩h是真實可查的,而且有史料說就淹埋在這湖底,他相信終有一天能被他找到。

在“寄物居”里,有他寄放的不少物件,其中大半是從湖底淘摸來的,半截石板,寫了字的磚塊,碎瓦片,器形不小的破缸……但凡是這湖里出來的,他都當(dāng)寶貝收存著。兒子打擊他,“這個一眼就能看出是近代的,最多不會超過一百年,哪會和你的?;鑷渡细上??!崩习閯袼?,“一把年紀(jì)了,還在湖里折騰,哪天一不留神把命丟在湖里了也不一定,你還是安安生生養(yǎng)老吧?!?/p>

兒子兒媳在南方打工,村里給他家還遷了兩套房,按理這些物件堆進去也不是沒地兒,可兒子就是不讓,死活不讓,說如果將這些搬進新家,他就再不回了,過年過節(jié)都不回了。兒子犟,這話他不能不聽真,于是一樣不剩地搬進了“寄物居”。他并不能安心,隔三岔五轉(zhuǎn)來看一看,拿手摸一摸,一顆心才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卦谛厍焕飺潋v了。

那天他下湖,潛得深了點,模糊望見前面一個白乎乎的東西,在一團水草里飄動。挪過去一看,駭一跳,好像是一個人。

那時他還不知是小倩,整個肉身都腫脹變了形,他想將這人拽上來,一握手腕,碎渣樣的肉末從指縫里溢出,想想,他返身浮出水面,取了網(wǎng),又潛下去,將那人網(wǎng)住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人的腿被水草給纏住了,頗費了點勁才將整個人套進網(wǎng)里,拖上岸……

這些天,他被問得最多的問題是那女娃最后成啥樣了,他什么都不想說,只搖一搖頭。人落難于水就不過是一團死肉,那魚啊蝦啊還不都來欺負(fù)你,還有水,看似柔軟實際能擊敗任何東西的水,你說那女娃被泡了六七天還能成啥樣?他忽然莫名地有些灰心,好幾日提不起精神。他似乎第一次從小倩身上看清了水的殘忍,水的不可小視的力量,想來,那?;杩h泡在湖水里一千六百年,一千六百年啊,還能有囫圇模樣嗎,還能像水晶宮一樣藍瑩瑩發(fā)光?他第一次意識到,二爺植根到他身體里的可能真的是一個謊言。

和老韓咪了兩杯酒,他將這心思和老韓說了,他以為老韓會勸慰兩句,開導(dǎo)兩句,可老韓什么也沒說。良久,舉起杯來,和他的一碰,仰脖一飲而盡。擱下酒杯,老韓拿指甲撥撥蠟燭芯,悠悠地說,“用一輩子做一個夢,也是值得的。”

忽然間,老迂頭覺得眼眶被一股熱流炙得脹痛。他趕緊仰起頭來,讓辣辣的一脈液體炙過喉管,讓另一些液體倒流回去……

韓一含走向“寄物居”時,遠遠地看見流浪者7號在太陽地里修一把椅子。但凡到過他“寄物居”的流浪漢,衣著外貌都清潔許多,和街頭流浪漢有了不一樣的氣質(zhì)。若不深究,陌生人很難看出流浪者7號是一個自18歲就四處漂泊的流浪漢。

兩人相互點頭打個招呼。韓一含看見了靠墻根曬太陽的韓老師和老迂頭。兩人將手虛攏在衣袖里,半瞇著眼睛,陽光下一副安暖模樣。

韓一含從小稱呼父親“韓老師”,那是父親要求的,說父子在同一所學(xué)校不能搞特殊化。本來父親說在學(xué)校叫他“韓老師”就可以了,可他漸漸叫習(xí)慣,再改不了口。韓老師對待其他學(xué)生和藹可親,獨獨對待他這個學(xué)生態(tài)度粗暴、方法簡單、耐心有限。升入四年級,全校只一個班,他不可避免地和韓老師正面相遇,因為韓老師擔(dān)任班主任。

語文他學(xué)得差強人意,數(shù)學(xué)卻是一塌糊涂,不論他花費多少工夫在那些公式上,腦子里都是一團糨糊,索性就不去白花工夫了。英語也不比數(shù)學(xué)好多少。瘸了一條腿一條胳臂的他,自然不能讓韓老師滿意,且身為班主任的韓老師為了以身作則,避免他人說閑話,將他看管得很緊,讓他感覺就像渾身上下被捆綁了數(shù)道繩索。

極度壓抑之后是極度反叛,他的叛逆期忽然之間提前到來。逃學(xué)是不敢的,但他可以閉塞眼耳,這是誰都管不了的。他埋頭在課本下面畫畫。那時他就表現(xiàn)出對畫畫的超常喜愛,卻被韓老師視為不務(wù)正業(yè),那些畫被繳了當(dāng)眾撕碎,碎片紛紛揚揚落在他臉上身上,沒關(guān)系,他可以再畫……父子倆直斗得筋疲力盡,好在運氣成全了他,中考數(shù)學(xué)和英語的選擇題,他全靠抓鬮填滿的,兩門課卻考了前所未有的高分。他進了縣城的重點中學(xué),從此脫離了韓老師的視線范圍。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想來韓老師也是。學(xué)校老師和鄰居們前來恭賀時,他縮在自己的房間里畫畫,絕不肯踏出來半步。他聽見韓老師謙遜地答話,語氣里掩飾不住的滿足,一口一個“我兒子”。他心里騰地冒出一句,“媽的,我能活下來全靠自己,你倒是驕傲了?!?/p>

脫離了韓老師的管轄范圍,他像魚兒入了江海,鳥兒飛回了天空,自我覺醒得比其他學(xué)生都干脆利落徹底。那時他就有了明晰的人生規(guī)劃,當(dāng)一個畫家。他拋開了課本,不管不顧地往自己想去的方向奔。他利用課余打工掙錢,也接畫畫賺錢的活兒,寒暑假背上畫夾四處云游拜師寫生,以致韓老師想見他一面都不容易,更別說教訓(xùn)他的機會……要等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識到,磨難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成全。沒有早期韓老師的高強度管理方式,也許他像絕大多數(shù)學(xué)生一樣,無驚無險地成長,按部就班地成長,他的自我也不會有淬火般的超前蛻變,他將只是龐大庸常分母中的一個。

過了六十歲的韓老師徹底向他繳了械,尤其是他母親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后,他更是成了韓老師的安慰和倚靠?!奥犇愕摹背闪隧n老師的口頭禪。

他將“寄物居”的招牌掛起來,又將倉房充填得有了些看相后,才和韓老師說。韓老師二話不說將一應(yīng)生活用品和他的寶貝書籍打包,第三天就飛了過來。他這邊已一切就緒,將倉房隔出一個帶衛(wèi)生間的臥室,臨近鐵門隔出一個半敞窗的辦公室,靠右側(cè)一長溜辟出一個公用洗手間和一個長條形客房,里面由最初的一張床發(fā)展成兩張床。那時容留流浪漢的想法還沒成形,他想著父親的朋友來有個落腳安眠的地方。

容留流浪漢的主意,是韓老師提出來的。韓老師來后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猛。老迂頭來找韓老師嘮閑嗑,說起幸福新村的一個門洞里住進了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流浪漢,他猜測是從后山翻山過來的。任誰去問那流浪漢,他都不說話,看起來呆呆愣愣的,不知什么原因走上這么一條棄路子。他整天裹一床棉被窩在門洞樓梯下面,村人可憐他送些吃的和水過去,倒也不會讓他餓著,可這三九寒天的,那門洞灌風(fēng),終不是長久容身處。韓老師一聽動了憐憫心,轉(zhuǎn)頭和他說了,當(dāng)天夜里老迂頭就將那人領(lǐng)了過來,“寄物居”有了流浪者1號。

韓老師燒了熱水讓那人洗了,又熱了飯菜讓那人吃了,嶄新的棉被鋪在從未使用過的木床上。那人表情木木的,洗干凈了一看,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小伙子,看面相還老實。那晚韓老師忙出了一身熱汗,一張臉在燭光下顯得喜滋滋的,竟是來這里后最神采飛揚的一次。他看在眼里,有些詫異,卻也有些明白。

轉(zhuǎn)天韓老師提出容留流浪漢的主意,說這床鋪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恩澤那些需要的人,他沒有反對,但言明必須立下規(guī)矩,若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也難長久,以后來“寄物居”蹭食蹭住的人會越來越多,不立個規(guī)矩他們肯定招架不住……“聽你的?!表n老師沉吟一下點了頭。

這次他去城里談畫展的事,滯留了兩個星期。韓老師趁吃晚飯的工夫,絮絮地和他講了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警察老于留話讓他回來后去一趟派出所。

韓一含知道老于是要流浪者13號的資料,本來流浪者7號的也要,可他自己回來了,一副坦蕩蕩的樣子,想來和小倩的事不沾邊。而且,韓老師回憶說,小倩失蹤那天,流浪者7號一直在倉房門外修東西,倒是流浪者13號去過湖邊,拿著簡易的釣魚竿,傍晚時才回。

韓一含去了派出所?!凹奈锞印遍_始容留流浪者時,老于就來轉(zhuǎn)悠過,交待他不能隨隨便便容留暫住者,萬一和毒販、殺人嫌犯、經(jīng)濟罪犯沾上邊,“寄物居”麻煩,他這片兒警也麻煩。韓一含答應(yīng)他,每接待一個新的流浪者,能問出點來龍去脈是最好,可那些過慣棄路子的人哪愿意聊自己,將過往敞開給別人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次偷偷拍一張照片存檔。這事,只有韓一含和老于知道。

臨出門,韓老師叫住他,“一含,你順路再買幾張粘鼠墊,最近這老鼠又歡實了。前晚我安了幾個,放的東西給偷了個干凈,連根鼠毛都沒粘住,是不是粘鼠墊過期失效了,還是這老鼠越活越精靈了……”

老于出外勤了。韓一含將U盤里的照片拷到老于的電腦里,又給老于留了張紙條。他只知道流浪者13號帶四川口音,但平時不怎么說話,問五句答一句,也就兩三個字??此詵|西挺講究的,不像一般的流浪漢,比如他隨身帶的筷子勺子裝在一個套盒里,每次吃完都洗干凈裝回去。他還有一根剔牙棒,每次剔牙時用手半遮住。還有,每次從外面回“寄物居”,他都會將鞋子蹭兩下,仿佛門內(nèi)放了地毯……這些都是這兩天他回憶起來的。細(xì)想想,流浪者13號身上還真有不少和別的流浪漢不一樣的地方。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特異的細(xì)節(jié),只是平時不刻意去捕捉,也就被忽略了。

拉拉雜雜寫了一面紙,他也不知這些是否有用。潛意識里,他并不覺得流浪者13號和小倩的案子有關(guān)。還記得流浪者13號第一次出現(xiàn)在“寄物居”是過小年那天。韓一含記得很清楚,那天“寄物居”就他和韓老師,韓老師生了一盆旺旺的爐火,他去山上打了一只野兔子,做了個熱鍋架在炭火爐上慢燉,黃昏時分香氣就鋪滿了倉房的小辦公室。兩人就著溫?zé)岬乃?,剛一舉箸,傳來了敲擊鐵門的聲音。這特殊的日子,家家都關(guān)門閉戶在過小年,老迂頭也不會來,會是誰?

韓一含打開門,門外一張清白的臉,半縮在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羽絨長衣里,額前的發(fā)遮住了一只眼睛。“聽說,這里可以借宿?”那人的聲音打著抖。韓一含點點頭,將那人讓進來。

那晚,三人就一同吃了,到底是小年日。那人伸筷并不勤猛,不像是餓過好多天的人,酒也拒了,悶頭吃了一陣就去歇了。趁著吃飯的工夫,韓一含將“寄物居”的留宿規(guī)矩和他說了,那人點點頭。第二天他問韓老師要了屋角的釣魚竿,去湖邊待了大半天,拎回三條魚,兩條放進辦公室,自己剖了一條,熬成一鍋鮮魚湯,乳白的湯色上飄幾星綠蔥。他一個人連湯帶水吃了個干凈。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一早,他就默聲不響地離開了。

流浪者13號出現(xiàn)的規(guī)律像標(biāo)準(zhǔn)圖表,住三天,消失三天,第四天必定出現(xiàn)。他喜歡釣魚,大冬天的也喜歡握一柄細(xì)竹竿在大湖邊坐上大半天。有收獲總是分一大半給韓老師,韓老師推辭再三,他只簡單的一句,“我吃不了。”韓老師想想浪費也是不妥,就收了,吃不完的腌了做陽干魚。惦記魚鮮的時候,韓老師忍不住念叨這個13號,算一算他來的日子??墒亲泽@蟄那天早上離開后,他再未出現(xiàn)了。

韓一含在超市買了點生活日用品,選了幾張粘鼠墊。粘鼠墊每張都試了試,想起韓老師的話,一個念頭忽然閃過韓一含的腦海,又覺得想岔了,搖搖頭將念頭晃走了。

警察老于這幾天騎著摩托車將轄區(qū)內(nèi)大湖沿岸跑了個遍。幸福新村里能問的人都問了。小倩的班主任劉老師說她是下午第四節(jié)班會課才發(fā)現(xiàn)小倩不在的,她趁中午的工夫去找外校的一位名師請教賽課的事兒,年屆三十六歲的她最后一次機會可以參加青年教師優(yōu)質(zhì)課大賽,就在下個月初。她必須抓住這次機會,現(xiàn)在評職稱、加工資、論資格都看這個。

多耽了一時,她踏著班會課的鈴聲進教室,小倩的座位在靠近教室門的第一排第三個,像門牙豁了口那么醒目。她奇怪班長為什么沒向她匯報,班長委屈地說打了電話,沒人接。她這才想起手機調(diào)了靜音。

小倩的書包還在抽屜里,桌上的書本也一副平靜表情。劉老師卻覺出了不安。她調(diào)出小倩媽媽的電話,翻過去,她在廣東打工,問了也是白問。調(diào)出小倩爸爸的電話,他在省城開了一家公司,據(jù)說天南地北跑,常年難落家,打過去,小倩爸爸接了,說他不在家,馬上打電話回去問問情況,看小倩是不是臨時身體不舒服曠了課。

雖然父母常年不在身邊照護,小倩和奶奶一起生活,卻是班里的尖子生,本分,自覺,刻苦,集中了好學(xué)生該有的優(yōu)點。劉老師很喜歡這孩子,初中兩年她沒讓人操過心。劉老師又翻出小倩家的座機電話,撥過去沒人接,小倩的奶奶耳聾眼濁,小倩說過她家的電話對于奶奶就是個擺設(shè)。

班會課開得心神不寧。半小時后,小倩爸爸的電話來了,語氣有點急,小倩不在家。

家里的電話不通,他只好打給了在派出所工作的侄子,侄子騎摩托車趕到家里,門擂得山響也沒人應(yīng)。小倩爸爸在電話那頭指揮,讓他去飛地看看。

飛地是于家村被征用土地后殘存的一小塊地,沒有一塊補丁大,卻被幾家老人悄悄地分割了,密趕密地撒上蔬菜種子。在田里忙慣了的老人們,將這一小片菜地當(dāng)成了生活莫大的興味。小倩奶奶一有空就往這里跑,摘兩根雜草,松一松土,澆一澆水。侄兒警察找到她時,她正半勾著腰蒔弄她的菜苗,貼著她耳朵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她將中飯熱在鍋里趕早就出了門。兩人又折回家里,一看,吃過的碗筷放在洗菜池里,小倩中午回來過……

這丫頭去哪了?她可是從來不會缺課的。電話這頭的劉老師,心里頭不祥的預(yù)感愈發(fā)濃烈。小倩的爸爸在電話里說,已經(jīng)托侄兒報了案,但因為沒超過24小時,警方還不能立案。他馬上趕回來,請劉老師也問問同學(xué)老師,可有誰見到小倩。

直到放學(xué),也不見小倩露面,各方詢問的消息匯總來,同年級四班還有個男生叫于雷的,下午也沒來上課。兩生的家并不在一個方向,也沒人看見兩人一起出現(xiàn),無法判斷兩人的曠課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于雷的班主任說他也是個平時挺老實的孩子,沒什么言語,成績中等,除偶爾缺一次作業(yè)外沒什么不良記錄。他的父母同在中山打工,他和爺爺住一起,學(xué)校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他爺爺,他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爺爺對他曠課的事一點不知情。

小倩的爸爸連夜趕到,劉老師還等在學(xué)校,她被不祥的預(yù)感和內(nèi)疚折磨著,晚飯也沒顧上吃。兩人一起打著手電筒,沿學(xué)校周邊、小倩每天回家的路線、幸福新村外圍都走了一遍,邊走邊喚,一無所獲。

第三天警方正式立案,老于帶著一個警察開始走訪調(diào)查。這一帶還沒架設(shè)“天網(wǎng)”,老于收集到的零碎信息還是無法將小倩和于雷的同時段失蹤牽連起來。案情陷入迷局。老師和家人都盼著某一時刻,兩個孩子忽然出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以他們慣常的模樣,盼來的卻是一個噩耗——小倩被一個老人從大湖里打撈了起來。

據(jù)警方推測,小倩的死亡時間在驚蟄前日午間至傍晚時段。這一推斷,碾過許多人的心田,留下經(jīng)年難愈的疼痛。

轄區(qū)發(fā)生命案,老于的日子就沒法安穩(wěn)地過了。況且還有一個學(xué)生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段日子,老于不管幾點入睡,每天凌晨三點就會自動醒來,腦子里過片一樣晃過案情資料。他覺得“寄物居”的流浪者13號有極大的嫌疑,據(jù)老韓說他那天一直在湖邊釣魚,從小倩被打撈起來的地點推斷,她那天應(yīng)該經(jīng)過了流浪者13號的垂釣點。而且,案件發(fā)生次日一大早,準(zhǔn)確說天還沒亮,流浪者13號就悄沒聲息地離開。按規(guī)律,他會在三天后再來“寄物居”,卻沒出現(xiàn)。這都顯得反常……可破案不是猜字游戲,講究證據(jù)確鑿。

老于將韓一含轉(zhuǎn)給他的照片放大來,一小片一小片區(qū)域加以琢磨,磨了不下百遍。照片是用手機拍的,隔了大約五米的距離,韓一含是偷怕,自然距離不可能太近,好在他是畫畫的,手穩(wěn),畫面沒糊沒虛。流浪者13號在爐子邊煮東西,視線低垂,額前長發(fā)從右側(cè)垂下來遮住了右邊的眉眼,幸好露出了還算完整的左半邊臉。

還真讓老于發(fā)現(xiàn)了幾點細(xì)節(jié):這流浪者13號的左耳上竟然有個耳洞,左邊的眉毛里藏了一粒小痣。他還仔細(xì)觀察了他的鼻形和唇形。盡管沒有實質(zhì)性的突破,這發(fā)現(xiàn)還是讓他振作了一下。

他上網(wǎng)查對有記錄的二十至五十歲年齡段的男性犯罪嫌疑人,不分晝夜地查,直查得兩個眼睛視物不清,太陽穴脹痛難忍??伤环判慕唤o別人,萬一漏過了,等于所有此前的努力都是白費工夫。沒有,沒找到一個同時符合這幾項特征的人。

他不甘心,又找來各地失蹤人員資料進行比對。還是沒有符合的。頭痛欲裂,老于被一股沮喪的情緒攫住。

韓一含留給他的那張紙,上面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可以背下來。一個一個細(xì)節(jié)被剖成單條,在他的腦海里打旋,交織,穿插,碰撞,擁有這些行為細(xì)節(jié)特征的人,為什么居無定所孤身流浪?老于腦子里一團混亂,兩眼無神地盯著公交車上的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老賴名單”。長而單調(diào)的一串。他忽然一激靈,這流浪者13號會不會是個“老賴”,或者情不得已跑出來躲債的?

老于連蹦帶跳地竄下車,往回跑,跑了一段才想起來可以坐公交車回去。等不及,忍痛叫了一輛的士。派出所的干警嚇一跳,“老于,你不是剛說給自己放個假,怎么又殺回來了?”

老于臉上洇一層難以名狀的表情,坐到電腦前,再不與人說話。他從四川口音這一點切入,先查四川的“老賴”檔案,連帶四川失蹤的、破產(chǎn)的、欠債的、跳樓的老板……還真讓他撞上了大運,原來這個流浪者13號是成都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的老板,曾是當(dāng)?shù)氐恼f(xié)委員、青聯(lián)委員、優(yōu)秀青年人才,去年夏天因為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療事故,連帶被查出從境外購買翻新的舊醫(yī)療器械銷往國內(nèi)的醫(yī)院,被媒體報道過。

老于大喜過望,但不忘謹(jǐn)慎行事,又查找了多幀此人的照片,一一仔細(xì)比對,確信正是流浪者13號。他馬上聯(lián)系當(dāng)?shù)嘏沙鏊?,將此人的資料調(diào)來。流浪者13號的清晰面部照片通過網(wǎng)絡(luò)發(fā)布到全市及鄰近縣市的警察局、派出所、保安系統(tǒng)。

很快,在一座跨江大橋的橋墩下,有人發(fā)現(xiàn)了流浪者13號。

趙誠那夜沒睡踏實,遠處一粗一細(xì)呼喚“小倩”的聲音,讓他腦子里的一根神經(jīng)又跳疼起來,每隔幾秒跳疼一次。他患這毛病快一年,流浪到“寄物居”后一度緩解了,那夜的復(fù)發(fā)被他視為不祥的預(yù)感。輾轉(zhuǎn)大半夜后,他決定離開。這念頭一出,他就沒法再多待一秒了,似乎下一秒危險就會轟然落于他頭上。

“寄物居”里有真正意義上的屋檐、床和睡眠,但這不是他留念“寄物居”的理由。“寄物居”那么空曠、雜亂、淵深,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傳自久遠的浸透了塵埃的氣息,一點兒不像真正意義上的家,卻給他一種時光倒流的恍惚感、安慰感,讓他莫名地心安。

他已經(jīng)是不配有家的人,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xù)多久,還是可以一直流浪下去耗盡余生。出來后他未與任何人聯(lián)系過,徹底地斬斷,怕連累,卻又知道這連累已經(jīng)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只是沒有勇氣回頭去面對。

他去了一家銀行,翻看當(dāng)?shù)氐娜請笸韴?,如果有消息,報上也許會有一個豆腐塊來報道此事。他的預(yù)感沒錯,女孩還是遭遇了不幸。原來她叫小倩,那個男孩呢?那個同一天失蹤,卻至今未被人發(fā)現(xiàn)的男孩。

他看見他們沿湖邊公路往西走,男孩拉扯著那個女孩,女孩似有些不情愿,卻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只是被動地被男孩拽著往前走。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只是安魚餌時無意地一扭頭,望見了這一幕。一叢蘆葦將他隱蔽起來,男孩和女孩都沒注意到他。他默默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外。

看到消息的一刻,他心里又悲傷又慶幸。如果當(dāng)時他走上公路,也許就能改寫這個女孩的命運??伤霾坏?,上天讓他目睹這一幕,卻又讓他無能為力。他也慶幸自己及時地離開了“寄物居”,警察一定會找去那里,一定會知道他當(dāng)天出現(xiàn)在女孩走向死亡之路的大湖邊。他無法自證清白。

夜里,裹衣睡在橋墩下,他心里冒出過回大湖邊去看看的念頭,或許他應(yīng)該站在那個女孩被打撈起來的地方,請求她的原諒。自那事后,他變得迷信,無比地迷信,覺得世間真的有因果輪回,真的有命運的怪圈無法逾越。

理智提醒他,他必須盡快離開,雖然“寄物居”的人不知道他的底細(xì),可進入警察的視線總是危險的。他不能冒這個險。腳底卻踟躕著,仿佛等待著什么到來。果然,警察先一步找到了他。

被人拍醒時,他正夢見女兒,兩歲大的女兒被他扛在肩膀上看花燈?!鞍职?,去那,去那!”女兒兩只小腿踢著他的前胸,聲音嬌嫩。

他從羽絨服下探出頭來,還沉浸在一股甜蜜的情愫中,懵懂地看著半蹲在他面前的那個人?!澳憬汹w誠?”那人問,他茫然地點頭。瞬間驚醒過來,正待否認(rèn),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是警察,請跟我們走一趟?!?/p>

他沒有一點掙扎。坐進那輛越野車?yán)?,他還在思考一個問題,女兒上個月剛過完十三歲生日,怎么在夢里回到了她兩歲的樣子?這夢有寓意嗎?

雖然不明白這夢的寓意,可它像幼時父親遞給他的那一粒糖果,模糊消解了他內(nèi)心的恐懼。他曾經(jīng)多么恐懼被警察帶走的一刻,無數(shù)次在腦子里設(shè)想過,伴著不由自主的戰(zhàn)栗。他望著窗外快速滑動的街樹、江面、人叢、光影,心里居然無比平靜。在外流浪了快一年,這一刻他才感到了骨子里沉淀下來的疲憊,原來他那么厭倦流浪,厭倦逃亡。該結(jié)束的就讓它結(jié)束吧,至少,回去他可以見到女兒,看看她過完十三歲生日的模樣。所有的罪責(zé)理當(dāng)由他來承擔(dān),讓她們母女結(jié)束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

這一刻,他相信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在他的手掌心里翻轉(zhuǎn)。

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給妻子孩子優(yōu)裕無憂的生活,那是奶奶走后他全部的理想。他的童年不曾安穩(wěn)過。四歲那年,父親突然面目胖大起來,經(jīng)常哇哇地嘔吐。母親越來越頻繁地抹眼淚,背著他。他知道,幾顆石子在他手里顛過來顛過去,像他的一顆心,他不敢回過頭去看。夜里,他被母親的啜泣聲驚醒,父親母親在小聲地爭吵,他聽不清楚,一顆心又在暗夜里顛動起來。他小心翼翼觀察母親的臉,母親眼泡腫大,眉頭緊鎖,父親似乎好些,整個臉鼓脹起來,有種少見的富足氣象,只是臉色越來越黑。忽然的一天,父親遞給他一粒糖果,瑩亮的玻璃紙包著的透明糖果,他喜得跳起來。那顆糖他咂么了一整天,整個人沉浸在暈乎乎的甜蜜里,直到傍晚被母親的哭嚎聲驚破,他看見父親躺在卸下的門板上,蓋著一床被子,似乎睡著了,一張臉從未見過的黑,黑中帶紫,母親跪伏在地,哭得直不起身來。他被奶奶攬在懷里,艱難地吞咽唾沫,水果糖留下的滋味在嘴里發(fā)酵成了滿腔苦澀。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父親得的是尿毒癥,每次三百元、每周兩次的巨額透析費最終讓父親主動放棄了生命。他不知道該不該怨怪父親,他走后留下的空白與負(fù)債累累之間,哪個更殘忍。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只有承受。母親的眼淚在他的記憶里沒有斷過,那是她留給他的最大一筆財富,他從這眼淚知道母親至少是愛著父親的,只是不堪命運捉弄。

六歲那年,一天清晨醒來,他再看不到流淚的母親了,奶奶將哭啞了嗓子的他摟在懷里,用她粗砂般的手來回?fù)崦哪槪拔铱嗝尼?,苦命的崽?。 彼薜没夭贿^氣來,直到昏睡過去。好在孩子的愈合能力是驚人的,身量小小的奶奶沒讓他餓過一頓,寒過一天,奶奶成了他生命中最寶貴的人。

填報志愿時,他一點沒猶豫報了醫(yī)學(xué)院。奶奶發(fā)愁,她聽說當(dāng)醫(yī)生要讀五年書,還有昂貴的學(xué)費,他對奶奶說“我有辦法”。他去了所有親戚家,對于那些慷慨相助的,跪下來端正地磕三個頭,“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趙誠來日定當(dāng)重謝!”從考場出來,他就進了餐館,餐館收工后,又去了夜宵店。他攢夠了第一筆學(xué)費,成為了一名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臨行時,那么些年從沒在他面前哭過的奶奶,老淚縱橫,他伸出手不停地揩抹那些爬滿溝壑的眼淚,哽咽著說,“奶奶,等我,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奶奶沒能過上好日子。他在醫(yī)學(xué)院野心勃勃地朝著自己的夢想狂奔時,奶奶佝僂著腰在地里翻耕,在公路邊擺攤,在四鄉(xiāng)八村收破爛,她顛動著一雙小腳悶聲不響地奔波著,從沒向他訴過一聲痛一聲苦。等他畢業(yè)實習(xí)時,奶奶已經(jīng)將自己透支成了一張空殼,風(fēng)一吹就能將她吹倒。她果真被一陣風(fēng)刮倒在山路上,翻滾下十米高的坡坎,全身八處骨折,其中一根肋骨刺穿了肺葉,腦腔內(nèi)部兩處瘀血,急需巨額的手術(shù)費。

這時他才感到后悔,如果不是奶奶拼了命地掙錢,又將這些錢填進了他自私的夢想,即便奶奶被命運之手推下山坡,也還有挽救她的可能?,F(xiàn)在他兩手空空如也,只有一身還沒實踐過的醫(yī)學(xué)知識,面對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奶奶深感無能為力,懊喪不已。

他再一次跑遍了親戚家,一言不發(fā)先跪下來磕頭,如果不拿出錢來他就不停地磕啊磕,可是這一次借來的錢還不足以支付奶奶一次頭部手術(shù)的費用。每晚夜深人靜時,他守在奶奶的病床邊,握著她干枯似柴的一雙手,為自己一雙手的白皙豐潤飽滿而痛苦得淚流不止。無能為力,他眼睜睜看著奶奶的生命一點點流逝,在疼痛中虛弱不堪地掙扎。奶奶已經(jīng)不能說話,眼簾整日低垂,只有她的手不時在他的手里輕微顫抖一下……

在消失十八年后,他再一次看到了母親。

護士將他叫出來,他來不及整理疲憊的表情、臉上的淚漬,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婦人站在三步之處。她望著他,那眼神和表情讓他在瞬間認(rèn)出了她。他折轉(zhuǎn)身,她追上來,“誠誠……”

她拉住他,在他手里按進一個塑料包,他似乎猜到了那是什么。早在他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就知道她過得不錯,再嫁的老公下海經(jīng)商成了萬元戶,她為他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她送了一筆錢來,交給奶奶的,他拒絕見她,也拒絕用她的錢。他發(fā)了狠,第一次沖奶奶發(fā)脾氣,“這錢不退給她,我就退學(xué)!”

“給奶奶做手術(shù)吧。”她在他身后說,他用力將手抽回來,讓錢自由落體砸在地面上,啞悶的一聲響。他關(guān)上病房的門,任護士來敲了幾次也沒開。第二天護士長告訴他,奶奶的手術(shù)排在周三上午,他疲憊而虛弱地“嗯”一聲,沒有追問。

這一切,躺在病床上的奶奶不知有沒有感應(yīng),她趕在手術(shù)前咽完了最后一口氣。

帶著滿身傷痛的奶奶,卻走得平靜,只在臨終時使盡全力般握了一下他的手,就松開來。徹底松開來。

那筆充填到醫(yī)院賬戶上的手術(shù)費,結(jié)清所有賬單后,還退回了一部分,剛好可以將奶奶體面地安葬。這是奶奶應(yīng)得的,她辛勞的一生應(yīng)該有體面的收尾。他沒有糾結(jié),也沒有掙扎,只在心里對那個女人說,“我們兩清了”。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憎恨,對母親,對命運。那也是他第一次原諒母親,原諒了命運。

他只當(dāng)了三年外科醫(yī)生,他當(dāng)初選擇醫(yī)學(xué)院是想讓奶奶有個幸福健康無憂的晚年,可是現(xiàn)在沒有人需要他守護了,他在世上孤零零一個人。

遺憾深入骨髓。如果當(dāng)初他有足夠的錢,也許就能將奶奶留在這世上。他下了海,進了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老板是個官二代,公司在幾年之內(nèi)迅速膨脹,而他從公司普通職員到經(jīng)理助理到總經(jīng)理助理,再到分公司經(jīng)理,攢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攢下了足夠的人脈。這期間他順利地娶妻生女,妻子是他的醫(yī)學(xué)院同學(xué),他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似乎他擁有了自己曾經(jīng)夢想的一切,獨獨缺少了奶奶。

他住進闊大的屋宅,擁有美麗的妻子、嬌嫩的女兒,各種榮譽紛至沓來,蛻變得少有人看得出他的過往。他在當(dāng)?shù)刈罡邫n的酒店遍請當(dāng)年資助過他的親戚朋友,當(dāng)場還清了欠下的所有債務(wù),以三倍的方式。他翻修了奶奶的墓地,水泥砌墓壙,大理石立碑,墓前蹲守兩只石雕的小狗。奶奶喜歡狗,最窘迫的日子,遇上路邊的野狗也會給它勻些吃食。他也翻修了父親的墓地,讓他緊挨著奶奶的,那是奶奶的心愿……

而今回過頭去,他才看清命途上的幸或不幸是互為伏筆的,其中玄機無法預(yù)知,無法勘破。他一度鬼迷心竅,迷上了一個生意場上淬煉得百毒不侵堪稱完美的女人。激情是一種毒,解藥唯有苦難。這解藥來得非常迅速,也徹底。

妻子遠比他想象的堅韌也決絕,在洞察之后提出了離婚,這讓他始料未及,他原以為溫厚的她可以容忍一切,只要他給她安逸無憂的生活。可是她提出離婚,而且申明只要女兒。這讓還處在戀愛暈眩中的他,遭受了強度更烈的又一場眩暈,他一時間不知該喜還是該悲,只是不能相信。在極度的眩暈中,他來不及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就與妻子辦結(jié)了離婚手續(xù)。她果如自己的承諾,只帶了女兒和自己的三箱衣服回去了娘家。

在流浪的路途上,他一次次回看自己的半生,帶著局外人的一份客觀與冷漠。他深愛她們母女,在奶奶走后她們就是他生活的重心,生命的全部,他卻輕易地傷害了她們,錯失了她們。可越過此后的一系列震蕩,離婚對于她們何嘗不是一種解救。那是命運對她們的憐憫吧。

幾臺伽馬刀、磁共振、CT設(shè)備的國外供貨商是那個女人幫著聯(lián)系的,價格確實比市面上優(yōu)惠。而他,熟稔國內(nèi)市場,與幾家大型醫(yī)院建立了穩(wěn)定的合作關(guān)系,這筆業(yè)務(wù)做得一點兒不艱難,甚至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他一度覺得如有天助。沒想到一場突發(fā)的醫(yī)療事故,引發(fā)了一系列震蕩,一家慣于秉持獨立立場的新媒體執(zhí)著不斷地深挖,最后挖到了他這里,挖出了由他提供的伽馬刀原來是國外醫(yī)院淘汰的二手醫(yī)療設(shè)備……他感覺自己只是整個事故鏈上被拋出的“替罪羊”,卻無法自證清白。

等到事情曝光,那個讓他暈眩的女人才坦誠了真相,媒體所報道的一切都是真的。他這才明白,自己只是她生意場上排兵布陣的一粒卒子,可以沖過楚河去沖鋒陷陣,也可以舍棄性命以保城池穩(wěn)固??蓢@他自以為商場歷練多年,最終卻毀在一個女人手里。

公司陷入全面癱瘓,賬戶被凍結(jié)。他將自己反鎖在家里一整夜后,倉惶出逃。他不愿意被推上警車,被押上法庭,在監(jiān)獄里殘喘數(shù)年,也許隱姓埋名舍棄一切,他還能保住自由和最后一點尊嚴(yán)。

于雷躲在路邊一塊廣告牌的夾縫中,眼眶含著淚水,雙拳攥緊,緊得身子一個勁地打抖。

他想過跳下水,可他是個旱鴨子,在水里無法自保,更別提救人。他看見小倩在湖面沉浮了幾下,漣漪繚亂不堪地擴散開來,一個入侵另一個,可是很快,平靜了,湖面平靜得仿佛剛才只是他的錯覺??伤啦皇清e覺,他犯下了大錯,他不該在這個中午去找她,他不該拽她來這湖邊,他不該強行去抱她。她滑下湖的那一刻,他被一團火燒灼著,那團火在無力地望著她沉沒的過程中慢慢熄滅。現(xiàn)在,他渾身冷得發(fā)抖,將身體蟄伏在廣告牌那狹窄而陰暗的空間里,不知該拿自己怎么辦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醒過來。他竟然睡著了,蜷曲著的身體一動,立刻感到一股強烈的酸麻。可他的身體和心已經(jīng)平靜下來。天黑透了。他探出頭去,四野黑魆魆的。他呆呆望了一刻,又將頭縮了回來。

忽然,他聽見遠處傳來一粗一細(xì)的呼喚聲,“小倩——”,“小倩——”,每一下呼喚都像一柄錐子,戳著他的心。他抬起頭,瞧見了兩點光亮,在黑暗中緩慢地移動。他繞開那兩點亮,埋著腰向前蟄進。他跌跌撞撞地走著,直到看見一點穩(wěn)定的燭火,那是“寄物居”。

在黑暗中猶豫一下,他繞到“寄物居”的后窗,站在幾個墊起的磚塊上,摸到一個松動的窗戶翻了進去?;覊m味撲鼻而來,他險些打出個噴嚏,趕緊用手捂住嘴鼻,將它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摸到一個大木柜那兒,門打開時發(fā)出“吱”一聲,在靜夜里聽來相當(dāng)驚心,他的心臟差點停跳,屏息了一刻,一動不敢動。良久不見有人走過來,他才慢慢折著身子躺進柜子。柜子里比想象的更寬大,他居然可以蜷腿躺下來。

雨開始敲打窗玻璃,慢條斯理的。他聽著這雨聲,睜大眼睛,白天的一幕又來到了眼前,一點一點演進……小倩滑下湖的那一刻,雨聲變得無比稠密,狠狠地砸在四野的萬物之上,像千萬馬蹄奔騰著,而他躺在馬蹄之下,心被踩癟了踩空了,只剩下一具空殼子了。馬蹄不停地踩踏踩踏踩踏,漸漸將這空殼子送入了一片虛無……

那幾天他都蹲坐在木柜子里,半夢半醒地,什么都懶得去想,什么前路,什么學(xué)習(xí),什么小倩,什么爺爺,什么爸媽,什么貓狗,他都懶得去想。他能聽見“寄物居”里外的動靜,辨別得出聲音的不同,卻聽不清楚他們說的什么。似乎有人走近過,他聽見有腳步聲在不遠處轉(zhuǎn)悠,身子使勁地往柜壁上貼,生怕下一刻柜門洞開,一只手從灼目的光亮中伸向他……可是沒有,四周又恢復(fù)了安靜。

夜里他聽見細(xì)微的聲響,是周圍那些物件發(fā)出來的,一把椅子的榫頭松動了,一個木箱的扣搭落下一半,縫紉機的踏板兀自動了一動,老式的搖柄電話機機筒失了平衡,一顆螺帽沒承住最后一絲壓力……那些細(xì)小的部件是怎樣隱秘地蛻變,是個謎。他在夜里仔細(xì)打量過它們。等“寄物居”里再沒有了人走動的聲音,他從柜子深處出來,在窗口透下的月光里活動活動手腳,曬曬月亮。他將手浮在這些老舊的物件身上,輕輕地?fù)徇^,他不敢將手落在上面,怕拂掉灰塵暴露了自己的存在。這些東西很多他沒有見過,有的知道用途,叫得出名字,卻是與他生活中使用的模樣大不一樣了。這里真像是時光博物館,讓他看到歲月的流逝。

他們家送來過幾樣?xùn)|西,去世的奶奶的嫁妝箱和半箱奶奶的衣裳,爺爺一直不舍得丟。還有爺爺使過的一把鋤頭、兩把鐮刀、一把鐵鍬,它們對于新嶄嶄的家來說是空洞多余的擺設(shè),爺爺沒了土地,而且每月有父母寄回的錢,爺爺?shù)碾p手不用再在土里刨食,每天只負(fù)責(zé)在牌九桌上耕耘,完全使不上它們了。

送它們來的那天,爺爺將它們一個個擦得锃亮。他找到了它們,交錯躺在角落里,腰身上貼著“于海波家”的標(biāo)簽,上面的字是他寫的?,F(xiàn)在,它們渾身披掛著灰塵。

他餓了兩天,眼前似有金星在旋轉(zhuǎn)。第三天,他發(fā)現(xiàn)了粘鼠貼,他小心地拈起貼上的肉粒、米飯,怕有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在舌尖上舔了舔,終于控制不住大快朵頤起來。所有粘鼠貼上的吃食都被他搜羅干凈,不舍得一口氣吃完,在口袋里存留了一些。

還算幸運,雖然一只老鼠也沒被粘住,粘鼠貼卻依然盛滿食物出現(xiàn)在倉房的角角落落,不止數(shù)量增加了,食物的數(shù)量也大增。這簡直是對他的成全。不過吃得多拉得就多,他只能翻窗出去解決,讓排泄物消隱在四野的草木中。怕進出時落下腳印,他找出奶奶的幾件舊衣物,嘴里念一句“奶奶對不起”,將它們墊在桌上和窗臺上,每次回時再收好。水不能不喝,也不敢多喝,他趁每次出去方便時找點水喝。

如果不是那件事鐫刻在記憶里,這可以說是一段不錯的時光。

他夢見了小倩,她目光幽幽地望著他,他也回望著她,眼里滿是悔恨疼惜和愛意。

他們好過。初一那年學(xué)校組織春游爬山,幾個班的學(xué)生都走散了,他在一個山坡上摔了一跤,手掌蹭掉了一大塊皮,忽然身后伸過來一塊手帕,從那以后他認(rèn)準(zhǔn)了這個愛臉紅的女孩,知道她叫小倩。他數(shù)學(xué)好 ,她英語好,他們約了周末到山上補課。后來發(fā)展到每天見面,不見就仿佛心里缺了個洞,漏風(fēng)。

每天,他們提前一個小時到校,在校園一角隱蔽的樹林里碰面。等其他同學(xué)來到學(xué)校時,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每天的晨間一會。兩邊家里都只有一個孤老照護,老人們各有自己上心的事情,記憶和精力也差,沒人覺察他們之間的秘密交往。那年她生日,他半夜爬起來,去山上采了一大束帶露水的野花,放在她上學(xué)的路中間。她看見那束野花的驚喜,他至今不能忘。那天,他們第一次接吻,在大湖邊,露水打濕的草叢上。

今年過完寒假回到學(xué)校,他興沖沖地給她帶了禮物,他爸媽從南方給他帶回的平板電腦,送給她學(xué)英語聽音樂,她的不就是他的?她卻向他提出分手,說她爸準(zhǔn)備將她轉(zhuǎn)入一所省城重點中學(xué),她得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否則到了那里會跟不上。而且,他們這樣偷偷摸摸地,要瞞著所有人,讓她覺得很辛苦……他從山巔直墜到谷底,呼嘯的風(fēng)聲在耳邊日夜停不下來。

從那天后,她再沒提前到校了。他等了她一個又一個早晨,連綿的失望堆積成絕望。他感到這么些年自己覺得最為珍貴的東西就要失去了。他不甘心,一次次在人群中大著膽子望向她,她總是迅速地躲開視線。她的躲避簡直讓他抓狂,看來她是鐵了心。她身邊忽然多出一個女孩,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她倆都結(jié)伴而行,這讓他失去了接近她向她乞求和解釋的機會。

他跟蹤她一段時間了。他早出晚歸,沒有人注意他。終于讓他找到了縫隙,這天中午陪伴她的女孩沒有出現(xiàn)。他埋伏在她回校的路邊,等她走過時沖上去一把拽住她,拉她走向通往大湖邊的路。他只是想好好和她談一談,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幫她學(xué)英語,而且他打算說服父母將他轉(zhuǎn)學(xué)到省城中學(xué),哪怕只進一所普通中學(xué)也行,這樣他還能時時見到她。也許需要不少的費用,但這是他們欠他的,他有把握他們會答應(yīng)……

小倩慌亂了一刻,就鎮(zhèn)定了。她賭氣似的一言不發(fā),由著他拉她走。到了湖邊,她也不言不語,任他怎么說,都埋著頭,不給他一點回應(yīng)。一團火燒灼著他,快將他燒焦了,來前他想了很多種方案,還有最最絕望的一招,他沖過去抱住她,吻她。她這才活過來一般,劇烈地反抗起來。兩人揪扯著,忽然他感覺她身子一歪,往后跌去,他想抓住她,卻抓了個空。

小倩墜向湖面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她的表情。那注定讓他余生無比疼痛的表情。

韓一含接到了老于的電話,這老漢還真行,流浪者13號讓他找到了。

老于說流浪者13號叫趙誠,是一家醫(yī)藥器械公司的老總,遇到大麻煩了走上棄路子。他是被一家銀行的攝像頭拍到,才被警察找到的。

“不過,他不是犯罪嫌疑人,小倩的死和他沒關(guān)系?,F(xiàn)在,最大的嫌疑人是那個男孩,叫于雷的男孩……”在他的追問下,老于略透露了一點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但不肯再往深里說?!澳愫屠享n再細(xì)想想那幾天,‘寄物居有沒什么可疑的人出現(xiàn),仔細(xì)想想……”

放下電話,韓一含心里的猜測更清晰了一分。那夜他獨自布粘鼠貼,只留下一個,其余的都撤掉了。

蛛絲馬跡是有的。比如,他在倉房一處窗戶下發(fā)現(xiàn)了一疊堆起來的磚塊。草叢里有新鮮的糞便。再是每次被拾掇得干干凈凈的粘鼠貼,那老鼠就是成了精,也做不到那么完美。這幾日他沒刻意去找,心里想留點余地,也許有一天,他會自己走出來?

那個他,韓一含一度懷疑是流浪者13號。他懷疑他根本沒有離開,只是隱匿到了倉房深處?,F(xiàn)在,韓一含意識到自己判斷失誤。那會是誰?為什么躲起來?是不是那個失蹤男孩?或者,真的只是老鼠作怪?他并沒十足的把握。

人生若有余地,人就多一些選擇,就不會走向極端。這是韓老師灌輸給他的,當(dāng)了那么多年老師,他從不將學(xué)生逼到墻角,讓他們退無可退,他留的那點兒余地,不知挽救了多少學(xué)生,讓他們從棄路子邊上走回來。

每年教師節(jié)的時候,韓老師都會被成堆的祝福包圍,以前是學(xué)生來拜訪,打電話,寄賀卡,后來是郵件、短信、微信消息。這一天,韓老師一準(zhǔn)會多喝兩口小酒,會回顧自己的教壇生涯,會少有地得瑟一番。韓一含曾經(jīng)對此不屑一顧,不以為然,這兩年卻暗暗被感動了?!凹奈锞印睕]有電腦,他畫室里有一臺,每年教師節(jié),韓老師會戴上老花眼鏡,湊近電腦屏幕,一個字一個字讀成堆的信件和消息,還有手機短信。

韓一含在一旁畫畫,不時地瞥一眼韓老師。他從鏡片后面費力地瞅那些大同小異的字眼,嘴里呢喃有聲。有那么一刻,韓一含會停下手中的畫筆,呆呆地望著,直望得眼眶發(fā)熱脹痛。

這一天,維系了韓老師全部的驕傲。除此之外的354天,他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安度晚年等待既定結(jié)局的老頭兒。經(jīng)歷了一些世事后,韓一含才覺出了韓老師作為一個老師的偉大:可以選擇,代表了一個人還具有主動性,還握有主動權(quán),那是人之為人必要的尊嚴(yán)。

當(dāng)他看到于家村的老人失去了自己熟稔的土地、房屋,失去習(xí)慣了大半輩子的生活方式,還在為即將失去相伴多年、積淀了太多念想的物件發(fā)愁時,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一個選擇——放棄展廳,辦“寄物居”。

在收容那些老物件的過程中,他漸漸想通了“寄物居”的真正意義。這些老物件對于那些老人,就相當(dāng)于教師節(jié)那一天對于韓老師所具有的意義,之中可能維系了他們?nèi)康尿湴痢K鼈円詫嵨锏拇嬖谛问街v述著他們的來處,他們的情感牽系,他們的精神皈依。如果盡數(shù)剝奪,他們將何以寄放已經(jīng)承受了連根拔起之痛的身心?

夜晚如期降臨“寄物居”。今天這里只有韓一含和韓老師。韓一含炒了兩個韓老師喜歡吃的菜,陪他多喝了兩杯酒。末一杯時韓老師拿手蓋住杯子,“今天沒人,我要守屋?!?/p>

“沒人還守什么,這滿屋子的老東西還能亂跑不成?而且,有我呢?!表n一含撥開他的手,倒上盈盈滿滿的一杯。韓老師面頰微紅,洋溢著一臉的滿足表情,將第四杯酒慢慢地咪了下去。

韓老師喝多酒就嗜睡,沒多久扯起連綿的鼾聲。韓一含鎖好畫室和倉房的門,坐在辦公室里看了會書,就斂收了步子慢慢走到放粘鼠貼的地方,上面的吃食還在,他往月亮地里挪了挪,再找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從他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粘鼠貼,卻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整座倉房顯得安靜,只有不遠處韓老師的鼾聲在起伏。他不敢瞌睡,耳朵竭力舒張開來。

先是一抹影子探伸過來。韓一含不由地攥緊了拳頭。影子移動得很慢,像是一個人的頭,支楞著兩撇耳朵,韓一含終于看清,是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他蹲在粘鼠貼旁,小心翼翼地挑拈上面的吃食。韓一含一動不敢動,怕驚到他。他叫什么來著,姓于……于、雷?

等影子消失不見,韓一含又多坐了半個小時,聽見不遠處“吱”的一聲響,似是柜門的開合聲。他這才起身,悄沒聲地走回大門口,就在客房床上睡了。

韓一含仔細(xì)考慮了一夜,決定在第二個夜晚到來之前,為一個生命留出點余地。

他掏出電話,走進倉房那一排排駁雜而有序的器物中間,緩慢地轉(zhuǎn)悠。

“哦,于警官,案件有進展嗎,還在調(diào)查是嗎?又排除了一個犯罪嫌疑人?那個失蹤的男孩還沒找到?法醫(yī)報告結(jié)果出來了,那個女孩不是死后被丟進湖里的?身體上也沒有鈍器傷害?那有沒可能是失足落水?……”同樣的意思,他啰里啰嗦重復(fù)了幾次。手機被他握得微微發(fā)熱。

第二天夜里,他打算如法炮制,將韓老師灌倒,讓他早早地躺上床。韓老師緊緊捂住了酒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哪有什么事敢瞞著韓老師?”韓一含給自己斟上一杯。

“知子莫如父……”韓老師悠悠地說,拿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望定韓一含。

韓一含內(nèi)心掙扎一刻,索性說了。他壓低聲音。韓老師大驚,也壓低了聲音,拿手往倉房深處一指,“就在那兒?好些天了?你確定是那個中學(xué)生?”

韓一含點點頭,“雖然沒十足把握,九成是有的……”

父子倆湊近商量一番,韓一含決定將此事移交給有多年育人經(jīng)驗的韓老師主持。

父子倆早早地就位,韓一含還坐在昨天隱身的地方,韓老師則坐在另一處。如何不驚嚇住這孩子,兩人想了多種方案,反復(fù)斟酌后定下一種。

于雷出現(xiàn)的時間比昨天晚,父子倆不時地交換一下眼神,兩人相伴,倒不覺得時間難熬。影子出現(xiàn)時,韓一含先看到,忙沖韓老師打個手勢,兩人都屏息凝神。待那孩子吃飽,倉房深處傳來“吱——”的一聲,兩人才站起身,回辦公室拿了手電筒,大聲說著話往倉房深處走。

“你記得放哪兒了?”

“瞧我這記性,還真不記得了。應(yīng)該是在哪個柜子里。”

兩人一個柜子一個柜子往深處游溯,每次打開柜門前,彼此交換一下眼神,交言兩句。那個寬展展的衣柜出現(xiàn)在面前時,韓一含忽然有了預(yù)感,他向韓老師點一下頭,示意他略往后站,由他伸手去開柜門。兩人不約而同將手電筒往下壓了壓。

“咦,這柜子有點像?!?/p>

“我來看看?!?/p>

等了幾秒,韓一含才伸出手去,“吱——”一聲拉開柜門。一個臉色刷白的男孩靠坐在柜子里,緊緊貼住柜壁的身子在抖個不停。

“于——雷——?”韓一含盡量柔和語調(diào)。

他看見男孩點了點頭,睜大的眼眶里瞬間漲滿了淚水。

韓一含將于雷攙扶著走向辦公室的過程中,于雷一直在哭。他能感覺這個男孩此時脆弱得像個嬰兒,他幾乎是抱著他往前走。他將男孩安放在椅子上,給他倒來一杯溫度適中的茶水,水里放了一朵菊花。這些都是他和韓老師設(shè)計好的。菊花會讓孩子擺脫被審問的感受,獲得心理上的慰藉。

父子倆一言不發(fā),靜靜地等待男孩體內(nèi)的潮汐退下去。

良久,男孩抬起布滿淚漬的臉,“她,死了?”伴隨著這句話,淚水再一次將他的臉淹沒了,他埋下頭去,肩膀顫抖個不停,“我不想害她,我真的沒想害她,我、我、我……”泣不成聲。

韓老師拿過他手中的茶杯,遞給他一條毛巾。“孩子,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現(xiàn)在你要老老實實說出當(dāng)天的情況,才對得起她,也才能救你自己?!?/p>

于雷的講述被淚水泡成了隔夜的湯面,韓老師以一個資深老師的耐心一點一點地詢問,拼接出了事情的原委。韓一含拿紙記錄下來。

說出了一切的男孩,還在源源不斷地流淚,但停止了顫抖。

“明天我們陪你去派出所自首,你只要如實地說出前因后果,你屬于過失方,而且不足十四歲,又是自首,警方會酌情從輕考量……”

這一夜,于雷和韓一含就睡在客房的兩張床上。韓一含聽見另一張床板“吱呀”響了多時,終于靜了,男孩發(fā)出了綿細(xì)的鼾聲。而辦公室里的韓老師,卻安靜了一夜。

次日一早,韓一含看到了韓老師連夜寫出的三封信,分別寫給小倩的父母、于雷的父母和警察老于?!鞍ィ芏啾瘎∑鋵嵤强梢员苊獾?,責(zé)任不只在孩子身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這男孩,他會不會被這件事徹底毀掉……”

一夜之間,韓老師似憔悴了許多。

“爸,我們只能盡心而已?!表n一含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蟬聲在野地里織成一張密密匝匝的網(wǎng)。老韓穿一件白汗衫,和光著膀子的老迂頭坐在門前的樹蔭下納涼。他們在說?;韬钅埂B犝f墓主的身份已確認(rèn),在主棺遺骸的腰部位置發(fā)現(xiàn)的一塊玉印上,刻著“劉賀”兩字。

老韓絮絮地和老迂頭講述劉賀悲催的一生,18歲的他僅當(dāng)了27天皇帝,就被權(quán)臣以“荒淫無度”之名貶為平民,29歲那年被封為西漢第一代?;韬睿瑑H四年暴亡,他的兩個兒子繼位也都相繼暴亡,豫章太守上奏朝廷“宜以禮絕賀,以奉天意”,認(rèn)為是天意斷絕?;韬?,漢宣帝以為然,下詔廢除了?;鑷@劉賀雖生在帝王家,卻是大悲無福之人,一生無法安妥。老迂頭聽了“嘖嘖”感嘆。

一男一女走來時,他們以為是路過“寄物居”去幸福新村的。兩人卻在“寄物居”門前停了下來。

“您是韓老師?”女人客氣地問。韓老師禮貌地站起來,“您,認(rèn)識我?”

“我們是?;栌耙暢堑?,來找您和韓老板,我在報紙上看過您的照片?!崩享n和老迂頭對視一下,剛還在聊?;瑁R上有人應(yīng)聲來了。

?;栌耙暢墙ㄔ谀辖迹磳⒃凇笆弧闭介_業(yè)。女人說他們的老總從一則新聞報道上得知“寄物居”,那個殺害女同學(xué)的男生在“寄物居”的一個大柜子里藏匿了半個月,后來主動自首……老韓不愿提及舊事,攔住話頭,“你們找來‘寄物居是?”

“我們想收購一些舊物品?!?/p>

“您弄錯了,這些東西我們不對外出售的,只是別人寄放在我們這兒的……”

“我們聽說了,所以想和韓老板細(xì)談此事?!?/p>

“他在城里忙畫展,半個月后你再聯(lián)系他吧?!?/p>

韓一含畫展開幕那天,老韓鎖了“寄物居”,帶上老迂頭去了城里。大熱天的,老迂頭在白汗衫外面還套了一件西裝,松闊闊的,說是向兒子借的。老韓一件短袖T恤,看老迂頭熱得滿頭是汗,勸他脫了。開幕式挺熱鬧,空間不大,多是年輕人,穿著各式不羈的服裝,不少扎著馬尾,兩個老頭子扎在人堆里顯得挺各色。老韓只待了一刻就出來了,他答應(yīng)帶老迂頭去省博物館,報上說?;韬钅估锿诔鰜淼你~器、馬蹄金、玉器,擱在省博展出。

到了省博,兩人進去卻遍尋不著,一問工作人員,展覽早就撤了,?;韬钅估锏臇|西全部運去了北京,不過明年估計還會回來辦展,墓址所在地還要建一個博物館……老迂頭笑呵呵地一拍胸脯,“好歹念了一輩子海昏國,我一定要挺到那時候,去看看這可憐的海昏侯主死后住在哪。”

老迂頭趕下午的班車回去,老韓獨自折回畫展。韓一含不在,他的兩個學(xué)生在照護。下午參觀的人不多,上午被人影遮住的畫作安靜地懸掛在墻上,老韓一幅一幅作品看過去。這些畫他有的看過局部,但不清楚畫的啥,這時候才瞧了個仔細(xì),瞧了個明白。畫展的名字叫“寄物居”,分三個板塊:居、物、寄。

“居”一組畫了很多老宅,它們或肅穆或靜謐或蕭瑟或頹萎地立于畫面中,有的僅僅是屋宅的局部,一截雕滿花飾的房梁,沉默透光的窗欞,被鏟去人物面部的門楣,結(jié)掛蛛絲的雀替,煙熏火燎煙霧裊裊的廚房,掛在門外土墻上的黃燦燦玉米和火紅辣椒,狹窄的街巷露出一抹湛藍的天光……不知韓一含何時將它們移植到了畫布上,而今它們已消失不見,隨著廠房建起來、道路鋪過來,它們都成為了某些人的記憶碎片,并將隨著那些人消散無影。老韓久久地佇立在每一幅畫面前,將它們摁進自己的記憶。他有些后悔,真該帶老迂頭來看看的,這個念舊的老頭一定會喜歡它們。

“物”是“寄物居”里的各式靜物。每一樣老韓都熟悉,他經(jīng)常在它們中間走動,聞一聞它們散發(fā)出的混沌復(fù)雜又讓人安定的氣息,看一看它們繁瑣撲拙又不失精美的細(xì)部,懷想多少年前一雙手曾細(xì)細(xì)致致地盤弄它們,雕琢它們,磨制它們,那時的匠人將手中的器物當(dāng)作有生命的東西來對待,每一件器物都滲透了制作者的體溫和氣息,不論被歲月磨損多少年,那體溫和氣息還在器物的骨子里。不像而今機器批量制作的東西,只有冷冰冰的手感和溫度。

“寄”一組畫面比較抽象,沒有熟悉的物的影子,也沒有穩(wěn)定的屋的結(jié)構(gòu),畫面中的一切似乎被一股力拉扯變形,混雜在一處,它們在旋轉(zhuǎn),在飛馳,在沉墜,在飛升,在消逝,在重建……老韓覺得自己看懂了,一幅一幅他都看懂了,甚至從一些畫面他仿佛聽見了韓一含的嘯叫。

經(jīng)常,坐在陽光下和燭光中的他,聽見隔壁畫室傳出的嘯叫聲,一聲疊加一聲,尖銳而連綿,大有沖決屋頂之勢。現(xiàn)在他明白了,那些嘯叫隱匿在筆觸里,尖銳于色彩中。他也明白了韓一含取名“寄物居”的含義——人之一生,不過寄居一世,物亦人,人亦物,安居為要,安心是福。一時間,似有綿綿無盡的感喟在心里起伏。

走出來,門口的學(xué)生將留言簿遞給他。他沉吟一下,用端正的板書體寫下——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盛夏韓老師錄《詩經(jīng)·國風(fēng)·葛生》句

贈韓一含畫家

沒等韓一含忙完畫展返回“寄物居”,動蕩先至。陸續(xù)有人來“寄物居”,要求將寄放的東西搬走。起初一兩家,老韓沒在意,秉持原先定下的“寄物居”規(guī)矩,所有物件按主人意愿來去自由,他取出寄放時簽的一紙約定,當(dāng)面撕碎,允那人將東西搬走了。

來的人漸漸多起來,老韓心中起了疑惑,又不便在此時打擾韓一含,一個人將這疑惑悶在心里。

老迂頭幫他打聽到消息,原來是?;栌耙暢堑娜私o幸福新村的住戶群發(fā)了短信,也在住戶組成的微信群里發(fā)了消息,他們愿意以適宜的價格收購這些老物件。盡管老人們一致反對,對網(wǎng)上的事卻一竅不通,沒法干預(yù),年輕人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遠在外地的他們通過網(wǎng)絡(luò)就談定了交易,收取了預(yù)付款。等老人們知道再想反對時,已經(jīng)板上釘釘,如果違約需要支付幾倍于定金的違約金。于是,一戶戶相繼瓦解。

等老韓弄清楚這事,“寄物居”里已搬空了大半,剩下的一些物件多是影視城無意收購的。一度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凹奈锞印敝匦侣冻隽藦S房的面目,顯出蕭瑟荒蕪之氣。

老韓每看一眼倉房,蒼涼之感就在心頭疊加一層。

他等著韓一含回來“寄物居”,他知道韓一含不會怪他。從創(chuàng)辦“寄物居”,韓一含就沒想過扭曲人與物的意志,否則不會擬那樣一紙約定。隨緣而來隨緣而去,都是自然。

流浪者7號在這里住了三天,臨走前向他鄭重告別?!澳愦蛩闳ツ膬海俊绷骼苏?號笑了笑,抬手指一指南方。老韓發(fā)現(xiàn),流浪者7號嘴角的胡茬里竟然隱伏著兩個酒窩。這笑容和這酒窩莫名地讓他有些心疼。他伸出手去,握一握流浪者7號的手,“小伙子,一路走好!”

半年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冒出了一個“寄物居”。樟木板上刻寫的三個字,和曾經(jīng)掛在于家村的一模一樣。被廢棄的廠房從空曠到被一點一點填滿,花費了不長不短的時日。老韓坐在里面,一部老舊的收音機整日播放著拖腔緩板的戲曲,夜里一點燭火亮起來,隨風(fēng)搖曳,將濃重駁雜的影子刻印在屋頂、地面上。

在“寄物居”木牌下面的墻壁上,墨書了兩行字,極其端正的板書體。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詩經(jīng)·國風(fēng)·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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